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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君与将军解战袍

  作者:Rhymmy

  文案

  卞有离头一回跟师父出门,走得匆忙,没算一个黄道吉日。

  不看日子出行的后果很严重——碰上了兵变。

  情急之下,他只好向打此路过的贵人求助。

  谁知前方都是套路。

  某王:“美人,跟孤走吧,吃香喝辣,孤疼你。”

  然而,君子一言——那都是不存在的。

  美人不光收拾军事,排兵布局,业余还得操心不省心的王。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美人:“其实臣现在挺想靠脸吃饭。”

  王大惊失色:“使不得,朝臣必会上奏折弹劾孤,怪孤薄待了你。”

  ……我招谁惹谁了,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江山?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卞有离,阮羲 ┃ 配角: ┃ 其它:古耽,强强,帝王将军

  一句话简介:今与将军解战袍,盛世江山结同好

第一章

  风里夹杂着无尽春光,越过重重时空竞相倾泻,流转着去向远方。而对于这片土地,上苍似乎再不肯赏下半分眷顾。

  此时四月良辰,原该是万妍争芳的好光景。然而举目望去,战马铁骑飒沓奔过,断壁残垣满映视野,往昔风光,竟像是一场梦。

  卞有离跪坐在地上,对土地庙外面百姓集结出城的号召置若罔闻,只是紧紧握着席上师父的手,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离儿,”躺在一张薄席上的老人微微睁开眼,发出断续模糊的声音,“我……不该带你来。”

  不该?

  每每有人说到自己不该如何如何,基本可以推断一下:事情已然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

  这个推断一般不会有误,毕竟一件事若没到绝路上,大多数人很难正视自身错误,发出如此有深度的感慨。

  可谁又能想到,这座一向安宁和乐的边陲小城,在他们来的几日后,竟会爆出兵变。

  卞有离自幼跟着师父,在荒无人迹的山中长大,远离人烟。这才第一次出谷,走了没几个月,谁知就能遇上大乱。更麻烦的是,一直带自己的师父还突然病了,且这一病就病得结结实实,连走动都不能。

  他虽一直在师父门下学本事,可惜只学文经武道,于医术上并不精通,不敢轻易用药。

  然而此地若想寻个靠谱的医者,恐怕,也并不比指望师父自己立时好起来的希望高上多少。

  唯一的师兄倒是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医术,此时人却不知还在何处游历,更加指望不上。

  兵荒马乱里,无医无药,实是进退维谷,束手无策。

  卞有离今年二十岁,但细究起来,他出门在外的本事,着实没有几分。

  整整二十载,他于一方隔绝的天地之中,长长久久地不谙着世事。

  这个境地下,他绞尽脑汁,也没能绞出半分对策。

  在城里留了几日,卞有离看师父的模样,不仅没有起色,甚至隐隐有了日薄西山的意思。

  他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只得守在师父身边,无助道:“师父,别睡,别睡……我该如何做?”

  无论是谁,纵此人心中存万千学问,可通权谋,能抗强敌,当他守在病重至亲的旁边,也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病人亲属。

  大概老人也是不想睡的,然而汹涌而来的疲乏渐渐吞没了他,迫得他眼中神采一点点熄灭,仍然无比遗憾地趋向消泯。

  庙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赶着出城的大批百姓被不知什么人粗暴地推翻了不少,接着就有人骂骂咧咧地踱进庙里,嘴里抱怨道:“又戒严,有贵人来就不叫咱出城活命了?”

  便有人以不输于他的怨气接上话茬:“可不是,贵人骑马坐轿的,还跟咱们抢什么路!”

  卞有离本是无心听他们说话的,只是不经意捕捉到了其中部分字眼,又在焦虑里下意识地将其组装成一个信息,不由心中一动。

  贵人,骑马坐轿的贵人?

  如今师父危在旦夕,如果向那个贵人求救,也许还有保住师父的机会。

  无论那人能不能救,总归是份希望。

  此时哪怕只有一丝虚无缥缈的可能,他也得不顾一切去抓住。

  卞有离往外看去,略微想了想,便俯身道:“师父,我去拦下那个人,求他救您,您等我回来。”

  阮羲已经在路间颠簸了半日有余,让这马车晃得几乎神志不清,只要睁眼就仿佛天地倒了个儿一样迷眩。因此车马猛地一停时,差点把他神思逼出天外,硬生生转了一圈才堪堪留下几分清明。

  他连怒的力气都没了,撩起一点帘子有气无力地问外面:“江延,发生何事?”

  “回公子,前边有人拦车。”

  “拦车?”阮羲在车上待了许久,被摇得简直七荤八素,但碍于面子不好直说,此刻有人送上个机会叫他歇歇,岂能轻易放过。

  他赶紧道:“这事蹊跷,寻常人谁敢拦咱们的车?你快叫拦车的人过来,问问他是什么情形,细细思量,好做个应对。”

  心里暗道,千万要细——细——思量,越细越久越好,这破马车实在折腾人。

  江延得令而去,片刻后回来道:“少爷,是一男子,他求您帮他救人。”

  本来兵荒马乱之中,需要被救的人多了去,阮羲若有那善心一一救来,这里就不是此番惨状了。

  但就这么巧,阮羲此刻很需要个正当理由下车缓缓,因此没怎么犹豫就顺势答应道:“那……就去看看。”

  他们这列车马排出了一个夸张的阵势,也难怪那么多人被从路中间赶开。阮羲仅是从马车里下去,就很是走了一段路。

  刚打完仗的地方,自然是满目狼藉,行人身上都背着或多或少的行囊,神色里满满地写着避之不及。

  只有心存牵挂的人,满腹心事,还流连着不能躲避。

  阮羲从一列车驾的当中走上前,在车里造成的不适感渐渐消却。他一步一步走到最前头,终于看到了拦车的人。

  远处的狼烟还未灭尽,卞有离身上担着师父的安危,满心惶急;阮羲心里怀着不能直言的困囿,若无其事。二人在这座并不引人注意的小城初次相见,各怀心事,谁也没能对未来的一切有所预想。

  卞有离站在马前,看见一群人避让着空出一条路,猜到是自己要找的贵人出来了,便抬头看去。

  阮羲在层层保护下终于走到了外面,才往前一看,就怔在原地。

  跟着他出来的人也都差不多,直着眼齐齐定在了原地。

  夭夭桃李色,灼灼如辉光。

  阮羲心道,难怪这群一贯恃武扬威的随从没直接把人打出去,甚至不惜停车惊动自己。

  大概任何人看见他这等天人样貌,心里都会生出些平素绝不存在的宽容,生怕惊扰了如此绝色。

  没有别的想法,就是不忍让他失望。

  阮羲上前几步,情不自禁放缓了声音:“是你拦车?”

  卞有离接触外界不多,但好歹是随着师父走过几个地方的,因此也还算通些世故人情,知道求人者该低声下气一些。

  虽然师父给他的教导是不能失了骨气,但此时弃一点气节能救师父的话,他心里觉得,倒也划算。

  面对阮羲的问话,卞有离点点头:“是我,能否求你帮我救人?我会报答你的,做什么都行。”

  阮羲默然地盯着他,似乎若有所思。

  片刻后,然后他看着眼前之人,轻轻笑道:“做什么都行?”

  阮羲随行的人里有数位大夫,他们在老人身边忙活了好一阵,总算让病人的脸色好看了些,只是仍然没醒。

  里头较有资历的那位医者出来道:“不妨事,只是老先生年纪大了,睡得久些。只不过,还该找个僻静地好好将养着,辅以汤药,才利于长久安康。”

  闻言,卞有离不禁蹙眉。僻静地好找,只要回谷里,除了时令的鸟鸣什么干扰也没有。只是汤药就麻烦了,毕竟师兄不知在何处。

  他这厢正发着愁,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欠了身边贵人一个报答。言而有信乃为人之本,卞有离连忙问身旁的人:“这位……公子,多谢你救我师父,不知我该以何酬谢?”

  “别的倒都不缺,”阮羲笑道,“就要你跟我回去可好?”

  卞有离闻言一愣,不解道:“我跟你回去作甚?”

  阮羲以为自己说得应该很明显,没想到这人竟然——十分情真意切地,表示了不懂。

  他一挑眉:“你师父需要人照料,但我的行程也不能离开大夫,若你随我同行,不就可一并照顾着了?”

  卞有离第一回 独自接触外人。他知道应当防备生人的道理,却并不明白防备人是用怎么个方法,又该在什么情况下作出什么对策。

  但师父是最重要的,而且他跟着贵人走,也方便把酬谢还上。

  于是卞有离马上答道:“那好,我跟你走。”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多谢你助我。”

  言语虽周全,却不知这句谢,谢得对是不对。

  阮羲心安理得地受了谢,同时很自然地点了点头:“你叫什么?”

  “卞有离,字浮青。”

  阮羲吩咐江延带人给睡着的师父腾了一辆马车,又派过去大夫在那处看守,然后对卞有离道:“有人看着,你放心。浮青,那个马车太小,你来我这边坐着如何?”

  卞有离见师父被妥当地安置好,自然没有跟恩人作对的挑剔,毫无异议地答应着进了那辆最大的马车。

  江延从安置卞有离师父的马车里回来,坐在车外,听见里面的隐隐约约传出一句话:“我叫阮羲,字泽安,你叫我泽安即可。”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紧握着手里精致的马鞭,不知想到些什么。

第二章

  阮羲跟卞有离介绍完自己名字之后,本还想说些其他话,然而马车晃动带给他的晕眩感实在来势汹汹,迫得他不得不住了嘴,靠在坐垫上闭目不言。

  卞有离并没有不适,他毫无反应地任马车前后左右地摇,仍是一脸平静。

  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卞有离就一边打量这阮羲,一边凭着多年跟随师父学的本事,加上出谷以来获得的些许见识,在心里给了眼前的人一个大体评价。

  长得极好,面相清俊温雅,应属不错的性情;身上是云缎的衣袍,暗纹巧绣,非富贵人家难以穿戴;随从很多,排场也大,应该不只是有钱,大抵还应有些尊贵。

  不过,要何等尊贵,才会在刚经历战争的边陲摆出招人耳目的阵仗呢?

  卞有离不得其解,便微微皱眉思索着心中疑虑。

  阮羲被颠得醒也不是,睡也不是,无奈地睁开了眼,就见对面的人蹙眉看着自己。

  世间有诸多种类的罪过,而叫美人烦忧,大概其间是最令人难忍的。恰如看着一朵娇花被冰雹侵袭时,只要尚有余力,总忍不住上前替花遮上一遮,不愿见它委屈到狼狈的模样。

  阮羲现下就是这种心情。

  他看着卞有离略带拘谨地守在车子一侧,正襟危坐,眉目间思虑重重,自以为懂得了美人所忧,立即开解道:“浮青,我已经嘱咐人好生照料你师父了,无须担心。”

  卞有离微微愣住,然后“嗯”了一声,便转头掀了帘子看外面。

  一同行路的日子走走停停,回头一算,竟也过了半月有余。

  中途卞有离的师父间断地醒了又睡,每每说不上几句话。他虽然没多少清醒的意识,所幸脸色正常了,到底让卞有离放心不少,起码看着是性命无虞。

  一行人离了边境,所经之地日见繁华。譬如此地,单看这铺衍数里的坊市,客行不绝,就知道差不到哪儿去。

  “泽安,”卞有离看着车外不住叫卖的摊贩被落在车后,风景越来越呈现肃穆的风格,最后连柳树上那染了碧烟一般的颜色都显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庄重,终于问道,“我们去何处?”

  还不等阮羲回答,车外江延已经大声报出来:“禀公子,县衙到了!”

  阮羲快速回给江延一句“知道了”,就要开口跟卞有离说话。

  然而他的话堵在喉间,还没说出来就被外面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臣文序县李行庆,参见王上。”

  结果阮羲匆忙打出来的腹稿,一个字也没有说成。

  官员恭敬地在外面奏请王上下车,江延也撩起帘子等着。阮羲一抿唇,把夭折的一串话都咽下去,道:“浮青,下车了。”

  说着自己先出了车厢。

  卞有离随之跟上,然后心里默默地恍然:怪不得有这般尊贵,原来是如此身份。

  阮羲下车后,外面跪着的一干官员又是一阵伏拜高呼,字字肺腑一般,无不在表现忠心耿耿的肝胆心肠。

  阮羲淡笑道:“诸位大人来得真快。”

  这话说得奇怪,底下的官员不敢东张西望,只能压低了脑袋去品味话中的意思,是喜是怒,是褒是责。

  但既然没第一时间叫他们起来,恐怕不是什么愉悦的表达。

  为首官员大着胆子抬了一下头,道:“回王上,臣等听说王驾将至,因此早起便等在此处。”

  “原是孤的不是,”阮羲收了本就不多的笑意,看着他道,“孤来得太迟,害诸位大人受累了,快请起来。”

  底下的官员连忙道不敢,谢恩起身后,便有序地退避两侧。

  卞有离跟在后面几步,见阮羲像是要进门,上前一步道:“泽……王上,我去后面将师父接下来。”

  他一开口,众人自然下意识看过去,这一看,顿时便都呆住了。

  凡夫俗子,被绝色的皮相惑上一惑,原也寻常,况且又是这等姿容。

  阮羲见这群人一脸惊艳地盯着卞有离,却莫名更加不悦,说话时微微带了冰碴子似的冷气:“李大人,好看吗?”

  “臣逾越,臣逾越,王上恕罪。”李行庆的神智被这一句话拉回来,赶紧告饶。其他人也赶忙收回粘在卞有离身上的视线,只有偶尔的打量还时不时悄摸的溜过去。

  天光暖软,小心翼翼地拂过美人身侧,染着四月的风,仿佛描出一幅绝色丹青。

  阮羲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神色很是不耐,然而转头对着卞有离就换上了温和的语气:“叫江延陪你过去。”

  也许在门外的时候,阮羲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拒人千里,李行庆等把他们迎进准备好的驿站客房后,就找了好几个由头出去躲着,一天中除了问安几乎不见人。

  卞有离一心一意照看师父,无暇顾得上其他,日日在客房里守着。阮羲这小半月与他交谈,像是挺投机,加之出宫在外并无公事。因此没人问安求见的时候,他就跟卞有离一块儿待着。

  阮羲带出来的医者,都是理药院最好的掌事,医术精湛,平常照看病人绰绰有余,完全不需要谁来操心。所以卞有离待在那里,其实也不过是白白看着罢了。

  既然有个人在旁边,索性说道些闲话,权作消磨这无聊的时间。

  “浮青,喝点水。”屋子里没有旁人,阮羲便自己从桌上拿了茶盅,倒水递给床边的人,顺势也与他坐在了一处。

  卞有离接过茶水道了谢,轻抿一口后搁在一旁,转头看着阮羲:“泽……王上,你的宫中有没有其他医者?师父总这样,我怕不好。”

  “没有外人,唤我泽安即可,”阮羲道,“医者的话,理药院掌司应是最好的,可惜他前段时间为寻药材出远门了,没跟着我,回去我便找他来医治你师父。”

  “好,”卞有离点点头,眼神却慢慢地黯淡下去,“我师兄若在就好了。”

  阮羲道:“你师兄善医术?”

  “他医术超绝,无人能及。”

  “这可奇了,”阮羲疑惑,“你与他既师出同门,为何他医术那般好,你却不会?”

  卞有离解释道:“我师父也不通医术,但师兄聪颖勤奋,幼时便在书阁中自学,后来又跟了一个道长出去识药,才修了一手医道。”

  阮羲惊叹:“竟如此厉害!”

  “……嗯,”卞有离沉默了一下,又自个儿低语道,“师兄若在就好了。”

  但他再怎么期盼师兄能从天而降,这个奇迹的概率也太小太小。好在阮羲说王宫中有一位掌司,总归有了一点可见的盼头。

  掌司既然在王宫里,卞有离是一刻也不愿意在此地多待的。阮羲明白他的心思,等李行庆再来问安时,便叫李行庆准备些上好药材,很快就离开文序县,启程回宫了。

  因着卞有离隐隐约约的焦虑,这趟回宫的行程明显加快了很多。阮羲在车里待得不舒坦也不说什么,只交待了江延尽快回去。

  一路紧赶慢赶,又是小半个月后,车马终于到了国都琼宁。

  琼宁城如其名,处处楼台精致,雕栏玉砌,街道比别处更宽了半分有余,显出一种底蕴深厚的安宁繁华。

  朝臣得到消息,早就在琼宁城门外候着了,几队将士严阵以待,将整个城门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

  车里,阮羲对卞有离嘱咐道:“你不用露面,我和他们说一声,直接回宫。”

  省得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又盯着浮青挪不开眼,阮羲心想,一国之臣,见色忘己,也不知道丢脸。

  到了城门口,臣子们整整齐齐地跪下叩拜,而车里的王上只是露了个面,叫他们平身,就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江延,”进宫门前,阮羲对这个一直跟着自己的人道:“你回太傅家的时候,到理药院一趟,将秦掌司请进宫来。”

  “是。”江延低头领了命令,转身去向宫门相反的方向。

  见江延走了,阮羲对卞有离道:“浮青,我回宫需得召集朝臣议事,你且住在令华殿内,待空闲了我再去寻你。”

  “嗯,”卞有离点点头,“我在殿里守着师父,不会乱走的。”

  回宫后,阮羲果然如他所言,急匆匆地去了议事殿,不过派了很妥帖的宫人带卞有离去令华殿,还安排了一间僻静的内室给卞有离的师父。

  不知道国里积了多久的事情要收拾,阮羲这一去,竟足足五日不见踪迹。

  好不容易到令华殿露了一面,还是为跟卞有离解释,秦掌司寻药未回,需要等些时日。

  然后问了问卞有离可习惯宫中,没说几句话,又被人催着请走了。

  不过阮羲人虽然不在,却用行动把卞有离抬到了王宫中无与伦比的地位上。

  接连不断的赏赐,难得一见的珍宝,药材衣物还有稀罕的吃食之类,流水般的送进了令华殿,不免引起有些人的注意。

  逐渐有世家的少爷来求见卞公子,阮羲没有后宫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们家中姊妹都等着一夕飞上枝头,一听说宫中来了美人,竟还是个男子,便忙不迭叫兄弟前去打探了。

  阮羲大概是太忙了,竟也没顾得上帮卞有离挡一挡这些麻烦。卞有离一介布衣,不能直接拒绝,见殿中有人守着师父的时候,就趁机到附近走走,以避过那些所谓求见。

  他容颜生得好,便很得宫人们关照。她们虽不至于觊觎些什么,但一个赏心悦目的人在眼前,总令人欢喜些,因此对卞有离也很照顾。

  这日卞有离出殿时,有一个宫人殷勤的陪着他。卞有离自知身份是外人,并不拒绝,和她温言说着话,不觉到了一处水边。

  水边立着一座假山,怪石嶙峋十分别致,不过旁边有一个人,蹲在地上,举止带些怪异。

  卞有离不由好奇道:“那是谁?”

  宫人凝神看了看,随即笑道:“那是理药院秦掌司,前些日子采药去了,才回来不到十日。他素来对草木痴狂,这会子,估计又是看上了哪株仙药呢!”

  卞有离一怔:“秦掌司,回来已经,将近十日了?”

第三章

  宫人见他问得认真,便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笑笑:“十日不足,大概有八日了。”

  八日。

  卞有离看着假山下的人,突然失去了继续走的兴致。

  回到令华殿,卞有离站在内室里看着师父。医者都已经出去了,屋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袅袅药香,似有若无地飘散着。

  他心里蓦地涌进漫无边际的绝望。

  在这里,自己是异客,看着最繁华的地方也叫不出名字,不识人,不认路,一腔希冀都系在一个陌生人身上,终究是没落得好结果。

  还是寄错了期待。

  可这是为何?

  卞有离心里茫然地疑惑着,明明答应过的事啊,怎么能说不兑现就不兑现呢?

  无措之外,还有一股愤怒,沿着悲哀的心境缓缓爬上心头,让卞有离迫切地想要一个说法。

  但直接问阮羲是不能的,毕竟师父还需要宫中医者的照料。

  卞有离想了想,出了内室拦住一个宫人:“姑娘,你可知江延在何处?”

  “江大人啊,”宫人微微欠身回道,“他平时常在相府,可巧今日进宫了,公子若要见他,可到云水亭边候着。”

  “大人?”卞有离意外道,“他是什么身份?”

  宫人回道:“江大人是王上伴读,早就授了一等侍卫衔,领琼宁城禁军右统领。”

  得到答案,卞有离温和地道了谢,便向门外走去。

  云水亭他是认得的,在令华殿往北直走不远,前些日子乱逛的时候曾转到过。

  在亭中等了没多久,果然就见远处走来江延的身影。

  这条径是小路,一座亭子横着一拦,就再没有空余了,江延理所当然地看到了亭中的人。

  卞有离上前施礼道:“江大人。”

  江延回了个同辈礼:“卞公子。”

  此间花木扶疏,绰绰约约。

  过了些时候,有宫人见卞有离迟迟未归,便循着找了过来。

  便见云水亭茂林疏花,扶摇草木,侧畔水声潺潺,其间掩映一抹人影,素色衣着,静静立在那里,无端令人不忍细问。

  宫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他,酝酿了半晌,方低低出声:“卞公子,您不回吗?”

  卞有离回过身来看着她,面上浮起一抹浅笑:“回。”

  “那,要奴婢引路否?”

  “不必,”卞有离笑意似乎微微加深,却陷入一种更深的悲哀感,“烦你去告诉王上一声,就说我今夜备了酒,请他来坐坐。”

  阮羲自回宫就被埋在奏折里,被逼在形形色/色的争端里。他明知道这都是些什么把戏,可还是得去应付。

  被一堆居心叵测的人没事找事地缠了许久,能有个无关的人说说话,也是弥足珍贵的。

  夜幕初降时,阮羲就把案上的奏折随便阅完,推掉试图见他的人,便带了几个宫人赶往令华殿。

  “你们先走,”到达目的地后,阮羲心情很好的屏退了宫人,“孤叫你们时再来。”

  进殿之后,阮羲发现这里面也没有宫人,不由暗叹一句心有灵犀,然后愉快地去找殿中唯一的人。

  看着桌上备好的饭菜和酒,阮羲坐下倒了一杯,也给卞有离满上:“怎地想起要喝酒?”

  卞有离看了他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而后缓慢道:“我想到一直没好好谢你。”

  “何必总记着,”阮羲笑道,“举手之劳,也是缘分。”

  “要谢的,”卞有离执起酒杯,“先干为敬。”

  说着就一饮而尽。

  卞有离已经喝了,阮羲自然不能拒绝,那样显得自己端着架子,就没意思了。因此他拿过酒杯,也是一滴未剩。

  “还该谢你一路包容,我初来乍到,不懂礼数,定然冲撞不少。”

  “还该谢你进宫来处处照拂,给我许多赏赐。”

  卞有离似乎有无数谢辞要讲,每说一句,就是一杯酒,半滴不留。

  阮羲一一陪饮,开始还没觉得什么,后来越发不对劲,见卞有离状态不对,便放下杯子想要阻止他喝酒。

  刚要说话,就发现了不妥。

  身体里像是有一团火,游走在血脉筋络中,但凡经过一处,便会引起灼热的冲动。

  他确实没有后宫,但也从小在王室中长大,见识过的东西难以想象,自然第一时间反应出,这是什么原因。

  因为酒中下了药,而且是劲头不小的药。

  那团火势头凶猛,发作迅速,几乎顷刻间就吞噬了人的意识。阮羲强撑着一丝神智,咬牙看着卞有离:“你做什么?”

  卞有离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为了显得诚恳,那酒卞有离一口也没少,实打实是全喝了。

  他抬头看着阮羲:“这种手段,我也不愿意。”

  阮羲气急:“那你这是作甚!”

  卞有离目色迷离,本就天人之姿的容颜更添了五分魅惑。他抬手抓住阮羲的袖子,艰难道:“你要的我可以给,这回你,你,总能救我师父了吧?”

  阮羲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温热的气息包裹住。酒力药力一齐发作,加上眼前之人的无边风姿,谁要还能忍得住,大概修个真道也不成问题。

  他显然跟道法没什么缘分,不过一介俗人。

  只能是妥协在欲念之下,不得解脱。

  繁星河,未央夜。

  乱衣衫,欲曙天。

  次日晨光起时,卞有离醒来,殿中已无他人。

  他失神了片刻,想起师父还在内室,忍着不适掀被下床,穿衣时却又看着镜子顿住了。

  门外突然传来宫人的声音:“公子起否,奴婢伺候洗漱。”

  卞有离回过神,系上衣带道:“嗯,进来。”

  阮羲天还没亮就从令华殿中离开了,在寝殿呆到上朝时候,退朝时叫江延到书房等他。

  江延是太傅自幼收留的人,幼时便伴阮羲读书,几乎是没有血缘的亲兄弟,太傅甚至给他们起表字都差不多,一个唤泽安,一个唤泽广,可见亲厚。

  “你跟浮青说什么了?”阮羲一进书房,就直奔正题。

  江延一愣:“臣说什么了?”

  阮羲到座上坐着,拿起手边的杯子,见其空空如也又烦躁地搁下,将事情隐晦地跟江延提了一遍,然后道:“宫人说,你昨天同他见了面。”

  江延点点头:“臣的确跟卞公子见了一面。”

  “孤……”阮羲像是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但还是气急败坏道,“孤今早从令华殿出来,许多人都看得见。”

  江延静静看着他:“那又如何?”

  “什么?”

  “王上将卞公子带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闻言,阮羲一顿,而后别开视线:“泽广,孤……”

  “臣知道,”江延面色沉静,“那件事但凡有半分不妥,就要惹人怀疑。可王上出行后若带回卞公子这般绝色之人,还宠爱无度,便无妨了。”

  阮羲听着他说,半晌无言。

  “王上,”江延见阮羲不说话,直接道,“臣是故意不找秦掌司的。那些赏赐都已送出,在他们眼里,卞公子明显得了王上荣宠,昨夜之事的风声,亦是臣所为。”

  阮羲一惊:“你传出去了?”

  江延点头:“王上只管好好宠着卞公子,其他事,臣来处理。”

  “可……”阮羲犹豫道,“他,他是无辜的。”

  “何谈无辜?”江延面无表情道,“他既要救人,岂能不付出代价,何况从始至终,并没人逼他。”

  江延在书房逗留了半日,告退回府。只剩阮羲直愣愣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盯着窗户,仿佛成了块木头。

  “来人,”良久,阮羲开口唤来宫人,“去请秦掌司到令华殿。”

  也就是半日未见,阮羲在令华殿看到卞有离时,却觉得恍如隔世。

  卞有离如往常般坐在床边,秦掌司则立在一旁,捻着须髯写药方。

  “见过王上。”

  听见有人参拜,一行人赶忙起来行礼,卞有离抬头看他一眼,似乎想了想便也要起身。

  “不必多礼,”阮羲立即道,“孤只是来看看。秦掌司,老先生可还好?”

  “禀王上,”秦掌司捻着须髯道,“这病蹊跷。”

  “蹊跷?”阮羲不解道,“随孤出行的掌事都说并无大碍。”

  一侧站着的医者大概是怕王上怪责,立即抢话道:“王上,从脉象看确实无恙。”

  卞有离回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又回过头去,虽不发一言,已经清楚地传达出不满。

  阮羲见状瞪着那医者怒道:“秦掌司都说了蹊跷,你觉得无恙,也连睡个五六日给孤见识见识?”

  “王上勿怪,”秦掌司道,“脉象确实正常,一般人看不出来倒也情有可原。只是老先生如此嗜睡,其间必有缘由。”

  “还请秦掌司务必救人,”阮羲看向卞有离的方向,话却是诚恳地说给秦掌司,“孤可允你任何赏赐。”

  秦掌司拱手道:“不敢,此乃医者本分,容臣再斟酌一下方子。”

  他们这边正说着话,就听那病着的人沙哑出声:“离儿……”

第四章

  卞有离见师父醒转,忙握住他的手:“师父。”

  老人慢慢睁开眼,模样比之前醒来时倒多了几分精神。他侧头打量了一番周围,然后轻声道:“这是……何处?”

  “琼宁城,”卞有离回答,“师父,我们在王宫。”

  话音刚落,卞有离就感到师父的手似乎难以自抑的抖了一下,随即带了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琼宁城,荆国国都?”

  得到肯定的答案,老人猛地闭上眼。这些日子,他脸上逐渐布满病容,跟卞有离记忆中的慈祥本就已经相去甚远,此时突然神情痛苦,一下子把卞有离吓到了。

  卞有离几乎就要断定,师父这一闭眼,就再不能醒了。

  幸好事情并非如此。老人闭上眼后,过了不多时便又睁开,像是有些不甘心地喃喃道:“我总以为,不至于避不开的。”

  “师父,”卞有离没顾上问他的话中含义,只是急问,“我能不能找师兄来?”

  那边秦掌司突然叫出声:“有了!”

  阮羲本来立在桌边,看着卞有离和床上的人说话,闻言连忙走到秦掌司一旁询道:“秦掌司,可有法子救人了?”

  秦掌司把手头的笔搁下,拿起药方捧在手里看了看,不大确定地点点头:“臣有个推测,可以试试。”

  阮羲微一沉吟,觉得秦掌司语气不是很靠谱,但眼下也没有法子,只能如此,便催促道:“快去试试。”

  秦掌司答应了一声,正要上前,却见卞有离从床前站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师父,帐子垂在旁边,遮住一半外面的光,在他侧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不必了,”卞有离动也不动地道,“王上,劳你带他们出去。”

  阮羲一愣,下意识道:“秦掌司说可能有法……”

  “不必,”卞有离轻轻偏过视线看了阮羲一眼,打断他说话时,音调几乎是温柔的,“别让人进来。”

  被遮住的光多了几丝浮在卞有离面容,衬着他那瞬间沉静到离奇的目光,在这一刹那间,阮羲感到了无来由的不安。

  但江延的话犹在耳边,宠一个人,何必想什么是非对错,只管顺着罢了。

  阮羲不再试图劝他,利索地回身对众人道:“都随孤出去,没有孤的话,任何人不得进令华殿。”

  卞有离站在原处看着人一个一个出去,最后门也关上,屋中空寂寂的,像一座只关他自己的囚牢。

  从小到大,他没学过医术,唯一懂得一点与之有关的知识,就是从面相判断生死,还是师父怕他受骗,从卜术里着重教的。

  虽然这本事学来不易,但也确实从未出错,他在面相上看着不妥的人,师兄虽竭尽全力,也从未救回过一个。

  而此时,床上躺着的老人,面相就已隐隐呈出颓败征兆。

  从他听闻自己身处王宫那一刻。

  突兀,清晰,无可挽回。

  卞有离回去跪在床头边,数次尝试,才终于没让声音表露异常:“师父,可有话对弟子讲?”

  老人压抑着咳了一声,缓缓开口:“离儿,我至此境地,原是自食其果,日后,你也不必过于伤怀。”

  卞有离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跪得直直的,凝神看着自己师父。

  “世人皆求上好容貌,过人才学,”老人继续道,“却不知,凡事到了极致,就不免生出祸端。离儿,你容貌非常,又有如此才识,我先时便知,此乃祸端源头。”

  卞有离本想忍住不说话,闻言还是禁不住出了声,话里却已染上克制不住的哽咽:“我愿回谷中待着,再也不出来。”

  老人面相的颓势已经非常明显,竟然还能以悲悯的目光看着卞有离:“该你出来时,谷中躲不住的。离儿,我擅窥天命,虽因此落得报应,好在带你们安稳了二十年,也算没有枉费。”

  “师父……”

  床上的人眼中渐渐聚集起一缕光亮,好似恢复了些许往昔神采。他微笑地看着爱徒:“谷中规矩,二十岁后不得驻留,如遇世间不太平之事,不可袖手旁观。

  “你既学了一身本事,去见见天地,也省得辜负。只一样:无论何时,切不可为一己私欲蒙蔽良心,你要记住。”

  “……弟子记下了,”卞有离咬着下唇看向师父,眼前逐渐看不清东西,但也不敢擦,还是一动不动地跪着,心里却堵着一团惹人发疼的恐慌,“师父,弟子只要救你,其他都不要紧。若寻到师兄,也不能吗?”

  不知是何缘故,云翳中天光突然散开,日光从窗外透进来,顷刻间照亮了大片地方。但是床幔低垂里,老人的脸色还是一丝一丝黯淡下去。

  “你既到了此处,风儿也许能同你重逢,也或许,不能相见了。缘聚缘散,都是命数……”

  阮羲出了令华殿,把人遣开后,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便拉住秦掌司,叫他把情况讲讲。

  “禀王上,”秦掌司道,“依臣看,老先生症状奇特,不像寻常伤病,因此理药院之人鞭长莫及,实是情非得已。”

  “孤不是问这个,”阮羲皱眉道,“你直言罢了,救不救得成?”

  秦掌司犹豫片刻,拱手道:“臣无能。”

  一句无能,除了把责任撇的一干二净,并不见任何用处。

  阮羲顿了顿,道:“你不是说,可以试试?”

  “方才出殿前,臣看了老先生一眼,见他模样并不是臣所想的那般,恐怕是,救不回了。”

  “当真一点余地都没有?”

  秦掌司拱着手,把头低得更深:“臣无能。”

  日光刺得人眼疼,一眼望去,宫阙院落无不精致,看的人却还是不痛快。

  阮羲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要是,你早来几日,有没有余地?”

  秦掌司思索了一下,回道:“即便臣早几日看到老先生,最多也就是拖延几日。”

  哪怕仅一日,毕竟也是多了一日。

  阮羲觉得,要是自己在秦掌司刚回来时便把人带到令华殿,起码还能拖久一点。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默默存着,酝酿出来越发沉重的愧悔。因此一天政事料理完之后,阮羲一刻也没耽搁,又去了令华殿。

  白日里看,令华殿处处华丽堂皇,摆件布局无一不美。到了晚上,却只剩巨大的空旷。

  尤其是偌大一间宫殿里,半盏灯也没点时,更是空寂得可怕。

  宫人轻手轻脚地点了几支烛灯,在内室前无声退了下去,留阮羲一人,慢慢推开门。

  像是慢慢探寻一个未知的世界。

  “浮青?”

  无人应答。

  阮羲心里没底,忙不迭从门口取了一盏灯,提着走进屋里,一下子就看见了跪在床边的影子。

  灯火摇曳,勉强拼凑出一个暗淡的模样,日间看着那等绝色,现下映在阮羲眼中,竟是孑然的寂寥。

  卞有离仿佛没了感应,直到阮羲走至眼前,才漠然地抬起眼,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动作。

  “……浮青?”

  “我师父去了。”卞有离突然开口。

  阮羲没想到他会出声,本来正在点灯,闻言手一抖,整个屋中的光线都晃了一晃。

  他回头看着卞有离,踌躇道:“那,我……我找人来安葬老先生?”

  灯火渐渐稳定,卞有离抬头看着阮羲,容颜无双却是淡漠不已:“我自己来。”

  既然卞有离说要自己来,阮羲便连夜将理易院掌看风水的掌司徒迁召到了令华殿。

  卞有离对此没说什么,但在徒迁掌司想解释风水时,他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城西青山,九曲江水,明日就去那处。”

  徒掌司一肚子话憋在喉咙,只能敢怒不敢言地退至一侧。然而见了王上谨慎小心陪在卞有离身侧的样子,他心里深夜被王上传至此处的不满,好像顿时消减了大半。

  次日跟着卞有离出去忙活,徒迁更是大开眼界。

  卞有离在安葬师父期间并不多说话,只是拿琼宁城的地势图看了半晌,便径自往一个方向赶去。

  赶路过程中,卞有离完全不像是第一次到琼宁城的外人。

  阮羲连早朝也没有上,只命人去跟林相国传了句话,说托他处理一下朝事,便甩手不管了。他自晚间就一直待在令华殿,见卞有离这轻车熟路的笃定模样,心下也不免有些惊异。

  琼宁城不愧是一国之都,西去七八里外,青山连绵,又正值春光乍起,景色别有一番风情。

  再往山里去,如卞有离所言,果见一江水环绕而去,弯弯转转,成九曲之势,很是壮美。

  这一行人却都没有看的兴致。

  阮羲只顾看着卞有离,徒迁则一路计较沿途风水,边看边算,越走越心惊。

  ——这一路下来,无一不是风水大忌。

  若说卞有离一无所知,还能如此恰好地选一个处处忌讳之地,那他大概也是个人才。

  等终于到达目的地,卞有离率先下车,站在马车旁一言不发地思量许久,做出了一个更令人不敢想象的决定。

第五章

  阮羲难以置信地看着卞有离:“浮青,你说什么?”

  “怎么,”卞有离淡淡地看着远处,“王上不允?”

  阮羲语塞了一下,而后道:“不是,只是,火葬……总有不妥。你师父,不如让他入土为安可好?”

  在场之人万万没料到,卞有离竟提出要火葬师父。在荆国,从古至今,这都是最不祥的后果,只有大奸大恶的罪人才会有此下场。

  卞有离定定地望了阮羲一眼,然后看向徒迁:“徒掌司,你觉得如何?”

  “……”徒迁小心地打量了一番周遭,对上卞有离的目光时,眼中有掩饰不住的震惊,“公子说得在理。”

  阮羲闻言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徒迁:“徒掌司,老先生一看就是德高望重之辈,为何你也觉得应当火葬?”

  徒迁拱手道:“禀王上,若是平常,臣确实不敢如此说。然而卞公子此番选地,天光下临,地德在山,阴阳冲和,五土四备。若施以火葬,八风五行,乘金相水,则夺神功,改天命,福不旋日也。”

  阮羲在他这一串话里绕了绕,没绕出个所以然,直接道:“你是说,这样有好处?”

  “正如王上所言,”徒迁得空觑了卞有离一眼,立即接着道,“臣猜测,卞公子择此处,反风水之道而行之,是为使老先生不再受尘世束缚之苦。”

  阮羲一怔,望向卞有离。

  不再受尘世束缚之苦。

  卞有离也回头看他,目光交接间,一句话也没有,却表露出不可动摇的坚持。

  阮羲顿了顿,朝身后的人吩咐:“按卞公子的话做。”

  春日干燥,点起火来不费吹灰之力。

  天气晴朗,暖风微燠,路旁还零散地点缀着星子一样的野花,当真好看。

  而所有人只是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

  ——似这般生前心中沟壑万千之人,死后,原来并不比别人多些异象,也是白骨成灰,徒然泯灭。

  阮羲立在远处,不解地看着卞有离举动,悄悄问徒迁道:“徒掌司,他这又是作甚?”

  徒迁也看着远处那人。

  江水东流,奔去不回。只见卞有离将师父的骨灰一捧一捧洒于其间,神情竟然是平静的。

  徒迁低声解释:“禀王上,这火葬之法本是风水所忌,因此辅以流水,方可无碍。”

  阮羲点点头,继续看着江边的人。

  卞有离把师父的骨灰尽数洒于江水后,看着奔涌的水流,猛地跪在了地上。

  他一身缟素,发丝粗略束起,此刻已经松散下来,遮在面上。整片天地间似乎唯此一人,形单影只的跪在岸边,似落单的天鹅,徘徊在秋末水塘,哀而不卑,默而不泣。

  徒迁感觉袖子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忙道:“江大人。”

  阮羲听见声音回头也去看,果然见江延穿着朝服出现在身后。

  “你怎地来了?”

  江延行了个礼:“臣下了朝,左右无事,想着王上今日早朝也没去,便寻来看看。”

  阮羲皱眉道:“虽打了春,寒气仍没散尽,你在太傅府中休养为好。”

  “无妨,”江延浑不在意道,“卞公子的事情如何了?”

  于是一干人又看向卞有离。

  江延望着跪在地上那人,心下也不禁暗叹,似这等颜色,俗世凡尘,不知是否容得下。

  但定好的事情,还是不能罢手。

  他对阮羲道:“臣见卞公子伤心不已,王上去劝慰一二也好。”

  阮羲愣愣地看了江延一眼,实在没觉得卞有离有哪里显示出“伤心不已”的模样。

  虽然这时刻,本该悲痛欲绝。

  江延却面不改色:“王上快去看看卞公子。”

  本着对江延由来已久的信任,阮羲稍一犹豫,就往卞有离的方向走过去了。

  走近去才发觉,卞有离其实,并没有远处看着那般平静。

  他跪得挺直,手却撑在地上,深深抓着一边的草叶,虽沾满了泥土,依旧没放开。

  大抵是没有气力的缘故。

  阮羲看着他,恍惚中看到记忆中一个小男孩,跪在富丽堂皇的王室陵墓中,所有人都走了,只有摇曳的白烛冷冷燃着,仿佛是无情的嘲讽。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吗,没有力气跪住,但也没有力气挪动。

  竟然记不起来。

  只记得不久后的满宫红绸,锣鼓歌舞,热闹非凡地迎来了另一个女子。

  阮羲走到卞有离身边,照着身侧人的样子跪下,轻轻抚上他的肩,柔声道:“浮青,生死有命。”

  当两个人并肩跪在一起,阮羲才看到卞有离眼中蕴含的无穷哀伤,那情感透过若无其事的表面,探出一线微光,把他佯装的平静刺了个鲜血淋漓。

  卞有离没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抬起头看着天色,等了片刻后才道:“我知道。”

  然后他将阮羲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去,整了整衣襟,对着汤汤江水,恭恭敬敬地稽首叩拜。

  三拜之后,卞有离久久地伏在地上,终于发出了一点呜咽。

  自师父离世,他除了偶尔的开口和大段的沉默,不曾落泪,不肯哭泣,此刻礼数已成,终于再也忍不了心中压抑的痛苦,对着承载师父骨灰的江水,失声痛哭。

  阮羲抿唇看着他,然后将手搭在他颈边,轻轻把他扶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像哄小孩子似的,抱住了他。

  卞有离开始时还尽力克制,后来却实在情难自已,伏在阮羲肩上,眼泪无论如何止不住。

  心里的痛楚都混进咸涩的眼泪里,然而,越流越苦。

  温热的泪滴隔着衣料渗进阮羲肩上,他听见卞有离沙哑着嗓子道:“从此,我只有一个人了。”

  天大地大,我只剩一个人了。

  阮羲微顿,然后温和地拍着他后背,柔声劝哄:“不会的,你师父在天上陪着你,以后,你也会遇到旁人,一直陪着你。”

  卞有离毕竟没经历过生死之别,第一回 遭遇,就是生命中顶重要的人。他根本听不进去阮羲说什么,只顾着哭,到最后,不知是力竭还是心伤,竟昏了过去。

  阮羲扶着他,腾出一只手叫来站在远处的江延,低声嘱咐道:“泽广,把马车引过来,再派人叫秦掌司到令华殿。”

  江延去后,阮羲看着眼前不止息东去的水流,揽着怀里的人沉默半晌,微侧身子行了一礼,便将卞有离带到了马车中。

  回到王宫,秦掌司已经等候多时。江延把徒迁带到外面问话,阮羲就在殿中看着卞有离。

  “秦掌司,”阮羲在一旁看着秦掌司对卞有离检视半日却毫无作为,终于问道,“你怎地还不开药?”

  秦掌司沉吟了一会儿,道:“禀王上,恐怕,有点麻烦。”

  阮羲一惊:“莫非是很难的病症?”

  “不不,”秦掌司赶紧澄清,“并不很难,臣能治。”

  阮羲闻言先是松了口气,随即便怀疑地盯着他:“那还有什么麻烦?”

  “这……”秦掌司为难地拱了拱手,“不如待江大人回来,再作商榷。”

  江延刚把徒迁放回去,一进令华殿,就见阮羲皱眉对着秦掌司,神色不怎么好看。

  他不解地一挑眉,上前看了看卞有离,然后转身问道:“秦掌司,为何还不开药?”

  秦掌司无奈地看着俩人,说出原因:“并非臣不肯,只是卞公子脉象中似有旧疾,贸然用药十分不妥,需得盈止草调和。”

  阮羲闻言一愣,下意识看向江延。

  别的药都还好说,无论怎样珍奇,总不至于拿不出来,反正这些日子里,令华殿囤积的宝物已经数不胜数。

  唯独这个盈止草,是江延平日生活必不可少的药物,不能轻易动用的。他自幼便有怪疾,若离了盈止草,恐怕性命都有危险。

  更不巧的是,盈止草在整个荆国也难寻半株,只毗邻的洛国有产。

  近年洛国与荆国愈发不睦,为了把药留给江延,阮羲不仅将其列入国库,还规定县中若能取得盈止草上供,当地赋税可按盈止草数量削减。

  足可见其难得。

  秦掌司提出此事,本想劝他们以江延为上,未料江延却果断道:“这有何犹疑,速将方子开了,去库中取药。”

  阮羲马上开口阻止:“这如何使得?你……”

  江延一个眼神递过来,阮羲当即心领神会,是“噤声”的意思。

  他一下住了口。

  江延便接着道:“王上待卞公子的心意,你们难道看不见?别说几样药材,只要卞公子喜欢,把国库拆了也使得。”

  秦掌司惊异地抬头看了看,阮羲强自镇静,江延则一脸认真,瞧不出什么异样。

  他按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行礼告退:“臣这便回理药院取药。”

  等到殿中只剩两个清醒的人,阮羲终于直接地开口:“泽广,那盈止草已经没有进项了,不能随意用。”

  “几株药草罢了,”江延漫不经心道,“王上放心,库中还有一些,臣不至于这就死了。”

  “你说什么!”阮羲怒道,“你就这么轻慢自己性命?”

  江延笑了笑,似乎带了点奇异的语调:“不敢,臣还没看见王上得偿所愿,怎会不惜命?”

第六章

  秦掌司从理药院回来后,果然没费什么时间,手脚麻利地开出方子煎了药,亲自端到床前,准备给卞有离喂进去。

  江延见状立即拦下他的动作,接过药碗递给阮羲,道:“王上,药好了。”

  对上江延波澜不惊的眼神,阮羲很快明白了这个举动的含义。他好像有点不情愿,又或者不习惯,总之是踌躇了一下,才拿过药碗,用勺子搅了搅。

  药味儿扑鼻而来,清晰的苦,又带着一种清爽的香。

  江延问秦掌司道:“用完药,卞公子何时能醒?”

  “大约戌时一刻。”

  “倒是还早,”江延点点头,“王上别耽搁卞公子服药,臣晚些时候再过来。”说罢,便拉着秦掌司出了令华殿。

  阮羲端着药碗看江延和秦掌司速度很快地消失在眼前,终于反应过来应该给床上的人喂药。他几步走到床边坐下,拿着勺子,忽地茫然了。

  ——怎么喂?

  他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身边没有人需要自己这样照顾,哪怕是江延病时,所有人也都是全力阻拦他进屋看望,生怕过了病气。

  似这样服侍一个人,实在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阮羲回想了一下后宫那些女人怎样服侍自己的父王,然后学着那个样子,舀了一勺药汁喂到卞有离嘴边。

  这若喂得进去,也是见了鬼。

  好在阮羲虽然一开始做得笨拙,失败几次后便掌握了其中精髓,将大半碗药顺顺利利地喂给了卞有离。

  看着空掉的瓷碗,阮羲心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

  就好像幼时学会了作诗,兴冲冲地跑去给母后看,得到了一通夸奖时那种,并不多伟大,却无比充实的满足。

  卞有离睡着了的样子也极好看,只是面上犹有泪痕。阮羲想了想,小声从外面叫人打了盆温水,自己拿帕子沾湿给他擦了一遍脸。

  直到酉时左右,江延才又进到令华殿。进到内殿就见阮羲直愣愣地看着卞有离,一幅失神的模样。

  他抬手阻止了跟着的人,自己进了门,走到阮羲身旁。

  “王上。”

  阮羲抬头看到江延来了,微微颔首,然后想起来被用掉的盈止草,又皱着眉低声道:“泽广,秦掌司有没有说,那盈止草是否还够?”

  江延也低声回道:“够的,王上不必忧心。臣从太傅府出门,顺道带了徒掌司来,王上可要同他说几句话?”

  阮羲侧头看了殿外站着的徒迁,点头道:“孤过去问问他,你在这儿看一下。”

  不得不说,秦掌司确实有几分手段。阮羲跟徒迁去了外面没多久,卞有离就醒了,距预估的戌时还隔了好长时间。

  卞有离睁开眼睛后有点迷糊似的,懵然看向周围,盯着幔帐上坠下的流苏,仿佛很感兴趣,而眼神却又空洞无物。

  江延轻轻唤了一声:“卞公子。”

  “嗯?”卞有离把目光转向江延,带着无辜的神色。

  纵然江延自认信念坚定,此时此景,几乎也有一刹那的不忍。

  但他立即就调整了过来,拿出素日的漠然问道:“卞公子可想好日后的路了?”

  卞有离眨了眨眼,似乎在回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记起来自己为何在这里:因为师父。

  而师父现在去世了。

  卞有离顿时慌乱起来,抓着被角,无措地望着江延:“我……师父……”

  那份不忍又蠢蠢欲动地浮现出来,江延强行忽略掉它,保持着面容和声音冷硬:“尊师已去,卞公子节哀顺变。你是否也该想想,以后的路要如何走。”

  殿中点着数不清的灯,照得内外一片澄明。卞有离抬头看着江延,却觉得这个人的脸似乎还隐在暗处,无论如何不能识清。

  也许,这里所有人都不能识清。

  卞有离低下头,喃喃道:“我要回去,我要回谷。”

  江延似乎是笑了笑,不过这意味不明的笑意转瞬即逝。再开口,仍旧是如常淡漠:“不行。”

  卞有离猛地抬头,眼神震惊而不解。

  “不行。”江延又道。

  “为何不行,我就要回去!”

  江延刚要说话,就听阮羲从后面疾步走来,欣喜地看着卞有离:“浮青,你醒了,身上可有何不妥?”

  “没有不妥,”卞有离冷冷地看着他,“我要回去。”

  阮羲一愣:“你要回何处?”

  这话一出,卞有离也顿住了。

  谷中规矩,二十岁便不能驻留,除非有不得已的情况。现如今自己身无长物,师父师兄都不在了,更不必谈回去。

  但他也不愿留在此地,因此回道:“不用你管,反正我要走。”

  阮羲没能立即想出说辞,江延便在旁插话道:“卞公子,王上待你一片赤诚,你看,不如留在宫中可好?”

  卞有离闻言嘲讽一笑,重复了江延话中的四个字:“一片赤诚?”

  他看向阮羲,目中满是不屑:“那江大人问问王上,看他待我这个一片赤诚,是赤诚给这幅皮囊,还是别的。”

  “卞公子的确天人之姿,”江延毫不在意地接上话茬,“这等人物,我私心里觉得,唯有王上才配得起。”

  阮羲愕然地看着江延,随后就听卞有离难掩气愤地道:“你们王上千好万好,是我配不起,可好?我就不乐意留在这里。”说着直接起身下床,从一旁取了衣服来穿。

  阮羲急忙上前去拦,被卞有离一把推开。江延在后面悠悠出声:“卞公子莫急,反正殿外设了重兵把守,何时出去都是一样的。”

  阮羲先前不知道江延做了什么,闻言很是惊讶。

  卞有离则只有愤怒了:“我要出去,你以为几个人就能拦住?”

  “卞公子非寻常人,我自然知道,”江延饶有兴致一般地望着他,“而我这人,一向对不了解之事有几分好奇。可巧,卞公子安葬尊师的行为就令我好奇,因此特意寻徒掌司来问了几句。”

  卞有离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相信似的:“你想说什么?”

  江延微微一笑:“常言道,死者为尊,报应不爽,我本不该如此说——可惜我从来不信这个。既然王上予我几分权力,若我哪日闲了,去把城外河道改改,将山头也平了……不知会如何?”

  会如何?

  会逆转风水,那今日所安排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看着卞有离一脸难以置信似乎想说什么,江延云淡风轻道:“卞公子,别想拿什么因果循环吓唬我,我不在乎。”

  一句话把卞有离的质问和威胁卡在半路,无可奈何地咽回去了。

  “你们想如何?”

  “就想请卞公子长长久久地住在宫里。”

  阮羲见江延步步紧逼,不由皱紧了眉头,越发觉得不想逼迫一个无辜的人。

  江延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想法,回头道:“王上,今日早朝时,林相国提出让太妃入宗庙,太傅叫臣回府商量一下。卞公子这边,就请王上再劝劝。”

  在江延别有深意的目光里,阮羲先是怔住,而后眼神一凛,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看着卞有离:“浮青,你想要的,孤都可以给,但你不能走。”

  卞有离本来觉得江延这人不可理喻,但阮羲还算是个通晓情理的,眼下看着俩人统一战线,简直气急败坏了:“我说我不愿意!”

  阮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要多些时候想一想,孤陪江延去太傅府一趟。”

  在卞有离愤恨的注视下,阮羲出了殿门,吩咐下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的命令,便同江延出去了。

  接下来的数日里,阮羲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所有人,他有多看重令华殿里的这位公子;也用实际行动向卞有离说明了,何为“你想要的都可以给”。

  且不说源源不断的奇珍异宝,阮羲除了把国库里估摸卞有离可能喜欢的物件运过去之外,还大兴土木,在令华殿外平了好大一片土地,盖成世外桃源的模样,以此博取卞有离的欢心。

  还命徒迁从全国搜罗卜测之类的东西,一股脑儿塞到了令华殿。

  为美人不顾国祚,在任何时候都是君王大忌。

  阮羲种种行为,如一粒石子在雪坡上越滚越大,最后团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球,在他又一次下令要动用国库给令华殿外挖一条河道时,达到了巅峰。

  雪球滚到了悬崖边,底下是一湾看似平静的湖泊,雪球刹不住落下去,溅起轩然大波。

  朝堂上,草野间,无数人口诛笔伐谩骂昏君,诅咒红颜,道是祸水降临,国将不国。

  早朝时便有人上奏,说令华殿地势偏高,本就不适宜流水,挖河道一事劳民伤财,国库也紧张,不若收回成命。

  听着劝诫,阮羲漫不经心地看向了说话之人。

  上奏的那位大臣名叫齐元,任理贝院掌司,负责全国钱粮。

  阮羲看着他怒道:“孤不过给浮青修个宫殿,你们就要指手画脚,眼中可还有孤这个国君?孤今日把话撂在这儿了,除非浮青亲口阻止,河道非挖不可!”

  说罢就气冲冲地散朝,径自走了。

  齐元出朝堂后忧虑地看着林相国道:“右相大人,这如何是好?”

  林相国朝他和善地一笑:“齐大人不必忧心,待时日久了,王上也许会理智些的。”

  齐元得了这句不痛不痒的话,并未宽心,仍旧忧心忡忡:“右相大人也无法劝说王上吗?”

  右相林忠实大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王上心意已决。”

  齐元失望地行了一礼,告辞回府。林忠实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良久,微微笑了一下,也招来自家马车驶向相府。

第七章

  阮羲在书房里待着,江延坐在对面窗边的椅子上,二人没有说话,似乎都在等待什么。

  日光透过窗隙洒进来,因为各种遮挡而显出明明灭灭的痕迹,绕过木棂钻到桌上,搅得座中人都有些焦躁。

  突然有人进来通报,说卞公子请王上到令华殿一趟,若江大人也在,请一并去。

  江延一下舒了口气,了然地点点头,挥退宫人,对阮羲道:“王上,待会儿无论卞公子提出什么,都要答应。”

  “……好,孤知道。”

  令华殿外围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在它还没有主人住进来的时候,顶多算是王宫数一数二的华丽,而现在,更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豪奢。

  在阮羲把银子流水一般用在令华殿的这段时间里,无数工匠昼夜劳作,甚至还拆了周围数座宫殿,终于建成了它如今的模样:既有园林风光,也有九曲回廊,亭台楼阁,假山泉水,任意一方望去都是绝佳美景。

  就连阮羲自己走在其间,也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叹:“难怪百姓说孤昏庸,这般宫苑,果然昏庸。”

  江延面无表情地跟在他后面:“王上英明。”

  阮羲被他一噎,顿了顿便转移话题道:“泽广,你猜浮青会说什么?”

  “随他说什么,”江延道,“反正王上宠他无度,朝中已经无人不知,只管答应就是。”

  虽然江延这样坚定,进到殿中后,对卞有离的要求也实在始料未及。

  “卞公子,”江延道,“你想做些事情未尝不可,在朝中还有许多位置,都可以给你,何必如此固执?”

  卞有离立在窗边,看着窗外道:“我只去军中,不然就让我走。”

  阮羲站在一旁看着卞有离,神情很不理解。自他和江延进到殿内,卞有离就一直站在那处没动,说留下也可以,但要去军中待着。

  他想了想道:“军中的人大都不好相与,你若去了,怕会有人为难。不如孤给你个文职?”

  卞有离终于回过头来,多日不见的眉眼少了初见的温润,多了几分冷厉,那艳色却丝毫未减。他嘲讽一笑:“你不是允诺什么都给?现在我一说留下,你倒不给了。”

  “浮青,”阮羲不赞同地看着他,“并非孤反悔,军中实在太危险。”

  卞有离冷冷道:“那就是不给了?”

  “怎会?”江延看卞有离面色不善,赶紧拉了阮羲一下,道,“王上,留住卞公子要紧,快答应下来罢。”

  阮羲还是犹豫,片刻后道:“你若真要去,孤还是找人护着你为好,或者,不如换个去处如何?”

  卞有离干脆道:“王上就说答不答应。”

  阮羲见卞有离心意已决,自己和江延劝说又无果,沉默地盯了他半晌,只得轻声应道:“答应。”

  “那便好,”卞有离从窗边离开,往里间走去,经过他们时道,“假山不必修了,其他也都赶紧停掉,金堆玉砌,我并不想看。”

  花费如此多的钱财,总算换到他一句话。

  目送卞有离回到里间,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阮羲转头看向江延,发愁地问:“要如何安排他?”

  如何安排一个明面上备受宠爱,年轻且毫无资历的美人呢?

  这个人既无背景,也没显示出过人的能力,甚至迄今为止,他都只是外人耳中的一个“听说”。

  江延微微思索,忽然想到什么似,对他道:“臣记得林相国手中新收了一支军队,尚未选出将军,不如授给卞公子。”

  阮羲思量了一下这个提议,品味出江延的意思后,蓦地瞪大眼睛:“这怎么行?”

  “有何不行?”江延将目光投向远处,清俊的面容上竟是不可名状的冷漠,“毕竟王上已被冲昏了头脑,一心只想讨得美人欢喜。”

  一心讨美人欢喜没错,只是原因和结果,可不好说了。

  但明面上的形象已经树立起来,再要以此为由做些什么,就容易得多,毕竟这就是交待给众人的借口。

  借口编造出来,某些时候,这就可以作为行事道理。

  比如当阮羲上朝时提出要封卞有离一个将军,底下虽然无数人跪地反对,这道旨意还是冲破层层阻隔到达了令华殿。

  面对一个被美色所惑的君王,为人臣子,总不能真的以死进谏——荆国若有如此忠臣,也犯不着走上这一步。

  而卞有离甚至不曾出现在朝堂上。他只是在令华殿内静静地接完旨,便关掉殿门,断绝了外界好奇窥探的所有拜见。

  偌大的宫殿内,卞有离握着王旨静静站着。他近来总喜欢看窗外景色,因为每次回头见到金碧辉煌的内殿,就不由得记起自己的处境,进而升起更深的烦躁苦闷。

  看着外面,景色虽然不是真的,是花了大笔银钱塑造的假象。但有时候也还能勉强假装一下,当作自己是站在谷中,把那些草木花树看成理所当然的存在。

  而这些时日的遭遇,以及手里墨迹俨然的王旨,也许都是一场梦。

  阮羲进到殿中,就看见卞有离失神地站在窗边。因为守孝,卞有离还是一身素白衣裳,全身不见半点装饰,可即便如此,也能透出超凡脱俗的风情。

  这样一个人,阮羲暗叹,却被我带累了。

  那么除了尽最大可能地待他好一些,又还能如何弥补心中愧意呢?

  阮羲暗暗对自己道:等收拾完这个烂摊子,立即向他赔罪,予他自由,决不拖延。

  卞有离听见门响,不禁皱了眉。他明明叫人不准进来,此时还能悄无声息进来的,恐怕唯有一人。

  回头一看,果不其然。

  “王上来作甚?”语气中冷意弥漫,是再清晰不过的戒备。

  阮羲感知到他的刻意生疏,眼神一黯:“我说过,可以叫我泽安。”

  “不敢,”卞有离动都没动,仍然站在原地,也不行礼,“王上是否有事吩咐?”

  说实话,他这幅散散漫漫的模样,确实没能看出有何不敢,倒是把目无君王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阮羲便也不再纠结称呼这个话题,反正没有用处。他上前几步走到窗边,轻声道出来意:“我叫人连夜制了一身铠甲给你,要不要瞧瞧?”

  卞有离没说话,阮羲也没多等,就直接招手,很快有几个宫人将铠甲抬着上来。

  虽说是连夜赶制,但现下拿上来,这身铠甲的外观还是相当精致,并不见粗制滥造的形迹,大概是早就有所准备。

  因为卞有离说要一整年不穿其他颜色,阮羲便命令工匠把铠甲也做成了白色。饰以玉片,贯之银丝,缚上珍珠,只往那儿一摆,就是华贵又结实的感觉,丝毫不见平常铠甲的沉重臃肿。

  宫人们将铠甲放好,仔细打理整齐,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阮羲走到窗边,温言道:“浮青,你可要看看?”

  卞有离于是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又无所谓地回过头看向窗外,算是赏了几分脸面:“嗯。”

  阮羲似乎完全忽视了他的冷漠,顶着一股寒气语气仍旧热切:“可还满意?”

  “嗯。”

  “浮青,”阮羲顿了顿,道,“你当真决定好了?若你不想去,我可以把旨意收回来。”

  听到此话,卞有离总算转移了一下视线,把目光调整回来,正视着阮羲:“旨意已出,还能收回?”

  “只要你想,我收回来也没关系。”

  卞有离蹙眉看着他:“你这样,如何做好一国之君?”

  阮羲微愣,愕然地看着卞有离,又听他继续道:“一国之君当言而有信,别说一道昭告天下的旨意,就是随口承诺也须兑现,失信即失德,实非君子之道。”

  “可是……”

  “王上,我不是你后宫那些人,要像瓷瓶一样妥妥当当地放着,怕磕怕碰。既生于世,我并不愿那般苟且的活着。”

  我并不愿那般苟且的活着。

  卞有离沉静的眼神里,这句话极其明晰地传达出来,而他话语不重,竟透出掷地有声的力道。

  “那,”阮羲停了一下,道,“你要小心。”

  这句嘱咐乍听着倒无甚不妥,但卞有离一听,莫名觉得,其中好像还含了其他深意。他探究地看了阮羲一眼,却被对方避过去,喊他过去试铠甲合身与否。

  不过卞有离初次进军营,操心铠甲合不合身着实早了些,此时最要紧的事情,并不在此。

  卞有离很随意就打发了阮羲的殷勤,将铠甲叫人锁进库房,然后说自己要准备一下,接着把人也客客气气地请出了令华殿。

  不过他这也不完全是托辞,对于军营里未知的一切,初次见面,当然是要好好准备的。

  那军营之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第八章

  在琼宁南去三十里左右的城郊军营里,才入了一批新人。

  要论起新人,恐怕军营的老兵们没有几个不喜欢的。因为每当有新人加入,就意味着他们有了大批谨小慎微的劳力可供使唤。

  和多年媳妇熬成婆是一个道理,都是从苦逼的被驱使阶段熬到对别人颐指气使的地位,此可以说是云开见月明,天道好轮回。

  然而,令老兵头疼的是,这批新人和之前进来的士兵相比,却有所不同。

  自从那个边疆小城爆发兵乱之后,国内各处总有这种事情发生,兵荒马乱的逼迫之下,日子非常不安逸,食不果腹都是常事了。

  为了维持家中生计,逐渐有人背井离乡去投军。

  而这批士兵,就是林相国从各地投军者里挑出来的人。

  林相国将这些人费时费力地寻了来,原是想着操练后让他们在军中效力,可惜他有一点始料未及——这群人并不似军营里的普通士兵那般顺从。

  自打到了琼宁,这群人根本不服任何人管教,也不怕死,日日吊儿郎当地在营地混日子。

  他们在军营里喝酒打架,彻夜赌钱,丝毫不惧军法军规,跟老兵叫嚣起来不输人不输阵,且又不承认自己是军士,活得可谓是恣意妄为,胆大包天。

  先前挣扎在生死里的那一段过往,时时同死亡擦身而过的无望,已经赋予他们无上的勇气和胆识——简称自暴自弃,好听点叫无畏无惧,又名,死猪不怕开水烫。

  渐渐的,林相国也淡了收服他们的心思,本来就是个一时兴起的念头,弃了也没多大损失。

  听见阮羲要封宫里带回来那个美人为这支队伍的将军,林相国也只是在朝上说了几句空洞的劝诫,并没有实质上的抗拒,轻轻松松就在王旨复议时盖上章,把人给了卞有离。

  至于心里,大概完全没在意。甚至还有很多人,对此是抱着看热闹的念头。

  这样一支军队,无论在谁手里,大概都是头疼的。像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偏偏奈何不得。

  不过,世事难料,若有一个半个例外,也未可知。

  这群人进了军营后,因为不服管,也没能定番号,日子久了自己生出一个绰号,叫做在野军,半俗不雅的,还挺别致。

  就算放羊也得有个领头的,更别说这么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没有为首之人是不可能的。

  这在野军当然也有头目,是一个面容粗犷的青年,实际年纪不到三十,却有一种威慑人的气势,平白显得深沉许多。

  凭着这份气场,他在军中很有些威望,乍听朝廷派了个将军要管他们,当即集结所有人去到军营外面,说要迎迎将军。

  嘴上说得客气,其实不过是想给个下马威,省得这劳什子将军坏了他们清闲。

  卞有离仍然一身缟素,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身边跟了两个护卫,是阮羲非要塞给他的。

  他到了军营前,没等找着大门,先看到了一群人。

  这群人在军营前毫无自我约束的意识,穿着杂乱无章不说,举止更是无拘无束:有的席地而坐,拿了石子树枝画个棋盘;有的围成一圈,拿了骰子之类叫着开赌……

  这都算好的,还有一个人,在距人群稍远处搭了一个架子,石上磨刀霍霍,竟是在准备——杀猪?

  卞有离停住马,静静地打量了一番周遭,垂眸思索片刻,便独自下马。身后的护卫忙要跟上,被他抬手止住了,随即一人往那杀猪的男子方向走去。

  “这位大哥,”卞有离走到离他几步远便停住,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可否告知,军营要如何进去?”

  “别烦老子,没看忙着杀猪啊,误了饭点你小子担待吗?”

  卞有离对他的无礼不以为意,仍然温言相询:“军中有饭食,为何要在此处杀猪?”

  男子不耐烦的转过头,刚要说话,却在看清卞有离面容后愣住了。

  看面前的人愣神半天,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卞有离好心好意地提醒了一句:“你还要赶时间杀猪,别忘了。”

  “我,你……”男子还是直直地看着卞有离道,“你长得也……太他娘的好看了!”

  赞美听过不少,直白成这样却很少见。卞有离闻言不由失笑,又问了一遍:“你为何在此处杀猪?”

  见了美人之后,男子明显把自己的粗鲁收了收,也不赶人了,痛痛快快地回答了卞有离的问题:“我们在等将军。”

  “等将军?”卞有离一脸好奇,“跟杀猪有何关系?”

  “营里吃饭太无趣,”男子豪迈道,“我们要请将军尝尝烤猪。”

  卞有离盯着一旁待宰的猪看了看,沉思片刻,在这仿佛莫名其妙的举动中费心绕了几圈,才总算猜出这人用意。

  在野军大概是以为朝廷派来了一个世家子弟,那些公子哥最是自诩身份,绝不会愿意和平民一块吃饭,更别提在军营外头,大庭广众之下跟人分享——一头猪。

  若真是世家子弟,必定将其视为奇耻大辱,要么愤愤离去,要么结下梁子。不管哪一种,在野军都是挑不出错的,谁叫他们占了不懂规矩的理,表达欢迎而已,方式不对,也没人能说什么。

  竟想出这种主意,拿自身弱处为筹码,不伤一兵一卒而达成目的,还堵住了悠悠之口,实为另辟蹊径的好招数。

  卞有离微微笑着看向眼前的人:“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我叫闰六,”男子那起一边的短刀,“你站远点,小心溅一身血。”

  卞有离依言退了几步,然后道:“闰大哥,这里只有一头猪,怕是不够分给所有人。”

  “用不着担心这个,”闰六一刀下去,招呼了几个人过来收拾,拿起一块布擦手,“我们只是给将军准备罢了。”

  “哦?”卞有离淡淡一笑,顿时把闰六看得挪不开眼,在听到后面那句话时,竟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卞有离笑意不减,重复了一遍:“我说,既是给我准备的,不该听听我的意思吗?”

  闰六不由得神情大变:“你谁啊?”

  “我姓卞,名有离。”

  闰六方才的好脸色尽数换成生硬的戒备,一把将刀子拍在磨刀石上,发出一声脆响,然后抱拳道:“原来是卞将军到了,属下等不识将军,万望勿怪。”

  “不会,”卞有离笑道,“闰大哥特意杀猪款待,有离感激还来不及,怎敢责怪?”

  闰六一愣,随即眼神奇异的瞧着他:“将军真要吃?”

  “当然,”卞有离还是笑着,“不过这点太少了,不够兄弟们分,若早知道,我该自己带些来。”

  说着,卞有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一个护卫叫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就见那人低头应是,立即骑上马奔往城中。

  “闰大哥且收拾手头这个吧,”卞有离看着护卫回城,笑着对闰六道,“我觉得一头猪太少,就叫人再弄些东西来,也算是我跟兄弟们见个面。”

  当一地酒肉大喇喇摆在地上时,闰六,还有给他打下手的几个人,都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方才在另一边下棋开赌的人慢蹭蹭地挪到近前,看着眼前的东西,也都呆住了。

  按说好的剧情,将军不该怒而离席、拂袖而去?

  然而眼前事态,与意料中的情形,似乎背道而驰。

  闻香而来的众人疑惑地看向新来的将军,又一齐怔住了。

  一个男子,竟能生成这般好模样?

  哪怕只着简简单单一身白衣,未佩华贵珠玉,不加丝毫装饰,也已是世间难寻的好颜色。

  叫人不由自主恍了心神。

  面对无数目光的聚焦,卞有离倒是自然得很,把往这里搬东西的伙计遣回城去,便热情地招呼这些人过来,自己也随意地拣了个位置席地而坐。

  闰六比其他人先反应过来,摇摇头晃醒自己,然后用审视的眼神看着卞有离,语速极慢道:“属下等若与将军同席共食,恐怕有碍尊卑秩序。”

  卞有离惊奇地望着他:“为何要顾忌尊卑秩序?”

  闰六回他以更深的惊奇:“这是礼数讲究,将军竟觉得不必顾忌?”

  “你这人真没意思,”卞有离皱了皱眉,“叫你吃个饭罢了,到底吃或不吃,赶紧做个决定,说这一堆废话作甚?”

  围观众人面面相觑,对这位将军的感观,似乎都有些异样。

  毕竟他的反应,也忒不合常理了。

  闰六听将军言下之意嫌自己不干脆,立即忍不了了,扬声招呼人道:“兄弟们都来,坐下陪将军吃饭!”

  他叫人叫得利索,却没意识到,潜移默化里,自己就这么承认了卞有离的将军地位。

第九章

  周围的人听闰六招呼,便都断断续续往这儿聚集过来,慢慢找定位次,坐成一个大圈。

  卞有离拿起一旁堆好的酒坛,挨个让他们传着分发下去:“初来乍到,先同兄弟们喝几杯。”

  过了会儿,看着座中的人都已经手中有酒,卞有离将自己的酒坛拆封,凑上前闻了一下,然后笑道:“是梨花落,还望诸位不要嫌弃。”

  底下人闻言一下子发出了不少动静,似乎有些哗然。

  梨花落是琼宁顶好的酒种之一,要把清明前后的梨花在尚未日出时一一摘取,浸以雪水,封在白玉瓶子里,使上秘制的酒曲发酵。

  更难得的是,它名字婉约,香气清和,酒劲儿却极大,喝着相当过瘾。

  这酒不光自身品质难得,它自身也很难得,贵得离谱。

  但眼下卞有离一摆,竟就摆了几十坛子。

  闰六看着手里的酒,小心翼翼地拆开嗅了嗅,惊道:“真是梨花落!”

  他这厢还能认出来梨花落的真假,已经算是有不得了的见识。而座中大多数人,其实从未见过这种名酒,只能仔仔细细地端详一番,浅浅尝一口,感受一下传说中的滋味罢了。

  有酒做媒,打开话匣子就容易多了。

  聊聊过往,说说天地,心里的想法不知不觉就透露了。

  席中几个酒量不济的人,在梨花落的劲头下,甚至没等三巡,竟已经醉醺醺地说起胡话。

  “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嗝……”一个汉子摇晃着还剩一点薄底的酒坛子道,“带劲儿的,酒!”

  顿时就有几个附和的声音响起来。

  卞有离几乎没醉,神态一派清明。他闲适地屈起右膝,没拿酒的右手微微撑着下颔看向那人,眉眼含笑:“以后会有更多。”

  而那汉子更是一下子站起来,模样慨然激昂,看上去想要发表一番长篇大论。

  卞有离没等他说,就先行打断了这人的话头,对自己左手边的闰六道:“闰大哥,你烤的猪也该差不多了,是否要过去看看?”

  闰六点点头,便走到架子那边,拿起刀连翻带撒调料,捯饬了好一会儿,才又回来:“烤好了,来几个人帮着抬抬。”

  往常这种时候,都会有人踊跃地站出来说要帮忙,完全用不着叫名字。

  而现下,闰六却发觉了不对劲。

  自己不过离席稍许,局势似乎就变了?

  只见席间的人一致把目光投向了卞有离,好像在等他的话。

  卞有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闰六,才随手指了一个方位的人,微微笑道:“劳烦你们去帮帮忙。”

  坐在那里的人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是,将军!”

  闰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情形,而后也望向坐在上首的男子。

  这也就片刻时间而已,他何以就收服了人心?

  卞有离神态自若地与他对视,似乎对闰六眼中的审视一无所知,或者根本不放在心上。

  待烤猪上桌,卞有离随手拿了旁边人的一把刀,将食物分得利落干脆,手法娴熟,轻巧容易。

  然后把肉都分给了众人:“听说你们嫌营地吃饭无趣,来尝尝闰大哥亲自做的东西。”

  看他这幅一点都不生疏的样子,马上有人疑道:“将军,你也这样吃过饭?”

  “我自小长在山野间,又顽劣,”卞有离笑答,“无事喜欢打猎。”

  “哎,我也爱干这个!”

  “我也猎过……”

  得知卞有离不是世家弟子,众人顿感亲近不少,而这个话题也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卞有离笑着偶尔搭几句话,眼光一瞥,就看见闰六面色复杂,一言不发地坐那儿切肉吃。

  眉头紧蹙的模样显出心里的不解,望着倒有几分落寞。

  卞有离看了看他,便又回过头去,参与到众人热火朝天的讨论里。

  日头渐渐升到头顶,轻风单薄地吹过去,根本压不过那灼人的热度。一直等到地上的东西都吃的差不多,酒也只剩了几坛子,这场见面也差不多达到了目的。

  “闰大哥,”卞有离突然开口,“吃完饭,你们平常都去何处?”

  闰六被他叫得一愣,想了想才回道:“操练场。”

  卞有离点点头:“我看兄弟们吃的差不多了,那咱这就去操练场。”

  听了他的话,很快有几个人把残席收拾了一下,骨头之类都包起来说要去喂营地的黑狗,其他人则随着卞有离一起进了军营,往操练场走去。

  操练场,顾名思义,肯定不是掷骰子赌钱之地。

  到了操练场,刚才还沉闷着的闰六似乎顷刻添了不少精神气,拿起一旁兵器架上的长刀,回头对众人道:“还照往日那般,练两个半时辰。”

  “不急,”卞有离上前拦住他,轻笑道,“我才来,总得熟熟场地。”

  闰六回身前行的趋势一下顿住,把眼睛睁大了些,似乎夹了轻蔑,又好像很有兴致:“你想如何?”

  卞有离侧头看了看兵器架,挑几个拈了拈,看着闰六道:“闰大哥该是这里功夫最好的人了,不如指教我一二?”

  闰六眉毛一挑,像是就等这句话:“承蒙将军看得起,请——”

  这一指教,就从正午到了傍晚。

  剑气如虹,斧劈千钧;枪戟棍钺叉,镗钩槊环刀;长鞭挥舞自如,钢锤掷地成坑。

  卞有离就跟练手似的,把兵器架子上的东西几乎使了个遍。闰六刚开始拿了趁手的长刀,不过见到卞有离换兵器,碍于面子,也就跟着换,最后实在有几种是不会用的,不得不示了弱。

  大汗淋漓地往台子栏杆上一靠,闰六再看卞有离时,目光已经化成满满的钦佩:“将军,我服了!”

  就冲架子上被轮番用了一遭的兵器,以及自己一直被压制着的战况,他闰六心服口服。

  观战之人更是无话可说了,他们连闰六都敌不过的。

  卞有离看了一眼架子,眼中略带遗憾:“我最擅长的弓箭还没用。”

  闰六摆手笑道:“有机会再见识将军射箭的本事,此刻到饭点了,去晚了饭厅可没肉。”

  比起射箭,卞有离衡量了一下,还是吃肉重要,一下午的体力消耗,也实在是很饿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饭厅走去,卞有离被他们自觉簇拥在最前面,可见地位。

  这些人此刻完全没了往日的横劲,跟着卞有离一路走着,竟显出一种近乎稚拙的诚意。他们其实从来没想过刻意跟谁作对,终于得了一个可以仰赖的人,就迫不及待奉上了真心的敬服。

  闰六距卞有离最近,后面诸人跟得就远一些。他确定自己的话不会被第三个人听见后,忍不住悄悄问了一句:“将军,你之前说了啥,叫他们吃饭时就乐意跟你了?”

  卞有离听他问话,就微微侧过了头,略思索了一瞬,然后小声道:“我说,跟着我,有酒喝。”

  “……将军,”闰六一脸无奈,“这话我如何能信?”

  卞有离忍不住笑了笑,才正正经经回他:“分明是你第一个叫我将军,他们这是跟着你的意思走,否则我哪能轻易说服他们?”

  闰六顿时愣住,后知后觉地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不禁低头暗笑自己蠢,刚要接上句话,一抬头,就见前边人面色突然变了。

  卞有离自打跟他们见面,一直温温和和地笑着,哪怕是在操练场较量,也未曾露出失态的神情。因此当闰六看着他神色不对时,马上顺着卞有离的目光看过去。

  是一队侍卫。

  因为他们服饰与早上跟着卞有离的那俩人相似,闰六一下就认出来了。不过早上那俩人被卞有离遣回去了,没想到晚上来了更多。

  侍卫头领带人在这处等了多时,一见卞有离出现,赶紧跳下马小跑过来:“见过……卞将军。”

  “何事?”

  闰六不禁望向卞有离,感觉他语调里的冷漠,在这一天里是从未有过的。

  有些新奇。

  “王上派属下来问问将军,几时回宫?”

  卞有离皱眉看着他:“我倒不知,军营竟如此拮据,以至于连个过夜的空床铺都找不出?”

  侍卫首领忙解释道:“将军误会了,军营条件简陋,王上是怕将军委屈。”

  “不委屈,”卞有离毫不犹豫道,“你告诉他,我不回去。”

  闰六见卞有离一副嫌弃的样子,顿时明白来者是不受待见的。

  他们从战乱之地过来,看多了流离失所的悲剧,本就不爽琼宁城这些作威作福的官员。此刻还亲眼看着自己敬服的将军被为难,闰六当即不满地上前道:“军营虽简陋,也绝不会让将军受了委屈,犯不着你们操这份心。”

  侍卫首领一向知道在野君的名声,他不敢跟卞有离杠,但是一个连番号都没有的小组织,他自觉还是杠得起,因此当即抬着下巴怼回去:“你算什么东西,我跟将军说话,这里哪有你的事儿?”

  闰六大怒,当即撸了袖子就要上前,却被卞有离一把按了回去。

  然后闰六就见卞有离无比冷漠地对着侍卫首领,淡淡道:“这位大人,当着我的面,训斥我的人,怕是不妥。”

第十章

  此话一出,不仅侍卫头领,就连闰六和跟上前来的众人也都愣住了。

  头领讷讷道:“卞将军,属下不敢训斥您的人,只是这群刁民……”

  “刁民?”卞有离冷淡地瞥他一眼,“你在说谁?”

  “你才刁民呢,”闰六也不爽道,“我们是将军下属,王旨都下了,你如此说,莫非是想抗旨?”

  抗旨这个罪名就大了,头领脸色一白,赶紧撇清自己:“是属下失言,卞将军既不打算回,属下这便入宫禀报,还请将军恕罪。”

  说完忙不迭地上了马,带人扬鞭而去,就像怕后面有人追着治他一个抗旨不尊的大罪一般。

  闰六一行人出身草野,又一直在军营活动,对宫中事情不大知晓。因此等那队侍卫走远,往饭厅走时,便有人好奇问道:“将军,王上为何叫你回宫?”

  卞有离脚步一滞,没接这个问题,只轻声招呼他们快往饭厅去,一路上都没再说话。

  离谷数月,卞有离已经许久没能摸过兵器,更遑论与人切磋一番。这一下午同闰六酣畅地打了好几场,他心中原本很是痛快,仿佛回到了往昔,几乎要忘记后来那些事。

  然而又被迫想起来。

  卞有离坐到饭厅,眼中还残存着没能完全散去的烦躁。

  闰六去别处把吃饭的人稍作安排,而后带了几个人走到卞有离桌前就坐。

  这几个人里,有上午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卞有离看闰六带他们过来,猜是军中比较有能力的人,便打起精神跟他们招呼了几句。

  闰六将几个人轮流给卞有离介绍一番,包括来历姓名擅长之类,都详尽地说了一遍。

  卞有离听完后暗暗记下,回想了一遍后,觉得这些人着实有趣,总算勉强遮掩过去方才的不快。

  他默念了几遍眼前数人的姓名,确定记住,便转头问闰六道:“闰大哥,我听着大家的名字都很有讲究,你这个可有典故?”

  闰六爽朗一笑:“这个没甚典故,我没见过爹娘,从小是寺庙方丈养大的,闰年六月捡的我,就叫闰六。”

  “这么巧,”卞有离闻言一怔,似乎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也没有父母。”

  后面还想接上一句,是师父把我养大的。

  却突然悲从中来,一时竟难以开口。

  近来翻天覆地一般的境遇,追根究底,也就是出在这两句话上。

  桌边闰六带来的人,其中有一个唤作明察,不到十九岁,但人如其名,非常敏锐,一下就发觉了卞有离的情绪。

  他当即笑道:“如此一说,这缘分当真不浅啊,闰六总嫌自己至今没有表字,将军既然与他有缘,不如给他起个字可好,就当见面礼。”

  话题果然揭了过去,明察话音刚落,就有人附和他的提议开了口:“说的有理,将军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人,也给闰六圆个心愿,他老早就念叨这个事。”

  卞有离看了明察一眼,心中暗惊于此人洞悉人情的眼力,面上倒是不露分毫,笑道:“表字通常由长辈来起,我比闰大哥还小几岁,如何使得?”

  “无妨无妨,”闰六自己也对明察的话很感兴趣,立即回道,“我反正跟着将军混,有何使不得,将军只管起一个给我。”

  “真要我起?”卞有离好笑地看着他。

  闰六使了大劲点头:“是。”

  卞有离托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而后笑道:“就叫子顺可好?”

  “子顺?”

  卞有离轻笑颔首:“不错,闰子顺,愿此子一生,平安顺遂。”

  流离颠沛之人,若得偿此愿,想来已是大幸。

  闰六猛地站起来拱手道:“谢将军赐字。”

  卞有离被他一惊,赶紧叫他坐下,又见闰六一脸喜悦的样子,竟然有几分憨态可掬,就忍不住想要调侃几句。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通报,求见卞将军。

  卞有离一句调侃硬生生拐了个弯,对坐在门边的人道:“明察,你去看看。”

  明察沉稳地应了一声,推开门帐走了出去。

  再回来时,面色有些奇异。

  他手里提了两个食盒,摆到卞有离面前:“将军,他们说是宫里的人,过来送饭。”

  听到来人身份,卞有离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他盯着食盒沉默了一下,道:“叫进来。”

  进来的不是生人,正是上午被卞有离遣回去那两个侍卫。

  俩人行完礼,刚要开口,卞有离就截断了他们:“上午那些酒,是从何处得来?”

  “……回将军,”其中一人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宫中库房带的。”

  卞有离蹙眉:“我说从令华殿随便寻个东西当掉,到城中去买,谁让你们在宫里拿了?”

  俩人对视一眼,低着头不说话。

  闰六最烦这种八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人,扭扭捏捏恶心得很,又见这情形该是他们没照卞有离的话做事,忍不住祭出了素日的流氓作风,站起来道:“把东西留下,快点带人滚!”

  下边这俩见卞有离没表示反对,赶紧把外面的人叫进来,食盒里的东西都摆上了桌,然后告退道:“属下告辞,明早再来给将军送饭。”

  “且慢,”卞有离本来不想理会二人,闻言却马上叫住了他们,“你们明早还要来?”

  “王上说,午时将军叫属下等回去,定是吃不惯军中饭菜,因此每顿都会派人来。”

  卞有离冷冷地看着桌上,几乎是用挤的方式蹦出几个字:“不必,我吃得惯。”

  “……将军午时派属下回宫,王上已知晓了,认为军中饭食不合将军口味,”旁边那人小心翼翼地看了卞有离一眼,马上又低下头,“王上有令,必须保证将军吃穿用度同在宫中时无异。”

  闻言,卞有离简直到了恼怒的程度。他起身道:“我这便去宫里和他说。”

  闰六等人一惊:“将军要现在走?”

  卞有离看着座中的人,勉强收敛起面上的冷色,笑了笑道:“明日再同你们见面罢。”

  面对这个决定,一时没人说话。

  过了会儿,明察道:“将军夜间骑马,路上小心。”

  “嗯,”卞有离点点头,“你们吃好了也早些歇息。”

  王宫和军营不同,即便已经入夜,殿中也还是灯火长明。

  沿着小径一路缓行,可见宫中点起了绵延的灯烛,与天上星子相互映衬,在夜里流转着曳曳的光。

  卞有离在一处园子门口站定,看着令华殿,疑惑地问身侧宫人道:“殿中为何点了灯?”

  分明该是没有人住的地方,现下却内外皆明,站在百步以外也可见得那灿然灯火。

  宫人垂首道:“回将军,王上在殿中批阅奏折,还未歇下。”

  卞有离怔道:“他在令华殿?”

  “将军不在这几日,王上一直宿在令华殿。”

  卞有离点点头,道是天晚了,叫她回去歇着,自己独自进去便可。

  等宫人离开,卞有离在园门又站了站,而后朝着殿门走去。

  朝那一殿灯火走去。

  很奇怪,卞有离走在这条毫无阻碍的小路上,周边都是见惯了的景色,此刻却似乎觉出了些许不同。

  夜深影单,前方有莹莹暖光。前几日那深刻的抵触和茫然的陌生,好像都在眼前泛着微黄的灯光里消融了不少。

  卞有离顺着敞开的几重门直达内殿,伺候阮羲的宫人见了他赶忙行礼:“见过卞将军。”

  阮羲猛然抬头:“浮青,你回来了?”

  说着就扔下笔起身,脚步轻快地迎上前。

  大概殿中的灯火太晃人心神,卞有离隐约认为阮羲这个“回”字用得不很恰切,竟也没生出必须反驳的心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这么晚了,”阮羲到他跟前道,“你怎地突然回来?路上可太平?军中还顺遂否?你可用过饭了?”

  卞有离之所以大晚上赶到王宫,自然是因为阮羲遣人给他送饭这件事。

  若要将士同心应敌,这种士气须得从日常里培养,首先该做的,就是同吃同住。

  领军者要做到上下一体,当然不能出现同桌不同食的现象,否则将士离心,打起仗来就不用指望有何士气了。

  试问有谁家的士兵坐在桌上咽着粗茶淡饭,看着座上将军珍馐佳肴,还能在战场上不顾生死去杀敌?

  但卞有离此时对上阮羲一连串的问句,居然说不出带刺的话,闷闷半天,只答了最后一个:“还没吃,你不是说我吃不惯吗?”

  阮羲立即回头叫跟着自己的宫人:“元禾,到膳房端些热菜,快去!”

  元禾应声出了门,阮羲便又回过头看着卞有离,把他拉到桌边坐下,道:“我明明叫人去送了,你为何没吃饭便回来?”

  卞有离终于得到说这事的机会,憋着半日的闷气可算能发散出来:“王上快别提了罢,不送还好些,我也不必夜里跑过来。”

  阮羲愣道:“这话何意?”

  卞有离没好气地道:“我与他们坐在一处,吃的却是宫中膳食,如此岂不挑起将士矛盾?焉知没有那看不过眼的,背后说道些言语,如何收拾?”

  自打进宫,卞有离从来都是淡漠示人。今日许是跟闰六打了一下午,把本性逼出来不少,他话语间竟有些难得的活泼。

  活泼到,甚至于有些无礼的地步。

第十一章

  阮羲却觉得这样极好。他把卞有离留在琼宁,心中本就负疚,一直想尽可能地多惯着点卞有离,也好平复心中几许愧意。

  只恨不得他再无礼些才好。

  卞有离既然已经明明白白说出了不满,阮羲也就痛痛快快地承认了错误,并且表示出改过的决心:“那我以后不派人去了。”

  “嗯。”

  问题解决,双方既已达成了和谐统一的意见,只要照着做,想来就不会再出现不妥。

  只是卞有离的话里,除了显示出他今日心情不错,似乎还含了些其他信息,也很有探究价值。

  “浮青,”阮羲想了想,委婉地试探道,“你与军中之人相处可还好?”

  问出这话,自然是因为阮羲心里存了疑虑。由不得他不多心,方才卞有离话中说到“挑起将士矛盾”,实在很有歧义。

  若说会因为某些事情而造成挑起矛盾的危险,那这意思,就是当前并无矛盾了。

  如此,倒颇有几分不同寻常。

  “很好。”卞有离十分言简意赅。

  “果真?”阮羲微讶,“据说他们极难降服,可曾对你有所为难?”

  在野军的名头,他久居深宫都听闻一二了,属于典型刺头群体,还是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挑事队伍。

  而且他们从来不给人把柄可抓,朝廷也不敢与其大动干戈,否则惹怒百姓失了民心,更加得不偿失。

  逼的理军院掌司只能把苦处自己咽下去,日日想方设法争取送他们滚蛋,然而一直未能如愿。久而久之,他甚至对招来这团麻烦的林相国都颇有微词。

  不得不夸一句,这群人简直狡猾得成了精。

  “不曾为难,我同他们领头的打了一下午,”卞有离说起此事,眼中情不自禁地升起一丝兴奋,“有趣得很。”

  阮羲闻言惊异地望着他,又问道:“你同他们……打了一下午?”

  正巧元禾此时提着食盒进门,卞有离见了便招呼她拿到桌上来,没顾上答阮羲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打上一下午是何概念,阮羲就算不熟悉军情,也不至于不懂。但卞有离不曾展露过这方面的身手,因此他从未想过,自己留下的这个人,或许是有些本事的。

  而现在看来,他不仅是有些本事,恐怕还是不容小觑的本事。

  卞有离中午吃得不多,只顾着陪人喝酒,又跟闰六比划了半日,此刻实在很饿。于是他见了东西便埋头吃,吃着吃着,总觉得身上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便抬头看向目光来源。

  “你……”卞有离对上阮羲似乎欲言又止的眼神,斟酌了一下,道,“你也要吃?”

  眼下这个情形,卞有离想不出别的缘由,只能以为阮羲也饿了。

  在一个饿着的人面前大快朵颐而不分享,委实算得上是罪大恶极。

  卞有离低头看了一下桌上,挑出几盘还没动过的菜往旁边推了推,然后见食盒中没有多余的筷子,便让元禾再去拿一双。

  元禾做事麻利,很快从外面再次回来,且又另带了一个食盒,一边往桌上摆一边道:“膳房新做的汤,奴婢顺便带了两盅。”

  阮羲批奏折的间隙其实吃过点心,并不很饿,但还是接过了元禾递来的筷子,由着她盛了汤。

  卞有离无暇看他,只守着自己面前的菜头也不抬,兀自吃得专心。

  元禾是个妙龄小姑娘,由张太傅从府中亲自选了给阮羲用的,谨慎周全,心思细腻。她看着阮羲没什么食欲,天色也晚了,想到自己本分,遂体贴地问道:“王上今夜还宿在令华殿否,可要奴婢先行铺床?”

  此话一出,桌前二人的筷子都停止了夹菜,轻微的碗箸撞击声也霎时滞住,恰到好处地停成尴尬的氛围。

  卞有离的筷子停在碗里,迟迟没有动作,好像刚才狼吞虎咽的人一瞬间吃撑了似的。

  当日那事,自发生之后,当事人双方就都默契地不曾提起,只佯装没有过。这些时日里,倒也维持住了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而元禾这一问,却把阮羲和卞有离状似却费力遮掩着的事情,给猝不及防地扯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其间不受待见的内容,无赖又得意地笑成一朵半开半放的花。

  沉默在殿内蔓延了片刻,元禾不明所以地承受着莫名的满室静寂,郑重而忧心地望了望两位主子,思量自己是否要请个罪。

  半晌,阮羲开口道:“确实到歇息的时候了。孤还有好些折子未批,倘阅不完,明早左相又该弹劾孤怠于理政,烦得很,孤……去书房批阅。”

  说着就起身,临走前还是没忍住嘱咐了卞有离一句:“你早些睡。”

  卞有离点头,像是费力地思索了一下,才挤出一句话回他,以周全来往的礼数:“路上黑了,你慢些。”

  眼见着阮羲的背影消失在殿门之外,卞有离随意在碗里戳了戳,无甚趣味的撂下筷子,突然不想吃了。

  回避了这么久,今晚被元禾不小心揭开的隐忧,终于在他操心的诸事里排上了号,有了被他仔细想想的资格。

  论起来,此事大概,也怪不得他人。

  卞有离从桌旁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头。

  能怪谁呢,当初是自己走投无路,冲出去贸然拦下阮羲车辇,求他给自己救人,也是自己愿意跟到王宫,在这其间,没有任何人逼迫过自己。

  而求人相助,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自己主动选择的。纵然阮羲是阻止了秦掌司来令华殿,江延也确实说了引导的话,但那决定分明是自己所选,又能怪谁?

  那时未必没有其他法子,可自己想也不想地,就遣人叫来阮羲,诱他喝下放药的酒,做了那样的事。

  总不能怪阮羲意志薄弱扛不住药性,或者怪那药货真价实劲头太足。

  追根究底,怪不到旁人身上。

  怪命?

  而阮羲自那时起待自己可谓尽心尽力,凡事都无微不至,从未计较过自己不尊君王的错处,对各种失礼行为也都多加担待。甚至自己一介布衣,说要入军,阮羲劝说不成,也便给了军职和部属。

  就连安葬师父,也是靠着阮羲的权势地位,才得以按逆转风水的法子来办。否则施展火葬之法,又是选在琼宁城边最适宜的地方,如何能这般容易?

  虽然他后来留住自己的手段使得有些恶劣,不过——卞有离沉心思索片刻,生拉硬扯,终于在混乱如麻的心绪里给自己腾出一丝喘息的空余。

  放开了罢,就当两不相欠。

  像师父曾担忧过的,这副容颜,本就是担着招祸的风险,哪怕自己不情愿,不甘心,事实也容不得反抗。

  况且自己当时留下,心里并非完全的不情愿——冲着师父临终前那句模棱两可的“既到此,或许可以同师兄相见”,待在荆国,就不是全无希望。

  而现下境况,说不定是最好的结果。

  纵不得完全的自由,好歹也不是完全的困宥。

  而同阮羲之间,毕竟也算一段缘分。结识以来,除去秦掌司那事,阮羲没有给过自己半分亏待,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世间,已算是难得。

  也许,不是没有好好结交的可能。

  至于后路如何去走,卞有离看着窗外明灭灯火,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把缠在心里多日的愁闷一并叹了出去,只余心底豁达的清明——且行且看就是。

  次日,卞有离早早离宫去往军营。下朝后宫人来报时,阮羲轻声一叹,摆手叫人退了下去。

  元禾在旁小心问道:“王上,可要奴婢前去收拾令华殿?”

  昨夜走得匆忙,桌上残羹想来还无人收拾。阮羲随口应道:“你亲自去,别叫人乱动殿中物件。”

  “是。”

  元禾行了礼往外走,在门口遇见江延,连忙垂首问安:“江大人。”

  江延微微颔首:“你往何处?”

  “奴婢去令华殿。”

  江延似乎有些诧异:“去令华殿作甚?”

  “卞将军今晨离宫,殿中还未来得及收拾,奴婢去看看。”

  卞有离昨夜竟在王宫?听到这个消息,江延眼中有显而易见的意外。他示意元禾去做事,自己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才进去书房。

  “王上。”

  阮羲抬头见是江延,赶紧招呼他坐下。想到早朝时的烦心事,他苦着脸开口:“泽广,你为何应下这桩差事?”

  早朝时,齐元说国库吃紧,因着邻国频繁发动小的战争,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纠纷,但每每花掉军费不少,今年的赋税要秋末才好收取,如此下去入不敷出,很难支撑,希望有个对策。

  林相国当即出列,说从前同洛国有贸易来往时,不曾出现过这种问题,不若派使臣前往洛国,缓和两国关系,以互通有无。

  此言立即取得了大批支持,廷臣纷纷表示左相说得有道理,请王上选一位能干的贤良之士遣往洛国。

  林相国又忠心耿耿地站出来,表示江延江大人能言善辩,正气凛然,实乃上上之选。

  自然又是一片附和之声,生生将江延夸成了天上地下第一等人物,出使之事非他不可。

  可朝中之人心里都清楚,荆洛之间裂痕已深,战争不过迟早的区别,此去不仅与之交好希望渺茫,身家性命能否保住还得两说。

  然而江延竟没拒绝,顺势就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阮羲蹙眉无奈道:“他们不过怕打起仗来扰了自家安乐,你只管推脱就是,何必搅这浑水?”

  江延却仿佛答非所问:“王上,义父进日身子骨好了不少,也该回朝处事了。”

  他口中所唤义父,便是自幼教导阮羲的人,张瑞义太傅,时任荆国右相,但已经病了数月,一直没能上朝。

  阮羲似是一愣,而后立即反应过来。

  当初他给江延核心权力,是借着张太傅因病不出的由头。此次张太傅回来,为避免引起怀疑,江延不能不离得远点,以防显得处心积虑。

  可洛国实在危险,此举也着实委屈了江延。

  阮羲正待开口说话,就见元禾一路小跑进来,行礼后呈上手中物件:“王上,卞将军留了信。”

第十二章

  “信?”江延看上去比阮羲还要好奇,“快拿过来。”

  阮羲也一脸惊讶,从元禾手中接过信封,只见外面是“王上亲启”四字,写得遒劲有序,却也透着沉静流远的意味,一看就极有风骨。

  这般细细端详起来,竟有种除了卞有离,谁也不配写出此字的感觉。

  他轻手除去封蜡,才打开信纸看到第一眼,瞥见头两个字,就愣在了那里。

  ——泽安。

  这时节,天气渐渐灼人,好在日出不久,倒也还有半分清凉。

  卞有离起得很早,趁着这几缕薄薄的凉意离了宫门。大抵是昨夜想得太多,加之回忆起陈年旧事,心绪不定,便睡得晚了些。他骑马一路颠簸到军营后,觉得有些疲累。

  疲累之余,却又感到轻松。

  临离宫前,放在桌上那封信,如果阮羲不蠢,就应该能看懂自己想把此事翻篇的意思。

  但愿彼此都想到一处罢。

  “将军,”明察在营门口立着,见到卞有离后,立即上前行礼道,“子顺兄叫我在此处等着,带将军去操练场。”

  卞有离翻身下马,疑惑道:“大早上的,为何要去操练场?”

  “将军有所不知,”明察一边牵过卞有离的马,一边解释道,“理军院杨掌司一直看我们不顺眼,前些日子就说过,要对我们进行筛选,不够资格者,不得留在琼宁。”

  “所以,”卞有离挑眉笑道,“这是来寻麻烦的?”

  明察本来还有点忧虑,见卞有离毫不担心,料想他是胸有成竹,不由也宽下心,缓缓笑了:“正是。”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马厩,明察进去拴好马,出来就见卞有离对他笑道:“正愁闲得无聊。”

  明察奇道:“将军今日兴致很高。”

  日光初耀,洒在草木树叶上,映出一片亮亮的颜色,煞是好看。走在路上的人周遭围着这圈亮色,脚步似乎都要轻盈许多。

  “对,毕竟天气不错。”卞有离轻轻一笑,不知想到何处,眉眼霎时更加柔和,笑意同天气一般晴朗。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闲来无事,正宜找茬。

  “参见将军!”

  卞有离才进操练场,闰六等人马上行礼。他们本是在和杨掌司派的人对峙,这突如其来的一顿行礼,阵势堪称气壮山河,把对方本就不多的气势压得更弱了些。

  “不必多礼,”卞有离一脸漫不经心,随意地摆了摆手,看向场中几个陌生的人,“这几位是何人?”

  因为卞有离受封将军那几日被各种不愉快缠身,同阮羲也不大对付,当时王旨直接送到了令华殿,他并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因此没几个人知道这位将军的真容。

  朝中臣子顶多就是听说,王上十分看重一个男子,而且那人长得很好看。至于有多好看,恐怕是无人能度量的。

  几个理军院的掌事此时真真正正瞧见了卞有离的脸,毫不意外地定住了。

  卞有离早上走得急,其实只是平常装束。但他刚刚才释然了一件心事,神色便明媚得很,再加上容貌本就不俗,乍一出现,自然使这群人结结实实地震惊呆了。

  闰六骂骂咧咧地一拍桌子:“看什么看,你们理军院的人有多能耐,见到将军也不知道见礼了?”

  “闰大哥,你火气太大了些。”卞有离轻轻看了闰六一眼,眸带笑意,看得闰六一下就偃旗息鼓,嘟嘟囔囔站到了一边。

  “原来是理军院的大人,”卞有离温温和和地笑问,“礼就免了,不知诸位此来,所为何事?”

  此来不为其他,就是难为你,难为你的兵。

  但面对如此姿容的人,理军院的几个人都讷讷地站着,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卞将军,”终于有一个人克服心中障碍,上前一步施礼道,“杨掌司着属下等前来,挑选资质上好的士兵,其余人……不能留在军营。”

  “诶?”卞有离似乎非常吃惊,微微瞪大眼睛,茫然地眨巴了一下:“他们是我的兵啊,为何要劳烦杨掌司处置?”

  “这……”那名掌事被卞有离问得一滞,然而身边同僚没有帮忙的意思,他只得自己硬着头皮答道:“属下奉命行事罢了,并不知缘由。”

  卞有离还是很茫然似的,回头看了身后的众人一圈,眼神所到之处,都收获了差不多的反应。

  皆是一脸无知又期待地看回来。

  他无奈地把目光转向身侧站着的明察,总算得到了点不一样的回应。

  明察朝他微微颔首,随之笑了笑以作示意,然后转头就换了神情,对那掌事厉声喝道:“放肆!尔等分明是见我家将军上任不久,资历尚浅,就妄图以势欺人,刻意非难!”

  那掌事一愣,连忙就要解释。明察才不让他解释,继续凛然道:“我家将军是受王上亲自赐封,王旨明明白白,我等皆为将军下属,何时需要外人干涉?你若不服,只管写了折子上奏,王上面前,咱们好好分辩一场。”

  明察其实还未能了解卞有离的情况,也并不知自家将军是如何封了军职,然而歪打正着,一下子戳到了重点。

  虽然明察和军中的人都还不明白,但理军院出来的人却不会不知,王上有多纵容这位将军。若真到了宫里,情势绝不会乐观。

  掌事急忙道:“并非属下有意为难,卞将军,此为杨掌司所派遣。”

  明察冷哼一声,不屑道:“你当将军是三岁稚子?”

  卞有离在一旁静静地站了半晌,一直保持着懵懂与好奇的模样,听到此时,总算有了点反应。

  卞有离看了看明察,像是听完他的话恍然大悟一般,立即摆出气愤的模样望向来人:“一派胡言!你们一无王旨,二无令牌,三无手信,开口就是杨掌司,他一介掌司,竟凌驾王令之上了不成?”

  “不敢不敢,”掌事吓得一激灵,赶忙道,“杨掌司自然是王上臣子,万万不敢逾越的。”

  “他不敢逾越王令,”卞有离冷着脸道,“如此说来,就是你们把本将军当傻子了,你以为随口一句话,就可以平白糊弄过去?”

  “将军言重了,”掌事拱手低头,没想到卞有离这边如此难惹,此刻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只能请罪道,“是属下……属下多事,将军勿怪。”

  卞有离冷笑一声,转头给了明察等人一个眼神,接着道:“本将军没空在此胡闹,明察,你们料理了此事,过会儿来帐中寻我。”

  “是。”

  几个掌事就木头似的站在原地,看着卞有离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然而无计可施,更不敢出声阻拦。

  这一趟,注定是无功而返了。

  卞有离出了操练场的门,还听见明察在内扬声质问他们,以及闰六毫不客气的指责声。

  但他心里竟丝毫不担心,是否会有何不妥。

  只要早上留的那封信,阮羲看得懂。

  不知从何处来的笃定,卞有离就是想当然地以为,阮羲一定看得懂。

第十三章

  阮羲手中拿着薄薄的信纸,统共不满一页的字迹,他却看得无比认真。

  从一开始见到那个称谓,他就知道,自己先前因私心而造成的过错,在此时,在这张纸上,被明明白白地予以了宽宥。

  “王上?”

  “啊?”阮羲回神看着江延,眼中还留着尚未消散的松快。

  江延看着阮羲的神色,淡笑问道:“卞将军这是留了什么好话,竟叫王上这般高兴?”

  阮羲又看了看信里的内容,然后顺手把信纸递给他,示意他自己看。

  江延视线微移,就着阮羲的手轻轻瞥了一眼,笑道:“卞将军写得一手好字。”

  说话间,他抬手接了这封信,却并未细看,顺势就放进一旁的信封,叠好搁在桌上,其间再未看信上的任何一个字。

  这一套动作江延做得行云流水一般,神态平静而自然,仿佛阮羲把信给他的用意,本就是如此。

  阮羲没想到江延会看也不看就直接把信重新封好,见状愣了一下,不解道:“为何要放起来?”

  言下之意,即是问他为何不看信上内容。

  江延却回道:“卞将军是王上重视的人,他的信函,怎好随意给臣透露?”

  短短几个字,似乎是很有道理的说辞,听在阮羲耳中,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

  别说一封不很紧要的信,就算之前的国事密报,江延拿去看,阮羲也并未有过任何异议。

  而此时,江延的看似避嫌之举,分明是用言语划出一段莫名其妙的距离,天堑一般横贯在二人之间。可这鸿沟来得毫无征兆,不能不令人生疑。

  阮羲因这封信而生出的几分快意顿时从消失,他静静地望向对面之人,不再出声,似乎在等江延为这份突如其来的疏离做一个解释。

  按照惯常的经验,以及十数年的默契,阮羲知道,江延定能明白自己沉默的缘由和含义。

  然而江延比他还要安静,低头盯着侧前方的不知什么东西,没有反应。

  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还是阮羲耐不住,他想了想,率先开口道:“何须如此,你不是外人。”

  然而江延最近似乎就喜欢对阮羲的话不予理睬,并且热衷于答非所问。此时他再一次上演了这个戏码,将话题从天上偏到了地下。

  “臣要去洛国,”江延道,“不日便启程,王上可有嘱咐?”

  “没有嘱咐,”阮羲完全不想接这个话,回答得一点犹疑也没有,“孤先问你……”

  “既然王上没有嘱咐,臣还须同义父商量些事情,就先告退。”

  “……”

  阮羲愕然地看着江延说完话后就这样走出了门,头也没回,步履不停,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失礼。

  他这下着实愣住了,而后一脸莫名地望向一直立在旁边的元禾:“你可知晓,江大人为何不悦?”

  元禾比他还要茫然,道:“江大人哪有不悦?”

  他若没有不悦,为何不回答孤的问题,就这样仓促地离开?阮羲下意识就要这样问元禾,却突然止住了。

  “元禾,你去理药院一趟。”阮羲看向江延走的方向,那处已经空无一人。

  一种恐慌在心头细细长长地蔓延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压抑着颤抖:“把秦掌司给孤叫来,快点。”

  军中。

  卞有离在帐内待了不多时,闰六和明察他们几个人就进门来见。

  帐中挂着一副巨大的地势图,涵盖荆洛两国所有城池关卡,上面标着各种颜色形状的记号。卞有离正背对门口打量这幅图,听见有人进来,回头笑道:“打发走了?”

  几个人上前行礼站定后,闰六啧啧感叹:“将军,我还得再说一次,你长可真好看。只要你这么笑一下子,理军院再烦人,也指定有人愿意给你收拾。”

  “呸,”闰六话音刚落,明察立即对他啐道,“你少胡说,刚才将军使眼色让人配合,也没见你多有本事。”

  “我那不是没看懂嘛,”闰六抬高声音嚷道,“将军又没明言,这不能赖我。”

  “你犯蠢的时候就很懂,”明察白了他一眼,“再就是胡说八道上,很见造诣。”

  眼看着闰六那一根筋又被明察激得不得了,卞有离赶忙笑着打断他们:“好了,闰大哥,你肯定说不过明察,还是别招惹他。再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刀使。”

  “好看点总归不吃亏,”闰六回过头,对卞有离大大咧咧道,“将军你看明察这幅小白脸,出门在外,借个宿之类的就很容易。”

  “明察长得虽清秀些,”卞有离哭笑不得道,“你这个形容也实在……像什么话?”

  明察冷冷一笑,嘲讽道:“将军不用理他,某些人和我一同出去借宿时,曾遭到嫌弃,耿耿于怀罢了。”

  闰六不满地瞪过去,就要摆出争论的架势。卞有离见状当即好言好语地岔开话题,叫他们坐下,说有事商谈。

  鉴于在野军前些日子的作为,他们积累下来的名声,算是无人不知——肆意妄为、不服管教、随心所欲……总之没一个好词。

  这样一支队伍,也不怪杨掌司日日惦记着为难他们,又费钱又费心,还落不下好,图什么呢?自然是早早弄走比较有利。

  当初林相国既然主动提出找这群人来,自然是看中了他们的能力,但他们一直不为军中所用,朝廷无法,也只能听之任之,预备寻个空子将他们撵走。

  若他们一直像之前那样,不服任何人,那也好说。可卞有离才来,就获得了极大的认可,得到了他们敬服,如此,先时的平衡便动摇起来。

  而这样一股势力,恐怕也已经成为某些人的目标了。

  卞有离把这些话一一说来,底下众人听着,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大多是战乱中逃命出来的平民,如何能懂得朝中诡谲的风云?

  良久,明察道:“那按将军的意思,我们该如何?”

  “朝中的事暂时还搞不清,”卞有离道,“今日就是告诉你们,从此以后,咱们走在一条路上,就福祸同担了。”

  “那是当然,”闰六站起来,拍着胸脯道,“我们生是将军的兵,死……啊呸,就是将军的兵。”

  明察也起身点头道:“对。”

  旁边众多人也都纷纷起来表态,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这模样,倒不像哪家军队,反而是更像江湖派别,义气为先,肝胆相照。

  卞有离叫他们坐下,环视一圈,郑重道:“那么,朝中的事,我们得想想办法。”

  再不济,今日理军院这样的事情,也得避免,倘若总是如此被动,那这日子还有什么好过的。

  明察想了想,道:“太深的事情还很难弄清。不过,今日早朝,林相国提要要跟洛国通商,需要使臣前去,最后定了江延。”

  卞有离没顾得上分辨这话里的内容,只先惊讶道:“你何处得来的消息?”

  “早上闲来无事,跟营中几个人聊了几句,正巧他们知道。”

  他说的是正巧,卞有离也不至于傻到真信了。这是才发生的事情,知道的人也就朝中的大臣,要多大的运气,才能在军营路上“正巧”遇上朝臣家中参军的人?

  卞有离笑着看了明察一眼:“这样聊天倒是很有意思。”

  明察微微颔首:“确实,我没事便喜欢找人闲聊。”

  闰六在旁听着,没注意二人话中机锋,一门心思在意着话里的信息:“江延大人要去洛国,这事儿很重要?”

  明察跟卞有离对视一眼,发觉彼此都心领神会,便不再和卞有离说话,转而充满嫌弃地睨了闰六一眼:“子顺兄,你少说话为好。洛国和荆国相争,这时候无论谁去那边,可不就是送死?”

  “所以,”闰六还是一脸无知样,“什么意思?”

  明察顿了一下,没接上话。

  他们只知道林相国让江延去洛国,目的是为了通商,可即便知道这些,又能如何,到底是什么意思,该怎样解释呢?

  统统都不知道,也无从下手。

  卞有离困扰地揉了揉眉心:“我们掌握的太少了,万一哪天再发生今日杨掌司派人来刁难这类事情,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都不知如何应对。”

  资历尚浅,前狼后虎,情势实在不乐观。越是想明白此事,众人不禁都失落起来,垂首默然着。

  帐外突然传来骚动,接连不断的脚步声一阵阵过去,阵势很大,不由得吸引了帐中人的注意。

  闰六起身道:“将军,我去看看。”

  “好,问问他们发生何事。”

  大约一盏茶,闰六匆匆地跑进来道:“将军,王上来了,咱们可要出去迎接?”

第十四章

  “什么?”卞有离讶然道,“王上为何来此?”

  “啊?”闰六一愣,继而苦恼地看着卞有离,“我也不知道,要不我去问问?”

  卞有离只是下意识一问,并非真要得到答案,闻言立即摆手道:“不用。”

  人都在跟前了,要问什么稍后自己问就是,何必假借他人之口。

  还没等闰六再说句还是自己去问问,帐外就传来阮羲远且有点模糊的声音,随即越来越近,最后到了门口,变得清晰可闻:“好了,你们退下,孤和卞将军说话。”

  昨夜临别前的尴尬还印在脑海里,先前之事亦历历在目,要想一朝忘却,恐怕有些难度。就算早上留了那封信,说实话,卞有离也还没想好再见到阮羲时,该如何应对。

  但现在人都到了,虽然还没有具体对策,也得迎出去。

  卞有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猜测了一下阮羲此次突然造访的缘由,可惜,思索过后还是没有头绪。

  只能在心里好奇,不知道阮羲为何而来。

  元禾先一步进门,站在里面替阮羲打帘子。在阮羲还未进门时,卞有离便对身边几个人招手,示意他们上前行礼,自己也走到门的一侧候着,然而还没等低头躬身,就被人拦住了。

  “你见我,不用行礼。”阮羲进来后,直接走到卞有离身旁,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手臂,温言道。

  卞有离站在原处,环视了周遭跪拜的众人一圈,转头犹豫地看着他:“这,是否于礼不合?”

  闰六随众人跪在一旁,闻言不禁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卞有离。

  想当日,闰六质疑跟将军同席用饭不合规矩之时,卞有离的不屑之情是多么的溢于言表,那个反应又是何等的义正言辞。

  彼时卞有离说起尊卑秩序的洒脱说辞言犹在耳,时过境迁,变脸竟是这么轻易的事情。

  闰六默默低头,深觉自己以及众兄弟是被某种套路哄骗了。而哄骗自己的人,竟然还让自己觉得敬服。

  莫非这就叫,鬼迷心窍?

  卞有离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被闰六记在心里,他此时的心思都放在跟阮羲打交道上。

  阮羲免了卞有离的行礼,把闰六等人也都叫起来,目带欣赏地打量一番,然后对卞有离笑道:“他们都是你的兵?”

  “是,王上可要认识一下?”

  “你认识就行,”阮羲笑道,“等他们建功立业,孤自然能记得。今日,孤是来见你。”

  卞有离立即意会,对闰六道:“闰大哥,你们先去操练场。”

  闰六应了一声,带人鱼贯而出,不过片刻,帐中便空荡荡的。见人都走了,元禾也欠身告退,守在外面。

  帐中顿时清静。

  阮羲随意寻了个座位坐下,见卞有离站在原地,于是也催着他坐。

  卞有离依言在他对面坐下,静默半晌,没人说话。

  这回是阮羲不请自来,卞有离自然先等他开口。但对面的人迟迟不开口,卞有离不禁感到奇怪,抬头望向阮羲,却见他一直盯着桌子看,面色也不似平常那般,像是有些愁容。

  “……泽安?”卞有离微微踌躇,唤道。

  “嗯……嗯?”阮羲无意识地应了一声,眼里含了点茫然,将目光调过来跟他对视。

  卞有离看了看桌子,抬手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递给阮羲,尽可能自然地道:“你今日怎了,可是有何烦心事?”

  不知这话是否显得逾矩,卞有离只能尽力保持着没有异样的神态,问过之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阮羲似乎突然回神,意识到了自己的心不在焉,马上歉意道:“我……我是想来看看你,不知你在此处,起居之类可还习惯?”

  “嗯。”卞有离垂眸盯着杯中,看茶叶起起伏伏,归于沉寂。

  又是良久无言。

  情况似乎不见好转?

  卞有离放下茶壶,手臂支在桌上托着脸,迎面看向阮羲:“你方才说,以后我见你的时候,不用行礼,此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阮羲认真点头。

  “那么,”卞有离笑意微显,“我的话也当真。”

  阮羲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卞有离是在说信上那些,都是真话。

  卞有离含笑时,原本有几分出尘清冷的面容都因此显得柔和起来,眸中像是蕴了一泓深泉,不能见底,却藏着莫名吸引人的力量。

  此时他这般看着阮羲,眉目如画,眼神里仿佛透着鼓励的意味,纯粹而洁净,让阮羲竟然感到一丝愧意——这样一个人,难道不值得坦诚相待?

  “我……今日早朝时,”阮羲顿了顿,终于说道,“经林相国等人推荐,要江延去洛国出使。”

  这个明察之前也提过,时隔不多久,又听到了同一件事,卞有离本来不觉得有什么,此时也忍不住顺着问下去:“江大人出使洛国之事,可有不妥?”

  这事憋在阮羲心里一早上,江延那边不仅没能说通,还又添了新的担忧。而且,朝中的人是很大阻力不说,纵使去到太傅那边,阮羲知道,自己也避免不了想要避免的结果。

  然而这份苦闷找不到别人诉说,此时卞有离一问,阮羲当即有全盘托出的欲|望。

  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

  “洛国与我们不睦已久,边境总有争端,近年来他们野心日盛,招兵买马,早就看不得荆国留在世上了。派人出使有何用呢,江延这一去,不过平白给他们送靶子罢了。”

  卞有离疑道:“对他国出使之人,洛国也敢动手?”

  不伤来使乃各国共识,洛国若真对江延做出什么,那可算得是有违道义之举,合该受各国唾弃了。

  伤本国之声名,只为撂敌国面子,这笔生意,应该很不划算。

  阮羲苦笑道:“若是旁人去,他们也许冷落几日就放回来了。可江延自幼与我一同读书,无人不知,拿他来威胁我,岂不是大有可图?”

  卞有离听阮羲一开始的话,本以为他的意思是洛国可能会故意对付江延,打压一下荆国面子也就罢了。此时听到阮羲此言,不禁大吃一惊:“你是说,洛国会冲着你来?”

第十五章

  阮羲苦笑更甚:“这可是一笔送上门的好买卖。”

  卞有略显无措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话。此时他哪怕说上千万句安慰的话,也都显得虚假无比,挑不出一丝可信的内容。

  毕竟,若果真如此,这是一个太过明显的困局。

  而自己,又是根本说不上话的局外人。

  “那……江大人难道非去不可吗,是否还有转圜余地?”

  听到此问,阮羲连仅剩的苦笑也维持不下去了,垂下眼看着面前的杯子,语带苦涩:“江延自己也要去。”

  卞有离愣了愣,难以置信道:“为何?”

  这一去的后果,除了自己极有可能遇到危险,还会给荆国带来麻烦,而且根本就没有互通往来的可能,可以说是百害而无一利。

  就连不大通晓这些弯弯绕绕的卞有离,经阮羲一句提点之后,也能立即看透本质。江延身为朝廷重臣,浸淫官场许久,本该见多了类似事情,总不至于想不到。

  为何?

  阮羲失神地端起水杯,目光空茫,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在看着何物,只是直直的看着。

  卞有离目中浮上些许担忧,但是又是在不知道怎么劝解,毕竟这件事情,与自己委实牵不上半点联系。

  不在其位,难谋其政。此事若是能与他有一丝半点的牵连,多少也方便出点主意。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束手无策地只是看着。

  “对了,”阮羲盯着杯子半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卞有离道,“浮青,当日江延他非要你留下,说了一些不合适的话,你不要怪他。”

  话题乍然转变,卞有离却还在思索江延和洛国之事,一时没接上话,怔怔地望着阮羲。

  卞有离沉默的时机卡得正巧,这一来,阮羲便理解错了他不说话的意思,以为他是不能原谅之前的事。

  阮羲有些懊恼似的:“我……我不是叫你不怪他,那时他言辞涉及你师父,的确过分。”

  卞有离这时候方才反应过来阮羲在说什么,回道:“无妨,我不曾怪他。”

  阮羲反而疑道:“你不怪他?”

  卞有离想了一下,道:“那时若我不肯,他可当真会去城外平山拦河,逆转风水?”

  阮羲连忙申明:“我不会让他去的。”

  “不必你阻拦,”卞有离微微一笑,“江大人自己也不会去。”

  阮羲愕然问道:“你如何得知?”

  江延不会去,这是肯定的。阮羲自幼同江延一起长大,知道他一向言辞冷厉,却极少落到实处,即便有时忍无可忍,也绝不会做出过分的举动。

  但是卞有离这样笃定,倒让阮羲有些好奇。

  可惜,虽然对方问得诚心,卞有离却并没有给人答疑的想法——他高深莫测地一笑,神情间竟然浮现几分俏皮:“你不用在意原因,反正我就是知道。”

  自下了早朝,阮羲终于露出一点真心的笑意,即使笑得还很浅薄,总归不是让人看着难受的苦笑,也算有长进。他轻笑道:“确实,江延不会去,他只是吓唬你一下罢了。”

  “我那会儿气昏了头,”卞有离笑道,“还真信了他的话。”

  “是啊,”阮羲极快地褪下笑意,又重新陷入愁得不行的情绪:“他分明不是这样人,却总佯装得铁石心肠,叫人无法应对。”

  卞有离饮了口茶,然后干脆利落地打断了阮羲此刻不合时宜的伤怀,问道:“别想这个,先想想如何护他周全。江大人可有武艺在身,足够自保否?”

  这个事情显然比讨论江延性情要有价值得多,阮羲敛起愁绪,认真考虑了一下,道:“他是有几分武艺的,身佩武器时,若论单打独斗,对付十余人不成问题。”

  一人对付十余人?这下轮到卞有离好奇了:“我看江大人模样文质彬彬的,竟然这么厉害?”

  阮羲顿了顿,黯然道:“是……因为我。”

  卞有离不解:“……此话怎讲?”

  “母后去世得早,我幼时一直由太傅照管。太傅担心林妃对我不利,便请了好几位武学师傅教我武艺,以免我遭不测。”

  卞有离点点头:“太傅待你很有心,不过,这同江大人有何关系?”

  阮羲面有犹豫,像在斟酌是否继续,停了一下,还是接着道:“江延那时已经被太傅收为义子,和我一起在宫中读书。练武之时,他也与我一同学这些。我九岁左右开始学武,江延大我一些年岁,但也有武学底子,我们这样学了大约五年不到。”

  “我十四岁那年,林妃到父王面前进言,说武学师傅待我苛刻无比,有损王室尊严,要求父王严惩他们,并不许这一干人等入王宫。”

  卞有离问道:“你父王听了?”

  阮羲无奈点头:“听了。父王当时就要命人捉拿他们,幸好太傅得到消息赶去觐见,这才得以拖延一段时间。我便叫人带他们出宫,藏在了太傅府。”

  “所以,”卞有离道,“他们离宫之后,一直住在太傅府?”

  “对,太傅见林妃阻挠,为免我太过扎她的眼,生出更多麻烦,只得放弃请武学师傅入宫。只在我去太傅府时,叫师傅们教我用匕首。”

  卞有离立即抓住了话里一处重点,感兴趣地道:“你擅使匕首?”

  阮羲道:“还好,不算十分精通。”

  花了这么多年只潜心学一样武器,再怎么说,也该有些造诣了。何况张太傅请的师傅必定有顶尖的技艺。

  卞有离解读出他话里的谦虚,笑道:“我喜欢弓箭,匕首很不好学。不过,既然你会用匕首,江大人应该擅长吧?”

  阮羲摇头:“我学匕首,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太傅知道宫中遍布危险,尤其是林妃等人,威胁很大。我不能明目张胆学武,太傅就命江延学,因为他日日在我旁边,他学成了,于我也有利。所以江延学的东西,比我高明得多。”

  卞有离感叹:“太傅视你堪比亲子了。”

  阮羲应道:“是,太傅于我而言,就是父亲一般。”

  至于真正有血缘关系的那个男人,阮羲微微一想,就立马摒弃了脑中与之有关的所有思绪。

  那个人留下的,只有措手不及的灾难,长长久久的孤独,以及无穷无尽的不幸。

  连想一下与其有关联的事物,都会产生止不住的厌恶。

  卞有离不知道阮羲在想什么,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既然如此,江大人此次出使,也许没有你想的那般艰难。”

  “我知道不是完全没有希望,”阮羲蓦然回神,道,“可是,哪怕只有一点出意外的可能,我也想尽量避免。”

  “可是江大人不配合?”

  阮羲点头:“何止是不配合,根本就是非要跟我对着来。不管我说好说歹,他甚至连亲兵都不肯多要。”

  卞有离怔怔顿住,似乎是听闻江延这番举动后震惊住了。不过他的失神并没有维持多久,立刻就反应了回来,而后对阮羲道:“你这样自己苦思冥想,也不是办法,倒不如从太傅那边下手,请太傅劝他。”

  “我想过找太傅,”阮羲疲惫地低下头,叹了口气,:“唉,真是愁死了。”

  卞有离突然起身道:“泽安,我陪你在军营里转转可好?你常在宫中,想来也很是无聊。”

  阮羲不明所以地看着卞有离,不大明白他为何忽然要出去转转。虽然不知道缘故,阮羲也并没有拒绝,顺从地跟着卞有离出了营帐。

  “你不用跟着,”卞有离出门后见元禾试图跟上,便拦住她道,“我陪王上即可,只是去外面走走。”

  然后叫过两个士兵,让他们从厨娘里挑两个人来陪元禾说话。

  这期间,阮羲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只等卞有离处理完,才同他一起向外面走去。

  路上不时有兵士经过,纷纷向卞有离问好。至于阮羲,他今日出来只穿了一身靛青常服,又极少在这些人面前露面,因此一路过去,众人基本上视他不见。

  这样的感觉,对阮羲来说,倒是新奇得很。

  走走停停,到了卞有离这几天已经十分熟悉的地方——操练场。

  场中传来清晰的兵器撞击声、嘹亮的号子声、不绝的笑骂声等各类声音,还没进门,已经可以预见里头热闹的境况。

  卞有离微笑着给阮羲打开门,邀道:“王上,请。”

  然而二人才刚进来,卞有离还没来得及给阮羲介绍几句,阮羲也还没来得及看清场中情况,就被一个黑影遮住前路,也吸引了他们的视线。

  只见一个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二话不说就跪倒在地,伏在卞有离身前。

  “将军,我来负荆请罪!”

  是闰六。

第十六章

  卞有离叫这个意外的变故惊了一惊,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然后迅速定在原地。他看着闰六莫名道:“闰大哥,平白无故的,你别是中邪了罢?我没记得你做了什么需要请罪的事儿,赶紧起来。”

  说着就上前扶他,却被闰六坚定不已地推开了。

  “将军请听我讲,”闰六神色肃穆,“此事我必须来请罪。”

  他这一番动静搞的不算隐秘,甚至可以说非常之显眼了。于是周遭渐渐聚拢过来一众人群,看戏似的将几个人围在中间,眼里俱是带着寻到热闹的兴奋。

  “你请什么罪啊,”卞有离看着他,哭笑不得,“先来见过王上。”

  闰六很是听话,立马微微调了一下跪拜的方向,对阮羲行了个大礼。

  阮羲此番出门衣着低调,因此周围的人大部分不知道卞有离身边之人就是当今王上,闻得此言,都忙不迭地纷纷跪下。

  阮羲立即摆手道:“孤只是来看看卞将军,不必多礼,快都起来。”

  其他人都谢恩起身,然而闰六意志坚定地跪在原处,又把方向对准了卞有离。

  卞有离见实在拉不起闰六,环视一圈后,见人也是越聚越多,只得无奈地退到阮羲身旁,对着闰六道:“好,你快说,说完了赶紧起来。”

  阮羲也好奇地看着来人,等他说话。

  闰六正了正背上负着的一捆树枝——断口处还带着鲜嫩的青绿,可见刚刚折下来不久。

  卞有离抬头望了望操练场旁边栽了一圈的老杨树,又把目光调转到眼前的人身上。不由得心下暗想,倒是会就近取材,这树枝取之军中,晒干了还可用于烧火,也节省得很。

  他神思才漫无目地飘出去,悠悠然然不知踪迹,却就被闰六嘹亮的嗓门给拽了回来。

  “我先前不知将军尚在孝期,设局为难,使将军不得已破了戒,罪大恶极,特来请罪!”

  卞有离这回是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

  孝期破戒,这真算得上是不小的事。毕竟沾了一个孝字,就显得程度郑重一些。换句话说,不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纵观古今,因这一个孝字,不知生出了多少事端。

  不过——卞有离不解地暗忖,这些时日所作所为,并未记得哪件事与之有关。

  能让卞有离称得上一个“孝”的,除了师父不做他人想,但扪心而问,自己对师父绝对是十成十的尊重,于孝道上更是从来小心处事,生怕有半分不妥。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阮羲,见阮羲也是一脸疑惑,便回头重新看着闰六,虚心求教:“你说得很有道理,却不知,我破了什么戒?”

  闰六一愣,而后凛然道:“将军不必为我开脱。因我之故,才使将军不得不饮酒食肉,对先人不敬,这都是我的罪过。”

  一番话把卞有离的思绪拉回到前些日子,初识之时。那时闰六等人设宴“招待”新来的将军,杀了一头猪,又喝了卞有离派人取的梨花落,的确是有酒有肉,丰盛程度还算可以。

  以此作为背景,加上闰六话语作为注解,卞有离仔细分析了一下这段话中的意思,自觉理解了七八分,便问道:“所以,你是说,若有长辈逝世,后人不能吃肉喝酒?”

  这下闰六真真切切地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极其不敢相信似的:“将军不知?。

  卞有离真心诚意地点头:“委实不知。”

  这规矩根本就是闻所未闻,卞有离一头雾水兼之莫名其妙,正待细细思索,就听阮羲在一旁解释道:“孤听太傅讲过,民间有不成文的规矩,长辈逝去后,后辈须斋戒三个月,以善举渡先人轮回,其间戒酒戒色,不能破戒。”

  闰六大力点头表示就是如此,背上的枝条随之微微颤动,看着颇有喜感。

  “我害将军坏了规矩,对先人不敬,一定要请将军责罚。”

  此时,明察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突然现身。

  他挤进人群后,先是十分不满地瞪了闰六一眼,随即上前对阮羲和卞有离依次施礼。

  阮羲微微颔首示意,已算是给了极大的面子。卞有离则直接让他起身,问道:“明察,你也知道这个忌讳?”

  明察颔首回他:“知道。不知将军可曾听说,前朝有位公子名唤杨本,因嫡母去世而十分悲痛,在灵堂连守了三日,他妻子心疼,就在饭食里悄悄掺进肉汤,杨公子自然不知情。但他吃完后,不巧听见下人议论,得知自己破戒。即悲又惊且怒,毅然休妻后遁入空门,以赎己罪,传为美谈。”

  卞有离目瞪口呆:“竟有这样的事,还……传为美谈?”

  阮羲从旁插话道:“孤也知道一桩。那公子名姓不可考,他因长辈去世而悲痛难抑,大病一场,结果因为药引为酒,他抵死不肯喝,本是小病,却因此殒了命。”

  卞有离不可思议地望向他:“该不会,这也是桩美谈?”

  阮羲淡淡点头:“此事收在《义典.孝子录》中,为世人所称许。”

  卞有离睁大眼睛,难以理解地四顾周围,惊异不已:“你们没有一人觉得这规矩荒谬?”

  为了子虚乌有的所谓规矩,竟就至于抛却夫妻情分,甚至置活人性命于不顾?

  逝者已去,生者犹存。孰轻孰重,难道不是一目了然之事?

  没有人出声。

  良久,阮羲淡淡开口:“想来,天下人都已经习惯如此。”

  “那又如何?”卞有离不知为何,竟感到惊怒交加,当即反驳道,“即便天下人都习惯,也不见得就是道理。”

  阮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又极快地掩饰下去,眸中含义意味难辨。

  闰六犹在跪着,显然认为自己犯的是个大错。或许再加上今日引将军生了一场气,更是错上叠错,因此他脸色懊恼愧悔。

  周围的人见卞有离似乎很是生气的模样,都默默低了头,无人出声。

  明察见气氛骤然僵持,环顾四周,将目光锁定在卞有离处:“将军认为,这规矩有不当之处?”

  “我不曾听说有这门规矩,”卞有离语气生硬,“闰大哥,我不知道你坏了谁的规矩,反正我师父他不需要后人如此行事。你现在,起来!”

  风夹裹着暖意席卷而过,留下些许新鲜草木的清香,芬芳怡人。

  闰六紧张地抬起一点角度,看了卞有离一眼,卞有离懒得理会他,直接转过头去。他便将目光投向了明察。

  明察挑眉与他对视,似笑非笑,神情中却透露出掩饰不住的恨铁不成钢。

  不过这一抹神色迅速消却不见,几乎难以察觉。他微微含笑对闰六提点道:“子顺兄,快起啊。”

  话虽说得热切,语态也毫无瑕疵,然而闰六听了,却感到一阵悚然,仿佛自己又被这小子给算计了去,或者是即将被算计。

  可是情形已经这般,无法可想,闰六也不敢再跟卞有离对着来,只得讷讷起身。

  卞有离余光瞥见他起来,转过视线漠然地盯着他:“我本想让王上看看你们操练情况,谁知操练没看成,倒是白白看了一场戏。也罢,你们自己接着练,横竖你们自有规矩。”

  说完,径直转身而去。

  甚至连阮羲都没理会,直接把人随意撂在了此处。

  明察连忙对阮羲施礼道:“王上恕罪,将军不熟悉民间规矩,因此烦闷不解,这才离去,待草民等劝慰一二便好。”

  听得此话,阮羲忍不住正眼打量了明察一番。

  他自然不会计较卞有离的行为,只是这个年轻男子,竟然第一时间就想着为卞有离的失礼开脱,倒是极有眼色,也很会说话。

  看来这军中,有很多有趣之人。

  明察神色恳切地立着,似乎没察觉对方探究的目光。

  “无妨,”阮羲轻笑,“孤去看看将军,你们接着练就行。”

  卞有离从操练场离开,漫无目的地乱走,待反应过来,已经走到军营后门。

  琼宁是荆国之都,极尽繁华昌盛。可是再如何繁盛,总有个范围。这军营基本上就是脱离了那块范围,勉强沾了点边,也没能蹭上些许好模样。

  但无论如何,进军营之前,还能遥遥窥见一丝城中繁华。

  可是从军营后门往外看去,就是实打实的荒野了。

  一望无际的荒凉土地,只有低矮稀疏的杂草生于其上,黄绿相间,无精打采,裸|露出清清楚楚的褐色地表。

  风从此处吹过时,会有空荡荡的声音漂浮而过,拂过杂草,拂过地面,拂过石子和石子之间的空当,留下一派深刻的凄清。

  卞有离静静地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踏出门去。

第十七章

  熏风过野,天地浩大。

  草木萋萋,素影孑立。

  军营后门外头这片土地没什么用处,既贫瘠得不长粮食作物,又起伏得难以安营扎寨,除了有几支队伍偶尔在此练练招式,大概就是外围长的草还能喂喂马。

  不过营中的马都很喜欢这片地,可能这里的草味道特别一些。

  卞有离独自出去,很快察觉到后面有人跟过来,但也没有回头。他不仅不回头,甚至还加快步子,直接走到一侧牵了一匹正在吃草的黑马,翻身上去后轻喝一声,朝着远处奔去。

  风声擦过耳边,呼啸不已。这地方很大,卞有离没有刻意控制缰绳,因此马儿跑了一会儿,就迟疑地慢下速度,似乎是在等待指令。

  往何处去?

  瞎跑也不是个事儿。

  卞有离放眼看了看前面,还是望不到尽头的荒地。他手中微微使力,将马调转了方向。

  马蹄声噔噔远去,一人一马逐渐消失不见。阮羲静静地站在后门边,像是有些好奇地望着卞有离去的方向,良久,才返回来处。

  江水汤汤,水汽扑面,周遭一片青绿草木,环着一重重山峦,其间夹杂鸟啼莺鸣,萦绕花香水声,宛若世外之境。

  可惜,到底不是世外之境,未能得以真正隔绝。

  卞有离骑马到了此处,随手把马匹拴在一棵树旁,轻轻拍了它一下,然后信步走往河边。

  尽管这只是第二次来,但此地一山一石,他都已经心中有数。

  毕竟判断风水的时候,任何一处小的异常,都有可能成为祸难源头。

  “师父,”卞有离走到河边,对着一川江水直直跪下,“弟子来了。”

  如果老人在世,一定会将他扶起,以慈爱又悲悯的语气温和地唤上一声:离儿。

  此时却只有奔流不尽的江水应答他,水声浩荡,不解人忧。

  “师父……”卞有离跪在地上,终于露出了眼里再也遮掩不住的茫然,“我决定留下,是否做错了?”

  江水扑腾出润泽的湿意,轻柔地扑在河边,也带给河边之人。

  “我常年在谷中,不知外面有这许多规矩。这些规矩明明是不必要的,他们却没有人觉得不对。”

  “可我觉得不对,我也不想听他们的。”

  按谷中规矩,长辈逝世后,后人一年之内不着艳色,不办喜事,不宴宾客。

  除此之外,再无禁忌。

  因而今天闰六闹这一出,在卞有离心里掀起了一番巨大的风浪。

  他当初留在荆国的原因,其中江延以言语激他占了大部分比重,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师父临终前的话,似乎有点若有若无的暗示,隐晦地表达出一个意思:自己留在荆国,是有可能见到师兄的。

  自从师兄出谷,卞有离再未得到过任何与之有关的消息,甚至一度以为师兄已遭不测。

  那时师父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又给了他希望。尽管卞有离也知道,这很有可能是师父故意给他留点念想,但有总比没有强,好歹也是一丝期盼。

  所以他留在荆国,心里不至于完全都是抗拒。

  可是闰六这一闹,卞有离心里的抗拒登时升腾起来。

  在此事的映衬之下,他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与这个地方如此格格不入。自己不了解荆国的风土习俗,不知道民间诸多说法规矩,而这些东西又时时贯穿在众人言行相处里,避无可避。

  而且没有余地。

  一股突如其来的孤独席卷了卞有离的心神,于是有个想法在他心里渐渐聚拢,继而成型,接着扩大开来,把近日的和谐都撕成了碎片——我不想待在这儿了。

  我要走远一点。

  我要摆脱这里。

  卞有离看着奔流不息的江水,心中这个念头越来越浓烈,最终形成不可阻挡的势头,让他几乎一刻都不能等,恨不得立即远走,再也不到此处。

  可是还有最后一丝牵绊,给了他一点微弱的冷静——“师父,您保佑我,早点等到师兄。”

  为了见到师兄,他不能过于任性,一走了之。

  不过,暂时的远行,总还不成问题。

  想通这点,堵在卞有离心里的茫然终于寻到一块缝隙,给了他片刻的轻快。

  轻风由水面而来,荡起些许清波,拂过柔顺的苇草,吹向人面。

  卞有离认为守孝不可穿戴艳色,自然就是着了一身素衣。

  河山之下,他虔诚地跪在地上,霜白衣袍触地,墨发微扬,更有清风拂面,水声作响。

  阮羲轻拍马头安抚着自己的马,目光却遥遥地定在河边。

  马儿似通人情,慢慢安静下来,瞪着一对大眼,也跟着看向河边。

  它显然看不懂什么,无趣地盯了一会儿,便低下头啃草。

  阮羲轻轻摩挲了几下马鬃,轻声道:“你在此处待一会儿。”

  有吃的在眼前,这匹马便顾不上其它,连头也没抬,自顾自吃得欢实。

  可见这是匹很务实的畜生。

  阮羲把这十分省心的马安置好,打量了四周一番,看见一条小路,便顺着小路走去,去靠近河边那如画一幕。

  卞有离心里做了决定,正在一步步思索,乍然听见有脚步声过来,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个究竟。

  阮羲见他回望,下意识顿住步子,然后走到他旁边,跪坐于地,对着江水微微一拜。

  以他君王之尊,行此礼节已是很了不得,卞有离此时却懒得理会,只是问道:“你怎也来了此处?”

  阮羲:“我看你走时脸色不好,便猜测你在这里。”

  对于这个答案,卞有离不知听没听进去,没做任何反应。他想到刚才自己所思,便回头看着阮羲道:“正好你来,省得还要去宫里找你,我有话同你说。”

第十八章

  阮羲见他面色郑重,似乎是有很要紧的事情,情不自禁地直起身:“什么话?”

  卞有离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要说的话,然后开口:“先前你很为江大人出使洛国之事担忧,怕他遭人暗害,是不是?”

  “是,”阮羲没想到他提起这个,迟疑了一下才道,“你有法子?”

  卞有离干脆地点头:“不瞒你说,我自幼所学,恐怕比江大人会的还要多些,他此行危险,不如由我一路护送,定可保他无虞。”

  “你去?”

  卞有离:“我从未有过任何军功而封将军,朝中许多人都对此事十分不满,你就当是给我个机会吧。”

  一阵风刮着几点零星的絮花飘过,卞有离的发丝有几缕遮到脸上,精致的面容被挡去大半,却还是没能完全掩盖他的神情——那呼之欲出的,想要远离的心思。

  阮羲没有直接说行或不行,他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可是,江延去的话,我担心他出事,你去,我难道就不担心了吗?”

  这句话有点歧义,卞有离听后颇怔愣了一瞬,好像是在揣测阮羲的意思,到底是担心自己没有能耐护住江延,还是担心自己没有能耐护住自己?

  无论是哪一种,在卞有离看来,都是不必要的。

  他认真地看着阮羲道:“我向你允诺,我们一定平安归来。”

  阮羲定定地望了他半晌,突然把目光转向身前的江水,还是没有回应。

  既不说允,也不说不允。

  卞有离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阮羲的话,便直接询道:“你觉得可好?”

  平心而论,没什么不好的。阮羲从平日的一些言行里,已经可以确定卞有离的能力,有这样一个人在江延身边,的确很值得放心。

  何况卞有离又不是心思叵测之人,既然说了不计较江延先前所为,那就是真的揭过去,这样也就免了提防的麻烦。

  阮羲看着前方,突然问道:“浮青,你不想待在琼宁,是因为不喜欢这里的规矩吗?”

  卞有离一顿,下意识地想找借口遮掩,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诚实道:“是,我不喜欢。”

  阮羲点点头,然后看向他,轻轻一笑:“那你和江延,路上保重。”

  这就是答应了。

  卞有离得到了答复,心里一直浮躁的情绪一下沉下去,他这样渐渐平静下来之后,蓦然感到了不好意思。

  自己这些行为,固然事出有因,也很有益处,但是总这么突然地要求阮羲答应一些事情,还是显得有些无理。

  “那个,”卞有离斟酌道,“你放心,我一定保护好江大人,让他毫发无损地回来。”

  “不止如此,”阮羲定定地望着他,“还有你,你们一起平安地回来。”

  “……嗯。”

  他们说定了这件事,卞有离也已经在江边跪了好一会儿,阮羲便提出回军营:“你去挑些人手跟着,我去跟江延说一声,他最近总跟我唱反调,估计需要费点口舌。”

  卞有离:“那你去跟江大人好好说,我自己回营。”

  阮羲想了想,笑道:“也行,你回吧。”

  卞有离的马跟阮羲拴在两个方向,他从地上起来,转身往后,却在原地顿住,没有立即抬脚。

  阮羲疑惑:“怎么了?”

  卞有离忍不住回头看他:“泽安,我有没有让你为难?”

  阮羲怔了怔,扬起笑意:“没有,你多虑了。”

  “我虽然不喜欢那些规矩,但我理解你们,”卞有离认真道,“我会好好想这件事。”

  阮羲笑着点头,看卞有离从树旁解下马的绳子,翻身跃上马背后扬鞭远去,才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这匹马还在咀嚼地上的草,不过看那漫不经心的模样,应该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它看见阮羲走近,立即兴奋地嘶鸣一声,然后讨好地蹭过来。

  阮羲好笑地拍了拍它:“吃饱了是吧,那我们也回去。”

  马温顺地让他执着缰绳,向来时的方位逐渐加速。

  马背上的人不知想到什么,自己轻轻笑出了声,然后垂下眸,小声道:“我也不喜欢。”

  话刚出口就被迅疾的风给切碎打乱,飘散着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卞有离回到军营后,自然而然地往自己的帐子走去,一进门,里面竟然有许多人。

  他们本来正在大声说话,熙熙攘攘混乱不已,一见到卞有离进去,顿时鸦雀无声。

  卞有离:“你们为何在此?”

  闰六站在最前方,闻言似乎想要上来解释,却不知为何,畏畏缩缩地停住了。

  明察瞥了下闰六的怂样,无声无息地瞪了他一眼,而后上前道:“将军,我们来解释一下子顺兄做的这件……蠢事。”

  卞有离摆摆手:“不用,这件事以后再说。眼下另有一件事,正好你们在,我们商量商量。”

  明察一愣:“什么事?”

  闰六听见卞有离不再提之前那事,胆子顿时大了回来,也凑热闹道:“是啊,很重要吗?”

  卞有离简略地提了提要护送江延出使的事,接着强调了一下此行的危险,把这些都讲解明白,最后问道:“你们有人想去吗?”

  没等人回答,卞有离就率先道:“不想去也无妨,我不过想要借机出去散心,并不是很重大的事。”

  “我要去!”闰六没等卞有离话音完全落下,立即应道,“将军,我跟着你去!”

  人群中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出来表态,说愿意去。

  他们自从被招到军中,除了平常训练,没几个人真真正正参加过什么打仗之类的,甚至连营门都很少出去。可是生为男子,谁又没有个横刀立马的壮志呢?

  若能跟着卞有离护送一国使者,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一项任务,是一个正式的使命。

  因此踊跃之人还是不少的。

  闰六的想法就更简单了,他觉得自己把将军惹生气了,还气得一定要出去散心才能舒坦,自己要是不跟着,简直罪大恶极。

  卞有离倒是没想到会有这么热烈的反响,他略微一愣,继而笑道:“我用不了这么多人吧?”

  明察一直没说话,也没表态,此时听见卞有离的话,方才开了口:“将军此言差矣。”

第十九章

  卞有离早就注意到明察一直没有说话,原本以为他是不想去洛国,此时听到他突然开口,没想到一说话就是反驳自己,便下意识问道:“哪里不对?”

  明察:“将军以为,此行去洛国,有没有凶险?”

  “凶险自然是有,”卞有离思索了一下,“你觉得我把情形想得太乐观?”

  明察:“将军只问我们这几个人去不去,可见不是把情形想得太乐观,而是根本不了解情势。”

  这话说得很重,也有几分逾越了,不大符合他平日里谨慎的作风。

  在场的人闻言,不知是被明察吓住了还是怎样,一下子都静住,只听他一人侃侃而谈:“洛国一直视荆国为心腹之患,此次又是借着兵力优势迫得荆国派人出使,气势上已先胜一筹。众所周知,早年先王下令断了与洛国的通商,那时给他们的百姓带去不少麻烦。现在荆国又去请求通商,自然是我们处于弱势。有这样恃强凌弱的机会,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

  “我知道他们会为难江大人,可是,”卞有离蹙眉,这其中关窍他不是没想过,“我总不能带一支军队去吧?”

  未经宣战,带军处境,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必会生出不小的乱子。

  明察立即接道:“确实不能明着带。”

  卞有离:“……”

  不能明着带?

  那还是要带?

  而他此言一出,周遭的一群人都不由愣住。待反应过来明察的意思之后,他们个个神情莫测,连看向明察的眼神都变得奇异。那模样,仿佛在看一个胆大包天的疯子,但竟还怀着几分敬意。

  毕竟这样的胆子,这样的言论,不是人人都能有,都能说得出。

  卞有离消化了一下明察这句话,缓慢开口:“你是说……让我偷偷地带一支军队?”

  这个举动乍听十分疯狂,但好处也是很实在的。洛国的态度很明显会不友善到极点,若能有一支军队保护,出使的人自然多了几分底气。

  如果洛国没有作为也就罢了,军队掩护过去,权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但假如洛国真使出什么下作的手段,应对起来也不至于束手无策。何况看现在的情况,洛国滋事的可能性很大。

  设想是个好设想,只是施行起来,很有难度。

  一支军队和几个护卫是不一样的,他们一旦出行,光踏地的声音就几乎要传出去好几里地,根本掩饰不了。

  偷偷带上,谈何容易?

  明察又道:“也不全是。按我的意思,将军只管带几个人先走,至于队伍,随便找个由头遣出营,只说去操练,然后换一条路乔装跟着你们。”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便是卞有离,听完后也不禁沉默着,没能立刻作答。

  想了一会儿,卞有离道:“你是说,由另一个人带领军队,暗地里跟着我?”

  “正是此意。”

  闰六忍不住道:“将军,我觉得明察说的有道理,你看,洛国那群家伙抱着什么鬼心思还不知道,要是没有保障,万一咱们都折在那儿怎么办?”

  卞有离若有所思地望着闰六:“这很冒险。我不能确定,情况是否凶险到要做这样的防范。如果被洛国知晓……”

  明察迅速打断他:“既是暗地防范之举,只要他们不出手,就绝不会知道我们做过什么准备。”

  后面人群里有人担忧出声:“可这毕竟是带上一支军队,一旦隐藏得不好,哪怕只是一点纰漏,恐怕就会被察觉。”

  卞有离点点头:“这话说的是,领兵之人需要必须带着军队隐藏好,此事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依你看,谁堪此用?”

  明察毫不犹豫:“将军若是信得过,可由我带领。”

  他说话时神情笃定,令人毫不怀疑此人能做成这件事的可能性——绝对可以。

  闰六:“将军是在犹豫什么?”

  卞有离似乎想说什么,却立即顿住了。他略停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已经被明察说服,道:“那我要问问王上。”

  明察微微颔首:“这是自然,还望将军尽力说服王上。”

  “嗯,我知道。”

  此事可算得是这支队伍自打入军以来最为重大的一件事了,因此他们得到了卞有离的默认之后,便都兴奋地告退出去商量。

  人群陆陆续续地出了营帐,最后只有闰六和明察还留在帐中。

  闰六留下是因为之前所谓“负荆请罪”那件事,他还没有与卞有离解释一下。明察留下的原因就比较明了,直接说了出来:“将军,你心里还有忧虑。”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眼下人少,也都信得过,卞有离便不再掩饰,索性和盘托出:“是的,我担心王上不会同意。你们也知道,咱们这支军队,从来没有出去过,半点经验也无,而这件事一旦出了差错,说不好就要引起两国交战。”

  没事的时候,洛国还要来挑衅几下,无非是因为没有正当理由宣战。这要是被他们知道荆国使臣带军队出行,简直是把开战的好借口送到人家手边上了。

  那这可以说是罪不可恕了。就算洛国图谋不轨已久,早晚都要挑事,但对不了解朝事的荆国百姓来说,他们将只记住洛国来犯的直接□□,即军队暗自跟随的事情。

  一旦出了意外,必定惹下众怒,遭天下唾骂。而且天下悠悠之口所讨伐的,恐怕也不只是一支军队或一位将军,而会是下达这个命令之人——荆国之君,阮羲。

  明察默然良久,缓声道:“将军,我有一句话要问,可能有所冒犯。”

  卞有离隐约猜到了明察要说什么,但他顿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拦:“你说。”

  “将军……”明察抿了抿唇,“你和王上,是否……关系匪浅?”

第二十章

  卞有离其实猜到了他要问这个,但即便有所预料,乍一听,还是不大自然地躲闪了一下目光。

  很明显,明察话中所指,绝对不是平常意义上的关系匪浅。

  而他问的这个,答案又很确定——的确是关系匪浅。

  闰六傻不愣登地看着突然陷入沉默的两个人,一脸茫然:“你们说什么呢?”

  没人顾得上给他答疑,于是闰六在嗅到了空气中不平常的气息之后,自己默默地退后一步,也不再开口。

  此时无言即有言,蔓延着的沉默持续片刻后,不用卞有离说话,明察也已经知道了答复。

  明察:“我相信将军一定能说服王上。”

  卞有离微微抿唇,然后看向闰六:“闰大哥,你先出去。”

  闰六不明所以:“啊?”

  但是明察随即也道:“子顺兄,下午的操练先中断一下,你现在去找张兄统计统计名单吧。”

  闰六虽然有点一根筋,但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在两个人轮番开口之后,他也明显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不必要,甚至于多余。

  意识到这一点,他有点失落。

  但眼见面前这二人面色都不是平素的模样,闰六只略微踌躇了一下,也就痛快地告退出了营帐。

  闰六走后,卞有离望着明察,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在桌边,倒了两杯茶。

  递给对面一杯茶,卞有离率先出声:“你又去找人聊天了?”

  明察接过杯子,垂眸道:“将军昨夜走得匆忙,我略觉不妥,便出去找人问了些话。”

  “嗯……那你问到多少?”

  明察抬眼看向卞有离:“将军很在意我知道了多少吗?”

  卞有离一时语塞,竟然被他问住了。

  要说在意,倒也不很确切。但要说不在意,那更是胡扯了。

  说到底,在军营里,卞有离更希望自己是以能力德行服众,而不是像在王宫里一样,因为阮羲的格外看重而被优待。

  那种感觉,很不好。

  “将军,你如果介意这些,我认为,大可不必,”明察似乎察觉到卞有离的犹豫,便自行开口,“再厉害的人,也可能有不测的时候。在困境里无奈妥协,又并未伤及旁人,这已经很了不起,不值当你介怀。”

  口舌间说上几句道理,并不难,也都没有错处。只是身在局内,即便已经有心放开,勉强放开,可是,又哪里能能够轻易就不介怀?

  卞有离低头看着杯里微碧澄清的茶水,忽然轻轻一叹:“你虽如此说,不也还是让闰大哥出去了吗?”

  明察:“不是人人都理解的,能避则避,以后再告诉他也不晚。”

  卞有离顿了顿,看向他:“你理解?”

  明察立即点头:“当然理解。”

  卞有离闻言抬头,仔细地看着明察,像是要确认他这句话的真实度。

  然而明察神色认真,目光诚恳,眼底写满毫无杂质的澄澈。

  实在找不出不相信的理由。

  卞有离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不过他的神情恢复太快,那一抹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也辨认不清,到底是释怀还是无奈。

  “姑且按你说的就是,”卞有离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明察摇头:“不瞒将军,我既然知道了此事,对王上的意见,已经心中有数。”

  卞有离一愣:“你能确定?”

  明察笃定点头:“确定,我稍后就去整理出行士兵名单。”

  卞有离蹙眉:“可我觉得,王上不是没有拒绝的可能。”

  明察笑着摇头:“王上不会拒绝的,将军若不信,反正下午也没有操练,可以去王宫走一趟。”

  ……

  白日的王宫里没有重重灯火,但是放眼一望,只见天光明澈,曲径通幽,处处有别致的亭台楼阁,还有精美的宫殿绵延各方,也是一幅别有风光的图景。

  卞有离想到自己早晨才从这里出来,谁知中午就又赶来,心里竟然有一种莫名可笑的感觉。

  宫门处的人见卞有离下马,赶紧上前接过缰绳,把人殷勤地请了进去。

  “王上在哪儿?”

  宫人躬身道:“回卞将军,王上刚从外面回来,正在长泰殿召见江大人。”

  卞有离点头:“那麻烦你带一下路,我去长泰殿。”

  长泰殿。

  阮羲瞪着江延:“你老实说,有多久没让秦掌司号脉了?”

  江延淡淡回道:“记不清。就算秦掌司日夜待在府里号脉,也无甚用处,臣懒得费事了。”

  “好,很好,”阮羲气得从桌子后面走出来,站到江延面前,“你如今越来越有本事了,药也不吃,话也不听,人也不见,你是够能耐,所以能自己治病吗!”

  江延:“久病成医,臣多少倒也懂得一些。”

  “一派胡言!”阮羲怒道,“你于医术上能强过秦掌司吗?孤已经把他叫到偏殿了,你赶紧的让他看看。”

  江延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是。”

  “以后也不准把秦掌司拦在外头!”

  江延继续不以为意道:“是。”

  阮羲让他气得不行,唤元禾去偏殿把秦掌司叫来,自己就站在一旁看着。

  他从军营回来之后,元禾派人去叫的秦掌司已经候着了。当他问过秦掌司江延近来的情况,差点把桌子给掀了。

  据秦掌司所言,江延已经许久不肯见他,更别提号脉之类。甚至于江延平日里吃的药,都是拖了好几天才去领。

  江延的性情向来有些固执,阮羲是知道的。因着自幼相识的渊源,对于江延,阮羲基本上是能退让就退让,尽量不去跟他起争执,所以从小到大,也就是在治病这一件事上,他们能吵得起来。

  秦掌司给号脉过程有些慢,且又得连看带问,难免耽搁一些。江延便瞅了个空儿对阮羲道:“王上,你去看看奏折吧。”

  “不用你操心,”阮羲正色看着他,“江延,要是这样的话,洛国你也不必去了,孤再找旁人也可。”

  江延眉头一皱,正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通报:“王上,卞将军求见。”

  阮羲正好不大痛快,闻言便顺口斥责他:“求你个头,卞将军想来就来,用得着求吗?”

  宫人连忙告罪求饶,阮羲摆手烦躁道:“下去下去,快点请将军。”

  卞有离一进门,看见秦掌司和江延对面坐着的阵势,不由问道:“江大人这是怎么了?”

第二十一章

  阮羲挥手叫跟着的宫人退下,自己从一旁扯了把椅子给卞有离,然后瞪了江延一眼:“他成日里就是想着如何气死孤。”

  卞有离惊奇地望向阮羲,似乎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不过阮羲也没继续再说,而江延对此话更是置若罔闻,还神态自若地同卞有离打招呼:“卞将军,又从军营过来吗?”

  卞有离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我有点事想和王上商量。”

  “那正好,”江延终于解放了似的,“你们说吧,王上,臣先回去。”

  卞有离想着这件事跟江延也有很大关系,下意识就要叫住他,然而话到嘴边,却踌躇了一下。这一踌躇,江延已经手脚麻利地从秦掌司手里逃脱出去,理理衣裳,一派规整地站在了地上。

  阮羲被他迅疾的动作给唬住,一时没来得及阻止,不想就被江延得逞了。

  原本对坐的二人,眨眼就只剩了秦掌司空对着一张竹织藤椅,精美的纹路肆无忌惮地展现出来,桌上脉枕绣着一堆花草,空荡荡的得意着。

  阮羲顿了顿,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向江延:“既然如此,就请秦掌司随你回府。不,别回府了。元禾,你带秦掌司和江大人去太傅府。”

  元禾利落地答应了一声,便上前作出请的手势:“江大人,秦掌司,请随奴婢来。”

  江延皱眉:“臣又不是没有府邸,去太傅府做什么,又要让义父费神。”

  阮羲:“让你自己回府还了得,行了,别说多余的,元禾,好好看着他。”

  元禾欠身应下,带着秦掌司和江延出了门。

  眼看着三人的身影确实消失,阮羲才转回视线,专心招待卞有离:“浮青,吃饭了吗?”

  被他一问,卞有离才恍然记起,自己早晨走得急,没顾得上吃东西。但是上午有不少事,确实是想不起来。眼下时近晌午,再忘掉这顿的话,估计得饿晕了。

  阮羲看他模样就知道了,便笑道:“我也没吃,可巧该到时辰了,咱们先用饭,顺便也说说话,你刚才不是说有事?”说着从门外叫来宫人,嘱咐了几句,令他们今日多上一份午膳。

  不说的话,卞有离还没觉得什么,经过阮羲一提,他还真觉得有点饿,自然没有异议,顺从地换坐到刚才江延的位置上。

  午膳应该是已经准备了一段时间的,宫人出去没多久,几乎是才出去就提着食盒进来,把饭菜摆在桌上。

  雕花银盘一点点铺满桌面,宫人们躬身次第退出。房中只有二人后,卞有离打量了一下内容,好奇道:“昨晚你让元禾准备饭菜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些?我还以为你喜欢素菜。”

  昨夜元禾端去的所有菜都是素的,虽然也很不错,但卞有离那时就有点疑惑,只是碍于可能是阮羲喜好的原因,没有多问。今日却见上来的都是各色荤菜,可见并非阮羲喜欢吃素,不禁出言相询。

  阮羲笑道:“我吃什么都行,只是不大知晓你的喜好,便让他们多做了几种。”

  卞有离其实也没有十分想要探究的欲望,闻言便点点头,把这份心思抛开,同阮羲说了明察的想法。

  结果很是出乎意料,不过只出乎了卞有离的意料,却正中明察所说。

  阮羲几乎是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只是微微停下一瞬来思索,马上就同意了。

  但越是这样,卞有离越是惊讶:“你不用再想一想吗?”

  阮羲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这有什么好想的,那兵既然给了你,就该你做主,爱带到哪儿去,都是你的自由。”

  卞有离:“……那,要不要告诉江大人?”

  阮羲摇头:“不必,幸好刚才没让他留下,之后你也别告诉他。”

  卞有离犹豫道:“这样好吗?”

  毕竟是一同出行,若一直有事瞒着,恐怕不大合适。

  阮羲:“你是不知道,我派的护卫他都不肯带,勉强收了几个太傅给的人,估计不用几天也能都支开。你带着人去,别让他知道,我也能放心点。”

  卞有离这下是真不能理解江延了,便问:“他为什么不肯带?”

  阮羲烦闷地拿筷子戳了戳碗:“我就是不知道原因,不然也不会束手无策。他又不让秦掌司好好诊病,我只怕……”他说到此处,突然觉得不妥,立即把后面的话都咽了下去。

  但卞有离已经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言。

  江延不叫秦掌司诊病,那要么是已经无恙了,所以不待见医者;要么就是自知病情加重,不愿意让人知道。

  看这情况,无论如何不会是第一种。

  而如果是第二种,江延自己都已经感觉不妙,因此才拒绝被医者详知病情的话,那想必不是一般的严重。而且他行事突然跟阮羲对着来,也是很大的不寻常。

  偏偏他又在这个时候坚持远使他国,且不收护卫,种种迹象加起来,难免让人有不好的联想。

  卞有离一下就明白了阮羲的隐忧,但却并不担心。

  他想了想,对阮羲道:“泽安,你记不记得我师父临终前,你曾想让秦掌司用些法子,试试救他?”

  阮羲被这突然离题万里的话头给弄得懵了懵,待反应过来后,才缓慢点头:“但是你没有允许。”

  而当天晚上,老人就去了。

  卞有离:“是的,我让你们都出去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让秦掌司试试?”

  阮羲茫然道:“不是因为秦掌司救不了吗?”

  卞有离提及师父之事,眼中难免浮现伤感,然而听到阮羲的话,却不由失笑:“他自然是救不了,但当时毕竟还没有结果,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阮羲摇摇头,脸上带了点单纯的疑惑。他不知道卞有离是如何得知的,但自己是问过秦掌司,由秦掌司本人说的。

  现在想想,还真是很奇怪。

  卞有离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阮羲:“因为,我看得见。”

第二十二章

  阮羲愣了一下,而后好笑道:“浮青,你说什么呢,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看得见?”

  他神色轻松,明摆着是把卞有离的话当成了说笑。

  卞有离曾私下猜测过,说出此事后,阮羲有可能出现的对应。他猜到阮羲也许会警惕自己,也许会产生别的想法,却没想到,此人竟如此令人意外——一点也没犹豫,直接就表示不相信。

  面对这样的反应,卞有离顿时有点无奈。

  “真的,”卞有离无奈过后,诚恳地看着阮羲,“我能从面相上看出来。”

  他的神情太过郑重认真,阮羲虽然心中存疑,也不由得把不在意的心思去了几分,正经地望着卞有离:“你果真能看出来?”

  卞有离点头:“所以,江大人的情况没有你担心的那么糟糕。我会竭尽全力,保他安然无恙。”

  阮羲一怔,没想到卞有离把话题引远,是为了说这个。

  说到底,当初卞有离的师父去世,阮羲心中一直负疚,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大意,才使秦掌司没能及时进行医治。尽管秦掌司说了这病没办法,可他心里经常会想,也许呢,也许秦掌司早到一时,就有办法也说不定。

  所以听到卞有离提起这个事,他下意识的以为,是为了缓和自己同卞有离之间的关系,可没想到,会扯到江延身上。

  可是这个话题扯得,简直是恰到好处。

  阮羲担心江延,却不能明说,也不敢多问,生怕知道的多一点,就要面对一个他无论如何都不想面对的事实。

  此时哪怕只有一点安慰,他也是愿意去相信的,即便只是编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阮羲也不会非得求证。

  而卞有离这这一番话,何止是一点安慰?

  卞有离以自己的师父为例,言之凿凿,平常说出来也会使人不由自主确信几分,何况阮羲此时根本就不想怀疑任何对江延有利的言论。

  再者说了,卞有离也没有说谎的必要。

  因此阮羲只稍微一顿,就决定相信这番话。

  卞有离看不出来阮羲的心思,只凭直觉认为他也许还不能相信,觉得自己可能还要多说几句来说服阮羲,便道:“我说真的,若你仍是不信,我同你说几个以前的……”

  “我信,”阮羲立即打断他,“我信你所说都是真的。”

  卞有离反而愣住,一大堆话没来得及出口,堪堪停在了半路。

  阮羲:“既然如此,你多带点人就更好了。不如我再派些人手给你,你一并带上?”

  “这倒不用,”卞有离迅速调整到说正事的状态,“我带几千人就很多,他们藏起来已经很不容易,再多反而妨碍。”

  阮羲点头:“我已经和江延说过,这次你会陪同他去。至于这防卫之事,就都凭你的意思去做。”

  得到阮羲的应允,几乎就是没费周折。这件事完成得如此容易,倒让卞有离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他在宫里和阮羲用过饭,赶回军营后,还是觉得惊奇。

  这其中,难道真的就只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卞有离心里的疑惑越发清晰地形成鲜明的问号,但在闰六明察等人来和请示出行名册的时候,他只能把所有的念头默默按压下去,专心对付眼前的问题。

  闰六和明察一干人办事效率快得很,不过吃了顿饭又过了一会儿,初步的名册就已经拟定完成。

  卞有离拿起一册粗略地翻了翻,皱眉道:“这是多少人?”

  闰六:“大约两千,将军觉得怎么样?”

  卞有离又拿起另一册翻了翻,没有说话。

  之前卞有离曾了解过,在野军统共的人数大约四千有余五千不足,若论起来,各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又不怕死,可谓是一众精兵。

  但他们都还没有出去经历过实战,因此虽然有潜在的本事,但是并不能为人认可。

  不被认可,就没有机会参与重大战役,这样他们的价值就会被埋没,逐渐被淘汰。

  若真是如此,那就太遗憾了。所以按卞有离本来的想法,起码带去四分之三的人,让这些人积累一些经验名声,也好为以后铺路。

  两千人,一半不到,就难免少了点。

  但此行不是光明正大的出战,卞有离也知道,人越多,隐匿的难度就越大,危险和麻烦也就越多。

  两相为难之下,真不知如何抉择。

  所以他只是盯着名册,良久沉默。

  明察突然出声:“将军,我有一个想法。”

  卞有离思绪被打断,顿感意外,颇有些好奇地看向他:“你说。”

  明察点点头,道:“我想,咱们之前制定的计划,由我带领一队人暗随将军之后,细想起来,有些纰漏。”

  卞有离一怔,连忙问道:“有何纰漏,你快讲。”

  明察:“由我带领一支队伍暗自跟着将军,是为了保证洛国不能危及使团。咱们原先想的是,若洛国没有动作,当然很好,若他们心怀叵测,我们也有所应对。”

  卞有离愣了下,随即若有所思:“你带领一支队伍……”

  闰六没想明白,但他现在也懒得想,索性直接打了明察的胳膊一下,催促道:“你卖的什么关子,赶紧说。”

  明察抽回手瞪他一眼,继续道:“不错,将军也看出来了,只有我们一支队伍,这就是纰漏。”

  卞有离此时也想通了,顿时一拍手掌:“那就分两路!”

  明察微笑赞同:“对,我们分两路。如果出事,洛国肯定会对使团周遭严加盘查。只要他们查出一队,就会放松警惕,但肯定不敢明着阻止,只能集中精神在这支队伍上。”

  卞有离也笑道:“那我们的另一部分人马就很自在了。”

  最主要的是,他们原本制定的计划就是两千人一队,这样一来,一支队伍仍然是两千人,另一支虽然多出一些,但也没有很大的偏差,那么之前所做的防范也都不会白费。

  闰六这下才反应过来,震惊地瞧着俩人:“将军,你们是要,把咱们的人都带上?”

  卞有离颔首:“确有此意。一队两千人,数量并没有什么变动,只不过多分一个将领带头罢了,大家准备好的事宜,也都还可以用得上。”

  既不用担心人数过多而使得队伍太过显眼难以隐蔽,又能给所有人机会,两全其美。

  解决了这件事,卞有离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对俩人浅笑道:“那就这样,明察在前,闰大哥你在后面跟着,距离不要太近,慢慢走。”

  闰六一惊:“我不是跟着将军吗?”

  “不用,”卞有离笑道,“我自己跟着江大人即可,人多了也不方便,再说还是领兵的事情重要些。”

  闰六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便答应道:“那就都听将军安排。”

  卞有离手指在名册上轻轻划过,一个一个名字,整齐有序地排列其上。

  而外面整装待发的兵士,也正如一柄柄整齐拜放的利刃,等着出鞘,闪出自己的凛凛冷光。

  明察又问临行前,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卞有离思索片刻,说让他们想办法弄点好的伙食,再把粮草确认几遍。

  “临走前犒劳一下兄弟们,这件事交给你们几个去办吧。我还要去见见江大人,”卞有离拿起名册递还给明察,轻声道,“我想,不用几日,我们就能出发。”

第二十三章

  卞有离第一次去拜访江延,没什么常识,因此顺理成章的,他扑了个空。

  到江府之后,看门的小厮懒懒地对卞有离的车夫道:“我家大人没事不来这里的,你们要见他,只去太傅府就是,保管找得到。”

  车夫回来问过卞有离,又赶车直接去了太傅府。

  卞有离其实不想坐马车出门,不过他昨天晚上去王宫见了阮羲,当时是阮羲直接派了马车接他。因此一大早就来找江延的卞有离没有带自己的马,只能坐车出行。

  这马车外头装饰的不算华丽,走在路上也不会很引入注意,但里面装潢十分精致。卞有离随手拈起面前棋盘上的玉石棋子,觉得这样的物件摆在此处,实在很浪费。

  他的思绪漫无边际地飘着,又想道,江延明明有宅子,可那小厮却说要找人只管去太傅府,江延平时为什么不回府呢?

  跟阮羲有没有关系呢?

  有很多事情,自己好像都不知道,也许有什么事被遮住了,而且瞒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那么——卞有离无意识地拨弄着棋子,发出清灵的脆响,他忽然有点担心,这一趟出去,会像自己以为的这么容易吗?

  “将军,到了。”车夫在外面唤道。

  飞出天外的心思被这声通报迅速拉了回来,卞有离扬声一应,然后撩开帘子跳下马车。

  车夫很有眼色地率先跑向府门口请求通报,卞有离在车前站了站,看着这所宅子。

  占地不大,附近有民居也有小贩,十分入世。房屋通体色调偏暗,门梁也不很气派,这种模样,稍稍富有的商贾之家也能建得出。

  他不是很懂房屋构造之类的学问,但站在门前,面对这里,卞有离就有一种感觉,这里面的主人,跟这房子一样,看似内敛低调,究其内在,恐怕大有门道。

  反正他不会相信,一国太傅,朝中左相,就甘心住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地方。

  他在这儿看了一会儿,车夫就从门口跑回来:“将军,太傅请您进去。”

  卞有离点点头:“你在外面等我。”

  太傅府的小厮一路引着卞有离到会客厅,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只在开始时说了个请字,到达之后又说了个请字。

  卞有离颔首谢过,目送小厮利落离开的背影,煞有闲心地想道,如果太傅府的小厮都这个模样,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那就养只会认路的鹦鹉,大概也有一样的作用。

  不过表面上,他自然还是客客气气,严守礼数地进了门。

  太傅张瑞义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下首坐着江延。卞有离一进门,就看到这个架势,不禁有些意外。

  他这次来找江延,意图很明显,就是走个过场。毕竟是要一起出使,如果之前一点交流也没有,难免显得有嫌隙。

  到时候若真出什么事情,这就是白送给别人的把柄了。

  可是眼前这副架势,非常不像是要进行一个友好的见面,简直是摆出了一场严肃的审判架势。

  卞有离心里暗暗思索着,动作却毫不停滞,上前规规矩矩对太傅地见礼。太傅乃国君之师,地位不可小觑,又担着左相之位,因此卞有离这一礼,行得非常郑重。

  但是朝中的人都知道,卞有离在王上面前都不行大礼,所以一向都不敢受他的礼,一般都是虚虚避过,意思一下即可。

  张瑞义则不同,他默不作声地受了这一礼,直到卞有离起身,也还是没有开口。

  江延等卞有离起身后也上来同他见礼,然后对张瑞义介绍:“义父,这位卞将军就是此次陪同使团出行的人。”

  张瑞义清瘦的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紧绷的面容给人一种肃穆的印象。他目光定定地放在卞有离身上,半晌才道:“卞将军,王上很器重你。”

  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没头没尾,虽然卞有离在很专心地等他说话,可听到这句话,竟然没分辨出来是什么意思,甚至没分清他是说了个问句还是肯定句。

  但凭着直觉,卞有离觉得这不是句表扬,因此立即找了句客套的谦辞:“承蒙王上错爱罢了。”

  张瑞义还是面无表情,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卞将军,请坐下说话。”

  这间会客厅不大,看座位的话,也就能招待不到十个人,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架子上有几个瓷瓶之类,显得很朴素。

  卞有离坐下之后,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看到这样的情况,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他伸手拿起桌子上的茶杯,低头看了看杯中茶水的成色,顺便也把地面瞧了几眼。

  地毯已经很陈旧,只有桌子腿附近还看得出几分原先颜色,但也落了一层灰,蒙蒙的泛着黯淡。

  上面张瑞义又开口道:“卞将军,江延身子骨有些不好,这一趟,还要麻烦将军多多费心。”

  卞有离放下手里的茶杯,望向上座,淡淡一笑:“太傅客气了。”

  这一来一去的对话里,满满都是显而易见的疏离。

  然而即便俩人的对话尴尬成这样,张瑞义也还是不咸不淡地把它延续了下去,虽然说的都是一丝不苟的套话。

  直到最后,卞有离也没能单独同江延说上话。

  不过他本来也没有要事,只要在外人眼里过得去,能不能和江延说话都没什么。

  待了不多时,卞有离就说营中还有事情需要处理,礼貌地告了辞。

  江延要送他出去,卞有离在门口止步,随意看了一眼在屋里坐着的太傅,客气地将人劝了回去。

  独自出门的时候,卞有离瞥见开着的窗户,日光之下,窗下有着一层清晰的灰尘。

  府门外,车夫见卞有离出来,连忙上前:“将军这么快就出来了?”

  卞有离轻轻点头:“营中还有事,快些回去为好。”

  车夫听完这话,路上更将马车赶得快了些。

第二十四章

  因为昨夜在王宫和阮羲说分队的事情,早晨出了宫门又直奔江府,卞有离一直没回军营。而这一整晚挤压下来的不少事情,都等着他定夺,所以卞有离才到营帐,明察后脚就跟了过来。

  明察把手里的册子放到桌上,顺口问道:“将军这个时候才回营,是被事情绊住了,还是去了什么地方?”

  卞有离:“我去见江大人。”

  明察抬头看向他,了然道:“那想必也见到太傅了。”

  虽然只有一晚上没在,但桌上拿给卞有离的各类册子也摞了很高,由此可见,这件事并非随随便便就能够做好的。

  卞有离一边低头翻着桌上的册子,一边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太傅府?”

  明察答得理所当然:“谁还不知道,江大人几乎不在自己府邸出现,凡有要见他的人,都是直接往太傅府去寻,一准没错。”

  卞有离不禁失笑:“看来就我不知情,还白白去了一趟江府,第二次才找对地方。”

  明察倒没想到他不知道,闻言一愣,继而笑道:“竟然还让将军白走了一趟?这都是我们的错,做事不到位,忘记跟将军说了。不过,我以为将军会知道。”

  卞有离笑着打了个手势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在桌后:“没事,我下次记住便好,之前确实不了解。说起来,自从昨天下午出去,又去王宫又到江府的,走了一圈,还是这里待着舒坦。”

  这话听着,好像有点埋怨的意味。虽然表示的不大明显,但帐内另一个人是明察,那就另当别论了。

  明察立即捕捉到了这一丝隐晦的含义,问道:“将军这是何意,莫非在外面有人找你麻烦?”

  话一出口,明察自己就觉得不对。

  他又想了想,然后换了句话来问:“是太傅为难将军了吗?”

  卞有离拿着册子往椅背上一倚,把双手举到眼前看字,动作像是轻松活泼的孩童,语气却是不解的:“也不算为难我,就是……我觉得他很不待见我。你说,我又没得罪过他,再来,我这回是去保护他义子,太傅他能从哪儿对我不满?”

  明察顿了顿,没立即说出意见,而是问道:“将军,你从何处得知,太傅不大待见你?”

  太傅乃一国左相,从前朝起就在官场沉浮,论起人情上的道行,肯定不会轻易出岔子。

  而这种人,最忌讳的就是把喜恶表达得人尽皆知。

  他们不待见一个人,通常都是暗暗埋在心里,表面上还能言笑晏晏,友善的像是多年至交。

  虽然卞有离直接说太傅不待见自己,明察也还是觉得,其中可能存在误会,因此有这么一问。

  卞有离直接道:“从各处都看得出来。”

  明察:“……”

  卞有离正好看完一部分册子,把它们往桌上一搁,随即抬起头看着明察,眼睛微微眨了一下,似乎充满无辜的神色。

  但他自己是没有发觉的,因此看到明察蓦地住了口,眼底又染上几许疑惑。

  明察一句话堵在喉间,愣是停顿了片刻,才面不改色地接着上文道:“比如呢?”

  “比如,”卞有离想了想,道,“他给我上的是陈年旧茶,见我的时候,在一个闲置了很久的厅堂,地上、窗户上,都落了很多灰,应该是之前随意打扫了一下。而且,说话也怪怪的,反正就是不大对劲。”

  明察听了之后,也不禁蹙眉。

  所有人都知道,卞有离此行是为了保护江延安全,江延是太傅义子,且日日住在太傅府,看上去已经同亲子无异。面对保护自己儿子的人,招待得至于如此不周吗?

  简直不周到轻视的地步。

  这大概不是一个误会能解释的。

  可是原因呢?

  卞有离又继续低着头看东西,明察需要根据他处理完的结果才好做事,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

  桌后之人一身素白衣袍,墨发轻挽不饰珠玉,长而柔顺地垂着,遮住一点脸,却还是可以看出容貌的精致。

  他安静地低着头看册子,不时蹙眉思索,手指抚过一行行字迹,却不像是一位将军,更像是哪家不谙世事的年轻公子,在对着诗词名赋细细品评。

  而他明明就在眼前,明察这样看着,竟有一种遥远的感觉。仿佛面对前朝名家丹青里的绝世佳人,以为触手可及,其实永远也没有邂逅的机缘。

  卞有离感觉明察在看自己,不由抬头一笑:“你看我干什么?”

  明察微笑摇头,轻声道:“没什么,我等将军看完,好去做事情。”

  卞有离又是一笑,然后低头道:“好,那我快些。”

  明察点点头,没再说话,心里却隐约想到了太傅这样对待卞有离的原因。

  不过要确认这个,单凭一己猜测,还十分不足。

  卞有离把桌上的册子都看完后,挑了几本拿出来,然后把剩下的往明察那边推了推:“这些就按你们的意思来,别的我再想想。”

  明察起身收起来,然后道:“将军不必为太傅之事伤神,总归我们同他没有交集,以后要是遇上了,那时再说不迟。”

  卞有离却没被安慰到,他随手拿起一本待定的册子,在手里掂了掂,一脸无奈:“这回你可说错了,今天晚上我还得再见他一面。”

  明察愕然:“为何?”

  “昨晚我见王上时,他说今夜设宴给我们践行,江大人,太傅,右相还有你们几个,都要去。”

  明察不解道:“可是,还有好几天才出发,今夜就要设宴?”

  卞有离点头:“估计王旨马上就到了,你先把这些事收拾一下,然后去叫闰大哥和李坚他们他们准备准备。”

第二十五章

  果然,正如卞有离所说,没过多久,内侍就传了王旨到军营。

  距离使团出发大约还有十天,阮羲这宴设得这么早,自然不会是正式的饯别国宴,也没有大宴群臣。

  卞有离等人一到宫中,元禾便已等在门口,带着他们去了今日宴会的地点。

  是一处别致的水榭。

  潋滟湖水中一处极大的亭子,周围有几处小亭环绕,廊桥曲行,幔帐轻展,在一阵阵丝竹声中,如梦如幻。

  元禾引着几个人去到中间的主亭,看侍卫阵势,阮羲应该在里面坐着。不过,从幔帐影影绰绰的虚影里看去,里面大概不只一人。

  的确不只阮羲一人。卞有离进去之后便看清楚,亭内已有四人,阮羲,江延,林忠实和张瑞义。

  元禾把人带到,便垂首退出亭外候着。

  不待卞有离行礼,阮羲直接起来把他拉到了自己旁边的位置,殷勤道:“浮青,来这边坐。”然后对着闰六等人温和地一招手:“你们也不必多礼。”

  闰六这是第二次见王上,上回那是闹了个小乱子,正正经经拜见,算得上是第一次。他没想到阮羲这般亲切,礼都没行完就被免了,站在原地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直愣愣地望向明察。

  跟闰六比起来,明察就坦然许多。既然卞有离已经入座,这主亭显然没有别人的位置,明察落落大方地依次对几个人见礼后,便静静站着,等阮羲出言让人带他们去外头。

  阮羲也正打算这么做,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人先他一步开口。

  张瑞义淡淡的瞥了卞有离一眼,对站着的闰六等人道:“军中事务繁杂,诸位辛苦了。”

  随着他的说话,有丝竹声换了个调子,悠悠地从湖中小舟里传来。气氛很轻松,可张瑞义的神情实在说不上惬意。他仿佛不是在赴宴,而是坐在议事的地方,语气诡谲,含义莫测。

  闰六心思直,听不出张瑞义话里是不是别有深意,但也觉得这语气不像是好意慰问。他悄悄望向旁边,见明察垂眸不语,便也学着样子低下了头。

  座中,卞有离听到张瑞义的话,微微一笑:“太傅恕罪,实在是白天无故耽搁了些许时候,回去时琐事就都挤压在手头,因此来迟了。”

  明察忍不住悄悄抬起一点视线,看了看上面的人。

  白天无故耽搁了——很明显,卞有离一整天几乎在军中,除了早晨的时候,去拜访江延那一次。

  而事实又是,他并没有单独见到江延,却被太傅给绊住了。

  明察不动声色地垂眸,听着座中几个人继续说话。

  虽然不知道张瑞义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意见,但卞有离也懒得奉承,直接用话反击了回去。

  言下之意,要不是你在府里多话,我早就处理完事情了,也不至于迟到。

  俩人都没怎么掩饰,所以在坐的几个人都听得出来,他们之间不是很愉快。不过看到这个形势,几人反应各不相同罢了。

  阮羲带点担忧地在俩人之间看了几圈,似乎想以话调解,但没找出来合适的言辞。江延淡淡地看了一眼几人,然后事不关己地喝着自己手里的酒。

  林忠实则是含笑看着,偶尔把目光投向在站的几个人,眼神饶有兴趣。

  张瑞义听完卞有离的话,却好像没听懂,直接望向他,如白天一样的面无表情:“哦?将军因为什么事耽搁了,竟然连军务也不顾?”

  卞有离没想到他穷追不舍,略略顿住,然后抿唇一笑。这一笑之后,他面容霎时更多了几分神采:“说出来恐怕要惹人笑话,我今早去拜访江大人,不巧,迷路了。”

  话一说出,阮羲也愣了:“迷路?”

  卞有离自然地点点头:“所以耽误了。”

  这个理由有意思得很,加之话里涉及江延,江延便道:“卞将军是怎么迷路的?”

  卞有离:“实在是太傅太过简朴,住的那宅子跟民居无甚区别,我便找得久了些。”

  张瑞义毫无感情地笑了笑:“自然不能跟将军相比,将军时常住在令华殿里,定然看不上寒舍。”

  太傅这个话转得猝不及防,讽刺意味十足,气氛一下变得尴尬起来。

  令华殿是什么样的所在,无人不知,那是阮羲当初为了留下卞有离时,不惜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建造的宫殿,因着这事,不知道被弹劾了多少次。

  而阮羲那时留卞有离的原因,肯定也不是为了礼贤下士。

  在场都是明白人,话中隐意,一目了然。

  卞有离正要说话,元禾突然从外面走进来:“王上,菜已备好,何时让他们上来?”

  阮羲正想把话题岔过去,连忙借这个机会道:“现在就上,再叫人去拿些酒。”然后看向一直站在下面的闰六等人道:“元禾,你先带这几位去竹亭,多派些人侍候。”

  元禾带着人出了亭子,因为这一打岔,刚才紧滞的氛围瞬间一扫而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若无其事。

  又一阵丝竹声传来,换了轻柔中带着欢畅的曲调,清清袅袅,无尽婉转。

  阮羲笑道:“孤常跟太傅说,起居不必太过朴素,太傅总不听,这回总可以知道,孤说得没错了吧?”

  林忠实拊掌大笑:“太傅总劝王上体谅民生,却不知还有个道理,叫做相得益彰。”

  张瑞义回道:“林相国的意思,是说那令华殿修得铺张奢侈,是天经地义之事?”

  “这是王上的意思,”林相国仍然一脸笑容,“可不是我要修的。”

  阮羲眼看着几个人说着话就硝烟四起,还一直拿令华殿说事,立即感到不妥。但那边一位是自己的老师,一位是当朝右相,总不能出言喝止。

  他只得往一侧歪了歪身子,对卞有离抱歉道:“浮青,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就……”

  幸好他跟卞有离隔的近,说起话来十分方便,也不怕被人听见,只是动作上有些不端正。

  卞有离小声道:“没事,你把那边的梨花落给我拿一坛。”

  那边几个人你来我往不动声色地争执着,而卞有离这边,索性和阮羲俩人置若罔闻地喝起了酒。

  阮羲边喝着酒边小声抱怨:“我就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出席,也是奇了怪了,每次都能吵起来。”

  “随他们去,”卞有离此时从张瑞义的话里大体揣摩出一点由头,竟然不觉得什么了,也就自在地跟阮羲说起话来,“反正碍不着我们。”

第二十六章

  阮羲看了一眼那边的几个人,又暗暗地往卞有离身侧微移一下,无奈道:“我本来只想请你和江延,谁知道江延跟太傅说了,没办法,只能一并请来。”

  于是一场私宴就成了这样。

  “难怪设在水榭,”卞有离笑道,“不过请都请了,你又何必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阮羲:“我本就不情愿啊,过几天还有国宴给你们践行,那时候自然会请太傅和林相国。要不,我改日再请你们一次?”

  “算了,”卞有离失笑道,“这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我还有不少事情要弄,哪能天天想着赴宴?”

  阮羲叹道:“也是,那你过几日再来宫里吧,我让人给你做了衣裳,还有朝服。”

  “什么?”

  阮羲:“出发那日你们要从朝堂走,你又没有上过朝,所以我最近才叫人准备你的朝服,顺便做了些别的。”

  上朝这件事,对卞有离来说十分新奇。因此他很有兴趣地想要再问几句,然而还没来得及说几个字,就听那边传来一声冷哼:“王上,卞将军,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阮羲闻言一滞,随即满脸无奈地从卞有离身边坐回去:“太傅,孤只是想嘱咐浮青几句话罢了。”

  他正襟危坐,像做什么坏事被先生抓包的学生,憋屈又毫无办法地低眉顺眼着。

  卞有离看到阮羲的反应,差点要笑出来,虽然堪堪忍住了,然而功夫不大到家,还是有笑意从眼中透出来。

  水榭外的曲子悠悠地又换一调,舟过有声,流水泠泠,都衬在亭外。卞有离在其间随意地坐着,眉眼轻笑,执酒慢饮,简直像一幅画了。

  可惜,不是人人都有欣赏的兴致。

  张瑞义脸色更冷,瞥了阮羲一眼,似乎要说什么。林忠实却先他一步,率先笑着开口:“王上嘱咐卞将军什么话,要离得这样近?”

  从头追究起来,江延此次出使洛国,都是林忠实一手挑起的麻烦。要不是他在朝中提什么互通有无的无稽之谈,江延也不用去冒这样的险。

  因此阮羲对他就不如对张瑞义那般客气,只是淡淡道:“都是些寻常道理,孤多余说几遍而已。”

  林忠实遭了冷遇,却不甚在意。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温和道:“那臣就借酒祝愿,希望江大人和卞将军此行顺利了。”

  说着,他亲自拿酒壶斟了一杯酒,遥遥举起,一饮而尽。

  卞有离和江延自然也要执酒回敬,一来一去,宴席总算有了觥筹交错的模样。

  等卞有离等人出宫回营时,夜色已深。阮羲本说叫他们在宫里留宿一夜,不过被卞有离婉言回绝了。

  回去之后,闰六几个人在席间喝了不少,都被卞有离遣去休息。于是只有明察一人跟着进了主帐。

  进去之后,卞有离倒了两杯茶放在桌上,对明察道:“今晚你自己也看见了,太傅是不是很不待见我?”

  明察点头:“的确,不过我大约猜出了原因。”

  “我也猜出来了,”卞有离轻笑,“太傅还提到令华殿,想来是觉得我不可靠。”

  明察来时还担心告诉卞有离实话惹他不悦,此刻见他根本不介意太傅的敌意,便也放下心,笑道:“自古才貌难以两全,将军又从未有过战绩,他不相信将军的本事,这也可以理解。此次王上派将军去保护使团,太傅身为江大人义父,难免忧心。”

  “什么才貌难以两全,”卞有离作势打了明察一下子,自己却忍不住笑出来,“我看你就很好,得了两全。”

  明察一怔,眼里似乎有什么奇异的神色闪过,只瞬间就调整了过来,微笑道:“那姑且算我得了两全吧,不过将军比我要强的多。”

  “可惜啊,”卞有离调了个轻松随意的坐姿,“太傅不信。”

  明察:“他不信也没办法,王旨已下,只能是将军陪同使团出去。”

  “哎,不管他了,”卞有离把手肘撑在桌上,支着下颔看向明察,“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林相国看见你们,眼神似乎不大对劲,以前有什么过节吗?”

  今晚刚到亭子的时候,林忠实见到跟着进去的闰六明察几个人,表情仿佛十分难以置信。他掩饰地极快,只过了片刻就重新挂上笑脸,但卞有离那时正好看过去,不禁觉得奇怪。

  卞有离感觉很是莫名其妙,好像在不知不觉里,自己就招惹了不少麻烦。

  好在这事明察倒是能够立即解释得出。

  “将军是不是忘了,”明察笑道,“你手里的军队,之前都是林相国招来的。”

  卞有离想到了自己来军中前,对在野军的那些听说,马上就恍然了。

  这件事确实是自己得了便宜,卞有离觉得,如果林相国对自己的态度跟张太傅一样,好像也不冤枉。

  无论是谁,辛辛苦苦弄来的成果没给自己用上,反而被别人平白得了去,恐怕都不会痛快。这样一看,林忠实的涵养着实很高了。

  卞有离一脸感慨:“你们之前天天给他找麻烦,现在却愿意跟着我,他一定气着了。”

  毕竟在外人眼里,闰六这些人是不跟着出使的,然而还是规规矩矩地跟着自家将军赴宴,可见对卞有离的服从了。

  再想想之前他们惹的那堆乱子,至今理军院掌司还对林相国十分不满,简直后患无穷。

  两相对照,正常人应该都不会觉得欣慰。

  明察摇摇头:“依我看,林相国只是惊讶,倒不至于气着。”

  卞有离奇道:“他脾气这么好吗?”

  “那倒不是,”明察立即回答,“只是,他并不缺我们这几千个人。”

  “这么厉害,”卞有离讶然,“他手里也有兵?”

  明察:“他自己确实没有,但不妨碍他能调用。”

  卞有离想了想,顿时理解了明察的意思。

  自己没有,无非是为了避嫌。但权势不能少,于是就安排给自己的势力,也不耽误用了。

  “他都做到相国了,”卞有离摇头,表示不理解,“难道还怕别人超过他不成,要这么多权力做什么?”

  “那谁知道,”明察微微一笑,“将军,咱们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一下吧,之前给你送的册子还没有结果。”

第二十七章

  一旦忙碌起来,日子过得简直跟水中流沙一般,根本逮不住,滋溜一下就没了。

  卞有离觉得自己只是处理了军队远行的些许琐事,又准备了一下各类意外的防范办法,分明没过多久,阮羲的内侍却已经赶到营中,邀他到宫里住临走前的最后一晚。

  “明日就要走了?”卞有离愕然地想了想,惊觉时日流逝。他把手里的文书推给明察:“那我先去,你们把这些事情再确认一遍。”

  他手里是粮草后勤之类的事情,其实已经检查多次了,只是总还不能完全放心。明察接过来翻了翻,点头道:“将军放心,明日我们在城外等你。”

  内侍还在旁边,垂首静默立着。明察看了这人一眼,一下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连忙补充道:“再给将军送行。”

  卞有离也看了那内侍一眼,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宛如一截木头桩子,便望着明察温和一笑,说了声好,跟着内侍出了门。

  马蹄哒哒,夜色皎皎。

  卞有离踏着一地星光月辉赶到王宫,正要进长泰殿,却被告知王上在令华殿中。

  令华殿离长泰殿略有距离,然而远处望着已经可见璀璨。铺在外面的琉璃瓦上,一片流光溢彩,园间小径两旁点了样式精致的长明宫灯,走近正殿,室内更是灯火如昼。

  元禾在门外侍立,见内侍引着卞有离到达,便轻手轻脚地将他请进殿中,随后安静地带人退了下去。

  正殿没有人,卞有离也没出声,只是自己往内殿里走去。

  一进去,卞有离先被最中间挂着的物件吸引了注意。

  是两件衣裳。

  左侧那件玄黑为底,银线勾勒祥云滚边,肩边嵌了甲片,几色丝线在中间绣了一只蹲地望天的神兽,威武轩昂,神气不已。右侧则是一件样式朴素的白袍,纹饰几乎没有,乍看不显华丽,然而用料还是可见讲究,简约贵气。

  “这是给你的朝服,”阮羲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身影也慢慢靠近,走到左边那件衣裳旁边,指着它对卞有离道,“明天你就穿这个上朝。”

  卞有离至今还保持着神秘的身份,虽然不是有意如此,但确实没出席过大场合,因此没见过朝服。他饶有兴致地围着衣裳转了一圈,一脸好奇:“这要怎么穿?”

  阮羲轻轻一笑,转身解开了架子上朝服的腰带,一步一步示意给他看,最后又把腰带系上:“有点复杂,你要自己试试吗?”

  卞有离被那繁杂的程序惊得咋舌:“要是能确定尺寸没问题,我还是不试了吧,太麻烦了。”

  “尺寸肯定没问题,”阮羲笑道,“你既然嫌麻烦,那明天我叫人帮你。”

  卞有离赶忙推辞:“别了别了,穿件衣裳还要人帮忙,可够丢人的。”

  “好,”阮羲点点头,“去桌边坐着吧,菜要凉了。”

  桌上摆了十几道菜,荤素齐全,色香俱全,还有几坛酒放在一旁,很是周到。

  卞有离看着桌上的菜,想起来前几次自己跟阮羲吃饭,第一次满桌素菜,后来就没有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时候思绪突然一清,一直没注意的细节在心里形成一个猜测,不禁脱口问道:“一开始你和我吃饭,上的都是些素菜,因为觉得我要守孝吗?”

  阮羲被他问得一愣,迟疑了一下才道:“嗯。”

  得到确认,卞有离不显意外,倒是凝神看了阮羲片刻,神色渐趋柔和。

  “那天闰六跑来闹了个笑话。”卞有离说话时,语气轻缓,窗边的风把烛火吹得微曳,在他脸上洒下一片晃动的阴影。他浅浅笑着,看向阮羲:“后来他居然私自跟厨房那边说,叫他们只给我素菜。我知道了,就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阮羲似乎顿了顿,才笑道:“我看他心思率直,是个不错的人。”

  卞有离笑意愈深:“他人的确不错,只是此事太过荒唐。不许我饮酒,不许我吃肉,先人有灵,也该心疼我的。”

  阮羲目光像是若有所思,而后颔首微笑:“你说得是,先人在世时尚且不需这般拘谨,却要为了后来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压抑天性,没有道理。”

  卞有离从桌边拿起一坛酒给俩人倒上,道:“就是啊,身着素服是因为心存纪念,见到喜庆的颜色不免伤怀,还说的过去。要是我师父知道我为了他不能碰酒,一定要骂我没出息。”

  阮羲垂眸看着卞有离倒酒的手,匀称修长,白皙如玉,一点不像能够舞枪弄棒的模样,他轻声道:“你们仿佛是世外之人,十分洒脱。”

  “那也谈不上,”卞有离倒好酒坐下,笑道,“真是世外之人,岂不得饿死吗?说起来,其实生死之事,我倒没觉得缥缈,但也不必过于看重就是了。我师父虽说隐世而居,可是你看,我们还不是到了这里。”

  忆及当初之事,兜兜转转,没想到今日还能对坐共饮,把酒言欢。

  阮羲低头看着杯中酒,轻声道:“你倒看得开。”

  卞有离:“为什么不看开?我最烦给自己找不痛快。”

  酒香弥漫,阮羲抬头看向对面的人,见他含笑看着自己,素衣墨发,眉眼澄澈,容如谪仙。

  “也是,”阮羲举杯对他邀道,“平白寻些烦恼,实在没必要。明日你便去洛国了,来,这些酒给你践行。”

  卞有离执酒与他对饮,酒过三巡,看着阮羲的神色,终于忍不住道:“泽安,你今天晚上怎么了?”

  自打进殿以来,卞有离就发觉阮羲情绪不高,笑着的时候也较平常更为浅淡些,仿佛有什么心事。

  阮羲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看向他:“我怎么了?”

  卞有离索性放下筷子,专注地盯着他:“你快直说吧,我今晚一见你,就觉得不对,是有什么困扰?”

  阮羲犹豫了一下,也放下筷子,望着卞有离。

  “……”默然半晌,阮羲还是开了口,“浮青,我,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第二十八章

  阮羲欲言又止,踌躇了片刻,好像还是组织不出措辞,只得简短答道:“你们去洛国,我很担心。”

  卞有离猜到他就是因为这个,因此丝毫不感意外。然而,尽管阮羲忧愁不减,卞有离自己却不觉得什么。

  可能是太久没有离开一个地方,这次有机会出远门,对卞有离而言,兴奋远远大过了担忧。何况他们出发之前已经一再筹划,确保所有的防范都万无一失。

  “我不是跟你保证过了,”卞有离明朗一笑,“没问题的,再怎么说,洛国也总不能明目张胆地使什么手段。”

  这就是一个立世大国的难处了,做点小动作还不能明着来,明明就是居心叵测,表面上还得装出一派和平。

  阮羲身为一国君主,道理自然懂得。他也知道洛国不能过于大胆地下手,可是世上有无数种杀人不见血的法子,一行人只要出了边境,就算得上无依无靠,他怎么可能放下心来。

  心里空有千万句嘱咐,但一想到之后的处境,这所有的话,就都成了鞭长莫及的无奈,静默地咽下去了。

  卞有离见阮羲愁容更甚,有心开解,但也想不出办法。正好眼前有酒,索性,将旁边剩下的几坛酒都搬上桌,给阮羲和自己满上:“别想这些没意思的了,既然是践行,总得陪我喝个痛快吧?”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其实杯酒而已,哪能解忧?只不过人在醉中,神思浑噩,不辨悲喜,这一刻里,也就权当是忘却了诸般忧愁。

  元禾一直在外面守着,只等阮羲叫她。不料没等着阮羲的声音,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卞有离出门看了看,在廊下找到元禾,轻轻把她唤到跟前,道:“王上醉了,你去殿中看看他。”

  元禾从廊下跟着他出来,闻言惊讶道:“王上喝醉了?”

  小姑娘平素作风沉稳,说话做事波澜不惊。而现下看她的反应,语调里的难以置信抑制不住,仿佛阮羲喝醉了,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不过卞有离没在意,只是应了一声,带她走到里面。

  进殿之后,元禾看到阮羲伏在桌上,便匆匆走近,小心翼翼地在阮羲身边小声唤道:“王上?王上?”

  一连数次,阮羲仍是趴在桌上,一点回应也没有。

  元禾的神情几乎是不可思议了。她抬头望着卞有离,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卞有离此时也意识到,凭元禾一个小姑娘,要照顾阮羲还可以,但要把他搬走,恐怕就是相当的强人所难了。

  他没想到阮羲后来真会放开了和他喝,并且醉得这么快。此刻面对着元禾寄托着期待的目光,卞有离抿了抿唇,缓声道:“你去弄些热水,再端碗解酒汤,嗯……把王上明早要穿的,衣服,也拿过来。”

  元禾连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下来,便快速跑出了门。

  等热水汤药衣裳都齐全地到了令华殿,卞有离看着地板上热气袅袅的两桶热水,十分不解地望向元禾:“要这么多吗?”

  元禾垂首解释:“将军明日启程,奴婢便多准备了一份,给将军沐浴。”

  “难怪王上常夸你做事细致,”卞有离听后明白过来,笑道,“那把另外一桶搬到隔壁吧,你们几位,留在这儿伺候王上。”

  元禾指挥几个内侍把一桶水搬出去,然后欠身恭送卞有离离开,动作有条不紊,已经完全没了刚才的无措。

  等卞有离从隔壁出来,元禾这边已经忙活完毕,正在给阮羲喂解酒汤。

  见到卞有离,元禾迟疑了一下,放下汤碗,问道:“将军,王上今夜……要不要奴婢遣人送他回寝殿?”

  之前她因为没搞清俩人关系,说错了话,险些惹下乱子。但今天晚上,看将军意思,好像是要让王上留下?

  元禾不敢妄自揣测,谨慎为上,觉得还是要问上一句。

  “不用了,”卞有离随意地一摆手,“把他放床上,你们去歇着吧。”

  元禾也不拖拉,闻言将手里的汤碗利落收拾到食盒里,招呼人把屋中的残席撤了,水也迅速搬了出去,然后跟卞有离告退。

  卞有离见没什么不妥的了,对元禾嘱咐了一句明日上朝之前再过来,便叫她回去休息。

  阮羲尚是迷迷糊糊的状态,虽然不至于人事不知,但也不能指望他有什么更了不起的作为了。

  令华殿里没有别人了,整间宫殿陷入一种静谧的冷清。卞有离站在床边,颇为苦恼地抱臂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认命地把阮羲扶到床上躺好,解下幔帐,自己在外间找了个地方歇下。

  一宿也只是一睡一醒,于记忆而言,不过瞬间。

  因睡在外间,卞有离很早就被从窗户透进来的日光给搅醒了。

  醒过来后,卞有离坐在床上怔愣地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连忙起身。

  正好就在此时,元禾也从外面悄声推门进来。

  卞有离从屏风里望向里间,招手把元禾叫到身旁,小声道:“王上还没醒,你先来帮帮我吧。”

  元禾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不过还是疑惑道:“将军需要奴婢做什么?”

  需要你给穿衣裳。

  昨夜虽然看过阮羲给演示了一遍朝服穿法,然而这玩意儿着实是不简单,很有一番学问。一晚上过去,卞有离连腰带怎么系都记不清。

  元禾愣了愣,忍俊不禁地答应下来:“将军稍等,奴婢去把朝服从架子上取下来。”

  卞有离也有点不好意思,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向屏风里走去。

  没想到阮羲也已经醒了。

  醉酒显然给他带来了一些不适。卞有离进去时,见阮羲倚在枕上,手指按在眉间,神情似乎有些迷茫。

  “你醒了,”卞有离笑着走到床边,“是不是头疼?”

  “浮青?”阮羲皱眉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就要掀被下床:“什么时辰了?该早朝了吧?”

  卞有离连忙按住他:“别急别急,元禾在外头呢,耽误不了。”

  说着话,元禾就恰到好处地进来了。

  她先给阮羲请了安,然后对卞有离道:“将军,衣服拿来了。”

  阮羲见到元禾后,放心不少,便又坐了回去。他看见元禾手里的衣服,道:“是将军的朝服?”

  元禾点头:“将军的朝服穿戴不易,奴婢正要伺候将军穿衣。”

  “放下吧,”阮羲伸手示意她,“孤帮将军穿戴,你去叫人准备热水盥洗,再把孤的朝服取来。”

  卞有离想了想,反正自己也不会穿,谁帮忙都是帮忙,也不拘哪个了,对此毫无异议。

  元禾看周围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就把一身玄黑衣袍放在床上,出去了。

  阮羲起来把卞有离拉得离床边远了几步,然后从床上取过一件件衣服,按部就班地做着那些繁复的工序。

  终于把所有的衣饰都穿到了卞有离身上。阮羲伸手抚平他肩上甲片,又拍了拍他袖间衣褶,最后目光定在腰间的玉佩上。

  一块方形赤玉,色红如血,缀了墨色流苏。

  “这块玉不衬你,”阮羲皱眉道,“来不及了,等你回来,我找件白玉给你。”

  卞有离低头看了看,然后笑道:“好。”

  “嗯,”阮羲似乎很不满意这块玉,但又不得不妥协地理顺流苏上的丝线,“你出去等一下我,咱们一起去早朝。”

第二十九章

  早朝。

  这是卞有离第一次正式出现在众人面前,身着将军朝服,一身黑袍,腰佩赤玉,走到大殿之中,随着江延跪下。

  朝臣中几乎没人见过他,但不会有人没听说过他。虽然早就知道卞有离容颜非凡的名声,可第一回 见,还是有不少人失了神。

  纵然朝服在身,也算添了不少人间烟火气,可当他抬头,朝臣们看清眼前之人容颜的时候,还是会觉得,那一点凡尘气息,作用也就是约等于无罢了。

  这一袭朝服有很多将军穿过,都是按例制成的,可是没有人能穿出这种感觉。衣服上威武的神兽作出仰天长啸的姿态,原该满是英武勇猛的气概,此刻在他身上,却平白多了三分清灵。

  他神情淡漠而肃穆,墨发以木簪简单束起,身姿笔直颀长,精致的容貌因着没有一丝笑意而显出几分清冷。

  只这么望着他,就合该是不染纤尘。

  这等姿容之人,他应该在丹青绘卷里衣袂翩跹,伴诗伴酒,伴花伴月,才是恰到好处。

  唯独不该是身披甲衣,行军打仗。

  可他别的都不做,偏要行军打仗。

  阮羲见下面的臣子都盯着卞有离,一点其他反应都没有,便轻咳一声,示意旁边的内侍宣旨。

  一通冗长无用而冠冕堂皇的话念完,把出使这件事说得天经地义,仿佛不去就是天地不容一般,也总算把众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江延接了阮羲赐下的国书,俯首叩拜道:“臣定不负王上所托。”

  卞有离跪在江延身后,听到这里,跟着江延的动作敛容垂首,心里想着,看样子是该走了。

  他在此处跪着,感到周围各方视线都清清楚楚又悄悄摸摸地聚集在自己身上,却还得若无其事地拿出目不斜视的端正模样,装作感觉不到,着实莫名其妙。

  恨不得赶紧起身出去。

  未料阮羲接着又一句话,竟然是说给自己的。

  “卞将军。”

  因为阮羲从未如此唤过自己,卞有离愣了一下,才应道:“……臣在。”

  “孤这里有一柄剑,今日赠与你。”阮羲说着,招手从后面叫来一个内侍,手上的檀木托盘里赫然是一柄剑。

  阮羲对着下方微微示意,内侍便径直走到卞有离面前,跪下将托盘呈给他。

  卞有离双手从盘中执起此剑,一下拔了出来,顿见寒光凛凛,剑气冷然。

  果然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剑。

  阮羲又道:“此剑名为雨施,是孤先人所传,今赠给将军,望将军身负宝剑,护我使团,平安归来。”

  卞有离端详片刻,将雨施剑插回剑鞘,抱剑郑重道:“定不负王上所托。”

  因为有难得的事,今日早朝散得虽然早,但没有人离开,所有大臣一并跟着阮羲的车驾走在后面,浩浩荡荡地去为江延等人送行。

  宫门处,江延等人上马,回头再三劝请王上留步,不过阮羲执意不肯,仍然送到了城门。

  琼宁城外不远,有一处亭子,内设桌椅,基本上作送别之用。众臣都停在外面,阮羲唤了内侍拿酒,与卞有离和江延等人进了亭中,亲自为他们一一满上。

  “此去,路远难行,前途叵测,诸位保重,早日归来。”

  阮羲说完话,对着几人微微示意,而后举杯一饮而尽。

  几个人见状也连忙举起酒杯,又将之前慷慨激昂的话拣了几句重复一遍,饮罢杯中酒,谢过王恩,然后出了亭子,解下马鞍,准备踏上出使的路。

  卞有离跟在他们最后面,待众人都有几个已经签了马快走上官道,他还没有出去,便又回头看了一眼。

  桌上的几个空酒杯陈列得杂乱无章,卞有离回头看见阮羲独自站在原地,并着这几个空空如也的杯子,突然感到一阵别离前独有的失落。

  也并非因为不舍得或者怎样,就是渐趋熟悉时,面对冷不丁袭来的分别,难免有这么一阵情绪。

  这份情绪不算罕见,然而常会让人在感受到的那一刻,变得更加柔软一些。

  在此之前,卞有离想到终于可以出远门,都不见得有很深的怅然,倒是期待和兴奋多一点。可此时看着阮羲对自己一笑,别离的那种失落竟蓦然浮上心头。

  阮羲见他回头,十分轻柔地笑了笑:“去吧,孤在这儿看着你们走。”

  卞有离顿了顿,郑重地持剑一揖:“臣等告辞,王上也请保重。”

  “嗯,”阮羲轻轻点头,“去吧。”

  城外长亭边,杯酒送离人,迢遥古道远。

  空留斟酒人,望断马行处,归期计日难。

  徒悲切,不得解。

  阮羲果然如自己所言,站在亭子里一直看着使团走上官道,目送一行人马蹄声渐远,人影也终于消失在视野里。

  终于真的看不见了。

  难得没有一直近身跟着阮羲的元禾此时才出现,小心翼翼地从一旁请示道:“王上,太傅问您,可要回宫?”

  阮羲眼睛仍然盯着远处的路,虽然那边除了看不到尽头的路,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声:“太傅?”

  “是,太傅说,王上该回去了。”

  “……”阮羲慢慢回神,看向近处的一众臣子,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好,回去。”

  元禾谨慎地扶着阮羲上了马车,正要拉下帘子,又听车中的人低低地飘出一句话:“待会儿请太傅来见孤,小心点。”

  元禾拉帘子的动作丝毫未变,一如往常般流畅细致,神态自若像什么都没听见。只在欠身告退去外面守着时,她才垂眸不经意似地应了句:“是。”

第三十章

  卞有离和江延一行人在官道上走了半月有余,总算渐渐进入了边境。

  荆国熟悉的风土人情越来越淡,繁华市井一点点落在身后,随之而来的是边境处特有的无边荒凉,无尽萧瑟。

  人烟稀少,偶尔有几支商队走过,马匹成群,行色匆匆,后面还要跟着数不清的走镖人保护着他们。

  每一处景象,都在诉说着呼之欲出的不太平。

  直到走至暮色渐深,一行人总算是找到驿站。江延状态不是很好,神情有些疲惫,因此他跟卞有离说了一声,就径直上楼去休息。随同的几个也基本是读书人,没怎么经受过这种跋涉的苦累,见状便也说了声,都跟着江延上楼去歇息。

  卞有离自然用不着。他目送这些人上楼,在驿站转了一圈,确认没什么风险后,换下白日里的衣裳,拿上雨施剑,自己悄悄地出了门。

  边境的天幕十分广袤,从地平线往上,一副穹庐整个苍茫地盖了下来,其间坠着无数忽闪的星子,澄澈而直接地洒下一片光,笼住了地上的沙石草木,为万物镀上一层深邃的暗光。

  但风光虽好,卞有离这个时候出来,也不会是为了欣赏夜景。

  这行路的半个月,为了不让江延怀疑,他一直没见明察和闰六。闰六隐蔽得深,走得慢些,见不到也还不要紧。可现在就要出关了,必须得见明察一面。

  卞有离穿了一身青黑色布衣,在夜色里行走,仿佛融入了其中,难以辨认。

  不过有心寻找的人总能认出来。

  看到出发前定好的记号,卞有离在原地站住,抬头望向四方。

  四周是一片荒野,时下正值暮夏,草木茂盛,在暗夜里陈列成一簇簇低矮连缀的黑影。只有商队驻扎的地方,才能见到几丝光亮。

  北边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此时有灯火一明一灭,明灭流转间,似无意又似有意,往复循环。

  卞有离仔细看了几遍,终于抬脚往北走去。

  “将军,”待他离大石还差几步时,暗里传来一声低呼,“这边!”

  明察躲在石头底下,把卞有离叫过来之后,将身前的箱子推到外面拦住视野,三面都弄好之后,才回过来跟卞有离说话。

  因为这地方商人比较多,明察就也打扮成了商人模样,刚才堵在外围的箱子就是他拿来假装货物用的。

  卞有离随意坐到地上,等明察坐定后,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又捏了捏他头上奇形怪状的帽子,笑道:“明察,你换上这么一身,我真认不出来。”

  明察一把拽下头上的帽子扔在地上,甩了甩头发,无奈道:“将军别笑话我了,这一路真是什么衣服都见识了,光买这些东西就花了不少钱。”

  明察年纪虽小,在军营里也一直是副沉稳的模样,没怎么露出过这样的孩子气。难得见一次,卞有离觉得他的反应很是好玩,比这些稀奇古怪的服饰还要有意思得多。

  “挺好的,挺好的,”卞有离拿过帽子照着自己比划了几下,笑得乐不可支,“你穿着不错。”

  “唉,”明察一脸嫌弃地瞧着帽子叹了口气,终于想起来正事,“江大人没发现不对吧?”

  说到要紧事,卞有离也收了刚才的笑意,直起身子坐好:“没有,都挺顺利。你们呢,这一路可顺利?”

  明察点点头,接着把自己这一路的历程简明扼要地跟卞有离说了一遍,最后面带忧虑地道:“子顺兄离这儿还有大约七八日的路,将军,你们明天就到洛国境内了,我们恐怕不能把所有人都带进去。”

  数千人马若是一并闯进洛国边境,那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找死。别说明察和闰六带了四千人之多,就算只有明察这一队,也不可能全都进去。

  卞有离想了想,问道:“你能带多少人?”

  明察:“也就五百到一千人,我们化装成商队,再多就太假了。”

  如果带上那样一支浩浩荡荡的商队,别说是伪装的了,就算是真的,也得招来不少注意。

  “好,”卞有离微微思索后道,“那就别带太多,你把其余人留给闰大哥,让他在边境等着我们。”

  明察点头应下,又问道:“那要我在这儿等他,还是只让人告诉他?”

  贸然留下一千多人在边关,闰六要是不能及时赶到,估计有些麻烦。

  卞有离:“反正洛国国都离这儿也就三五天,你等闰大哥来了再跟上我们也不晚。”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啸,听着像是鹰的声音,乍然而响,倏忽消失。

  明察脸色一变:“又有人过来,这地方对商队盘查太严了,将军,还有别的事吩咐吗?”

  卞有离连忙摇头:“没有了,去吧,自己小心点。”

  地上的帽子又回到了明察头上,给这夹杂着紧张的气氛里混入了几点滑稽。明察对卞有离匆忙地拱了拱手,推开箱子,带着守在外面的几个人朝声音来源方向跑去。

  卞有离看着他跑远,环顾四周,见没人看过来,便也向驿馆走去。

  风扬起衣角,发出一波飒飒的声音。如今明明还在夏日,可身处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仍然有清晰的寒意,可以透过衣服被感知到。

  再往前几步,就是另一方国度。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连风也这样凛冽。像那些明里暗里的无数争锋,你追我赶,不止不休。

  卞有离走着路,忍不住抬头看向漫天星子。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无垠草野,无边星空。

  一种本能般的念头蓦然浮上心间,还没等卞有离确认自己是否理智,手已经自觉地把雨施剑抽|出来,在地上画了一个熟悉的阵法。

  雨施剑不愧是一把宝剑,剑刃锐不可当,唰唰几下,所过之处草木沙石尽去,留下的线条痕迹极其明显。

  卞有离看着地上简单的阵,垂眸盯了会儿自己手里的雨施剑,自欺欺人地想:不是我要干的,但这把剑太有灵气了。

  他顺势想到赠给自己剑的人,更找到了一个好借口:眼下我们马上就到洛国了,为了阮羲赠剑的情义,我也得替江延卜一下吉凶。

  看人面相只是顺带学的东西,除了武艺谋略,卞有离在谷中跟着师父所学最精通的本事,就是卜测。

  对着星象,画下阵法,天下之事,尽在眼中。

  但师父之前嘱咐过,无事不可轻易窥探天命,因此卞有离很少动手。只是今天面对这样的星幕,心念微转间,阵法竟就这么离了手。

  卞有离把雨施剑收回来,从阮羲身上得到了心安理得的力量。他走近阵眼,蹲下从地上拣了几个石子,仰头看着星星,手里迅速演画起来。

  好久没能做过这件事了,卞有离在地上画了将近一刻钟,终于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对着阵法默念推演的卦辞。

  星光细碎地洒下来,在地面铺了一层散漫的微光,照着地上专心推算的人,轻轻给他披了一片缥缈的影子。

  像有雾气笼罩着一般,轻而朦胧。

  “这是什么卦?”半晌,卞有离愕然地看向星空,神色由期待转为茫然,又由茫然转为怀疑,“是我太久没使卦术,把算法记错了吗?”

第三十一章 【倒v开始】

  江延和其他几个人休息一夜, 次日起来时,明显精神了不少,只是神色都不见得多好看。

  这也是很好理解的, 这次出使不是什么好差事, 会被塞到队伍里来的人, 一定都是有些不能明说的缘由,起码是在某些方面得罪了谁。

  在千里之外的琼宁, 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盼着这支队伍消失在洛国。

  而现在, 他们就要往本次行程的最终目的地, 洛国国都——邺平去了, 是福是祸, 是多大的祸,很快就要见到分晓。这个时候, 相信但凡是有点头脑和危机意识的正常人, 都不会十分开怀。

  毕竟这一去, 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也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 顺利回到故国。

  江延倒是没什么别的反应, 仍然保持着一贯的淡漠,吃过早饭后,就叫着众人一起离开驿馆, 前往邺平。

  卞有离昨夜已经见过明察,心里也比较安稳,收拾了东西便跟着江延出了门。

  这俩人脸上毫无负担的样子, 与旁边几个人的愁云满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无论心里怎么想,到底愿意不愿意,这条路总还是要走的。

  邺平是洛国国都,按理说应该富饶和平,实际则不然。邺平城位于洛国偏东的地方,离荆洛边境很近,因此常有异族来往,也就免不了起些争端。

  不过一国之都的气派倒是不缺。卞有离等人到了邺平之后,凭着国书被迎进了王城外面的驿馆在路上看着此地,虽然和琼宁气象不同,但也有一种特殊的繁华。

  进到驿馆已是午时,自打进了洛国边境,见到第一个真正的洛国人,江延和另外几位使者就齐齐换了一种神态,总的来说,可以概括为不卑不亢或者有礼有节类似的描述。

  卞有离一路跟着他们,自然看得到几天前那几位使臣的无奈苦闷,没想到转头就正经起来,顿时感到十分有趣。

  这些官场中人,人前人后简直两副皮囊一般,换起来得心应手。不过他们此时端起架子,也是为了荆国的脸面,这么一想,卞有离竟然觉得他们有几分可爱。

  驿馆内,江延看着卞有离,认真道:“卞将军,你换一身装束吧。”

  使臣到达的消息已经派人往宫里传过了,料想晚间就该有召见。因此几个人在驿馆里都换下了行路时的衣裳,拿出自己的朝服。卞有离见他们准备穿,便也拿了自己只穿过一次的玄青神犼朝服,但是才找出来,就被江延阻止了。

  这下子卞有离就很愕然了,下意识问江延道:“我不穿这个吗?”

  江延伸手在他摊开来的衣服里翻了翻,挑出一件白色的衣袍:“我觉得这个好。”

  卞有离一只手臂上挂着玄色朝服,另一只手拿起江延挑的衣服打量着,蹙眉道:“可是你们都穿朝服,我这么穿,会不会显得轻慢?”

  而且在一群青黑色的身影里,只有自己一身白,也太扎眼了。

  “无妨,”江延利索地把卞有离手里朝服的袖子夺下来,将白色那件塞到他手里,“将军本就不是国书中所记使臣,不须遵守这些规矩。”

  卞有离手里的朝服被他一下夺走扔到一边,不禁愣了愣,拿着白色衣袍看了会儿,思索一番,疑惑道:“所以泽……王上给我这件衣服,就是让我见洛王的时候穿?”

  果然如此,可以说是很有心了,想得真长远。

  不过他想多了,江延根本不知道这件衣服的出处,闻言道:“这是王上给你的?”

  卞有离点点头,那晚在令华殿时,阮羲把他手里这件衣裳是和朝服摆在一起的,后来出发时一并放在了行李里。

  江延:“那更应该穿了,王上送的,想必是很难得的珍品。”

  “啊?”卞有离茫然道,“就算是珍品,也得分场合吧?”

  只因为衣服难得,就能不分时间地点地穿出去……难道为了炫耀吗?

  江延沉默了一瞬,似乎不知道怎么答他这句话。正巧随同的几位使臣换了衣服过来,其中一个笑道:“卞将军过虑,您既然不是使臣之一,穿朝服觐见,未免太庄重了。”

  太,庄重?

  卞有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看向江延。江延静静地回视过来,但还是没有说话,然而目光里似乎别有意味。

  看到他眼神暗示,卞有离总算恍然。

  能出使邻国的人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说句话都这么费解。

  卞有离在心里把刚才那个使臣的话通俗地翻译了一遍,就是说,自己不是使臣,若还穿朝服见洛国的人——

  也太给洛国人脸了。

  而在他们心里,洛国显然不值当这个待遇。

  “好吧,”卞有离看着几个人笑了笑,拿起手里被江延硬塞的袍子,“那我穿这个。”

  刚才出声的那位使臣见状笑道:“将军长得好看,穿什么都风采卓然,不必在意一件衣裳。”

  卞有离被这句恭维弄的哭笑不得,也回不上话,便请他们先出去,自己在房中换衣裳。

  事实证明,他们提前准备衣饰的举动非常有先见之明,卞有离换着衣服的时候,洛王就派人来驿馆下了旨意,请使团去王宫赴晚宴。

  赴宴在即,使团又凑在一起,把需要说的话和可能出现的情况又都商量了一番,尽量确定万无一失。在夜幕降临时,他们终于踏上了去洛国王宫的马车。

  卞有离和江延坐在同一辆马车内。途中江延也不知道是因为无聊还是什么,竟然十分活跃地主动跟卞有离聊起了洛国的各种事情。

  既然目的地是王宫,话题也就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了王室。

  卞有离听着江延的话里,似乎对洛国当下的执权者极为推崇,言语之间颇多赞美,忍不住问道:“你很敬佩这位洛王吗?”

  江延倒是也不避嫌,直接点头:“十分敬佩。洛王以女子之身统率一国,把洛国从当年濒危之境打理到如今没人敢轻视,实在是天纵奇才。”

  卞有离惊异道:“洛王,是女的?”

第三十二章

  “确是一位女子, ”江延点头,“洛王十八岁亲政,至今未婚, 一直在打理国事。卞将军似乎很惊讶, 可是不信女子能有此作为?”

  卞有离脸上确有惊讶的神色, 不过并不是因为江延所说的原因:“自然不是,立身于世, 女子跟男子无甚分别。我只是没想到, 洛国能让一位女子执政。”

  “是啊, 其实洛国还有一位殿下, 是洛王的亲弟弟, 但他自幼不在王宫,所以这国家的担子, 就都负在当时的公主身上了。”

  卞有离不解道:“洛王还有兄弟?那由她执政, 大臣不会反对吗?”

  一般来说, 王室中若有男子,那些迂腐的老臣应该不会同意让女子监国理事才是。

  江延顿了顿, 目露敬意, 缓声道:“这就是洛王的过人之处了。”

  十八岁的女子,放在普通人家也就是正待出阁的姑娘,平日里绣绣花, 弹弹琴,天真烂漫,心事都忧愁得有限。

  却也有人背负着不能摆脱的重担, 一身红妆执掌国玺,一己之力镇克群臣,令行禁止,平衡朝局。

  纵使还没见到此人,也未能身临其境,卞有离已经对她赞叹不已:“当真是非凡之人。”

  江延带着些许遗憾道:“可惜,她虽然厉害,跟我们却立场不合,否则如此女子,倒很想结识一番。”

  “也不一定,”卞有离靠在座垫上,闻言轻笑,“事无绝对,说不定就能有这个机缘。”

  江延挑眉道:“卞将军这样想?若洛国派使臣来见吾王,王上难道会放下戒备,诚心与他们结交?”

  “有何不可,”卞有离懒懒地回答,“我还是说,事无绝对,未必就不可能。”

  江延显然不同意这话,但也无意争论,只是摇头一笑,便又换了别的话题。

  洛国王宫建在邺平中央,宫殿修得富丽堂皇,加上今日迎接荆使,到处设了宫灯,远远望去,恍然如灯海。

  卞有离同江延说了一路话,没注意时间,突然听到车夫说到了,才整理仪容下来。

  一下车,马上有宫女上前引他们进去。卞有离略微一打量,只见使团里的几位又挂上了人前那副模样,目不斜视又矜傲有礼地迈开了步子。

  竟然颇有几分气度。

  卞有离心里忍不住想,这几个人很有意思,被弄到这个差事里估计是遇上了麻烦,回去之后,倒可以跟泽安说说,看能否重用一下他们。

  “卞将军,”江延在前边几步,见卞有离站在原地不知道想什么,止步唤道,“走罢。”

  引路的宫女里分出一位走到卞有离身旁,屈膝伸手:“大人请。”

  卞有离对她一笑:“有劳。”

  宫女一愣,一下低了头,声音更加轻柔:“大人客气了,这边请。”

  这次宴会设的十分别致,所有席位围绕着一座莲池,莲池中置琴,有一女子在里面抚琴轻唱,乐声不绝如缕,歌声婉约清悠。

  最上方的纱帐里,依稀看得到一位女子端坐其中。

  她周围宫女成群,衣饰与其余人不同,想来就是洛国之君,洛云。

  江延等人按礼数拜见了洛王,呈上国书,禀明来意,然后静静地站着。

  “贵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洛云的声音从幔帐传来,清扬悦耳,带着一股平常的年轻女子所没有的威严干练,“请入席饮宴,孤几日后便将回执国书交予贵使。”

  几个人入了席,江延便要开口再问几句,因为刚才洛云的话里,虽然礼数周全,却并没有透露答不答应通商。

  通商之事,使团心里都清楚,悬得很,但他们来都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谈下去。

  然而洛云似乎不大想听,使臣才落座,她就命人上歌舞,再然后就是一群洛国大臣轮番上来敬酒。歌舞退下后,洛云温和地表示她乏了,请贵使回驿馆休息,若有需要就联系驿馆的人。

  洛国臣子当即跪下恭送王上,江延几个人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无法,也只能回了驿馆。

  回去之后,使团所有人聚集在江延的房间,对今晚的事发表各自看法。

  卞有离在外头转了一圈,回到房间后,就见几个人面色严峻,气氛有些紧张。

  “怎么了?”卞有离看向江延,“你们这是在愁什么?”

  江延抬头看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细看之下,却藏着些许奇怪的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神情,卞有离下意识地看向门外,似乎外面会有什么危险似的。

  然而这多半不可能,因为卞有离从外面检查了一圈才回来,如果有什么不妥,早该发现了。如果没能发现,此时估计还是不能发现。

  江延请卞有离坐下,问道:“卞将军,你今夜见过洛王,觉得如何?”

  卞有离回想了一下,道:“隔着帘子看不真切,不过我觉得她看上去,有点奇怪。”

  旁边一名叫李束的使臣连忙道:“将军觉得何处不对?”

  “好像……”卞有离迟疑了一下,“她不太高兴?反正与我们王上有些不同。”

  李束叹了口气,又低着头闷声不响地思索去了。倒是江延看了卞有离一眼,突然道:“其实没什么不同。”

  卞有离不明所以地转头,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江延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摇摇头不再说,转而解释起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们回来商量之后,都觉得洛王的处境没有传闻中那般顺利,应该是受制于宴席上说话的那几个人。”

  在国书刚呈上去的时候,江延就发现洛云似乎在看席间的某个方向,上歌舞也是那个方向的人提出来后洛云才答应,甚至退席之前,好像也受了那几个人的言语暗示。

  他回来问过其他几个人,他们竟然都注意到了,江延才觉得不妥。

  卞有离茫然地望着他们,浑然不知这些情况。此前他只顾着品尝席间的酒,那个酒和他平常在荆国喝得极不一样,陌生的香气里竟能给人一种亲切的归属感,十分奇妙。

  “那,”卞有离犹豫了一下,“咱们……”

  他一句“咱们怎么办”还没说完,窗外忽然传来一道尖锐的撕裂声,就见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朝着江延的方向射去。

  卞有离立即抽剑挥出,把箭利索挡旁边的墙上,眨眼就没入半根。转瞬间又有更多的箭支袭来,卞有离跳到几个人前边,喝道:“退后!”

  话音刚落,就见窗外跃进来数个黑衣人,每人一柄长剑,朝着卞有离招呼过来,招招奔着取他的命门。

  有卞有离拦住黑衣人的脚步,江延站在后头,微微眯眼看了战局一眼,见还有人持续进入。他对着周围打量几番,把李束几个人拉着塞到了房间当中的两个柜子形成的死角里,从旁边架子上拿了一把陈列着的银刀,又随手摸了几枚玉片朝着黑衣人扔去。

  黑衣人被精准无比的玉片击中,转头就来攻击江延,敌人乍少,卞有离得以喘息,收拾起眼前的人来顿时轻松多了。

  卞有离第一次见江延的刀法,手法堪称狠毒干脆,刀刀见血,有种不顾一切到疯狂的架势。他解决掉自己眼前的人,进到江延的战圈里帮忙,不多时,地上躺了一群黑衣人。

  房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卞有离与江延对视一眼,走到门后,片刻后,就有脚步声到了门口。

  “几位大人,在吗?”

  卞有离刻意放低声音:“门外是何人?”

  “回大人,我们是驿馆的人,听说有刺客经过,来给您添些侍卫。”

  江延一手握刀放在背后,慢慢走到门闩处,打开了门。

  好在的确是驿馆的人。

  他们进到屋里看见一地狼籍,领头的吓得脸都白了,连连赔罪说疏忽了。

  江延悄无声息地把刀放下,示意卞有离也把武器收了,然后看向来人:“你可知这些人的身份?”

  “大人恕罪,”来人苦着脸道,“实在不知啊!”

  “不知也罢,”江延冷冷地看了地上的黑衣人一圈,“你叫人看看他们是死是活,活的关起来问,然后入宫禀报洛王,就说我们要见她。”

  来人诺诺应声,赶紧的派人把房间收拾干净,又给几个人上了压惊的好酒,说明日就向王上请示。

  外人走后,卞有离问江延:“就这么算了?”

  “还能如何?”江延漠然看了门口一眼,“见过洛王,我们尽快离开。”

  卞有离点点头,然后把被塞在柜子间隙里的几个人叫出来喝酒。喝着酒,卞有离不禁道:“这酒委实不错,香气从未尝过,却还让人觉得熟悉。”

  李束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尚在魂不守舍,闻言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酒是好酒,我却品不出熟悉来。”

  “李大人这是受惊吓了,”卞有离笑着又给他满上一杯,“再喝几杯,咱们很快回去。”

第三十三章

  可惜, 第二天他们并未如愿见到洛王。

  驿馆的人通报回来之后,跟江延说洛王近日不见客,还带了一位大臣来转告道, 会尽快将国书送上。

  把驿馆的人送出门, 卞有离靠在门边冷哼道:“什么意思, 不见我们,也不让我们走?”

  刚才来的那个大臣啰里啰嗦说了一堆话, 最后总结起来差不多就这个意思, 洛王不见客, 通商之事还需众臣商榷, 你们再等些日子。

  言辞上虽然非常周全, 其中的意思却不怎么让人愉快。

  “他们大概是这样想:因为不见我们,”江延耸肩道, “所以我们走不了。”

  出使他国, 总不能弃国书于不顾, 把使命置之脑后,抛开使臣身份, 自顾自走掉。

  一般情况下, 只要洛王的国书一日不回,就谁也不能走。

  ——不过这是一般情况。

  而这次荆国来的使者,不属于这个一般情况。

  使团里的江延是阮羲自幼好友, 卞有离更不必说,全荆国都知道王上对此人爱重有加。有这二人在,就算使团此时不管不顾地回去, 也绝不会受到来自王上的责怪。

  而且洛国这么拐弯抹角地不让他们离开,明显是别有用心,虽然没办法得知他们真实用意,但威胁到使团是肯定的了。

  既然如此,更没有留在此处的必要。

  卞有离听到江延的话,没有一丝犹疑地道:“那咱们不要国书,直接回去算了。”

  这一句话,坦坦荡荡地就把江延等人的使命给扔到了九霄云外,好像一行人不是来出使,而是来游玩一般,想走就走。

  他是因为阮羲出发前嘱咐过自己,务必保证江延和自己的安危,因此撂起责任来心安理得。

  只是他可以不担心,别人却不能这般恣意。李束在一旁,仍是有几分顾虑,道:“那通商之事,就这么放弃吗?”

  大老远地来走了一趟,正事没干成,空着手就回国,又没什么正当由头,这有点不大合适。

  江延手指在桌上轻叩几下,似乎在思索,过了一会儿,才道:“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不管也罢。”

  反正所有人都清楚,林相国提什么通商,从来也不是真正为了两国邦交或国计民生,不过是为了排除异己使出的借刀杀人手段,利用洛国来清除政敌。

  至于通商,谈或不谈,并不会影响两国早晚要进行的那一场对决。

  若是为了国家存亡而争,此刻留在洛国,纵万刃加身也没什么可说的,身为荆国人就不能逃避。可若是为了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的事情,搭上一条命,就很不值得。

  所以,既然江延都这么说,其他人也就不再提出反对意见了——反正有事也先怪到江延头上,他们自然没意见。

  但即便得到了众人一致同意,要从驿馆脱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几个人从上午商量到黄昏,最后也还是没能想出万全之策,决定只有铤而走险,让卞有离先和驿馆的人周旋着,其他人由江延带着,换上洛人衣服从驿馆离开。

  他们从驿馆里收拾了些吃食和水,卞有离拿上从之前来的刺客身上留的一把剑,换了一身黑衣服,翻窗而出。

  不多时,外头就传来有刺客的呼喊,以及越来越多的兵刃之声。

  江延到窗口看了看,带着剩下的几个人拿好包裹行囊,按约好的方向往侧门跑去,一路上果然没见几个侍卫,应该都是被卞有离引走了。

  趁着夜色,江延这几个人顺利出了驿馆,在街上买了几件衣裳乔装改扮妥当,又添了些易带的食物,从一个马贩子手里买了几匹马,便出了城门。

  江延等人出城时,距邺平关城门的时辰还早,但夜色毕竟降下了,看不清人的面容,因此毫无阻碍。几个人出了邺平后也不敢怠慢,一路狂奔,直到看见一条河,才停下休息,也给马饮水。

  几个人坐了片刻,就见远处有人骑马赶来。

  卞有离隔的老远就看到了江延他们,加快速度跑过来,见几个人坐在地上悠哉悠哉,全然没有紧张,不禁失笑:“各位大人,还没出洛国,你们好歹警惕一下。”

  话虽如此,他自己倒也没什么忐忑模样。

  夜风吹过他的袍角,为了掩人耳目穿的一身黑衣因为狂奔而显出些许凌乱。卞有离到几个人旁边后,从马上一跃而下,对他们微微一笑,便转身去拴马。

  拴好马,江延扔给他一个布包:“换吧。”

  卞有离抬手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套洛人衣服,素白衣料,纹饰简单。

  换好衣服之后,卞有离便催促他们快走,等出了边境线,联系上荆国守关将领再休息不迟。

  几个人也知道处境不安全,虽然累,但也都顺从地去牵来了自己的马,准备上路。

  才走了没多久,身后就传来马蹄声,远远望着还有火把的光。

  看着像是洛国的人追来了。

  没办法,只能快马加鞭地跑。正当几个人拼命赶着马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啸,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这声音非常熟悉,卞有离知道是明察的信号,心里立即松了口气。他估算了一下距离,回头对旁边的江延道:“江大人,跟我来。”

  说完一拽马缰,掉了个头,径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江延被他的话弄得一愣,堪堪勒住马,见状叫上李束几个人,连忙跟上卞有离的踪迹。

  在草丛里,明察还是商人服饰,牵了一匹马站着,见到卞有离后急忙上前:“将军!”

  卞有离勒住马,见江延也到了,便招呼明察过来:“这是江延江大人,你现在带他们去找闰大哥,然后赶回荆国,让闰大哥带人来找我。”

  江延看着眼前近千人的队伍,神色莫测。而李束等人是完全愣住了。

  “我带他们走?”明察道,“将军不一起吗?”

  卞有离摇摇头:“洛国的人跟上来了,我去处理一下,你保护好他们。”

  “好,”明察看卞有离神情郑重,也不再多言,指着身后道,“这是七百人,都留给将军,我这就去找子顺兄。”

  洛国那边不知道来了多少人,但明察能从外面带进七百人,已经极其难得。卞有离将马头转回去,回头对明察道:“你路上跟江大人解释一下,我先带人走。”

  说完,对明察身后的七百人一招手,纵马一气跑远了。

  明察也不等人走完,直接上马对江延道:“江大人,请跟我来。”

  卞有离带了七百人回去,本来还担心不够,没想到对方来的人比他还少,粗粗一数,顶多五百。

  领头的是洛国一位大臣,卞有离见过,正是江延说过的,似乎制约住洛王的人之一。

  那人见到卞有离,对突然多出来的几百人意外了一瞬间,顷刻就明白过来,怒道:“荆国的将军,你们竟敢私自带兵闯我国土?”

  卞有离反唇相讥:“洛国的大人,你们不也私自派刺客伤我使臣?”

  “什么刺客,我从未听闻,”来人凛然道,“你们不守信义,休怪我无礼。”

  卞有离从腰间抽出长剑:“可巧,我也挺无礼的。”

  来到洛国这七百人都是明察精挑细选出来的,战斗力以一当十毫不夸张,了。而且不知道为何,洛国来的人似乎有点拘谨,不敢放开手脚拼杀,因此很快就落败了。

  胜负已定,卞有离这边赢得轻而易举,便把己方的人招回来,吩咐一队人断后,连理也不理后面的洛国大臣,直接骑马回身走掉。

  他已经拖延了一个时辰,料想明察应该能带着江延找到闰六。

  与闰六汇合后,凭着手上四千人,他们可以平安赶到荆国边关,算算路程,也就一日左右。

  这样想着,卞有离甚至没去管输掉的洛国大臣在后面说了什么,只顾着赶路,带七百人一路疾行追赶明察。

  路上遇见了被明察叫来的闰六,闰六的人带不进洛国,因此只身前来,看到卞有离后十分激动。卞有离知道明察路上顺利,使臣安然无恙,顿时也安心不少,拉上他一块回去找明察。

  确定暂时没有危险,一行人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走到天蒙蒙亮时,才看到有熟悉的人影。

  谁知他们刚进闰六驻扎的地方,就撞上了急匆匆跑出来的明察。

  “将军,江大人不见了!”

第三十四章

  卞有离吓了一跳:“不见了?”

  明察难得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他表情慌张,说起话来也失了往日里不紧不慢的沉静。

  “昨夜回来后,我陪他说了会儿话就去歇息, 今早起来找他, 就……不见了。”

  “那其他人呢?”

  明察:“在的在的, 但他们也不知道江大人去向。”

  闰六看卞有离脸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赶紧对明察使了个眼色:“把兄弟们都派出去找, 快去!”

  明察手足无措地点头:“好, 我去。”说完就跑向后头的人群。

  这个地方已经出了洛国, 但也还不到荆国境内, 算是个无人管辖的模糊地带。人如果在这儿丢了, 那真是赖都没法赖,根本找不到可以追究责任的对象。

  卞有离脸色非常不好, 心情比脸色还不好。他到这儿来是为了保护江延, 这下可好, 其他人都安然无恙,唯独自己要保护的人不知所踪。

  “闰大哥, ”卞有离冷静了一下, 对闰六道,“你带李束他们先回去,在边关等我, 务必保证他们安全。”

  “将军,你去找江大人吗?”

  卞有离点头:“明察毕竟年幼,已经慌了, 我和他一块去找。”

  刚才明察的模样的确与往日不同,可能是第一次出这么大的岔子吓到了。闰六想了想,便认真道:“我一定把李大人他们平安带回。”

  卞有离一宿没睡了,又是赶路又是对战,此时又遇上这种事,不时有一阵晕眩感。他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强打精神去找明察。

  明察把能派的人全都派出去之后,自己坐在帐子里发呆,他很想自己也去找,又怕有消息传来不能及时处理,除了发呆,什么也做不了。

  卞有离掀帘进去时,就看见明察抱膝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前方。

  “明察?”

  明察愣愣地转头:“将军,有消息吗?”

  “没有,”卞有离走到他身边,看他的反应很不好,不由担心道,“让他们先找找,你这是怎么了?”

  明察听见没有消息,失望地低下头,小声道:“江大人不会出事吧?”

  卞有离:“放心,江大人聪慧非凡,又有武艺在身,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独自一人,”明察越说越难受,“都怪我,我应该一直在那儿待着,怎么能回去歇息?”

  卞有离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明察,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不安得很,只能不住地说道:“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这么句没有实际意义的话,也不知道是安慰明察,还是安慰自己。

  然而事实令他们失望了,一日一夜过去,派去寻找的人回来了一波又一波,仍然找不到江延。

  这期间若说有什么外来的讯息,只有江延失踪的第二日一早,闰六从边关城镇赶来送的一封信。

  “王上的信?”卞有离一听,立刻起身从闰六手里接过,迅速拆开。

  看完这封信,卞有离沉默了片刻,对明察道:“叫兄弟们回来,不找了,启程回琼宁。”

  明察惊呼出声:“不行!江大人呢?”

  卞有离扬了扬手里的信:“这是几日之前就到的信,王上信里说,无论遇到什么变故,统统不必管,所有人立即回琼宁。”

  “王上……”明察犹疑道,“是猜到江大人会出事?”

  “不知道,”卞有离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只是在佯装镇定罢了,“你去叫人,咱们回去问问,看王上是否知情,再想办法。”

  军队人数太多,赶起路来难免费事。卞有离因为江延的事情而十分焦虑,等不及这么慢,就直接把四千人和几位使臣全交给了闰六,让他们慢慢走。自己则同明察轻装疾行,披星戴月地回到了琼宁。

  琼宁还是同离开时一样景象,繁华如旧,毫无改变。

  卞有离进城之后,与明察一刻未停地赶往了王宫,路边一应繁华,在他眼里似乎都不存在。

  宫里的人见卞有离带人骑马进来,虽不合规矩,但也没有人敢拦他们,眼睁睁地把他们放进了阮羲所在的宫殿。

  长泰宫内,阮羲正在批折子,突然有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通报:“王上……卞将军到。”

  阮羲猛地抬头,刚要说“快请他进来”,就见门外走来两个人。

  前面的人一身白袍,腰佩长剑,他行色匆匆,面上难掩忧虑,却无损容颜的清逸,正是卞有离。

  “泽……王上,”卞有离从门外走进来,见有宫人在旁,迅速改了口,“臣有事要说。”

  阮羲马上对宫人道:“退下。”

  殿中无外人后,卞有离急切地走到桌案前,撑着桌面问阮羲道:“江延丢了,你知道吗?”

  阮羲顿了顿,看向明察:“这位是?”

  “明察,你见过,”卞有离言简意赅,“是我朋友。”

  阮羲了然地点头,示意他坐下,又叫明察也坐在旁边,从桌上倒了一杯茶递给卞有离:“喝口水,你直接来了宫里吗?”

  卞有离点点头,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就放在桌上,又问道:“江延失踪了,你知道吗?”

  “知道,”阮羲轻轻颔首,“三日前,他给太傅来了一封信。”

  卞有离一惊:“他还能写信?”

  能写信,说明起码有一定的自由,既然如此,江延为何自那日便杳无音讯?

  不过卞有离转念一想,又有了另一个疑惑。

  自己手里阮羲的那封信,按时间算,应该是使团出发没几天就寄出去的。若江延是三日前才给琼宁传来消息,为何阮羲不让自己在边境逗留呢?

  阮羲看了看他,没等卞有离问,就解释道:“孤那封信,是你们走后第二日写的。那日太傅来宫里见孤,说江延去洛国也许有变故,但不要紧,其他人只管回来。”

  卞有离愕然:“什么意思?”

  阮羲又顿了顿,似在斟酌。

  明察坐在一边,见状道:“王上,江大人确实平安吗?”

  “孤不知道,”阮羲实话实说,“江延只给太傅写了一封信,其他的都还不清楚。”

  明察眼中浮现一丝失望,起身道:“明察今日提前回来,正好回军中收拾一番,就先告退了。”

  阮羲略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没想到明察竟能看出自己在顾忌,然后点头应允。

  殿中又少了一人,阮羲总算能安心说话。他给卞有离面前的杯子续了一点水,坐下开始讲这件事。

  “江延和我自幼一起读书,我说过的。”

  卞有离下意识作出倾听的姿态,点头道:“这个我记得,然后呢?”

  阮羲:“但他在没被太傅收为义子之前,并不是荆国的人。”

  卞有离一愣,愕然道:“他莫非是洛国人?”

  阮羲肯定了他的话,继续道:“他是洛国前相国江潇的长子。江潇此人,从小就被誉为第一神童,文章堪称天下一绝,口才也极好,年纪轻轻就被前洛国国君重用。”

  江潇岀仕的时候,洛国幸得明君,国势昌盛。他是自小誉满全国的天之骄子,才及弱冠年岁便出任相国,样貌极好加之善于交际,因此很得人心。

  而江潇与其夫人的姻缘更是一段佳话,二人青梅竹马,佳偶天成,成亲后生了一子一女,恩爱美满,羡煞旁人。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那江夫人怀了第三胎的时候,洛国当时的国君驾崩,江潇在朝中得罪的政敌趁机对他下了手。

  洛国史书中最为年轻的一任宰相,就这么落得了斩首抄家,满门尽灭的下场。

  “江延身上所中之毒,也是那群人干的,”阮羲道,“后来太傅把他带到了荆国。”

  卞有离对江延坎坷的身世始料未及,不禁满脸震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道:“那他去洛国……”

  阮羲垂眸静默片刻,无奈道:“对,很危险,可他要去,我也没办法。”

  身为当年江潇的儿子,江延此次出现在洛国,说不定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毕竟年岁相似,江延的容貌神|韵说不定与其父亲有几分相似,若有故人见到,未必认不出来。

  斩草要除根,否则留下一点遗孽,就可能成为无穷祸患。洛国害了江潇的人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才会派刺客暗杀,后来又有大臣追击。

  卞有离看着阮羲,无言半晌,方缓声道:“我带人去找他吧,你不要担心。”

  阮羲立即摇头:“你别去,洛国的人没那么容易对付。”

  “那怎么办?”

  阮羲低头不语,也想不出对策。

  没有对策,可也不肯松口。

  卞有离温和地看着他:“我当初答应你,保证江大人安然回来,为了不失信,还是我去吧。”

  阮羲顿了顿,仍然摇头:“不。”

  “为何?”

  “我可以派别人去,”阮羲道,“你不在琼宁,我不放心。”

第三十五章

  阮羲这话说得没怎么婉转, 直接到几乎搀杂进了任性的成分。卞有离听完急得站了起来:“那江延如今不不知所踪,你就放心吗?”

  可能是出于对自己没能遵守承诺把江延安然带回的自责,卞有离此时有点按捺不住的焦虑。他只想着把人找回来, 也就没去深究阮羲这句脱口而出的话里, 是否含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阮羲听他说完, 垂眸沉默片刻,将视线偏移开来, 不再看他:“你昼夜赶路回来, 想必累了。令华殿每日都有人收拾, 先去歇歇吧。”

  卞有离眉头一皱, 还要再说, 抬头时却看到阮羲不经意地揉了揉眼角,脸上浮现一丝疲态。

  这一抹不加遮掩的疲惫让卞有离突然意识到, 江延的消失, 于自己而言无非是做事时的一个波折, 而对阮羲来说,那是他自由相伴的好友, 杳无所踪, 他一定比自己更加难受。

  想到这一层,卞有离堪堪顿住,使劲把未出口的话拦了下来, 换成一句简短的应答:“好。”

  从边关赶回琼宁这一程,卞有离和明察实打实地是昼夜不歇,只要还能走就绝不停下, 现在到了王宫,见完阮羲,一路压制的劳累顿时浮现出来。

  加上知道江延还能写信,卞有离心里的弦松了一点,顿时就更觉得乏累。

  既然阮羲说了让自己休息,卞有离也觉得待在这里没什么用,便自己去令华殿歇下了。

  卞有离走后,元禾从门外进来,看见阮羲放空似的看向前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无意识地在奏折上轻轻翻动。

  看来是面临了一个困局呢,毫无头绪。

  “王上?”

  阮羲茫然地偏转视线:“元禾,你来了?”

  元禾点点头,微一施礼:“王上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要不要叫秦掌司来?”

  阮羲眨了眨眼,似乎反应不过来这句话的含义。片刻后,他猛然发觉自己的心不在焉,用力地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把神识调得清明一点:“不必,太傅说什么了?”

  江延出事,阮羲自然是担心不已的,但苦于没有任何渠道联系他,只能时常派元禾去太傅府打听情况。

  这次也是,一大早,元禾就被他派去了太傅府,现下才回来。

  元禾:“太傅还是说没有消息,让您不要担心,另外……”她犹豫了一下,直到阮羲催促,才缓慢接道:“太傅说,上回您和江大人出去,那桩事还没了结,请您上点心。”

  “上回……”阮羲不解地看她一眼,忽然明白过来。他立即坐正,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停住,继续一言不发地呆着。

  太傅语中所指,阮羲自然清楚是什么意思。可那次出去已经是冒险,好不容易才找到借口糊弄过去,即便自己现在想做什么,又能如何呢?

  总不能一句话不说,扔下国祚民生就跑掉,昏君也没有这么干的。

  好歹得找个理由,无故消失这样的事,一次可以说是任性,次数多了,不免惹人猜疑。

  ——阮羲这么想着,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他想到了江延的失踪。

  这个猜测太有力了,一经萌芽,就能量巨大到仿佛能把理智一下点燃,阮羲慢慢地转头看向元禾:“太傅他,还说什么了?”

  虽然主子的反应不大正常,元禾仍然镇静如旧,恭谨道:“太傅没再说别的。”

  没再说别的。

  阮羲猛地一握拳,最上方的奏折一角被紧紧攥住,挤出几道呲牙咧嘴的痕迹。但他心里基本上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不用太傅说什么了,一句话也不必多说。

  此时的无言,已是最清晰的解释。

  元禾垂首站着,没有其他反应,似乎她全部的价值就只在于等着阮羲的下一个吩咐。

  而对于眼前的境况,她知或不知,都无关紧要。

  良久的沉默后,阮羲终于望向元禾:“你去令华殿守着,等卞将军醒了,带他来见孤。”

  元禾安静地应了退下,不再多问一句。令华殿里虽然没有人住,要紧的宫人职位也不固定,但打扫等事从来没有被怠慢过。元禾经常带人来收拾,因此进殿之后,熟门熟路地换了大殿里的香饼,把桌上茶水也倒掉换了新的,然后等在门外。

  香气渐渐缭绕,许久无人的大殿中竟然有一丝闲适的温馨。

  殿内没有别人,元禾看着没有人影的宫殿,没来由地想道:就算点香,这点香气用处也不大。

  哪怕地上架子上都没有落尘,桌椅整齐,秩序井然,可这么看着此处,就是有很大的一股恐慌感凭空袭来。

  倒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单纯因为空,即便令华殿无处不是透着繁华富丽,也总有一种荒芜的空旷。

  元禾待着无聊,周边没有人,她便微微放松了平日里总是绷着的精神,天马行空地想了许多事,到最后,她想道——不知什么时候,令华殿能有点人间烟火气呢?

  这个问题既无聊又无解,首先令华殿有没有烟火气跟自己一个下人没有任何关系;其次,令华殿此前从来没有住过人,因为这里离君王寝宫太近,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进来,而现在,好不容易有人住进来,还是个自带了隔绝尘俗气场的人。

  但元禾实在无聊极了,她平日里忙忙碌碌奔波不停,难得有这么个光明正大偷懒的机会,因此待在令华殿里,竟然也把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

  只是结论却不知如何。

  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卞有离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元禾从外面叫了几个人,吩咐他们备下一顿饭,时刻温着等卞将军醒。厨房来传令的小姑娘是新到的年幼宫人,没什么约束,往来很自由,见元禾也没吃饭,就从厨房给她带了几块饼和几份菜。

  元禾觉得自己在令华殿吃饭太失礼,婉言谢绝了那个小姑娘的好意。但那小姑娘也是倔强,竟然把东西直接放在桌上,转身跑了。

  这点吃食突兀地摆在桌上,看起来,竟是令华殿里仅有的凡尘俗物一般。元禾想到自己刚才无缘无故的念头,不觉一笑,拿起饼吃了一口,抛开无谓的思绪慢慢等。

  也算给令华殿添了几分人气。

  毕竟,要等这地方的主人来给他添点温度,恐怕是来日方长了。

  卞有离从到洛国那时起,就本能似的绷紧了神经,时不时就要勘探周围有无威胁,这样的状态很难长时间保持,而他一直在尽力。

  加上回来这一路,风尘仆仆,不敢停歇,所以他或许是太累了,这一休息,直到亥时,才缓缓醒转。

  元禾尽忠职守地在令华殿等到他醒,第一时间转告了阮羲的话,将人带到长泰殿。

  卞有离不知道阮羲找自己做什么,匆匆感到长泰殿,身上还是和衣睡下时的白袍,因为没顾得上收拾而留有一点褶皱。

  好在衣服料子比较高级,他本身长得也好,才不至于显出狼狈来。

  到了长泰殿后,元禾自觉地停在门口,卞有离自己进到里面找阮羲:“泽安,什么事?”

  阮羲从椅子里走下,给他整理了一下一下衣裳,然后面对着他欲言又止,似乎在踌躇不决。

  “怎么了?”卞有离又问一遍。他才醒,草草洗了脸就跟着元禾过来,眼神还有几分朦胧,在房间灯火下更显得迷离。

  让人不禁想到初次见他时,那惊为天人的恍惚。

  阮羲还是没说话,专注地给他整理衣裳,手不经意移到他腰间的佩剑上时,便止住动作,凝神看着这柄剑。

  宫里有不得携带兵器入内的规定,这天下间,能大大方方出入内宫的武器,也就只有雨施剑了。

  这是一直流传于王室中的宝剑,被赐予此剑之人,意味着其在王城有无上权势,宫中侍卫,谁也没资格拦下它。而每代君王驾崩后,该剑会被持剑之人还于新君,再等下一个主人。

  这剑,曾经,阮羲是打算留给江延的,因为他觉得自己与江延的情分堪比手足,只要有契机,绝对能够托付此剑。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好多事情都不受控制地变了。

  变故来得莫名其妙,毫无征兆,等当事人反应过来,才发现程度已经太深,距离已经太远,深得难以逆转,远得不可违抗。

  阮羲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然后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你不是要去找江延吗,我和你一起。”

  “什么?”卞有离对阮羲的内心活动丝毫不知,闻言立即表示出了惊讶,“你怎么能和我一起?”

  “为什么不能?”

  卞有离皱眉:“我要找江延,肯定是要远离琼宁的,说不定还得带人去打仗,到处都是危险,如何顾及你?”

  言下之意,路上不会太平,你去添什么乱,我又没法分心照料你。

  这嫌弃的理由给得如此坦荡,阮羲不由无奈一笑:“不用特意顾及,我又不是文弱书生,难道一上战场就会被风吹倒不成?”

  “不妥,”卞有离想了想,仍然觉得不好,继续拒绝,“如今连江延在哪儿都不知道,你贸然离宫,谁知道会怎样呢?”

  虽然没看出什么危险,但宫中无人坐镇,如果真发生什么意外,那可就是连补救的机会都没了。诚然,卞有离是不曾在宦海沉浮,但这些常识,幸而还不缺。

  阮羲眼中浮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情绪,语调似乎有些深意:“真要怎样,我在何处都没什么区别,该招架的,也不会因为我离开王宫就有所变数。”

  卞有离看他的样子好像很坚决,心中十分不理解,但劝又劝不住,仔细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那你是不是该问过太傅再决定?”

  在卞有离看想来,张太傅那样的人,是不会允许一国之君随意出宫这种事情发生的,这毕竟非同小可,危险太大,稍有不慎就难以挽回。而阮羲一向敬重太傅,自己劝不了,太傅的意见阮羲应该会听。

  未料阮羲听了后只是赞同地点了点头,便叫来外面的元禾:“元禾,你再跑一趟,去告诉太傅一声,就说孤决定和卞将军一起出宫找江延的下落,宫中之事请他多多费心。”

  元禾利索地答应下来,然后道:“将军休息到刚才,都还没有吃过东西,奴婢已经让人准备好饭菜送到令华殿,将军莫忘了用饭。”

  阮羲赞许道:“辛苦你了,孤待会儿就陪将军去。”

  等元禾的身影从殿中消失,卞有离犹疑地看向阮羲:“你觉得太傅不会反对你?”

  看他这模样,胸有成竹,像是根本不存在被驳回的可能性。

  但是没有道理啊。

  阮羲却干脆地点头:“太傅肯定不会拦着我。”

  “你确定?总得有个原因。”

  “确定,”阮羲笑道,“原因你就别管了,等着看结果就是,饿不饿,我跟你去吃点东西。”

第三十六章

  卞有离其实没什么心情好好吃饭, 他更想赶紧确定一些事情,尽快带人去打探江延的下落。但架不住阮羲非要拉他去令华殿,也只能无奈地跟着回去。

  虽然脚步不停, 卞有离心里却还在想着怎么样拦住阮羲的离宫, 以及太傅不阻止阮羲的原因。

  到令华殿后, 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菜肴,阮羲把已经神游天外的卞有离按到桌前坐好, 然后盛好饭端到他跟前, 殷勤地递上筷子:“你先吃, 我去拿个东西给你。”

  说完, 阮羲便径自起身进到内殿。卞有离手里被塞进一双筷子, 茫然地看了眼阮羲的背影,不知道他去做什么, 猜不出来, 也就懒得去管了。他习惯性端着碗慢慢地吃了一口, 又开始思索,该用什么理由让阮羲打消亲自找江延的念头。

  看这情形, 太傅那边是指望不上的, 但就这么轻易地算了,那肯定是不行的。

  谁知道路上会有什么人,生什么事呢?

  但凡有半分不妥, 如今荆国尚未立储,朝堂局势不明,那可真是惹下了弥天大祸。

  万一找不到江延呢?万一被洛国人知道阮羲行踪呢?万一中了圈套呢?

  全都可能是未知的变数, 每一个都不容小觑。

  卞有离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想得这么多,而且想法近乎悲观,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愿冒一点风险。

  在这相当之苦恼的思考过程中,进洛国前夜算的那个卦蓦然浮现在卞有离的脑海里。

  那日的疑惑随之浮上心头:是我算错了吗?

  然而那是学了许多年的东西,熟记于心的程度绝对不低,甚至是几乎快要成为本能的算法,怎么会出差错?

  可是,如果不是出了错,为何……

  地上突然发出接连两声脆响,原来是卞有离不知何时松了手,握着的两支镀银竹筷一下掉在地上。

  卞有离没感觉到筷子已经不在手里,闻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低头打量寻找声源。

  “怎么了?”阮羲的声音传来。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急走几步从一旁过来察看,就见只有一双筷子在地上,而卞有离呆呆地抬起头看向自己。

  阮羲在筷子和卞有离之间环顾一圈,不由失笑,然后蹲下捡起筷子放到一边,另拿了两支给他。

  卞有离乖乖接过,然后探头看着阮羲的手:“你去拿什么了?”

  从令华殿拿东西,还神神秘秘的。

  名义上,这令华殿好像是自己的住处吧?卞有离这么想着,好似全然忘了自己之前的抵触一般。

  阮羲伸出手,给他看自己手里的物件。

  是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佩。

  因为阮羲去拿之前说过是给自己的,所以卞有离看后一愣:“给我这个做什么?”

  还以为是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是令华殿里没被自己注意到的物件,例如弓箭或者兵书之类的,没想到是枚玉佩。

  阮羲向他解释:“你离宫之前,我说过要择一白玉赠你,那朝服上的赤玉同你不相配。”

  卞有离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自己穿上朝服后按例配戴赤玉,然后阮羲说不好,等回来给自己找个好的。

  但一枚玉佩罢了,着实不必放在心上的,一不小心,说不定要引人编排。

  因此卞有离道:“荆国将军的朝服都佩赤玉,独我例外,又是何必?”

  虽然不大知晓朝中事务,但是服饰既然早都定了规矩,只因为私人缘由就去打破,到底不妥当。

  阮羲却不以为意:“那些将军都是随便一封而已,服制无关紧要。这块玉是我在库里特意挑的,送你再好不过。”说着又向前递了递,期待地看着卞有离。

  卞有离本来还要拒绝,但被阮羲的眼神一看,顿时无奈,只得从他手里拿过玉佩。

  一拿过来,卞有离就知道这不是凡品,只见其品相似雪若云,触之莹润,透光而望,纯粹得不含丝毫杂志,借着纹理恰到好处地雕琢出了一个形状,工艺水平也是登峰造极,实在算不可多得的珍贵之物。

  不过玉上的形状十分古怪,卞有离仔细观察良久,才看出了一点门道,好奇地问:“这玉佩上刻的,是个字?”

  阮羲:“是你的姓。但这字体不通用,所以你认不出。”

  听到阮羲说玉上是自己的姓,卞有离马上又看了一遍,但他再怎么牵强地试图联系,也委实没看出来这堆稀奇古怪地比划和“卞”字有什么关系。

  “哪里的字啊,”卞有离惊讶道,“我一点也看不出。”

  阮羲笑着答道:“玉佩是洛国以前送来的贺礼,字也是那边的字,正巧应上你的姓,我便挑出来了。”

  巧倒是非常地巧,但这也太不寻常了,卞有离奇道:“他们送给你的东西,为何不刻你的名姓?”

  那时候荆国可没有姓卞的人吧,否则阮羲大概早就把玉佩赐给别人了,留一块戴不上的玉又没用。

  阮羲摇头表示不知:“可能是为了避讳?我也不知道,不过这说明此玉跟你有缘啊,你收着吧。”

  据说玉有通灵之能,加上这个巧合确实很不常见,卞有离也就没再过多推辞,任由阮羲接过玉给自己佩在身上。

  戴好玉佩,阮羲后退几步看了看效果,满意道:“果然衬你,若雕琢此玉的工匠是荆国人,我定要好好赏赐他。”

  卞有离低头看了一下,赞许道:“看他手法,下刀流畅,力度稳定,想来这位工匠大概也不是寻常之人。”

  就冲着工匠的手艺,玉佩就生生高了好几个档次,一点不埋没玉的质地。卞有离看着也确实觉得很喜欢,可能真的是有缘也不一定。

  被阮羲用玉佩这样一打岔,卞有离差点忘了自己之前在纠结的事情,好在看着阮羲,立刻就记了起来,并且还想到了一个应付他的手段。

  “你确定太傅不会拦你是吗?”卞有离等阮羲坐下,认真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阮羲笃定不已:“太傅不会拦我。”

  卞有离微微一笑:“那好,林相国呢,他拦不拦你?”

  “……”阮羲一下迟疑了,没有回答。

  这副样子,卞有离一看就知道阮羲在林相国那边没有把握,立即道:“太傅与林相国皆为国之重臣,你不该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吗?”

  一位左相,一位右相,岂有只询问其中一方的道理?自然要公平对待。

  “应该是应该……”阮羲想了想,似乎有所为难。

  但卞有离要的就是这份为难,看见阮羲犹豫,他马上逮住这个机会,十分诚恳地出言劝说:“所以,有太傅的应允也还不够,其他大臣不会赞同的,你还是在宫里等我消息吧。”

  看着阮羲皱眉的模样,应该是很难解决,卞有离心道,好歹提前避免了一个麻烦。顿感释然不少,总算能舒畅地吃几口饭。

  阮羲遇到这么个关卡,就跟刚才想办法阻止阮羲的卞有离一样努力思考着。他若有所思地坐着,时而以手指轻叩桌面,时而神色忧虑地紧抿嘴唇,看着就很愁得慌。

  这么过了好一会儿,阮羲忽然面带喜色地大声道:“我想到了!”

  卞有离才夹起的一筷子菜无声地落回盘子里,他遗憾地看了看不稳当的右手,缓缓抬眼望向对面的人:“你想到什么了?”

  阮羲看上去很高兴:“你和明察提前回来,但使团估计还要好几天才到琼宁。虽然江延不见了,但我还是要设宴给使团接风洗尘,到时候我再提出此事,定会让林相国无话可说。”

  卞有离带着驳回他这个希望的心思,沉静地回了一句:“你以为晚说几天,林相国的意见就会不一样吗?”

  若是说话因早晚而有成或不成之分,世间估计会少很多悲剧。比如求爱不得之人,大可换个心上人会应允自己的时间去说,也就不存在痴男怨女了。

  又不是打仗,还讲究个天时地利。

  但阮羲竟然是一脸的理所当然:“自然不会一样。使团还有好几天才回琼宁,我肯定得趁着这几天做点什么。”

  卞有离无言一滞,低头看着手里的筷子,好不容易提起的一点食欲,顿时又消失无踪了。

  怎么就说不动呢?卞有离费解地想,明明自己提出的路都不好走才对。

  难道自己没有劝谏的天赋?

  卞有离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不会劝人所致,好在自己身边有人精于此道。

  “既然你有把握,”卞有离道,“我就不多说了,但江延失踪之前是由明察安排的,你有心寻他,便见见明察如何?”

第三十七章

  卞有离想着, 以明察敏锐的反应力和能言善辩的本事,再借着林相国的由头,说服阮羲, 应该不是难事。

  可惜, 这回他完完全全地失策了。

  阮羲听他的话去见明察, 不知道俩人说了些什么,等明察来跟卞有离复命的时候, 竟然成了阮羲那方的说客。

  智取未成, 反被将军。卞有离郁闷地看着前来游说自己的明察, 不满道:“我是让你劝他啊, 你来劝我做什么?”

  明察:“因为我认为王上说的有道理啊, 将军和王上一起去,也……挺好的吧。”

  “挺好的?”卞有离瞪他一眼, “你自己信吗?”

  显然不信。

  要是他信, 早就拿出一堆令人无话可说的借口了, 至于扯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理由——还挺好的?

  这是什么破理由!

  明察心虚地低下头,尽力为自己挽回一点:“也是有几分信的。”

  “赶紧说!”卞有离一拍桌子, “你为什么听他的, 少给我胡闹!”

  明察的反应本身就透着蹊跷,卞有离不是那么简单能糊弄的,轻易就感知到了。因为再怎么说, 明察也是跟自己比较亲近的人,他和阮羲并没有多少交集。这次自己明明表达了希望他劝服阮羲的需求,以明察的聪慧, 居然反被说服,这十分不合理。

  肯定是别有缘故。

  果然,明察听到卞有离的话,回应时就犹豫了一下。

  但在卞有离盯着的目光之下,明察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本来是想按将军的意思劝王上来着,但后来从王上言辞间,我觉得他这次要出去,可能不是为了江大人。”

  卞有离一愣:“什么?他不是为了找江延?”

  不为此事,那这一趟出行还能做什么?

  总不会是观光游玩勘探民生吧?

  明察苦恼地摇头:“也不是这个意思,是为了找江大人,但应该不是……”

  什么是不是的,一通乱七八糟的话下来,不仅作为听者的卞有离没理解,到最后明察自己也绕晕了,索性定论道:“反正我觉得王上这次势必是要去的,拦也拦不住,至于什么目的,他心里也许有别的筹谋。”

  真的不是为了江延吗?卞有离对明察的洞察力是很相信的,既然明察这么说了,基本不会是凭空胡诌。

  被明察的话一提醒,卞有离默默回想起这些天来阮羲的表现。从回到琼宁的时候,一点一点回想起来,阮羲对江延真切的担忧是骗不了人的,不过……

  好像在太傅来了几次之后,阮羲的表现就有点和之前不同。

  太傅在宫里出入自由,近日里经常到王宫找阮羲。但他是王上自幼的先生,又是江延义父,如今江延出事,太傅来宫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没多少人把它放在心上。

  可是此时,卞有离细细思索起来,却觉得太傅每次走后,阮羲的情绪似乎都会沉郁一段时间。

  若是因为对江延的搜寻没有进展,倒也可以理解。但阮羲每次自己静上半日之后,就又能恢复平素的状态,可见应该不是因为江延的下落导致如此。

  卞有离望着明察:“你真觉得拦不住王上?”

  明察想了想,点头:“他毕竟是王上。”

  卞有离顿时不说话了。

  是的,阮羲毕竟是一国之主,他要去何处,做什么,可能会给人劝谏的机会,但最终的决定权是不会落在旁人手里的。

  如果阮羲执意要去,又不肯说原因,那就谁也劝不了。

  “好吧,”卞有离沉默了片刻,终于妥协,“这次可是比江延那回更麻烦了。”

  明察:“闰大哥不用几日就回来了。”

  “那也不过几千人,还很不够,”卞有离望向明察,“我看这麻烦,恐怕就得从兵力短缺上开始。”

  王宫。

  得知明察把卞有离说服了,阮羲表示十分满意,当着卞有离对明察进行了大力的褒奖。

  卞有离垂眸微笑:“王上很得意?”

  阮羲立即正色道:“显然是没有的。”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在二人之间出了一个统一的结果,无论是哪个人,总算都不必再为此绞尽脑汁了。

  算是成全了一桩和平。

  阮羲赶紧转移话题:“使团明日上午就能到了,孤明晚在宫中设宴。”

  卞有离抬头示意明察告退,待殿中只剩两人,才问道:“那你之前说要让林相国同意,可有把握了?”

  之前卞有离以林相国为阻拦的借口,但阮羲表示能让林相国答应,不过没说具体要做什么,也没透露别的,因此卞有离还是有点不放心。

  阮羲倒是胸有成竹:“肯定可以,你放心。”

  既然阮羲这样自信,卞有离也就不再多说,只等着使团回城后的宴会了。

  相比于出城时群臣相送的局面,使团回来的时候,情形就冷清多了。闰六和那几千人早都悄悄回到军营,只有李束这几个人安安静静地进了琼宁城门。

  为首的使臣丢了,此事着实不大光彩,自然不宜张扬。

  好在阮羲晚上给他们设的洗尘宴规格依旧,并没有表示任何埋怨,也不曾因江延之事对他们有所责备,甚至还进行了赐封。

  这样的待遇是使团众人始料未及的,本来以为会有的责怪刑罚丝毫不见,竟然还能得到嘉许?

  接了王旨,几个人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纷纷叩拜谢恩。

  他们被派到洛国去,是因为在朝里得罪了权臣或小人,但对王上直接把自己给加到使团名单里,肯定是心存怨怼,觉得王上被人蒙蔽,此时见王上并不听信谗言,顿时都惊喜不已。

  阮羲笑道:“快起来,孤知道去洛国一趟不容易,卞将军回来后跟孤说了,几位爱卿在洛国时毫无惧色,风度不俗,都是国之栋梁。”

  “卞将军谬赞了。”几个人面上这样谦虚道,但心里却暗自想着,原来是卞将军引荐自己。

  “请入席吧,”阮羲封赏完他们,便道,“酒水备好许久了,给几位爱卿洗尘。”

  这是为了迎接使团的宴席,吃着喝着,不免谈论到不知所踪的江延。

  江延是王上器重并且亲近信赖的人,无人不知,此时便有人跳出来发问:“王上,您找寻江大人之事可有进展?”

  阮羲瞥了出声的人一眼,见他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将军,淡淡回道:“尚未。”

  那人立马道:“想来是王上派的人不中用,不如臣带人去寻,定为王上带回江大人。”

  这话说得极其无礼,什么叫派去的人不中用?被遣去找江延的人,包括了各家精兵,不少都非等闲之辈。而这人一句话,几乎能得罪在场的一大半将领。

  偏偏他还不自知,仍在叫嚣着要王上派兵给自己。

  阮羲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了杯酒,道:“不劳烦丰将军了,孤要亲自去找江延。”

  此言一出,满座俱寂。

第三十八章

  在场的人大多都知道王上跟江延感情好, 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他们竟亲厚到这等地步。

  居然能让阮羲这一国之主亲自去找寻江延?若此行成真,那路上还不知道有多少威胁, 一个不慎就是极大的祸患。

  卞有离静静地看着场中诸人, 渐渐升起一点担心。在来这里之前, 他确实相信了阮羲的话,认为阮羲能够处理好种种麻烦, 但看着眼前情形, 这些人好像都十分诧异。

  他们应该都是完全不知道此事, 更谈不上提前的通融了。

  卞有离的担心没有落空, 不多时, 果然就出现了反对的声音。

  “不可啊,王上!”一个老臣从席位上走出来, 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有了这个开头, 更多的人加入到劝阻的队伍里, 声音越来越多,内容大致相同, 都是劝王上三思。

  这等阵势, 竟然显得阮羲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一般,要引得群臣同谏。

  可惜,阮羲却毫不在意。等底下一群人喧嚷完了, 声音逐渐息下,他举着酒杯往桌上一靠,散散漫漫地开口:“孤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这回应的, 把先前那些劝谏都置若罔闻,简直可以说是极其任性了。

  “王上……”

  还有人接着要劝,但张瑞义先一步打断了接下来的劝谏之语:“王上想去就去吧。”

  卞有离一下看向了他。

  虽然阮羲之前说过太傅不会反对,但亲耳听见,感觉还是有些免不了的诧异。

  那大臣还不如卞有离,好歹卞有离是知道的,他却不知道,当即大吃一惊:“张太傅,您说什么?”

  卞有离看着那人反应,暗自想,此事果然不一般,不怪自己会觉得张太傅不同意。

  要是别人都觉得太傅同意是正常的,那就该好好怀疑一下自己的眼力了。

  张太傅淡淡道:“王上既然决定了,臣等留在琼宁,定会兢兢业业处理国事,请王上安心。”

  座中其他人闻言都不由得愣住,唯有林相国搭腔:“正是,王上待江大人情深义重,臣等定不会给王上增添事端。”

  两个人一发话,卞有离惊奇地发现,刚才还一脸坚决,仿佛阮羲非要走这一趟那他们就撞死在这里的一众大臣,竟然都讷讷地闭了嘴,再也不表示任何反对。

  阮羲一点意外的神色也没有,微笑着看向席间:“既然诸位爱卿都没有意见,这段日子,国事就托付给你们了。凡事不决者,以张太傅和林相国意见为准。”

  事情就算是这么定下来了。

  劝谏的诸人若无其事地回到席间坐好,接着饮酒谈事,宛如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瞬息变脸的这门本事,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但此前那个出来要求阮羲给他派兵的将军,却还是不甘心回去,仍然在底下道:“臣可以保护王上去找江大人。”

  阮羲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道:“孤要和卞将军一同去,丰将军还是留在这里,护佑琼宁一方百姓吧。”

  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又有几分沸腾,声音明显不如之前那样大,但还是依稀可以辨认。

  无非是议论王上要带卞有离出去,这其中会有什么内情。

  但是张太傅和林相国都没有说话,他们自己议论一会儿,也就都罢了,话题又扯回到饮宴上去。

  卞有离朝阮羲看去,得到了阮羲温和的一个笑容。

  他不禁在心里悄然叹了口气。

  在这群人眼里,阮羲出去的动机恐怕已经被完全歪曲了吧?本来是为了找寻挚友,此时确仿佛带着自己躲避众人眼光,偷跑出去玩乐似的。

  这样一来,于他君王的威仪,估计有着很恶劣的影响。

  但是想到明察说的话,卞有离又勉强地想,也许阮羲是别有安排吧?

  不然,为何要把他一国之君的尊严置之不顾,不惜损害君王威仪,一句解释也不说,就任凭他们胡乱揣测?

  此时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不比阮羲强到哪里去,在那些人眼中,阮羲固然不知轻重,自己却更是无故成了祸乱国君之人,平白担了最大的一份责任。

  有国君的参与,事情果然不一样。

  所以之前需要小心避着人的动作,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端到明面上来,再不需避讳任何人。

  阮羲随便一指,就直接给卞有离派了三万人让他去带,然后封明察和闰六一行人为各统领五千人的将军,赏了宅子财物和下人,让他们好好辅助卞将军。

  这当然都是小事,即便闰六明察等人没有被封赏,他们也会全心全意帮卞有离做事的。不过既然得了这样的旨意,他们做起事来也就多了底气,更加顺遂起来。

  卞有离突然被分到三万人,说是让他练,但时间上却没有多少空余。因为阮羲总是会召他入宫,而且定下的出发时间也没有很远,也就是宴会结束后二十天左右。

  根本就不够做什么。

  距出发还有几天的时候,卞有离如前些日子一样到令华殿去,见阮羲已经等在那里,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堆奏折和数封信件。

  “泽安?”

  阮羲抬头看向门口,对卞有离笑了笑:“你来了。”

  卞有离走到他旁边坐下,粗略地打量了一下桌上的东西,了然道:“还是没有可靠的信息吗?”

  这些天阮羲一直在加派人手找江延的下落,人越派越多,每天都会收到很多返回来的消息,却都是相似的内容:没有,没有,没有下落。

  他人还在宫内,只能靠着这些外面的渠道找点可能有用的东西,以便于几日后能直接有效的赶去。可是事实不如所愿,阮羲等了这么多天,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阮羲无奈地把面前信件一推:“都一样,没有下落。”

  再这样下去,阮羲都要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了,不会是太傅怕自己过于担心,使出来诈自己的手段吧?

  否则,为什么一点消息也得不到。

  卞有离拿过桌上几封拆开的信,大体看了看,果然,在各类花样百出的问候和表忠心之下,都是无能为力的请罪。

  “江大人他,”卞有离顿了顿,“后来还给太傅写过信吗?”

  阮羲摇摇头:“没有,只有那一次。”

  卞有离今天到这里,本来是想问问阮羲,怎样说服的林相国,用了什么理由。因为这样轻易顺利的结果,总让他觉得奇怪。

  太傅还可以解释成担心义子或者纵容阮羲,可林相国的反应太奇怪,就不能不让他感到疑虑。

  但眼看着阮羲模样失落,卞有离硬是咽下了这个憋了好久的疑惑,重新把它埋入心底,转而安慰阮羲道:“江大人聪明非常,又会武功,肯定能自保。”

  阮羲长长地叹了口气:“但愿吧。”

  卞有离:“放心,不会有事的。”

  阮羲嗯了一声,把视线转向卞有离,突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看。

  把卞有离盯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阮羲的目光沉静而深远,其间似乎藏了许多说不清的东西,它们仿佛一直都被长久地埋藏着,此时却按捺不住,在夜色里透出一点形状。

  “浮青……”阮羲缓缓开口。

  卞有离认真地准备听他说话:“嗯,什么?”

  “如果……”阮羲说了两个字,却一下子止住,不再继续。

  卞有离还在等下文,立即道:“如果什么?”

  阮羲对他轻轻一笑:“没什么。你今天在军营里怎么样,有没有趣事?”

  他把话题揭了过去,手段说不上高明。

  但卞有离自然意识得到,便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今天在军营里……”

  当卞有离慢慢讲述着在军营里发生的事情,阮羲含笑看着他,实际却并没有在听。

  他只是看着眼前的人。

  这个人,心思纯粹的像一张白纸,他并不多么顺从,甚至,性子里或许有很大一部分叛逆的存在,而从行为间,又可见其聪颖的天资和不俗的见识。

  然而不了解他的人,却只注意到他恍若谪仙的容颜。就像此时,若有外人来此,看见卞有离浅笑晏晏说话的模样,定会被这副样貌吸引了去。

  阮羲脸上面上微微笑着,心里却不自觉地想着刚才差点出口的话:如果江延离开我,之后,你也会离开我吗?

  这阴差阳错的相遇,始料未及的缘分,是不是会有一个猝不及防的结束?

  可他及时的刹住了这句话,因为突然明白过来,这本就是自己最初的设想啊。

  也许,应该问眼前这个人,如果总有一天你我分别,那你会选择什么时候,决然离开呢?

第三十九章

  阮羲不是没有经历过离乱的人, 恰恰相反,自幼时起,他就一直在经受这样的遭遇。

  他知道很多人都会渐次远离, 或早或晚, 或近或远, 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复一次。

  简直都成了习惯。

  从前的这诸多事端堆积下来,对于离分, 阮羲本以为, 自己就算不能完全放开, 至少也能够看淡一些了。

  可是没想到, 江延突兀的消失, 还是在他心里掀起了难以抑制的风浪。

  ——原来不是他已经看淡,只是在此之前逐渐离去的人, 分量都还不够罢了。

  经过母后那一去, 后来的人都已经算不上有多重要, 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足以让他计较。

  可是江延不一样。

  江延是他自幼相交的朋友, 情同兄弟, 师从一人,是可以相信的亲近之人。

  所以江延出了事,阮羲才猛然意识到, 原来自己的心防还是如此薄弱。

  而如今,让他有同样的感觉的人,除了江延, 似乎,又多了一个。

  尽管这两个人是这般不同。一个知交已久,一个萍水相逢,性格更是天壤之别。

  可他居然会在某一刻有这样的担心:你会不会离开,你会何时离开?

  卞有离虽然一直在讲着军营里的事,但他并非多有兴致,只是看着阮羲不想提刚才的话,顺势谈论些其他的而已,对此俩人都明白。

  而实际上,他在观察阮羲的反应。

  今天晚上的阮羲给他的感觉有点奇怪,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跟平常相比,还是有点不同。

  问也不能问,卞有离把这份异样只能归结于对江延的忧虑。

  说了三两件趣事之后,卞有离便不再继续讲,转而对阮羲道:“找不到消息也是好事,说明没有出意外。”

  他这个安慰略显牵强,但阮羲仍然领悟了他的好意。

  “也是,”阮羲笑道,“江延做事由着性子来,也许一时兴起,故意躲在哪儿,每次都很难找到。”

  “他还可以这样?”卞有离闻言,十分惊奇,“太傅不管管吗?”

  “嗯……”阮羲微微一顿,道“太傅和我都觉得,即便有时江延的举动出格了点,但他若能开怀些,那些倒也不算什么。”

  “也是啊,”卞有离理解地点点头,“他小时候遭逢巨变,过得很不容易。”

  好在江延遇见的人都还不错,阮羲和太傅,竟然都能容忍他。

  这么想着,卞有离啧啧一叹:“躲在暗处看人找自己着实有趣。可惜我小时候每回藏着,师父都要把我揪出来骂一顿,然后让师兄看着我背书。”

  阮羲:“你不喜欢背书?”

  “谁会喜欢背书啊!”卞有离立即埋怨道,“理解那些东西不就行了吗,非要把它们一字一句背下来,我肯定不愿意。”

  阮羲失笑:“我小时候最喜欢在书房里背书。”

  卞有离宛如看一个傻子:“居然有你这种人?”

  阮羲读懂卞有离的目光,笑着解释道:“因为我在书房里背书的话,才不会有人打扰。”

  “那你躲起来玩不也很好吗?”

  阮羲无奈摇头:“母后在的时候说过,我不能任性。母后走了之后,我就更不能了。”

  唯一能依赖的人都去了,那稚嫩的少年不得不强迫自己长大,从此戴上成熟的面具,行动之间规规矩矩,言谈举止天|衣无缝。

  说来可笑,只有在书房里背书的时刻,这个在其他人眼里最枯燥的事情,却能给他一方自在的空间。

  卞有离张了张口,一下没能说出话。

  因为他看见,阮羲的眼里清清楚楚地浮现出一丝羡慕。

  卞有离知道,对于别人轻易就可以取得的很多东西,阮羲都不能拥有,可他从来没有表现过什么,直到这时,才露出一点对寻常少年生活的向往。

  只因为出生在王宫里,自来就带着无上的尊贵,就注定了他从出生到长大,都很难随心所欲。

  可即便是带着天生的命运,他也不过是一个凡人。

  所以,在捕捉到这缕羡慕的神色之后,卞有离竟然有一种感同身受似的难过。

  他不忍再盯着阮羲的眼睛看,想了想,垂眸道:“以后有机会,我陪你出去走走可好?王宫虽好,毕竟不如外面天地辽阔,另有一种滋味。”

  阮羲怔住,定定地望向卞有离,目光里仿佛蕴含了某些奇异的成分,难以辨认到底是欣喜还是惆怅,半晌方回道:“好。”

  “唉,”卞有离等到阮羲的答复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等把江延找回来,我替你骂他一顿吧。咱们带几万人就为了找他,你不罚他,我骂一顿出出气总可以吧?”

  阮羲很理解卞有离话里的心境,跟其他人比起来,估摸着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想骂江延一顿。

  然而他还是理智地阻止了卞有离:“别了,你骂他,到头来自己生气。”

  卞有离不信:“我骂他,肯定是他生气。”

  阮羲:“真的,最后肯定是你生气。”

  说这句话时,他完全是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

  “……”卞有离迟疑了一下,“为何?”

  这事戳到了阮羲的心里,他按捺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没按住,猛拍了一下桌子,愤愤道:“你不知道,他根本不会听的!无论说什么,他都是听之任之死不悔改,表面知错,但就是不往心里去,不等出宫门就全忘了!”

  卞有离顿了顿,小心翼翼道:“你试过?”

  阮羲一滞,非常真诚地点头:“前车之鉴,你不要学。”

  卞有离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感到很有趣,也就不再执着于要江延一顿,转而感叹道:“这么久没消息,我猜他应该真是自己躲起来了。我以前也喜欢这么玩,多有意思的兴趣啊,都被我师父给扼杀了。”

  说着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惹得阮羲忍俊不禁,立即笑道:“那下次你躲一回,我去找你,怎么样?”

  卞有离不满地啧啧两声,表示拒绝:“算了,你都知道我要躲了,那多没意思。”

  阮羲也只是随口开个玩笑,对卞有离的拒绝不以为意,便又道:“你师父每次都能找到你?”

  卞有离继续苦大仇深:“他算一卦,就什么都知道了。”

  话音刚落,他突然意识到这话不该说。

第四十章

  果然, 阮羲闻言一愣,然后就道:“可以这样找人吗?”

  卞有离自悔失言,但话已出口, 他踌躇了一下, 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阮羲停了一下, 又道,“你能不能……”

  虽然话至中途就没再继续下去, 卞有离也很清楚他要说什么。

  既然卜卦可以算出人的位置, 那江延之事, 为何不直接用这个办法呢, 又快又准。

  而阮羲之所以问得犹豫, 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既然好用,而卞有离却没有用这个办法, 总不会是为了自己找着好玩。

  定是有什么缘由。

  都说到这份上了, 卞有离自然要解释一句:“我算过了, 在去洛国之前,我就给他卜过一卦。”

  阮羲连忙问:“有结果吗?”

  想到那日卜卦的结果, 卞有离又沉默了。

  那天风清星朗, 人烟稀少,视野开阔,地势平坦, 实在是布阵的好条件。

  他确信自己的算法没有错,可是结果却一塌糊涂。

  卜测之事,本就是世间极难得的一门学问, 因为其中包罗万象,错综复杂之处,即便一代宗师,也不敢说自己全部贯通。

  而且还有种种忌讳。

  忌讳之一,就是不能窥探与自身有关的命数。

  哪怕命格只是沾了一点干系,算出来的结果也无法解读,若强行解读,甚至出现一些不好的事情。

  当初卞有离的师父也只是在收弟子之前为他们卜测一卦,拜师之后,就再也不曾算过,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卞有离自认跟江延没什么关系,哪怕是相识相交,也断然不至于扯上命格的联系。世间之人,卞有离不能卜测者,向来只有师父,师兄和他自己。

  扯得再怎么远,江延跟他们相较,也是没得可比,更没有联系。

  可是那天算出来的结果,却实实在在是无解之盘。

  阵式全乱,星子错应,卞有离尽力想辨认几个卦象,却全都是交缠在一起的,套环相扣,所有星象纠结在一起,组成了巨大的迷局。

  简直是卞有离学习卜卦以来最大的败笔。

  于是,卞有离面对阮羲期待的问话,只能低声回应道:“我……没算出来。”

  说出这句话,于卞有离而言,算是很大的打击了。就像让一位以画艺精湛为自豪的画师承认自己调不好颜色,或让一位以精通铸剑为傲的匠师承认自己拿捏不好火候一样。

  阮羲看出他的失落,立即道:“那也正常,卜测这种事,毕竟卜者也不是神仙,怎么能次次都应准?我们一边找线索一边寻人,也可以找到。”

  听出阮羲话里的意思,卞有离下意识想解释,不是这样的,是那个卦象太过离奇,命数有异,不是自己的问题。

  但说了又怎样呢?

  根本就不可信的。

  卞有离默然片刻,自己都难以接受这样的理由,低下头沮丧道:“师父以前说我有学卜卦的资质,我却学艺不精,白白辜负师父了。”

  “这怎么能怪你,”阮羲不认同道,“既然你师父认为你学得好,一定有他的道理。”

  卞有离对这句宽慰勉强一笑,摆手道:“这个以后再分辨,也许江延能给我答案。先说说过几日吧,我派闰大哥的五千人开路,你在队伍里面走。”

  阮羲点头:“都听你的。对了,你刚才说,打算带上几万人?”

  卞有离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本来不需要多少人,但是你在的话,我想,能多带就多带。”

  不过,就算全都带上,卞有离也仍然无法放心。

  区区几万人,难道就能拦得住一心对付阮羲的敌人吗?哪怕多付出点代价,只要拿下这几万荆军,好处绝对不是一点半点。

  而敌人还有明有暗,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出现在何时何地。

  反正换做卞有离自己,面对这种情况,算算得失,付出点代价也没什么可惜。

  毕竟利益远超过付出,比较起来,还是相当划算的。

  形势如此,阮羲却道:“能少带就少带为好。”

  “怎么?”

  阮羲:“人多了,麻烦也多。”

  阮羲只是轻描淡写似的说完这一句,就不再细讲。卞有离皱眉看了他一眼,没等到下文,只好自己揣摩其中深意。

  按理说,兵力越多,这支队伍才越有防范和进攻的能力,即便临时出了小的纰漏,借着人数优势也可以及时补上。

  这个道理,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有什么情况之下,人数多反而不利,那多半是有一个可能:人心不齐。

  人心不齐?

  卞有离似有所悟:“等明天我回去,再和他们商量一下。”

  说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目前看来,自己要面对的麻烦,比此前以为的还要多上不少。

  卞有离回到军营,以最快的速度裁去了原定的两万人,命闰六手下一个将领带他们绕道去了另一个方向,给出的理由是以备不时之需。

  再集合好必须跟着阮羲的人,另外加上闰六和明察的一万,名册粮草之类都准备齐全,几天已经悄然而过。

  到了该出城的日子。

  这是卞有离第二次穿朝服,仍然在令华殿,他也还是搞不定那繁复的衣饰。

  阮羲把本来跟朝服配套的赤玉嫌弃地扔到一旁,命元禾取来之前那块白玉,仔细给卞有离戴上。

  穿戴整齐后,阮羲看着卞有离的一身装束,满意道:“果然,白玉才配你。”

  玄色甲衣,莹白玉佩,玉下缀了银线打出的流苏,想来是才做好不久,卞有离自己都没注意。

  今日阮羲是从自己的寝殿早早赶过来,因此只等卞有离收拾好,便可以直接去早朝。

  见再无不妥之处,卞有离从桌上拿起雨施剑,对阮羲一笑:“走吧。”

  阮羲也是轻轻一笑,随即跟上他,一起出了令华殿。

第四十一章

  两万军马已经在城外等候, 这次是光明正大的了。早朝结束,众臣恭恭敬敬地跟着阮羲等人出城门走了约半里路,然后齐齐叩拜相送。百十人在荒郊野外这么跪着, 场面堪称十分奇异。

  “众卿请起, ”阮羲牵着一匹马, 回头道,“国中之事, 孤就拜托给诸位了。”

  说罢, 他直接跃上马背, 头也不回地奔向前方。

  留下后面一长串“臣遵命”的声音, 散散碎碎, 飘散在风里。

  卞有离不爱看群臣跪送的场景,因此说在前边远一点的地方等着。

  阮羲赶到约好的地点, 就见卞有离懒懒地倚在一棵树边, 看着不远处在悠悠吃草的马儿。

  风清云朗, 天光和暖,草木翠色里, 这幅景象竟是出奇的好看。

  马蹄声渐渐靠近, 卞有离回头一看,见阮羲就快过来,便扬声招呼还在吃草的马儿过来, 利落地纵身跃上马背,走到阮羲那边。

  “你来了。”

  阮羲点头:“走吧。”

  闰六带领的五千人已经出发了一个时辰,前去探路, 以免有什么意外。明察带着三千人在后面走,而中间的这些人,现在只能靠卞有离管着。

  但这一万人曾隶属于别的将领,卞有离对他们还不熟悉,在了解之前,他不能放心由这样一群人保护阮羲。

  所以卞有离和阮羲进入队伍之后,除了立即把明察的两千人叫来近身卫护,又特地十分认真地嘱咐了阮羲好几遍,千万千万不能离自己太远。

  在又一次被卞有离告知以同样的话之后,阮羲终于哭笑不得道:“浮青,你要说几遍?我记下了,千万,千万,千万不能离你太远。”

  卞有离也觉得自己说了太多次,不由感到好笑:“好像是说的太多了,但你千万……”

  闻言,阮羲忍俊不禁地看向他。

  卞有离顿时意识到,自己差点又重复了一遍,一下止住话头,而后笑出声来。

  “行吧,”卞有离笑道,“我不说了。你骑马还习惯吗?”

  阮羲极少出宫,卞有离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他也不是骑马,而是乘坐马车。但这次随着军队出行,马车是不可能了,拖延行程且极不方便。

  “挺好的,”阮羲想了想自己以前承马车的经历,真心实意道,“比乘车好多了。”

  那么一小节车厢,摇来晃去,颠颠簸簸,还不能打开帘子以免被人认出,简直能把人憋疯。

  相比之下,骑马是多么的愉快。

  卞有离本来担心阮羲不常出门,但看见他骑马动作十分娴熟,便也不再多问,转而说起这趟找人的大体路子。

  出发之前,他们根据对路线的勘测和对实际情况的调查,认为江延那时从荆洛边境失去踪迹,只有两个方向可走:东荆西洛。因为南北都是天险,单凭人力无法跨越。

  可是大批人员在荆国翻天倒地地找了这么些天,一点消息都没有,所以初步断定,江延应该是往西去了。

  阮羲好歹是荆国的国君,自然不能直接越过边境进到洛国,所以他们这一次的目的地就定在关门之内。等到了边关,阮羲留在那里,再由底下的人去打探。

  这一条路卞有离走过两遍了,前边开路的闰六也走过两遍,对周边都熟悉的很,因此在辨别岔路分清方向这种事情上毫无滞碍,一路顺利。

  想着阮羲没到过这些地方,卞有离本打算腾出点时间和阮羲下去逛逛,不过思及江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是等把人找回来再说,游玩的事,以后也可以来。

  这趟带的人多了点,加上阮羲在这里,速度就慢了不少。上次和使团走了半个多月的路,这回竟堪堪走了二十多天。

  才终于到达边境。

  进城后,卞有离跟阮羲二人直接找到守城将领,亮明身份,命他给跟来这两万人安置吃食住宿。

  这处的将领姓陈,是城里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被封为将军已经不少年头了,从未进过琼宁。他万万没想到王上会亲至,呆了好半天,才忙不迭地应声去安排。

  卞有离看着陈将军一气儿跑出门去的背影,觉得很有趣:“我上次见他还没觉得,此时一看,这人当真憨厚得紧。”

  阮羲不置可否地一笑。他自幼见过的这种人多了去了,平时都没什么,一听到身份就立马换了模样,摆出毕恭毕敬的神色。

  不过是看在自己国君的面子上,等转过头去,谁知道是怎样一副嘴脸?

  卞有离发现阮羲没说话,便偏过头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阮羲摇头笑道:“没什么,你准备怎么打听江延的消息?”

  卞有离的打算是把带来的人分成几股,逐步派出去,一点一点渗透到洛国中。洛国虽然跟荆国不大对付,但表面上毕竟还是友好邻邦,是进行过结交的。所以此事需要慢慢来,省得引起争端。

  他可以保证,这完全是为了避免打仗。这次荆国只是想从那边找个人回来,一天没证明江延的失踪是洛国做的手脚,卞有离就绝不会自己去挑事。

  这样,彼此和和平平地把事情解决掉,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天不从人愿。

  他们到了边境没几天,这天早晨,阮羲和卞有离正在吃饭,陈将军突然急急忙忙地从门外闯了进来。

  卞有离还没反应过来,阮羲已经把筷子一摔:“放肆,孤让你进来了吗?”

  陈将军惶然跪下:“王上恕罪,臣……臣有事来报。”

  阮羲冷着脸不说话,卞有离见状便道:“王上息怒,先听听陈将军怎么说吧。”

  陈将军一脸无措地望着二人,见阮羲还不消气,更加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卞有离又叫了一声“王上”,语气带着劝和意味。

  阮羲看了他一眼,才转过头看向陈将军,面色仍然不大高兴地说道:“好吧,你先起来,什么事?”

  “啊……啊对,洛国,洛国带人打过来了!”

  “什么?”卞有离倏然站起来,“你看清楚了?”

  陈将军迅速点头:“看得很清楚,大约五万人,已经逼近城关了。”

  卞有离垂眸飞快地思索了一下,对他道:“你手里有多少兵?”

  “也是五万左右。”

  “好,”卞有离脸上浮现一丝忧色,语调也随之加快,“你抽三千精兵带过来保护王上,其余人整合妥当,一个时辰内来见我。”

  “是!”陈将军神色也郑重起来,直接没跟阮羲告退,自顾自转身跑了。

  这回阮羲倒不计较他失礼,也没作出比如把人叫回来这种事。等陈将军走远,卞有离对阮羲道:“你不大喜欢这个人?”

  刚才阮羲对陈将军的疾言厉色,让卞有离一开始着实讶异。要说失礼,闰六他们也经常忘记这些繁琐的礼数,但阮羲从来没介意过。此番如此计较,就有些奇怪。

  阮羲也不掩饰,直接道:“他不通传一声就闯进来,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第四十二章

  即便阮羲不信任这个人, 眼下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去试探了。此时此境,身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们还得仰仗陈将军对这里的熟悉, 才能做出有利的决定。

  为了应对眼前的情况, 卞有离需要跟陈将军商量一些相关事宜。临出门之前, 他叫来人守在阮羲的房间周围,里里外外布置了不知道多少层, 才一脸不放心地被阮羲撵了出去。

  “王上, 千万不能随意走动。”上马之前, 卞有离对站在门口的阮羲又叮嘱了一遍。

  这句话实在是太熟悉了, 堪称近日来的常态。阮羲无奈道:“知道, 你快去快回就是了。”

  卞有离提了提缰绳,又看了周围的人手一眼, 也没有别的办法, 只得出发。他此时非常不满陈将军他们把议事的地方定得那么远, 但不满也没用,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快去快回了。

  陈将军切实地体会到了卞有离想尽快赶回去的决心。

  他这里特意准备的茶水, 卞有离甚至都没有喝上一口, 直接要了地图来研究,不停歇地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地方, 直接下了命令。

  “带人去城里,把这条河给我堵上。”

  陈将军愕然道:“卞将军,这是做什么?”

  卞有离不耐烦地卷起地图, 指了指陈将军和其他几个人:“你们几个随我来。”

  几个人不敢怠慢,赶紧跟上卞有离,至于目的地,自然就是回到阮羲在的地方了。

  卞有离之所以专程走这一趟,是以为他们会有什么机密之事不能换地方说,万万没想到,这群人仅仅是为了习惯——习惯在那里商量事情。

  这个理由可就巧妙了,卞有离听到之后,差点就想骂他们一顿。虽然是忍住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但他半刻也不想待在这儿。反正在哪里都是一样,当然要回去。

  这一趟走得,可真是“快去快回”最好的示范。

  阮羲没料到卞有离只这么一会儿就回去,非常吃惊:“你们商量完了?”

  卞有离扬了一下手里的地图:“还没,我们在这儿接着商量。”

  然后就把阮羲也拉过去,一起展开这幅地图。

  不必惦记着阮羲的安危,卞有离这回说起事情来就显得从容许多,在之前陈将军提出的那个问题,他也细细给了答复。

  地图上有一条河,处在荆洛交界之南。这条河名为别东,跟平常的河流有些不同,正如这个名字的含义:河水方向是发源于东,向西流去。

  别东河的源头是荆国边界的临照山,下游则在洛国。这也就意味着,雨季到来时,别东河在洛国境内的部分有很长一段时间汛期。

  而现在这个时节,雨季,马上就要到了。

  陈将军恍然大悟:“将军是想趁着汛期,把这条河的水拦在洛国?”

  卞有离:“这么说也可以,正好快到建坝防洪的时候了,你们去跟城里管事的说一声,除了平常建在岸边的堤坝,在中间也拦上一道。不用特别费事,能支撑半个月就够。”

  这倒不算是非常难的事,本来每到这个季节,别东河周边城镇也会做些防洪措施。材料人手都是现成的,只是在河中间拦一道大坝,不求质量,也不过是多费点心而已。

  “可是,万一洛国不动水路呢?”陈将军犹疑道。

  这一招固然有效,可也得建立在水中有敌人的基础上,否则把河水利用得再精妙,也是无益。

  洛国又不是傻子,好好的陆路不走,偏去走水路不成?

  卞有离微微一笑:“他们必须走。”

  陈将军皱了皱眉,还要再问。一直坐在一旁不出声的阮羲忽然道:“卞将军叫你们去做,做就是了,怎么这么多话?”

  他一开口,威力非同小可,陈将军立即没声了。

  既然陈将军不说话,他手下的人自然也都没有异议,按部就班地分配了工作,各自散了。

  等众人都走了,卞有离笑着对阮羲道:“你看你把陈将军吓的,我和他好好说,他肯定也能明白啊。”

  阮羲也笑道:“那也太经不起吓了,我又没说要怎么着他。”

  但是从一见面,你就没给他好脸色看啊。

  这句话卞有离没有说,只是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便低下头看地图。

  地图上,荆国和洛国的分界线用红色鲜明地标注了出来,界线北边是一座高山,常人完全无法跨越,因此也用不上。南边就是别东河。

  阮羲也走到卞有离旁边,和他一起看地图。过了一会儿,阮羲指着荆洛边界的一个小标记问道:“我们现在在这儿?”

  卞有离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点了点头,也指了一下旁边:“对,你看,这里就是洛军驻扎的地方。”

  在地图上,两个人的手指几乎交叠在一起,充分说明了洛军现在离荆国有多近。

  阮羲皱眉看着地图,顺着一道线划了一下:“如果开战,在这里打吗?”

  他手指所划之处,是洛国的边境,周围有草场农田,很明显,也会有很多的百姓。

  战乱所过,最无辜又最遭罪的,也就是百姓了。

  卞有离看了此处一眼,立即道:“不能在这儿打,我引他们往西走。”

  “洛国会跟你往西走吗?”

  卞有离肯定道:“这附近也有洛国的百姓,洛军必定也想避开。西边是他们的国土,不用我刻意做什么,他们也会引着我们去的。”

  阮羲不解:“既然对洛军有利,咱们去了,岂不是危险?”

  没听说过打仗上赶着去别人地盘的,如果不是存了攻占的心思,这未免太过冒险。

  卞有离看着别东河的方向,抬手轻轻一指:“这里,可还有条河。”

第四十三章

  荆国边境, 别东河边,陈将军一身布衣,亲自带着人在这儿监工。因为卞有离特意交代过了, 这件事要做得谨慎, 所以这些穿惯铠甲的将领, 近日都只着布衣,装成普通人围在河边。

  修大坝在洛国可以算是一件大事, 因为攸关民生, 一有疏忽, 就很可能造成一年的颗粒无收。但对于荆国而言, 实在就是个不值一提的事情。

  即便不修大坝, 别东河的水一般也殃及不到荆国的百姓,每年都有雨季, 可要认真算起来, 汛期大水淹没两岸的灾祸, 根本就找不出几桩。

  所以工人们干活也都是松松散散的,一边谈天说地, 一边搬着石块木材, 比农忙十分还要自在多了。

  陈将军一行人看着眼前的景象,俱是无奈。他们总不能上前命令工人干活利索点,可是这么看着, 又觉得憋屈。

  毕竟,按往年来的经验,这完全是个不必要的举动。为了保密, 战况也不能透露,洛军没打进来,他们就得假装风平浪静,以免引起民心动荡。不知情的工人们又怎么能领会他们心里的焦灼?

  现在洛军在城外虎视眈眈,自家军队却不能出去迎战,只能在这河边无所事事地站着。如果不是卞有离的命令,他宁可在军营里多操练几场。

  “将军,”一个手下的副将走过来,抱怨道,“这有什么用啊,洛军都打过来了,卞将军只派了他的一万人在那儿硬扛,为什么不让我们去?”

  陈将军还没说话呢,马上就有人替他回答了:“看他那副模样,哪里像是行军打仗的材料,估计怕我们抢功劳罢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顿时都不说话了。

  因为在他们心里,也是这样想。

  这个从都城来的将军,压根就没有个将军的样子。常理来看,混到将军职位的人,哪个不是在沙场历经百战?举手投足都该是肃杀之气,才能震慑部下,战胜敌人。

  再看这个卞将军,那副容颜,初次见到的时候,几个人简直都惊艳得说不出话来,行礼也忘了,只顾盯着那张脸看。

  而且看他举动,就像都城的世家公子一般,温和从容,一点震慑的效果都没有。

  加上他跟王上时时刻刻待在一处的事实,让人不能不怀疑,这人不过是徒有其表,依靠王上的威势,跑到这儿来捞军功的吧?

  “唉,”陈将军叹了口气,看向前边施工的大坝,“再看看吧,这道坝今晚就能完工,咱们明天去见见他。”

  然而,没等这几个人去拜会,当天晚上,卞有离就让闰六去找了这几个将领,聚集在阮羲住的地方。

  进门后,跟着陈将军的几个将领看见卞有离跟阮羲仍然和之前一样,亲近地坐在一起,不由得各怀心思地对视了几眼。

  眼神里似乎都在说,看,果然如此。

  卞有离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也懒得理会,只是略微热情地招呼了一下陈将军。对于其他人,他连名字都没记。

  “闰大哥,说说情况。”等所有人都坐下后,卞有离道。

  这几天,陈将军被派到城里监工,但洛军在外也不能忽视,卞有离就把闰六派了出去,应付洛军,今天晚上才赶回来,换了明察去。

  闰六点点头,道:“我按将军的意思,一上来就猛攻,洛军果然示弱,边打边逃,一路回了洛国境内。我们的人追进去之后,他们马上改变策略,不再示弱,转而跟我们对峙起来。”

  卞有离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跟我想的一样,现在还在对峙吗?”

  “我回来之前,还没动手。”

  卞有离看向陈将军:“陈将军有何看法?”

  陈将军想了想,道:“洛军有五万人,这几日没动手,也许因为先前示弱,士气有损。但他们优势明显,动手也就是这几天了。”

  他说着,不仅露出忧虑的神色。洛国里只留有一万荆军,面对五倍人数,如何抵挡得住?

  卞有离却毫不担心似的,悠然解释道:“士气有损还不至于,他们不动手,是因为粮草不足。”

  闻言,陈将军马上愕然道:“怎么可能?”

  对啊,怎么可能?自己的军队在自己的国家,居然供应不上粮草?

  这也太荒唐了。

  闰六得意地笑道:“之前趁他们不注意,将军让明察把他们的粮草给截下了一半,眼下肯定不够吃了。”

  这件事卞有离没有透露过,陈将军不得不安静地消化了一会儿,方回过神来。

  粮草没了,对军队战斗力的损害自然不必多说,难怪有五万人在手,他们竟然也不开打。

  这要是打起来,因为没有粮草而战败,可就亏大了。

  卞有离又道:“不过,陈将军刚才有一点说得对,他们要开战,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陈将军又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懂了卞有离的意思。

  说到底,那是他们的国家,断没有被粮草为难住的道理。就算被截下了,那就重新补给,反正都是自己人。

  运送粮草的车马,此时恐怕也差不多准备好了。

  既然要开战,陈将军连忙问道:“需要多少人迎战?”

  卞有离跟闰六对视一眼,微微一笑:“不必找人,需要的人,都已经到位了。”

  这句话,在场的人中,只有闰六心领神会地一笑,而其他人都是不明所以。

  阮羲一直都没过问卞有离的具体行动,此时也和他们一样好奇。

  卞有离似乎感应到阮羲询问的目光,回过头来对他一笑,眨了眨眼,就又回过头去,对闰六道:“闰大哥,还按计划行事,到时候我传消息给你。”

  闰六精神抖擞地应了一声,起身道:“王上,将军,臣先告退了!”

  他说要告退时的声音不小,保持了其一贯的豪爽作风,阮羲毫无防备,顿时被他这出其不意的一嗓子吓了一跳。

  等阮羲反应过来,似乎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有趣,不禁笑道:“好,闰将军自己也小心点。”

  “是!”闰六看起来十分愉快,走路像一阵风似的,瞬间就从门口消失了。

  几个人目送着一阵风从门边刮过去,陈将军不经意般地看了看阮羲,目光像是有点奇异。

  应该是没想到,阮羲会对卞有离以外的将领有这么和善的态度。

  “陈将军,”卞有离看着闰六匆匆离开,便回过头来,含笑看着剩下的一众人,“上回修大坝的那些工人,麻烦你再给找回来。”

  几日后,阴风怒号,乌云压顶,炎热的暑意几乎是一夕之间就被挥退,临照山顶的积雪似乎化得更快了,天上再也不见烈日,只余下了凉而湿润的水汽。

  雨季到了。

  夜间,烛火被风扰得跳跃不止,在墙壁上投下一个跃动的影子。卞有离站在窗边,安静地看着外面。他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墨发未束,披在身后,有一种云淡风轻的宁静意味。

  晴朗的天气里,这边的天幕无比广袤,星星也多,连夜风都显得辽阔些。

  此时下着大雨,外面一点星月的光亮也不见,只有房间里偶尔透出一点隐约的光,角度和范围都有限。水波阵阵,激荡在已经积水的地上,响起类似河流奔涌的声音。

  阮羲拿了一件外袍给他披上,顺势站在旁边,随着卞有离的视线往外看:“在看什么?”

  卞有离一动不动地站着,低低地说了句:“不知道江延在哪里?”

  风雨如晦,此行要找的人还没有踪迹,却又缠进了更深的麻烦里。

  对这个问题,阮羲也无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一起并肩而立,看着外面黑不见底的雨景。

  半晌后,卞有离轻声道:“再下一天雨,就够了。”

  这话没头没尾,很突兀的样子。但阮羲知道他在说什么,便也点点头:“嗯。”

  “如果江延真的被洛国的人扣留,”卞有离看向阮羲,“洛国定会把人亲自送到,这样的话,你得回琼宁去。”

  “……”阮羲沉默了片刻,有些不情愿似的,“这就回去?”

  卞有离:“国不可一日无君,你离宫太久了,万一朝中有事,如何是好?”

  这个道理阮羲自然懂得,他这次出来说要找江延,直奔边境而来,也就是认定了江延身在洛国的事实。

  而卞有离也是按这个想法行事,现在一切都已经妥当。若江延真的在洛国,只等这场雨再下一天,此事必定就能解决。

  若他不在洛国,阮羲更不应该留在这里,不仅没有用处,还平添许多风险。

  “那我……”阮羲犹豫了一下,没说下去。

  卞有离却立即替他接上:“你那你明晚启程吧,我让明察护送你。”

第四十四章

  雨势一点减小的意思都没有, 整片天地不见一点晴空,仿佛只有无穷无尽的水幕,一直蔓延着, 毫不停歇地侵吞着每一寸土地。

  明察领了护送阮羲的任务, 不敢怠慢, 早早就等在房间里,静候出发。在白天时, 卞有离已经抽调好了所有可靠的人手, 一万人, 全派给了他, 唯一的目标就是把阮羲安全送回琼宁。

  “我说的, 你都记住了吗?”

  明察郑重点头:“一定安全把王上送到,将军放心。”

  对于明察的能力, 卞有离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不然也不会把这件事交给他。虽然明察一直对江延失踪之事耿耿于怀, 觉得他自己有很大责任,但卞有离从来没把过错归咎于他身上。

  这是一个意外, 却也是一个必然。即便直到现在, 原因也还是扑朔迷离,但卞有离知道,当时不管是谁守在江延身边, 都不会万无一失。

  结果不一定比这个更好了。

  不过卞有离也没有过多开解明察,因为经此事之后,明察并未失落到丧失斗志, 恰恰相反,他更加细致地检讨了自己,在行事周全方面,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

  不为失败而气馁,不为过错而逃避,有些人的存在,似乎天生就能够让人安心。

  对这样的人,最好的态度,就是交予充分的信任。

  因为他们必定会倾心竭力,避免辜负任何一次托付。

  卞有离知道明察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再过多嘱咐,只点了点头,道:“你再出去看看,稍后我和王上去找你。”

  明察于是起身告退,开门出去的一时候,风席卷着冷汽窜了进来,外头雨水如注的景象在一道闪电里猛地一晃,顿时又加了几分力道的水声也随之响起。

  好在开门关门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一眨眼,就只有房间内泛黄摇曳的灯光,对比着外界因墙壁阻隔,而显得格外遥远的风雨交加,屋里处处都是柔和的暖意。

  桌边,跟卞有离一身随意的长袍截然不同,阮羲身上的装束十分完备,一看就是打算外出。

  在卞有离对明察叮嘱各项事宜的时候,阮羲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丝毫质疑。现在明察不在,他却还是一个字都没有。

  离别在即,总不能就这么沉默到底。卞有离率先开口:“刚才我和明察说的,你觉得有没有不妥之处?”

  阮羲微微摇头,摇头的幅度和声音一样的小:“没有。”

  “路上耽误些时候也不要紧,”卞有离还是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主要是为了安全,赶在洛国行动之前回琼宁即可。”

  之前他交待明察的话,总结起来就是贯彻了这个思想,绕路,乔装,耽误时间都没关系,首要目标就是安全。

  洛国的情势再如何不好,也肯定不会马上投降放人,在这边拖延个半个月到一个月,也是很有可能的。

  阮羲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只是在卞有离说完之后,轻声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嗯?”卞有离一愣,“我?”

  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

  一直以来想的都是怎么找到江延,怎么掩护阮羲,以及对这二人周密的保护方案,至于自己,卞有离竟然毫无自觉地给抛开了。

  但是阮羲既然这么认真地问了出来,卞有离随即就思考了一下,给出来一个答复:“等这场雨结束,再过半个月吧。”

  这个时间应该是比较保守的了,阮羲在心里推算出大约的日期,默默记下,想了想,又缓慢道:“那还有好久,不会更迟了吧?”

  卞有离没怎么迟疑,直接回道:“不会更迟的。”

  临走之前,阮羲居然只问了这一个问题,甚至没再说什么关于江延的事情,就说可以走了。

  桌上已经摆了两把雨伞,这种东西在此时自然常备。但卞有离和阮羲出去之后,见明察什么也没打,就这么淋在雨里站着。

  卞有离急走几步上前,遮住两人,顺手把雨伞塞到明察手里:“怎么不打伞?”

  明察摇头不肯接伞,只是拒绝道:“太麻烦了。”

  说话间,阮羲也已经走过来,他看清俩人的举动,走到他们旁边,把伞微微上移以遮住自己和卞有离,然后和卞有离一起把伞往明察手里硬塞过去:“拿着。”

  明察看了看俩人,把雨伞拿到自己手里,略微向后退了几步:“谢王上,车已备好,王上可要出发?”

  他身后即是一辆马车,车身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反正在这雨夜里,只能呈现出一种乌漆麻黑的晦暗。

  阮羲对马车一直是抗拒的,此时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些许烦躁。可是又不能不走,天气这般恶劣,除了马车也别无他法。

  卞有离轻轻推了他一下:“上车吧。”

  不想上车,也得上车了。

  阮羲打着伞和卞有离走到马车边,伞就到了卞有离手里,一直遮着阮羲坐进去。

  撑伞的任务完成之后,卞有离退后几步,站在原处。车厢的帘子却久久没有放下,阮羲撑着车帘,直到卞有离对前面的明察说了声:“走吧。”

  马车终于开始动作,直到这时,阮羲才低声道了一句:“浮青,早点回来。”

  卞有离颔首:“路上小心。”

  马儿在这雨夜里跑得格外快,马蹄声踏出了一股凛然的气势,带起喷溅的水花,转眼间就只剩一个车子背影映在卞有离眼里。

  他打着伞也没有用,水花太大,从地上溅起来飞到衣上,又沿着衣袍滑落下去,完全不受遮挡。

  阮羲从侧边的帘子往后看,遥遥的雨里,那个身影似乎没有离开,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他视线再也不能及。

  干嘛在雨里站着不走?会不会着凉?回去后知不知道喝碗姜汤?

  人已经看不见了,阮羲却还是面向外面,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风雨交加夜,背向别离人。

  他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无言。

  阮羲的眼力不错,卞有离确实站在雨里,但他也不是有意的,就是没能反应过来,呆呆地站着而已。等到马车完全看不见了,他才回神,察觉到自己衣服已经湿了一半。

  雨太大了。卞有离想。

  不过这正是他需要的。

  卞有离拎着湿衣,无奈地甩了甩,没见什么成效,衣服顽固不化地湿着,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他拽着衣角又愣了一会儿,便走回房间。

  淋湿衣服,有什么关系呢?这一晚上的雨,终于下出了卞有离期待之中的局面。

  别东河下游,洛国的百姓这几天很疑惑。

  雨季已经开始了三四天,大雨倾盆毫不留情,水量比起往年只多不少,可是别东河的水量,竟然只是堪堪涨到河岸。

  他们每年雨季都会迁徙,因为河水一旦肆虐起来,那威力不是人力所能抵抗的。

  可是今年,竟然没有决堤。直到现在,河水还是在可控的范围内,温驯得不可思议。

  当然了,百姓们虽然觉得庆幸,也还不至于傻到马上就回来,只是偶尔过去看看,姑且算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河水的安静,寻常百姓觉得无足轻重,可是在洛军眼里,却有天大的好处。

  这些天,他们的粮草被截,接着送粮草的陆路被各种原因堵死,兵士马匹都精神不济,正愁着没有补给,都城那边就有消息传来,说决定走水路来送。

  在此前,他们没有想过这条路,因为雨季到了,按经验,这是一条走不通的路。

  可是今年的别东河,和经验里的不一样,这出乎意料的不同,给了他们希望。

  困在边境的是整整五万精兵,他们很快就要支撑不下去了,朝廷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没落。

  当陆路被卞有离的人封死,它和往年水路相比,并没有任何优势,而此时的别东河,竟然奇迹般的平静着。

  优势就在这里,迅速,安静,平稳。

  洛国朝中众臣都道,这是天意。

  面对一干臣子迫切的上奏,洛王什么都没说,直接准了,水路补给。

  雨水不停,荆洛边境处,陈将军冒着大雨跑到卞有离面前,身上都湿透了,神情却兴奋不已:“卞将军,工匠们都齐了。”

  卞有离看了看桌上摊开来的地图,别东河宛若一条最优美的弧线,曲折地穿插在其中,越过山脉,越过平原。

  可在八月里,它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存在。

  “都齐了,”卞有离微微一笑,手指在地图上的某处不经意般地敲了敲,“时机已到,出发。”

第四十五章

  这天, 来别东河看水的百姓们一如往常站在岸边,稀奇地谈论着今年河水的平静,顺便说上几句神神鬼鬼的传闻, 都是市井里流传的推测。

  然而, 慢慢地, 他们发现了一点异样,眼前这条河, 似乎打算变个面目。

  在他们看不见的荆国境内, 卞有离站在上游河边, 果断下令:“捣毁横截大坝!”

  这道大坝本来就不是为了防洪, 因而建得不算精心, 在河水和暴雨的打击下,苟延残喘至今, 已经很了不得了。当工匠们拿起工具对大坝发起攻击, 它几乎没有任何挣扎, 痛痛快快地就塌掉了。

  拦在坝内三天的河水像突然脱缰的野马,从高处一泄而下, 发出震天动地的响声, 轰隆隆地朝着下游奔去。

  洛国的百姓惊惶地看着河水逐渐上涨,远处传来熟悉的,洪水肆虐的滔滔声, 人群里终于有人大喊一声:“快跑!”

  躲了三天的灾难,聚集在一起,爆发式地降临了。

  他们拿出逃命的意识往后撤, 凭借着多年经验,顺利地摆脱了河水的威胁。

  但是这条河的危险之处,也并不在于吓唬几个无关紧要的百姓。

  洛军运粮草的人马,正在水上加紧行驶着。他们上船不过一天多一点,为了顺流行路,所以绕了一点远,从靠近荆国的中上游开始走,此时正走在河道中间。

  河水的平静给了他们安心的理由,很多人都相信,这是上天的意思,是天意为他们的军队送来福气。

  可惜,事实上,这并非是天赐运道,而是人造祸患。

  卞有离下令之后,大坝即刻毁掉,肆虐的河水汹涌而下,直直地冲向洛军粮草。

  后面的船只不多时就被冲击的七零八落,最前方的将领已经隐约感到不妥,可是水的速度怎么会输给人传消息的速度,当他收到具体的情报,河水已经支离破碎的船队已经蔓延到他眼前。

  他茫然无措地盯着瞬间变了模样的船队,直到来报消息的人焦急地问对策,这位将军才嘶吼出声:“撤!弃粮草,都给我撤!”

  粮草很明显是保不住了。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个阴谋,一时之间虽然还想不明白细致的因果,但事已至此,即便救下几船粮草,岸上的人恐怕也不会让他顺遂,倒不如直接弃掉,保存兵力。

  能留多少是多少。

  卞有离听着闰六报来的消息,确认道:“一点粮草也没剩?”

  闰六点头:“连船都没要。”

  “这么果决,倒是个人才,”卞有离露出一点赞许的笑容,“不过没多大用了,洛军现在的补给已经不多,五万人也不算什么。”

  闰六一脸兴奋:“将军,打吗?”

  没有粮草的五万人,在他眼里,和五万个靶子没啥区别。

  卞有离笑着瞪了他一眼:“就知道打打杀杀,能不能跟明察学点沉稳,你还比他年长呢!”

  闰六不以为意地嘿嘿一笑:“我才不跟明察那小子似的,将军,打吧?”

  打吗?

  卞有离顿了顿,轻轻点头。

  “你带着去到洛国那一万人,夜袭洛军。”

  这场雨,注定是洛军的噩梦。

  接到别东河决堤的消息,也就意味着这次粮草的支援又付之东流——付之西流了。

  五万人,这在之前是人数优势,在当下,确实一个令人头疼的累赘问题。人没有粮,马没有草,放眼望去,大雨茫茫。

  洛军本来已经摆好架势,只等粮草一到就准备开战,眼下只能撤了阵列,保存体力来想办法。

  但这也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而已,毕竟,荆军不缺粮草。

  还是雨夜,这几天,洛军已经看多了这样的夜晚,无尽的雨水从天上下来,淹没了他们的希望。今天晚上,却又有所不同。

  淅淅沥沥的水声里,夹杂马蹄的声响,从荆国方向飒沓而来。

  对于这场以少打多的战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纵然史官有心为洛军添些光彩,也只能无奈地写上一句——

  大败,溃不成军。

  以少胜多,却是实打实的恃强凌弱。

  闰六的人往洛军大营一冲,敌方还没怎么抵抗,就四散而逃。他带人追了八十多里,从大雨倾盆的地方追到雨势式微,才收军扎营,又给卞有离传了消息。

  卞有离收到闰六的消息之后,便指挥陈将军带上人去找闰六汇合。

  经此一战,陈将军这一干人已经完全收起了之前对卞有离的怀疑。

  他们亲自参与了这场战斗的筹备工作,虽然截断粮草陆路的事情没有插手,但后来确实亲眼看着卞有离怎么掩人耳目地修起了大坝,又去洛国散布了“天佑吾国”的流言,终于把这么难以应对的一支军队,给收拾得毫无反击之力。

  而洛国那边简直就像傻了一般,每一步都走进卞有离设计的圈套里。

  陈将军等人听闻卞有离叫他们,一刻也没有迟缓,立即赶到了卞有面前。

  卞有离还是站在地图前边,静静地打量着。他已经做了很多,眼看着就可以达到目的了,洛国无法招架接踵而至的损伤,止损的代价只是交出一个人,没有理由不答应。

  看见陈将军进门,卞有离抬手打断了他们准备行礼的动作:“不必多礼,陈将军,你过来看。”

  陈将军赶紧上前,顺着卞有离的意思看向地图。

  “洛军沿着这条路跑了,闰大哥扎营在这一带,”卞有离指着地图上的路,细细分析道,“此时这一片地方防守肯定都很薄弱,你带上三万人,沿着这里走。”

  陈将军仔细看了看地图,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将军的意思是,占下他们的城池?”

  “对,”卞有离点头,“要让他们感到压力。”

  陈将军想了想,答应道:“没问题,不过,将军,你不去吗?”

  刚才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没有关于自己的打算,但这分明不是一件小事。

  卞有离:“将剩下的两万人给我,我会跟在你们后面。”

  陈将军愣了愣,面露不解:“这是为何?”

  “你看这里,”卞有离便又示意他看地图,“洛军那五万人没有粮草,不会走得很快,虽然离开了闰大哥的范围,但是很可能和你们在这儿遇上。他们已经走投无路,说不定会和你们拼死一战。”

  陈将军恍然,马上拱手道:“我马上去办。”

  陷入绝境的人,很难确定会爆发出多么大的惊喜,求生的意志将带给他们巨大的能量,虽然粮草不足,但战斗力也许会有一个短暂的飞跃。

  三万人去追他们,大概是会僵持住的。

  不过,若是此时再给他们一击呢?

  本来希望就所剩无几,不过是仗着几分余力硬撑,却发现对方有源源不断的支援,自己的挣扎犹如螳臂当车,徒劳无益。

  好不容易聚集起的那股士气,恐怕也耗不起了。

  陈将军敬佩地退下了,卞有离自己站在地图前,目光转到另一个方向。

  阮羲走了好几天,眼下,应该到这里了吧?

  地图上标注了大大小小的记号,显得有种诡异的花哨。卞有离手指点在那个地点,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抬眼望向外面。

  雨势似乎有所减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但这场雨的价值已经用完了,卞有离倒不是很在意它会不会接着下。

  只是说好的,雨停了再等半个月,自己就回琼宁的允诺,反而给这场雨加了点异样的感觉。

  后面的情势跟卞有离想得差不多,陈将军带人按着闰六送来的路线去追,见到闰六后没有停止,继续向前,途中占了四座城池,在第五座城里,终于见到了那五万人。

  城里自然是有补给的,但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城,没有刻意存下多少粮食,喂马的草料就更不可能完备。他们跑了这么久,精疲力尽,索性闭了城门,抵死不出来。

  于是,两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陈将军的人马少些,靠着刚得来的四座城池补充粮草,过得还算自在。只是城里被困的五万人,可就没那么愉快了。

  等到了第五日,城里的洛军终于不再躲避,打开城门,朝着外面冲来。

  这是卞有离已经交待过的情况,因此陈将军觉得自己有所防范了,但还是没想到,对方的战斗力有那么强。

  八万人混战在一起,打了整整三天,昼夜不息,到最后毫无章法,只是人人都疯了一般,拿着武器硬扛。

  陈将军着实没想到,战况会有这般激烈。他心里叫苦不迭,却还是不能撤退,只能硬撑。

  看到侧翼来了闰六的人时,陈将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宛如死里逃生。

  闰六的人一到,二话没说上去就战。洛军本来就是强弩之末,应对陈将军已经很勉强,此刻见到对方来了援军,士气顿时大跌,打的时候明显没有之前的威力。

  没过多久,卞有离带着两万人赶到,加入战局。

  结果如何,毫不意外。

  “卞将军,这是第五座城了,”进城之后,陈将军小心翼翼地对卞有离道,“再打下去,恐怕不妥。”

  占别国城池,已经是引战的大事,何况一占就是五城。如果再往前,洛国为保国土派出大军,就远不是他们能抵挡的了。

  好在卞有离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听到陈将军的话之后,他当即表示同意:“不打了,陈将军,你带人守这几座城。闰大哥,我们回去等消息。”

  陈将军茫然:“等什么消息?”

  卞有离和闰六对视一眼,轻笑道:“种了这么久的树,该摘果子了。”

第四十六章

  在洛国待了这几日, 卞有离和闰六回到荆国边境后,雨竟然快要停了,只偶尔意思意思似的下上一点, 跟先前相比,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卞有离回到房间时, 见桌上放了一封信。他连忙拿过来,从落款的字来看, 应该是明察寄来的。

  闰六跟在他旁边, 顺口问道:“明察到哪儿了?”

  卞有离也想知道, 直接打开信封, 轻轻一抖, 就见从中滑落两份折叠整齐的信纸。

  两份分开的信纸,不消多说, 自然是明察和阮羲各一份。

  从背面也可以很轻易地分辨出两封信出自谁手, 卞有离先打开了明察的信, 看完后顺手递给了闰六:“走了约一半路程不到。”

  闰六接过信来看了看,摇着头还给卞有离:“怎么这么慢?”

  “安全为上, ”卞有离打开阮羲的信, 边看便道,“他们走的早,回去不急于一时。”

  闰六想了想, 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不过他又想起来另一件事:“将军,王上走的时候并没告知陈将军一声,他怎么也不问呢?”

  此前卞有离决定送阮羲离开的日期, 这件事只告诉了明察,见到闰六之后也告诉了闰六,但对于陈将军,是一个字也没有透露的。

  之所以如此,因为阮羲并不很相信这个从没见过的陈将军,卞有离为求谨慎,也瞒了下来。

  那日送阮羲的车马都是从琼宁带来的人,在明察的调遣下,静悄悄地集合又出发。然而直到后来,陈将军来见卞有离却没见阮羲时,竟然一句话都没有问。

  “我不知道,”卞有离诚实道,“我也觉得挺奇怪。”

  按理说,为人臣子,意识到君王突然不见,总该说一句,问问行踪,表示一下关心才是。

  可陈将军的反应,就像从来没见过王上,由始至终只有卞有离一人似的,一点疑问都没有。

  “要不要问问他?”

  卞有离立即否决:“算了,别问了。”想了想,他又道:“你看见他的时候,多留意一下吧。”

  闰六点头应下:“不过,他最近恐怕都不能回来。”

  被卞有离留在洛国,陈将军要回来,至少得等这边有消息才行,但是这件事情也急不得,急也没用。

  闰六在屋里待不住,说去城里转转,打听一下情况。卞有离知道他性格,没多说就允了。

  等闰六出去,卞有离重新展开手里的信,又看了几遍。

  阮羲在信里简明地叙述了一下一路行程,接着便问道,雨可停了,归期几何?

  归期?

  卞有离细细品味了一下这个词,竟然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他偏头看向窗外,土地还是湿润的,水汽仍旧氤氲,可是天上已经没了之前的阴翳,甚至有几个时辰,可以看得见日光从云缝里透出来。

  快了,卞有离把信仔细地叠起来,心道,天气就要晴朗起来,不会很久了。

  然而,却也没有特别快。

  风平浪静的日子这么过了几天后,驻扎在洛国的陈将军遣人来问,何时能撤退。

  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卞有离的意料,他原以为不用多久,洛国就能放回江延的。

  思索半晌后,卞有离叫来闰六,对他嘱咐:“闰大哥,你带一两个人乔装混进洛国,看看他们为何还没有动静。”

  闰六领命而去,当天却没有回来,也没传回消息,跟着去的人,亦是一个也不见。

  等到次日傍晚,仍然没有见到闰六身影,其余人也是半点音讯都没有。

  夜幕初降时,小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卞有离此时感到了一丝不安,都走到这一步了,难道功亏一篑?

  他随手抓起桌上的伞,准备出去一趟。才出了门,就见远处走来几个人影,在夜色里影影绰绰,显得很模糊,但卞有离还是可以辨认出来,领头的人是闰六。

  让闰六去打探个消息,一走就是将近两天,卞有离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当下连伞都没打开,直接就朝着几个人走去。

  临走之前,卞有离跟闰六说过,带一两个人即可,越少越方便行事。所以出门时,闰六只带了两个人,还到卞有离面前报备了一下。

  可是现在,虽然是在夜里,卞有离看着对面走来的一群人,也明显感觉到,这不止三个人。

  卞有离迎面走向他们,走到互相可以看清彼此时,终于知道为什么多了几个人。

  闰六和另一个兄弟协力架着一个人,见到卞有离近前,忙道:“将军,快,江大人!”

  他们肩上架着的人,赫然就是久寻不得的江延。

第四十七章

  卞有离吃了一惊, 上前一步跟闰六合力架住江延,一边往房间走一边侧头去看。

  果然是江延,没有错。

  可是, 怎么会这样?

  江延看起来很不好, 人一直是处于昏迷状态的, 衣服上除了雨水,还有刀剑留下的破损痕迹。卞有离配合着闰六把江延安放到床上, 皱眉看着闰六:“怎么回事?”

  闰六身上也都湿透了, 有点狼狈。他暂时没顾得上回答卞有离, 而是回头对那莫名多出来的几个人道:“大夫, 你们快看看他。”

  原来是医者?卞有离听到闰六的话, 也赶紧侧身让开位置让大夫过去,自己站到闰六旁边。

  趁着大夫给在床前察看的间隙, 闰六把前因后果跟卞有离讲了一遍。

  昨天早上, 闰六带了两个人出去打听情况, 进了洛国后,先混迹在占下不久的五座城池里活动。

  整整一天, 他们在各个地方都待了一些时候, 但没收集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闰六觉得这样没必要,正好天色也晚了,就想着先不回去, 找个地方过一宿。

  然而三个人出来得匆忙,没带银子。眼看着就要露宿街头,其中一个人就提议道, 现在城中驿站也是荆国的士兵在看管,不如去那里歇下。

  没带银钱,天又黑了,闰六想了想,便决定采纳这个建议。三人朝着城里的驿站走去,刚见到驿站的灯光,突然从暗处来了一群人。

  这群人行动速度极快,后面的人基本上是一身夜行衣的装扮,手持兵器,看模样是在追赶什么人。他们人数不少,从人眼前过去的时候却像是一闪而过,而且无声无息。

  “我寻思咱们才拿下此地,若突然出了什么事,以后追究起来恐怕难办,就想追去看,”闰六说着指了指床上的人,“他们太快了,我追了半天,才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人,江大人那时候靠在墙底下。”

  卞有离蹙着眉头:“你追过去之后,看到多少人?”

  闰六想了想,没想出来,只得道:“我没注意数,十几个左右吧,反正都被江大人打趴下了,他自己也晕在地上。我过去一看,竟然是江大人,赶紧给带出来了。”

  十几个黑衣人,是之前出使时遇见的那群人吗?卞有离看着江延,沉思了片刻,又看向闰六:“既然昨晚你们就见到了江延,为何现在才回来?”

  闰六苦着脸道:“因为江大人晕过去了啊,洛国的大夫那我肯定信不过。所以我就又回来,找了大夫带到那边,一直忙到下午,就……没顾上叫人来说一声。”

  他们这边说着话,大夫们已经看完江延的情况,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卞有离见状不再询问闰六,反正大体情况也都了解了,便对几个医者问道:“大夫,他可好?”

  几个人对视了一下,接着推出了里面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一位,让他来说。

  “回将军,”这位老者果然有些见识,不紧不慢地行了一礼,道,“这位大人所患乃是旧疾,加上过于劳累,体力不支,后来又淋了雨,这一时半刻的,恐怕还醒不了。”

  “醒不了?”卞有离默然一瞬,道,“可有法子让他恢复得快一点?”

  黑衣人的存在让卞有离觉得不安,那些都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眼下自己都还不清楚。而这里目前可靠的人也不多,又接近洛国,危险极大。

  他们费尽周折,就是为了逼洛国送回江延,却没料到,竟然以这样一种近乎荒唐的方式找回了人。

  不过,无论怎么说,人找回来了,此行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这个地方,不宜久留。

  卞有离是想尽快带江延离开的,可是江延如今这个状况,显然是走不了。

  “这……”老者为难地迟疑了一下,“将军可听说过盈止草?”

  “听说过,现在需要盈止草?”

  老者缓缓点头:“不错,这位大人昏迷至今,若是没有盈止草入药,再昏睡个十天八天的,也是正常。可盈止草基本都收在王宫,供朝中一位大人使用,此地虽然临近洛国,仍然一药难求。”

  卞有离闻言,脸上登时露出些许无奈。

  这该怎么说?民间没有盈止草,都是因为江延,而现在江延在民间需要盈止草,却因为他自己的缘故,根本就找不着。

  面对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局面,卞有离能忍着不予置评,闰六就没这么含蓄的反应了,直接道:“哎呀大夫,这就是朝中需要盈止草的那位大人。”

  老者一愣:“这就是江延大人?”

  闰六点头。

  旁边的大夫遗憾道:“原来他就是,这真是造化弄人。可如果连江大人身上都没带盈止草的话,我们这样的边陲小城,更加无能为力了。”

  卞有离恳切地问道:“大夫,没有其他办法吗?”

  几个人纷纷摇头,一丝犹豫都没有,可见盈止草这东西,实在不好弄。

  卞有离叹了一口气,只得认了。

  盈止草的事没办法,卞有离又问了几位大夫一些别的,让他们开了方子,留了药材,才叫闰六好生送他们出去。

  江延犹自昏睡,卞有离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看见桌上的药包和方子,才想起来要煎药,连忙从外头喊了几个人照方煎药,又派人打水给江延沐浴更衣。

  闰六送大夫回来后,见卞有离自己撑伞在门外站着,神色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将军?”

  卞有离慢慢调转视线望向闰六:“回来了?”

  “嗯,已经送几位大夫离开了,”闰六疑惑道,“将军,你站外头做什么?”

  “没什么,雨要停了。”卞有离道。

  这场雨,从狂暴到细微,终于要下到头了。

  闰六一呆,觉得这个话题莫名其妙得很。他想了想,实在没想明白,便讷讷地接了句:“是啊,要停了。”

  雨要停了,卞有离失神地想,可我还是不能走,这次,恐怕要失约了。

  闰六觉得有点奇怪,可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在犹豫着如何开口,身后突然跑来一个人。

  “将军,有信来!”

第四十八章

  信是从琼宁而来, 阮羲说他们已经到宫里了,洛国派人送了信,说不日会有使者来访, 问卞有离这边的雨停了没有。

  隐含之意, 是在问他, 雨若已停,是不是到了归期?

  闰六一直在旁边站着, 等卞有离读完信, 仔细折好捏在手里, 他看了看卞有离的神情, 感觉到将军似乎心情不好, 便小心问道:“将军,怎么了?”

  “嗯?”卞有离像是忘了闰六在一旁, 被他一问, 不禁吓了一跳, 然后道:“没事,明察他们到琼宁了。我们要想办法找盈止草……你在这儿守着, 我去附近的几个洛国城镇问问。”

  闰六看了眼站在几步之外来送信的士兵, 小声提议道:“那,将军,你要不要先回了信再说?”

  卞有离拿着手里的信封, 迟疑了一下,轻轻摇头:“你让送信的人回去吧,就说, 雨还没停。”

  说完,他直接向着门外走去,看样子是准备出去打听盈止草的下落。

  雨诚然是没停,但也绝对下不了很久。闰六愣愣地看着卞有离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一时没反应过来。

  雨里的人今日没着戎装,一身干干净净的素白布衣,墨发半挽半披,身形显得有些清瘦。他撑了一把淡青色的油布伞,无人随同,竟然有种难以言喻的孑然。

  一旁的小兵见卞有离没有回信,就这么出了门,左右看了看,凑到闰六身前询道:“闰将军,将军是什么吩咐?”

  闰六叹了口气,摆手道:“你去跟送信的人说,雨没停,让他走吧!”

  荆洛交界的洛国一边,没有邺平的热闹,但市井之中人马往来,店铺林立,也并不算冷清。

  起码像客栈、粮店、药铺、钱庄这些营生,都是一应俱全,还有做各种买卖的其他商家,也都活跃在城里。

  卞有离出来的时候,连马也没骑,一个人步行就走到了此处。他心里清楚,盈止草不是走得快就能找到的,索性也就不着急了,反正急也没用。

  几座城镇的药铺加起来,统共也没有多少家。卞有离在一些茶楼酒肆里打听了一遍,到各个药铺医馆走了一遭,一无所获,时间也不过才去了三四日。

  街市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生意人,庄稼人,偶尔也有一些衣着不凡或者车马豪华的富贵之家走过。

  雨已经不下了,所以卞有离的伞不知道也丢在了哪儿。此时除了衣物之外,他的银钱也用完了,全身上下只剩一柄佩剑。

  再不回去,只能露宿街头了。卞有离在路上仔细分辨着自己来时的方向,一边走一边回忆,正专注地思索着,突然从旁边的店里冲出来一个人。

  任谁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这么冷不丁被吓一跳,应该都不会十分淡定。卞有离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眼前的路被一道人影拦下,自然也不会泰然地站着。

  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手扶在剑柄上,警觉地盯着来人:“你是什么人?”

  来人是一个大约三四十岁的汉子,虎背熊腰的体格,一脸没剃干净的胡子,不过面上倒是没什么凶光。他站到卞有离对面,双手交叠胸前,深深一揖:“惊扰公子了,小的李二,是这剑阁的铁匠。”

  卞有离闻言看向旁边,果见店铺外题了“剑阁”二字,想来是铺子的名号。再向门内看去,里面放着不少兵器,尤其是各种刀剑,这人说得应该是实话。

  “李先生,”卞有离的手从剑柄上略微离开了一点,“你拦下我,不知所为何事,你认识我吗?”

  李二面带激动地往前走了一步,见卞有离跟着毫不犹豫地退了一步后,才不好意思地停下步子,挠了挠头道:“公子身上所佩之剑,可是雨施剑?”

  卞有离心里一惊,顿了顿,才点头道:“是。”

  他身上的佩剑确是雨施剑无疑,自阮羲赠予此剑,卞有离就从未使其离身。只是阮羲此前和他提过,雨施剑乃是荆国王室所传,李二不过是洛国一个普通铁匠,怎能识得?

  有这么个奇怪的疑问在心里,卞有离当然要问一问。因此在李二确认了答案,又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时,卞有离便也不再制止他,而是状似无意地试探道:“没想到先生也见过此剑,当真是有缘。”

  李二一副实在人的模样,大大咧咧地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雨施剑是古传神器,小的从未见过,只从书上约略知道一二,方才见公子佩剑与书中所言相似,这才冒昧拦路。”

  干这行的,对传言里最厉害的兵器,自然会心怀向往。卞有离能理解这种心情,就像师兄以前总是打探各种医书的去处,而自己也会对那些精妙的兵法神往不已。

  “原来是这样,”卞有离基本上可以判断眼前的人没有恶意,遂放下戒备,微笑道,“我倒不知它的典故,这剑是,友人所赠。”

  李二也笑道:“能将雨施剑相赠,公子与这位赠剑之人,定然关系匪浅。”

  听他说得玄乎,卞有离来了兴致,问道:“这剑很难得吗?”

  “何止难得,”李二道,“此剑抗水抗火,能破积年寒冰,可碎铁石金刚,不损不坏,饮血即如新。”

  卞有离用这把剑也有些时日了,除开觉得它异常锋利之外,还真没想到它珍奇如此,见这李二看着很懂行,忍不住又问道:“依你所说,这样的宝剑虽然不多,但也不至于见所未见吧?”

  李二摇头道:“公子有所不知,雨施剑之所以难得,除了它锋利逼人且久传无损以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这把剑打造之时,并非单独的兵器。”

  “还有一把剑?”卞有离惊讶道。

  若是只有一把剑,在这世上独一无二,也可以说是了不起。不过世间之人,都喜欢好事成双,因此古往今来的物件,基本上都有另一半相对应。若得两全其美,相得益彰,物件的价值总归是更上了一层。

  而这雨施剑,在它单独存世之时,已经是势不可挡,若再得了与它相应的那把剑,岂非更有助益?

  李二却否定了卞有离的猜测:“不是,不是剑。”

  卞有离:“不是剑,是什么?”

  李二示意他稍候片刻,转身进了屋,出来的时候拿了一本书。这本书旧得十分严重,纸页泛黄,边角破损了不少,翻动的时候突然就会掉下一页,需要十分的小心。

  可这本旧得不成样子的书,在李二手里,却被他视若珍宝地捧着,神色虔诚极了。

  终于翻到他要找的那一页,李二慎重地捧着书给卞有离看:“公子请看,另外的是一把匕首,名唤云行,削钢如泥,滴血不沾,跟雨施剑一同诞世,相依相存,相传至今。”

  匕首?

  听了他的话,卞有离看着书页上云行的介绍,一下就想到阮羲曾说过他擅长用匕首的话。

  “那这把匕首在何处,先生可曾见过?”

  李二收起书,一脸遗憾:“小的无缘得见,今日能见雨施,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再奢求别的。公子若要寻云行,小的也帮不上忙,不如把这本书拿走,日后若有可能,也许有用。”

  李二话里话外都把两把兵器说得无比珍贵,卞有离本来也不觉得能从他这儿得到什么,因此对他的话毫不意外,并没有任何失望。

  不过能有这本书,也算是意外之喜。卞有离又细细问了李二一遍有关云行的一些传说,才打算告辞。为了表示感谢,卞有离觉得,无论如何也该留下些报酬,但身上已经没剩银钱。他想了想,便把头发上的玉簪拔了下来,作为谢礼送给了李二。

  他问得这么仔细,自然是真心想要找到这把匕首。听李二说,这把匕首的存在并不为人所知,他也是偶然得了这本古书。那阮羲应该也不知道吧?如果找到这把匕首送给他,他应该会很高兴。

  这样想着,卞有离越发坚定了这个念头:一定要找到云行,送给阮羲。

  拿了书,卞有离走向城门处,出城门后是一片竹林,总算让他回忆起了来时的路线。他随手折了一根竹枝用来簪头发,然后顺着来路回了营地。

  刚进门,就见闰六急匆匆地从里头冲出来,神色兴奋,大声喊道:“将军,有人送来了盈止草!”

第四十九章

  “什么?”卞有离惊问, “现在有盈止草了吗?”

  闰六兴奋不已地猛然点头:“我当时就让大夫看过了,他们说是真的,而且是上好的, 已经入药给江大人用了, 应该很快就能见效。”

  有了盈止草, 江延就可以醒过来。

  江延醒过来,他们就可以回琼宁。

  可以回琼宁——卞有离想到这里, 一下子高兴起来。他越过闰六, 加快速度向里面走去, 边走边笑着道:“大夫在哪儿?我去看看。”

  走了没几步, 卞有离突然停住步子, 把紧紧跟在后面的闰六给吓得一愣怔,差点没刹住撞了上去。

  “闰大哥, 送盈止草来营中的人, 现下在何处?”

  可能是想到能回琼宁, 这个事情让他一下惊喜得忘乎所以了,因此刚刚只顾着盈止草, 竟然未能察觉此事的奇怪之处。

  众所周知, 盈止草在荆国无法种植,所以堪称荆国国宝一样的存在,除了宫里有些许库存, 其他地方,基本上是难以寻得的;就算在盈止草产出之地的洛国,它也不是一味易得的药材。

  那, 会是什么人能寻得如此上好的罕见药草,在这恰到好处的时机,又送至恰到好处的地点呢?

  闰六:“那位公子送来药草后,我本想让他留下,可我不过是送药草给几位大夫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说到此事,闰六也懊恼得很。

  那时卞有离去洛国,也就走了两日不到,黄昏时分,闰六正守在江延的屋子里,无聊不说,还既忧愁又烦闷。

  就在此时,忽然来人通报说营门外有位公子求见。他本不欲理会,只是来通报的小兵又说,那位公子转达了一句话,道是手里有他们所需之物。

  眼下所需之物,非盈止草莫属。闰六虽然觉得此人言语莫名其妙,但盈止草的寻找过程中屡遭挫折,有个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机会,他还是决定去见一见那人。

  没想到,来人手里竟然真的有一株药草,经大夫验过,确是盈止草无疑。

  这意外得来的药草令闰六欣喜非常,他把东西交给几位大夫处理,便立即出门,想专门去招待这位贵人。

  再加上卞有离不在营中,他也怕出什么岔子,因此亦是想着尽量留下此人为好,日后方便有个交代。

  可闰六万万没想到,等他再去寻人,原先留在那里的人,已经是连个影子都不剩下了。

  听他说完粗略的来龙去脉,卞有离眼神一凝,沉声道:“你是说,那人从军营中,就这么消失了?”

  这对闰六显然是个很大的打击,自己布下的防守宛若儿戏,被人轻而易举地就给突破了,肯定不是个长脸的事儿。他不甘不愿地点头:“嗯,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若非盈止草还在大夫手里,闰六简直要怀疑,是否真有这么一个人曾来过?

  卞有离若有所思地皱了眉,不再说话,逐字逐句地分析了一遍闰六话里的讯息,心里不禁浮起些许担忧。

  就算他们的人近来为了找盈止草,弄出了不小的动静,也没做到保密,但寻药这种事情,总不至于人尽皆知吧?而且在那之前,他们绝对是把附近大大小小的城镇都找遍了,没有就是没有。

  莫名地,却出来这么一个人,明白无误地知道他们的处境,分毫不差地找至军营,又从防守严密的军营中迅速脱身,这一系列举动,都显得太过不寻常。

  甚至,卞有离有个感觉,那人选的送药时机,说不定就是趁着自己不在营中。

  所以,他不想见我?还是不能见我?

  “你再和我说说那人,他穿了什么衣服,面貌有什么特征没有?”卞有离道。

  闰六站在原地,仔仔细细地回忆起那日的具体情形。

  那是黄昏时分,西天的余晖在空茫的边境处格外绚烂,洒了一地浅薄的金光。

  营门外,一位白衣公子静静地站着,见到闰六后,二话不说拿出了袖中的一株药草:“给你们,盈止。”

  “他大概二十五六岁,穿了一身白色的袍子,面貌特征……想不起来,不过长得十分好看。”

  卞有离继续皱眉,二十五六岁,挺年轻的,可是这个年纪的人有无数,找也找不过来;再说长得好看,这算哪门子特征?

  “有多好看?”

  闰六又想了想,恳切道:“真的特别好看,跟将军你一样好看。”

  “……”

  这话说了等于白说,卞有离作为当事人,如何能判断自己容貌好看的程度?更别提拿它当作特征的参照了。他无奈地顿了顿,又道:“他还说别的没有?比如,他为什么要来送药,你问了吗?”

  闰六终于找到一个能提现自己价值的问题了,忙不迭地点头:“问了问了,我一见他就问了,他说是故人情分,便帮个忙。”

  “故人?”卞有离闻言微微讶然,思索片刻后道,“莫非江延流落到洛国一趟,竟还结识了一位不得了的朋友?”

  这种事不好说,江延在洛国的境遇,旁人无从得,也只有等他醒来后才能问上几句了。

  无论卞有离对此事还有多少疑问,闰六能说的都已经一点不剩地说完了,再多问,也无法探究出什么了。

  不管怎么说,好歹盈止草是有了,卞有离只得姑且信了那人的话,认为他是故人,就当作是江延在洛国结了善缘,才有朋友伸以援手助了他们一臂之力吧。

  又是漫长的一天一夜过去,晨光熹微处,天边刚刚退却了启明星的微亮。

  江延可算是醒了。

第五十章

  “江延?”卞有离坐在床边, 小心地叫了一声。

  江延静静地倚在床壁上坐着,眼神毫无波动,只是下意识一般盯着出声的卞有离看, 目光却似乎没有聚到他身上。

  费了这么多周折找回来的人, 别是傻了吧?卞有离忧心忡忡地盯着江延, 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恐怕过于乐观,看来能不能顺利回去, 还不好说。

  沉默。

  良久, 江延终于开口, 细微的声音里有些沙哑和迟钝:“这是, 何处?”

  听到他说话, 卞有离松了一口气,幸好, 人还是正常的。不知道是不是在洛国遭了什么罪, 醒来之前, 江延的模样看起来有些不好,虽无外伤, 却瘦了很多, 显得十分憔悴。加上刚醒的时候一言不发,所以卞有离一直担心他醒过来会不会神志不清。

  好在,这个倒霉的猜想没有成真。

  “你醒了就好, ”卞有离语气立即变得轻快,“这是荆洛边境,大夫说你已经没事了, 那你休息一下,吃点喝点,咱们启程回琼宁吧!你先别忙劳神,回去细想不晚。”

  跟他的一长串话形成鲜明的对比,江延只缓缓回了一个字:“好。”

  看到他什么都不问,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卞有离又松了一口气,深觉他难得的省心。

  因而卞有离忍不住,复又继续多嘱咐了他几句:“你什么都别想,大夫说你不能过度思虑。干脆你就别思虑了,等回宫让秦掌司给你仔细看看,见了王上再说。”

  这些日子以来,江延的昏迷是回琼宁最大的阻力,其余诸事都已齐备,所以江延一醒,可以说什么阻碍都没了。

  万事俱备,东风也齐了。

  甚好。

  卞有离看着好几个大夫围着江延,自己也帮不上忙,索性给他们腾个地方,心情很好地出门去看周围景色。

  天地空阔,云高草青,风越过平坦的大片土地吹过来,令人心旷神怡。

  自从来到此处,遇上的种种事情就没件顺心的,对这大好的风光也都没能认真欣赏一番,不免可惜。卞有离愉悦地吹了一会儿风,想到自己再也不用待在这儿,对眼前风光的好感又高了一层,顿觉天更澄澈,风更朗润了。

  看来只有临离别,才能发觉某地更多的妙处。

  边塞荒烟远,车马载归人。

  为了照顾江延这个尚有些虚弱的人,卞有离特意放慢了速度,一行人悠悠缓行,走了比往常要多上近十天时间的路程,总算是到了琼宁。

  在江延刚醒没多久,意识半混沌半清醒的时候,曾对卞有离客气地表达过谢意。卞有离却懒得领他这个情,毫不转弯地表示自己不是很待见他这套:“得了吧江延,反正这里也没人看见,虚言虚礼不要也罢,你就叫我名字吧。”

  他这言语间虽然不是很客气,但二人之间的关系竟因此奇异地拉进了不少。到琼宁后,江延也不再跟他客套,利利落落地告了辞。于是一人往太傅府,一人往王宫而去。

  卞有离骑马直接赶到王宫,在去长泰殿的路上,正巧碰上元禾。

  他这次回来并没有告知阮羲,路上江延也不曾写信,是以元禾当然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见到之后不禁大吃一惊,马上就要回去通报。

  “不必回去了,”卞有离眼疾手快地拦住她,“你去请秦掌司到太傅府一趟,我和王上稍后过去看望江延大人。”

  “江大人?”元禾愣道,显然对此不是很能理解。

  卞有离不欲和她多说,只是叫她去请人,不要耽误时候。元禾自然不敢怠慢,匆匆告退往秦掌司处去了。

  支走元禾,卞有离独自走到长泰殿,路上再没遇见别人,十分顺遂地到了目的地,然后把守门的人都遣开了去。反正众人都知道王上待将军的态度,也就不坚持,装作没看见地放他进去了。

  阮羲坐在桌案后面批阅奏折,手边放了一个小香炉,轻烟袅袅,萦绕在他手边,笼起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清爽馥郁。

  听到门响,阮羲头也不抬地道:“元禾,可问明白了,将军那边的雨还未停吗?”

  卞有离想到自己信口胡说的那个借口,不禁有些心虚。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阮羲一旁,见阮羲仍未抬头,便低声说了句:“早就停了。”

  “早就停了?那……诶?”阮羲正要问话,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一抬头,就见身边之人,并非是元禾,却是换了自己正问着的那个。

  “王上看奏折累不累,要不要添些茶水,臣给你弄?”卞有离见阮羲看着自己不说话,顿时更加心虚,便玩笑道。

  用了这几句话的时间,阮羲终于回过神来,是卞有离,他回来了。

  想明白这点,阮羲立即扔下手中奏折本子,一下站起来,紧紧地攥住卞有离手臂,脸上浮现出巨大的惊喜:“浮青,你回来了!”

  被人用力攥着,卞有离也不抽开手,只是点了点头,绝色的眉眼间似乎有着三月春风的温柔,眼波潋滟,殷殷含笑。

  “嗯……是啊,我回来了。”

  阮羲保持这样的姿势,细细看了他半晌后,突然察觉到自己动作似乎有些失态,赶紧掩饰似的把手拿开,从旁边倒了一杯茶递给卞有离:“你又是直接过来的吧,累不累,元禾和外面的人是干什么的,为何也不说一声?”

  “不关他们的事,我让元禾去请秦掌司了,一时回不来。”

  阮羲闻言吓了一跳,以为是卞有离有什么不妥,忙问道:“请秦掌司干嘛?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没有,不是我,”阮羲一问,卞有离方一下想起来自己来长泰殿目的,连忙说起正事,“给江延请的,他现在在太傅府,我们去看看吧?”

  “你把江延带回来了?”阮羲一呆,似乎有些听不懂。

  “对,他已经回太傅府了。”

  阮羲从旁边拿出一封信:“既然如此,那洛国派人来,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卞有离倒是给忘了,他从阮羲手里接过信,大体看了一遍,是洛国的文书,说不日会派洛国二殿下率使团来访,届时会备薄礼,也请荆国考虑一下通商事宜。

  “这是妥协了?”卞有离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看向阮羲,“谁知道呢,反正你先去看看江延吧,虽然他已经没什么大毛病了。”

  洛国的人就快来了,带什么到时自有分晓。于是阮羲也不再纠结此事,放下信就叫人备马,和卞有离一同奔着太傅府去了。

  太傅府,卞有离这是第二次来。

  穿过几个不大的花圃和竹园,便见张瑞义和秦掌司站在一处庭院里说话,元禾安静地站在一边,见到阮羲和卞有离后无声施了一礼。

  她的动作引起了秦掌司的注意,一回头见是阮羲,连忙就要行礼。阮羲迅速摆手示意不必,跟张瑞义说了几句话后,就快步走进房中。卞有离想着他们有话说,便没跟进去。

  江延的情况确实已经无碍,见到阮羲之后,他面上透出了几分情真意切的欣喜:“让王上担忧了,臣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阮羲走至床边坐下,叹道。

  即便心中有什么疑虑,阮羲也相信,江延绝对不会存心对自己不利。多年相识的情分不是白白存在的,他万分不想看见江延出任何意外。

  俩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江延虽然精神很好,却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些许疲惫。阮羲意识到耽误时间太久了不利于江延休养,便又叮嘱了他几句好好休息的话,说近日的早朝也不用去了,有事只管令人往宫里送信,随即便出门寻卞有离一起回宫。

  “王上!”卞有离正被张瑞义拉着说话,见到阮羲宛若见到了带自己脱身的遁地灵符,连忙大声叫住他,“要回宫吗?”

  张瑞义淡淡道:“卞将军,王宫是王上的住处,你怎么也说是回宫呢?”

  阮羲脚步一滞,正要小心解释几句,就听卞有离以似乎很诚恳的口吻说道:“太傅说的是,我的意思就是问王上是否打算回宫,我好护送他,然后我才能放心回军营去。”

  张瑞义被他的话一堵,没能在第一时间接上话,阮羲抓住这个机会,马上拉着卞有离告辞了。

  回宫后,阮羲拉住卞有离:“你去哪儿?”

  卞有离迟疑道:“我……去军营吧?否则太傅……”

  “别管他,太傅就是这样。你才从外头回来,赶紧回令华殿休息休息。元禾,你带人去令华殿收拾一下。”

  元禾应声而去,卞有离便也不再反对,随着阮羲慢慢地走在路上,边走边小声说着话。

  日光洒在两人身上,浅淡的金色折射出刚刚好的暖意。元禾从令华殿出来时,正碰上他们走到门口,见此情景,不觉怔了怔。

  阮羲微笑着看向她,问道:“元禾,收拾好了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回头看向身侧的人:“浮青,明日洛国使者来访,要在朝堂接见一下,你去上个早朝好不好?”

  “不去,”卞有离断然拒绝,“上早朝太麻烦了。”

  他对那身复杂无比的衣服耿耿于怀,坚决的抗拒之意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阮羲却像是丝毫不在意他的拒绝,笑得宛如得到了应允一般:“好好休息。”

  目送卞有离进去后,元禾陪着阮羲回长泰殿,忍不住问道:“王上,将军不愿上朝,您要不要再劝劝他?”

  “当然要劝,”阮羲轻轻笑道,“等天黑了,再说。”

第五十一章

  次日, 早朝。

  “王上,洛国使者到。”

  阮羲点头:“请他们进来。”

  既然江延已经安然无恙地回来,那洛国来的这一行人其实就没什么很大的价值了。当初卞有离同阮羲离开琼宁, 是为了洛国交出江延, 对使者此次来访所带的其他礼物, 倒没多大兴趣。

  不过人都来了,阮羲仍是要在朝堂上以国礼郑重待之。

  之前洛国送的国书上写了, 此次为表诚意, 特派了洛王唯一的弟弟率人使荆。

  这位洛国的二殿下从未大张旗鼓地在人前出现过, 世人只知洛王有个弟弟, 至于他的际遇、喜好甚至容貌、年龄等, 却都是一概不晓得的。

  因此洛国的人进到朝堂中时,荆国大臣们基本上都好奇地看向中间。

  除了卞有离。

  卞有离对朝中的事实在不感兴趣, 对这些洛国人也丝毫不想了解。他昨天晚上被阮羲拉着下了半宿棋, 最后输了一子, 才不得不答应今早来上朝。

  但他此时宁愿去军营里跟闰六等人操练一场,或者更想回令华殿睡一会儿, 也不想穿着繁复的朝服在这儿看一群陌生人争来辩去。

  这也太无聊了。

  洛国来的的使者团统共才十几个人, 不多时就都整整齐齐地站在了朝堂中央。被荆国近百朝臣围着,显得有些势单力薄。

  “洛风见过荆国王上。”使团正前方的年轻男子双手微拢,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此人一身荼白袍服, 长身玉立,翩然站在人群之中,俊秀的眉目间轻敛笑意, 神态悠然,自有一番赏心悦目的清润风骨。

  阮羲示意他们免礼,道:“贵使远道而来,可是洛王有何见教?”

  洛风微笑道:“不敢,洛风此来是受长姐派遣,带了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王上莫要嫌弃。”

  “哦?”阮羲很有兴致似的问道,“洛殿下带了何物?”

  洛风从旁边人手里拿过一个礼单,笑道:“一些家乡特产罢了,王上请过目。”

  元禾得了阮羲示意,走下去接过礼单呈上。

  极长的一串名目之下,阮羲一眼看到了格外突出的一行字,是排在最后的物品。

  盈止草,五车。

  盈止草素来是按棵计量,再多一点也就是按盒算,单子上明明白白的五车,该是何等难得。

  阮羲再抬眼看向洛风时,面上顿时多了几分真挚的笑意:“多些洛王美意,也辛苦殿下了。孤记得洛王在国书上曾言道,殿下此次是为商谈两国互通有无之事而来?”

  洛风轻笑颔首:“正是为了通商一事。荆洛两国的商品各有所长,互相之间却少有往来,不如打开商路,既利民生,也利邦交。王上以为呢?”

  俗话说,拿人手短,拿了宝贝就更是如此。阮羲当即笑道:“殿下所言极是,孤……”

  “不行!”

  突如其来的一声冷喝,场中原本还算和睦的气氛一下子冷到极点。

  所有人都看向说话者。

  “浮青,”阮羲愕然道,“你觉得不行,为何?”

  刚才出声的人,正是卞有离。

  卞有离在众人不解的注视里出了朝臣之列,缓步走到洛风跟前站定,直直地看着他,精致的面容上满是冷意,连说出口的话似乎也沾了冰霜:“王上,臣觉得通商一事尚存不妥,王上可否暂缓答复?”

  阮羲几乎没有犹豫:“好,你说如何做,便如何去做,孤没意见。”

  对王上这个反应,荆国众人大都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显然是习以为常。反正王上对卞将军的爱重,他们都看在眼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在卞将军从来不曾恃宠而骄,而且作战能力又强,他们哗然几日后,也就见怪不怪了。

  但洛国的使臣里马上有人急了:“这位大人,你为何阻挠此等利国利民之事?王上,您请三思啊!”

  “孤不用三思,”阮羲撑着下巴微微一笑,“就以卞将军的意思为准。”

  “卞……”那人惊恐地看着卞有离,一时词穷,大概不大能相信,给他们造成最大困扰的罪魁祸首,竟是这样一个看着毫无威胁的年轻人。

  卞有离冷漠地看了那人一眼:“诸位今日所来,不就是因为前几日失了五座城池吗,不然我国使者去到贵国时,你们怎么不见这般爽快?”

  见那使臣似要反驳,卞有离立即截断了不让他开口:“今日便告诉你们,那五座城池,是本将军命人拿下的。你们想要城池无恙,便请率兵与本将军战一场,胜了便可。若不能胜,即便是通商可行,洛国也别想安生!”

  这样一番咄咄逼人的话,是在场所有人有始料未及的,连阮羲也惊呆了。洛国的使臣更是目瞪口呆,强自镇静地缓了好一会儿,才有洛臣急急道:“卞将军,你好不讲理,当初并非吾王不肯通商,是你们不辞而别,怎么怪到我等头上?”

  “我们为何而走,阁下心里没有数吗?”卞有离冷笑道。

  只要不聋不瞎,身为洛国有资格随同殿下出使的朝臣,这些人心中自然是有数的,但此时也只能装傻:“卞将军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卞有离不耐烦道,“王上,臣累了,能不能告退?”

  阮羲下意识道:“那你赶紧去好好休息。”

  卞有离回头直接往门口走去,朝中百十人等,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看,显然没能缓过神来。

  直到他快要出了朝堂,自卞有离说话后就一语未发的洛风才匆忙转身,他双手无意识地握着拳,踌躇几次后,终于决定开口。

  “离儿。”

  声音说不上很大,卞有离却被谁乍然拦住似的停在了原地。

  这实在是太久太久不曾听到的声音了,像是从遥远而熟悉的梦境里传来,带着令人不忍回忆的力度。卞有离此刻明明心中恼恨,竟也撑不住漠然离开的意念,还是转过了身。

  阮羲再次吃了一惊,看着那位从洛国来的殿下以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移到了卞有离面前,又低低唤了一声:“离儿……”

  清清楚楚地两个字,若他没记错,这个称呼,似乎没听几个人喊过,只有——

  “师兄……原来还记得我?”

  ——只有卞有离的师父喊过,想来,也只有他师门的长辈才会这样称呼他。

  洛风面露歉意:“自然记得,离儿,我想……”

  “你记得?”卞有离却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轻微地冷笑了一声,“所以你明知我在何处,却连半句音信也不肯传,都是故意为之?我可从未遮掩过自己的身份。”

  “……我有不得已的……”

  “好了,”卞有离慢慢后退几步,似乎隔得远些方便积聚走开的力气,“殿下记得本将军的话即可,其余的,你们自己跟王上说。”

  说完,他干脆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二人这番举动落在在场的人眼中,各自心里都有了不同的计较。不过有一点可以达成共识,那就是这俩人关系非同一般,起码曾经是非同一般。

  否则一直从容应对的洛风殿下怎会轻易失了分寸,竟不顾礼数的转身追了上去?

  而王上对卞将军的纵容也不是今日才见端倪,何曾见卞将军这班当众提出近乎无理取闹的要求呢?

  这二人之间,定有纠葛。

  臣子们彼此交换着眼色,阮羲却还得处理眼前这堆麻烦。他刻意地咳了一声,然后对洛风道:“诸位舟车劳顿,回驿馆好好歇息一下吧,孤为各位设了宫宴,晚些时候让人去接你们。”

  不过顷刻间的功夫,洛风已经恢复了如常神态,仍如刚进来时一般淡然含笑,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谢王上,洛风告退。”

  能这样迅速地掩过失态,让阮羲也不禁对他更加高看了几分。

  卞有离匆匆忙忙地出了朝堂,也没注意自己选了什么方向走,脑中一团乱麻,再回神时,已经站在令华殿门口了。

  好像,宫里,只有这条路是他最熟悉的。

  眼下时节,渐近秋日。令华殿中奇花异草甚多,春夏季节看着虽好,在这时候,无数草木却只是把原本浅淡的秋意映衬得更加清晰。

  凉风疏叶,最惹伤怀。

  卞有离在周围打量了一圈,纵身跃上近旁最高的假山,石头触感冷硬,风从身侧不住地掠过,凉意弥漫,正合他心。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甚至想过此后与师兄生死两隔,却没能料到,再相见,会是此情此景。

  洛国的殿下,再如何闭目塞听,也不可能不知道荆国有个叫卞有离的人;而他的师兄,难道还能不知道卞有离是谁吗?

  他是洛王唯一的弟弟啊,怎会不知道?

  忆及过往,卞有离恍然发觉,自己对师兄一无所知。

  原来他是一国王室,还有一位亲姐姐,身份显赫,和自己的孑然飘零并不一样。

  可笑自己一开始留在洛国,是存了能重逢师兄的希冀。那时候满心的绝望早已渐次散去,如今自己在荆国待得还不错,已经不再日日想着此事时,带着真正身份的师兄却猝不及防地出现。

  没办法不生气,没办法冷静,哪怕在朝堂上,知道自己担着身为将军的职责,也没能平心静气地沉默下去。

  “浮青?”

  卞有离正想的入神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循声一低头,见阮羲站在不远处。

第五十二章

  阮羲手中拿着一件白色狐裘, 目带关切:“天冷了,你坐在那上头,好歹披件衣裳。”

  经他一说, 卞有离才觉得自己在假山上已经待了不短的时间, 连衣服上都染了一层凉意。

  卞有离几步从假山上跳下, 来到阮羲面前,笑了笑就准备伸手接过衣服。阮羲却已极其自然地为他披了上去, 随后握了一下他的手, 不禁皱眉:“手这么冰还在外面, 快进去殿里待着。”

  突然增加的暖意让卞有离恍了一下神, 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忽然又想到朝堂之事,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在早朝上, 让你为难了吧?”

  他说的当然是自己擅自出言否决两国通商的事情。那时话一出口, 卞有离便心知不妥, 随后虽然用话补救了几句,可毕竟是硬拉了阮羲作后盾, 恐怕还是带来了些麻烦。

  这件事确实是过于冲动, 卞有离在荆国待了这么些日子,也从未惹过什么篓子,因此第一次发生这种事, 他心里既不安且歉意得很。

  “无妨,通不通商,我并不在意, ”阮羲温和一笑,“你想如何便如何就是。”

  “只怕太傅又得说你了。”

  阮羲不以为意地摇头:“太傅说我还不是常事吗,随便寻个由头就够将我批评一顿了,多一件少一件不算什么。”说着话,他便拉着卞有离往殿内走,边走边又问道:“不过,你跟那位洛国的殿下认识吗?”

  卞有离沉默片刻,轻声道:“认识,他就是我师兄。”

  阮羲在朝堂中其实已经听见了卞有离的话,只是隔得远,听得不很真切,此刻才算真正确认了洛风的身份。

  “就是你以前说的,那位医术高超的师兄?”

  卞有离抿了抿唇,神色一下子又变得恍惚。

  是啊,他心里只以为师兄是个医术很好的人,可是眼下看来,师兄所擅长的,又何止如此呢?

  那些年少相伴的光阴,懵懵懂懂的过往,终究是过去了吧?

  阮羲没等到回答,便偏过头去看卞有离,见他神情似乎不对,连忙止住了这个话题,吩咐元禾去膳房取早膳到令华殿。

  卞有离被阮羲拉到桌子前面坐下,殿内有骤然的暖意扑面而来,与方才所待的地方,宛如隔绝开的两个世界。

  这个热度就显得卞有离身上穿得太多,阮羲也只不过穿了一身普通锦袍,已经很够,卞有离却还披了一件通常是深秋时分才会上身的狐裘。

  即便被捂得有些闷热,卞有离却并未把这件衣服解下来。

  在外面攒下的凉意都消失得差不多了,这份热度搭在身上,此时颇为多余,可是,却厚重得让人心安。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可能今天见到师兄,心里实在不好受,有种物是人非的悲哀。

  当年在谷中,他和师父师兄三人算得上是相依为命,彼此从来没有隔阂,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突逢别离,又遭变故。

  连师兄都指望不上的那段日子,充斥着无助和茫然的日子里,他身边只有阮羲一人。

  只有阮羲。

  “……浮青?”

  不知道阮羲叫了几声,反正卞有离终于听到并回应的时候,见元禾已经带了早膳回来摆好,正安静地站在阮羲身后。

  “浮青,”阮羲一脸无奈,“你在想什么,吃饭了。”

  “啊?没什么,”卞有离抱歉地笑了笑,“你刚才说什么?”

  “晚上的宫宴,你还去吗?”阮羲顿了顿,“你若是不想去,便不必去了。”

  “我没事,”卞有离垂眸想了想,回道,“什么时辰开始?”

  “酉时。”

  “酉时……好,我知道了,吃饭吧。”

  刚用完早膳,长泰殿便有人找来,说几位大人已经在等候,请问王上何时召见。

  阮羲听了之后,却转头看着卞有离,一脸的不放心,像是在为难什么。

  卞有离看出他心中所想,不由微微一笑,率先道:“王上快去见那几位大人吧,臣过会儿回军营一趟。”

  “去军营?”阮羲一愣,然后点头道,“也好,晚上你把明察他们也带来参加宫宴吧。”

  片刻后,长泰殿中。

  阮羲坐着看向眼前几位大臣,温声询道:“几位爱卿觉得,这些封赏可妥当否?”

  不久前,在卞有离带人连下洛国五座城池后,朝中便有人提议,应当给予这些参战将士相应赏赐。

  这个提议完全是理所应当的,因此阮羲便点了几个大臣负责此事,提出建议让阮羲抉择,但拖来拖去,总也没定下来。

  此次洛国使臣已经来访,若封赏还没定下,难免使将士不满,所以几个大臣下了早朝就赶紧来觐见了。

  “王上英明,”听到阮羲问话后,其中一位大臣先按惯例恭维了一句,而后道,“其他将士的赏赐都很合适,只是……王上为何没有对卞将军进行封赏?”

  阮羲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孤以为,你们并不是很想让孤封赏他。”

  从卞有离进宫开始满朝上下的风言风语就没有停止过,阮羲也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说卞有离以貌得宠,没有才干之类。自然就会有很多人对卞有离的晋升不满,巴不得他赶紧卸职。

  然而,站在靠边的一位大臣却当即道:“王上此言差矣,卞将军带兵能力有目共睹,我朝得此良将,实乃江山之幸啊!”

  阮羲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说话之人,记下了此人是理贝院掌司齐元。他把拟好的旨意递给元禾,让元禾递给他们看:“卞将军的封赏,孤之后会单独给他,你们先顾着其他人即可。”

  既然王上都这么说了,几个人也不敢再有意见,唯有齐元临走前絮叨了一句:“王上千万不能薄待了卞将军啊!”

  阮羲面上面无表情地颔首应了,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等齐元出去,他才显出一点无奈,看着元禾哭笑不得道:“你看,齐元这就觉得孤亏待功臣了。”

  元禾静静笑道:“王上自有好的安排。”

  一向滴水不漏的元禾这次却没能把话说得恰到好处,因为阮羲很快就直接说道:“孤还没有想到什么安排。”

  “啊?”元禾愕然。

  阮羲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话,心里却早已纠结得百转千回。

  “孤晚上再问问他吧,看他……”

  后面的话元禾没有听清,但她知趣地没有多问,站到桌子一旁,心无旁骛地磨起了墨,服侍阮羲批奏。

第五十三章

  接待别国使臣的宫宴, 必须得搞得无比隆重,哪怕华而不实,也要突显一番自己国中的优厚实力。

  因此当卞有离和闰六明察几个人到达宴会所在的连昌宫时看到眼前盛大的阵势, 着实是惊了一惊。

  只见华丽的长毯从宫门外开始铺展, 在外延伸了至少十丈, 尽是艳烈的银朱色。长毯周边立着妆饰整齐的侍女,姿态袅娜, 形容秀美。

  夜色才起, 里面却已经点了无数灯火, 整座宫殿宛如水晶雕琢一般, 亮得通透而晶莹。内殿里所有的摆饰用具都是国库里常年封存的珍品, 在明灭灯影里熠熠闪光。

  卞有离几个人走近后,见殿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一个内侍看见他们, 连忙上前引路。

  卞有离一如既往地被安排在王座一旁, 闰六和明察就在他下首, 隔得极近,可以说是很长脸的位子了。

  酉时未到, 卞有离在位子上待了一会儿, 觉得无聊,正想寻个由头出去清闲一会儿,便有宫人大声通报, 道是洛国使臣到。

  卞有离一下子坐定,不再动弹。

  像是约好了一般,洛风还未入座, 又有通报响起,王上驾到。

  满席的人都忙不迭起身恭迎,而卞有离只是站了起来,跟着众人微微示意了一下,甚至还没怎么弯腰,就被急步上前的阮羲给拦了下来。

  “众卿都坐吧,”阮羲扶住卞有离后,对底下的人道,“洛殿下也不必多礼。”

  因为这是专为接待他国来使的宫宴,因此在座的大臣都穿了正式的朝服,卞有离也不例外。

  这身衣服早上刚穿过,晚上却还得忍受它,对卞有离而言,无异于双重折磨,所以他总是不自觉地把衣服拽一拽,以松快一点。

  宴会开始后,歌舞登场,席间觥筹交错,随着酒香渐次弥漫,众人说话的声音也慢慢大了起来。

  卞有离快速地打量了周边一圈:闰六一心扑在酒上,不住地唤宫人倒酒;明察冷静地坐在他旁边,偶尔和他说几句话;林相国周围围了一圈人敬酒;张太傅正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学士说着什么……再往上,就是洛国诸人的席位。

  洛国的席位上不算热闹,但也不至于冷清,有几个荆国的官员在那边敬酒说话。但最靠上的那个位置前面,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洛风坐在桌后,自斟自饮,连侍奉的人都不在。

  卞有离的目光流连到洛风那边,不受控制般地慢了下来,斟酌着看向对面的人,却不期然撞进了熟悉的眼神。

  是从幼时起就无数次面对的,总是带着包容和关切,陪伴了自己十数载年岁的眼神。

  阔别已久,似乎都没有更改。

  可分明是不同的了。

  洛风静静地与卞有离对视着,目中平淡无波,却像是蕴含着一言难尽的无奈。

  卞有离一下别开了眼,顺势偏过头,就见阮羲正看向自己。

  “怎么了,浮青?”

  卞有离摇摇头:“没事。”

  阮羲从自己面前的酒壶里倒了一杯酒,递给卞有离:“是不是觉得没意思?”

  这宴会的确是没意思,而且待得憋屈,于是卞有离诚实地点头:“没意思。”

  阮羲失笑:“谁让你要来的,尝尝这酒吧,洛殿下送的,你应该没喝过。”

  在阮羲刚递过来的时候,卞有离就毫不犹豫地尝了一口,入口后听到这是洛风送来的,不禁顿了顿,才缓缓咽下。

  甫一入喉,卞有离一下想起来,之前他随江延出使洛国,那夜洛国宫宴上的酒,就是这个味道。

  而他当时就感到熟悉,别人却都没有觉得,现在才想明白,那莫名而来的熟悉感,是因为洛风曾在谷中酿过多年的酒。

  记忆中喝过的酒,几乎都是出自洛风之手,难怪会觉得熟悉。

  可惜,自己没有为那一坛酒加以深思,更不可能怀疑师兄和洛国的关系——这也太过荒谬了。

  只是世事如此有趣,兜兜转转,以这样的方式重逢,比最远的想象都更加离奇。

  洛国那边,一位使臣小心地碰了碰洛风,低声道:“殿下,要不要臣去给荆国卞将军敬杯酒?”

  洛国微怔,领会了此人的意思,是想跟卞有离示个好。他抬头看了卞有离一眼,突然从那人手里接过酒杯起身道:“我去吧。”

  满殿歌舞,一室繁华。

  卞有离僵硬地坐着,看着洛风走到自己面前,步履轻缓,白袍如雪,一如当年。

  “卞将军,”洛风执酒对卞有离轻轻一抬,“先前多有冲撞,还请担待。”

  玉杯清液,衬着灯火流光,曳曳生辉。

  终究不是从前了,那时候粗瓷一碗,草木自然,却比如今这冷冰冰的相遇好上不知多少倍。

  卞有离低下头,盯着酒杯,似乎想了一下,猛地站起来,就要离席。

  洛风似乎早有预料,一下拉住他:“离儿。”

  卞有离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拿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缓慢推开他的手。

  “洛殿下,”卞有离把酒杯放下,还是开口道,“早朝时是我莽撞,通商之事,您只管和吾王商量即可。”

  说罢,他便转身走向下首,看起来不想多留。

  洛风却不想让他就这么走,把手中的酒一口喝尽,迅速又拉了他一下:“离儿,你听我说几句。”

  卞有离似乎忍无可忍,终于回身将他的手狠狠甩开。他动了动嘴,像要说什么话,却是一个字也未能说出,只能徒然瞪着对面的人。

  两个人沉默以对片刻,卞有离往前略略移动了半步,使劲咬了咬牙,终于发出声音:“……师父去了。”

  洛风一下收回了差点出口的话,转而静静地望着卞有离,眼中压住波动的情绪,听着卞有离低低地说道:“我救不回来,但我竭尽所能了。”

  “抱歉,”洛风抬手扶住卞有离的肩膀,“让你一个人。”

  让你一个人。

  近一年的风风雨雨,伶仃孤寂,怅然若失,细细地凝在这一句话里,迸发出强烈而尖锐的委屈。

  卞有离似乎一下子支撑不住,在脸上挂了一整天的冷意都坚持不下去了,眼中蓦地浮现一层水光:“师兄,你怎么来得这样迟?”

  洛风扶着他肩膀的手一紧,垂眸遮过眼中的情绪:“是师兄不好。”

  “对,就是你!”卞有离突然激动起来,“师父病重,你若在这里,他何至于药石无医?你明知我从未出来过,身处异乡无计可施,却连一副药都不肯送?我,我……你现在来又能做什么?”

  他越说越气,最后气急了,连话也说得磕磕绊绊,直接调转方向就要从闰六身前绕过去离开。

  这边的动静太大,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但都碍于身份不好直接插手。

  只有他们近旁的闰六,摇摇晃晃地从席中起身,拦住了要离开的卞有离:“将军,我见过他。”

  明察看见闰六的举动,暗道不妥,正恼自己没看住他,就听见了闰六的这句话,不由一愣。

  卞有离同样不解,便站住了,意外道:“你见过?”

  洛风这是第一次公开露面,连卞有离都见过,闰六竟说自己已见过他的面?

  “嗯,”闰六已经喝得有点飘忽,却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见过,将军,上次给送盈止草的那人,就是他。”

  盈止草?

  卞有离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才意识到,是江延昏迷那次曾有人到军营中送过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原来……竟然是师兄?

  可是,既然连这样细致的困难都愿意帮忙,为何却不能早点出现?

  是别有隐情?

  卞有离回头一把拉住洛风:“出来,我有事问。”

  殿中荆洛两国大臣,百十侍卫,都在注视着这边,看到卞有离突然抓住洛风,不禁都是愣了一下,再回神,二人竟已不见踪影。

  阮羲看到旁边的烛火猛地晃动,再看向已经不见人影的席位,面上一直挂着的温和笑意,骤然一凝,动作缓慢地拿起面前酒杯,像要饮酒。

  元禾轻步上前,想给他续些酒,却看见阮羲捏着杯子的指尖发白,似乎用上了很大力气。默不作声地退了回去,宛如一个不听不言语的雕塑。

  月上中天,寒影如霜。

  宫宴结束后,阮羲一直在令华殿的院中坐着,石桌上摆着一碗醒酒汤,还是满的,却一丝热气也无。

  卞有离披着一身寒意回来,看见阮羲的身影,愣了愣,赶紧快步走到他跟前:“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阮羲迟缓地抬起头,看向他。

  弦月悬天,星子微展,莹莹淡光洒了满院。

  眼前人绝色的容颜此时更添了几分出尘之美,映着清冷月光,浅带笑意,犹如仙人。

  美好若此。

  困扰在心头多日的纠结突然想找一个出口,阮羲一把拉住卞有离的手,借力站了起来,站到卞有离身前,眼中还带着酒后的迷离恍惚:“浮青,别去战场了,我封你文职可好?”

  卞有离愣道:“什么?”

  阮羲后知后觉似的发觉到自己出口之语,也是顿了顿,而后认真道:“你想要什么文职都行,只要留在朝里,我可以立即拟旨。”

  卞有离仔细打量了他一阵儿,无奈道:“你这是醉了,元禾怎么不在此伺候?”然后他看到桌上的醒酒汤,摇头轻笑:“醒酒汤也没有喝。”

  阮羲还要再说什么,目中闪过一丝急切,等了一会儿,最后却沮丧地低下了头。

  是从哪天开始的呢?

  想到这个人身在战场,周围有烽火狼烟明枪暗箭,就会心里不安。

  每次看到他报来的军情,都要缓上片刻,才满心忐忑地打开。

  怕他遇上敌袭,怕他遭遇不测。

  可是该如何说呢?

  又该向何人说明?

  同最初的设想出了偏差,本就会有许多阻碍,而且以卞有离的性格,本就不愿留在暗潮涌动的朝堂吧?

  只是自己心中还是有一丝期待,盼着能把他留下,能日日见他,能确定他平安待在自己身边。

  而且也不想看见他跟别人亲近,当卞有离拉着洛风走出去时,他们之间那种熟悉的气场,终于还是刺激了阮羲的思绪,让他说出了纠结多日的心事。

  可惜如今看来,仍是妄想。

第五十四章

  “元禾去哪儿了?”卞有离扶着阮羲, 察觉到他有些站不稳,不禁问道。

  以元禾稳妥的性子,在样的情况下, 竟然会不在阮羲身边, 有些奇怪。

  阮羲抬手揉了揉头, 好像不大舒服:“我让她送太傅回去,顺便看看江延的情况。”

  卞有离皱眉道:“那你就在此处喝酒到现在?”

  宫宴结束应该有一会儿了, 月亮在天上挂得很高, 这么晚了, 夜风当然极凉。阮羲在外面待这么久, 还喝了酒, 简直是胡闹。

  面对卞有离略带责备的反应,阮羲已经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意思, 只是随便嗯了一声, 忽而就转过头, 不知道看什么,然后又看向另一处。他就这么换着视线, 像没来过令华殿一样好奇。

  这幅样子, 显然是醉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眨眼之间就醉意如此。但卞有离也来不及细究,一边握着阮羲的手, 一边松松地揽着他以稳住身形。

  虽然今天晚上很热闹,事情很多,让人没什么睡意。可时辰毕竟已晚, 阮羲又醉了,按理说应该就寝的。就算卞有离自己不想休息,也不能不让阮羲休息。

  不过,看眼下情形,把阮羲送回寝殿,貌似有些不容易。

  卞有离想了想,问阮羲道:“元禾不在,你宫里其他人都没近身伺候过,要不……你先在令华殿休息一下,等元禾回来?”

  说实话,除了元禾,让别人照顾阮羲,卞有离也是不放心的。不过他问这句话其实没什么价值,毕竟阮羲现在恐怕连是和否都不一定能说清。

  “好啊。”果然,就见阮羲顺从地点头,神态像个不大的孩子。可不过瞬间,他却一下变了模样,突然紧紧地抓住卞有离:“浮青,你去哪儿了?”

  “啊?”卞有离被他问得一愣,茫然道,“我不是在这儿?”

  阮羲神色露着一丝委屈:“胡说,我等你很久,你不在。”

  大概人在喝醉的时候,总会展现些跟平常不一样的反应,可能处于平素无法表露的心事,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和平时不一样。反正卞有离从没遇上过阮羲喝醉,像这种带有许多生动情绪的举止,更是见所未见。

  越罕见,就越难以招架。

  卞有离被他看得一阵心虚,连忙细细思考了一下刚才的问题,意识到阮羲其实是在问自己,从宫宴离开后去了哪儿。

  那时候他拉着师兄离开,连声交代也没留,却没想到阮羲会在令华殿等到自己回来,还喝成这样。

  应该说一声的,可惜那时候根本顾不得了。

  卞有离拉着阮羲慢慢移动步子:“我去了城外。”

  阮羲迷迷糊糊地被他扶着走向殿内,重复道:“你去了城外。”

  “嗯。”

  “你和……洛风一块?”

  卞有离点头:“嗯,我带他去看看师父。”

  同时,也是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问问埋在自己心里的无数疑问。

  阮羲似乎很不解:“你不是……生他的气了吗?”

  “是啊,”卞有离终于把他带到内殿,牵着他到床边,塞进被子里躺着,“但我现在不生气了。”

  今天晚上,他拉着师兄从宫宴离开,一路使轻功赶到城外,到达了之前埋葬师父的地方。

  偏僻的野外自然不会有什么明亮的灯火,他们出来的又急,也没带火折子,只能靠月光星光和江面的波光勉强视物。

  流水潺潺,凉风不止,江里散出一阵阵湿润的冷意。

  卞有离才放开手,就见洛风一下跪倒在地,对着江水深深叩拜,一连三次,神情肃穆而诚恳。

  “师父,弟子来见您了。”洛风道,“虽时日已久,但您交代之事,弟子一刻也不曾忘。”

  ……

  正回忆着,袖子上传来一阵拉扯的力度。

  阮羲被按在床上,却不肯安分,扯着卞有离的衣袖道:“那你怎么还要拦着跟他们通商?”

  卞有离的思绪立即飞回当前,笑道:“不过一时情急罢了,你觉得通商合适就答应他们,我不是真心要阻止。”

  “那我不要,”阮羲皱着眉头,“既然你不喜欢,就不答应他们。”

  “……”卞有离刚要解释几句,又想到阮羲此时根本不理智,说再多也没用,不由得笑了笑,准备先绕过这个事情。

  门口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卞有离抬头看去,是元禾快步过来。她见阮羲好好地待在卞有离旁边,才放慢速度,恢复了如常的镇静稳重。

  “将军,”元禾微微行礼,“奴婢来伺候王上。”

  既然元禾来了,当然是由她照顾阮羲更为妥帖。卞有离正想松开阮羲让元禾来,却发现阮羲紧紧拽着自己的手,躺在床上,竟然是睡着了。

  “这……”卞有离看向元禾。

  “……”元禾无辜地看回来。

  卞有离觉得阮羲今晚有些不对劲,心情像是不佳,又或者是有什么难言的苦恼。此刻见他终于安然睡下,便不想打扰他。

  但令华殿毕竟不是阮羲的寝宫,若宿在这里,明早起晚误了事,恐怕更不好。

  卞有离一边思索,一边试图拉出自己袖子,然而没能成功。他无奈地问向殿中唯二清醒的另一个人:“元禾,王上明天几时上朝?”

  元禾立即答道:“回将军,明日休沐,不上朝。”

  不上朝,那就是不必早起,也不用担心误事了。

  这可真是天意成全。

  卞有离马上消去顾虑,也不拉袖子了,干脆地道:“那就不用叫醒王上了,让他在令华殿歇息一夜。”

  “是,”元禾丝毫没有反对的意思,平和地接受了这个意见,“是否要奴婢在旁侍候?”

  卞有离点头:“要,王上今晚连醒酒汤都没喝,明早恐怕要头疼,你多留意一下。”

  “是,奴婢待会儿就叫人备下汤药。”

  “还有王上要穿的衣服,一并带过来。”

  得到元禾毫不犹豫的应承,卞有离凝神想了片刻,觉得没有其他要说的了,便俯身在阮羲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这一通话大抵就是劝哄之意,良久,终于让阮羲松开了握着自己的手。

  得到自由,卞有离起身对元禾道:“今晚你就留在令华殿吧。”

  听这话,好像他自己是不打算留在这儿,元禾便疑道:“将军不歇下吗?”

  “不了,”卞有离摇头,“我出去走走。”

  元禾犹豫了一下:“将军,时辰已晚。”

  “没关系,我不走远。对了,江延怎么样?”卞有离道。

  “江大人很好,秦掌司也说情况不错。”

  “那就好,”卞有离又看了阮羲一眼,回过头道,“你照顾好王上。”

  说罢,便大步往门外走去。

  元禾无声地叹了口气,对着门微微欠身以示恭送,一回头,却见阮羲眼神清明,沉默地盯着门口的方向,哪里还有方才的醉意朦胧?

  卞有离从内殿出来,走到院子里,被夜风一吹,忽然漫上一股寒意。

  刚才元禾已经隐晦地提醒他,现在时候很晚了,还在外面活动的话很不妥当,说不定会被人认为是别有用心。

  这当然不合适,也应该自觉避免,可他实在睡不着。

  刚开始见到师兄,卞有离心里完全是一腔怨愤,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如果他能早点出来,也许师父就不会死,自己又何至于伶仃若此。

  可是闰六说,那日送盈止草的人,竟然就是师兄。

  既然他能及时得知自己的困境,一定是关注着这些事情的,甚至不惜亲自出面送药,可见并非有心袖手旁观。

  而今天晚上,自己拉着师兄到琼宁城外的江边,看到他神情悲恸地跪在地上,说道,师父之前交代之事,他一刻也不曾忘。

  那时光线昏暗,云彩遮住了半边月亮,江面波光也不能照出岸边景色。卞有离仔细地看着洛风,见他一身素白衣袍,同自己身上的颜色差不多,便想到,师兄大抵也是为了师父,才不着艳色。

  毕竟,在记忆里,洛风虽然不至于穿得非常艳丽,但也极少这么素淡。

  且他面上的神情更不似作伪,卞有离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前行几步,跪到他身旁。对着江水行了一礼后,卞有离转头道:“……师兄。”

  这句师兄,和朝堂里赌气的称呼不同,是实打实的一声尊称。如之前很多年里那般,带着信赖,带着真诚,也带着一丝难以磨灭的稚气。

  听到熟悉的语气,洛风似乎一僵,才低低地应了一句:“嗯?”

  “是师父不让你来找我吗?”

  洛风迟疑了一下,垂眸看向江面:“我出谷之前,师父的确嘱咐了一些事情,只是……暂时不能说与你听。”

第五十五章

  闻言, 卞有离终于放下了心里仅剩的一点芥蒂。

  难怪师兄迟迟不出面,果然是师父另有安排。

  虽然不知道是怎样重要的事,才能让师父连自身性命都不顾及, 也不允许师兄露面。但卞有离既然可以确定洛风隐瞒的动机并非恶意, 更不是故意看着自己独自一人而不肯相助, 也就放下了心里所有的的不快。

  加之他又想到洛风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离世,却不能做出任何补救, 一定也是痛苦非常。比起自己已经尽力但未救成的可惜, 洛风明知师父有难而不能出手的遗憾, 恐怕更是难以纾解。因此, 卞有离更不会在这时还跟他置气。

  说到底, 他真正在意的,只是师兄是否置自己于不顾, 若是真的, 这样的背弃比生死两隔还要叫人难受。而现在, 既然知道了不是,在面前的是从小照看自己长大的师兄, 亦父亦兄, 堪称世间绝无仅有的亲近之人,卞有离绝不会再加以埋怨。

  本来有很多话想问,但听到洛风这句隐约带着深意的话, 卞有离立即善解人意道:“那就以后再说,我现在也不着急知道。”

  不是不想知道,只是不急着知道。师父开始时听说自己到了荆国, 就显出一副无力回天的模样,又不许洛风出面,也不让自己去找师兄,其中缘由,究竟为何?

  现在不得而知,但日后,总有知道的机会。

  洛风沉默了一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起头,借着天上不甚明朗的光,将周围打量了一圈,而后道:“八风五行,承金相水,这处地方是你选的?”

  卞有离点头,小声解释:“我很想带师父回谷的,可是……”

  埋骨故园,落叶归根,才是亡人永恒的意愿吧?

  可那归处,竟是出来容易,回去却难寻路程了。

  洛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不必介怀。万水同源,循在一处,我虽于风水上不如你精通,却也看得出,这已是难得的地方了。若有可能,但愿师父真能实现你选择此地的用意,来世可得享自在。”

  “嗯,”卞有离轻应一声,顿了顿,低声问道:“师兄,我们……还有可能回谷去吗?”

  他这话问得小心翼翼,似乎声音略大一点就要惊动了什么人,显出一种异乡之客特有的不安。

  高声语,肆意谈,似乎都是自己人才有的特权。而客居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种自得,隔着永远跨不过去的藩篱,心神不定地歆羡不已。

  自从那次江延执意要他留下,说了一些狠话,卞有离再没提过要回谷的事情,可心里不可能不想着的。眼下见到洛风,总算能真心地问上一句,却还是无法从容。

  洛风听闻此问,沉默了半晌,直视着暗夜里的滔滔江水,把一声轻微的叹息藏进话里,说出口后,好像连他自己也没发觉:“放心,当然可以。”

  ……

  卞有离走在令华殿外院廊间,脑海里想到师兄那一句笃定的“当然可以”,终于松了一口气。

  心结既消,他和师兄许久不见,自然说了很多话,但只有这句话,是卞有离最为在意的。卞有离知道师兄从不说无把握的话,因此他得到这句肯定后,心里总算有了个落在实处的盼头。

  即使,就现在来看,这盼头还渺茫得很。

  夜里真的很冷,卞有离走在路上,突然想到之前自己坐在假山上时,阮羲拿来的那件狐裘。

  还是那个衣裳暖和,应该一并带出来的,卞有离这般想着,紧了紧衣襟。四处逡巡片刻后,他从附近挑了一条离宫外最近的路,很快消失不见。

  夜风席卷而过,落叶飘远,一片空旷,仿佛从未有人驻足。

  “王上?”元禾惊异地看着床上的人,看上去十分不理解,“您不是醉了吗?”

  虽然阮羲以前几乎没有喝醉的时候,但在令华殿喝醉却是有前例可循,因此元禾顺理成章地以为,这次也是如此。

  谁知竟然不是这样。

  阮羲用手支着身子坐起来,然后品味了一下元禾这个问句,觉得有些可笑。

  醉?空无一人的宫殿里,他怎会轻易失了警惕,任由自己喝醉?大约只是心里想醉,才在某个时候让恍惚的心神卸去防备罢了。

  阮羲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孤是有点醉了,但也不至于不省人事。”

  那刚才怎么睡着了的呢,还拉住卞将军不放手?元禾似懂非懂地听他说着,很是疑惑,但又本能地知道不能问。纠结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职责,连忙问道:“王上头疼否?可要奴婢去拿醒酒汤,或者传理药院的人来看看?”

  “不必,你只给孤倒杯水拿过来。将军出门了吗?”

  “是,将军刚出去不久,瞧着好像是往宫外去了。”元禾依言倒了杯水递到阮羲手里,然后退后几步回答了他的问话。

  阮羲知道,若没有七八分的把握,元禾一般不会说出“好像如何如何”这种话。既然她说了,那么八|九不离十,卞有离应该是出去了。

  刚回来,又出去了?

  还是去见洛风吗?

  阮羲拿着杯子,并没有喝,只是垂下眸很无聊似的注视着它,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嗯,孤知道了。你出宫一趟,可见到太傅了?”

  元禾点头:“见到了,太傅说,江大人一切安好,请王上不必挂心。”

  太傅说?

  “所以,”阮羲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不对劲,皱眉道,“你没有见到江延?”

  元禾为难地低下头:“太傅说江大人在休息,不许任何人进房间,奴婢不敢造次。”

  “……算了,”阮羲揉了揉眉心,“没见到就没见到吧,孤让你问太傅的话,太傅怎么说?”

  元禾马上回道:“太傅让奴婢转告王上,但凭王上做主。”

  “孤来做主?”听到这个答复,阮羲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若如此,只怕太傅又要上几道折子,狠狠将孤劝谏一番了。”

  “王上当真如此决定吗?”

  阮羲摆了摆手:“浮青断不会在意这些,孤犯不着为此惹太傅生气。”

  “那此事……就不做了吗?”

  “做,自然还是要做的,”阮羲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窗户缝里透进的一丝微光,“只是需要再等等,万一发生什么变故,使此事顺理成章,也未可知。”

  听他言下之意,恐怕还有别的安排。元禾便不再回话,安静地垂首而立。

  阮羲不知道想到什么,竟怔怔地出了神,手里的杯子不小心倾斜下来,洒了几点水,凉意沁入衣料,突如其来的冰冷一下让他断了思绪。

  “你也去休息吧,”阮羲回神后见元禾还站着,便道,“明日休沐,早上也不用过来,午膳时直接去长泰……来令华殿见孤就行,把奏折也都搬过来。”

  见王上的意思是今夜不回寝殿,也不要人侍候,元禾便顺从地告退,临出去前吹熄了旁边的灯烛。

  房间霎时一暗,烛芯上几点火星明灭半瞬,倏忽消失,只有窗户缝隙间透进几丝霜白月色。

  阮羲坐在床上,没有灯光,他仍然认认真真地睁着眼睛,似乎试图看清周围。

  真说起来,他不是第一次独自在令华殿过夜。刚留下卞有离的时候,卞有离对王宫十分抗拒,非得去军中待着,为了作出一副痴心的样子,阮羲曾在令华殿住过一段时间。

  那时候,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换个地方歇息,日里夜里的,都是自己一个人,和长泰殿无甚分别。

  可是现在待在这里,感觉却截然不同。

  卞有离不是一个很注重享受的人,所以对住处没有什么要求,也没做过多少变动。阮羲年初来这里住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几乎还是那样,物件摆设,环境时辰,都一切如旧。

  只有心中所想,仿佛经过了一个周折的轮回,不似当初。

  想到如今身处的地方,是那个人的住处;想到他曾在此生活起居,曾像自己一样坐在这里,看着同样的景色,心中就莫名欢喜,又莫名惆怅。

  然而,又什么都不能言说,只好在这无人看见的暗夜里,独自思索,把心事都深深掩埋起来,假装出一份风平浪静。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阮羲逐渐感到一丝困乏,外面夜色尚深,睡觉也还不算晚。

  他刚躺下,就听见一点细微的开门声,虽然那人刻意压低了力气,但还是发出了响声。

  殿中无人,连元禾都不在。阮羲心里冷静地把周遭所有细节都想了一遍,选出了可能作为武器的东西和可能藏身的地方,身体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屏住呼吸。

  轻浅的脚步声很快到了床边。

第五十六章

  “睡了吧?”黑影低声道。

  听到来人声音, 阮羲紧绷的神经一下放松下来,睁开眼睛坐起身:“没有。”

  能让他放心如此,因为进门的不是其他人, 正是回来后又出了宫的卞有离。

  卞有离没想到阮羲还醒着,不禁吓了一跳, 模模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你酒醒得可真快”,然后摸索着点了一盏灯,拿到近前来借光又点了几盏,见光线亮起来后, 才放下烛台坐到床边。

  刚坐下, 阮羲就感到从卞有离身上传来一阵极其突兀的寒气,明显是刚从外面带回来的。

  “怎么穿这么少?”阮羲摸了一下卞有离的手臂,感到袖子上毫无温度,一脸忧心地道,“夜里多冷啊,你看你衣服上一点热气都没剩下。”

  “是吗?”卞有离自己摸了摸袖子, 觉得的确如此, 便推了他一把,“那你往里挪挪, 给我点被子。”

  阮羲愣了愣, 立即听话地往里面挪了一大块,在外面空出半张床的余地, 把被子也分过去一大半。

  卞有离速度极快地脱了外衫, 很不见外地缩到床上,占去被子的一大部分, 并且不住地说道:“真的冷……冻死我了!”

  在同一床被子之下,阮羲知晓卞有离此话并非夸张, 因为他也清楚地感受到了旁边人身上传来的冷气。他往旁边看了看,见卞有离把自己整个人都裹紧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地望着外头。

  “你怎么会在这儿?”阮羲给他掖了一下被角,随口道。

  卞有离懵了一瞬,似乎十分惊奇:“……这不是我的卧房吗?”

  阮羲闻言也一下愣住了,他问卞有离为什么在这儿,意思是卞有离明明不在宫中,出现在此让他有些意外。

  但卞有离的想法好像也没错。

  而且这种理所当然把令华殿当成他自己所有的语气,让阮羲很一有种愉悦的感觉。

  他默不作声地认下了这个误会,轻描淡写地掩饰道:“我是说,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我出去拿一样东西。”卞有离在被子里缩着道。

  在这时候,正常人应该都会问问是去拿什么东西,可阮羲并不很好奇卞有离具体是去做了什么。他此刻只想问一句,是去哪儿拿的?

  是去驿馆,找洛风拿的吗?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

  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卞有离在被子里攒了一点温暖之后,终于把脸整个的露出来,笑道:“我去驿馆拿的,费了点时间。”

  阮羲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只得微微笑道:“看来是很要紧的东西。”

  “是啊,”卞有离虽然丝毫没有察觉阮羲的失落,“你怎么还不问是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

  卞有离笑吟吟道:“因为是要给你的啊。”

  阮羲愕然:“给我?”

  卞有离从被子里把手拿出来,不知道在哪儿找了一阵子,然后伸到阮羲眼前:“对啊,喏,给你。”

  在卞有离的手上,躺了一把精巧的匕首。这匕首的刀鞘像是由金线银丝钩织而成,可谓精致至极,外围镶嵌了几排圆润的各色玉石,列成十分奇异的图案,在灯下反射出一片莹光。

  “……这是?”阮羲踌躇地看着,没有接。

  卞有离干脆拿起阮羲的手,直接把匕首放到他手里,解释道:“之前在洛国有个铁匠见我佩戴雨施剑,拦下我问了几句,然后说雨施剑出炉时还有柄匕首一起,但只有他们王室知道下落。我今晚见到师兄时便问了一句,可巧就在一个使臣身上。你不是擅用匕首吗,我就一直想弄来给你。”

  阮羲良久没有说话,直到卞有离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才缓声开口:“你这么晚出去,就为了拿这柄匕首吗?”

  “对啊,”卞有离披着被子坐起来一点点,看着阮羲道:“这柄匕首叫云行,很厉害的,据说削钢如泥,滴血不沾,饮血如新,而且跟雨施剑是一对……你不喜欢吗?”

  阮羲的反应跟卞有离意料中的有些不同,他并没有十分欣喜的表情,但目光又一直紧盯着云行,神色仿佛极其郑重,倒让卞有离心下忐忑,怕他不喜欢。

  过了好一会儿,阮羲才用力地握住手中匕首,将视线转移到卞有离脸上,一字一顿:“没有,我很喜欢。”

  卞有离当即放下心来:“你喜欢就好。”

  就知道阮羲会喜欢,正如善剑之人对世间宝剑心怀憧憬,善匕之人应该也是如此,有最好的武器在手,一定会顺遂许多。

  阮羲手中紧紧地握着匕首,凝视着卞有离的脸,温言道:“你去要,那人就给了吗,有没有为难你?”

  “怎么可能就给我了,”卞有离笑起来,脸上露出一丝狡黠,“不过我跟他说,除非给我匕首,否则洛国通商一事免谈;如果给了我,我就在你面前替他们美言美言,多说几句好话。”

  他这副得意的模样像是赢了什么赌约的孩子,带着单纯的稚气,惹得阮羲不禁失笑:“他就给你了?”

  “他身为使臣,自然希望谈判成功,通商总比这个有价值。何况他并不觉得这匕首有多珍贵,只把它当成一般宝贝罢了。不过……后来我觉得不大好意思,就把那铁匠给我的古书送他了。”卞有离道。

  阮羲好奇道:“铁匠还送了你古书,是有什么用处吗?”

  卞有离非常干脆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想要这把匕首来给你而已。”他说完后想了想,似乎还是觉得自己的行为过于霸道,便又道:“大不了你过几天再送点别的给他,然后同意通商就是了。”

  阮羲握紧匕首,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内里的古书,事关国祚的通商,此时都成了遥远而微茫的衬托,只有手中沉甸甸的刀鞘和眼前这个人,以及他无心的一句笑语,是最令人心旌动摇的存在。

  阮羲在心里回味着卞有离刚才的问题,轻轻地想道:我喜欢啊,但不光是这把匕首。

  再上早朝时,阮羲果然爽快地同意了洛国对通商的请求,卞有离也一点都没捣乱,还额外为洛国几位使臣要了一些赏赐。

  既然出使的目标已经达到,洛风等人就没什么留下的必要了。阮羲大概也是这么想,在朝堂上就直接说,各位贵客离家已久,恐怕十分思念,会尽快准备饯别宴会给他们送行。

  这幅模样,倒比离家的洛国臣子还要上心得多。

  若洛使近期回国的话,洛风与卞有离这对师兄弟注定很难再见。二人的身份,几乎可以说是站在对立面上,相见的机遇极小还是其次,只要见面,恐怕就是因为冲突,还不如不要有这个机会。

  所以这次分别,注定是一次郑重而艰难的分别。

  下朝后,卞有离让闰六跟阮羲身边的人转告一声,就说自己去驿馆,等晚上直接去军营,不回宫了。

  等闲来说,以闰六之前的身份,是没有上朝资格的,但可巧今天阮羲封赏有功将士,因此他和明察等一干人都在朝堂,正好传话。

  听了卞有离的嘱咐,闰六下意识地答应下来,过了会儿才心生疑惑,觉得有点奇怪。但这时卞有离已经走远了,他便回头问一边的明察:“将军去军营不是很正常吗,怎么还要跟王上交代?”

  明察自然知道几分真正的原因,不过他正在思考阮羲刚才的一通封赏,想得十分入神,乍然听见闰六的问题,腾不出心思来编借口应付他,便用不耐的语气地回道:“让咱交代咱就交代,将军的事情哪里是我们过问的。”

  “哦,”闰六摸了摸脑袋,习惯性地信了他的话,“说就说呗,你火气这么大干啥?”

  明察看着身后的军中兄弟渐次往前走着离开,突然刻意放缓脚步,落在众人后面,闰六见状跟他一并慢了下来。

  等他们身处一个没有旁人的范围里,确定说话不会被人听见时,明察一把拉住闰六,皱着眉头说出了一直在思索的不解之处:“子顺兄,你说,王上给了我们这般丰厚的赏赐,为何对将军却只是给了些物件?”

  自阮羲在朝堂上命人念了封赏的王旨,明察就在想这个问题。王上这次对他们的封赏不可谓不厚道,打头的几位将领军衔都有所晋升,底下的将士也各自得了很令人惊喜的赏赐,更不必说物质上的好处了。

  唯独对卞有离,只是给了许多罕见的珍贵物件,没有任何职位上的奖励。

  物质再好再难得,也都是有限的,毕竟不比实打实的官职。明察知道卞有离对这些事情了解不多,就不禁更加忧心。

  闰六一直对明察的聪慧相当信服,此刻见明察一脸忧虑,顿时觉得这事不简单。他尽力的思量了片刻,想到什么后,突然面色一白,赶紧煞有其事地附在明察耳边,低声道:“王上会不会是怕将军兵权过大,难以掌控?”

第五十七章

  这话有点杞人忧天的意思, 闰六虽然这么说,表情也很夸张,但他心里其实并不觉得有这么严重, 只是等着明察反驳自己。

  明察却沉默了。

  见明察不说话, 闰六一下慌了, 这回是真真正正地开始忧虑。他拽着明察的袖子急急问道:“真是这么回事吗?”

  这幅样子,好像只要明察下句话说个“是”字, 他就要去跟人打一架讨个公道似的。

  这怎么可能呢?相识相处这么久, 军里所有人可以作证, 将军从来没有过半分不臣之心, 王上怎么可能疑心他?

  可是……想着想着, 闰六心里也升起了一丝不确定——这种事发生的难道还少吗?

  “你说,”明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只从闰六手里抽开手臂, 慢慢把袖子理齐整平, 低着头道,“人和人之间有没有真心?”

  “怎么没有?老子对你不真心吗?”闰六马上回道。

  “这不一样的, ”明察不知道怎么对闰六解释, 想了想,只能摇头道,“你我是兄弟, 但将军和王上,是君臣。”

  闰六很不服:“都是人,怎么不一样?”

  明察好一会儿没有出声, 良久才开口:“古往今来,臣子对君主纵有一百分真心,也抵不过君主的半分猜疑。”

  这一句话中好像有些隐情,藏在明察波澜不惊的冷静里,让闰六无端感到了一阵茫然。他想理直气壮地辩驳几句,最好让明察理亏,可是,他什么道理都说不出来。

  明察脸上那似乎一闪而过的悲怆,像一道沉重的墙,压住了闰六正待出口的语句。

  说不出来,只能是默默地想着,怎么会不一样呢?投之以真,得之以真,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快立秋了,”明察突然抬头看了看天色,像要揭过刚才那个略显沉重的话题,“日子过得真快。”

  他们从年初进到琼宁,到现在,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其间起起伏伏,变故丛生,谁知今日竟有幸站在此处,还能安然无恙,甚至身负盛名。

  而回想起来,何止日子过得太快,这人生机遇,也着实是诡谲莫测,常令人措手不及。

  听了这么句类似感慨又仿佛寒暄的话,闰六惊疑不定地看了明察一眼,罕见地没有搭话。

  明察也不在意,神情如常地对闰六道:“你快去给将军传话吧,就往长泰殿那边走走,看能否遇上元禾姑娘。我去城里买点东西。”

  说着直接转身走开,一丝犹豫都没有。

  闰六顿了顿,终于没忍住,还是叫住了他:“诶,等等!”

  明察很自然地回头:“还有何事?”

  “那个,兄弟们刚受了封赏,晚上要一块喝酒。”

  “我记得,”明察微微笑了笑,便仍然转身走去,对身后摆手道,“晚上一定到。”

  有这句话,闰六心安不少。他在原地站了站,一下想起来自己得快点去找王上的人,将军的吩咐还没有办成,也忙不迭地离开了。

  等他们都从此处消失,身影完全看不见之后,一个人才自角落里显出身形,走到二人方才站着说话的地方。他看起来已经待在此处很久,站定后,专注地凝视着明察离去的方向,目光悠长,似是在怀念什么。

  “你是说,浮青去见洛风,今晚不回来了?”

  元禾点头:“闰将军是这么告诉奴婢的。”

  阮羲批阅奏折的手顿了顿,一滴朱红的墨积在纸上,堪堪蔓延到了旁边的蓝色和黑色字迹。他从旁边取过另一支笔拭去墨迹,然后道:“给洛国使臣的践行宫宴和回礼准备的如何了?”

  “王上放心,都已预备齐全。”

  阮羲头也不抬地道:“那你去理易院让徒迁就近挑个日子,快把宫宴办了,省得那几位使者思念家乡。”

  洛国的人是否思念家乡不好推定,但荆国这边明显是催着他们回国,为他们着想的昭昭之心,天地可证。

  徒迁办事很靠谱,元禾去说了之后,第二天他就上奏说最近都是良辰吉日,宜饮宴,宜移徙。

  因此宫宴就定在了当天夜里,洛使出城则是第二天。

  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进展也都顺利不已。

  宴会前,卞有离跟阮羲在令华殿下了半日的棋。直到夜幕初上,他才在元禾的提醒下依依不舍地起身。

  “棋子不能乱啊,”卞有离随阮羲出门前,对元禾再三道,“我跟王上回来还要接着下的。”

  “奴婢知道,”元禾笑着回应,“将军请放心赴宴,时辰该到了。”

  阮羲见卞有离还要说,赶紧回走几步拉住他,然后对元禾道:“元禾,你守在这里,传孤的话,就说但凡有人敢进令华殿的棋室,直接打一顿撵出去,无论是谁,统统严惩!”

  元禾笑着欠身:“谨遵旨意。”

  卞有离皱眉表示反对:“这就太无理了些。”

  “那该如何是好?”阮羲无奈地笑道,“你总不肯走,眼看着就要怠慢贵客了。”

  “好好好,走就是了,”卞有离妥协道,临走前又叮嘱元禾,“别听王上的,不能胡乱打人啊!”

  元禾一一答应,果然待在令华殿门口没有动,目送着两个人一起去往连昌宫。

  宫殿布置得和上回规格相似,宫灯照彻全席,金碧辉煌,热闹繁华。

  阮羲跟卞有离从门外走进来,毫不意外地受了到了隆重欢迎,华毯上跪满了叩拜行礼的大臣。

  卞有离觉得自己的身份受礼不妥当,本来是想躲开,但阮羲一路扯着他的袖子催促,此时也没有放开。他若强行挣脱,则无异于当众拂了阮羲的面子,更加不合适,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众人行礼。

  总体来说,没有大的意外,开端还是比较安宁和乐的。

  除了——

  阮羲打量了洛国席位一眼,皱起眉头:“洛风殿下还没有到?”

  只见那洛国的席间空空荡荡,一人也无,在喧扰的宴席里显得尤为别扭。

  连阮羲这个荆国国君都到了,洛国的来客竟然没有一丝音讯地迟到,实在不成体统,也是对荆国的大不敬。

  阮羲脸色明显冷了下来:“有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是为了故意让荆国难堪?

  那这个梁子可就结大了。

  卞有离看着洛国席位的空白,也是目瞪口呆。他之前去见了师兄,觉得洛国使团的意思应该是很想和荆国修好,万万不会做出这等失礼之事才对。

  可是阮羲的表情已经不大好了,周围的大臣们也神色各异。卞有离暗暗地看了一圈,终于找到闰六和明察的位置,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出去打听打听。

  明察颔首表示知道了,正要拉着闰六出去,门外忽然就进来一个人,速度极快,几乎像是在飞。

  等他站定,众人才看清来人面目。

  是洛风。

  卞有离看见洛风到了,松了一口气,可看到他的模样,又不禁紧张起来:“师兄,发生何事?”

  洛风一身素衣没有了平常的一丝不苟,头发也散开了一小部分,凌乱地披着,整个人虽然还是原先的样子,却不免添了几丝狼狈。

  阮羲也一脸惊异地打量着来人:“洛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洛风下意识似的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身后无人,才回头对着阮羲拢手行了庄重的一礼:“王上,请您帮帮我们,洛国——出事了。”

第五十八章

  “什么?”阮羲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看洛风的模样, 阮羲只以为他是遭了刺客或者驿馆发生变故,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猝不及防的一句话。

  “刚才驿馆来了长姐的人,传信给我, 说洛国内乱。我才拿到信, 就闯进来一群刺客, 我将那几个人藏了起来。眼下情况危急,王上可否施以援手?”

  洛风说话语速愈发加快, 眼底一片焦急之色, 说着话, 身形突然趔趄了一下。

  在阮羲和洛风说话的时候, 卞有离一直看着俩人, 因此马上觉出不妥,下意识地就想伸手扶洛风一把, 然而才动了一下手, 还没来得及上前, 就被人抢了先。

  “殿下!”

  在人群里的江延第一时间上前,眼疾手快地抓住洛风的手臂, 然后扶住他, 用自己的身子给洛风提供了站着的支撑。

  江延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了,早朝也不去,奏事也没有他, 今天这个践行的宫宴,是他回来后第一次露面。

  上次失踪的事情,卞有离和阮羲都有很多疑惑要向他探询, 那些千丝万缕又纠缠不清的怪异之处,也许只有江延能给出答案。只可惜,太傅恰到好处地把江延拦在了他们的视线之外,除了阮羲去见他那一次,再也没人能去太傅府看望江延。

  但太傅的行为也不是没有道理,起码现在看着江延,气色仍然不是很好,可见还是需要调养。

  洛风被人猛地一扶,像是懵了一瞬,才看向旁边的人。看清后,他微微一笑:“江延?”

  听起来,竟然是很熟识的语气。

  卞有离未伸出的手在顿时停在身侧,而后便默默地收了回来,改为往前走了几步,靠近去查看洛风的情况。

  阮羲见状也跟着卞有离走过去,隔了几步后停下来,见洛风脸色发白,神情不大好,接着又看见他左手臂的袖子上似有血迹渗出。

  “元禾,”阮羲回头唤道,“去请……”

  “秦掌司”三个字还没有说出来,他的声音突然中断。

  卞有离本也想到请秦掌司来,听阮羲说了便没再开口,此时不由得奇怪地抬头望去,就看到阮羲视线转往一侧。卞有离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望去,也是一愣。

  门口匆匆赶来的人,正是秦掌司。

  这是什么路数,隔着时空的调兵遣将?

  天降一般的秦掌司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到殿中,对着阮羲施礼道:“臣参见王上。”

  在场的人基本上不知道秦掌司为何突然出现,在别人都没发问之前,江延率先道:“秦掌司,你为何此时来此?”

  来得不是时候固然有问题;来的太是时候,也不禁令人生疑。

  但秦掌司似乎对这个问题很诧异,他看着江延,好像说不出来似的,可面上分明又一派坦然。这个反应出人意料,让江延一下皱起眉头,又要再问。

  好在立即有人站出来替秦掌司解围。

  明察出来道:“是我让人去请的。刚才洛殿下进来时,我见殿下面色不好,便冒昧地说让人去理药院请位掌事。”

  明察的话很有说服力,江延的眉头马上舒展开来,不再怀疑,转而招呼秦掌司过去给洛风看伤。

  趁着秦掌司给自己包扎,洛风又对阮羲道:“王上,能否请求您给予敝国些许援助?”

  闻言,江延从洛风的伤口上把视线收回来,抬头看向阮羲。卞有离和江延几乎是同步的,也回头看着他,像是陪着洛风在等阮羲的答复。

  “……”三个人的注视给了阮羲一点似有若无的压力,他抿了抿唇,缓慢道,“殿下想让孤做什么?”

  洛风习惯性地打算抬手微微行礼再回话,不想被江延一把摁住,强行给阻止了。

  他偏头错愕地看了江延一眼,又看了看手臂,才保持着不动的姿势道:“别的都还可以缓一缓,我只担心长姐安危。王上可否派些人,帮我救出长姐?”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既然阮羲已经签了通商国书,两国可以说是出于友好邻邦的关系上。一国君主有难,作为友国,给些帮助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洛风应该也是考虑到两国之前敌对的局面,并没有提出要荆国调兵帮助平乱的请求,也算是给荆国一个应允的余地。

  所以阮羲只考虑了一小会儿,就答应下来:“这是应当的,只是不知,殿下需要多少人?”

  洛风思索了一下,看向卞有离:“离儿,我应该带多少人?”

  正好秦掌司给洛风包扎的诸项事宜都已经处理妥当,江延轻轻地把洛风袖子放下捋平,然后便推了洛风一下,脱开身,自己回到之前的地方站着。

  洛风追着江延的身影看了一眼,仿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又回过头来等卞有离的答案。

  卞有离却也没直说,而是看着阮羲道:“王上打算派多少人去?”

  “孤也不知道,若事态实在紧急,不如就让丰将军带上一半王城禁军,随洛殿下前去也可。”

  禁军是军里装备最精良,士兵最能打的队伍,但正因为他们这么厉害,就更加难得,数量自然稀少得很,仅有的几千人,全都设在琼宁维护王城安危。

  要真是贸然派出一半,王城的禁军数量就十分不够,假如出了意外,也不一定能保证安全了。

  几个人都知道这道理,因此阮羲话音刚落,就听见异口同声的几句:“不行!”

  卞有离出言是因为忧心王城治安和王宫安全,洛风则是当不得这份好意,江延可能是和卞有离思虑相同。

  不过,还有别人。

  阮羲一脸惊讶地望着林相国:“林相,您也觉得不妥?”

  林相国对着阮羲稳稳地施了一礼,抬起头,面色郑重道:“王上,禁军负责整个王宫的安危,丰将军更是统领禁军多年,若离得远了,恐怕不妥。”

  阮羲眸中闪过一丝不满,但在任何人都没有发现之前,他就把目光迅速地掩饰了过去,对林相国说话时仍然态度和善:“右相说的是,是孤莽撞了。那,依诸位爱卿看,此事应当如何?”

  他问出这句话,场中顿时出现了一阵诡异的静默。

  没有一个人接这个话茬。

  这问题像一个球,从阮羲那里踢给了洛风,洛风却问卞有离,卞有离又踢回给阮羲,阮羲踢给众臣未果,只能还是自己接住。

  “诸位爱卿都没有想法?”

  这群人心里有没有想法,面上看不出来,反正在言语上,他们应该是没有想法的了。

  阮羲看明白这点,露出些许无奈的神色。他想了想之后,看向张瑞义:“太傅,你也没有要说的吗?”

  张瑞义瞥了林忠实一眼,面无表情道:“回王上,臣也没有想法。”

  这是什么情况,阮羲心里门儿清。

  因为林相国刚才阻止了自己的提议,算是个冒犯,绝不会在此时候再提出别的意见来干涉,他那一派的官员唯他马首是瞻,当然也不会说话。

  而张太傅一向只是帮自己应对林相国那边的人,或者是暗地里给自己铺路,当遇上这种需要明面决策的事情,他一般都不怎么插手。

  只能自己处理了。

  阮羲犹豫地看了洛风一眼,道:“洛殿下,孤派一位将军率领两千人相助于助你,你看可够?”

  洛风立即点头:“谢王上,两千人足矣。”

  就算阮羲只给他一百人,此刻他也绝不会再多做要求了。何况两千人救一个人,胜算可以说很大,只要指挥得当,应该不会有大的麻烦。

  卞有离却突然出声:“王上,只两千人去救洛王吗?”

  阮羲看向他:“你觉得太少?”

  在场的几个人一下都把目光定在卞有离身上。平心而论,两千人不算很少了,但如果卞有离说不够,他们确信,王上一定立刻加人,绝不迟疑。

  但如果真的要加人,用荆国的兵,冒着生死的危险去救外人,那就又有别的说法了。

  卞有离低下头思索了一下,问洛风道:“师兄,你们洛国叛乱之人,是上次追杀我和江延的人吗?”

  “不止那些,”洛风道,“应该还有别的人。”

  卞有离对阮羲道:“王上,臣之前跟他们的人交战过,战斗力虽不算很强,但也不能轻视。如果洛王真在他们手上,看守埋伏之人应当不少,咱们这区区两千人,只怕不够。”

  听他这意思,果然是要加人。

  洛风连忙道:“不必再麻烦王上,两千人只要运用得宜,我想,足以救出长姐了。”

  “万一不得宜,又该如何?”卞有离立即反驳道,“若领兵之人出了差错,打草惊蛇,延误时机呢?”

  “啊?”闻言,洛风一懵。

  潜意识里,他以为阮羲所说的那位将领会是卞有离,可听卞有离这话里,分明没有这个意思。

第五十九章

  卞有离的确没有这个意思, 仍然以局外人的眼光评判着局势。

  他继续对洛风道:“而且叛臣也知道,他们只要拿捏住洛王,你就不敢轻举妄动, 防守必定严密。荆国将领不熟悉洛国军情, 情急之下, 难保不出意外。”

  一边的阮羲也听出了卞有离似乎没有亲自前往的意思,对此他和洛风一样惊讶, 但并未跟洛风一样沉默, 而是直接问道:“浮青, 那你觉得, 由何人带兵比较好?”

  他之前跟洛风说的时候, 其实也是默认让卞有离带兵去往洛国的,此刻见卞有离完全没往这方面想, 一时还真不能找得出更合适的人来。

  但对于此事, 阮羲绝对乐观其成。

  卞有离想了想, 对一直站在人群外围的明察伸手示意,让他上前站到几个人中间, 对阮羲道:“臣觉得, 不如让明察率兵,他手里五千人都是自己训出来的,彼此已经熟悉, 较为稳妥。”

  明察手里的五千人,包括了在野军的两千,另外还有阮羲另外拨的三千, 这些日子都是由他在军营统一训练,虽然时间不长,但亲近程度并不同于一般军队。

  不过,实话说,明察毕竟还是卞有离手下一员,那五千人,说到底也还算在卞有离名下,几乎没有挂着明察的名头出去过。

  因此被点到名字的明察着实愣了一愣,压根没想到将军会提议由自己出马。他看向卞有离,却从对方眼里得到了一抹温和的浅笑,仿佛含了信赖和托付之意。

  跟卞有离在军营中朝夕相处多日,明察不止一次地听他提起过那个师兄,自然知道这位洛风殿下对卞有离的重要性。

  虽然现在还不能领悟将军为什么不亲自去,但他眼里的信任,对明察而言,就是最好的理由了。

  阮羲听了卞有离的话,也转过来看着明察:“明察,你同意否?”

  明察俯身一拜:“臣,定会救出洛王。”

  于是阮羲又问洛风的意见。之前明察在其他人都没发觉时提前叫来秦掌司的举动,给洛风留下了不浅的印象。他看出明察是个细致周到的人,而且又是卞有离亲自推举,当然也没有异议。

  “那就这么定了,”阮羲对明察道,“此事不可拖延,你与洛殿下即刻去营中调兵,孤稍后叫人送去旨意。”

  “是,臣告退。”

  洛风又问能否请几名理药院掌事一同走,因为驿馆中也有人受伤。阮羲自然应允,干脆让秦掌司直接回理药院带人。洛风谢过之后,视线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在某个方向微微一滞,而后才随着明察出门去。

  发生这样的事,实在始料未及。这场送行的宫宴算是白费了,阮羲催了好久的洛使,看来注定要跟荆国结下一段暂时撇不开的孽缘。

  只是宴会备都备了,准备的时候也耗费了很多人力物力,说撤就撤不免可惜。思及此,阮羲觉得浪费之举十分可耻,索性找了个很蹩脚的借口,就说为洛王祈福,让众臣接着吃喝玩。

  借口虽然不是个好借口,效果反正都是没差的。

  遥隔千里的别国君主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荆国的大臣们沉迷在交际应酬之中,丝毫没有担心洛云的安危。

  看着底下觥筹交错,阮羲毫无兴致,歪过身子小声对卞有离道:“浮青,要不要回去下棋?”

  卞有离也小声回道:“晚点再下也行。我想跟江延说几句话,这会儿不说,又该逮不着人了。”

  对于江延的事,阮羲其实也有一些疑问,而且江延最近的确被太傅藏得很深。于是他马上道:“那我让他过来,咱们先去偏殿待一会儿。”

  从灯火辉映的正殿出来,满室酒色转眼被隔绝在门内。阮羲和卞有离先进了偏殿,不一会儿,江延也和张瑞义缓步而来。

  “王上,”张瑞义一进门,立即开口问道,“您真决定派明察随洛风殿下去救人吗?”

  他这话问得突兀,如果不赞成,为什么在殿上阮羲问的时候,不直接表示意见呢?卞有离望着他,心里有几分不解,只是表情上没有显露出来。

  阮羲倒是没怎么迟疑,点头答道:“明察处事周到,单从今天叫秦掌司一事上就可说明,而且之前也是他送孤回宫,孤觉得他能力不错,想来不会出岔子。”

  张瑞义又道:“那王上之前提议的,由丰将军带着禁军援助洛国之言,是作何思量呢?”

  提到这事,阮羲原本温和的面容上划过一丝冷意。

  他提出让丰将军带人去做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是一时冲动的想法,仿佛随口一提,但心里是早有筹谋的。

  丰将军手握禁军,事关王城安危,势力不容小觑,而且跟阮羲的生活息息相关,不可谓不重要。

  可这个很重要的姓丰的家伙,一直对林相国颇多示好。种种作为,使阮羲不得不防备他。

  今晚他正是想要借这个机会把丰将军派出去,让他把那些亲近的士兵也都带走,剩下的一半,收服起来会容易得多。没想到洛风江延卞有离都说不妥。若只这三人反对,那也好说,劝劝也就罢了,可林相国竟然会亲自站出来表示反对,是阮羲没能预料到的。

  还是说,林相国的势力已经到了足以正面与自己对抗的程度了呢?

  阮羲对张太傅道:“江延也是禁军右统领,林相国却只说丰将军统领禁军多年,孤早就想把那人派远点儿,省得碍事。”

  张太傅点头:“但林忠实不会轻易放手,王上只能暂且放过此人。只是不知最后所派的这位小将军,确实可靠吗?”

  明察可靠与否,阮羲其实不是很笃定,只是相信卞有离的眼光才选了他。

  因此阮羲看向卞有离:“浮青,你了解他比较多,跟太傅说一下可好?”

  卞有离看了看太傅,却是一句对明察的褒扬也没有,反而道:“明察年纪不大,资历不足,对邻国邦交之事也知之甚少。”

  此言一出,阮羲立即吃惊地看向卞有离,不明白他为什么说了一通明察的缺点。

  “……所以我想,”卞有离继续道,“太傅为官多年,一定有很多经验可以教他,趁时间不晚,太傅能否移步军中,给明察几句嘱咐?”

  阮羲茫然地听卞有离把一直看重着的明察给埋汰了一顿,然后提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请求,更不可思议的是,太傅只是思索了一瞬,竟然就答应了。

  然后就告退说要去军营。

  殿中很快只剩三个人。阮羲把目光从门口收回来,等卞有离发问,而卞有离已经盯着江延了。

  “江延,”卞有离道,“我有几句话问你,恐怕你得给我个交待。”

  江延似乎早有预料,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请讲。”

  “我护送你出使洛国那次,你从边境失踪。军营部署防守十分严密,按理说,外人要想把你带出去,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惊动。”卞有离也不客气,直接道。

  江延坦然道:“不错,军营防范很完备,我是自己走的。”

  卞有离顿了顿,才道:“这其中原因,想必我是不能知道的。”

  江延似乎有点抱歉的样子:“暂时不能。”

  卞有离垂眸想了想,又抬眼看他:“我当初带着师父进宫,王上答应我请秦掌司来为师父医治,后来却拖延了。”

  提及这个,阮羲脸上那点模糊的歉意顿时加上了真实的成色,他敛容对卞有离微微低头:“我故意没有通知秦掌司,没想到会那么严重,是我对不住你。”

  “既然这件事是你做的,”卞有离道,“那……那天的事……能达到人尽皆知的程度,应该也不是一时兴起。”

  他所言的,自然是江延诱导他给阮羲下药。那件事还没出正午就传遍了全王宫,继而是宫外,可看那时候的情形,阮羲分明不知情,怎能将消息传得那么快?

  只能是一手策划此事的江延,事先预备了一切。

  江延也痛快地承认:“是我。”

  算无遗策,当真是顶好的谋臣。

  “那我去理药院找药的时候,一点阻碍都没有遇上呢?”

  “我把人调开了。”

  卞有离这次沉默得久了一些,才又道:“你从军中离开,大概是为了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不多问。但是拦住秦掌司,让我进到理药院,把那个消息传得无人不知,用师父威胁我,这一切能不能给我个解释?”

  江延点头:“可以。我做这些,就是为了让你留在王宫。”

  “原因。”

  江延摇头:“抱歉,暂时不能告诉你。但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王上不知情,王上一开始只是想叫你和我们走一程,回王宫让秦掌司看过你师父之后,就让你离开。”

  “不能告诉我?”卞有离冷笑,“平白无故让我陷进你们的局里,现在,连个具体的解释都不给我?”

  江延缄口不语,不为所动。

  阮羲见情况有些不对,有心说句话,却不知道此情此景下该说什么。他不想让江延独自担责,却又不知道江延还做了什么,以及其中真正的原因,只能看着俩人,一同沉默。

  卞有离盯着江延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江延,你跟我师兄关系如何,还不错吧?”

  这个话转的猝不及防,江延愣了一下,才迟疑道:“……还好。”

  卞有离漫不经心地点头:“那就是很好了,我看你们就像是旧识。你说,我师兄这个人怎么样?”

  “……很好。”

  “是很好,”卞有离看着江延,微微一笑,“可他性子再好,度量再大,你说他若知道,当初是你拦着我救我们的师父,还能不能跟你心无芥蒂地相处呢?”

  江延一直平静的面容出现了一丝崩裂,他眼中划过慌乱,语无伦次道:“我……那时我不知道……”

第六十章

  “这些话你留着自己跟他解释吧, ”卞有离冷冷地看了江延一眼,转而面向阮羲,“那, 想必你也是不肯说的。”

  阮羲与他对视着, 目光中似有万千思绪在翻腾, 可片刻之后,终是别开了眼。

  沉默宛如一柄不显形却锋锐无比的利刃, 在粉饰了半年多的太平上毫不留情地划过, 于是那些貌似一直在加固着的联系, 顿时毫无抵抗之力, 当即就分崩离析, 溃不成军。

  卞有离淡淡道:“你一句话都没有吗?”

  “……”

  “事情到如此地步,”卞有离面上浮起怒意, 定定地看着阮羲, “你连一句解释都不与我说?”

  阮羲躲避的眼神更加剧了卞有离话里的怒气, 此刻的无言,仿佛是心虚最好的证据。

  可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也不是他想要接受的。

  “……抱歉。”半晌后, 阮羲低下头,轻声道。

  然后他像是经过了一番思索,慢慢地做出一个决定。因此接下来的话, 阮羲语调沉重,发声却轻得近乎柔和:“当初见到你,我本无意让你长留宫中, 后来……后来你虽留下,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这里。”

  听这话不对劲,江延诧异地叫了一声王上,被阮羲以手势制止,眼睛仍然看着卞有离。

  在江延失踪那段日子,阮羲曾想过,等到卞有离离开自己的时候,会是什么情形,没想到,这一天可能来得这么快。

  更没想到,自己只要一想象卞有离从此离开王宫,与自己成为陌路的场景,心里竟会是如此不平静。

  ——何止是不平静?

  一想到自己只是卞有离漫长人生中的一个过客,只有仓促的相遇,短暂的相处,继而就剩下永远的别离,他就几乎控制不住心中巨大的悲切。

  而这一切甚至都不是两厢情愿,是在卞有离不知情也不喜欢的情况下,受了算计,不得已的妥协。

  因为卞有离该拥有这世上最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应是自在又逍遥,洒脱而纯粹,温柔且干净。

  而自己带给他的,却是日复一日的诡谲和阴暗,周折和苦难,困囿和局限。

  这些不堪,本和卞有离没有任何关系。

  阮羲一下愧悔到了极点:原来我自私到这个地步,明知道他不喜欢王宫,不喜欢束缚,却还是装作察觉不到,或者察觉得没有那么深刻。

  曾经在心里许过的允诺,说等手边的烂摊子处理完了就补偿他,送他离开,由他天高海阔去品味真正的人生——原来都是自欺欺人。

  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只不过是自己不想让他离开,才给他无数毫不掩饰的看重,送上任何一种他想要的东西,想给他名利和权势,希望能留他久一点。

  这种手段,这份心思,在卞有离这样的人面前,可以说是卑劣了吧?

  然而,这算什么呢?

  现在,宫里即使没有这个人,当初的危机也已经过去,而剩下的那些,与卞有离没有多大关系。他在这里,不在这里,都没有区别。

  没有区别啊,那也就没有理由。

  既然如此,这种深陷漩涡的日子,又怎能拉他一起挣扎呢?

  自私的心思埋了这么久,得到的已经是毕生从不敢想象之多,难道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吗?

  “……你若现在要走,我会安排好,不会给你添麻烦,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我也都会尽力办到的。”阮羲看着卞有离,把最后一句话说完,浑身像是卸去了大半的力气,只觉得疲乏无力。

  像是回到了记忆里最抗拒的那段时间,整个人都被前途叵测的无望包围着。

  而卞有离则是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像是万万没有想到预料到,这时候阮羲会说出这一番话。

  “你让我走?”

  又过了好一会儿,卞有离才平缓了些许情绪,但语气里还是带着惊异,甚至是带了几分受伤:“你是在赶我吗?”

  “不是,”阮羲慌忙解释,“我是说,你想走就走,没有人会拦你的。”

  “你……”听了这句解释,卞有离突然怒气更甚,一个你字说完,没能接上话,顿了顿,却比刚才还要多了几分寒意,“你让我走我就要走吗?”

  阮羲立刻茫然地望着他,不明白这骤增的怒气是从何而来。

  在天地间随心所欲地徜徉,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是卞有离所喜欢的吗?

  可是即便满心疑惑,面对卞有离的愤怒,阮羲仍然本能般的不想去触逆,马上解释道:“当然不是,你想如何都好。”

  如果卞有离肯留下,当然是最好不过,可阮羲不敢开口询问,只能说随他的意愿。

  “最好是这样,”卞有离冷哼一声,一脸漠然,“你现在不肯说你的用意,但我一定要搞清楚。”

  谈及此事的话,阮羲就只能沉默。

  卞有离知道一时半刻是问不出来的,索性也不再多说。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江延,道:“两位估计还有许多话要叙,我不打扰了。”便转身欲走。

  阮羲下意识想拦,话将出口,却还是咽了回去,只能看着卞有离头也不回地独自出了偏殿。

  偌大的空间里,又少了一个人。

  “王上?”目送卞有离出去,确定他不会回来,江延回头看着阮羲,道,“如果卞将军要走,你真的让他离开吗?”

  “别再牵连他了,”阮羲似乎累到极点,后退几步坐在一把椅子上,揉着眉头,“孤不想再牵连他了。”

  江延若有所思地看了门口一眼,不再多言。

  卞有离这一出门,大抵是往军营去了,暂时应该不会回宫。阮羲便示意江延坐下,他自己对之前的事情,也还有许多疑问,需要答案。

  “从洛国回来的时候,你真是自己离开军营?”

  江延点头:“臣是趁着明察不在,他们又换岗之时从小门走的。”

  阮羲顿了顿,想到自己此前所做的那个猜测,想要问,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若真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岂不是又让旁人白白担负了责任?

  江延似乎看透了他的犹豫,主动道:“王上是不是想问,臣为何自己离开军营?其实那时候林相国在朝上提出要派人出使洛国时,臣就想到了。”

  林相国那个提议的意图可以说是明明白白,就是不怀好意地想拉人倒霉。但江延听他说之后,却从中看到了一个机会。

  不仅是让休病在家的张太傅重返朝堂的机会,还有,让阮羲光明正大出宫的机会。

  只要自己在这趟路程中出什么意外,阮羲一定可以把握住这个时机,以交情深厚为理由,带人出来寻找。

  这个理由单纯而无法反驳,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没有人能拦住他。

  “果然……”阮羲闭上眼睛仰向椅背,“你是想让孤顺利去边关一趟,才以身涉险。”

  “臣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江延无所谓道,“这一趟走得很值。”

  “浮青一直为弄丢了你而心怀惴惴,”阮羲道,“他担心孤以为他是私心作祟,不想救你,因此连下了洛国五座城池,就为了逼洛国放人。”

  江延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叹道:“他是世间难得之人。”

  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语言去描述这个人,重情重义,赤诚心思,遵信守诺,恪守君子之道?

  似乎都不足以。

  只能叹一声,世间难得。

  阮羲:“所以孤不想连累他了,这本就是孤自己的事情,却害他在其中周旋良久,已是不该。”

  以江延的行事作风,劝阻一声并不令人意外,令人意外的是,他丝毫没有反对,立即表示赞同:“好,王上只管去和他说。”

  阮羲吃惊道:“你不拦着孤?”

  倒不是阮羲想让江延做什么阻碍之事,但依他对江延的了解,当初为了留下卞有离做了那许多事情,如今竟肯轻飘飘地放手?

  江延笑着摇了摇头:“都依王上就是。”

  二人在殿内毫无顾忌地说话,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们坐席不远处的窗纸上,映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深色影子。

  卞有离从窗边抽|身离开,身形轻快敏捷,眨眼便到了宫门以外。

  长这么大,除了在谷里时偷偷藏在师父房间听师兄给自己求情,这是他第一次偷听别人说话。

  本来他也不想的,可是从走出殿门之后,卞有离实在是难以平静,情绪很不稳定,正好看着周遭无人,他又对殿内俩人的谈话非常好奇。

  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条件,他就站在了窗边。

  没想到,又听到阮羲这么说——不想连累自己?

  卞有离心道,这是铁了心要让我走吗?

第六十一章

  卞有离从窗边离开, 又走得跟偏殿隔开一段距离之后,这段漫无目的逛荡,忽然失去了方向。

  他刚才从里面出来完全是一时冲动, 心里并没有想好要去的地方。现在独自待在外面, 也并不知道该干什么, 该去哪儿。

  下意识的,他想到了军营。

  明察正在那里和师兄为救洛王做准备, 很快就会一起去洛国, 太傅应该也是在的。

  想着就往那边走, 可是走着走着, 往军营去的脚步却情不自禁地变慢, 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有处事周到的明察,有经验丰富的太傅, 还有自幼就聪颖非常的师兄, 他这会儿赶去军营, 其实没什么必要。

  毕竟那些人在谈正事,而自己心里满是无关的烦扰。

  卞有离茫然地站在原地, 思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乱得不行, 又开始想到阮羲。

  想到半年多前的初见,后来长久的相伴,还有刚才莫名其妙的一堆话。

  当初自己进宫的确是情非得已, 为了无人医治的师父,他不得不接受来自阮羲那份唯一的帮助。

  留下时也确实不是自愿,而是被江延所激, 发生了未能预料的后果,又因太生气而没能看透江延的威胁,才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可是毕竟一起相处这么久,这么多的日子,这么长的时间。除去那个不算美好的开端,后来的一切都逐渐变得好起来,足以把起始抹杀,可阮羲竟然能如此轻易开口让自己离开?

  就算在门口放块石头,日夜看着它,突然没了也会不习惯的。何况是这样的关系,人非草木,难道能冷漠至此吗?

  而且听阮羲的意思,是觉得离开才对自己更好。

  可是……就算让自己走了,也没有地方可去。

  天地之辽阔广袤,却不知何去何从。

  夜风突然吹起来,渐渐加强,慢慢变冷。卞有离站在一条不大常走的小路上,因此周遭既无宫人,更无灯火。

  旁边花树凝成同样漆黑的剪影,随着风一摇一晃,发出连贯的声响,飒飒踏踏,使夜色越发寂静。

  卞有离随手从一旁掐了片叶子,放在手里揉搓,思索着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他有点不知所措。

  好像自从出谷以来,他经常不知所措。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不知道该做什么,意味着失去了对自己的判断和掌控,情绪不再冷静,思考也不再理智。

  这是卞有离二十年来极少经历的心情。

  可是一时半刻,他又实在没法克服。

  曾经看作家园的地方不得归去,曾经视为亲人的师兄难以揣摩,曾经看作朋友的阮羲说让自己走。

  没有归处,没有故人,没有家国。

  一无所有,尽是困顿。

  在这世上,顿时只剩了自己。那些困局,该如何解决,从何下手呢?

  又想到阮羲,卞有离不禁暗道:你知道什么是对我好,什么是我想要的吗,我用得着你自以为是吗?

  在阮羲看不见的地方,无论他怎么想,当然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

  卞有离自己想了一会儿,眼神定定地看往一个方向。然后他忽然做了什么决定似的,转过身,毫不犹豫走进旁边的夜色里。

  偏殿。

  阮羲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搞清楚,或者说只是想了个大概,有一些猜测,具体的都需要江延来确认,所以俩人仍然留在里头。

  卞有离出门之后,江延说话不再避讳,直接对阮羲道:“王上,义父让臣问您,事情做到几分了?”

  “五分,”阮羲还没说什么就先被盘问,显出几分疲乏,“能做的都做了,剩下那些被林忠实攥得死紧,孤暂时挖不过来。”

  江延:“不用着急,王上才出宫两次,就已经联系了半数将领。其他那些假以时日,想来也不成问题。”

  闻言,阮羲没有说话。江延看着,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忧虑还是自信,只是见他无声地阖上了眼,似在冥想。

  长这么大,那是第一次出宫,正好遇到卞有离。

  那次兵变,是阮羲这些年来第一次亲自策划一件大事,士兵两万,方圆百里,战火半月。

  林相国一直对他执政大加干涉,自从登基那日,王案前的奏折就是三种颜色——黑色疏文,红色朱批,还有一种蓝色的笔迹,是呈至长泰殿之前,林相国的批注。

  为了拿回完整的王权,他隐忍多年,直到策划了那场兵变,一下从边拿到了林相国兵力的两成。

  因为是第一次,阮羲心里有万千种担心,哪怕提前筹谋多日,想过了所有可能,做好了无数部署,他还是控制不住的担心,最终决定亲自去看一趟。

  可是动静太大了,得失又太过明显,他必须做点什么来转移林相国那方的视线。

  可巧,卞有离就出现了。

  在如此恰好的时机里,他顿时有了一个想法。尽管林相国老奸巨猾,很难骗过,可是麻痹林相国手下那群人,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毕竟眼前之人,足以让人觉得,为其做些有悖常理之事,实是人之常情。

  而以林忠实的奸猾,对手下人一定没有几分真心,即便看出来什么,也不会据实相告,恐怕他还会为了自己这份高于那些人的机智而感到无比愉悦。

  所以阮羲顺利联系到了父王以前的旧部,把从林相国那里得来的军力托付给他们,那处的边关势力威胁,由此清除。

  第二次,是江延设计失踪。阮羲猜到他恐怕是借此给自己一个出宫的机会,因此卞有离去时,他也跟去了。

  在离开之前,他再次联系到了驻守那里的将领,不过有一点很意外,那个姓陈的将军竟就是父王旧部。

  给了暗号和情报后,陈将军立誓效忠阮家,阮羲也相信父王旧部的忠心,就告诉他自己应该不会久留,让他配合着卞将军做事。

  从陈将军那里,他又得到了两分兵力。而在明察一路护送他回宫的行程中,因为卞有离事前宁可绕路不可涉嫌的嘱咐,他们走了很多额外的地方,所以阮羲又借机联系了一部分人。

  两次合起来,勉强做成五分。加上王城中掌握在张瑞义手里跟林忠实对抗的势力,情况已经改观良多。

  这些,都跟卞有离有关系。

  阮羲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想到卞有离一直为之苦闷的一个问题,睁开眼睛看向江延,问道:“泽广,你跟浮青……的师兄,可是有何牵连?”

  江延似乎僵了一瞬,才镇定道:“王上为何这么问?”

  阮羲摇了摇头,没解释。心里却想到卞有离之前说的,曾为江延卜卦,可是一无所获之事。既然只有涉及自身之人才不能卜测,江延与卞有离又毫无关系,若说有什么联系,恐怕只能是借洛风的联系。

  那时卞有离说起此事,表情十分懊恼失落,也惦记良久,应该一直都想问江延缘故。可是他大概刚才气得太狠,竟然问都没问这件事便出去了。

  江延想了想,道:“臣幼时在洛国待了几年,因家父之故,同他相识,算是故交。”

  阮羲闻言微讶:“这都多少年了,你们还记得?”

  当初江延被太傅收养时,也不过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年,跟洛风相识的过往,应该会随着时间模糊吧?

  洛风看年纪也跟江延差不了几岁 即便大一点,也不至于对一个儿时玩伴记上这许多年,还念念不忘。

  “换作平常,该是记不住的。”江延道。

  平常孩子,谁会对那么久前发生的事情念念不忘呢?

  可是那时的江延,却遭了难以想象的人生变故。

  所以变故之前那原该淡薄的从前,竟然都成了记忆里难得的瑰宝,是和现今人生截然不同的明丽,因此时时记着,不敢忘怀。

  至于洛风,江延微微蹙眉,他也不知道洛风是为什么还记着。

  那日他从军营跑出去,跑到洛国境内的一片荒郊野岭里,碰上黑衣人埋伏,打退那些人之后,他突然感到熟悉的头晕,很快失去意识。

  醒来后,却身在一个山洞,不远处站着一个背对自己的白衣男子,就是洛风。

  故人相认本是欣喜的,两人却都没怎么表露。

  江延跟他在山洞待了一段日子,便不辞而别,到了城内。谁知又遇袭击,幸而被闰六撞见,带到了卞有离面前。

  阮羲从江延未尽之语和眼中神色察觉出了他的情绪,立即道:“多年故交还能认出来,实在是件幸事,可见洛风也一直没忘了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或许吧,”江延微微摇头,“我偶尔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只记着母亲即将临盆,不知道是否保住了那个孩子。”

  江延的母亲那时候怀有身孕,阮羲是知道的,但一直没细想过。此时听江延如此说,那个孩子倒真的有可能生了下来。

  因此他一怔,而后马上道:“孤明天就派人去打听此事。”

第六十二章

  等江延也走了, 阮羲站在偏殿门口,看向另一边灯火通明的殿堂,想了想, 终究是没过去。

  里面诸多大臣大概还热闹着, 有酒食, 有歌舞,一切都很快活。但阮羲并不想掺和进去。

  这一个晚上, 洛国内乱, 洛风求助, 明察外派, 太傅莫名其妙地去了军营, 他见到了许久没有露面的江延。

  还有……和卞有离,似乎产生了矛盾。

  一切都出现得猝不及防, 又如此密集地碰到一块, 像一张毫无破绽的罗网, 把他紧紧地缚住,收紧, 缠绕, 逼的他几乎不能喘息。

  该怎么办?

  总算江延这边问清了许多事情,洛风那边暂时也可放心。可是太傅为什么会突然赶去军营?卞有离……又该如何面对?

  都还是没有头绪,乱七八糟。

  阮羲习惯性地想叫元禾去煮一盏清心汤, 却忽然想起来,元禾还在令华殿看着那盘棋。

  下午卞有离出门时依依不舍的神色还在眼前,这才过了多久呢, 就都变了。

  在这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借着夜色掩饰,阮羲不由苦涩一笑,虽然很快换上了如常的神色。

  那局残棋,大概是没办法继续的了。

  此处找不到人去叫元禾,阮羲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只思考了一瞬间,就决定自己去令华殿一趟。

  找人并不是多么必要的事,即便元禾不在,也还有无数宫人。

  而他几乎没怎么踌躇就有了这个心思,也许,还是心里存在着某种不敢明言的希冀。

  但元禾的不在毕竟是给了他一个看似合理的原因,实在恰到好处。阮羲独自一人,一路疾走,乘着夜色赶到令华殿。

  见到门内灯火亮光时,他心里下意识地感到一阵喜悦。

  可他随即想到,这是因为元禾在里面,立即又失落起来,可也说不清这种失落是什么样的缘由。

  说不清,也不愿细想。

  走到离门口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元禾从门内迎出来,见到阮羲后微微施礼。

  阮羲掩下所有反常的情绪,对元禾笑道:“孤还没叫你,你怎么正好就出来了?”

  在人前,他非常自然地保持了一贯的温和平静。于是元禾也没看出来异常,笑着回道:“奴婢原没打算来见王上的,是想着厨房的饭该到了,出来接一下。晚宴不是没吃成吗,王上也该吃点东西。”

  想到晚宴牵出当然一系列麻烦,阮羲就一头乱麻,连忙摆手道:“孤不饿,你拿几碟子点心到长泰殿就行。”

  元禾一愣:“王上,您不在令华殿用饭吗?”

  “不了,”阮羲拒绝道,“把东西带到长泰殿,孤还得看会儿奏折。”

  “可是……”元禾一向听从阮羲命令,此时要提出反对,不禁带了几分迟疑。

  但是她又不能不问。

  阮羲见元禾模样不对,且没有立即领命去办,觉得有点异常,不由奇怪道:“还有什么事?”

  元禾看了看殿内,上前半步,用手对着里面微微一指,小声对阮羲道:“王上如果把饭带走,将军不就没得吃了吗?”

  “……”时间似乎静止了一刹,然后阮羲缓慢道,“将军在这里?”

  “是啊,”元禾点头,“回来有一会儿了,一直在的。奴婢问将军在宴上可吃好了,将军说没有,因此奴婢才派人去准备夜宵。”

  卞有离在里面?

  一路上满腔杂乱无章的思绪突然不再重要,它们扎堆捆绑后轻飘飘地飞到了远处,最终都逐渐隐匿。

  只剩这一个想法,这一句话,这几个字。

  他在里面。

  于是就有了无来由的满心欢喜。

  “将军真的在里面?”阮羲又确认似的问了一遍。

  元禾见状觉得奇怪,但是想到将军那个不怎么愉快的表情,又有些理解,点头肯定:“就在棋室,奴婢看将军好像有点不高兴,王上不过去劝劝?”

  凉风拂过,吹到旁边枝叶上泛起轻音,夜色顿时温柔起来。

  阮羲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对元禾道:“你快亲自去厨房催一催,把吃的带过来。”

  元禾这回十分干脆地应了一声,立即向路口走去。

  阮羲在殿外站了站,像是需要积攒一点进门的力气,才终于迈开步子,走向令华殿的棋室。

  卞有离独自坐在棋盘一侧,手中摩挲着一枚白子,翻来覆去地把玩,眼睛则一直盯着棋盘。

  听到门响,卞有离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捏着手里的棋子。

  脚步声很明显不是元禾,而且又熟悉得很。

  确定进来的人是阮羲,卞有离竟然有种舒了一口气的感觉。只是这个感觉十分轻微,一转眼就被其他的情绪掩盖了过去。

  阮羲进到棋室几步之后,见卞有离一动没动,头也没抬,一时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往前走。

  好在心里真实的渴望很快打败了那些思虑,阮羲仅仅犹豫了一下,就走到棋盘另一侧坐下,看着对面的人。

  “浮青……”阮羲试着开口。

  “啪!”

  一声清脆的碰撞,白子落下。

  卞有离抬头看了阮羲一眼,随即看向面前的棋盘,淡淡道:“该你了。”

  阮羲一愣,连忙执起黑子,可是心绪根本难以平定,哪还能分析棋局?

  满眼都是卞有离刚才那个表情,带着一丝冷意,神色疏淡,眉目清丽,尽管他马上就低下头无法看见,那一霎那,却似乎足以蛊惑人的神思。

  这样的状态,当然赢不了棋。

  令阮羲意外的是,卞有离竟然也没能赢下来。

  前些日子俩人切磋,水平可以说不相上下,按理说,在自己心神不定的时候,卞有离应该稳操胜券才是。

  结果竟然下成了平局。

  阮羲悄悄地把目光投向对面的人,见卞有离虽然面无表情,却时不时皱起眉头,眼中有一丝烦躁。

  他不由大着胆子猜测——难道,心神恍惚的人,不只我一个?

第六十三章

  但这样唐突的话阮羲肯定不敢直问, 只能在心里暗自琢磨着卞有离不悦的原因。

  第一个很明显,是因为自己和江延有事情瞒着他,这当然是肯定的了。

  那还有没有别的缘故呢?

  如果还有其他的事, 会是哪一件呢?

  阮羲仔细的思索着, 专注而认真, 心里的活动反映在脸上,却似乎心不在焉, 像是完全把眼前的人给忽视了。

  好在卞有离也在冥想, 并没有抬眼看向对面。

  之前在那边犹豫半晌, 卞有离最终还是决定回到令华殿。

  他做起事来没有阮羲那种非有个合理原因不可的固执, 更懒得给自己找一个好的理由, 只不过是觉得应当如此,想要如此, 就自然而然这样做了。

  刚回来时, 出门迎接的元禾关切地问他, 在宴间是否吃好了。而卞有离也不知是气还没散尽或者怎的,竟然出口就说道, 这种无聊的宴席, 怎么可能吃得好?

  且不言话中内容是否合宜,光这说话的语气之直接和不满,就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卞有离自己也吓了一跳, 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赶紧跟元禾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然后就回到棋室, 看着半局残棋,呆呆地愣了很久的神。

  但是阮羲一直不见回来。

  那时候,卞有离脑中竟然有个想法一闪而过,觉得只要阮羲很快出现在自己眼前,之前生的那些气,也都还可以消下去。

  只要他现在出现在面前,一刻也不能晚。

  不想,就是这么巧,阮羲马上就到了。

  可见在这件事上,阮羲的运气很不错。

  见到阮羲,卞有离心里好像立即就松快了一些,但又好像更紧地绷了起来。这复杂的心情使他一下也挑不出很合适的话来说,只好硬邦邦地扔了一句:该你了。

  可是毕竟心思难定,更不必说什么布局赢棋了,最后下成平手,也不算意外。

  阮羲比卞有离回神早一些,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小心地开口道:“浮青……那我们,就这么平了?”

  卞有离一下把视线转过来,不似平常那般温和的疏淡神色,惹得阮羲不由紧张起来,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但是卞有离没说话,只是盯着棋盘看,突然,他一抬手,满盘棋子都乱了套。

  然后卞有离将面前的棋子一个一个拣起来,按次序放回棋盘,不多时,就大体复原了阮羲刚坐下时见到的那盘残棋。

  这是对博弈结果不满意?阮羲暗暗揣测着卞有离这一举动的意思。

  卞有离低着头,仔细地把棋局恢复原样,动作缓慢轻柔,像是有十天八天那样的空闲,悠然自在,不紧不慢。

  这幅模样又让阮羲看得呆住,所以棋局恢复原样那一刻,阮羲竟然都没发觉。直到他发觉自己没再听到棋子落下的清响,才猛地反应过来,却倏然对上紧盯着自己的眼神。

  “浮青?”阮羲下意识地带着疑问轻声唤道。

  “嗯。”卞有离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但对阮羲而言,已经是了不得的进展。

  好歹他肯和自己对话,就比不冷不热地视若无睹强得多。

  “再下一局吗?”

  卞有离摇头:“心不在焉,下了也没什么意思。”

  阮羲闻言一顿,却不知道,这个心不在焉,是在说自己,还是说他,还是两个人都包括在内。

  卞有离从一旁执起一枚白子,在棋盘中间微微点了几下,突然对阮羲道:“你看这里,是两国界限,南北分明,除非攻击不能越界,但是越界就会遭敌人围困。”

  阮羲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说起棋盘上布局,想了想,最后还是不明所以地点头:“是啊,古往今来,这都是下棋的规矩。”

  “不错,”卞有离似乎很感慨,拿起棋子举到眼前细细打量,“可河汉两旁的这些棋子即便拼上一个死,也要杀到对方地界,守护己方安全。”

  “家国大义,这是自然的。”阮羲仍然不知道卞有离想说什么,只能谨慎应和。

  卞有离忽然望向他,神色郑重而不解:“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何要我来宫里,更不明白,你如今又为何要让我走。”

  阮羲一怔:“浮青……”

  “先听我说。”卞有离轻声止住他的话,而阮羲果然依他所说,不再言语。

  “我在琼宁待了有大半年,这大半年里,除了进到宫中和你一起,其他都是在军营。你虽然封我为将军,但我吃住都同他们在一处,其实没有很大差别。只除了有时候,我会很羡慕他们。”卞有离说着,眼中真切地浮现出一丝羡慕。

  阮羲愣了愣,迷茫道:“……羡慕什么?”

  那些人有的,卞有离还有什么缺失的吗?

  如果有,自己应该早就发现并且送给他了才是。

  卞有离略微停顿了一下,像在斟酌,然后才缓缓道:“我看到他们上战场的时候,因为心里有为之效忠的对象,就能拼死搏战,觉得很好。”

  见阮羲面露不解,卞有离微微一笑,道:“我毕竟无家无国,每次看见浴血奋战在沙场的人,那种劲头,我实在不能领会,却又觉得难得极了。”

  一句无家无国,道尽飘零异乡的苦楚。

  连将士们为国而战的心思都要羡慕,想必,已经伶仃到很深的地步。

  阮羲登时明白了他话中之意,抬眼看着向前之人,目光里似乎夹杂了未能克制的心疼,却也有着忧虑和迟疑。

  心疼他的机遇,但也忧虑他的选择,更加因自己的想法而迟疑。

  卞有离静静地看着他:“泽安,你真觉得我不该待在荆国吗?”

  阮羲被他沉静澄澈的眼睛盯着,不自觉地躲避了一下,半晌才道:“我是怕连累你。”

  此言一出,二人便都心知,这是一道打破隔阂的缺口。

  由此而始,或许将有一个崭新的局面。

第六十四章

  事情走向到底会去往何方, 此时二人都还掌控不了,无法得知,只能且走且看。

  可这毕竟是一个, 看起来不错的开端。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 卞有离从阮羲这里, 听了一个跨度挺久远的故事。

  故事从阮羲父王在位的时候开始,大概有十几年了。主角是荆国当今重臣, 右相林忠实。

  林忠实, 土匪出身。他在绿林混了也有一些年岁, 但并没混出多少江湖义气。当时朝廷一出悬赏抓他们, 林忠实就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一干好汉同伙, 大大方方地撇清自己拿了赏钱,随后用赏银捐来一个县令。又过不久, 他娶了当地青楼花魁, 生下一个女儿。

  他真正的起步, 就从这个女儿开始。

  林姑娘不愧是花魁之女,自幼就出落得花容月貌, 未过及笄, 已比其母更胜几分,美名传遍地方。

  林忠实也没辜负自家闺女这一副容貌,特地花了大价钱请人教她官中女子的礼节做派, 她那个当过花魁的娘又教她如何收服男人,可谓是能端能媚,亦庄亦妖。

  那一年王后病重, 先王与她伉俪情深,出宫为爱妻祈福。林忠实得知此事,就专门打听了先王行踪,叫林姑娘守在路上。

  先王出行路上突发意外,差点被人劫持,林姑娘见义勇为,出面相救,然而受了重伤,顺理成章地跟着回了宫。

  至于王后的病,众太医都束手无策,岂会是祈几回福便能祈好的?因此没过多久,便仙逝而去,只留下尚是稚子的阮羲。

  而王后一去,林姑娘便施展手段,很快成了林妃,掌管后宫,更是助父亲得了高官厚禄,无上荣宠。

  这故事细究起来,其实没有多少内容,可是阮羲讲述时,却仿佛又把那些东西经历了一遍,因此显得格外艰难曲折。

  说到最后,阮羲嘲讽般地一笑:“都说父王曾跟母后伉俪情深,可母后那时才仙去不到一月,他却就能下令全宫同贺,歌舞连庆,册立另一个女人为妃。”

  那段日子,宫中满目红绸纱花,灯火流光,笙歌连响半月不止,直直地传到了灵堂。

  他的母亲明明新丧不久,尸骨未寒;他的父亲拥着另一个女子,新婚燕尔。

  从那一刻,阮羲知道,他之前仅有的好日子,也过到了头。

  以后的日子不消多说,阮羲自小就被母后严格管教,童年没多少自在时光,后来更不会有几分值得铭记的回忆了。

  直到他登基,林妃去世,林忠实还是操纵朝局不肯放手,将这份阴霾延续到了现在。

  阮羲所做所求,就是摆脱这份阴霾。

  涉及王权社稷,宫中明争暗斗,这些事情如此错综复杂,平常的市井人家估计也是闻所未闻,遑论自幼生活在山野间的卞有离。

  他熟悉草木习性,也从书中学得排兵布局,调兵遣将之法了然于胸。可卞有离纵然天赋异禀,通晓文韬武略,于人心一道,终是见识浅薄。

  而这种事,除非亲身经历,不能体悟。

  因此听阮羲说完这些,卞有离着实沉默了半晌,才迟疑着开口:“或许,那也不是你父王本意。”

  这话倒不是他随口编来安慰阮羲,但听了事情的经过,卞有离的确感到有一丝怪异。

  哪怕荆国先王对发妻毫无感情,就只是为了面上好看,也不该做出这等荒唐事——妻子新丧,就迎新欢。

  何况他是真真切切地跟先王后情深意重过,无人不知。

  可惜,尽管这句话是卞有离真心所想,但在阮羲听来,也只当它是一句苍白无力的安慰罢了,并没怎么往心里去。

  “我不知道林忠实还想要什么,”阮羲摇了摇头,轻按眉间,神态疲惫,“父王已经给他无上权势了。”

  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若还不满足,那就只能是贪图最上面的东西。

  卞有离听完之后,又是很久没有说话。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他才轻轻开口道:“原来你是在顾忌他。”

  阮羲愕然回望,一时没明白过来卞有离这突如其来的感慨是什么意思。

  卞有离微微一笑,语气轻快:“你哄我进宫,不就是当作糊弄他的幌子吗?”

  阮羲一怔,顿时知道他是在说初见之事,无言地看着他,也没说话。

  谁叫一开始的确就是这样呢,事实如此,没法否认。

  就算以后发生诸多不同,那个别有意图的初遇,也是永远都不能掩盖的吧?

  卞有离抬手在棋盘上无意识地敲了几下,像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他执起一子:“来,好好下完这一盘。”

  其间元禾进来送饭,但被卞有离拒绝了。二人这局棋一直下了半个多时辰,最后以阮羲胜一子而告终。

  赢棋没有给阮羲带来多少喜悦,他心里不知为何,反而忐忑非常。

  再观卞有离,虽是负方,却面露笑意,似乎比赢了棋的还要得意。

  见阮羲脸色惴惴,卞有离道:“做什么愁眉苦脸的,你应该高兴,毕竟你下得一手好棋。”

  然而阮羲实在高兴不起来。

  他皱眉听着这句话,觉得似乎别有深意,一时却又不能理解,便看向卞有离:“浮青,你这是何意?”

  卞有离一顿,而后突然往前凑了凑,低声道:“你我相识一场,去留之事,等了结完林忠实这个麻烦,我们再商谈。”

  “什么?”

  他这个回答跟问题好像没什么关联,阮羲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换了思路,注意力也转移到了这上头,茫然道:“可是我没有十足把握。”

  纵然手中有林忠实五分兵力,可是也只够抗衡,不足以完全胜利。

  “这我倒管不着,”卞有离笑道,“你是我在外面第一个认识的人,若不确定你除掉心腹大患,我便是要走,又如何能安心?”

  阮羲不知道此刻该作何反应,是为他暂时不走而高兴,还是为他终将要走而失落。

  ——好像都不对,自己的本意,难道不是让他尽快远离朝中的危险吗?那些诡谲风云,只自己一个人承受已经够多,不该再牵连谁了。

  可是看着卞有离含笑的眉眼,听着他说的话,那些准备好的、催他离开的劝告,竟然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别想理由了,没用的,”卞有离挑眉笑道,“我饿了,叫元禾进来,咱们吃点东西吧?”

  见状,阮羲知道定然劝不成了,只能在暗暗叹了一口气,虽是无可奈何,心中却又涌出难以名状的一丝欢喜。

  然后点头道:“好。”

  至于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却已经是忘得彻彻底底。

  他俩这边基本上是言归于好,而洛风那边,进展也十分顺利。

  明察带了五千精兵随洛风去帮忙,也确实如他们所料,洛云被叛臣扣下,无法自由行动。

  洛风联系了几个忠臣,问到一些消息,加上明察派人打探的讯息,最后猜测了几个地方,可能会是那些人藏匿洛云之处。

  随后他们做了一番布局,用几队人假意试探,找到了洛云的下落,是在一个小官的府邸。他们可能觉得这种不起眼的地方能避人耳目,幸而洛风找的人里有透露消息的,否则可能真就找不到。

  找到目的地,明察便带人强行攻了进去,趁着对方还没把人全部调齐,就把洛云硬生生抢出来给带走了。

  回到荆国,明察到长泰殿跟阮羲报告来龙去脉时,卞有离也在一旁,听后委实惊讶不已:“这种做派,若说是闰大哥我还信,你居然也这么直接?”

  在卞有离心里,明察素来的形象不说是隐忍吧,起码也是个讲究智取,像这种上门抢人的事,真不像他的风格。

  按理说,出发前定下三五个计划,排除掉所有可能存在的威胁,商量好对策最好演练一回,才是他的正常反应。

  明察也知道这次行动十分不合自己风格,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实在是……情况紧急。”

  阮羲不了解明察,对他来说,反正结果是好的就行,忍不住笑道:“是什么局势,就该有什么应对,我倒觉得这可以看出明察善于应变,聪慧非常。”

  卞有离本来也没有批评的意思,闻言便也笑着点头:“明察做事的确令人放心。”

  明察在长泰殿受了一通褒奖,阮羲又道明日早朝会对他们进行封赏。明察听出话中逐客之意,立即告辞回营,留阮羲和卞有离二人在殿内。

  “浮青,”阮羲道,“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没有,”卞有离马上否认,然后笑道,“只是明察难得冲动一回,我觉得挺有意思。”

  阮羲好奇道:“他平常十分冷静吗?”

  “不错,”卞有离目露赞许,“极少见他出纰漏的,除去这次难得直接一回,也就是上次江延失踪,但也不怪明察,那是江延自己搞出来的麻烦。”

  “那就是从未出过纰漏了,”阮羲笑道,“我明日须得好好封赏他一番。”

第六十五章

  次日早朝, 从洛国回来的五千将士果然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明察更是连升两级军衔,晋为二等将军,可以挂职在理军院, 在军队补贴之外, 得享一份正式俸禄。

  早朝结束之后, 阮羲、卞有离和江延都去了长泰殿,明察作为功臣, 也受邀前往, 而在殿内, 洛风与洛云已经等候许久。

  这是阮羲第一次见到除自己以外的君王, 但他早就对洛云女君之名有所耳闻, 很是钦佩,加上她又是卞有离师兄的姐姐, 自然不会故意搞什么暗里机锋。

  见面之后, 阮羲态度十分客气谦逊, 哪怕洛云因荆国派兵搭救之事硬要行礼以示谢意,阮羲也坚持推辞不受。

  一番推辞谦让之后, 场面总算平静下来, 能好好说点正事。

  阮羲先关切道:“洛国此时不太平,洛王可有良策?”

  洛云苦笑摇头:“若有良策,早便用了, 何至于此。”

  阮羲顿了一下,道:“若有能用之处,洛王尽管开口, 孤必倾力相助。”

  这话里不乏客气的成分,可也确实有着几分真心。因为同样坐在这个位子上,他自有一种旁人解释不来的感同身受。

  洛云同洛风在容貌上有几分相似,俱是不俗,然而却有着另一种风情。尤其是那双眼眸,温婉中含着坚毅,秋波盈盈,又深邃得难以捉摸。

  听完阮羲说这话,她却不知想到什么,眼里居然漫上柔和的光,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因此一下释然似的。

  因着这份乍然出现的神色,她本就极好的眉眼之间,又多了几分明朗,更显好看。

  这模样令阮羲有些不解,毕竟家国危乱,她又是最直接为此负责的人。同为君主,阮羲觉得这些事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恐怕会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才对。

  洛云面上愁容不着痕迹地消失后,神色自然地看向众人,像是换成了闲聊的状态:“可否告知,哪位是卞有离将军?”

  卞有离一直坐在阮羲身侧,见洛云神色有异,也正惊诧,忽然被点名,不觉愣了愣,之后才拱手道:“见过洛王,我是卞有离。”

  洛云看着他,颔首轻笑:“常听风儿说起你,今日才得一见。”

  卞有离没想到师兄会跟洛云说起过自己,一时又愣住,不禁看向洛风。洛风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很平常地笑了笑。

  这副样子,卞有离也猜不出师兄都说了自己什么,于是不知如何答复,只能略显局促地微微一笑,权作回应。

  “那这位,想必就是江延了?”洛云又把视线投向阮羲另一边的人,含笑问道。

  江延立即起身行礼道:“江延见过洛王。”

  这么郑重的礼数,让卞有离吃了一惊。这样一对比,自己刚才只是拱手,甚至都没有起身,虽不至于失礼,毕竟也是逊色几分。

  但他更奇怪的是,江延怎会行此大礼。当初出使洛国,江延可不是这副形容。那时候,自己打算要穿朝服以表礼节,都被江延拦了下来。

  洛云忙叫免礼,接着打量了江延片刻,方笑盈盈地对阮羲道:“诸位都年轻有为,荆王朝中真是人才辈出。”

  “长姐也觉得荆国人才十分杰出吧?”洛风插嘴道。

  “确然如此。”洛云笑着看了他一眼。

  阮羲免不了谦虚几句,而后洛云又对明察谢了一遍。最后阮羲问洛云可愿在荆国暂住几日,等洛国平定一些或者寻到良策再回。

  既然洛风把她救到荆国,洛云早就做好长久回不去的准备,自然没什么异议。

  “那住在哪里合适呢?”洛云同意之后,卞有离看着众人问道。

  阮羲一怔,当即被问住了。

  洛云身份和平常客人不同,一般女客在王宫住下也可,可她是君王;君王按理说住在驿馆或行宫也可,可她是女子,这样也未免不妥。

  “此事……”阮羲想了想,忽然看向江延,“你的府中不是空着吗,回去打理一下,先请洛王和洛风殿下暂时住着,孤之后再做打算。”

  这倒可行,江延虽素来住在太傅府,但他身份不一般,府邸虽然常年没有主人,也绝对是够规格招待贵客的。

  “江大人可方便吗?”洛云道,“其实我们住在哪里都无碍的。”

  “方便的,”江延连忙道,“只怕委屈了洛王……和殿下。”

  “流离之人,有所遮风挡雨已是奢求,何谈委屈,”洛云竟然微微欠身,“那便谢过了。”

  洛风随之微微俯身,抬头看向江延。

  卞有离看着这一幕,不由感到一丝莫名。因为江延似乎有些不安,而师兄的反应也有点说不出的怪异。

  可是仔细一想,又实在说不清楚,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不过江延那次去洛国,还说过希望结识洛王,只可惜身份所限注定不能。当时卞有离就说,事无绝对,说不定就能有结识的机缘,眼下看来,果不其然。

  也算是成全江延一桩心愿。

  “江延,你先派人回府收拾一下,稍后再来宫里。”见洛云应下,阮羲马上对江延道。

  “那我们也不打扰了,”洛云委婉道,“国中之事,还需做些思量。”

  阮羲立即道:“洛王请便。”

  洛云便再次微微欠身,带着洛风出了殿门。

  几个人都出去后,殿中只剩阮羲卞有离和明察三人,气氛一下轻松许多。卞有离看了看明察,对阮羲笑道:“我听说王上封了明察为二等将军?”

  二等将军已有独自带兵的实权,再升两级,就可与卞有离比肩了,这赏赐不可谓不重。

  明察起身谢道:“臣谢过王上晋封之恩。”

  “不用,”阮羲笑着摆手让他坐下,“你只谢你家将军提携足矣。”

  卞有离马上侧过身子按住明察,笑道:“别听王上玩笑,叫你来可不是想听些没用的。我问你,此次去洛国,可有什么见闻?”

  明察被卞有离阻止,也不勉强,安然一笑后坐回座位,将之前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江延做事极快,这次更是快得不可思议。洛云与洛风出长泰殿后在宫内园子转了半圈不到,就有宫人来见,说江大人已经安排好起居之事,请贵客前去看看是否还有不妥。

  “这么快?”洛云微微诧异,然后笑着看向自家弟弟,眼中似乎划过促狭,“看来是上心的。”

  洛风避开姐姐的眼神,催促道:“长姐,再不走要耽误了。”

  “不敢耽误,”洛云如愿看见弟弟不好意思,笑意加深,眸中却闪过一抹肃然,“正好,我路上还要跟你说几句话。”

  出了宫门之后,备好的马车就在不远处,宫人将他俩带到车前,躬身而退。洛云回头一看,赶车者竟是洛风从洛国带的人。而且除车夫之外,后面几个随从也都是熟悉的面孔。

  洛云看向弟弟:“这些人都是我之前派来随你出使的吧?”

  洛风点头。

  马车后面数十步,还有一支侍卫队伍,这一队人倒是荆国的,但他们十分克制地站在远处,完全影响不到马车里的人。

  洛云在弟弟的搀扶下踏上马车,看着后方的侍卫,微微一笑,合上了帘子。

  洛风跟在后面上车,好在车厢宽大,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马车启程之后,洛风问道:“长姐,你刚才说,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风儿,”洛云闭上眼睛,轻轻靠在车厢壁上,再睁眼,神色满是认真,又夹杂了一点不明显的黯然:“我有一事要和你商量。”

第六十六章

  洛风见她说得郑重, 不自觉坐直身子,也认真起来,车厢中一时竟笼上一股肃穆。

  “长姐请讲。”

  “我自十八岁登基……”洛云眼神渐渐飘散开来, 空空悠悠地望向车帘缝隙透出的外界, 目露怀念, 似乎看进了往昔。

  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执掌国印时的惊慌不安, 面对困局时的强自镇静, 还有后来无数纷争危险中的如履薄冰。

  前尘, 往事, 今夕, 恍若一梦。

  “……数年来,操持国事从不曾懈怠。扪心自问, 我敢说自己既对得起先祖, 也对得起百姓。可我到底是女子之身, 嫁人或招赘……都有为难之处。”

  “长姐?”

  趁洛云说完这几句话的停顿,洛风皱眉唤了一句, 语气有些疑惑。

  洛云拍了拍他的手, 示意他不要打断自己,继续道:“而你,我曾说过, 若对方不是你心上之人,我绝不逼你娶亲。今时今日,就更不可能。所以洛国王室至今没有传下来的嫡亲血脉, 以后恐怕也不会有。旁系更不用说,当初老师之死,牵连无数,洛家血脉几乎被断绝干净。”

  听到这里,洛风握了握拳头,稍后仍又松开,似乎什么听不懂一般,依然表示不解:“长姐想说什么?”

  洛云咬了咬唇,终于说出自己最终的想法:“眼下奸臣当道,谋权篡位之心呼之欲出,洛国……我怕是保不住了。”

  “……”洛风缓缓抬头看向姐姐,神情平静,却又像是压抑着什么。

  “风儿,你我是洛国王室仅存的后人,对洛国万千子民有保卫之责。我们不能让奸人得到洛国,祸害苍生。我想……我去见荆国王上,愿将洛国自降为荆国一郡。”

  闻言,洛风素来沉稳的面上一下显露出惊异,他仿佛立即就要说什么,然而停住了,欲言又止地迟疑半晌,最后只道:“……长姐,你可想好了?”

  洛云垂眸似在斟酌,良久后,终还是点了点头:“洛国传承百年,许是气数已尽……从你接国玺那日突然失踪,一去数年,我就料想到了今天。但洛国即便要亡,我也得保证百姓不受牵连。”

  洛风眉头一皱,想了想,解释道:“长姐,我那时不是……”

  洛云又打断他:“那些都过去了,不必多说,你只说,此法可不可行?”

  堂堂一个大国,原本与荆国比肩而立,平分秋色,然而此刻连君王都流落在外,国内又后继无人,朝中奸臣掌权,民间生灵涂炭。

  可没有其他办法了,除非不顾百姓生死,否则就是穷途末路,无可补救。

  洛风低下头,长长一叹:“都听长姐的罢。”

  一语落下,传承了百年的洛国,便将只化为史书中寥寥几页,从此依附于他国笔墨。

  洛云勉强一笑,安慰弟弟道:“依我所见,荆王乃是明君,身边又有能人相助,不会苦了百姓。”

  话虽如此,洛风还是可以清楚地看见姐姐眼中的哀伤。

  那毕竟是洛家守护百余年的疆土啊,寸寸草木都早已深深地根植于洛家后人血脉之中,一朝割舍,其滋味之苦痛,可想而知。

  洛风亦是洛国王室,虽性情少有大喜大悲,可自出生就铭刻于心的那些东西,使他对这份情绪也同样感知不浅。

  他想了想后,略微坐近握住洛云的手,直视着她,做保证似地一字一顿道:“我不会让战乱殃及洛国子民。”

  听到这句话,洛云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连苦笑也难以维持。她难过地低下头,一滴泪落在洛风手背上。

  在世间唯一的亲人面前,她终于能够抛开登基以来辛苦伪装的坚强,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那样,直接展露出心底掩埋许久的不安。

  虽然这种情绪表露不过短短一瞬,却也能让她好过许多。

  “是我无能,我只盼……百姓和先祖,莫要怪我……我真的,不能让那些人得到洛国。”

  江延在江府门口等到姐弟二人后,见洛云眼眶微红,似有泪痕,再看洛风神色也不像平日,不由感到奇怪。但这话也不好问出来,因此只装着看不见,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去。

  这府邸是阮羲登基后专门给江延修的,其间设计非凡,布局精巧,样样都挑不出毛病。

  唯有一点,就是它占地有些广阔。

  江延常年不在此处,对这个地方的熟悉程度还不如看门的小厮,带着洛云他们进去之后,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反正他转了一圈,最后把自己也给绕晕了,站在院子里不知该往哪儿走。

  洛云在车上的情绪已经完全隐匿起来,当然也有可能是对江延这举动觉得有趣。她掩唇轻笑道:“江大人这是带我们观景吗?”

  面对这句善意的玩笑,江延颇有些尴尬,赶紧施礼道:“此番怠慢,还请洛王恕罪,这府里……我实在不大熟悉。”

  “无妨。”洛云对江延温和一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然后随手拦了一个经过的侍女,对洛风道:“让这位姑娘带我去房间即可。风儿,你同江大人说说话,明早和我去见荆王。”

  去见阮羲,那用意就不言自明。

  但在江延面前,洛风只能若无其事地点头:“长姐好好休息。”

  洛云看着俩人,眼眉微弯:“好。”

  明察在长泰殿说完洛国见闻之后,又被阮羲和卞有离拉着在宫里吃了一顿饭。夜幕降临时,他正起身打算告辞,卞有离却也跟着起来了。

  “好久没去军营了,”卞有离对阮羲道,“今晚我不在王宫住。”

  阮羲自然没有半句不可,马上放下筷子嘱咐道:“天黑了,你慢点骑马,到军中记着早些歇息,夜间天凉,别受了寒。”

  “知道知道,”卞有离漫不经心地摆手,拽着明察出了门,“明天中午我便回来。”

  阮羲见他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也不以为意,只是看着卞有离从门口消失的背影,他竟愣了好一会儿。

  回神后,阮羲思及自己刚才的反应,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暗笑自己何时这么多管闲事了。

  总之情不自禁的,也没有缘由,可关切之语就是格外多了好些,并且毫无滞碍地说出了口。

  卞有离催着明察感到马厩,牵了两匹马,踏着夜色直奔军营而去。他确实有日子没进军中看看了,所以这一待就久了一点,直到次日午时才启程回去。

  而王宫中,长泰殿的桌案上摆着三杯清茶,轻烟袅袅,茗香怡人。

  阮羲看着面前的两位客人,对自己刚才听到的话深感震惊,也着实难以置信。他不可思议地又问了一遍,得到了相同的答复后,不得不拿起面前的茶杯借以掩饰,强行保持着镇静的样子。

  “洛王……此话可当真?”

第六十七章

  卞有离从军营回来, 将马给宫人带去马厩,自己步行到了长泰殿。

  他进门后,见殿内只阮羲一人, 似在沉思什么, 而桌上却摆着三杯清茶, 热气飘渺,可见刚摆上不久, 不禁好奇道:“方才是谁来过?”

  说着话, 他自然而然地走到阮羲面前坐下, 元禾从一边给他拿了一个干净的茶杯, 放好后安静地退到后面。

  阮羲以手支着下巴, 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坐在桌案后面。听见卞有离进来才慢慢抬起头笑了一下,然后给他的杯子倒了点茶水, 叹了一声, 道:“洛王和你师兄刚走。”

  “洛王和师兄?”

  卞有离难掩惊讶, 因为洛云虽然客居此处,毕竟还是一国之君, 总不会跑来长泰殿跟阮羲谈天说地。而且阮羲神情看起来十分奇怪, 虽然在叹气,模样却不像是发愁,倒更像是感慨似的。

  这幅模样, 是在为洛云的事情感慨?卞有离想了想,仍是未解,便问道:“他们来做什么?”

  来做什么?

  阮羲轻轻晃了晃手里的茶杯, 像是在斟酌答案。

  可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将这种事情说得体面一些,放弃国家,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史官笔下,都委实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举动。

  但他又实在不忍心将事实直言,不管是因为洛云敢为百姓不顾名声的勇气与担当,还是因为同在国君之位的悲哀与无奈。

  可惜直到最后,他隔着殿中重重摆设往窗外看了半晌,仍然没想出好的说辞,只能还是说道:“他们说,愿将洛国自降为郡,依附荆国。”

  卞有离刚听闻时,并没觉得什么,很随意地接话道:“原来是为了这事啊,自降……什么?”

  “自降为郡。”阮羲又重复了一遍。

  这句话可是清清楚楚,也没法子当作是听岔了。卞有离确认这话是真的之后,猛地就呆住了。

  他原本握在手里的杯子也一下没能拿稳,不小心洒了满身热水。水瞬间渗进布料,卞有离本能地站起来擦拭,才擦几下却又顾不上了,急急抬头道:“此话可当真吗?”

  自降为郡,开什么玩笑?

  那是一个国家,曾跟荆国旗鼓相当的国家啊。

  而且,还是师兄的国家……师兄身为王室,发生这种事,他该是何滋味?做出这个决定,他可参与了呢?

  阮羲见他洒了一整杯子茶水,还是刚煮好的,急忙从椅上起身走过来,从元禾手中接过帕子给卞有离擦衣服,边擦边道:“是真的,不过要我们做些事情——烫不烫?有没有伤着?我让人给你拿身新的来吧?”

  “嗯,”卞有离失神地应了一声,但自己也不知道应了声什么,只顾自己喃喃道,“这太荒谬了,怎么会这样的?”

  不久前他还曾陪江延去洛国出使,觐见那里的君王,会见那里的大臣,不说盛极,也算得上是一片繁华光景。

  这才过了多久?

  朝代更迭,是这么轻易的事情吗?

  百年王朝之倾颓都如此简单,那其他的事情,是不是更加短暂了?

  见卞有离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阮羲便小声交代了元禾去拿衣裳,然后回过头来拉着卞有离坐下,自己顺势坐在一旁,把卞有离湿衣服的部分轻轻拿起:“洛王说,国内情势已经远非她能控制得住,可用兵力也十分有限,若被奸人得权,必将会使百姓受苦,倒不如请荆国庇护。”

  卞有离仍是没什么反应。

  阮羲看了看他,继续道:“她说,只要我们答应她几个要求,剩下的事情她会处理。”

  “嗯,”卞有离下意识般地问道,“她想让我们答应什么?”

  阮羲想了想之前洛云说得那些话,微微停顿后道:“她,她想要荆国派兵前往,平了洛国内乱,做一番整治。”

  “派兵?”卞有离终于有了点意识,惊讶地看向阮羲,“洛国已经到了兵变的地步吗?”

  如果是这样,那洛云做出这个抉择也就容易理解得多。让其他国家的将士踏进自己的国土,这原本是国之大忌,现在洛云却主动提起,那想必是真的无路可走了。

  可是……洛国之前的局势,分明没有这么严重吧?

  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阮羲嗯了一声,沉默片刻,犹疑道:“她的意思是……让我和你一起去。”

  卞有离顿时抛开那些疑惑,转而对这句话表示了更深的惊讶:“我们一起去?”

  阮羲点头:“她很信得过你带兵的本事,但洛国权臣之事,恐怕你还有些生疏,因此希望我去。”

  “那你答应了吗?”

  阮羲没说话,算是默认。

  想也是了,出兵虽然要付出人力物力,可换来的好处乃是降服一个国家,孰轻孰重,孰盈孰亏,一目了然。

  这样的交易,对阮羲而言是一本万利之业,他怎么会拒绝?

  卞有离刚问完就自己问得知道多余,因为结果可以猜到,果然也得到了差不多的回应。他没理会阮羲,自己又愣了一会儿,方低声缓慢地问道:“什么时候走?”

  这个意思,就是答应了。

  阮羲读懂了卞有离的同意,立即道:“过几日吧,我需同太傅说一声,还有兵力之事,你手中的人不大够。”

  几天时间倏忽而过。

  借着这几天的功夫,阮羲跟太傅说了许多,该嘱咐的也都嘱咐了,又在朝堂上将诸多政事吩咐了一遍,总算把手头的事务清理得七七八八。

  洛云和洛风提出的要求和答应的好处,荆国众臣也都知道了,也知道王上会亲自带兵去洛国走一遭。

  而依王上跟卞将军的关系,应该也是会带上他的。

  早朝。

  卞有离一般不上早朝,反正也没有人敢苛责他。早前也有一个半个傻不愣叽的迂腐文官非要弹劾卞有离,但阮羲都悄无声息地把这件事给了结掉了,久而久之,朝臣对卞有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也懒得攀比。

  好在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一个卞有离而已,他们憋一憋,也就平心静气多了。

  论起来,就算加上护送江延和归来受封那两回,今日也才是卞有离第三次上朝。他仍然穿着那身朝服,玄黑底色,银线祥云,一只神兽蹲在地上对天长啸,加持了三分威势。

  “卞将军。”

  听到阮羲叫自己,卞有离从武臣队列中走出来,雨施剑配在腰上,另一边配了枚白玉。他今天面色沉肃,竟把容颜中的清逸生生压下去不少,更衬这一身将军袍服了。

  他无言地走到中间,稳稳跪下。

  阮羲立即就想叫他起来,话到嘴边,自己也知道不合适,只能忍了又忍,说起准备好的话。

  “孤受洛国所托,答应派兵助其剿灭匪贼奸臣,思虑多时,想到卞将军谋略极佳,将士拥戴,应可担此重任。故,今封卞有离为上将军,掌十万兵符。上将军带兵往洛国时,从边境再接兵力十万,一齐带走。”

  卞有离低头拜道:“谢王上,臣必不辱使命。”

  “嗯……”阮羲似乎想到什么,犹豫了一瞬,却还是下定决心似的,将这一点犹豫也摒弃掉。

  他从王座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卞有离扶起他,拍了拍卞有离的肩膀,道:“还有一事,上将军身为荆国所有将领之首,不可折损气节,以后见孤的时候,不必行礼。”

  此话一出,朝堂顿时一片哗然。

  上将军一职,荆国历史上不是没有,可也从未听说过有哪朝哪代的上将军见君王都不行礼的。这发展下去,岂不是同君主平起平坐?何况上将军手中有兵力十万,一直都是被君王忌惮的角色,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主动往外送权力的。

  卞有离也一脸意外,讶异非常地看着阮羲。他其实不大在意这种事情,在外人面前给阮羲行个礼,在他看来不是什么大事。反正私底下相处才是真的,他们并未计较过什么尊卑地位。

  这事既然反常,自然当即就有人出来反对。这位跳出来的大臣苦口婆心,把谏言说了一长串,从伦理扯到祖宗又扯到江山社稷,什么都夸大来说,显得问题相当严重,仿佛马上就要动摇到荆国民生似的。

  阮羲听了不禁皱眉,就要开口。

  卞有离见他面色不悦,怕他训斥说话之人,更惹事端,情急之下便一把抓住他的手,小声劝道:“算了,这没什么的,我心里知道就好。”

  卞有离这句是实打实的真心话,他虽然不在意偶尔行个礼,可是阮羲如此郑重地把这件事拿出来说,特意找借口免去他的行礼,他不可能不为之有所感念。

  被人真心相待的感觉,一下就可分辨出来。

  既如此,他也不愿看见阮羲为难。

  “不行,”阮羲没推开他的手,却明确表示这件事没得商量,他看向说话的大臣,冷冷道,“孤说了,上将军见孤无须行礼,见任何人都无须行礼,这是旨意,不得违抗。”

第六十八章

  阮羲坚持卞有离不用对任何人行礼, 在这件事上铁了心的不肯退让,所以那位大臣最后也还是没能抵抗过王旨权威,垂头丧气地回到队列之中, 对这个结果表示了妥协。

  见王上态度强硬, 其他的臣子便也再没有出头的意思, 反正这也不是件非争不可的大事,不过王上一时起意而已。

  场中逐渐安静下来时, 林相国在旁笑吟吟道:“上将军乃国之重臣, 年轻有为, 前途无量啊!”

  若别人说出这句话也罢了, 好歹还能当做一声赞誉。但自从听阮羲讲过林忠实的生平, 卞有离就对此人十分反感。印象基本定格在背弃兄弟,利用妻女和贪图权势上。因此一听到林相国说话, 他下意识就警觉起来, 生疏又客气地道:“相国谬赞。”

  然而林相国脸上神态一直保持着和善亲切, 好像真心这么认为似的。他听到卞有离的回应,笑着摆了摆手, 似乎是告诉卞有离不必谦虚。

  卞有离反正是不信的, 敷衍地笑了笑,不再接话。

  林相国既然都开口称赞了,其他人都跟着赶上来凑热闹。理贝院掌司齐元站在卞有离不远处, 也笑着说道:“这可不是谬赞,上将军确实智勇无双。”

  卞有离对齐元不熟悉,但没觉出这句话里有什么恶意, 姑且当他是诚心之语,于是也客气地谦虚了几句。

  虽然卞有离不认识此人,但阮羲对齐元的态度可是记得相当清楚。那时他因为心中摇摆不定,给卞有离的封赏就晚了一些时候,其实没有别的,只是不知道给什么。但他还什么都没做呢,齐元就含蓄地劝他千万不要亏待功臣。

  昭昭之心,日月同鉴。

  此事阮羲记忆犹新,因此他知道,齐元才说的这句话,可以确保有十分的真心实意。

  “齐掌司,”阮羲回忆起齐元那时候说的话,突然想到什么,便对他笑道,“孤有件事,还需嘱托你几句。”

  齐元连忙拱手道:“王上有何吩咐?”

  阮羲示意他不必多礼,看着他道:“孤同上将军不在国内这些日子,军中一应需求,你要多多费心。”

  齐元正要答话,抬头却正好对上阮羲含笑的目光。虽然阮羲看起来只是很平常地笑着,不知为何,齐元却觉得这目光中另有别的东西。

  他不由得怔了一怔,低头掩饰过自己因疑惑而慢了一拍的状态,若无其事道:“王上放心。”

  阮羲笑意略深,轻轻点了点头,看向众臣:“等杨掌司点兵之后,孤便亲往洛国,朝中有劳左相右相监国,若有何事不好处置,暂且搁置,待孤回来。”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安排,因此诸臣都很习以为常地齐声应道:“是,谨遵王令。”

  结束早朝,卞有离跟着阮羲从后面出去,直接进到长泰殿。他们在殿中才说了没几句话,外面便有人通报,齐元求见。

  卞有离不禁奇怪道:“他来干什么,有问题早朝不能说吗?”

  阮羲笑道:“也许才想起什么,那会儿没来得及说吧。你不是最烦这身衣裳吗,赶紧去换下来,等我打发走他,就和你去军中看一看。”

  卞有离本也不耐烦听人上报些杂七杂八的,每次听到朝臣来说什么,总是扯东扯西不能明言,便觉得这些大臣说话做事拖泥带水,很不利落。

  而且身上的朝服确实繁琐不便,因此一听阮羲说完,他马上答应道:“我换了衣服来找你。”

  阮羲目送他从内里小门离开,让元禾也跟着过去,才回过头收了笑意,对前来通报的人淡淡道:“请齐掌司进来。”

  齐元会在这时候来,阮羲有所预料,也十分满意。起码说明这人聪明,能看懂自己的暗示。

  在朝中时,林相国那句不清不楚的话,让阮羲心中升起些许不安。他没想明白林相国到底有什么深层的意思,但也绝不会单纯地以为这是句普通赞美。

  以林忠实的秉性,怎么会平白夸一个人。

  正好齐元搭腔,同样的夸奖,却是截然不同的立场。倒让阮羲一下想起来,这位掌司对卞有离很推崇,应当是可以放心调用的。

  加上齐元掌管钱粮,军饷自然也要由他经手。

  只要他是个聪明人,这件事就会少很多麻烦。

  眼下来看,竟出奇顺利。

  齐元进门后,循规蹈矩地行完礼,谢过阮羲赐座,坐在椅子上,欲言又止。

  “齐掌司,有话但说无妨。”阮羲看出他的犹疑,先他一步道。

  齐元又犹豫了一会儿,才试探地开口:“王上,军饷之事,莫非有何不妥?”

  自打阮羲跟他说了那句“嘱托”,齐元便再没把心思放到到早朝议事里去,一边心不在焉地附和,一边在心里暗暗揣摩王上的意思。

  军中一应需求,很明显,就是军饷粮草。可这本是他分内之事,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王上为何要赶在这时候特意提出来,而且似乎意有所指呢?

  他想了半天,心里产生许多猜测,却都不能定下来。直到散早朝后,百官都逐渐离开,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来长泰殿确认一下。

  因为着急,也是性子使然,齐元问得不算委婉。阮羲倒非常配合,什么都没瞒着,很痛快地点头承认:“不妥,军饷粮草筹集和运送上,必定会有阻碍。”

  “可臣并非第一次经办军饷,”齐元皱眉道,“即便发生什么麻烦,先前也都有过经验,应当不至于出大的纰漏。”

  “那你同孤说说,都有什么经验?”

  “比如商贾不肯出资,权贵借机捞钱,道路受灾损坏,天气不好……诸如此类,都是能解决的。”齐元想了想,列举道。

  阮羲似乎很感兴趣:“你都遇到过吗?”

  “每回都会遇上一两种,这应该是难以避免的。”

  “解决起来费事吗?”

  齐元点头:“自然是有些费事,单一件事,就得协调许多时日。”

  阮羲微微一笑:“如果都遇上呢?”

  齐元惊奇道:“何至于都遇上呢?”

  商贾不出资可能是有所倚仗,但朝廷的许可和支持是极好的通行证,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个诱惑不是随便一点利益能比的,这些人总不会时时都能抵挡。

  权贵趁机获益,那也得他们有机会,能接触到相关权力。齐元有自信,凭借自己的手段,绝不至于让他们在这里头作乱。

  至于道路不通,天气不好……这些都是天灾,哪能这么倒霉就都碰上呢?

  阮羲却笑着摇头道:“恐怕不止这些。”

  这些就够难得了,还不止?

  齐元当即就想反驳,反正他心直口快惯了,从来也不介意是不是会惹事。可看着王上笃定而悠然的眼神,他竟然情不自禁地顿住了。

  而后真的开始怀疑起来:会发生这些事吗?为什么呢?

  “孤知道你一时还不信,”阮羲看着他,笑中透着恳切和认真,“你只记下,孤不在朝中这段日子,军饷粮草是重中之重,不可疏忽。但凡发现一丝苗头不对,你就去太傅府,千万不要引起注意。悄悄告诉太傅就好,记住,只告诉太傅一人。”

  齐元听出王上在最后“只告诉太傅一人”上加了重音,随即领悟到这话中隐意。他在朝中多年,虽从不参与派系,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因而马上保证道:“王上放心,臣不会让其他人知晓。”

  阮羲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点点头,总算有些放松。他稍微沉默了一下,片刻后,神色忽然带上一点飘忽:“齐掌司,你是荆国忠臣,这些年来,是否过得辛苦?”

  “啊?”齐元茫然道,“王上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阮羲脸上的飘忽顷刻不翼而飞,依然是原先的笑容,温和而沉静,“孤一时感想罢了,你先回去做些准备。事关重大,孤尽数托付与你,定要上心。”

  “是,”齐元也知此事不可小觑,郑重地起身拜道,“臣这便回去安排。”

  齐元才走,卞有离突然从后面闪身出来,快步走到阮羲身边,敲了一下桌子,神情不大好看:“怎么回事?”

  阮羲一惊,回头看他:“你这么就快来了?”

  令华殿离长泰殿虽近,但齐元不过逗留片刻,按理说……

  “我没回令华殿,”卞有离转了个方向到前边坐下,解答了阮羲的疑惑,“那天我的衣服不是被水打湿吗,元禾就收在这里放着,我直接拿来换了。你刚才跟齐掌司说什么,军饷会出事?”

  这事是卞有离此前从未考虑过的。因为前几次带兵出去,都有阮羲在朝中处置,军饷和粮草从未断过,他自然就没多做预备。刚才他换完衣服走过来,却不小心听见阮羲跟齐元的对话,言下之意,竟是说在这上面会有意外?

  这可是事关全军存亡的大事,他身为将领,不能不搞清楚。

  “不会出事的,”阮羲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放心,“齐元是很可靠的人。”

  卞有离半信半疑:“真的吗?”

  “真的,”阮羲轻笑,“我会处理好。”

  显然,卞有离对阮羲的信任更加充分,一听他说会处理好,立即消除了刚才对齐元的怀疑,不再纠结,转而道:“你来处理就好,咱们出宫吧?”

第六十九章 番外(一)

  江延有时候会梦见以前。

  在梦里, 他仍然是十几年前那个孩童,父亲年纪轻轻便位至相国,是朝中文臣之首;母亲则清扬婉约, 性情温柔, 被奉为为天下女子之典范。

  全洛国的同龄人都羡慕他。

  地位低的人羡慕相国家世, 地位高的人羡慕他家庭和美。

  江潇身为权臣,深得洛王看重, 一生却只此一妻, 二人琴瑟和鸣, 伉俪情深。江延自幼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因此性格开朗而单纯, 既不会勾心斗角,也不知世情险恶。

  洛王有两个孩子, 长女洛云, 以及她唯一的弟弟洛风。

  洛云是女子, 不能和洛风一起随江潇上课。虽然她也学习治国治军,习骑马射箭, 但都是江潇额外教她和其他世家小姐。

  正好江延跟洛风差不多大, 江潇便征得洛王同意,带着他跟这位殿下一块,免得洛风无聊。

  那时候, 江延从未想过以后,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会这样过下去。因着这份无知的自信,所以他总是仗义执言, 有什么说什么,也不肯受一点委屈。这份性情得罪了多少人,他不知道,因为没有人敢与他作对。

  除了相府公子的身份,他这么肆无忌惮,还因为洛风一直护着他。

  洛风是洛王独子,若无意外,几乎就是无可置疑的王位继承人。可他总是淡漠待人,不失礼数也绝不热切,所以世家子弟总也攀附不上。

  这份淡漠,只对江延一人除外。

  那会儿一起的官家子弟都知道,洛风殿下对江延,是极其袒护的。

  同样一件事,若别人做错了,洛风顶多装着看不见,不会多说或者多做什么。但如果是江延做的不妥,不用等人发难,他就会先一步出面解决,为此不惜替江延背黑锅。

  时间一久,所有人都习惯了这种状态。甚至江延自己都渐渐习惯。

  他本就是仗义的人,别人对他有一分的好,他定要成倍返还。几番交际下来,两个人交情自然是日益加深,恨不得日日夜夜都在一处。

  关系特别亲近的时候,江延曾问过洛风,为什么单单对自己这么好。

  洛风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江延已经记不清楚。大意就是王室子弟难得自由,对江延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觉得很向往。

  只是洛风当时的表情,江延一直都记得,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落寞。

  他是洛国地位最高的少年,无上尊贵,无尽荣光,未来将继承洛国大好江山,随心所欲,无人拘束。

  可他却有这样的神情,落寞如此,仿佛对最想要的东西可望而不可即——永远都不可即。

  对此,江延十分不解,万分好奇。

  对于一个尚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轻狂少年来说,心里既然有疑问,那就必须要搞清楚。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江延就日日在洛风身边转悠,问东问西,说天说地,时不时套几句话,再把这些线索暗暗记在心里,试图组装出他想要的答案。

  可是谁能想到,离得越近,就越走不开。

  直到那一日,王室九千禁卫包围住相府,一直跟父亲政见不和的人拿出定罪王旨,宣判出一系列罪名,抄了相府所有物件,又将几百人都关进牢里。

  江延以他最后的乐观,以为这是一场误会。

  这个可笑的思想,是他所有生命里,仅剩的单纯。

  幸而江潇不像他什么都不懂。

  在混乱里,这位洛国最年轻有为的相国用了最快的速度,把他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一个家奴,却还没来得及安排好身怀六甲的妻子,就被禁卫强行带走。

  江延被家奴藏到角落暗室,捂着嘴,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人被尽数带走,偌大相府,空得令人心慌。

  他哆嗦着打开手里捏了一路,已经皱巴巴的信封——这是他和洛风每天都有的交流,只要不见面,就会传信。

  上好的雪白纸张,画了一株疏落植物,还有极具风骨的三个字:

  山有木。

  江延认真地看完这三个字,把纸捂在心口处自己小声重复了一遍,然后把这张信纸折好放进衣服最里层,信封撕掉烧尽,跟随家奴沿着一条暗道,跑向了不知道通往何处的方向。

  两天之后,乔装改扮的江延在人群中,听说了江府中人受刑的消息。

  当他赶到刑场,正好刚下完一场大雨,满地都被水冲过,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剩下。

  从那一刻,曾经的江延就不复存在。

  他拿出藏在衣服里的信纸,慎重地读了一遍,然后撕得粉碎,按在满地雨水里,眼看着墨渍逐渐散开,最后与泥浆混在一起。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相思已绝。

  也知山有木兮,君亦有意,缘分已尽。

  江延知道,那些人后来没找自己麻烦,大概是洛风做了什么。

  可是有什么用呢?

  什么都没有了,一点痕迹都没剩下。

  他终于学会了一直都不明白的道理,终于能够一个人面对风风雨雨,终于长大成为了让人放心的样子。

  当他照着镜子,眼里竟然出现了跟洛风相似的神情,淡漠,孤寂,对一切都毫不在意,却比洛风的程度更深一些。

  几个月后,他听说洛风找借口收拾了一群大臣,取得朝中一致拥戴后,却在承接国玺当天不知所踪。

  后来洛云接掌王位,一做数年。

  但是这些都离他很远了,带他出来的家奴失散之后,父亲的一位故人找到他,收养了他。

  这位故人,就是张瑞义,时任荆国理文院掌司。

  江延认识了新的人,有了新的生活。他掩盖起从前的性情,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偶尔却又控制不住情绪。当张瑞义要他练武时,他才终于找到了更好的发泄途径,招式狠辣不留后路,从中总算有了些许安定。

  他看着阮羲,有时好像看到了当年的洛风。不管有几分相似,反正他要帮阮羲实现夙愿,就当是圆自己一个遗憾。为此,他宁愿不择手段。

  可没想到,他设计失踪那一日,跟洛国的人打了一回后,体内毒性发作。这个毒是在江府时就中了的,只是他一直不知道,直到某次晕倒,荆国秦掌司来把脉,才说出来。

  出门在外,又仓促不已,他身上当然没有盈止草,很快就晕了过去。

  谁知醒来时,才一睁眼,就看见了故人。

第七十章

  理军院的杨掌司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他当初曾派手下去加以为难的这群人,竟能在短短一年内,走到这个程度。

  阮羲跟卞有离亲自到军中察看军情后, 杨掌司更加不敢怠慢, 很快集结好琼宁以及周边可调兵力, 又预备了大约两个月的粮草,将名册送到长泰殿和令华殿各一份。

  阮羲大手一挥, 什么也没管, 就直接叫他去找上将军。

  “这是多少人?”令华殿内, 卞有离问道。

  杨掌司坐在卞有离对面, 谨慎答道:“回上将军, 共七万六千人。还有三万暂时不能赶来,需再等几日。”

  “嗯, 你将粮草送到城外, 再带闰六和明察两位将军去点兵。”

  杨掌司连忙应下, 得卞有离点头后才行礼走出殿门,往军营走去。

  走在路上, 杨掌司心内不禁百味交杂。

  放到半年之前, 他怎么能相信,自己会站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俯首听命,不敢违逆。

  更别说这个人既非出身名将世家, 也不同自己有什么利害关系。

  甚至,对卞有离一开始进到军中的途径,他们这群武将也曾有着说不尽的轻视。

  可后来, 他们却眼睁睁地看着卞有离一点点得到军中诸人爱戴,当有人再暗带恶意地谈起他进宫往事时,逐渐有了不同的声音。

  直到江延失踪,卞有离带人去边境。那一段日子,他用一万人战胜洛国五万精兵,又连下五城,威名终于传扬开来。

  此战之后,军里大多数武将都不再对卞有离有看法,反而觉得他能屈能伸,有勇有谋,虽然容貌艳极,却堪称当世英杰,相当难得。

  这些人在战场滚打摸爬惯了,基本没读过多少书,有什么东西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杨掌司日日见着,自然对他们的心思看得分明。

  因此也就无比清楚,在卞有离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无数人心倒向他那一方。

  到了城外卞有离常在的军营门口,杨掌司跳下马背,抬头看着门上的旌旗,深黑底色,绣着一个大气磅礴的“荆”字。

  掌军的许多将领都有各自番号,手下士兵也就以此为名,多是取自该将领姓名中的某一字。比如琼宁掌管禁军的丰将军,旗上就一面绣着“禁”,另一面绣着“丰”。

  这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军里的人也从没提出过什么异议。丰将军虽然总被人弹劾,又是目无法纪,又是飞扬跋扈,却一直没有人因他在禁军番旗上绣上“丰”而找麻烦。

  连理军院都默认了这个规则,在点兵之时,就会按带兵将领的姓名选一个字制旗。

  但是那日卞有离突然独自到理军院中,明确告诉他们,他带领的所有军队,旗上正反面都只绣一个荆国的“荆”字。

  理军院本来都把绣着“卞”字的旗子做了一半,闻言自然十分意外。杨掌司惊异之余,又说道,旌旗上的字都是王上亲自书写,一时找不出样本。

  卞有离听后,二话不说要来纸笔,蘸墨挥毫写了一个“荆”,然后指着它道,就按这个做,不用再去麻烦王上。

  征战沙场之人,谁不渴望升迁到高处,一声令下,万人响应,然后带着拥护自己的无数士兵辗转狼烟之中,扬名立万,战功赫赫?

  那一面带着名姓的旗子,几乎可以算作达成此愿的标志。

  所以杨掌司那日看着卞有离写下的“荆”字,呆了半晌,连一句不合规矩都说不出,就讷讷答应下来。

  卞有离满意地告辞离开理军院后,杨掌司命人拿着纸张去翻印,自己则站在门口目送着卞有离的背影,直到眼前一点影子也不见。

  从那刻起,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老了。

  老到已经忘记进军时立下的简单志向——报君为国,赤胆忠心。

  这份苍老跟年纪大约没什么关系,只是心境不再,难以追回。

  “杨掌司?”

  营门内走出一个人,惊讶地叫道。

  杨掌司把目光从旌旗上撤下来,看向来人。

  是卞有离十分信重的那个年轻人,明察,他以前也见过。

  只是没有预料到会有今日罢了。

  “杨掌司为何站在门外,”明察走出来笑着邀请他进去,“今日前来,可是有何吩咐?”

  杨掌司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年轻将领,神情似萧索又似欣慰,缓缓笑道:“奉上将军之命,来请闰将军和明将军前去点兵。”

  七万兵马,整装待发。

  点兵之后卞有离便令粮草大军启程,几日后剩下的三万人赶到,休整一番,一齐踏上了出征的道路。

  在荆国国内行走时,因为人数太多,阮羲担心惊扰百姓,便让卞有离带兵绕向偏远一点的路去走。这样不免拖延了些时日,到深秋时,总算到达边境。

  陈将军十分热切地接待了他们,把能调动十万人的兵符毫不犹豫地送到卞有离手上。

  帐中没有外人时,卞有离颇有些不可思议地对阮羲道:“他就这么把十万人给我了?”

  阮羲失笑:“你还打算如何?”

  “我以为他起码得为难我几句,或者说些什么啊,”卞有离惊奇道,“要是你让我把明察给别人调用,我肯定有许多话要嘱咐。”

  阮羲笑着摇了摇头:“反正都给你了,就别管其他的。”

  “也是,”卞有离点点头,然后笑着看向阮羲,“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穿铠甲的样子,过几日上战场,你真要去吗?”

  “真要去。”

  卞有离目光转到一边的两身铠甲上,一黑一白,规规整整,正是给他们二人准备好的战衣。

  来这里之前,阮羲说是为了处理洛国朝中的乱子,可到这里之后,他却又不肯安分地待着了。

  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卞有离不得而知,但他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阮羲有些不愿说出来的秘密,可能是需要做一些事情来实现什么目标。这些事情的具体内容他都不知道,只能做到不添乱。

  然而阮羲这次真不是有什么目的,只是担心陈将军的人不服卞有离,毕竟都是父王旧部。他想着若自己在战场上,那些人才会更服从卞有离的调配,也省得给卞有离惹出麻烦。

  又过数日,一切准备就绪。

  “出发!”

第七十一章

  卞有离第一次只带了十万人拔营, 另外一半还留在荆国,由明察带领,说好三日后再出发。

  因为阮羲在, 大军前行时, 卞有离一改之前身先士卒的作风, 和阮羲一起走在了军队中间,让闰六和陈将军在前面打头阵。好在因为王上亲至, 士气仍然不减。

  士气昂扬, 十万精兵, 胸有成竹而来, 可卞有离没想到, 局势却有些不妙。

  洛国这边竟也集结了大量兵力,具体多少尚无法定论, 但应当也与他们所带规模不相上下。

  想来洛云被救出去这件事, 给他们以很大的警醒, 所以这些人速度极快地做了防备。

  加上荆军远道而来,人马疲乏, 在洛军气势汹汹的打压之下, 竟没捞着什么好处。

  虽然明察赶到之后,情况有所好转。可又因为人马增加过多,粮草消耗十分剧烈, 补给就有些不足。

  这在打仗时倒也是常事,不至于埋怨什么,因此荆军也没因此而有重大不满。可数十万人这般对阵了十余日, 到底是难敌疲累,免不了产生些许失误。

  洛国倒也没得到多少好处,他们人虽然多,可其中有一部分是原本在洛云手里的势力,这次因为外国来战,才不得不出征罢了,心思肯定到不了一处,勉力为之而已。

  心不齐,战斗力就有所保留。

  双方打了这些时日,最后各有损伤,但也都没占着上风。

  卞有离这几天都没怎么休息,一天顶多睡一两个时辰,一直待在帐中和众将领商量作战事宜。阮羲并不对此多做干涉,只是在一旁安静听着。

  “上将军,咱们的人快要顶不住了,粮草也不够,洛国那边一时怕攻不下来啊!”

  卞有离自然知道荆军情况不大好,早就心急如焚,前几日便打算让人撤回来,可是将领中意见不统一。

  看着面前密密麻麻标注的地图和一叠军报,他眉头越发皱得紧:“闰大哥的军报怎么没到?”

  难道已经连军报都发不出来了?

  那可就有些严重了。

  他话刚落音,就有一个士兵从门外跌跌撞撞疾奔而来,手中拿着一叠纸:“上将军,闰将军前线急报!”

  卞有离一把推开围在身边的人,几步赶到来人面前,接过军报拆开。

  匆匆读罢内容后,他将纸张递给身边的人,严肃地看着他们道:“不能再拖,必须准备撤兵。”

  陈将军立即担忧道:“此刻撤兵,只怕洛军要追过来。”

  卞有离指着已经传到阮羲手里的军报:“这个局势,不撤兵难道让将士们去送死吗?听我的,先从侧翼集中攻击洛军,待他们调转兵力,马上回撤!”

  陈将军就是将领中持不撤兵意见的一员,他犹豫地看着卞有离,似乎还想反驳。

  阮羲看完军报,见没有人过来拿,自己轻轻叠好放在桌上,抬头看了一眼陈将军。

  陈将军的目光本在卞有离跟军报之间来回逡巡,此刻不期然撞到王上的眼神,再看向卞有离,顿时没了刚才的迟疑。

  “我这就去办!”

  “不必,”卞有离见他就要出去,当即抬手制止,“我去就好。”

  听到卞有离这句话,阮羲才有了进门以来的第一次发言:“你要亲自去?”

  卞有离回头看他:“只有我去,洛军才会觉得有威胁,否则怎么制造空当让闰大哥撤退呢?”

  陈将军听到王上发问,本着为君解忧的用意,当时就要劝卞有离几句此举不妥之类。可是听完卞有离的理由,他顿了顿,只好沉默了。

  眼下局势危急,洛军越战越勇,若非卞有离亲往,恐怕还真的很难让他们重视。

  而他们若不调兵,闰六想脱身,那就相当困难。

  阮羲心里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该阻止,可出于私心,还是想要拦一拦:“别人去不行吗?”

  卞有离回头吩咐送军报的人下去休息,然后走到阮羲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允诺似的说道:“……臣很快就回来,不会出事的。”

  阮羲欲言又止,停顿片刻,最后只能是无奈地点头,不过还是忍不住叮嘱道:“知道你厉害,但刀剑无眼,仍要小心为上,切勿冒险。”

  “知道,”卞有离答应着,又对陈将军等人道,“我出去之后,定要派可靠的人保护王上,若出了任何意外,我绝饶不了你们!”

  “是!”

  卞有离想了想,确定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便安慰似的拍了拍阮羲的手:“那臣先去点兵,晚点去营帐见王上。”

  营中除却伤兵,只剩不到三万人。卞有离了解完洛军情况后,认为至少带五万人去,才能给他们制造压力。因此先派陈将军去联系明察,因为明察带的人马大部分不是冲在最前,撤起来相对容易。

  只是这样一来,不免又得等上一两日。

  将营中的近三万人安排好,已是晚上。卞有离送陈将军离了营地后,便立即去到阮羲营帐方向。

  阮羲在桌前点了一盏灯,低头坐着,听到帐子响,才缓缓抬头。

  王帐尺寸不小,可他只点了一盏普通的灯,其余地方便都昏暗非常。这一点光要分给这么大的地方,顿时也显得光线更加微弱。

  也许是隔的有些远,也许是光线晦暗,卞有离进门之后,只觉得阮羲的面容在这一片灯光里有些看不分明。

  两个人都没说话,直到卞有离坐到阮羲对面,觉得气氛弥漫着怪异,便没话找话地说了句:“要不要再点一盏灯?”

  阮羲忽然有所动作。

  他极快地伸手,一把握住卞有离的左手,定定地直视着他:“你一定得安然回来。”

  他伸手的动作太快,因此带出了一丝轻风,将灯上的火苗给弄的摇摇曳曳,光影忽闪。

  飘忽不定的光线给他的脸镀上一层明灭缥缈的神色,细细分辨可能也说不清楚。卞有离愕然回望,对上阮羲目光后,只觉得他的眼神在灯光里异常深邃。无端的,就叫卞有离觉得心中一动。

  这丝异样的心情一时不大好理解,于是卞有离不经意似的躲开了阮羲的目光,却没有把手抽回来,甚至微微回握了一下。

  “你放心。”

  阮羲触到对方手中传来的力道,竟没顾得上理会他躲开的眼神,就满是不可思议地呆住了。

  灯火轻摇,渐渐趋于平和。没有人出声,帐中陷入一片令人不觉恍惚的安静。

  昏黄暗淡的光影间,似乎有某种若有若无的东西,顺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在这片静谧的夜色里,点滴铺展,丝缕蔓延。

第七十二章

  等明察派三万精兵撤回来后, 卞有离当即令之前安排好的那些人出来汇合,一刻未停,直接赶往了战场。

  听黄沙漫漫处, 万马同嘶, 几声寒角, 令行柳营。

  见雄兵行走时,枪刀光寒, 星驰铁骑, 阵势纵横。

  卞有离才到战场, 即带人直冲洛军右翼。他们之前探过, 此处防守不算完备, 想来是觉得周边路途南行,以为荆军不会打这里的主意。

  的确, 若是为了求胜, 荆军不会从这里打开缺口。

  可卞有离只是想吸引一部分兵力过来而已, 自然不去考虑其他。

  荆国来的五万人执着刀枪,上去便打。洛军右翼本来是全军比较清闲的所在, 着实没想到会有此打击, 未来得及应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驻守的将领马上派人去求援,卞有离远远看见骑马狂奔而出的人, 命人不得阻拦,略微松了一口气。

  这一通狂攻,持续了三天多, 于他们其实也有很大难处,兵士都快要精疲力尽了。眼下见洛军出去求救,他们终于能放松一点,任由洛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进自己营内,也不去追击。

  在营外守了大约半日后,后方来人报,洛国援军将到。

  总算引来了。

  卞有离坐在马上,打量着身边的五万人,又看向远处洛军即将赶来的方向。

  “上将军?”底下人提醒道,“洛军就要到了!”

  按他们的计划,只要吸引洛军过来,就可以撤回。

  毕竟不过五万人,在这留着,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卞有离知道他的意思,却还是咬牙道:“再……再等等。”

  多等一刻,闰六那边脱身的胜算就更多一分。

  再拖一会儿……再拖一会儿……

  洛军马蹄踏地的震颤感已经清晰无比,越来越近,似乎下一瞬就要出现在眼前。

  渐渐的,扬起的尘沙中,他们能看见洛军队列身影。

  “撤!”

  卞有离一声令下,荆军麻利地调转马头,朝着和洛军来的垂直方向疯狂疾奔,瞬息之间就与洛军拉开了距离。

  “不要回头,全速回营!”

  荆军听完卞有离的话,速度更快,对身后的洛军理也不理,只顾着催马快跑。

  卞有离此次带的人全是轻骑,跑起来毫无压力。而洛军大概是因为在自己国内,没觉得十分紧迫,便以步兵为主。这给他提供了极大的撤退便利,几乎没什么耗损,就马不停蹄地跑出了洛军范围。

  出去之后,几万人顿时松快下来。卞有离也知道他们累了,走到一处灌木林,命令就地扎营,给马饮食饮水,受伤的都处理一下,人也都吃点东西,休息休息,然后回去。

  这地方是荆洛之人都不大常来的地方,也没有哪一国在此布兵,还算得上安全,待上一夜应该没有问题。

  卞有离没受什么伤,白色的战袍甚至都是干净的。他略略坐了会儿,就去看那些伤兵。

  半夜时分,秋风如泣,吹过低矮的草木,声声萧瑟。

  卞有离身在野外,又是战时,自然十分警醒,虽是睡着,但也只是浅眠。

  轮值的哨兵脚步匆匆地往营内跑,还没叫人,卞有离已经走到他们跟前:“怎么回事?”

  “上将军,”哨兵指着身后某个方向,“好像有人来了!”

  卞有离凝神听了一下,没听到什么声响。今天哨兵都是随机找的,他叫不出这几个人的名字,想了一想,直接问道:“你们为何觉得有人来了?”

  “有声音的!”一个哨兵急道,“有马蹄声!”

  这人话音刚落,地面果然发出一阵轻颤,但随即又没有了。

  卞有离眉头一皱,马上回去叫醒睡着的人。几个哨兵见状也赶紧帮忙去叫。

  大多数人都醒了之后,卞有离叫了一个平时熟悉的将领,吩咐道:“刘青,怕是洛军到了。我带三千人去牵制他们,你带剩下的人赶紧回营,不得有误!”

  刘青立即道:“上将军,三千人太少,太危险了!”

  “大晚上能看清什么,他们不会知道我带了多少人,说不定以为我埋伏他们呢!”卞有离拍了拍他的肩膀,止住他的劝说,拉着他就往里走,“给我找人,三千,快点!”

  刘青没法反对卞有离的命令,只得以最快的速度找了三千没受伤的人,列队等卞有离调遣。

  “带人赶快回去,”卞有离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刘青看了看天色,又问了一声身边的人,确认之后答道:“回上将军,丑时二刻。”

  卞有离在心里计算了一下,点头道:“寅时一刻必须回营,否则就是你失职,知道没有?”

  “是!”

  地面的震颤已经持续而强烈,分不出来这是有多少人,可是很近是肯定的。以洛军兵力,恐怕也不会很少。

  卞有离看着选出来的三千人,回头一扬马鞭:“走!”

  因为夜里太黑,火把也不够用,他们行进速度无法很快。好在洛军来的速度竟然也不急,至少比卞有离预料中来得慢些。

  后来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卞有离看见前方有隐隐约约的人马身影,连忙命队伍停下。

  奇怪的是,对面也没有点火把。

  荆军不点火是因为火种不足,可洛军应是有备而来,不点火,难道是不想暴露人数?

  卞有离想了想,回头命令道:“灭掉火把!”

  既然如此,那一起来故弄玄虚就是了。

  后面的人依言纷纷灭掉火把,只有卞有离身侧还有留有唯一一束火光。

  片刻后,对面的人逐渐靠近,卞有离这方也慢慢警觉起来,随时准备开打。

  “上将军……”

  卞有离正专注地看着前方,身后突然有人轻声叫他。

  这声叫得十分突兀,卞有离被他吓了一跳,但也觉得这时候叫自己可能是有急事,便回头低声道:“何事?”

  那人迟疑道:“您看那边,好像不是洛军。”

  “什么?”

  “好像……是闰将军的人啊……”

  卞有离猛地向对面看去,对面踌躇地转了几个小圈后,也突然奔来一队人,大声喊道:“上将军!”

  身后火把都自觉地亮起来,卞有离愣愣地看着朝自己跑来的人马,心中忽然浮起不安。

  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

第七十三章 【倒v结束】

  来人跑到卞有离马前, 借着火光,可以看清他们的衣服。

  虽然有些已经是血迹斑斑,而且染着污泥之类, 却还是能够明显看出这些人的身份, 确实是闰六带出去的人。

  “怎么回事, ”卞有离拉着缰绳,惊讶道, “你们为何在此?”

  这批队伍中领头之人赶紧上前解释。

  原来卞有离带人去吸引洛军兵力后, 闰六没有耽搁, 当即趁着机会带人后撤。可他带的人太多, 一时走不完, 因此想了一计,让每个小头领都带一队人, 分不同方向跑。他自己虽然带着大部队, 但压力就轻很多, 撤起来也更方便。

  这队就是其中之一,共四千人。他们看洛军追着卞有离而去, 便悄悄跟在后面, 见洛军不再追击,才绕路过来。

  听完来人的话,卞有离没立即发现哪里不对。

  越是如此, 他心里的不安就越发深切。

  而他身后的人见到战友,俱是惊喜不已。有几个可能激动过度,竟大着胆子下马去找自己熟识的人。剩下的人见上将军没说什么, 也都纷纷从马上下来。

  气氛从一开始的警惕变向和乐融融,说话问候声越来越大,不时传出一阵哄笑。

  卞有离却一直在思索,连马都没有下,自然也没空理会他们。

  他感觉一定有什么地方除了差错,是自己未曾注意到的。

  是什么……什么地方?

  突然,卞有离抓住身前的一个人,急切问道:“你们几时来的?”

  那个人被问得一懵,愣道:“上将军,什么几时?”

  “你们,”卞有离心急不已,却还得尽量慢下来道,“是什么时辰过来的?”

  这人想了想,道:“回上将军,丑时三刻不到。”

  卞有离:“丑时二刻之后吗?”

  回答之人肯定地点头道:“之后。”

  可刘青分明二刻就已经动身……那么二刻之前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这个疑惑缠绕在卞有离心绪间,仿佛一团乱麻,他只能尽量保持冷静,飞速地思考着。

  蓦地,他心里咯噔一下。

  恐怕是,中计了。

  他立即回头看着还在寒暄的众人,大声道:“都给我上马,准备撤!”

  众人虽然被这冷不丁的一声命令惊了一惊,但听出卞有离话音十分严肃,不敢怠慢,都顺从地找到自己坐骑跳了上去,等卞有离的命令。

  然而卞有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不远处亮起一片火光。

  果然,有备而来的洛军,绝不会吝啬这一点火种。

  卞有离闭上眼睛,无声一叹。

  自打卞有离去了战场,阮羲在营中就坐立不安。尤其是明察和闰六等人都慢慢撤回来,卞有离还没有消息之后,他就更加担忧。

  闰六也心急得很,所以唯一还算冷静的明察只能安慰了这头,马上又要去平抚那头,根本指望不上别人。

  可他心里其实也万分焦灼,但面上又总得装着一副没事的样子,才好给别人一点心安。

  恰巧此时,军中又来了一人。

  “王上,”明察进门请示道,“门外来了一位大人,要求见您。”

  阮羲奇怪道:“谁?”

  明察回道:“李束李大人,刚从琼宁赶来。”

  阮羲皱眉想了想,李束,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印象。

  在明察的提醒之下,阮羲终于记起此人。

  是当初跟着江延出使洛国的一个官员,为人还算机灵聪敏,但家世一般,因此常被人打压。阮羲有时候想提拔他,可世家总拦着,所以李束至今也只是个普通职位,高不成低不就的,让人记住也难。

  “他来干什么?”

  “臣也不知,”明察道,“王上可要见见?”

  阮羲想了想,还是点头道:“叫他进来。”

  反正,眼下卞有离还没见回来的迹象,先处理一下旁的事也行。

  明察出去不多时,就带了一个人进来,正是李束。

  李束出使洛国的时候,因为在洛人面前作出的那番气度,还曾使卞有离颇为感慨。今日一来,却和那时天壤之别。

  只见他一身扑满尘土的衣服,本就是土黄颜色,更显得寒碜。更别提袖子上,衣摆上还尽是被不知是什么东西划破的破洞,整个人就像刚从饥荒区跑出来,根本看不出他是来自都城。

  阮羲一见他这副模样,大吃一惊就要问话。李束却不等他开口,直接往前一扑跪倒在地,凄声喊道:“王上,都城——乱了啊!”

  阮羲原本打算问他的话堪堪一停,顿了顿,才道:“你说什么?”

  李束跪在地上,抬头看着阮羲,声音悲戚:“王上,禁军包围了太傅府、江府和王宫,还有好多大人的府邸。江大人传信给臣,让臣火速来请王上回去。”

  “太傅和江延?”

  阮羲一下站了起来,疾步走到李束身前扶他起来:“可是真的?你来时,状况如何了?”

  琼宁竟然乱了,这个情况他确实没预料到,可细想起来,倒也不算意外。

  以林相国的性情,阮羲不在,禁军自然服从丰将军和江延。加上江延其实一直没怎么和禁军接触,平时也不号令他们,威慑力不足,此时又事出紧急,那半数禁军叫不动也不足为奇。

  如此绝佳的机会,换作任何人大概也不会放过吧?

  若无阮羲在琼宁,那禁军就基本归林忠实控制了。为了琼宁官员和王城安稳,阮羲不能不回去。

  李束将城中情况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后,阮羲很快就答应回城。只是卞有离至今未归,他十分放心不下。

  明察这些天劝他都劝成习惯了,熟能生巧,一通劝慰进行得极其顺畅,说卞有离不会是那种任人欺负之人,一定是有脱身之计,需要时间罢了。

  阮羲心里虽然没有多少安慰,可他又觉得明察常常跟在卞有离身边,这信心应该有几分道理。

  劝完阮羲,明察的目光转回来,客气地看着李束:“李大人,江大人托你带话,可有信物?”

  李束急得一拍大腿:“哪还能传信物!江大人现在根本出不来,也就是我官小,没人注意,这才趁乱跑出来,一路都还遭了不少罪。”

  这话倒也没毛病,事情紧急,还要信物就有点过于慎重了,且看着李束这火急火燎的狼狈样子,应该也没什么心思找信物。

  “是我莽撞,大人勿怪,”明察赶紧道歉,然后看向阮羲,“王上,禁军只有您能调动,可此时回去,是不是太过危险?”

  李束闻言道:“明将军,你何不从军中调一部分兵力保护王上呢?”

  阮羲马上就要拒绝,因为卞有离还没回来,万一用得着人呢?

  明察却比他更快开口:“李大人有所不知,洛贼来势汹汹,营中没有多余兵力可调了。”

  阮羲不禁一愣。

  闰六和明察都回来了,带的兵也没多数返回,只有小部分还在外面守着,营中的兵力可以说相当足够。

  但他想到卞有离说起明察时那份充足的信任,对明察这个睁眼说瞎话的谎言,也就予以了默认。

  既然卞有离信,那他也信就是。

  李束一呆:“一点都没有了吗?”

  明察表情遗憾不已:“李大人,实在调不出来了,你看外头就剩几个守营门的,还都是休养的伤兵,因为去不了前线,这才留下看门。”

  李束手足无措地站着,看向阮羲:“王上……这,这如何是好?”

  阮羲哪能知道明察打得什么主意,马上把视线转到明察身上:“明将军觉得呢?”

  明察还是一脸深深的遗憾,此刻又添了几分迟疑和焦急:“不如,李大人同王上先赶路。上将军大概不日便回,到时候营中就能有剩余兵力,我再带他们去追,这样可行吗?”

  阮羲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孤觉得可以。”

  明察与他对视一眼,看向李束:“李大人觉得呢?”

  “明将军确定,上将军不日能回来吗?”李束面带忧虑。

  若回不来,没有护卫,这一路安危可就悬了。

  明察声音一冷,原本和善的面色霎时宛如冻了一层冰霜:“李大人这是何意,诅咒我们将军吗?”

  战场中人,对生死或许看得很开,不怕以身殉国,可对战友之死却尤其避讳。李束心知犯了忌讳,连忙告罪:“我失言了,我失言了,明将军莫恼,都依明将军所说。”

  明察依旧声音冷漠:“那就请李大人再等半个时辰,军中事务繁杂,我去准备车马,怕得劳您多等一会儿。”

  半个时辰?

  阮羲下意识看了看明察,这个时间,未免有点长。

  别说准备车马,就是准备一队精兵,也该够了。

  李束只以为是惹恼了明察,因此他故意晾着自己,闻言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只喏喏道:“明将军请便。”

  明察当然不是故意晾着他们,刚出了门,他就立刻走向营队,选了自己最熟悉的一队精兵,叫来这队的将领,这般那般地吩咐了一些话。

  吩咐完,明察又去了闰六的营帐,片刻后出来直奔阮羲帐子。

  李束见明察进门,连忙上前:“明将军辛苦了。”

  “不敢,”明察漠然答道,然后走到阮羲身前行礼,“事不宜迟,车马已妥,王上请随臣来。”

第七十四章

  目送阮羲和李束的车马行驶出去, 明察对着旁边的人微微示意,那个人马上跑进门。

  没多久,就有一队人悄悄地从侧面出来。

  刚才明察嘱咐过的那个将领牵着两匹马, 快而安静地走过来, 低声询道:“明将军, 现在出发吗?”

  “对,”明察接过其中一匹马的缰绳, 翻身上马, 回头对才出来的闰六道, “这个李束我不放心, 将军如今下落不明, 军中之事,你先撑着。”

  闰六点了点头, 望着他:“那你也小心点。”

  明察一扬马鞭, 带着这队人走向一个跟阮羲他们稍有出入的方向, 一阵马蹄声后,绝尘而去。

  阮羲他们一路走得都很快, 到第五天夜里, 李束说马有些体力不支,提议停下歇歇。

  这几天的路颠簸不已,阮羲早就有点受不了, 自然没什么异议。

  车夫将马解下来,车停在一片林子外围,然后带着马去饮水。李束说去找点干木头生火, 请王上先忍忍秋夜寒气,带着随行不多的几个人,也不见了踪迹。

  阮羲便一个人待在没有马的车厢旁边。现在深秋近冬,夜风一刮,本就冷意沁骨,何况还伴着野外草木枝叶晃动的声响,竟笼罩着一种寂静凄清的氛围。

  风吹叶子的声音里,却渐渐有点异样。

  阮羲听出来了,一直埋伏在周边的明察也听出来了。

  所以,当几个人骑着马靠近阮羲时,明察当机立断,敏捷地带人跳了出来。

  阮羲自是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心里暗叹不愧是卞有离看重的人,果然周全细致。

  明察挡在阮羲身前,拔|出剑警惕地盯着来人:“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大半夜的,鬼鬼祟祟,出现在荒郊野岭,一看就不是寻常的过路行人。

  没想到,来的几个人却并不是他以为的穷凶极恶之徒。

  他们一到阮羲面前,就从马背上跃下,利落地跪在地上:“参加王上。”

  见状,阮羲和明察不禁愣了愣,一时都说不出话。

  看这模样,难道还是忠心于阮羲的人?

  但夜里光线昏暗,这几个人看起来又实在不熟悉。阮羲犹豫了犹豫,叫他们起来后,还是没让明察把人撤开。

  好在这几个人并不在意。其中一人起身后,从怀中摸出一沓纸张样的东西,双手奉给阮羲:“王上,这是太傅和江大人的信,李束此人不可信,他心里有鬼!”

  “啊?”阮羲这回是真的呆住了。

  他刚要伸手接信,明察就一把拿过来,将信封检查了一遍,才递过去。

  信,的确是张太傅和江延的信,一点都没有作假。

  阮羲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抬头看向来人:“你们刚才说,李束怎么了?”

  “我们也不知,只是太傅说,要我们把信和话都传给王上。”

  明察皱眉道:“太傅还能给你们传话?”

  不是说被禁军围住了吗?

  阮羲仿佛看出明察未出口的疑惑。他把信折了一下,留出一半可以看见的字迹递给明察:“是李束骗了我们,琼宁没事。”

  明察赶紧接过来,细细读罢,惊讶道:“这……琼宁果真没事?”

  几个人信誓旦旦地点头:“毫无问题。”

  信中所言,也确实证实此话不假。

  太傅说他在琼宁听闻李束跑到了边关,没能打听出所为何事,但不久即听说王上返程,遂来信提醒,琼宁一切安然,不要中计。

  江延则是解释了来的这几个人身份。

  阮羲看着他们,语气温和不少:“你们都是当时跟随江延出使洛国的人吗?”

  最前面那个人拱手小心道:“正是。臣等当时随江大人出使,长了不少见识。回朝后又得上将军美言,幸被王上提拔,知遇之恩不敢相忘。”

  得知琼宁没事,阮羲顿时松了一口气,又问起他们其他的事情,允诺这是一桩大功,回去必有封赏。

  这群人还在自谦退让时,外边忽然又传来一阵马蹄声。明察警觉地拔|出刚刚收起的剑,站在阮羲身侧,看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明将军!”

  明察听声音熟悉,知是自己人,舒了口气 把剑放了回去。

  可转念一想,此时来人,别是闰六在营中出了什么事,立即又紧张起来。

  跑来的人见到明察,连后面的阮羲都没有看见,几乎是从马上滚了下来,跌在地上,还没站稳就急急喊道:“明将军,上将军回来了!”

  “将军回来了?”明察一怔,马上惊喜道。

  他安慰了阮羲和闰六许多次,说将军定会回来,可他心里其实也很慌。只是周围的人都够担心了,他不能不强撑着假装心里有底。

  阮羲听到这人说话,一下从明察身边出来,走到来人身前蹲下抓住他的衣服,急切询问道:“浮……上将军回来了?何时回来的,他可还好吗?”

  来人见是王上,一下愣住,然后连忙叩拜:“参加王上!”

  “不用不用,快说,”阮羲一把拉他起来,“上将军还好吗,他为何才回来?”

  “……”这人犹豫了一下,才选了一个问题回答小声道,“不大好。”

  阮羲抓着他衣服的手顿时一紧,接下去的话似乎问得很艰难:“何为……不大好?”

  明察也走上前,催促道:“快说,将军如何了,怎么回来的,几时回来的?”

  “上将军是酉时左右,被副将带回来的,受了……受了重伤。”

  阮羲动作一滞,抓着这人衣服的手马上松开,回头对明察道:“琼宁没事,李束估计跑了。你留几个人找他,我们回营!”

  明察听出他语气急的不得了,本来自己也急,连忙叫了几个人留下,然后快速牵了一匹马来:“王上,骑马回去吧?”

  马车太慢,这时候也不必顾及君王出行应有的排场。阮羲接过马,毫不犹豫地跃上去:“快点,走!”

  一路紧赶,到营中时,还是花了一些时间,已经次日傍晚。

  闰六守在卞有离的军帐里,这一天一夜都没有睡,而且还得跑前跑后,此刻不免有些疲乏,倚在床边看着几个医者来来回回。

  阮羲和明察进门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神志不清看见的幻象。

  阮羲进门直冲着床上的人而去,明察便去问闰六具体情形。

  闰六迷迷糊糊地看着明察:“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明察急得使劲摇了他一通:“清醒清醒!将军怎么受伤的?”

  被明察这么不管不顾地晃了一顿,闰六总算打起精神,表情一下变得咬牙切齿:“将军带的人里出了奸细!他们骗将军往洛军埋伏的地方走,还遇上了我的人。洛军数量极多,将军寡不敌众,只能先找条小路躲避。可是咱们退回城中后,洛军一下有了余力,全集中往那边追,将军被困了数日,只得拼死突围,回来时只剩了四千多人。”

  明察看了看床上的人,但被阻隔住视线,便接着问道:“你说是副将带将军回来的?副将都没事,以将军的身手,怎么就伤着了?”

  “将军身手虽好,”闰六顿了顿,有点难受似的说道,“可他已经好久没有休息了,每天都在商量军事,坚持得太久,自然会累。”

  明察一下沉默起来。

  在跟洛国战况胶着的那些日子,卞有离几乎是日夜不休,殚精竭虑,他们都知道。哪有心思休息呢?

  可是又不能替代,也没有办法阻止。

  门帘一动,外面走进一个人。闰六看到来人,示意他先别过来,然后回头看了看阮羲。

  阮羲在床边看着卞有离,没回头,一点反应也没有给他们。

  见状,闰六拽了拽明察,打手势表示道:跟我出去。便拉着明察出了门。

  刚才进门的人是刘青,闰六把明察带出来后,便把刘青给明察一指,道:“刘青当时跟着将军,你有什么事,先问他,副将也受伤了,你晚点再过去。我去看看大夫弄的药怎么样了。”

  明察点头让他快去,然后跟刘青说起话。

  帐内。

  阮羲坐在床边,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

  卞有离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闭着眼睛,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越发显得他脸色苍白,没有血色。

  即便虚弱憔悴,在阮羲看来,也丝毫无损于他的好看。

  无论是何模样,是何境况,只要是这个人在眼前,就再不会有比他还要好看的人了。

  阮羲轻轻抬手,把卞有离额边几缕头发拨开,顺势沿着他的脸一路滑下,抚过眉梢眼角,直到握住他的手。

  大概只有这时候,在当事人毫不知情的时候,他才敢如此接近卞有离。

  换做平时,从何处找来这样的勇气?

第七十五章

  可是卞有离仍然没有反应, 就像平静地睡着了一般,除了面色过于苍白,单从表面来看, 没有任何异常。

  阮羲握着他的手,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突然意识到卞有离的手特别凉,冷玉似的捂不热。想着如今深秋, 阮羲急忙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 又掖好被角。

  抬头看见卞有离没有血色的脸, 阮羲又觉得心里如同针扎似的, 可也舍不得转开眼。

  正好闰六进来, 后面跟着几个人。阮羲见他们手里端着东西,想来是饭食或者汤药之类, 没等闰六上前, 自己就先起身让开, 让闰六他们靠前。

  让开之后,阮羲随意地往旁边一看, 目光就被一个东西吸引过去。

  这东西放在帐子的角落, 无人问津地扔着,周围什么都没有,有点萧瑟。

  但阮羲不陌生这个东西。

  是卞有离的战袍。

  进军中之前, 在令华殿,他亲自送给卞有离的。

  那时因为卞有离师父新丧,总是穿素白衣物, 为此铠甲也给他做成了一身白色。虽然特殊了些,倒是很切合卞有离的气质。

  这身战袍,在阮羲印象里,哪怕是前些日子战况不好,最危急的时候,也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躺在角落里,狼狈不堪。

  医者的事情阮羲也帮不上忙,索性也不去添乱。阮羲走到它近前,蹲下来想整理一下,然而看清这件战袍的细况后,忽然觉得眼睛一热,视线模糊。

  很明显,不能穿了,难怪被粗率地丢在此处。

  他一伸手去触碰,还没拿起来,战甲就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然后往下掉了一堆碎片。

  更别说上面已经干涸的大片斑斑血迹,以及无数刀剑刻痕。

  光是看这些,就能想象,在那个时候,他是怎样面对数倍甚至数十倍的强敌,没有补给,没有援军,没有足够的人手,甚至保护自己的战袍都已经破碎不堪。

  什么都没有的绝境。

  只有血肉之躯而已。

  阮羲伸出手,捡起一块掉下的碎片,用手擦拭了一下,然而颤抖得就要拿不住。他好不容易碰到甲片,擦了一下,手上顿时留下血迹。

  可那甲片上的印痕只是轻微变浅,并没有消除,甚至混合了一点更深的颜色。

  擦一次都擦不干净,仿佛只能擦掉最外面的血迹,这得是……多少次受伤攒下的血?

  阮羲一把将碎片握在手里,紧紧攥住。不规则的棱角在他手心硬生生刺入血肉,他却仿佛感受不到这种尖锐的疼。

  这算什么呢?

  他恨不得以身替之,让这些伤,这些斑驳的血迹,深深浅浅的刀痕,都跟卞有离没有关系。

  可是现在那人躺在床上,没有醒来,没有意识,脸色苍白如雪,连手都是冰冷的。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在自己没有去到的战场,他经受过什么呢?

  有没有一个瞬间,他也会感到没有希望,生路渺茫?

  若是有,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阮羲从地上站起来,转身走到床边,心中做出一个决定。

  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刚才闰六他们带进来的东西。阮羲过去一看,顿时怒道:“这是什么东西?”

  闰六本来在另一边,闻言赶忙过来,看了眼桌上的东西,顿时领会。他低下头:“王上……”

  阮羲指着桌子,尽力隐忍怒气:“这是给将军吃的东西吗?”

  桌上摊开着一个食盒,里面的东西,客气的说,勉强能算作粗茶淡饭。

  这样的东西,战时或许没多大讲究,可怎么能给卞有离吃?

  闰六见阮羲真是生气了,一下跪在地上:“王上恕罪,并非臣不想给将军拿好点的吃食,之前确实拿了最好的。只是……将军刚回来时醒过一次,看见后就是不要,平白生了一场气,非让我们把那些拿出去,给重伤士兵。我们实在劝不住,毕竟这些……将军还能吃一点,总比不肯吃要强得多。”

  阮羲怔住,喃喃道:“他以为自己伤得……还不够重吗?”

  “王上,”闰六苦笑一下,却如同要哭出来似的,“大夫说将军今日可能醒一次,别惹他不快了,对将军身体不好。”

  对卞有离不好,那就要避免。阮羲闻言,闭上眼,尽力想控制住情绪,省得殃及旁人。

  他暗暗对自己道,这是浮青看重之人,不能迁怒,不能迁怒。

  缓了片刻,他才平静下来,叫闰六起来。

  明察此时正从外面进来,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劲。他打量了一番阮羲和闰六的神情,然后又看了看桌上的东西,在心里估摸出一个大概的来龙去脉。

  “王上可是担心将军吃得不好,于伤势无益?”

  阮羲简单地应道:“嗯。”

  果然不出所料。明察听阮羲确认自己的猜测后,在心里想了几句开解的言辞,然后低首道:“王上息怒,眼下将军伤得不轻,吃清淡些很有好处。等咱们回到琼宁,王上同将军回宫之后,一应起居,自然都能如意。”

  这话说得就极有水平,阮羲听了之后,果然安心不少。

  他看着床边的大夫,问道:“浮青今日真的能醒吗?”

  “不好说,”闰六道,“大夫只能试试,将军伤得有些严重。”

  阮羲眼神一下黯然,走到旁边站着,远远看着床上的人。

  浮青……醒一下,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我……有点害怕。

  大夫检查一遍后,阮羲把一干人等都遣到了旁边营帐,叫他们歇息一下,只自己待在卞有离帐内,等着看他能不能醒。

  就这样等到半夜,卞有离竟真的醒了。

  因为阮羲一直守在床边,卞有离微有动作,他第一时间就能察觉。

  “浮青!”

  卞有离发出一个似乎含有疑问意思的音节,声音极低,隐约透出几分无力。

  阮羲先是让外面的人叫大夫过来,然后从一旁拿火折子点了盏灯,移到床边:“是我。”

  卞有离好像要动一下手臂,却不慎牵动伤口,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阮羲听着这声痛呼,吓得赶紧放下灯,轻轻按住他的手:“别动。”

  卞有离依言不再试图动作,而后看向阮羲,说话有点吃力:“你去……哪儿了?”

  “李束骗我说琼宁出了事,”阮羲道,“我本想赶回去,处理完了再回来。半路上却遇到太傅派的人,说琼宁没事。我便又回来了。”

  “李束……”卞有离皱眉,缓慢道,“是……跟着江延?”

  “是,你们去洛国那次跟着的人之一。”

  “那你,没事?”

  阮羲点头:“我没事。”

  卞有离轻微笑了笑,像是安下心来。不过随即却又一副很愁的模样:“洛国,不好对付。”

  “别担心了好不好,”阮羲终于忍不住,隔着被子握住他的手,俯身近距离地看向他,轻声道,“好好养伤,我来处理,然后我们回琼宁好吗?”

  卞有离仿佛有些不解:“你处理?”

  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一群大夫,阮羲自然不能妨碍他们,马上让开了。卞有离的目光追着阮羲到一边,却只得到阮羲温柔的一笑,就再没有其他回答。

  闰六和明察本来被阮羲赶去休息,这时候收到消息也连忙赶来。带了一点吃的,不过卞有离也没吃到几口,只喝了点水,就体力不支,不再清醒。

  卞有离睡过去之后,帐中的人的顿时都安静下来,大夫们小声交换了几句意见,便跟阮羲告退说要去研究方子。

  “等一下,”阮羲转过来看着这几位大夫,语调温和地问道:“将军下次醒来,大约是什么时候?”

  几个大夫面面相觑,其中一位走出来,恭谨道:“王上,此事说不准,也许三日,也许五日。”

  阮羲若有所思,盯着这几个人道:“将军前些日子忧虑极甚,身心疲惫,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几个大夫喏喏应声,唯有最前面那位大夫应了一声之后,突然抬头看向阮羲。

  阮羲看着他,淡淡道:“明白了吗?”

  这位大夫连忙低下身子:“是。”

  阮羲点点头:“出去开药吧。”

  明察看着几个大夫离开,上前对阮羲道:“王上,您这是……”

  阮羲却直接打断他的话:“孤等一下写信让太傅把秦掌司送来,你们去点兵,明后日,孤亲自带兵同洛国一战。”

  明察愣了一顺,急忙劝阻:“王上不可,战场刀剑无眼,若是有个闪失,臣等未必顾得上。”

  “不过一群叛臣,”阮羲说着,看了卞有离一眼,语带冷意,“却让浮青伤成这样,还折损我们许多兵力。浮青现在不能打仗,难道就任由他们狂妄下去?”

  明察被他问得一梗,仍然试图拦他:“可是战场危险,不如由臣等前去,王上在营中安排……”

  “不必,”阮羲道,“你们去得,孤为何去不得?若真有什么,也是孤自找,孤写信时会告诉太傅,绝不牵连你们。”

  明察还想找些比较充足的借口再说,闰六却突然开口:“明察,你留在营中照看将军,我陪王上去洛国就是。”

  “你疯了?”明理由还没想好,就被这个不和自己一边的队友给搅和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闰六道:“等将军醒来知道,必定不能放心。到时候将军责怪,我们该怎么解释?”

  “没事的,”闰六拍拍明察肩膀,“出来,随我去点兵。”

第七十六章

  闰六眼里神色十分笃定, 竟把明察唬地一愣,半信半疑地就跟着出去了。

  “你有什么想法?”出去之后,明察问道。

  “明察, ”闰六却停下来看着他, 绕过问题反问回去, “你老实和我说,王上同将军, 是不是……是什么关系?”

  明察一愣, 什么关系?

  君臣关系还方便解释, 君臣之外的关系, 可就不是旁人好随意说道的了。

  周围一些传言并非没有, 但今天是由闰六说出这话,明察不禁吓了一跳:“你这是何意?”

  “我问了副将, ”闰六道, “他跟我说, 将军当时被困住,有好几次都到了生死关头。但将军说, 自己要是回不去, 王上恐怕不肯和洛国罢休,不能不回去,一路都是靠这个信念撑过来。”

  “就算将军回来了, 王上还是不肯罢休啊!”明察闻言感叹一句,然后看向闰六道,“还有吗?”

  “还有, ”闰六点头,“我听副将说了之后,就觉得有点奇怪。这几日看王上对将军的……嗯,态度,也不大像你说的君臣之间。”

  王上日夜守在将军床边,衣不解带,不眠不休,这要只是礼贤下士的原因,那这位君王未免爱才太过,连自己的君王威严都摒弃得干干净净,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可闰六观望了这几日,王上的担忧绝对是真真切切,各种细心体贴的举止更不是想假装就能假装得出。

  他疑惑了好几天,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在营中巡视时听见几个士兵议论此事,说到某些传闻。他把这群说闲话的士兵罚了一顿,心中却记下了那些人的话,才有此揣测。

  的确不是单纯君臣,明察默然片刻,试探道:“那你觉得,若真是如此,怎么样呢?”

  闰六当即回道:“什么怎么样,将军想怎样便怎样,我看谁敢作对!”

  “……”明察侧过头看着他,忽而一笑,“不错,长进了。”

  “什么?”

  明察笑着点头:“正如你所想。”

  “真是这样?”闰六先是一惊,自己咂摸了会儿这个答案,然后极其不爽地给了明察一下子,“你小子都知道?居然一点也没给我说,不够意思!”

  明察敏捷地跳开想要躲避攻击,但还是被击中了。他笑道:“你看将军的样子,他自己心里都还懵懂着,我虽然看得出来,又岂能四处宣扬呢?”

  “你这什么意思,将军他……”

  明察摇头轻笑:“他只知自己若是回不来,王上不会罢休,可其中的原因,他心里怕是还没什么数。”

  闰六惊奇不已:“还有这回事,那怎么办?”

  “以后将军总能明白,”明察轻笑,“他们日日相处,肯定有情不自禁的时候。”

  闰六却十分忧虑地为卞有离着想起来:“那岂不是错过很长时间,你直接跟将军说不就行了?”

  “我怎么能掺和……对了,你先别管这个,”明察一下想起来他们的出门目的,敛了笑意,皱眉道,“你刚才为何不顺着我劝王上,还怂恿王上出战?你不知道有多危险吗,将军待王上如此,若出了事,咱们如何担待?”

  到时候卞有离醒来,一听阮羲去了战场,岂能什么都不做的?可他有伤在身,真要做什么也困难,徒然忧急,又对伤势不利得很。

  明察越想越觉得有弊无利,更不满了:“你怎么想的?”

  闰六:“你说将军不知自己的心意,王上可知道吗?”

  “都这么明显了,肯定知道。”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当时卞有离以为洛国抓了江延,为逼洛国妥协带人出战,回宫后王上没给他封官职,那个时候,明察还以为王上是在忌惮卞有离的实力。

  眼下看来,竟是他想错了。

  江延去洛国那次,明察提议暗地带人跟随,那次卞有离也觉得此法甚好,但怕王上不同意。当时明察就告诉卞有离,王上一定会同意。

  可他当时这么确定,是以为王上要借对卞有离的纵容掩盖什么。现在想想,或许除了某些不可说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王上不想拒绝卞有离的任何要求吧。

  可能还要晚一点,也许还会早一点,到底从何而起,他们自己大概也说不清了。

  闰六见明察似乎想到什么,笑问道:“你都这样说了,王上还有可能不去吗?”

  明察一下怔住。

  他只一味地从得失上判断问题,觉得王上如果出战的话,弊处太多,利益太少,因此一直阻拦。

  可是却忘了,有些事情,根本不是一句得失就能说得清楚。

  确实,换位思考一下,今天若是王上重伤不醒,将军在此,应该也是会不顾一切地打到洛国吧?

  明察叹气道:“是,确实没什么可能了。那你说,拉我出来,是有什么主意?”

  闰六难得见明察失策一次,面上不由带了些微得意:“就你天天会计较,天下难道事事都能计较吗?”

  “好好,”闰六作揖道,“子顺兄,愚弟受教了,您请讲。”

  闰六笑道:“没什么好办法。我陪王上去,起码不用他在前面拼命,将军醒来也可放心些。”

  明察没好气地甩了甩作揖的手:“这算哪门子办法,我当你有锦囊妙计呢!就算我去,也不会让王上去前边拼命,哪用得着你。”

  “你还年轻呢,小伙子,”闰六笑着拍了拍明察的头,“天天装的跟个大人似的,还是我去吧。你做事细致,照顾将军我们都放心。”

  明察难得有这种被当做小孩子一样对待的经历,被他一拍,顿时微微愕然地愣了愣。

  反应过来后,心里突然漫上一阵说不清的伤感,好像被什么东西戳中了似的。

  他习惯性地想反驳句什么,却没想出来,别扭地顿了顿,不大自然道:“谁装大人了,你去就去,快去点兵。”

  闰六哈哈一笑,拉着他往营地中间走去:“行行行,老明行吧,跟我去点兵。”

第七十七章

  阮羲要上战场这件事, 很大原因是为了卞有离,注定是拦不住的。有这个觉悟之后,明察也不再说些没用的, 反正说了也是白说, 他只想尽力把事情做到最好。

  于是他跟闰六连夜都在安排此事, 忙活了一宿,直到天亮, 终于整合出一支精兵, 约十五万, 然后去跟阮羲禀报。

  对于这两位将军, 阮羲是知道的。他们既是卞有离的得力干将, 又是卞有离的朋友兄弟,因此他放心得很。大体听了下两个人的介绍, 阮羲便交待明察留在营中, 让闰六跟着自己, 带兵去往洛国。

  关于这些人员安排,也都是之前说好的, 没有什么问题。

  说完这些公事之后, 阮羲又特意叫住明察,说了些有关卞有离日常休养的嘱咐。

  明察何等细致的一个人,对这些怎会不知?不过他虽然全都有数, 仍然也是耐心地听完,郑重点头道:“王上放心,臣一定会悉心照料将军。”

  “孤知道, ”阮羲微微侧头,像是带了几分无奈,轻笑道,“浮青一向对你信任有加,孤只是……忍不住想说几句,不然总觉得难受。”

  明察了然一笑:“想是王上太过忧心将军所致。若将军醒来得知王上亲上战场,必定也是如此心情。”

  “所以,孤才想让他睡得久一点。”阮羲道。

  明察知道医者在药里加了东西,那时阮羲说的最后一句话明显别有用意,那位医者听懂了,他当然也听得懂。

  对于阮羲心中所虑,明察很清楚,无非是怕卞有离醒来后担心,所以想让卞有离先不要知道,再尽力争取早点回来。

  他虽然明白,也十分理解,并且没有对此做出任何破坏,却还是想到可能会发生意外。

  比如阮羲未能如计划中的,在卞有离清醒之前赶回来;又或者他赶回来了,却有一些严重的损伤。

  这些可能性,也得避免一下才好。

  阮羲跟闰六临行前,明察出去送他们。

  大军凛凛地等在外面,铁甲寒光,骏马齐整。闰六因是主帅,跟他们说了一声后,便先行一步走去最前方。

  阮羲因临走前去看了一下卞有离,就出来得略晚。他出门套上马之后,翻身跃上马背,也拽起缰绳就要迈步。

  见阮羲这就要走,明察立即走到他的战马面前,使阮羲不得不停步,疑惑地低头。

  明察认真地看着他:“王上,为了将军,您在战场上务必保重。”

  这本是句寻常的话,可阮羲牵着缰绳的手似乎顿了顿,才开口:“……孤知道。”

  明察看他反应,就知道自己的预想没错。得到阮羲这句应答,他暗暗舒了口气,不再多话,垂首后退数步,俯身肃然一拜:“臣等与将军在此,静待王上,凯旋而归。”

  闰六自从在卞有离手下,就有许多上战场的机会。卞有离也知道他性格,每次有实战,都想着他,所以闰六算得上是经验比较丰富。

  越是如此,闰六就越担心。

  所担心者不是别人,正是他一路跟来的王上。

  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阮羲带兵,在营中时,卞有离跟他们商量作战计划,阮羲也从未发表重大意见。

  这样以来,他不能不忧虑,王上万一根本不会作战,却又胡乱指挥一气,上去瞎打一通,到时王权在上,该如何是好?

  这份担心随着跟洛国距离的缩短而越发加剧,闰六甚至忍不住想直接问问王上,会不会打仗。

  他自然憋着没敢问,但忧心不减。

  直到快看见洛国临界线,阮羲突然下令扎营。

  闰六总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冲动之人。有扎营的时机,他或许能去打探劝说一二。

  闰六却没想到,他进到王上营帐后,听完阮羲的战术安排,却改变了想法,顾虑全无。

  他终于能完全安下心来,因为阮羲的战术可谓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仔细推算下来,竟然无一处纰漏。

  闰六算是服了,跟着卞有离时,卞有离就所向披靡。现在卞有离受伤,阮羲为卞有离而来,也是稳扎稳打,算无遗策。

  不过这二人的风格倒很不一样,这也许是性格使然。

  卞有离虽然也讲究战术,但在条件不那么紧迫的时候,他就会很选择快速攻打出去,很直接,士气也足。

  阮羲的战术风格大概与他平时行事有点相关,在处理政事时,自然不能率性而为,体现在战场上,就更显得处处追求周全。

  他几乎把洛国可能出现的情况分析了个彻底,择出其中最有代表性,也最难对付的几种,告诉闰六,这几种情况,不能让洛国出现。

  然后他把另外几种可能性列出来,都是对荆军方便而不利于洛国的状况,告诉闰六,这是他们要达到的程度。

  也就是说,要先用计让洛国走到他设计的路上,且预先埋伏,以此求胜。

  听起来不容易,阮羲却给出了明确等我方案。

  这同平常对战的策略有些不同,倒更像是在朝局中平衡势力时常用的手段,促使打算处置的对象一步步走进圈套,随即一网打尽。

  方法不常见,效果却毋庸置疑。

  虽然一直绷着神经是有点累,也没有跟卞有离出战时的痛快,但是闰六接下阮羲命令去做起此事的过程中,却无比放心。

  因为他见识到了阮羲的完整策略,叹为观止之余,也绝对肯定在这样的布局之下,洛军必定有来无回。

  这个情况,已经比他来之前想得要好上太多。不过是需要等上一段时间,做些琐碎的引诱,也就不算什么。

  一系列周密安排,半个月细心布局后,阮羲终于下了命令,去宣战。

  随即攻破洛国城门,两国大规模交战。

  阮羲一改前段时间的谨慎,吩咐闰六带人直接冲进去,不能迟疑,不必顾忌,也不要有所保留,反正后面的事都做好准备了。

  卞有离所受过的苦,他不能以身代之,但从这些人身上讨还一二,总还办得到。

  闰六早就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想去狠狠打一场仗,所以极其踊跃地就答应了。答应之后,闰六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职责是保证王上安全,遂问道:“王上也去吗?”

  说实话,阮羲诚然是很想去,如果没有明察临走前那一句嘱咐,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就说去。

  可明察那句话仿佛一堵无形的墙,拦在他面前,告诉他,不能冲动,不能不计后果,因为浮青还躺在军营里。

  他之前冲动之下想过的,所有事情,都不能做。浮青已是一身重伤,如果自己再出了什么事,那就更糟糕了。

  片刻后,阮羲道:“你带人去吧,孤等你们回来。”

  闰六顿时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他就怕阮羲非要亲自去,到时候出什么事,他也不一定能及时赶到。如今阮羲自己说不去,他做事就容易多了。

  将军受了这么多苦,可不能对洛国这群人下手太轻。

  因为阮羲之前下令做的部署,洛国一出兵,就一步步落尽陷阱里。

  先是粮草补给一天天减少,然后战马一日日虚弱,胜算自然一点点降低。

  眼看着胜利在望,荆军好像就要夺得胜利时,洛国这边却又出了意外。

  在临败之前,洛军聚齐全力发动了一击。这一击虽不致命,也不足反败为胜,但因为这群将士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确实给闰六带来了很大压力。

  正面抵挡上已经难以占据优势,正当闰六打算派人回去问问王上,是否先暂避锋芒,改攻为守时,一直打得最为艰难的侧翼忽然情势有变。

  有小兵跑进闰六的帐子,禀报道,援军已到,是明察将军亲自带人来的。

  “明察?”闰六大吃一惊,“你确定吗?”

  将军还在那边,明察不应该好好守着才是?

  可小兵无比肯定地回答道,确实是明将军无疑。

  闰六便也不再思考对策,也没去见阮羲,直接纵马去了侧翼,想看个究竟。

  竟然真是明察。

  可明察见到闰六后,只是简单地招呼了一声,没顾上说其他的,就指挥自己带来的人去接替已经精疲力尽的闰六的人,然后拉着闰六急匆匆去见阮羲。

  阮羲被他催着,一边紧赶慢赶地往阮羲那边走去,一边很着急地问道:“你怎么来了,将军那里谁照顾?”

  明察没空回答他,一直催着马匹快跑,直到进了营帐见到阮羲,阮羲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他才给了正面答复。

  “洛殿下和江大人在照顾将军。”

  阮羲一愣:“江延?”

  但他随即关注到了明察话中的另一个人,不由更加惊讶:“洛风殿下也来了?”

第七十八章

  “是的, 洛殿下让臣转告王上,不必耗费荆国兵力了。洛王已经回宫,很快就能收回一半兵力, 到时洛军自会撤退。”明察道。

  洛云回去了?

  阮羲不由一惊, 这好不容易救出来的, 洛云现在回去做什么,安全有保障吗?

  不过他随即就理解了, 洛云此举, 大概是怕荆军进攻洛国, 造成生灵涂炭, 民不聊生。

  负隅顽抗无非加剧百姓负担罢了, 洛云恐怕很不想看见这种局面。

  明察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他的猜测:“洛殿下的意思是想请王上先停止进军,洛王的人应该快到了。”

  做君王做到洛云这般, 毫不顾惜青史上会留下多不好的名声, 只为最后再为她的百姓守一回安乐, 就果决舍弃一国之君的尊位。即便是外人,也不能不赞她一句贤德。

  阮羲身处王位, 最知道其中难处, 心里的感佩之情比之旁人又更深切许多。

  所以他想了想,便也不再坚持非得继续进攻。

  反正洛国败局已定,之前也已经狠狠打击了他们, 眼下洛云既然有意解决,犯不着再往里投入兵力,平白还可能有不少损失。

  阮羲命闰六暂且停下, 等在原地,然后叫明察上前,细细问询卞有离的情况。

  “王上放心,”明察道,“洛殿下医术不凡,到营地不久后,将军就醒过来。臣出来的时候,将军已经好了大半。”

  “那就好,”阮羲听闻此话,安心不少,脸上顿时轻松多了,道,“孤出来许久,只是担心浮青的伤。既然洛风殿下在那里,想来就无事。”

  “不过……”

  阮羲一听这俩字,马上紧张起来:“不过什么?”

  明察笑道:“将军醒过来后,听说王上来了战场,就……有些不悦。”

  阮羲顿了顿,心存侥幸地试探道:“有些?”

  明察想了想,回忆起卞有离知道消息时的反应,轻咳一声:“好吧,不止有些,是……相当不悦。”

  “有多不悦?”

  明察看了闰六一眼,二人一对视,眼中都带上几分看好戏的促狭,不过面对阮羲时自然是立即隐去,换上了正经的神色:“臣也说不好,王上回去后再想办法跟将军说说,让他别生气。”

  阮羲一呆,这些日子都沉稳笃定的神色里添了一点不知所措。

  这该如何去说呢?

  他本想让医者多拖延几天,再早点回去,到时候跟卞有离讲一下。那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卞有离虽然还是得生气,也不至于解释不清。

  现在可好,洛风一去,卞有离醒了,什么都瞒不住,全被他知道了。

  明察看向阮羲,见他皱着眉在思索,估计是在想回去该编造个什么借口最让将军消气。

  这种事情让王上一个人去愁就行了,明察笑着给了闰六一个眼神,俩人走到一边去说话。

  闰六也很担忧,问了明察一些事情,又问他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之类。但他们没说几句话,便有人从外面跑进来禀报道,洛军有异动。

  这异动,自然是洛云的动作。

  这回赶来的洛军中,有一部分本来就是只听从洛云调动,因为洛云之前不在国内,才被拉来充数。现在洛云回去,他们自然是全凭洛云吩咐。

  有洛云在,洛军内不多时便少了一半兵力,一下就更不禁打,很快撤退投降。

  邺平城门大开,洛云派了大臣来邀请阮羲及随从人员进去。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如前所计划好的,洛云在朝堂之上亲自递交投降国书,愿以洛为郡,臣服荆国。

  阮羲收下投降国书,承诺立即对洛停战,绝不殃及百姓,请洛云仍然掌管洛地,过些时日到琼宁暂住,再做商量。

  待了却洛国诸事,又已经是数日过去。阮羲早就归心似箭,恨不得即刻回营。

  荆国众人一刻也没有停,留了些驻军之后,径直回城。

  阮羲这次出去的时日不短,这段日子里,卞有离在洛风和江延的照看之下,伤势基本已经无碍。除脸色还有点虚弱的苍白,以及不能受凉之外,日常活动都没什么问题。

  他刚醒过来的时候,听说阮羲亲自出战,确实又惊又急,在明察等人不住的开导劝慰下才好些。

  可尽管有人开解,他心里仍然有许多忧虑,怕阮羲在战场上有什么不能预料之事。为了周围人不担心,他什么都不说,但越是憋在心里,也就越发不安。

  此时听到阮羲回来,卞有离才终于放下心来。他正要跟众人去门口接一下,就被洛风拦住。

  “不准出门。”洛风道。

  江延也拦着他:“外面风大得很,又是冬天,你在这儿待着,王上也会马上过来。”

  见两个人都坚持阻止自己,卞有离无法,只好妥协,但转身之前还是不满地嘀咕了一句:“你们两个倒真是一心。”

  洛风笑笑没说话,跟着江延出去,顺手把帘子也给合上避风。

  阮羲回来后,果然把一应事宜都立刻交给了闰六和明察,见到江延后把江延也推去做事,自己则直奔卞有离的营帐。

  终于要见到了。

  阮羲急急地走到卞有离的营帐前,看着紧闭的帐门,马上要靠近时,却突然慢了下来。

  他走到帐前,越近,就越缓慢,最后简直是靠小步挪动才走到帘子外头。

  心里突如其来的紧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阮羲深吸一口气,终于要把眼前的阻碍物给推开,里面的人却比他更先动作。

  帘子一下掀起来。

  两个人对望而站。

  卞有离眼中浮过一丝喜意,但瞬间便消匿下去,态度转为淡淡的,侧身示意阮羲进门。

  “浮青……”坐下后,阮羲唤道。

  卞有离抬手放在他面前一杯热茶,接着给自己倒水,同时随意道:“嗯。”

  阮羲从这一个字中,明确分辨出了明察所言的那份不悦。

  遂他十分识时务地率先道:“这次是我太冲动了。”

  卞有离把茶杯一下放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气氛顿时一凝。

  然后他盯着阮羲:“你之前上过战场吗?”

  “……没有。”

  “所以你就这么去了?”

  阮羲看着他,低声而快速地道:“凡事总有第一次啊……你到洛国之前,不也没有去过战场。”

  卞有离本来还不觉得多生气,加上阮羲才回来,他不过故作生气地问几句,让他下次别再做这种危险的事。

  但此刻见阮羲拿自己作比,看来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不妥在何处,他就当真是气着了,冷冷一笑:“那你还很有道理了?”

  阮羲顿感气氛不妙,马上补救道:“不是,我是说,我做了准备,不会有意外的。”

  “意外,意想不到才叫意外,”卞有离立即接话道,“你能防备的只是状况罢了,算什么意外?”

  “好好,浮青你别生气,”阮羲马上顺从道,“此事是我未能仔细筹谋。但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不要担心。”

  卞有离看向阮羲,好看的眼睛微微一瞪:“你还让人给我下药!”

  阮羲紧张不已:“那个不伤身的。”

  “我当然知道不伤身!”

  阮羲:“……那你……别生气了行吗?”

  “我为什么不生气!”卞有离脱口道,然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无理取闹一般,再说话时就有点底气不足,“你是不是觉得我醒着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阮羲赶忙否认,“我只是怕你担心,于伤势不利。”

  “你……”卞有离拍了一下桌子,“我早晚会知道,差这十天八天的吗?”

  阮羲心里暗道,这种事情,能晚一天是一天。

  面上却还是恳切道:“此事是我之过,下不为例。”

  卞有离又瞪着他看,阮羲无辜地看回来。过了一会儿,卞有离忍不住笑出来:“算了,我不跟你计较这个。”

  见他翻篇,阮羲总算放松下来,略带心疼地看着他:“你的伤可还好,我怎么觉得你瘦了好些?”

  “我没有,”卞有离皱眉看着他,“你自己才是瘦了,还有闲心说我。闰六有没有好好守在你旁边,你没受伤吧?”

  回来之前,阮羲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卞有离生气,此时解决了这个问题,两个人许久不见,自然少不了好好说上一番话。

  又待了几天后,这边的事情大体都处理完毕,剩下那些重要的,都得回宫做。

  因此弄好之后,大军就启程回琼宁。

  回宫后不久,洛云就如约赶到。

  她带来了洛国地许多要收拾的事务,转手之事让阮羲很是忙碌了几天。他本想跟卞有离多待一些时间,也都没能如愿。

  将洛地诸事搞定后,阮羲本想封洛云为洛地郡王,但她坚持不受,说这些年经历的已经够了,今后想要远离这些,去外面走走看看。

  于是阮羲便只能封洛风为郡王。

  他不知如何封洛云,但又不想让她就此身份降低,最后想了个办法,下旨认洛云为王室义女,封长公主,与洛风每人各得洛地三成食邑。

  洛云谢恩后即出宫,不知去了哪儿,音信全无。洛风回洛地驻守之前,请阮羲按例另派一名荆国大臣,行监督之责。

  “江延去吧,”阮羲道,“只年节时别忘了回来看看太傅。”

  卞有离自回宫后就一直在令华殿待着,阮羲事务繁杂,他不想去打扰。

  难得看着今天天气暖和,他身体也差不多好了,就想去军营走走。

  回来的时候,却被人拦下了。

第七十九章

  卞有离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出现马前, 吓了一跳,紧急拉住缰绳,停下后立即跳下来看那人:“没撞着你吧?”

  那人后退几步, 弯腰道:“见过上将军, 小的没事。”

  听到他的称谓, 卞有离不禁疑道:“你认识我?”

  “小的专程在此等候,我家主人邀请上将军见个面。”

  专门等候?

  卞有离一听, 顿时觉得不大对劲, 什么人见自己一面还得偷偷摸摸的, 莫不是见不得人?

  “你家主人是谁?”他谨慎问道, “我为什么要去见他?”

  然而来人完全没有告知的意思, 态度既有礼又不失强硬:“上将军若是不愿,小的今日恐怕被您这马给撞得不轻。”

  卞有离闻言愣了片刻, 一时没能理解这两件事有什么因果关系。

  “你刚才不是说没事, 而且我的马也没碰着你。”

  那人客客气气道:“刚才是刚才, 上将军若执意不去,小的不承认刚才说过话。”

  卞有离自以为出谷已久, 世间的事也见过不少, 但被碰瓷者如此光明正大地威胁,实在是平生第一次。这无赖的程度他着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由得目瞪口呆。

  此时才觉得,自己还是见识太少。

  然而左右打量了一下,卞有离无奈发现, 身处的这个路段是这一路都少见的偏僻之地,周围没几个人。如果这人非说是自己撞人,还真是没有证据能辩论清楚。

  避无可避,看来都是对方计划好的。

  这么精心的安排,也让卞有离更加疑惑背后到底是谁。反正去不去都是个麻烦,不如为自己解个惑。

  他冷冷瞥了传话人一眼,上马道:“带路。”

  那人安然地从旁边牵出一匹马,带卞有离绕了一圈极复杂的路,最后才到了一间民居门前,下马躬身道:“主人在内久候,上将军请。”

  来的路上,卞有离一直在猜测会是什么人,但都没什么头绪。

  好像任何人都有可能,也都没有可能。

  进门之后,此事终于揭晓了答案。

  林忠实坐在主位,笑得满面春风:“上将军,幸会。”

  卞有离面无表情地回道:“林相国,幸会。”

  林忠实殷勤地请他上座,卞有离也懒得跟他客气,坐下后皮笑肉不笑道:“我和林相国平日里也常能见到,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真让人受宠若惊。”

  林忠实仿佛没听懂他的嘲讽,笑着说道:“上将军事务繁忙,难得能有机会叙一叙,费些力气也无妨的。”

  卞有离很不想跟他虚与委蛇,不耐烦道:“林相国费如此力气见我,有什么事,直言吧!”

  “上将军稍安勿躁,”林相国笑道,“今日林某设下私宴,承蒙上将军不弃,屈尊驾临,不若饮几盅酒水,赏些歌舞可好?”

  “是你硬逼我来的,”卞有离毫不领情,冷声道,“别在这胡说八道。”

  林忠实一点也没尴尬,仍然笑意盈盈,招手叫来一群歌姬舞姬。

  乐声渐起,但不似阮羲在宫中设宴时常用的曲子那般悠扬怡神,反而带着一股庸然媚俗。

  舞姬穿着更是轻薄艳丽,一举一动矫揉造作,眼光频频看向坐着的两个人。

  林忠实给卞有离杯中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卞有离接过后又放在桌上,也不看歌舞,也不看林忠实,不理不睬地低着头,仿佛地面有很值得研究的东西。

  “上将军,”林忠实见他不喝,意料之中似的摇了摇头,轻啜一口酒,笑道,“您天纵英才,有运筹帷幄之能,实在令人敬佩。”

  “不敢当。”

  “您要是说不敢当,那天下便无人当得起了,”林忠实放下酒杯,“只是最近国内有些谣言,不知上将军可曾听闻?”

  卞有离警觉地看着他:“什么谣言?”

  “想必上将军还记得,您入宫之初,并非武将出身。”林忠实隐晦道。

  他语中所指的这件事,没几个人不知道,尤其军中之人,他们最开始都对卞有离获封的行径感到不满。

  但后来卞有离的能力也证明了,他配得上这些,所以反对之声逐渐偃旗息鼓。也因为没惹出什么乱子,卞有离向来没怎么关注。

  今日听林忠实一说,他不禁有点忧心。

  ——不会给泽安带去麻烦吧?

  以前他还对此有点在意,但随着跟阮羲日渐相处,那点心结早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只是担心这事会被有心人利用,对阮羲不利。

  林忠实不知卞有离所忧其实并不为他自己,只是看到卞有离皱起眉,反应也不太好。

  他眼中顿时就有一丝得意,转眼却又换上诚恳:“以上将军的才能,本不该遭此非议。可愚人不知就里,妄言损害上将军声名。林某深知您本领非凡,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人云亦云?”

  卞有离:“你想怎么样?”

  林忠实微微前倾,眼中显出清晰的野心:“上将军若能协同林某成就一番事业,天下之人,谁敢对您不敬?”

  “……”卞有离看着林忠实,无言以对。

  将谋逆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也就罢了,贪婪之人做事总没有道理可言,也能理解。

  但……是谁给这个人信心,叫他以为自己会跟他一队的?

  简直……痴人说梦。

  卞有离沉默半晌,委实被林忠实这大无畏的精神和自以为是的智慧所感动,拒绝时语气都婉转了不少:“才疏学浅,不敢当此重任。林相国另寻高明为好。”

  “将军何必妄自菲薄。”

  卞有离没想到林忠实竟然还能厚着脸皮接下这句话,实在是又刷新了自己对他的认知,一时不知道该讽刺一句还是客气一点,便顿住了,

  林忠实转向场中,抬手示意了一下,其间领舞的女子便伴着一阵浓烈香气缓步而来。

  这个味道和做派都让卞有离反感得很,但这是在别人的地方,人家愿意看,那也都是私人喜好,他总不好说什么。

  林忠实却指挥那舞姬:“给上将军敬酒。”

  舞姬盈盈一拜,走过来执起卞有离面前酒杯,脉脉软语道:“上将军,请饮罢此杯可好?”

  她身上浓烈的香气冲得卞有离一刻也忍不了,当即站起来:“不好。林相国,恕我不能奉陪了。”

  林相国挽留道:“上将军莫急,若是嫌这女子不好,林某还有别的。”

  舞姬一下急了,眼中漫上慌乱,上前一步央求道:“上将军,求您饮了此杯。”

  看她模样,可能是做不好就要受罚。但卞有离光是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就恶心不止,哪里还能接下这杯酒。他忍着马上出门的冲动对林忠实道:“谢林相国招待,实在是想起一桩急事,与这位姑娘无关。”

  舞姬见他心意已决,不由泪盈于睫,刚要往前半步再说什么,正好卞有离急着转身,她一下撞在他身上,酒也没端住,洒了卞有离一身。

  看着卞有离衣袖上的水渍,林忠实怒气冲冲地指着那女子:“贱婢,跪下,给上将军赔罪!”

  舞姬忙不迭跪倒在地,泪水滚落而下:“上将军恕罪,上将军恕罪,奴婢该死!”

  卞有离只想赶紧走,无意跟她计较,道:“无妨,一时手滑罢了,林相国不必苛责她,我先告辞。”

  “上将军心善,”林忠实一下又笑起来,变脸之快令人叹服,“只是外头的人不是都像您这般慈悲,上将军小心为上。”

  “你在说谁?”卞有离听他似乎意有所指,止步问道。

  “林某也不跟您藏着掖着了,”林相国微微垂首,轻声道,“还请上将军小心防备太傅。”

  “……”卞有离默然看了他一会儿,道,“告辞。”

  “上将军慢走。”

  林忠实送他出门,遥遥地看着卞有离骑马远去的背影,微微一笑,看起来志得意满。

  一个人影突然闪现出来,站在林忠实旁边。若有荆国大臣在此,应当认得出,正是骗了阮羲后便踪迹全无的那个人,李束。

  卞有离回宫之后,直接去找了阮羲。他本来打算把今天林忠实找自己的事情跟阮羲说一说,进门之前却想到,阮羲本来就对林忠实多有防备,用不着自己提醒。知不知道这件事,都没有影响,如果说给他听,恐怕反而惹他担心。

  因此进长泰殿之后,卞有离便没有提林忠实,只问阮羲忙完了没有。

  “差不多,”阮羲见到他,连忙把面前的奏折一收,“封赏完诸将士就没有其他事了,你刚从外头回来吗,冷不冷?”

  卞有离摇头表示不冷。阮羲却还是怕他受凉,拉着他坐到暖炉旁边:“忙完这一段时间,年前就清闲下来了。”

  “快过年了,”卞有离后知后觉道,“这么快啊?”

  “是啊,”阮羲笑道,“年节时各地郡王来琼宁朝贺,你师兄也会来。”

第八十章

  此次出征诸将士的封赏不消多说, 阮羲总不会薄待他们。也许是接近年关,各种麻烦也拣着喜气洋洋的时间避开。日子这么相安无事地过去,已是深冬将尽。

  一个多月瞬息而逝, 年节也差不多快到了。

  如往年惯例, 各地郡王都要入琼宁朝贺。别人都没什么, 随意接见一面后,就被安排到行宫款待。

  只洛风待遇不同。

  殿上接见时, 阮羲特意安排洛风不必和其他郡王一起在行宫, 而说怕他住不惯, 正好江府是去过的, 就随江延回府即可。

  要说住不惯, 各地郡王在自己封地待了许久,大抵都是住不惯的。

  只是阮羲已经找了借口如此下令, 旁人也就不好再为个暂时的住处说三道四, 平白失了身份。

  从殿上告退后, 江延去看张瑞义,阮羲想着卞有离许久没见到洛风, 应该有些话要说。

  再者太傅和洛风也不熟悉, 倒不如先不见面,便说自己陪江延去太傅府,让洛风去令华殿看看。

  洛风自是领受了他的好意, 往令华殿去找卞有离。

  令华殿内仍是装潢精致,因为冬日天寒,怕卞有离旧伤受凉复发, 除地龙日夜不停之外,阮羲还命人设了许多暖炉。

  此时就算在殿内栽几株夏花大约也能开放——只要它们不畏热。

  洛风刚进门,几乎被殿中的暖意给捂出一身汗。他忙把身上的披风解了,一抬头,就见卞有离懒懒地从内殿出来,只着薄衫,头发也没挽,松松散散地披着,手里拿着一本书。

  “师兄?”卞有离见到进来的人,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洛风好笑道:“就算是我,你也不该这般衣冠不整。”

  “我以为……”卞有离突然止住话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师兄稍等,我去换件衣裳。”

  卞有离进去很快换了一身轻薄白袍,头发也找了根簪子挽着,虽然不算正式,好歹能见人。

  洛风在外殿等着,听见脚步声。

  他笑着回头看向卞有离,正想说什么,脸色却突然一变。

  卞有离走过来刚坐下,看见他的神情后,马上疑道:“师兄,你怎么了?”

  洛风没回答,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伸手。”

  卞有离自幼常听见这句话,习惯性就伸出右手,等洛风给他把脉时才反应过来,莫名道:“我的伤已经痊愈了。”

  从战场回来这些日子,他都不怎么出令华殿的门,除了偶尔去军营转转,连早朝都没有去过。

  阮羲更是让秦掌司配了一堆药膳,又怕他不喜,还得时常来令华殿看着,或一起吃。

  这样休养之下,别说只是些皮肉伤,只要没到生死关头,应该都能养好才是。

  可卞有离看着洛风模样,却十分慎重,好像并没有这么简单,让卞有离也有点不安。

  洛风给他把脉后,问道:“你这些天可感觉身体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啊,”卞有离想了想,道,“只是偶尔觉得乏累,想睡觉,有时候记性也有点不好,可能是休息太久,懒出毛病了。”

  毕竟在屋子里憋了几个月,再正常的人也会有些惫懒,但这不是大问题,卞有离对此都没有放在心上,不过今日师兄问,他才勉强找出几点罢了。

  洛风却皱着眉,又给他把了一次脉。

  把脉之后,又仔细检查询问了一遍。

  最后,洛风看着卞有离,严肃道:“离儿,你太大意了,有人给你下药,你竟也不知。”

  闻言,卞有离悚然一惊:“什么?”

  下药,怎么可能?

  这令华殿基本没有外人进来,衣食起居更不假于旁人之手,怎么会给人可乘之机?

  卞有离不大相信地问道:“师兄,你说的,可当真吗?”

  洛风点头:“自然不假。这是洛国独有药物,能够控制人的心智。中药者一开始会觉得体虚乏力,继而精神恍惚,忘记一些小事。因为这都不是大事,经常被忽略,但慢慢的,就会性情大变,最后受人所制。”

  乏力,恍惚,记性不好,卞有离最近的确有这些症状,但他只以为是战场受伤的后遗症,根本没放在心上。

  实在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卞有离慌张地看向洛风:“那……这……洛国的药?”

  洛风拍了拍他的手,让他安心,道:“放心,我能解决。但这药性已经发挥一个多月了,你先告诉我,一个多月之前,你去过何处,见过何人?“

  卞有离赶紧细细回想一番,可他实在没去过几个地方,出宫都很少,一下要找也不容易。

  不过,要说可疑,他回来后第一次出宫的路上,林相国曾不大友好地请他去了一个地方见面。

  卞有离跟洛风说了此事后,不解道:“可我什么都没做,没吃他的东西,也没喝他的酒。”

  “那有没有人接近过你?”

  卞有离想起那个舞姬,道:“倒是有位姑娘,她让我喝酒,我没喝,后来酒也洒了,我就走了。”

  洛风手指轻叩桌面,微微敲着,道:“应该是了。这药不需接触,只要靠近,就有办法让你中招。”

  卞有离忙问道:“那……容易解吗?”

  “有我在呢,”洛风安慰了他一句,表示无碍,然后又面露疑惑,“但现在的问题是,他给你下这个药,目的是什么?”

  既然洛风说没事,卞有离也就不再担心,反正他对师兄的医术从不怀疑。

  听洛风这么一问,他便开始回想那天的事情。

  回忆完林忠实的话,卞有离看着洛风,道:“那天他问我要不要跟他成一番事业,又说了些别的,应该是意图谋逆。”

  “这样啊……”洛风偏过头看着殿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什么,卞有离没听清。

  “师兄,你说什么?”

  洛风立即回头:“没什么。林忠实找你这件事,你跟王上说了吗?”

  “没有,”卞有离摇头,“泽安本就防着林忠实,不用我提醒,说给他不过是平添忧心。而且我也绝不会答应,说不说都一样。”

  这话中的道理挑不出毛病,洛风顿了顿,却道:“你为什么绝不会答应?”

  “师兄这是何意?”卞有离奇道。

  这还用问吗,难道他还能答应林忠实,配合谋逆不成?

  洛风认真地看着他:“离儿,这么久了,我都没有问过你,你跟王上,到底是如何?”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卞有离措手不及,顿时怔住:“师兄……”

  洛风若有所思:“我听江延说过你们之前的事情,但现在你在想什么,你打算怎么做,我却有些看不懂。”

  “我……”

  “你刚才说,绝不会答应林忠实。你为何如此笃定,这又不是你的国家,荆国也不是你的江山。你是为了什么?”

  卞有离一下变得期期艾艾,一句连贯的话也说不出,缓慢地犹豫道:“我……我是,是为了……”

  洛风打断他:“为了荆国王上吗?”

  卞有离沉默了一下,方低下头,小声道:“……嗯。”

  一个轻飘飘的字,此刻仿佛重于千钧。

  “你长大了,离儿,”洛风叹道,“得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你想好没有?”

  “师兄,我要负什么责?”卞有离一脸茫然。

  他只是想帮阮羲一些忙而已,让阮羲不要总那么辛苦劳累,百般为难。

  在这之前,也不曾深思自己这些做法出自什么原因。

  可是今日洛风这一句叹息似的话语,却让他心上一下漫起慌乱。

  为什么要负责,要如何负责?

  他不就是……想对一个人好吗?

  洛风看着卞有离这副模样,一眼就捕捉到了他的惊慌失措。

  不由又暗暗叹了一口气。

  “那我这么和你说吧,”洛风道,“如果让你和他一起承担以后的很多事情,包括他身上背负的,有些你还不了解的东西。可能很难,很危险,你会不会愿意?”

  “我……”卞有离目光游移开,不知道该看向哪儿。

  他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阮羲生命中的那些不易,自己是否愿意陪他承担一些?

  可是,即便现在突然地提出来,扪心自问,自己好像也……没什么抗拒的想法。

  甚至,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如果阮羲愿意把那些没说过的困难,告诉自己,就算有很多不好的可能性。

  好像也是……愿意陪他的。

  风雨如晦,愿共风雨

  前路莫测,可伴前路。

  卞有离看着洛风,一字一顿道:“我愿意的。”

  洛风看着他,目光不知是悲是喜,是安是忧,总之很复杂。

  他有片刻没出声,只是无言地盯着卞有离,然后才道:“好,跟我回江府一趟,我给你配解药。”

第八十一章

  洛风说要走, 便叫卞有离进去拿了件厚衣服,雷厉风行地拉着他出了宫,连让人给阮羲说一声也不曾, 就直接把人带去了江府。

  他两个人刚进江府大门, 江延正好从太傅府回来, 见久居宫内的卞有离竟也在此,着实算是位稀客, 便随口好奇道:“卞将军为何没在宫里?”

  江延问这个没别的意思, 单纯是觉得, 按阮羲那心思, 恐怕是恨不得让卞有离日日夜夜待在令华殿, 然后把所有事都给打点好,以免卞有离冷着热着, 或有半丝不妥。

  这份心在某种程度上显得不现实, 可也不能说不真诚。尤其这个时候, 江延越发理解阮羲的想法,也能体会他的心情。

  “要说多少遍, 你直接叫我名字不行吗?”卞有离倒没回答问题, 只是一听他对自己的称呼,立即就不满道。

  往日里这话确实说了很多次,但江延也就是听听, 并未遵循过。

  好在他今天倒是从善如流得很,闻言点点头,耐心地重新问了一遍:“有离来这儿做什么?”

  “还不准人来吗?”卞有离又道, “你那大门上也没写不叫进啊。”

  江延一顿,眨了眨眼,神色变得有点奇异,然后看向洛风,似乎在问,他今天这是怎么回事,才吃了一挂炮仗?

  洛风毫不费劲地读懂了江延投来的目光,毕竟卞有离平日里并不经常这样与人抬杠,今天反应显得有些奇怪。

  自然就令人不解。

  但他一时又顾不上跟江延解释,只迅速道:“你先去找点东西给我用吧,顺便把秦掌司也叫上,回来和你解释。”

  江延一听要叫秦掌司,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好,也不再多问。

  等洛风飞快写出一张单子,他接过来,正好门外马车还没解,就又出了府。

  在之前给卞有离治伤的时候,秦掌司见识了一回洛风的医术,自此一直敬仰不已,想着多讨教几句。

  只是洛风身份与他不同,不方便接近,他只能是日日遗憾。

  所以江延一说是洛风相请,秦掌司二话没说,扔下手里的方子马上起身,给江延拿齐了单子上的药物,随着就到了江府。

  洛风检查一番,确认药物备齐,便叫上秦掌司一起去制药。

  只剩江延在房间内陪着卞有离,问道:“怎么回事?”

  因为江延出门时洛风交待过,不要隐瞒江延任何东西,所以卞有离也不遮掩,全与他说了。

  “还有这种事?”听完前因后果,江延微微眯起眼,道,“这个林忠实,真是不知好歹。”

  卞有离深以为然。

  林忠实从前朝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手握重权,权倾朝廷,不知足也就算了,居然还要再进一步。

  得寸进尺,毫不收敛,实在不知好歹。

  “那你为何不告诉王上?”江延道。

  对这个问题,卞有离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本来是不想让他额外担心,现在……我另有个想法。”

  “什么?”

  “等师兄过来再说吧,”卞有离像是略带不确定似的,道,“待会儿我们商量一下。”

  不多时,洛风和秦掌司带着一碗药汤进来。

  卞有离一口气喝完,苦着脸道:“还要喝多少?”

  洛风:“四五次吧,以后就只服丸药即可。”

  “能不能直接用丸药?”卞有离十分抗拒这个药汁,试探道。

  洛风瞥他一眼:“要不干脆别用丸药,好得还快些,省去我不少麻烦。”

  卞有离马上识时务地噤声,绝口不再提起此事,转而问起其他的,譬如中了这种药的症状之类。

  而秦掌司跟洛风单独待了会儿,已经是心满意足,此刻见他们仿佛有事要说,作为一个外人,他立即识趣地告辞离开。

  为表礼貌,江延起身送了送他。回来时,却见房间里两个人静坐无言。

  “又干嘛,”江延来回看了看俩人,最后盯着卞有离,“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卞有离看着洛风,示意他来说。

  洛风回视一眼,看向江延:“将计就计。”

  “啊?”

  卞有离想的不算什么离奇办法,就是将计就计。他打算装作中了药的样子,看看林忠实到底想怎么做。

  虽有点冒险,可若是能成,好处却也极多。

  三个人在房间里说了半日,最后终于达成一致。

  就这么办。

  既然事情商量妥当,卞有离出宫已经时间不短,便要回去。

  临出门前,卞有离忽然想起阮羲父王当年异样,便问江延知不知道具体情况。

  江延想了想,道:“我只听王上提过几次,到他长大之后,也不爱说这些了。”

  卞有离见江延这里问不出什么,便又问洛风:“师兄,这个药能否让先王忘却发妻,转眼就跟别人情深义重?”

  洛风虽不知他为何如此问,仍然诚实道:“别说只是移情他人,若用药有方,就算让中药者对心爱之人下杀手,也是可行的。”

  “竟有这般威力?”

  洛风点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卞有离便把先王的事情给他说了一遍。洛风听后,沉吟片刻,肯定道:“定是此药无疑。”

  只是中计而已。

  卞有离忽然有点难过。

  他知道先王对发妻的凉薄给阮羲造成了很大的心结,以至于阮羲至今都不愿提起自己的父亲。

  哪怕对太傅,甚至对江延,阮羲怀有的亲情都比先王多些。

  更不必说那个姓林的女子,在得到先王恩宠后给阮羲带来的苦难。这份苦难到今日还在延续,虽然林妃已逝,她的父亲却迄今仍威胁到阮羲。

  而这一切,原非先王本意。

  阴差阳错,却成今日结果。

  卞有离又想到自己身上药性未清,顿时心有余悸,如果不是师兄回来,说不定他也会给阮羲带来伤害。

  他就算不至于极其通晓人情,也清楚阮羲是信任自己的。若自己也同先王一般,在阮羲毫无防备时予他一击,那后果……

  不敢细想。

  卞有离想了想,决定回宫后就找个理由跟阮羲讲,先去军营住,等药性清了再回去。

  因为洛风拉卞有离走时过于匆忙,一句话没留,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人,所以等阮羲到令华殿才发现主人不在时,是无比慌乱的。

  没有消息,没有迹象。

  他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构想了无数种不幸,无数种可能。

  而这其中任何一种,他都承受不起。

  可是人呢?

  阮羲站在令华殿里,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竭力想要镇静。

  元禾在一旁低头小声请示:“王上,奴婢叫人去问问吧?”

  “快去!”

  元禾小跑着出了殿门,嘱咐一圈,急急回来时,刚进令华殿外苑没几步,就见一个人影从另一道门走来。

  她想着刚才王上在殿内那个神情,再看到此人,自持如她,居然差点哭出来。

  卞有离从外头回来,一见元禾步履匆匆,又是沿着这个方向,马上意识到阮羲在里面。

  他赶紧拦住元禾:“你去哪儿?”

  “王上见将军不在令华殿,又不知将军去向,特让奴婢出来看看。”

  卞有离看了一眼殿内,笑道:“我出去得急,一时忘了交待。”

  元禾咬了咬唇,迟疑一瞬,轻声道:“将军……”

  “嗯?”

  “……您以后万不可如此了。”

  卞有离觉得她这句话似乎讲得十分郑重,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只答应道:“好,我知道了。”

  元禾低着头:“将军快进去吧,奴婢还得去和宫人说一声。”

  等卞有离进去,元禾才抬起头。

  她又想起来王上刚才的模样。

  今天将军是自己回来了,也没用别人怎么找,可是,如果将军没回来呢?

  只是一时不见,王上就要着急成那样,若将军哪日不告而别……

  只怕天都要塌了。

  元禾长长地叹了口气,想到外面那些找卞有离的人还在忙活,便向殿外走去。

第八十二章

  “泽安?”

  阮羲本是朝里站着, 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转过身来。

  看见确是卞有离进来,阮羲快走几步到他身前, 两个人相距还有几步时, 阮羲却突然站住了。

  卞有离站在门口, 眼看着阮羲本来朝自己走,却忽然不动了。他不知阮羲这举动是何意思, 便自己走到阮羲前面。

  “嗯……我回来了。”

  阮羲看着他靠近, 原本忧虑复杂的目光瞬间隐忍下去, 转为如常的平和。

  而他心里到底是多少翻腾的思绪, 从那安静的眼神里, 是半点也窥探不出。

  卞有离今日出门走得比较仓促,只来得及从内殿拿了一件披风, 样式不算特别, 花饰也很简单, 随手裹在身上御寒而已。

  这件披风领口处有一排纯白细长的流苏穗子,可能因为外面有风, 此时丝线都纠缠在一起。

  见阮羲一直盯着自己又不说话, 卞有离不禁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看见自己衣服上被风吹乱的流苏,以为阮羲是在看这个。

  他刚要整理一下, 阮羲已经比他更快地伸手。

  借此动作,阮羲开口时显得自然许多:“你出去了?”

  卞有离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说实话, 道:“我送师兄出去,顺便出宫看了看闰大哥他们,所以有些耽搁。”

  阮羲给他整理流苏的手微微一顿:“你去军营见他们了吗?”

  “嗯。”

  “……外面冷吗?”

  “不冷,”卞有离笑道,“倒是一进来,觉得殿内有些热。”

  阮羲一笑:“那把披风脱了吧。”

  卞有离也觉得这披风很不必要,便点点头,由着阮羲解开披风带子,接过来随手扔在一边。

  在卞有离没回来之前,阮羲的心情相当焦急,那种清晰至极的担心,让谨慎如元禾这般的人,也不由自主地对卞有离说出下次不要再如此的话。

  可卞有离回来之后,对着心中挂念之人,阮羲一点也没表露出来。

  卞有离说话时,他只是目光含笑,耐心听着,偶尔插一两句,毫无异样。

  卞有离与他说了几句话,不禁又想到自己如今情况,还有想好了的搬到军营去的打算,遂与阮羲讲了。

  闻言,阮羲似乎有片刻僵硬,才温和道:“但是那边可能会冷,现下也快过年了,等年后暖和一些再去,好不好?”

  卞有离没注意到阮羲的反应,认真地思考他的提议,晚点出去住可行与否。

  想到反正师兄说了先不走,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他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两个人又在令华殿待了没多久,元禾突然进来报给阮羲,说洛风郡王求见。

  阮羲明显一愣:“洛风?”

  然后看向卞有离,面带疑惑。

  他跟洛风实在没什么交集,要说见,应该也是见卞有离吧?

  卞有离却摇头:“我不知道,你去看看吧。”

  他嘴上说不知道,心里自然清楚洛风来此所为何事,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因此脸上的惊讶倒也恰到好处,不至于令人生疑。

  既然卞有离说不知,阮羲也不好晾着洛风,便不再问,起身同元禾去长泰殿。

  从令华殿出来,外面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还有几日前的残雪积在地上,凭空更多三分冷意。

  元禾打量着阮羲的神色,见好像没什么不妥,笑道:“将军已然回宫,王上也可放心了。”

  阮羲却不复在卞有离面前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浅淡到几乎看不出来。

  他顿了顿,回头对元禾道:“刚才闰将军他们说丢了的东西是什么,可找到了?”

  元禾点头:“是明将军的一枚坠子,木蕙陪他们回长泰殿仔细找了一遍,掉在椅垫下面,碰巧被盖住,因此明将军没注意。”

  “找到就好。”阮羲似乎漫不经心地回过头。

  元禾叹气:“可惜闰将军他们本想见见将军,谁知将军正好出去,他们也没见上。”

  阮羲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至于心里如何想,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之前他在长泰殿看奏折,闰六和明察突然进宫求见,为了营中的几件棘手事。以前这些都是卞有离处置,但自打卞有离受伤,阮羲不欲让他劳累,便叫军里直接报到长泰殿。

  说完公事后,闰六说道好久没见过将军,能不能请将军来见一面,有几句话想说。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阮羲本来想让闰六和明察去令华殿,但二人说有急事,来不及去,他便叫元禾去请卞有离。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见人,闰六说军中那件事情实在无法耽搁,不能再等了,过几日再拜访,拉着明察便匆匆告辞。但他们走了没多久又回来,说有样东西掉了,能否拜托王上在宫内找一下。

  这时候元禾才刚回去,跟阮羲说卞有离不在,令华殿及附近也没有人知道下落。

  阮羲一听,这件事自然比其他的都重要。立即命元禾叫来另一个宫人陪闰六他们找东西,然后带着元禾赶到了令华殿。

  好在没过多久卞有离就回来了,可他说自己去军营见闰六——

  这显然不是真话。

  然而阮羲明知道卞有离没说实话,却也不想多问。

  在卞有离从外头进门时,看见他站在那里,阮羲就已经再也不想计较别的。

  如果没有这次,没有那一刻乍然的相见,也许他还意识不到,自己的执念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卞有离没有发觉,在自己刚进门的时候,阮羲看过来的目光,其中夹杂了些什么。

  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寻常。

  那是未曾言说又真实存在的无尽深情,掩埋在如履薄冰的平静之内,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其中真假,毕竟混淆不了。

  所以即便知道卞有离隐瞒了什么,阮羲也不想计较,不敢计较。

  哪怕是不够坦诚的相伴,只要他还在眼前,就弥足珍贵,亦甘之如饴。

  谁知道还能延续多久呢?

  何必再去追究那些,两者相权,孰重孰轻已经十分明白。

  洛风来见阮羲也不是为了别的,因为那个药的情况只有他清楚,所以暂时回不得洛地。但年节之后,诸郡王都要回返,这又是规矩。

  为了不让阮羲察觉,江延便让洛风去说,是他想多陪义父几天,因此请求再留一段日子。

  这个理由找得极好,阮羲早就习惯江延在琼宁待着,何况张瑞义身边没有子嗣,得江延陪着,他更是不会反对。

  此事得到许可后,洛风又道:“王上,江延他身体有些不好,臣想给他做些调养,能否允他辞去禁军右统领之职,以便静养?”

  这回阮羲略微思索了一下,才道:“也好,孤等一下问问浮青,看他有什么人选可以推荐。”

  “谢王上。”洛风起身行礼道。

  阮羲示意他坐下,稍稍迟疑,然后道:“不必客气,你……你同江延可还好?”

  洛风一愣,道:“王上知道我们关系?”

  阮羲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孤知道江延有半颗从中间分开的空心玉石棋子,是他父母生前的定情信物。他一直做成坠子佩在身上,就是你今日戴的这条吧?”

  洛风从衣裳里拿出颈间坠子,果然是半颗纯黑的玉石棋子,配了一根红线。棋子光泽晶亮,玲珑剔透,断口边缘处毫不锋利,莹润平整。虽然缺了一半,却是别有美感。

  阮羲看着这半颗棋子,不禁思及江延生平,那些上一辈的往事,实在是难以想象的坎坷。

  他对洛风郑重道:“他以前经受不少离乱,如今既然连这棋子也给了你,依他性格,想必是半点退路也没准备。你……切莫辜负他这片心。”

  从旁人口中听到江延对自己的心意,于洛风而言是很新奇的。

  既新奇,且欢欣。

  仿佛一直秘而不宣的某种幸福,在这时候大白于天下,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见于人前。

  而对于阮羲的担忧,洛风也是理解的,但这显然不必要。

  因为早在历经世事浮沉的多年以前,他对江延的情意就根深蒂固,更是从来没想过收回。

  “我知道。”

  是承诺,也是对昔日久长时光的见证。

  阮羲点头:“不过,若是这样,恐怕你还得同江延去见见太傅。”

  这是自然的,毕竟太傅对江延有教养之恩。洛风应下后,见已经达到了预期目的,便告辞回江府。

  晚上阮羲在令华殿见到卞有离,提到洛风今日来的事情,便询问卞有离,由谁来接替江延比较好。

  卞有离想了想,推荐闰六。

  次日早朝,阮羲封了一大批派往各郡的监察使,诸监察使不可担任朝中官职,其中江延被派往洛地,自然不能再有其他职位。

  然后宣布封闰六为禁军右统领。

  按禁军惯例,将领新至,晚上要在军中摆宴,以示欢迎,也作为第一次上下级见面。

  这次饮宴较往日更加隆重,因为来客分量极高。

  除阮羲,卞有离,洛风以及江延之外,连林相国和张太傅都在。

  这阵势当然是因为禁军地位的特殊,以及将领派别。

  人员如此热闹,若不出点乱子,真是枉费了大好宴席。

  因今日主角是闰六,他不得不四处敬酒,也得应对来敬酒的人。明察怕他喝多,便跟他一起走,帮着挡一些。

  他们敬到林相国那边一位大人面前时,那人一失手,酒水洒了闰六一身。闰六这一晚上就不怎么痛快,当即怒骂一句。他这句话是本性使然,其实无意捣乱,说一句也就过去了。

  谁在丰将军在旁,闻言替那大人骂了回来。

  二人立即起了冲突,卞有离见状不妥,可又离得远,连忙给明察递了个眼神。明察便上去劝架,混乱之中被丰将军扯着衣领推了一把,颈间一枚坠子掉了出来。

  闰六见状大怒,一把将丰将军打在地上。

  明察一看不好,也来不及捡,连忙就去拉闰六,张瑞义正好站在坠子旁边,便替他捡起。

  卞有离赶过来拉开俩人,假意训斥闰六,实则讽刺旁边的人。林相国便也把丰将军叫过去,斥责了几句。

  算是翻过这一页。

  这边和平了,明察便回头找自己的坠子,见张太傅拿着,他便走过去道谢。

  可明察谢过后,张瑞义却久久不放手,手拿这枚坠子,问道:“冒昧问明将军一句,这物件,可是一位夫人所留?”

  明察有点疑惑地看着他,诚实道:“这是家母所留。”

第八十三章

  张瑞义像是意料之中, 却还是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丝意外神色。他停顿一瞬,把坠子递还给明察,看着明察娴熟仔细地戴上, 目光始终没有转开。

  明察不是没有察觉到定格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但想到对方身份, 便习惯性地没有多问,只是礼数周全地再次谢过, 要迈步走开。

  张瑞义突然一把拉住他:“明将军, 宴后可否来府中一坐?”

  这实在稀奇, 明察莫名其妙地看了张瑞义一眼, 下意识又看向卞有离。

  太傅对将军一向不大满意, 他知道,所以从不指望太傅有多待见他们这群卞有离身边的人。

  这个邀约越发显得突兀。

  卞有离也觉得奇怪, 但他想了一想, 对明察微微垂眸, 示意他答应。

  明察马上对张瑞义道:“那便叨扰太傅了。”

  对于闰六和丰将军的争执,算是个小插曲, 虽不大愉快, 但也无伤大雅。

  正好闰六敬酒的这位大人职位不高,离主座挺远。

  张瑞义过来是因为林忠实在此,其他人则还在那边坐着, 没有名正言顺的由头离席,自然看不清发生何事。

  卞有离回去坐下后,只是淡淡敷衍过去, 也不再提。

  这次宴会是为了闰六跟禁军的人熟悉一下,阮羲洛风等人过来不过捧个人场,为免使他们不自在,略坐了片刻,便都要走。

  卞有离临出门前交代了明察几句话,才跟着阮羲回去。

  次日早朝后,卞有离将令华殿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遣出去,烹了两杯茶放在桌上,静坐一旁。

  他昨天晚上告诉明察,见过太傅后过来找自己一趟。

  卞有离还记得,在洛国出事消息传来的那天晚上,他跟阮羲发生了一点龃龉,江延和太傅也在。

  可是那天太傅竟然罕见地没怎么掺和,甚至自己只是试探性地给了点理由,太傅直接就着台阶去了军营。

  那意思,明明白白就是去见明察。

  他不能不心存疑虑,但不是为了别的,单是为明察这个人罢了。

  明察年纪不大,也从不开口谈及过往,只是偶尔没把握好,还是会有些微蛛丝马迹的情绪外露。

  每每此时,卞有离都觉得,他身上或许有什么很重很重的担子,一直忍着不肯说,但一定累到极致了。

  若有可能,他希望可以给明察一点慰藉,哪怕只是倾听几句,陪伴片刻。

  只是让明察知道,负累再多,其实不必一个人扛。

  不多时,明察便如约而来。

  “将军。”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一看情绪就不好,可并不是哀伤或者什么,倒更像是无措。

  以及……某种释然。

  茶水由轻烟袅袅放到冰凉,水色仍是清透,香气渐渐萦绕不闻。

  却一直都没有人动。

  明察走后,卞有离看着眼前两杯清茶,愣了很久。

  直到阮羲站在他面前,担心地叫了不知道几遍,他才缓慢抬头,眼中还是没有散去的愕然。

  “这是怎么了?”阮羲担心道。

  卞有离拉他坐下,缓了缓,道:“刚才明察来过。”

  “明察?”阮羲道,“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不是……”卞有离扶着头,理了理混乱的思路,然后道,“太傅或江延过几日应该也会跟你说,我先同你讲一遍也可。”

  还跟江延有关系?

  阮羲直觉故事很长,便叫元禾换了两杯热茶端上来,打算聆听。

  然而卞有离只说完第一句,阮羲就惊呆了。

  “明察他,是江延的亲弟弟。”

  纵然阮羲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还是没防备住这事儿的信息量之大,不能不对此表示出情真意切的瞠目结舌。

  “什么?”

  卞有离喝了口水,将事情娓娓道来。

  当初江潇受奸人所害,满门处死,临走前只来得及把江延匆忙藏起来,这是他们都知道的。

  而他尚未安置的身怀六甲的妻子,实在是这位相国鞭长莫及的遗憾。

  可这位夫人不愧是能与江潇比肩而立之人,并不像她的外表和名声那般柔婉,也是个了不得的女子。

  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生下腹中孩子还托付给一个家奴,把身上的坠子解下给孩子戴着。那时追兵已至,她孤身引开禁军,追随夫君而去。

  那家奴带着小少爷飘零许久,等小少爷长到记事,告诉了他这些事情,只是没有跟小少爷透露父母名姓,后来辗转世间,也失散了。

  小少爷自然就是明察,他从此流离多年,十几岁时遇到闰六他们,加入其中,勉强算是有个安定。

  张瑞义是江潇故友,那次在大殿上第一回 见到明察,便觉得眼熟,似乎与江夫人有几分相似。

  江延长得像父亲多些,出事的时候年纪又不大,记不大清母亲面容。

  加之明察一个男子,跟江夫人虽相似,到底难以辨认,因此只有张瑞义看出来了。

  但他也不好确认,旁敲侧击了一次,没问出究竟,直到昨夜见到那枚坠子。

  跟江延身上那半颗空心玉石棋子,正是一对。

  “竟有这样巧的事,”阮羲惊叹道,“我此前派了许多人去找江夫人踪迹,毫无所获,没想到……这莫非是天意?”

  卞有离笑着摇头:“也许骨肉亲情,冥冥之中自有缘分。”

  血缘这种玄妙的事情,凡人难以探究。只是明察在这种契机下获悉身份,生命中忽然多了一个兄长,着实是意外之喜。

  如此一来,江延更有了留下的动机,兄弟相认,他们二人全然不见拘谨。

  阮羲跟卞有离去江府拜访了一次,江延几句把洛风都置之脑后,对这位才相认的弟弟简直不知该怎么关怀。

  洛风也不恼,笑吟吟地听着江延吩咐自己给明察干这干那,十分乐在其中。

  阮羲看见江延的模样,倒也很理解洛风为什么这么高兴。

  因为这么久以来,哪怕是洛风在侧,他也没见过江延有这样显而易见的快乐。

  失散多年的亲人,终于在江延冰封多年的骨血里注入了无法拒绝的温情,让他习惯了许久的冷漠也开始消解。

  这桩喜事在年前发生,于是过年期间都增加了更多喜庆。无论是太傅府,军中还是江延那边,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多日不见减退。

  过完年,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春意悄然无声地漫入天地之间,冰河解冻,寒意消散,碧绿的春|色逐渐蔓延到花园宫苑里,带着欣然的生机,美不胜收。

  只是天一转暖,阮羲留卞有离待在王宫的理由也就随着寒冷消失,再没有什么正当的由头了。

  卞有离身上药性未除,住在宫里就担心自己哪天失控,因此虽然不怎么心甘情愿,却还是动作利落地搬到了军营中。

  不过这样一搬,倒也有好处,某些暗里的人就开始按捺不住了。

  比如林相国,果然又来相请。

  这回他倒是大大方方了。

第八十四章

  林相国派来的马车落落大方地停在军营外头, 车夫小厮无不恭恭敬敬,浑然没有了第一次碰瓷时的无赖,倒显得一团和气。

  既然对方态度如此, 卞有离便也就坡下驴, 顺势上了车, 随他们去往林府。

  林相国对自己的药大概是无比信任,这回邀来卞有离后, 谈话时也不再半遮半掩, 也不再扯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 直接就将企图之心表露了七八分。

  像是笃定了卞有离一定会上他的贼船。

  因在出门之前, 洛风已经细细交待过若这药没解, 中药之人应该有的反应。卞有离将其记在心里后,揣摩着程度跟林忠实演了一场戏, 话里话外就隐隐约约露出妥协的意思。

  卞有离可能是天赋异禀, 演戏演得十分成功。林相国丝毫没有怀疑, 全程都愉悦无比,最后笑容可掬地送卞有离出了门, 还不忘再挑拨几句。

  “上将军, 您该顶天立地于世间,万不可被无知小人蒙蔽。”

  卞有离笑着答应了一句,从林相国府中出去, 婉言谢绝了他车马相送的殷勤,步行踏上回程。

  初春时分,花事未盛, 空气里夹杂着一半寒冷一半和暖,风也还是微凛的。

  这会儿好像正是饭点,而且路上有风,所以街面不见多少行人。

  街边店铺都拉了严严实实的遮风布帘,偶尔探出一个脑袋,看看帘子外面可有主顾,便又缩回去,没几个人愿消受这乍暖还寒的滋味。

  卞有离走在琼宁城这条街上,无人同行,后面是他不想去却还是去了的相府,前头是他想回却暂时不能回的目地。

  一时竟分外寥落。

  好在这碍事的情绪不多时就跟着风跑去了九霄云外,他又走了一会儿,想到林相国这边虎视眈眈的威胁,想到阮羲那边岌岌可危的局势,心里这点毫无用处的凄清自然没有留下的余地。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功夫伤春悲秋。

  回去之后,卞有离跟洛风和江延商量着,凭他装模作样的技巧和林忠实对那个药的盲目信任,一步一步,总算慢慢走近了他们这方势力。

  林忠实也没闲着,他一边谨慎又大胆地靠近卞有离,一边将卞有离进宫时的风言风语加紧传播,使得宫里宫外许多人看卞有离的眼神都不对了。

  一晃就是好几个月过去,春意已深,有时日头灿烂些,几乎有了初夏的模样。

  卞有离越来越少的到王宫去,朝中习惯了王上跟将军形影不离的那群人,都嗅到了些不寻常的讯息。

  阮羲却什么都没有说,对于卞有离,他是一如既往的悉心关切,有求必应,纵容有加。

  可朝中渐渐有了久未出现的声音,这些话在半年前也曾有,只是后来平息了,现在却卷土重来。

  他们开始质疑阮羲做法的正确与否,以及卞有离是否别有用心。

  空穴来风,愈演愈烈。

  对于朝中传言,阮羲似乎无动于衷,仍然我行我素。

  诸臣也无可奈何,每当涉及上将军,王上总是如此,他们也都司空见惯了。

  即便表面上安然无恙,琼宁城的人也感知到,这个春日,似乎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正蠢蠢欲动,或许难以收拾。

  草长莺飞,春花烂漫。

  去年的这个时节,卞有离安葬了自己的师父,从此走上一条没有想象过的道路。

  这条路上什么都没有,但又什么都不缺。

  他跌跌撞撞,摸索前行,趟河越路,好不容易才模模糊糊地触到一点光亮。

  那光的尽头,大抵就是这一路的终点。可路间不大好走,还不能让人陪同,他得费些力气才可以通过。

  但那束光亮,遥遥地伫立前方,是如此吸引他。

  途中纵有明枪暗箭,风霜雨雪,也就都不算什么了。

  这日一大清早,卞有离和洛风一起去城西祭拜先师。

  他们二人各自着了素白衣衫,珠玉配饰一概没有,打马来到江边。

  岸边绿意盎然,清晨的春风还不够和暖,江面水波凛凛,悠悠哉哉地流着。

  逝者如斯,似乎从不曾更改。

  只有世人世事,朝变夕迁,往复不止。

  卞有离从食盒中取出几碟祭品,端正摆好,洛风拿出几坛酒放在旁边。

  “师父,”洛风跪下后,对江水轻声道,“弟子不孝,空有一身医术,却不能送您最后一程。”

  卞有离跪在他旁边,没有说话,只是随着洛风再拜稽首,然后抬头看向眼前水流。

  一年前,他跪在这里,把前所未有的憾恨与无望都经历了一遭。

  今时今日,故地故景,他已经不再如当初那般充满初涉人世的无措。

  心之所向,总算让他明白了些处世道理。

  “师兄,”卞有离视线对着水面,缓缓道,“师父让你做的事情,你都做完了吗?”

  洛风微微一怔,低头道:“快了。”

  卞有离点点头,知道他还是无意对自己说明,便道:“若我帮得上忙,师兄只管开口。”

  “……嗯,好。”

  他们在江边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收拾东西回到城内。然后洛风去江府,卞有离去军营,各自筹谋。

  这原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早晨,一次平平凡凡的出行。

  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卞有离计划的这些事,一直想瞒阮羲,不过也只是想瞒着阮羲。因为瞒住阮羲已经很不容易,足以牵制住他大部分心神。

  阮羲也确实从来没有过问。

  可是他的太傅张瑞义,却对卞有离这些举动十分怀疑。

  张瑞义对江延自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可江延身边这俩人,洛风到底曾是敌国殿下,卞有离又深陷最近传言,若心气太高,保不准就有什么想法。

  于是他找人盯着卞有离和洛风,得知他们跟林忠实常有来往后,更加不放心。

  而卞有离跟洛风一起去城西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猜疑,早朝之后没有立即回府,去到了长泰殿。

  阮羲对最近朝中的流言早就有所耳闻,也知道是林忠实做的,却一直想不通这样做的意图何在。

  只是为了抹黑卞有离的名声吗?可这没有什么好处。

  他一直没能明白,直到张瑞义带着一脸忧急之色进宫。

  “太傅,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何事?”

  张瑞义坐在阮羲对面,慎重道:“王上,你不能再相信上将军了。”

  阮羲愣了愣:“为何?”

  “王上不知道他最近跟林忠实关系密切吗?还有他身边的洛风,那可是洛国殿下!”

  “洛国已经没了,”阮羲漫不经心地反驳道,“而且跟浮青比起来,江延与洛风关系还要好得多呢。”

  张瑞义被他驳得一滞,恨铁不成钢道:“江延跟王上相识多年,怎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可那卞有离才来到荆国一年,洛地臣服更是不过数月,王上就没有半点忧患?”

  阮羲点头:“孤觉得太傅多虑了,浮青如果真那么做,他图什么?”

  张瑞义急得站了起来:“宫内外的传言王上不知情吗?以卞有离才识,岂能甘心被人如此折辱?”

  阮羲心念微转,猛地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太傅,目中满是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这是在挑拨。

  林忠实败坏卞有离的名声,字字句句却都扯上自己,以卞有离上将军之尊,本来受万千将士崇敬膜拜,自然难以忍受这些流言。

  这样的话,林忠实就可借此机会,离间自己和卞有离的关系,拉拢卞有离到他那边。

  张瑞义见阮羲终于有了反应,心下一喜,马上打起腹稿,打算再接再厉劝谏几句。

  他却不知道,阮羲想透此事,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卞有离会不会因此为难。

  他会不会被流言所扰?这些时日不常回宫了也是为了这个吗?

  阮羲觉得自己可能是魔怔了,作为君王,他应该考虑一下太傅说的话,哪怕是危言耸听,也该有所防范。

  但他就是不信,一点也不信。

  心里唯一的担忧,就是怕卞有离为此不快。

  太傅后来的话阮羲一句也没记住,心不在焉地答应了半天,终于等到太傅告辞,他马上就想见见卞有离,跟他说几句话,解释一下。

  可是卞有离已经许久不回宫。

  阮羲在殿中呆坐半晌,一时束手无策,不知道下一步干什么好。

  所幸元禾善解人意,见状问道,要不要她去军营看看上将军,问他可否抽空回来一趟。

  可惜卞有离也还是没回来。元禾去后回来报说,将军去了林相国府上。

  “又去了林忠实那里?”阮羲首先是庆幸太傅不在,不然又该是一场抨击,然后才皱眉道,“什么时候去的,和谁一起?”

  元禾一问三不知地摇了摇头:“奴婢没问出来。”

  阮羲眉头皱得更深,依元禾处事之周全,见浮青不在,必定会询问下落,可是竟然只知道他去了林府。

  军中的人,是得了浮青授意才不肯说吗?

  阮羲想了想,对元禾道:“明日早朝之前,你同明察将军说一声,让他下了早朝别急着走,先来长泰殿见孤。”

  次日早朝后,明察果然迅速赶到长泰殿。

  进门之后,阮羲先是和气地请他不必多礼,又问了些他在江府的日常,扯了一堆闲话,才终于问到正题。

  “上将军近日常去林相国府上吗?”

  明察似乎早就料定他会有此问,了然一笑,颔首道:“是。”

第八十五章

  面对明察坦坦荡荡的回答, 阮羲反而迟疑下来,原本想问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他停顿片刻后,只说道:“那你见到上将军时, 嘱咐一句, 让他……行事小心些, 太傅最近有点多虑。”

  明察微微低头:“王上放心。”

  纵然阮羲觉得心里其实还有无数东西要讲,可眼前不是对的人, 他便再想不出要说的话。

  最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让明察走了。

  明察出宫门之后, 回军营换了身寻常衣裳, 一刻未停, 直接打马往江府而去。

  江府内,卞有离等人都在水榭边的长廊待着。

  天色澄清碧蓝, 日光从洁白云层透下来, 一派明朗, 锦簇的花团蔓延了一园子,曲曲绕绕的流水上架着各式小桥, 或精致或简朴, 无不显示出一种闲适的悠然。

  只是廊内诸人却都面色肃然,与这氛围格格不入。

  明察来江府找人已经是驾轻就熟,进来后很快就在水榭边见到了等候着的三个人。

  “将军, 殿下,哥。”

  江延挥手招呼他坐下:“王上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只让将军行事小心些, 说太傅最近有些多虑。”

  卞有离抱臂斜倚在栏杆边,笑道:“太傅本来就不待见我,不多虑才奇怪。”

  他虽然笑着说这句话,可还是透出了些许无奈。如今情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本来就不敢轻举妄动,太傅在朝中却能轻易给他们制造麻烦。

  明明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却不能说,不能透露,甚至不得不对立。

  个中苦涩,只得自己咽下去了。

  “我已经尽量劝他了,”江延说了一句,然后抱歉地看向卞有离,“但实在……说不动义父。”

  “没事,再等等就好了,”卞有离连忙摇头表示无妨,然后道,“林忠实绝对憋不了多久,他一出手,我们便能收网。”

  费了这么多心力,只差一点点,就可以解除后顾之忧。

  只要除掉麻烦,此刻消受的这些苦处,也就都不枉费。

  洛风突然道:“这倒不是当务之急。眼下还有桩事,我听说禁军左统领,那位丰将军最近惹了点麻烦,林忠实正在给他打点。”

  这事还没有听闻,卞有离眉头一皱,立即看向明察:“闰大哥可曾跟你们提起过?”

  明察点头:“此事我知道的,前几日城东一家绸缎店遭劫,钱财被贼人拿走不说,那掌柜的一家也不幸遇难。因在王城之内,责任自然得禁军来担。”

  “那时候是丰将军当值?”

  “这个不便定论,”明察摇头,“禁军没有固定谁当值的说法,基本是按方位划分,也是个习惯了。至于城东……平日里其实是子顺兄去的多些。但那天丰将军先去了,子顺兄见有人巡守,便带人去了其他地方。”

  卞有离没想到这事还能牵扯闰六,闻言马上站直,惊讶道:“闰大哥?”

  明察犹豫一瞬,点了点头,目光隐含不安。

  江延一语点出林忠实的心思:“如此说来,林忠实恐怕是要把过错归咎于闰将军了。”

  卞有离沉默下来。

  他自然也想到了,林忠实想要给丰将军脱罪,但这罪名总要有人担着,别人都没有正当理由,闰六却是个现成的。

  半晌后,卞有离垂眸道:“这是在试探我。”

  为什么丰将军以前从来不去城东,默认的安排也都知道,可巧那日他就去了?

  更巧的是,琼宁向来安定,偏偏丰将军一去,禁军一调动,就出了事?

  闰六为人没那么多心眼,不喜便是不喜,见丰将军在城东,必然不肯跟他交际,索性自己转移,也是可预料之事。

  倒给有些人抓住了机会。

  洛风:“恐怕要委屈一下闰将军,方能再博取林忠实的几分信任。”

  卞有离沉默不语,他知道是这个道理,可心里又不愿如此。

  跟林忠实一伙人在一块,哪怕是装出来的同流合污,都已经够他反感的了,若还要牵连朋友,就更恶心。

  明察看出卞有离的不愿,出主意道:“……将军,不如同子顺兄挑明,让他心中有个数?”

  这倒也可行,洛风赞同道:“离儿,这位将军若可信,你同他挑明也可以。”

  可信自然是可信的,卞有离断没有怀疑闰六之理。

  然而问题并不在于可不可信。

  闰六性格直率,往不好了说,还有点鲁莽。

  而这件事情又不能出一点差错,卞有离就算在冒险的时候,都得掂量着来。

  卞有离在心里摇摆了半天,还是决定直说。他看向明察:“那你去同闰大哥解释一下,不要透露太多,事后我再给他赔罪。”

  明察接下这个差事,很快告辞离开,只留三个人在原处。

  “我没想到,林忠实居然这么丧心病狂,”卞有离望向江府的花花草草,草木灼灼灿然,他语调却愤然而悲凉,“那是一家人的性命啊,他竟拿来试探我?”

  洛风起来,安慰性地拍了拍他肩膀,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远处,一起沉默着。

  不知道明察是怎样跟闰六说明的,反正当闰六被贬职迁往外地的王旨宣下以后,闰六确实一句质疑也没有,痛痛快快地收拾了东西,一天也没多留。

  仿佛再也不想看见琼宁这些人的嘴脸。

  林忠实那边很快收到消息,闰六离都之事,是卞有离跟王上提议的。包括时间,地点,一应罪名,全是他一手促成。

  情报拿到手里,林忠实心满意足地烧了信纸,吩咐身边的人出去传话。等人都出去,房间里只剩自己时,林忠实回头摸了一把墙上的挂画,脸上浮现一抹胸有成竹的笑容。

  “这下禁军都是林忠实的人了。”江府内,卞有离蹲在亭柱下,随手拨拉了一根草叶,面无表情道。

  在自己人面前,他连一丝笑意也撑不出来。

  让闰六离开琼宁,离开军营的兄弟们,这些都是他写了折子奏给阮羲,请求批准的内容。

  阮羲也确实第一时间答允批复,降下王旨。

  一如既往。

  为了不让林忠实那些人产生疑虑,他甚至连一句口信都不敢捎给闰六,更别提去送一送。

  “子顺兄不怪将军的,”明察安慰道,“我已跟他说明白了,虽然没提具体的,但他也能体谅。”

  卞有离一把薅下面前的草叶,苦闷不已地在手里转着圈:“到底是我的缘故,才让闰大哥受这个委屈。这回他去的那个地方,叫什么西什的是吧,我连听都没有听过,一定难熬。”

  “他走南闯北多年,常出去走走才是他的性格,”明察道,“而且我倒听说那里物产丰饶,民风淳朴,还有许多能歌善舞的姑娘,说不定子顺兄去到那里,见了那些貌美的女子,以后还不舍得回来呢!”

  “闰大哥若真是有了意中人,”卞有离扔下草叶站起来,苦笑道,“我愿替他操办成亲的所有事宜,只求他别怪我就好。”

  “这是他占了大便宜,定然没有意见。”明察笑道。

  好在经此一事,林忠实总算完全放下心来,认为卞有离确实对阮羲心怀不满,且已经受药物控制,不会再有变数。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这边好容易解决了,另一边边却有了新的麻烦。

  长泰殿,张瑞义已经对着阮羲念叨了半个时辰,总结一下他话里的中心思想,就是要求阮羲严惩卞有离,而且这回比之前那次坚决得多。

  “他连亲信都能贬出去,”张瑞义气急败坏道,“显见的是鬼迷心窍,已经投靠了林忠实,此人万万不能信啊,王上!”

  阮羲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遍,被他折磨了许久,有气无力的地重复道:“太傅,闰六外调,那是孤的旨意。”

  “分明是卞有离从中作梗,这个案子本就该姓丰的负责任,王上为何一再包庇?”

  张瑞义说得固然没错,阮羲却也不会承认这是卞有离的意思,尽管他们都知道底细。

  但是他一日不承认,张瑞义就一日不能明明白白地非难卞有离。

  “凶手已经伏法,浮青又不是禁军的人。太傅想让孤如何严惩?”

  “包藏祸心,庇护罪人,这般恶劣的人品实在当不起上将军一职。依老臣说,他根本不配留任军中执掌兵权!”

  阮羲知道太傅不满卞有离,但没想到不满有这么深,见他说得这么严重,不禁很意外地道:“太傅,你竟想让孤削去他的军职?”

  “难道他还有资格留在朝中?”

  “不行,”阮羲意识到打马虎眼已经不可行,便收起敷衍的神色,认真道,“孤不会罚他的,太傅不必多说了。”

  “王上!”

  “孤有点头疼,先去歇息了。宫中夏花开得甚好,太傅若想观赏一番,可自便。”

  张瑞义哪有闲心看什么夏花,他张了张口,见阮羲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半个字也说不出,只好怒其不争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

  阮羲看着张瑞义的背影,就算看不见神情,那犹如实质的失望也太过显眼,连步伐都透出怒意。

  阮羲扶着头,一股疲惫蓦然涌上来。他扬声唤来元禾,吩咐道:“把宁心香点上,告诉外面,孤今日不见任何人。”

  元禾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择了香料点上,过了会儿,便有清淡的香气在大殿萦绕开来。

  一阵风忽然吹过来,殿内柔和的香气顿时一散。

  “把窗子也关了,”阮羲道,“怎么这么大的风?”

  元禾赶紧把附近几个窗户放下,看了看外面,随口笑道:“好些日子没刮这么大的风了,入夏后天气难测,今儿这风一刮,倒像是要变天了。”

第八十六章

  等到卞有离身上的药性完全无碍, 又是好几日的时间过去。

  初夏日光还不算热烈,温暖却实打实是充沛极了,照在人身上, 好像把一些沉重的心事也晒得轻快许多。

  明媚, 和煦, 灿烂而不失柔和。

  洛风给卞有离检查了一遍,笑道:“确实好了, 不会再有威胁了。”

  卞有离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却还是不放心地再次确认道:“我现在去见泽安, 绝不会置他于险地了吧?”

  为了这难缠的药, 他时时刻刻都得保持小心, 不敢离阮羲太近,不敢相处太久, 甚至偶尔见一面, 都要警惕克制, 防备不测。

  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药性一除,他自然迫不及待。

  “没问题的, ”洛风笑了笑, 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不过明察昨天说让你回军营一趟, 正好宫中设了夜宴,你不如先去看看明察有何事,晚上再去宫里也可。”

  卞有离权衡了一下, 觉得师兄言之有理,反正阮羲就在那里,离晚上也不远了,差几个时辰也没什么,但明察那边说不定真有急事耽误不得。

  “那我去找明察,晚上咱们在宫里见。”

  洛风起身送他离开,然后回到房间。

  江延在窗边坐着,也不知道在看外面什么风景。闻开门声,他回过头来,看着洛风轻轻一笑:“走了?”

  “嗯。”洛风走到他身后,顺着窗户的角度看出去,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仍然还是那些园林花草罢了。

  “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江延又回过头看向窗外,感叹道,“王上幼时因先王之故,郁郁寡欢多年,若早知道是受奸人所害,大概能好过很多。”

  当初阮羲以为父王移情别恋,后来更是处处都听林妃的调遣,一则为母后不值,一则为父亲的冷漠所伤。他年纪又小,没经历过什么风雨,自然备受打击。

  江延支着下巴靠在窗台上,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是看着阮羲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一个不懂事的少年长成隐忍的君王。

  一路风雨侵袭,时有陷阱,时有暗箭,不知积攒了多少苦楚,才算是接近柳暗花明。

  真正走上这条路的开始,大概就是遇到卞有离那时候吧。

  那是他第一次出手。

  也是第一次,遇上不在计划中的意外。

  遇到了对他影响最深的人。

  风雨如晦,霜雪交加。

  既见君子——

  见之心喜。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洛风似乎对他的伤感有所察觉,走上前,抬手放下了窗子,皱眉道:“你别在窗口站太久。虽是初夏,你在这里吹着风,又不知想些什么,损心劳神,更无益处。”

  江延由着他关上窗子,一句反对也没有,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好。”

  洛风显然十分知道江延的德性,并不对这句话抱有很大期望。

  他顿了顿,无奈地笑道:“答应得是快,阳奉阴违,我还不知道你吗?”

  江延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嘱咐得太多,我有时候记不住,只能先答应着,等日后想起来再说。”

  “又怨我说得多,你也从来没想起来过啊。”洛风哭笑不得道。

  江延丝毫不以为耻,大大方方地承认道:“对,我就是很少想起来。”

  “……”

  看着洛风果然如意料之中的无言以对,江延笑意更甚:“殿下息怒。”

  洛风一下怔住。

  曾几何时,在某段久远到几乎模糊的年岁里,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虽然性格淡漠些,但也只是天性使然,其实并不会对什么人或哪个事物有真正的抵触。

  但他有真正想接近的人。

  那是在他身边陪着读书的另一个少年。

  那少年是他老师的孩子,与他年纪相仿,性格却天差地别,喜欢上蹿下跳,活泼得不可思议,最擅长到处惹祸。

  每次惹出什么难以收拾的乱子,少年就用澄澈的眸子盯着他,作出一副苦巴巴的模样,跟他来一句:“殿下息怒,我这次是……”

  就把这次惹祸的所谓正当理由说一遍,越说越理直气壮,越说越委屈巴巴。

  最后洛风实在受不了被那样的目光盯着,心生不忍,就会替少年摆平一切。

  而离散多年以后,当他跟少年重逢,记忆里的人,却已经迥然不同。

  江延这一句“殿下息怒”,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洛风抬眼撞进他微微含笑的眼神,竟然感到一丝局促,下意识地避开了眼。

  颇有些难得的狼狈。

  调整了一下,洛风才算找回平日沉静的表象,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闲聊似地道:“那个……王上今夜为何设宴啊?”

  “我也不知,”江延收起刚才的笑意,沉思道,“是太傅的意思,好像还请了不少世家的小姐。”

  洛风见他不如方才那般高兴,正有些暗悔,懊恼自己不该扯些其他惹江延忧思。

  然而听闻此言又忍不住惊讶道:“太傅?”

  “太傅近来十分不满,你也知道的。他还去过王上那里要求严惩有离,被王上给拒绝了。眼下这事,可能是他觉得王上该有后宫了吧……王上才拒绝了他一件事,不好接二连三地不给面子,便同意了。”

  洛风忍俊不禁道:“这算什么办法,不是我说,若王上果真沉迷美色,以离儿的容貌,无论男女,全荆国还能有谁胜过他不成?”

  以卞有离的容颜,全荆国大概确实找不出来几个人跟他媲美。

  但江延却笑不出来,反而越发蹙眉:“这道理我们都知道,就怕太傅为了劝谏王上,做什么冲动的事。”

  洛风一愣:“这话是何意?”

  江延摇摇头:“到时再看吧……宴会是最无聊的,吃不好喝不好,咱们先吃点东西,晚点去也不迟。”

  然而就是晚了吃东西的这一会儿,也没得消停,门外马上就有人跑来求见,说是太傅所遣。

  江延以为是来催促的,不紧不慢地叫人进来,却见来人头发散乱,浑身是汗,一看就是拼尽全力赶来,生怕耽搁的。

  他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来人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大人,殿下,王上……王上……”

  江延见他结结巴巴,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不禁心急如焚,厉声道:“王上怎么了,说!”

  那人被他一吓,满口结巴一下都好了,脱口道:“王上不见了!”

  洛风:“……你说什么?”

  这人往地上磕了一个头,可算把说话本事磕了回来,流畅地表达出了来意:“回大人,属下是太傅府兵,今日保护太傅赴宴,因在门外守着。宴会开始时进了一支歌舞,不多时就出来人喊有刺客,属下赶紧跑进去。但殿中一片混乱,禁军和各家府兵都在,属下护着太傅出来,再要找王上,已经不见了。”

  王上不见了?

  江延反应过来话中含义,一下趔趄了半步,洛风立即扶住他,然后看向来人:“太傅可有吩咐?”

  府兵点头道:“太傅让江大人快找上将军,带人去王宫搜寻。”

  “对,”江延乍闻此事,脑中乱得很,听见他的话马上道,“我去军营找人。”

  洛风却觉得还需思量,不知为何,他一听完整件事的始末,便有些疑虑浮现出来。

  可是事情紧急,一时也说不上哪里不对。而且江延也根本没等,直接冲出门往马厩套马去了。

  洛风看着江延头也不回地跑出去,心里的疑虑和不安丝毫没有减轻。他担心地看了门外一眼,对府兵道:“江大人已经去找上将军了,我随你去王宫看看吧。”

  府兵诺诺连声,洛风便回屋取了些常用伤药,跟他去往王宫。

  卞有离正在军营里和明察议事,差不多已到末尾。

  明察整理了一下面前的卷宗,笑道:“事情都筹备得差不多,只等一个契机了。”

  卞有离也点点头,按了按额角,脸上总算有些轻松。

  他正欲开口,营帐外忽地闯进一人。

  帐门一掀,外头浓重的夜色霎时不再隔绝,漆黑如墨,染着几分神秘危险的色彩。

  “哥?”明察惊道,“你怎么来了?”

  卞有离也讶然道:“你不是在宫里参加夜宴吗?”

  江延一把抓住卞有离的手臂,急道:“王上不见了,快,带人跟我走!”

  “什么?”卞有离一呆,“谁?”

  “不见了,王上!”

  卞有离的神色由茫然转为惊愕,然后变成深深的恐慌:“王上不见了?”

  这一瞬间,无数可怕的猜测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

  是那些周旋许久的奸人按捺不住了吗?是林忠实又有什么新的诡计了吗?是黑暗里还有尚未发现的敌人吗?

  阮羲……他被带去哪儿了,又会遭遇什么?

  各种思绪漫无边际地飘飞片刻后,卞有离强行止住了自己蔓延开的想象力。不敢去想,不敢面对。

  他慌张地看了江延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才是接受求助的人,眼前这人压根指望不上。

  他马上又看向明察:“快去点人,先带三百走,再让……让刘青继续带人进宫!”

第八十七章

  从军营到王宫这条路, 卞有离来来回回走过无数次,没有哪一次觉得路有这么长。明明已经把速度放到最快,却还是嫌它不足, 恨不能有传说中的仙人术法, 眨眼间就变到目的地。

  每多延迟一瞬, 就多一分抑制不了的忐忑。

  纵马飞奔到到连昌宫后,卞有离顾不得明察等人还被自己远远地落在后面, 将马缰随手一扔, 直接掠身进了殿内。

  殿内。

  一干臣子都安安静静地待在位子上, 各自低着头, 桌前酒菜点心几乎完好地摆着, 显然是没来得及动就出了变故,也就再不敢动。

  卞有离打量了众人一圈, 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倒是林忠实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眼, 便继续慢悠悠地斟酒。

  看这模样,竟像是个看热闹的。

  难道不是他?卞有离心里暗暗疑了一句, 却不知是喜是忧。

  若是林忠实也还罢了, 若不是他,此事扑朔迷离的程度又上一层,更难以揣测了。

  明里暗里, 一时分辨不出。

  他忽然想起什么,看向一边的张瑞义。

  张瑞义坐在林忠实对面,半低着头, 依稀可见面上神色,似乎在惊慌中尽量佯装着平静,眉头紧皱,目中含忧。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顿时,卞有离觉得头都要炸了。

  他原本想得好好的,今夜终于可以跟阮羲正常见面,不必再装模作样,担惊受怕。

  眼看着林忠实野心压制不住,若条件适宜,他甚至打算今晚跟阮羲坦诚地说个清楚。

  除了这些日子离宫的缘由,还包括先王那件事,他也想尽早让阮羲知道详情,好早日释怀。省得阮羲忆及当年,总郁郁不乐。

  谁知人就不见了——不知踪迹,安危未卜。

  江延这时从外头进来,他实在赶不上卞有离的速度,只好与明察带着人跟在后头,这会儿才到连昌宫。

  “可有头绪?”江延一进门就急急地问道。

  卞有离心里惶急难言,摇了摇头,忽而看见角落里的元禾。

  元禾……

  他心念一动,马上扬声叫元禾过来。

  元禾已经是吓懵了,站在那儿,眼中蓄了泪又不敢哭。听见卞有离叫自己,她连忙从角落走出来,一走到场中,便忙不迭跪下了。

  卞有离:“你时时跟在王上身侧,到底怎么回事?”

  元禾抹了一下眼睛,勉强保持着语句清晰,俯身叩首:“回上将军,奴婢本是跟在王上身边服侍的。今日王上兴致不高,许多人上来敬酒,王上也没喝几杯。奴婢便问可要回宫,王上答应了,命奴婢先去殿中收拾。奴婢不敢耽搁,可回来时……就……”

  卞有离见她最后哭得抽噎起来,话也说不好,赶紧摆手让她别哭:“别慌,你先起来等着,王上不会有事的。”

  元禾却不肯起身,俯首又是深深一拜,眼泪一下止不住:“奴婢服侍不周,有什么罪责都是应当的。只求上将军千万要找王上回来,奴婢自去领罚。若有什么要问的,奴婢知无不言。”

  卞有离好说歹说把她叫起来,越发感觉心里一团乱麻。

  好在他也知道自己现在不冷静,十分靠不住,便叫了明察过来:“你问一下殿中的人,看看可有线索。我同江延先带人搜寻。”

  明察点头:“来时我确认过,宫门已关,只等夜宴结束统一打开,其间出入人等都有记录。城中禁军一直在巡守,也不便走,想来王上仍在王宫,将军且就近找。”

  “那我们先在宫里找,”江延说道,然后对张瑞义道,“义父,殿内诸位大人一时怕不能离宫,劳您费心。”

  殿内诸人也知道事关重大,虽然江延地位不足以拘住所有人,他们并没有对这句话提出异议,都沉默着,大概生怕惹事上身。

  张瑞义点头:“小心些。”

  江延随意应了一声,反正小心不小心的,找到人才是正经。

  可惜卞有离和江延虽然完全没顾忌危险,从连昌宫往外找了半日,那些僻静诡异处都没落下,还是毫无发现。

  ——毫无发现。

  卞有离又急又忧,心里仿佛点了一堆火,上面又架了锅水,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火势更加汹涌,水越来越沸腾,越来越难熬,烧得他出了一身汗,夜风一吹,浑身却止不住地发冷。

  刘青此时带着人一队人赶到。既然人手充足,卞有离便安排了他们分区域找,自己与江延又回到连昌宫。

  回去时,正好明察从殿内急匆匆出来。看见俩人,连忙上前道出自己问来的内容。

  “将军,哥,我问过了。宴席才开始,有几位世家小姐奉她们家主之命上前敬酒,但王上基本上拒绝了。可能看情况尴尬,太傅便出言解围,命元禾拿酒过去。这回王上没有推辞,之后又喝了几杯。不久元禾离开,一盏茶后,王上说出去更衣,然而许久不见回。等元禾回来发觉有异,他们去寻找的时候,已经是找不到了。”

  卞有离不解道:“王上不想喝便不喝,这有什么好解围的?”

  “岂能一味拒绝臣下呢?”江延解释道,“显得过于高高在上,不是为君之道。”

  卞有离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若有所思道:“王上喝了太傅的酒,接着元禾离开,他自己去后面更衣,就不见了——是这样吗?”

  明察:“不错。”

  “……”卞有离皱起眉头,对着明察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将要出口,他却又回过头看向江延,“可知我师兄现下在何处?”

  江延想了想,才想起来自己出门的时候忘了问洛风,刚要说不知道,明察已经先一步道:“殿下在连昌宫,刚到不久。”

  “他进宫了?”江延惊讶道。

  明察比他还惊讶:“哥,我以为殿下跟着你来的。”

  江延:“……我那会儿要去找有离,走得急,没顾上叫他。”

  说着,江延不禁感到一丝愧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凡事都要分个轻重缓急,剩下的就暂时撇到一旁,搁置不管。

  诚然,这在处世上很得便利,可论及为人,未免不近人情。

  尤其又是对上洛风——就更觉内疚。

  自重逢来,洛风的态度一如既往,并不像自己这般自私逐利。

  “江延,”卞有离出声打断他的思绪,道,“你去殿内找师兄过来吧,我自己去那边看看。”

  “你自己去?”

  “那我和明察过去。”

  江延摇头:“明察对宫中不熟悉,我跟你去吧。明察,去找殿下到——你想去哪儿找?”

  卞有离顿了顿,对明察问道:“你刚才说,那些小姐的敬酒,王上基本上拒绝了,应该还是有没拒绝的吧?”

  明察一愣,马上回道:“只有一两位,实在是上去的太多了。”

  听出明察话里的无比明显的开脱之意,卞有离无奈一笑,其实他倒不是介意此事。

  他看向江延:“我听说这宴席是太傅要办的,想给王上择几位贤良淑德的姑娘?”

  江延犹豫了一下,知道瞒不过去,索性承认下来:“对,但是王上……”

  卞有离大体猜得到他想说什么,当即制止住他接下来的话,直截了当道:“就去令华殿找。”

  “啊?”江延和明察同时一愣,“为何?”

  卞有离意味深长地说道:“令华殿,应该是王宫里最好的宫殿了吧?”

  江延不明所以地点头,思索片刻,忽然瞪大眼睛,脸色一白。

  “明察,去找殿下来令华殿!”

  说完,便同卞有离径直赶往令华殿。

  他二人有武功在身,远途不能使轻功走,但从连昌宫到令华殿的距离,还是绰绰有余。

  之前他们搜寻的时候,并没有找令华殿。

  一来令华殿中主人不在,若阮羲是自己有意识,恐怕不会过来;二来令华殿作为王宫里极显眼的目标,若阮羲是被贼人所掳,也犯不着找这么危险的地方。加上时间紧迫,他们就只找了几处可能性比较大的地方。

  说时迟,两个人顷刻就到了令华殿外。

  进了二门后,俩人一下站住。

  “这么亮的灯,”卞有离冷冷道,“真当我们是瞎了。”

  一般来说,殿内主人不在,便有侍卫点灯,也确实不会点得整个内殿灯火通明。

  然而眼前所见,莹莹灯盏,流光溢彩,把内殿照彻得玲珑剔透。

  一看就不寻常。

  江延先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又见卞有离虽没有先前的紧张,整个人却都覆了一层冰似的冷意。

  “呃……”江延顿了顿,小心道,“你先别生气,不过是些痴心妄想的人罢了。”

  卞有离没说话,直接往前走,江延连忙跟上,与他并行。

  最里间的门一推开,一阵香气霎时涌出,芬芳绵长,清甜怡人。

  却并不是令华殿常点的熏香。

第八十八章

  俩人从门口转到最里面, 只见桌边香炉的盖子随意扔在一旁,里面烟气袅袅,香气越发浓郁。

  卞有离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向里一泼, 火星哧哧响了一会儿, 转瞬就灭了, 烟气也消散开去。

  不远处就是床,一人斜趴在床边, 头发散开一半, 整个人不上不下的, 半边身子犹在地上, 丝毫没有动作。

  从衣料和身形来看, 此人正是阮羲无疑。

  见茶水已灭了炉子里的熏香,江延便去开窗。卞有离则径直走到床边, 把阮羲扶到床上躺好。

  阮羲处在毫无意识的状态, 任凭摆布, 看着像是昏迷过去。

  好在卞有离检视一圈,确认身上无伤, 也没见其他不对劲之处。

  不过他刚才那样待在床边, 半个身子还在地上,衣服也颇多褶皱,倒是颇为耐人寻味。

  要么就直接扔在地上, 要么就完全扶到床榻上,这算什么?

  江延开好窗子后也过来,看了看阮羲的模样, 皱眉道:“有伤吗?”

  卞有离整理好阮羲的衣服,摇头:“没有外伤。”

  反正看得见的地方都安好,至于其他的,实在难以辨别,恐怕得等洛风来下定论。

  江延略放心地点点头,打量了周围一圈,道:“看来没有帮手。”

  这话说得突兀,卞有离不禁愣了一下。等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深以为然地点头。

  从太傅提议设宴的动机上来看,此事必有一个女子参与,这女子也许是太傅择定的可靠之人,又或者是为聪明伶俐的可造之材——反正有几分不同于大家闺秀的特点。

  之前卞有离笃定地来令华殿寻人,就是想到这一层。

  想来,为攀上阮羲而不顾惜矜持和名节,这女子定是个有野心的人,肯付出如此代价,多半太傅是给了极诱人的允诺,保不齐就是个王后之类。

  心里想着那样的高位,自然不愿意屈就偏僻之地,令华殿作为王宫里再豪华奢侈也没有的地方,应该最为合此人的意。

  何况太傅一心打压卞有离,若这事真发生在令华殿,他绝没有不乐意的道理。

  不过没想到这女子不仅有野心,还很有自信,竟敢一个人把阮羲带来内殿——可惜她高估了自己,阮羲毕竟是男子,她把人带到这里,竟然是连搬上床的力气也没了。

  真不知该夸她一句自负,还是赞她一声愚蠢。

  江延指着镜子前面打开的一个盒子道:“你看那个,是令华殿的物件吗?”

  卞有离盯着那明显是女子化妆所用的妆奁盒子看了片刻,胭脂,香粉,珠链……

  他转过头对江延匪夷所思道:“你觉得我会有那些东西?”

  “咳咳,”江延不自在地轻咳几声,解释道,“我怕你万一私下别有癖好,也未可知……那个,既然不是你的,王上又还好好的,看来这位小姐还得回访。”

  卞有离哭笑不得,刚要回话,就听殿外一声微响。

  门被推开一半。

  殿内唯二清醒的人马上朝那边投去注视的目光。

  门外环珮叮当了几声,接着闪进半张女子的脸,的确长得不错,清丽柔媚,眉眼却高挑着暗含傲气,门下面还有一片雪白裙角。

  她没想到殿中来了旁人,刚走进半步,立即知道事情败露,一点都没有犹豫,转身就跑了。

  江延立即要去追,却被卞有离拉住:“别去,你追究了她,太傅不得与你恼火吗?”

  “那也不能这么算了,”江延被他阻止,极其惊异道,“义父恼火又如何?”

  “何必呢,都是为王上好。你想,若我真是受人所制,引王上祸乱国祚,太傅此举,也不能说不对。

  且你追上那位姑娘,又难以定罪。王上喝的酒是太傅所呈,你要去给太傅定罪吗?不定太傅的罪,更没理由处罚这个姑娘了。”

  卞有离有理有据地分析了一通,然后住嘴示意江延好好想想,仍然回头看着阮羲。

  江延一下哑然。

  是的,追上去也没有用。

  王上在席间统共没沾几口吃食酒水,只有太傅送上的东西,他一点防范也不会有,如今躺在这里,自然有太傅大部分功劳。

  认真追查起来,太傅脱不了干系。

  所以不能查。

  殿中一时陷入沉默。

  卞有离坐在床边定定地看着阮羲,江延则无言以对地站着。

  这份安静持续了片刻,门再次发出一声响,这回倒是开得很痛快。

  洛风一气赶至床前,按上阮羲的手腕,然后才与旁边的人说话:“如何,可发现是什么人了?”

  “一个姑娘,已经跑了。”卞有离简短道。

  “姑娘?”洛风愕然,“那你们怎么不追?”

  江延心知卞有离是不想跟洛风提及张瑞义,虽心领他的好意,但也不想隐瞒,因此自己补充道:“还有义父插手。”

  “……”洛风了然道,“那还是别追了。”

  卞有离轻轻点了点头,问道:“师兄,泽安没事吧?”

  洛风又沉下心细细检查了一遍,对俩人道:“只是普通迷药,不妨事的。后来还中了点其他的,看着像是香料一类,倒也无碍,就是醒得会慢些。”

  “没事就好,”卞有离低头看着阮羲,“我想太傅也不会下狠手。他醒得晚也不要紧,正好我需要时间。”

  “你想做什么?”洛风道。

  “我今夜来宫中找人,林忠实也想已经起了疑心。我总不能任它前功尽弃。”

  洛风想了想,对卞有离道:“你怎么跟林忠实说?”

  卞有离垂眸:“我还没想好。”

  这事实在麻烦,林忠实那般老奸巨猾,得他信任本就不易,他们舍了闰六外放,才好不容易让他相信卞有离是丧失理智的。

  可今天卞有离着急忙慌地来找阮羲下落,说不定就是一颗怀疑的种子。

  而且时间紧迫,隔得越久,种子就会慢慢成长,茁壮,最后变成参天大树,那他们以前的付出都会付之东流。

  洛风拿出开方子,卞有离见插不上手,便走到一扇窗边冥思。江延看他苦闷,有意开解一二,便也跟着走到窗前。

  窗外,令华殿那些珍稀的草木都已经一改秋冬萧瑟面貌,一一的大放异彩,草木叠加辉映,山水交相应和,风景如画,阆苑无双。

  清风微起,吹着叶子沙沙作响。

  风声里,却忽然夹杂一点不和谐的冷厉。

  卞有离想事情想得入神,没有察觉,江延在他身后却听得分明。

  “闪开!”

  江延急忙叫了一声,卞有离却迟钝地抬起头,没有躲避。

  电光火石之间,江延来不及多想,一把抓住卞有离的手臂,重重地往后一扯。

  “江延!”

  卞有离被他一拽,打了个踉跄堪堪站定,一回头,就见江延心口处正中一箭,羽箭尚颤颤悠悠,可还是能看见方位不偏不倚,鲜血渐渐也溢出来,染红了青色衣袍。

  洛风本来在低头写方子,闻声抬头一看,见江延捂着心口被卞有离扶在地上。

  他手一抖,笔当即掉在地上,接着二话不说飞奔上前,从卞有离手里接过江延揽住。

  “江延,师兄……”卞有离慌乱地看着江延,想起那支暗箭射来的方向,马上起身,“我去追!”

  “别……”江延艰难地开口。

  他声音很弱,卞有离却当即停住,半跪下来看他,“怎么不追?”

  “殿下,你给……义父,写信……”江延闭上眼,吃力道,“告知先王,和有离……”

  洛风握住他的手,却颤抖得不行:“好,我知道了,我写信给太傅,告诉他先王和离儿是被人下药,并非本意。你别动!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江延却不听他的,仍道:“我刚想到……有离,我受伤,林相国交待……你可去……”

  卞有离惶然地听着,没听懂是什么意思,求助地望向洛风。

  洛风心疼得不得了,却还是耐心替他翻译:“你就跟林相国说江延受伤是你的计策,你故意的,借此遮掩过来宫里找王上的事情。”

  卞有离这才明白过来,然后低头看着江延道:“好好好,你别说话了,师兄,你快……你带的药给他治伤啊!”

  洛风比他急一百倍,当下道:“王上的方子我已经开好了,你着人去秦掌司那儿取药来配。我带……江延回府,这儿没药。”

  “快去快去,”卞有离催促道,“晚些我应付了林忠实再过去。”

  洛风抱起江延直接出了门,卞有离目送他们离开,退回来捡起洛风之前写的方子,看了几眼,正打算出去找人叫秦掌司,门外又来一人。

  “明察?”卞有离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

  明察:“我本是去请殿下,但殿下速度太快,我赶不上,宫里的路又难找,因此才来,王上果然在此吗?”

  卞有离点头:“王上没有大碍,但……你哥刚才受伤,师兄带他回府了。”

  明察一惊,忙问道:“怎么回事?”

  “……替我挡了一箭,”卞有离低声道,“太傅冲我来的。”

第八十九章

  “……将军?”

  “放心, 我师兄在,你哥一定没事的。”

  卞有离知道明察担心,不等他问出来, 便率先替他解答了。

  说着话,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药方, 因为江延出事,洛风最后一笔写得很是仓促, 有道墨猝不及防地晕染开来, 显出一种着急忙慌的失措。

  明察知道他不会骗自己, 顿时安下心来, 便又问起眼前的境况。

  “将军准备怎么处理?”

  卞有离盯着面前这张纸看了一会儿, 好像有什么很稀奇的东西在上头,需要细细研究。

  半晌, 他方开口道:“这是机会。明察, 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

  明察怔了下, 没听出来这句话的意思,便一脸莫名地摇头表示不知。

  “江延出事后, 我知道这是太傅的设计, 目的在我,十分生气。

  所以我跟林忠实有什么来玩也不再局限于暗处,在明面上, 我也开始支持他。并且为了出气,我怂恿林忠实早日动手,愿为之鞍前马后。”

  明察愣愣地听着他说, 很快理解出他的意思。

  是想借着这件事作为契机,打破眼前的僵局。

  这都没什么,他们的计划中本就有这一环。林忠实的野心一天胜过一天的膨胀,隐隐已有燎原之势。

  歪打正着,这件事甚至可以算作送上门的引子,反正忍也忍不了多久,正好先下手为强。

  可是卞有离说话时的模样,却让明察有点晃神。

  凭直觉来说,明察感到将军是在生气的,当然不是生太傅的气,但也难说他到底在气什么。

  可是很明显,卞有离那张精致的脸上全无表情,平素温和含笑的双眸中也是一片冷意。

  明明说着跟自己切身相关的计划,他却置身事外一般冷眼看着,如同在说别人的事情,平静到几乎漠然的地步。

  这样的反应,让明察忽然感到一丝心惊。

  他想了想,谨慎地问道:“将军,你是想让林忠实尽快败露吗?”

  “兄弟们都已经准备多时,”卞有离状似漫不经心道,“林忠实做的这场梦,也该醒了。”

  明察立即点头称是,然后又道:“那,将军现在作何打算,去找林忠实吗?”

  卞有离微微沉吟,把手里的药方递给他,而后道:“你去叫秦掌司把药配好,让元禾来服侍王上喝下去,再去江府等我。”

  既然卞有离没有直说的意思,明察也只好接过药方领命而去。

  殿中顿时又冷清下来。

  卞有离在原地站了站,转身走到床前,伸手整理了一下阮羲的头发,看着他安静沉睡的脸,不禁叹了口气。

  “你也不怕被我卖了?”卞有离看着床上的人轻声道,整理头发的手也微微向里移动,触碰到阮羲的眉梢。

  太傅今日所为,不算意外,卞有离心中也并无怨怼,毕竟自己后面所做的那些事,看起来的确无理取闹又心怀叵测。

  可是尽管如此,阮羲又从不拒绝,总是极快地答应下来,哪怕有很多阻力。

  所以他也理解太傅的焦灼,何况今日又害得江延受伤,更是火上浇油。

  再不行动,怕是会来不及,江延的伤也白受了。

  在秦掌司的药到达之前,元禾先一步进了令华殿。

  她看见床上躺着的人时,脚步都有点凌乱,但还是尽力保持住了镇静:“……见过上将军。”

  卞有离随意地点了点头:“正好你到了,等一下秦掌司会送药过来,你照料王上用药吧,我先走。”

  元禾疑惑地抬眼,正打算开口询问一句您不等王上醒过来吗,可瞧见卞有离的神色,却下意识住了口,垂首应道:“是。”

  江府。

  卞有离到的时候,明察的马才被小厮牵进去,可见也是刚来。

  “不用带进去了,”卞有离阻止来替他牵马的小厮,“我很快就走。”

  小厮躬身退下,卞有离便把马随手拴在门外石兽上,进门去找人。

  江府中一直都没多少下人,之前是因为主人不常回府,后面是因为府里的主人不喜欢人多。

  卞有离一路走到主卧,都没碰见什么人。

  像主卧这种私人的地方,换做以前,卞有离是绝不会踏足的。

  但他也知道,江延如今受伤,师兄恐怕是在房间内寸步不离地照料,只能进去见他们。

  房间里陈设没什么异常,不华丽到奢侈也不至于简朴到寒酸,就是普通的卧房。

  可见主人家的确是没住多久,否则不会一点个人痕迹都看不出来。

  倒是窗边一排架子,上面放了一整架子的白玉花盆,内有一些黑黝黝的土,冒着小绿苗,透着盈盈生机,显得十分雅致。

  卞有离走到最里面,掀开珠链门帘,响动声引得屋里的人马上回过头。

  “离儿?”洛风脸色不大好看,声音也没什么精神,“怎么了?”

  卞有离走到床前看了看江延,低声道:“江延怎么样?”

  “……”洛风坐在床边,有点不安地抬头道,“你看着如何?”

  卞有离仔细看了看江延的脸,道:“师兄医术又精进了,一定没事。”

  “那就好,”洛风看了一眼手旁的托盘,里面躺着沾血的断箭,“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卞有离拿起托盘里的箭头,打量了片刻,又闻了闻上面的味道:“幸好只是箭,太傅若恨我再深一点,或者心思狠毒一点,恐怕得淬些东西在上头。”

  “他也不是有心,”洛风揉了揉眉头,道,“是咱们隐瞒他在先。”

  “嗯,”卞有离点点头,“所以等江延好些,师兄得了空,写封信给太傅吧。”

  六月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下雨天时仿佛要永远这么持续下去,然而,不过转瞬之间,艳阳天就拨开了重重阴云,硬是从湿润的水汽里冒头,渐渐铺展开晴空万里。

  朝堂中的局势也一如这天气,一变再变。

  前些日子,一直颇受王上器重的上将军忽然变成了流言焦点,当初之事一传再传,衍生了数不清的版本,君臣之间似乎为此生了点隔阂。

  后来上将军也不知怎么想的,又同林相国一派扯上了关系。

  而太傅也不知道有什么打算,突然提议王上设宴,宴会动机大家自然都心照不宣。可王上竟然就这么再席间失踪了,而近来似乎跟王上不睦的上将军很快一脸担心的赶来。

  更莫名其妙的,是王上居然在令华殿里,找到王上的江延还在令华殿受了重伤,被洛风殿下带回江府,从此闭门谢客,所有人一概不见,至今打探不出什么详细的情况。

  这扑朔迷离的情况令人十分费解,倒也有那些灵敏的臣子,已经发觉不对劲,开始暗暗打算着该站哪一方的队了。

  阮羲那日喝了洛风开的药,大约半日后便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身处令华殿,茫然地问元禾发生了何事。

  元禾并不清楚,只把前因略做复述,然后说是上将军叫明察将军叫她过来的。

  经她解释,阮羲模模糊糊地记起之前的事情,又看到镜子前面未曾带走的妆奁匣子,想起自己喝的酒,还有后来的状况,一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听到元禾说是卞有离来寻自己,且神色焦急绝无作伪,阮羲不由感到一点心安。可他又听元禾讲,卞有离把自己交给她,自己走了,又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还没等他品品自己心里的感觉,元禾又说,有人在令华殿外放箭行刺,江大人替上将军挡了一箭,如今被洛风殿下带回了江府。

  阮羲顿时一惊,细细一问,很快知道是太傅所为。

  知道是太傅所为又如何,也还是不能去查,不能埋怨,不能责备。

  “江延伤得严重吗?”

  元禾摇头:“奴婢不知。”

  阮羲无奈地叹了口气,打算第二天去看看。

  次日一早,阮羲正待出宫,元禾从外面急急地赶来,行礼后道:“王上,您真的要去江府吗?”

  “对啊,”阮羲奇怪道,“怎么了?”

  元禾:“奴婢去备马的时候,听他们说,江府如今闭门谢客,一个人也不肯见。”

  “……任何人?”

  元禾点头:“连明察将军都进不去。”

  “那孤也不必去了,”阮羲淡淡道,“反正有洛风在,你去准备一下今天要批的奏折。”

  元禾欠身应下,到另一边去整理奏折。

  不经意间抬头,看见阮羲站在门帘的另一边,早晨金色的日光通过窗户穿进来,却只照在他身前隔了几步的地面。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像是在看那片日光,又仿佛是在想些别的什么。

  元禾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第九十章

  这几日天气都很好, 在时雨时晴的六月,显得犹为稀奇。

  像是在酝酿一场大的风暴,临肆虐之前, 以玩弄般的心思给予世间些许平静。

  元禾捧着一封信往长泰殿内间走去。

  这几天她在王上身边侍奉, 总是带了十二万分的小心。虽然王上言行举止一如往常, 不曾有什么变化,可她就是觉得, 跟平时不一样。

  所以说话做事时, 都情不自禁地更加谨慎。

  “王上, 太傅的密信。”

  阮羲搁下笔:“拿过来吧。”

  元禾呈上信封, 目不斜视, 安静地侍立一旁。

  阮羲打开信封一一展开,里面信纸足足三张, 每一页都写满了字。

  三页纸也不算多, 阮羲只读了一遍, 可是视线停留在最后一页时,久久没有动弹。

  元禾有点担心地叫了一声:“王上?”

  阮羲忽然把信又匆匆扫了一遍, 然后快速叠起握在手里, 猛地站了起来。

  “王上?”元禾吓了一跳,“您要出门吗?”

  阮羲胡乱点了点头,扔下一句“孤自己走走”, 满桌子的奏折也不顾了,直接就往外面走去。

  眨眼间就不见了身影,留下元禾愣愣地站在原地, 看着空荡荡的门,又看了看桌上的信封,不知所措。

  纵使一无所知,可元禾平白就觉得,自己谨慎了这几天的缘由,可能被什么给刺激出了一个口子。

  好像有些事情,很快就要见个分晓。

  到那时,是晴是雨,自有定论。

  阮羲拿了信,只身从长泰殿走出去。他简直不是在走,若非仪态没变,按速度来看,说是在跑也没问题。

  手里质地轻薄、细腻洁白的纸张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扎手且沉重起来。

  信上说的都是什么?

  说他的父王当年移情别恋,眷宠新人,背叛跟母后的誓约,并非本意,都是因为林忠实下了药?

  而卞有离性情变化,举止有异,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还能有这种说法吗?

  阮羲紧紧地抓着信纸,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把它握成了一团。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哪条路,所幸一个宫人也没有看见,再想往前时,发现前边是被锁住的一所宫殿。

  他怔怔地看着宫殿的门,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是他母后生前的居所,也是历代王后的住处。只是当年林妃提出要住进来,却被父王拒绝后,那女人便使小性子硬要封了这所宫殿。

  从此之后,这曾经是全荆国最尊贵的女子才能居住的地方,就变成了废弃之地。

  但幼小的阮羲当然不甘心,他想念母后时,就很想回去看看。有一次实在太想进去,就带着江延来帮忙,把宫门的锁给弄坏了,这锁也就是看着完整,其实一拽就开。

  后来他偷偷进去好多次。

  可是自登基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因为要面对的太多,痛苦太多,艰难太多,到处都是刀剑相逼,多走一步就是无底深渊,少走一步就是万丈悬崖。

  这个宫殿里锁住的,是未经风雨的那个自己,虽然有着无知的幸福,却太过没用。

  所以他不想进去看。

  而一切的起始,都是因为父王娶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就像是忘记了跟母后的恩爱过往,山盟海誓都只剩了薄情寡义。

  可是……是这样吗?

  太傅信上说,这都是洛风的话,因为这药来自洛国,在许久以前从西什那边传到洛国去的,因为药效可怕,很快就被列为禁药,不允许出现。当时王室彻查,只有两盒去向不明。

  林忠实不知道是从哪儿搞到手这两盒,因为一盒只够对付一人,所以他用的也十分小心,一次用在了先王身上,一次用在了卞有离身上。

  事实证明,药效的确立竿见影。

  阮羲在宫门前站了半晌,试探似的向前跨出一步,当即就要收回来,却又硬生生忍住,把脚落在地上。

  有了第一步,第二步就显得简单多了。

  一步,两步……他终于走到宫门前面。

  锁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朱红宫门也不复往日鲜亮,漆皮成片成片的褪下来,留下斑斑驳驳的红黑印子。

  阮羲伸手碰了一下门锁,手指立马沾了灰,他收手盯着手指头看了看,又伸出手,轻车熟路地把门锁一拽。

  阮羲没想到,数载已过,原来开锁的方式还留在他手上,经年未改。

  他把锁打开,掩着口鼻把门重重地一推,灰尘四起下落,片刻之后,可算是消停下来。

  灰尘都安分了之后,阮羲才放下袖子,认真地打量起殿内的景色。

  其实谈不上什么景色了。

  迎面是一个花园——本来是花园,现在只有疯狂生长的杂草而已。

  他犹豫了一下,抬脚跨过门槛,终于又站到这里面。

  虽然,一切都已经不是当年模样。

  可即便如此,放肆蔓延的野草遮盖了所有的小径,那些名贵美丽的花朵连一根茎也没剩下,好多树都被藤蔓缠死了,阮羲还是能轻易分辨出它们以前的样子。

  哪里种的是什么花,是什么草,什么树,排成什么形状,有什么说法。

  都还在他的记忆里,历历在目。

  然而这里面也不止是这些。

  因为母后故去不久,父王就纳新人入宫,阮羲心中不忿,不愿去王陵祭拜那个注定会合葬的陵寝。

  他便取了母后一些旧时常用的衣物,在此处设了个衣冠冢,只供奉王后一人的灵位。

  这灵位就在花园最西北角的那棵石榴树下。

  满园子的花树,凋零的凋零,衰败的衰败,可西北角这棵石榴树,竟然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还活的葱葱郁郁,而且结了小小的果子。

  想是先人有灵,不忍惹得孩子伤心,才借世间之物托下些许慰藉的形迹。

  阮羲踏过一堆野草,绕过枯树藤蔓,终于走到石榴树下。

  烈日如炎,树下却是一片荫凉。

  阮羲看着灵牌上的灰尘,上前跪下,直接拿袖子上去擦。

  直把两个袖子都用完,又撩起衣角擦了一遍,才算干净。

  把灵牌放回原处,阮羲端正地跪好,郑重行了一遍跪拜之礼。

  礼毕,他直起身子,看着灵牌上的字,已经模糊了很久的母后的面容,忽然浮现眼前。

  就算她当初对自己要求严格,没有许多纵容宠溺。

  可是在那些年少的岁月里,在后来晦暗的处境里,找不到人倾诉,无人可以托付的时候,阮羲还是无比怀念她。

  因为心里知道,她是永远都可以依赖的人。

  “母后……”阮羲小声地叫了一声,再说话时,不自觉地带了委屈的哽咽,“我怎么办啊?”

  灵牌却并不能回答他,只有石榴树叶子飒飒地摇动。

  阮羲却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忍不住又道:“母后,林忠实是不是上辈子跟我有仇?”

  要不然,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来为难他呢?

  一次两次,为什么都是针对他身边当时最重要的人呢?

  灵牌依旧岿然不动。

  阮羲却在一字一句的诉说里,慢慢没了委屈的心情,转而平静下来。

  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年父王的所作所为,此刻突然变得不值一提。

  至少这处宫殿,从没有外人染指过。

  等他说完话再看向四周时,发现竟然到了黄昏。

  燥热的暑气不再灼人,渐渐变成温和的力度,伴着习习的风,像在天上的母后特意给他送来的柔和。

  阴阳之别,刹那间幻化到一处,那个故去多年的女子,仿佛带着鼓励和悲悯的微笑,给他以力量。

  阮羲看着灵牌,俯首叩拜:“谢母后。”

  他在地上跪了太久,腿都麻了也没放在心上,以至于起来的时候差点站立不住,可是周边并没有什么支撑物能让他扶一扶。

  正当他眼看着就要再对灵牌行一大礼的时候,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他。

  阮羲万万没想到此地还有别人,虽然被扶住也没感到多庆幸,只觉得惊愕,下意识地马上回头去看。

  卞有离近在咫尺地与他对视,眼中似有万千波澜,却在阮羲回头的一瞬间尽数隐忍下去,化为难以言喻的深邃。

  向晚夕照把白日间耀眼的白光给取代下来,也顺便赐给地上许多荫庇,卞有离今日穿了一身黑红相间的精致袍服,墨发以朱红的珊瑚簪子挽起来,夕光一衬,本就是世间难得的容颜,顿时更添三分昳丽。

  他从前不穿艳色,因此阮羲竟被这身装束看得一愣。

  过了会儿,阮羲才回过神来,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没等卞有离说话,阮羲想到自己说的那些话,立即又道:“你来了多久?”

  卞有离深深地看着他,半天没回答。

  阮羲不安地叫了他一声:“浮青?”

  卞有离嗯了一声,扶着他的手一紧,轻声道:“跟我走。”

第九十一章

  阮羲被他拉着往外走, 抬眼看向前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思, 终究是缄默下去, 顺从地跟上了卞有离的方向。

  从还有一点夕光的天色走到夜色笼罩, 阮羲任由卞有离一言不发地带着自己往前走,今夜的王宫中仿佛只剩了他们二人, 没有侍从, 没有宫人, 没有禁卫。

  什么人都没有, 一路只有影影绰绰的花树在夜里看不分明, 路边没什么灯火,只有天边渐渐升起来的一轮皎月, 光华如霜。

  卞有离拉着阮羲一路疾行, 停下后, 竟然是走到了令华殿。

  阮羲不明所以地随卞有离停下,沉默地看着他。

  说起来, 这处地方, 卞有离已经许久没有回来过。

  今夜,却是为什么走到这里呢?

  问题都在心里,都在嘴边, 空气里却只有仿佛没有穷尽的静默。

  “什么时辰了?”卞有离突然道。

  阮羲一愣,下意识看了看天色:“戌时一刻。”

  卞有离极小声地说了句什么,然后看向阮羲:“你还没吃饭吧?”

  阮羲点头, 自元禾送信到长泰殿,他确实就没有吃过东西。

  卞有离微微一笑:“正好,陪我喝会儿酒。”

  进门后,只见令华殿内竟是一片明亮。

  精雕细琢的琉璃风灯,雕着精美图文的各色蜡烛,全都点了无数盏,悬灯高挂,明灯如昼。

  一看就是费心思布置过。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更奇怪的是,内殿只隔了一道门,却几乎没有光,只是在桌面随便点了几支蜡烛。桌上摆了一些酒菜点心,剩下的便都是酒,一坛一坛摞在一起,也不知道从库中搬了多少过来。

  阮羲看见这些酒,第一反应就是卞有离有什么烦心事,接着便道:“酒喝多了伤身,你若有什么不痛快,也不要借酒消愁,反而无益。”

  卞有离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叫他坐下,直接就把桌上的酒杯推开,放上一坛酒:“陪我喝。”

  阮羲皱眉道:“你这是怎……”

  “嘘,别问,”卞有离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前面,“喝吗?”

  阮羲犹豫了一下,点头。

  他还是不能拒绝,即便太傅已经告诉他,卞有离现在可能被林忠实利用,或许会对他不利。

  也还是觉得,只要是卞有离……就不可能。

  卞有离只是劝了这一个开头,后面没怎么说话,阮羲自己就喝起来,慢慢有了几分醉意。

  以酒为引,以醉为由,阮羲看着卞有离的时候,终于敢略微展示一点藏在心里的情感,投在眼中,变为时而迷离时而纠结的一道炙热。

  眼前的景象开始重影,模糊,看不清楚。

  阮羲一手拿着酒坛,一手撑着头,觉得有点乏力。

  可是抬头看见卞有离的时候,还是舍不得移开目光。

  细想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卞有离穿这种艳丽颜色的衣服,可又不是花里胡哨的那种俗艳,而是带着郑重,带着庄严的一种配色。

  好像在做一件很大的事情,连衣着都不得马虎。

  “……浮青?”

  这一声称呼,阮羲不知道叫了多少次,卞有离也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可是此刻,又有些不同。

  好像有难以言喻的情愫被涵盖在里面,所以阮羲唤出口的时候,能察觉到一些丝絮一般细小又柔韧的某种心事,密密麻麻地缠绕起来,结成一团,终于让这些难以分辨的细微的东西显出形来。

  卞有离轻轻嗯了一声,阮羲却已经有五分的神智不清,也听不出这一声应答同平日有何区别,只是疑惑地望着卞有离。

  卞有离倾身靠前,看着阮羲:“你累了吗?”

  “啊?”

  “你别喝了。”卞有离夺下阮羲手里的酒杯,忽然显得有点烦躁。

  他回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床那边有一扇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漏进轻薄的一小簇月光。

  阮羲酒被夺走,也不生气,索性两只手都支着头,仍然专注地凝视着卞有离看,好像眼里已经看不见其他。

  卞有离回头对上阮羲的目光,不由怔了一下,然后起身道:“你累了吧,要不要休息?”

  “要。”阮羲没怎么犹豫,道。

  卞有离见他有几分迷糊,顿了一下,便拉起他的手,吹熄蜡烛,带他到床边坐下:“把外袍脱了给我。”

  接过阮羲的衣服,卞有离顺手挂在床头一伸手就能碰到的架子上,然后回头让阮羲躺在展开的被里。

  看着阮羲躺好,他站在床边想了想,自己也脱了外袍躺下。

  “泽安,我本来……”卞有离转过头来看着阮羲,刚低声说了几个字,却发现阮羲已经合上眼,像是睡了。

  他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正上方的帐帘,也微微眯眼。

  却没看见,他身边的人睫毛不安分地闪了几下,才掩饰似的向旁边侧了侧头。

  夜里静谧,外面的风声也就格外明显,吹着枝叶发出瑟瑟的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影像是有些偏移,但又仿佛并未改变。

  风声似乎有异,卞有离忽然睁开眼,一只手按住临躺下前放在床沿的佩剑,另一只手伸到枕下,用手肘撑着自己微微起身。

  借着清亮的月光,他看见阮羲也睁开了眼,目光由茫然到清明,顷刻之间,再无半分醉意。

  见卞有离的一只手伸在枕下,阮羲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等卞有离发觉,就恢复如常。

  他知道那底下是什么——

  是卞有离送给他的那把匕首,此前卞有离曾多番嘱咐,武器不可离身,睡觉的时候也要搁在枕下。

  他虽然不缺一把防身的武器,可贴身带着卞有离送的匕首,感觉毕竟还是很不一样的,也就成了习惯。

  是因为林忠实的药?

  不过一瞬间,阮羲就近乎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饶有兴致地想道:如果今天晚上出了什么事,卞有离会有其他反应吗?

  会难受吗,能清醒吗?

  可是不管他怎么想,都是一点俱意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好像对那些事情都已经看开了,或者是,已经心灰意冷,不想再去纠缠其中。

  在最开始那段日子里,他过得无趣无奈,可笑可悲,空套着一个君王的名头,其实毫无作用。

  在后来,他的隐忍终于有了效果,能跟林忠实抗衡,可是需要去做更多。

  他第一次去做,就遇到卞有离。

  从此羁绊愈深。

  若由他而始,由他而终,从一种解脱去到另一种解脱,未尝不能说是某种意义上的善始善终。

  卞有离起身的幅度又大了一点,手里的匕首也隐隐要拿出来,露出刀鞘的一点寒光。

  阮羲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一笑,就要说话。

  想告诉他,不必如此。

  想要什么,尽可以放手去拿。

  然而卞有离看见阮羲似乎要说话,神色一下焦急起来。

  他目光在双手之间直接逡巡了一圈,大概是发现实在腾不出空,便再次看向身边的人。

  为了赶在阮羲开口之前就着手阻止,卞有离也不知想了什么,或许是一时冲动,或许是无可奈何,或许是情难自禁。

  他想也没想地倾身,覆上了阮羲的唇。

  这一个清浅的吻没有持续多久,卞有离像是才反应过来,马上就移开头,连耳根都透出些不好意思,也再不直面旁边的人,而是躺下转到阮羲一边,对他轻轻耳语道:“别出声。”

  其实卞有离这句话完全多余。

  现在就是给阮羲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他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满心都在想着刚才突然靠近的那张脸。

  那朝念夕想,时刻牵挂,又总是不敢接触的人,那日夜悬心,无数次在心间梦里描绘过的容颜——那么近。

  近到他连在梦境中都不敢想象。

  却如此真实,真实得宛若虚幻。

  卞有离终于把枕下的匕首抽了出来,无声地握住它,缓缓放进阮羲靠近窗边的那只手里,然后握着他的手紧了一下,示意他拿好。

  阮羲没想到他会塞给自己,很是意外地愣了一下,看向卞有离,以目光表露询问之意。

  月亮的光影分外明亮了一些,照在卞有离脸上。霜雪般的清辉衬着他天人似的眉眼,浅淡的一笑,不需其他,就足以令万芳失色。

  读出阮羲的眼神,卞有离以口型无声回道:“再等等。”

  阮羲反正已经呆住了,只知道点头,然后盯着卞有离看。

  就像还在梦里一般,恍惚不已。

  时间像是停止了,又像是飞逝。不知道是几个时辰还是不过眨眼间,总之两个人动作几乎没怎么变,只有月影轻移,离开了原来的方位。

  一小片月光铺展在床上,形成一块扁平的光斑,白而淡薄,亮而冰冷。

  光斑中间忽然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瞬间闪现过去,仿佛一切如常。

  随即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就在月光传来的窗户上,啪的一声,是一支箭钉入了木头做的窗棂。

  终章

  阮羲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卞有离却如释重负似的,整个人都明显放松了许多,然而也并未完全安下心来。

  他坐起身, 伸手把窗户打开, 拔下钉在木头上的箭支, 借着月光打量了片刻,才终于松了口气, 笑道:“好了, 出去看看吧。”

  “看什么?”

  卞有离随手取下架子上的外袍递给阮羲, 自己也披上衣服, 拿过床边的长剑, 轻笑一声:“看热闹。”

  外殿仍然灯火通明,门才一打开, 明晃晃的光就将涌进来, 将内殿的整片黑暗一驱而散。

  殿内还是没有宫人。

  空气中好像飘着不同寻常的静谧, 无数灯火把这份安静照的过于明亮了,就带出些许诡异。

  越靠近殿门, 就更加听到一些人说话的声音。

  可是这大半夜的, 连殿内都没有人,外头又怎会人声鼎沸?

  直到卞有离把门打开,看见外面景象的瞬间, 阮羲似恍然,又无比惊异。

  他一下呆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对面, 半晌,才转头看向旁边的人。

  卞有离浅浅一笑:“你不是一直忧虑他吗?”

  阮羲又把视线转回去,看向石阶下面。

  因令华殿灯火极亮,这里虽然是外面了,夜色也已深,却还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最中间是林忠实,此刻被明察将手反捆身后,用剑架着脖子跪在地上,抬头死死地盯着上方,满眼怨毒不甘,可因为嘴里被塞了布条,说不出话,也只能是看着。

  在他身后有一干人等,基本是武将,都被卞有离营中的人或两个或三个地围着,武器全卸,垂头丧气,一脸惊恐悔恨。

  再往外,除卞有离营里的人之外,就是明察这些日子收服过来的千数禁军,全副武装地列在外围,刀兵齐备,军容肃整。

  见阮羲和卞有离从殿中出来,除了拿刀剑架着人没办法动,其余所有将领尽数跪下,对石阶最上面的二人齐齐俯首喊道:“见过王上!见过上将军!”

  阮羲仍然怔着,没有动作,也没叫他们起身。

  卞有离等了一会儿,没见阮羲说话,忍不住回头看他。

  感觉到卞有离的目光,阮羲下意识也回头跟他对视,但还是没说话,看起来也不过是本能一般的反应,并不是回过神来了。

  卞有离欲言又止地顿了一下,索性自己对下面的人道:“兄弟们都起来吧,明察,过来。”

  诸将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痛痛快快站起来,仍然直直地扶剑站着,谨慎地守着中间被包围的那群人。

  明察示意旁边人接过自己手里的剑,保持原样架在林忠实脖子上,径直跑上石阶。

  “王上,将军。”

  卞有离点头:“可顺利否?”

  明察拱手道:“将军神机妙算,林忠实果然中招。”

  “倒不是我神机妙算,”卞有离笑道,“只是他太过自负,又心急,觉得自己能做到万无一失,因此不过激上几句,他就不管不顾要去行动。”

  “将军过谦了,”明察笑道,“否则林忠实岂能如此听话,一步不差地按咱们计划的走?”

  卞有离:“他也是气数尽了……你哥和我师兄呢,有消息吗?”

  “很快就能赶过来,城内外叛军都已料理妥当,我后来让禁军过去了一部分,不过他们做事周全,早已弄完了。”

  “这下就都安分了,”卞有离笑着对明察说道,“这些日子辛苦兄弟们,你回去安排一下,好好犒劳。”

  “是,”明察道,“将军,这林忠实如何处理?”

  卞有离沉吟片刻,看向阮羲,轻轻拉了他一下:“王上?”

  “……啊?”

  “这个林忠实,你想怎么处置?”

  阮羲看着底下狼狈不堪的林忠实,忽然觉得一阵恍惚。

  卞有离望了望他的神色,也不再等答复了直接对明察道:“先收押吧,你亲自带人看着,明早再说。”

  明察应声下去,令禁军协同军中的人押着叛军离开。

  大部分人都颓然地被带走了,林忠实却不肯就范,挣扎着不愿走。

  明察抬头看卞有离,见卞有离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马上领会,一剑横在林忠实颈间。

  因林忠实挣扎个不停,顿时就见血丝沿着剑身沁出来。

  林忠实纵然有极大的胆子和野心,好在也还知道自己不是神仙,没有不惧刀兵的金刚不坏之体,不过一介血肉之躯,经不住这锐器,而性命是他享受一切的根源,丢不得。

  一见了血,他很快消停下来。

  卞有离淡淡地看着明察把林忠实带走。可跟之前被带走的那些人不同,林忠实虽也注定是阶下之囚,眼神中却并无沮丧。

  他只是不甘,或者说气急败坏。

  倒像是还有别的后路——然而这不可能,在这些日子里,他的人都已经被卞有离和江延等人悄无声息的解决了,能收拢就收拢,能挑拨就挑拨,都不能的就除去。

  卞有离仔细想了想,确定不会有闪失,转过头,笑着看向身旁的人。

  令华殿里透出的光从门中漫出来,描过卞有离的面容,给他如画的眉眼镀上一层淡薄的金色,仿若泛着微光。

  映在如墨的夜色里,仿佛是缥缈的,像天际瞬息而过的流星,美到难以挽留,只能存有刹那的光华。

  阮羲忽然伸手拉住卞有离,倏忽之间却又放开。

  卞有离奇道:“怎么了?”

  阮羲自出门以来,可算说了第一句话:“没事。”

  “那进去吧,”卞有离道,“先让明察看着林忠实,明天再收拾他。”

  殿里灯光太亮,卞有离动手灭了一半的灯,才使光线柔和下来。

  他回身看着尚在不远处站着不动的阮羲,无奈地笑道:“你过来坐下,我跟解释好不好?”

  阮羲迟疑了一下,走到他身边:“为什么还留这么多灯?”

  “很多吗?”卞有离打量了一下殿里,想了想,道,“也是,我本来是怕咱们在里头活动被看出来,用光遮一遮。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不在外面也行,我们去里间吧。”

  内殿没有点灯,所以可供说话的地方自然不是桌边。

  两个人像出去之前那样子躺在床上,卞有离沉默了一下,低声跟阮羲讲起这些天的事情。

  从在路上被林忠实拦住,到洛风那天到令华殿来看他,发现林忠实做的手脚……说到后来的步步为营,直至今天晚上,尘埃落定。

  他说话时,语气平和安然,用词简明扼要,叙述也尽量在追求把事情说得波澜不惊,对一些过程,往往几个字就揭过去。

  可阮羲知道,肯定不止这些。

  他跟林忠实抗衡多时,知道林忠实是一个怎样的人——多疑,狡猾,狠毒。

  而卞有离涉世未久,更不像自己从小接触官员政斗,宦海人心。

  一定有更多的为难,没有言明。

  “……林忠实让我灌醉你,他好逼宫,我本来也想灌醉你,呃,”卞有离有点犹豫地说道,“后来觉得,什么都不让你知道,也不大合适。”

  阮羲静静地看着他,一丝月光隐约能看出人的脸,不很清晰,但也不妨碍。

  卞有离停了停,继续道:“我之前也想过告诉你的,但是那天太傅他……后来我就想,不如等结束了再跟你说明。”

  所幸,终于圆满地走到了这一步。

  结束……了?

  阮羲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心里重复这句话。

  ……结束。

  刚才他从外面走回来的时候,本来也是高兴的,可是不经意间,突然想到一件事。

  当时他怕连累卞有离,虽然不舍得,可还是说过让卞有离离开的话。

  那时候卞有离曾道,要等了结完林忠实的事情再说。

  所以……他这样费心竭力,是为了早日离开吗?

  所谓结束,是一切都不再有下文的意思吗?

  卞有离说完事件始末,见阮羲仍然没有开口,不由奇怪地对他道:“你怎么愣了似的,心头大患解决掉,你不应该高兴?”

  是我的心头之患,阮羲想道,那是不是你的呢?

  若是真的,我要放手吗?

  明明当日就是为了防备林忠实才把卞有离留在宫里,那时为对付林忠实,他简直不惜代价。

  可是此刻,阮羲竟然有个疯狂的念头——希望林忠实的余孽还没有清除干净,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留住卞有离。

  阮羲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一下回过神来,恨不得给自己一下子。

  他看着卞有离,勉强一笑:“我自然高兴,只是在想事情,有点恍惚。”

  卞有离突然靠过来,脸上没有一丝睡意,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泽安,你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浮青。”

  “嗯,你说。”

  阮羲抿了抿唇,缓慢地开口,仿佛顶着无尽压力:“你,你……”

  “我什么?”

  阮羲看着卞有离近在咫尺的脸,突然像想起来初见那天。

  活了许多年,宫中朝中也有佳丽无数,可他从未见过有人能美成那样子,像不曾沾染凡尘的仙人。

  这样的人,本该纯粹一生,却进了权谋的漩涡。

  都是因为我,阮羲心中蓦然浮起一股悲哀——那我还有什么资格要留住他,让他同继续我挣扎在这种日子里呢?

  “你因为此事,一定受了不少苦。”

  卞有离坦诚地眨了眨眼:“特别苦。”

  阮羲一下顿住,没想到卞有离这么直率,一时没接上话,想了想才道:“那,那该如何?”

  卞有离笑起来,眼里几乎要发光了:“我之前听说洛郡有个日北节,很有趣的。”

  阮羲了然一般,微微笑道:“好,我知道了。”

  卞有离似乎难以置信:“你答应了?”

  阮羲似是无奈,又仿佛带着不舍:“答应了。”

  看着卞有离兴奋不已的神色,阮羲只能尽力做出一样的高兴。可他又如何不知,远行游玩,大概只是为离宫寻一个由头罢了。

  有些离别实在不好直接说出口,只能以去而不回的形式,画一个潦草的结局。

  “你这么轻易就答应,”卞有离想了想,还是有些疑虑,“太傅和江延他们不会说什么吗?”

  阮羲不解道:“与他们有何关系?”

  “你陪我去那处玩,”卞有离理所当然道,“他们肯定要监国,平白多了这么些麻烦,难道不会有意见?”

  阮羲沉默地回味了半晌他这句话,道:“我……陪你?”

  卞有离震惊道:“莫非要反悔不成,你方才答应了的!”

  “……”阮羲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笑出来,“不反悔,你放心,他们没有意见。”

  在太傅和江延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这么被赋予了一个重大的使命。

  虽然江延才为了安抚城内百姓和打压城外叛军殚精竭虑,太傅也天天操着操不完的心。

  ——也没能让阮羲王上有哪怕一霎犹豫,这可以说是十分令人嗟叹了。

  刚才还苦闷惆怅的心情一瞬间不翼而飞,阮羲哪里还会顾得其他人是不是愿意——愿不愿意都得做。

  只有身边这个人,才是他此刻,还有以后,要时刻惦念的对象。

  卞有离对他一笑,似乎理解他内心深处隐埋的不安,在两个人贴身躺着的地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阮羲本能一般回握住,然后眸光一闪,忽而向内侧偏了一下。

  卞有离却不依,加了点力气一拽,非要让他看着自己。

  阮羲只得回过头来,对上卞有离灿若星子的眼神。

  卞有离目光灼灼:“你不会后悔吧?”

  “……我只怕你后悔。”

  “我不会。”卞有离笃定地道。

  “浮青……”阮羲一下加重力道,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一丝近乎哽咽的颤抖,“你说过,允诺而不兑现,非君子之道。”

  卞有离眨了眨眼,有点孩子气地笑道:“你放心,我是君子。”

  阮羲定定地凝视他许久,一下拥住他。

  卞有离措手不及,只能伸手回抱。

  一个见惯别离,害怕牵连对方于是尽力隐忍;一个初涉尘世,不晓人间情事因此懵懵懂懂。

  即便如此,竟然还是未能抗拒这份不知道从哪一时刻滋生出的,互通心意的欢喜。

  从此,这条路上所有的苦乐悲喜,都有人同担同享,不再孤寂。

  幸甚。

  ——正文完——

  番外(二)

  阮羲处置了林忠实一干人之后, 果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算撂开国事,陪着卞有离出去游玩。

  去江府交代此事的时候,江延的伤已经看不出什么大碍, 面色极佳, 情绪也很高, 听闻二人要离宫去玩,很赞同地笑道:“去便去, 国内让义父给你看着就是。”

  阮羲奇道:“你不留下?”

  江延奇道:“我要留下?”

  阮羲被他反问得一滞, 想了想, 觉得江延这话好像也很有道理, 反正林忠实已除, 如今国内本就没什么不太平的事情,太傅一人足以应对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 洛风从外头推门进来, 端了一些精致的糕点汤水, 香气四溢,飘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药味儿。

  他把东西放在江延面前, 放好汤匙, 把筷子塞到江延手里,才看着卞有离和阮羲问道:“你们想去何处?”

  “想去师兄的家乡,”卞有离道, “我听说日北节快到了,应该挺有意思。”

  洛风点点头:“日北节的确有趣,你们去看看也很好。不过, 离儿……你想不想,回谷中看看?”

  “……”卞有离一呆,不可思议道,“师兄,你说什么?”

  “我说,你想不想回谷中去看看?”

  卞有离被这问话深深震住,他张了张口,一下竟发不出声音来。

  如何不想呢?

  那是他记忆里最美好的一片净土,承载了他人生里最开始的十几载年华,从来没给过他半分痛苦或黑暗。

  全都是美的,好的,值得珍惜的,一点一滴无不令人向往和铭记的快乐。

  可是出谷那时,他回头看着谷口,心里也知道,回去的可能性,寥寥无几。

  那次离开,在他看来,已是诀别。

  所以此刻听到洛风这句话,让他怎么能平静处之?

  “师兄,”卞有离盯着他,缓慢道,“你这是何意?”

  洛风:“师父交代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完,我们可以回谷看看了。”

  “可我……”卞有离又惊又喜地愣了片刻,语无伦次道,“我不知道怎么回去啊!”

  洛风笑道:“这倒不用担心,你和王上是刚从早朝回来吗?”

  这个答案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因为阮羲跟卞有离身上都还穿着朝服。

  一下早朝就来江府,而且连卞有离都去上了一回早朝,足可以见得这俩人出去玩的心情有多迫切。

  卞有离随意点了一下头,急急追问道:“我怎么回去?”

  洛风好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目光定格在他腰间那枚玉佩上。

  这枚玉佩是之前阮羲所赠,因嫌将军朝服例制的红玉不衬卞有离,故选了这枚洁白无暇的玉璧。

  见洛风一直看着玉佩,卞有离干脆把它解下来,递给洛风让他看:“这是泽安送我的,莫非师兄见过?”

  洛风没接玉佩,摇头笑道:“何止见过,这上面的字就是我亲手刻的,整整刻了一晚上。”

  卞有离一连被洛风的话惊住,问话都说不出,只能以眼神表示疑惑,让他赶紧说。

  连阮羲都觉得在意料之外,惊奇道:“殿下刻的?”

  洛风:“我出谷前夜,师父叫我去他的房间,说有些话要嘱咐我。”

  那是一个看似寻常,却差点改变了他一生的晚上。

  说起来,他本来会是洛国最尊贵的男子,拥有大好河山,执掌无上权势,随心所欲,说什么要什么都不会有人敢反抗。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最想得到的,在某一日,毫无征兆地失去了。

  那个铭刻心间的少年,他终究没能留住。

  江延家中遭逢巨变,可他竟一无所知,反应过来之后,已经来不及。

  当听闻江家所有的人都没能幸免时,素来沉稳有礼的他,完全没能控制住情绪。

  要不是长姐及时赶到,只怕他那会儿直接冲出去做些大逆不道的事情都有可能。

  然后长姐告诉他,江延也许还活着。

  因为禁军没找到江延,只是为了不被责罚,才说江家所有人都已经处死了。

  洛风听说江延还活着,总算恢复了一点神智,连忙动手清理那众奸人,以免江延被他们找到。

  可还是挽回不了那场悲剧。

  ——他的信才刚刚送出去,就失去了得到回应的资格。

  江延音讯全无。

  恩师遇害,江延消失,洛风自此心灰意冷,对即将要继承的王位一点兴趣也没有。

  可巧就是那天,他遇到了一个老人。

  就是他和卞有离后来的师父。

  师父当时说的什么,洛风也记不清楚了,无非就是一些邀他离开洛国摆脱烦忧的话,神神道道的,若在以前,他说不定直接以妖言惑众之名将其拿下。

  可是那时候,他根本不会去管这些,一心只想逃避现实,所以也没细问到底是去做什么,修佛还是练道,二话没说,直接跟着走了。

  在谷里住了一段日子,他虽然意志消沉,到底不是那种甘愿浑浑噩噩的人,加上发现师父竟真的很有本事,也就潜心跟随师父学习。

  不久后,师父又出谷云游,回来时带了一个小少年。

  因在谷里也接触了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东西,比如星象卜卦之类,因而当师父告诉他,这孩子也是命数有异时,他没怎么怀疑,很顺利地接受了。

  后来的日子里,师父经常有事出去,这个孩子多半都是他来带。

  在带他的过程里,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都渐渐长大。

  按规矩,他不能留下了。

  那天他陪卞有离练完功,哄他回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去了师父的房间。

  师父在房间的密室里,盘膝坐在正中间,面前摆着一块玉,一把刀。

  “风儿,有些事情,为师今天要与你说几句,你是洛国王室之人,我收你为徒,正是因为这个。

  你知道,天下大势如此已久,分分合合,也到了变一变的时候。洛国兵强马壮,方圆千里,百姓极多,土地也平坦肥沃,不缺物力。可惜朝中奸臣当道,你的姐姐只是女子,没有外家巩固权力,有些事难免力不从心。

  此次回去,不要同你姐姐透露太多,但是替她筹谋之事,需多多费心。”

  洛风听出师父的意思,是让自己助姐姐谋得天下,不禁茫然道:“师父,长姐她并无如此野心。”

  “不是野心不野心,风儿,这件事你不做,总有人去做。到时候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不知道要多少代价,才能换来山河一统。但你学了这么多年,你来做,损失必会少一些。”

  洛风仍旧茫然,过了一会儿,终于体味出一点意思。

  他所达到的,所拥有的,也是他要担负的。

  不管是为了这些年的辛苦,为了他洛国王室后人的身份,还是他所接受的教导和形成的信念。

  都拒绝不得。

  洛风默默地想通之后,又问道:“师父,我知您教我是为了这个,那离儿他……”

  “我正要跟你说,离儿他若出现在荆国气运之中,可能会有变数,所以等他出谷,我会带他远离荆国。你们回谷要用的玉令都在这里,你的我已给你了。离儿这块你来刻,刻好之后带回去,想办法送进荆国。”

  “可您不是说,不让离儿去荆国?”

  “对,就是不让他接触到这些。乱世之中往来颠沛,何如无知逍遥,安然一生?”

  ……

  洛风看着卞有离,道:“师父说完之后,我便刻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带着玉令回到洛国,混在礼单里,送到了荆国。”

  “难怪,”卞有离怔怔道,“师父听到我说我们在荆国,反应才那么不对劲。”

  原来是这样。

  洛风笑道:“师父一心阻拦,谁知你还是来了。”

  “那我,我打乱了你的计划?”

  师父想让洛国一统河山,师兄为此筹谋多年,可是现在情况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

  卞有离惶然地看着洛风。

  “不是,是我自作主张。”洛风说着话,偏过头看了江延一眼。

  江延正在吃东西,此时恰到好处地抬起头,对着洛风微微一笑。

  洛风亦是浅浅笑了一下,继续对卞有离道:“反正师父只是不想让战火殃及无辜,如今也算是实现了他的嘱托。”

  那时候他知道卞有离在荆国,吃惊之余,也意识到师父的安排出了差池。他对卞有离的能力极为了解,知道荆国已经今时不同往日,恐怕没那么好对付。

  权衡之下,他决定看一下荆国的实力,考虑要不要改变对策。

  正好卞有离带兵攻打洛国,他就去了边境。

  在那里,看见了阔别多年的故人。

  江延。

  于是他知道了江延这些年都在荆国,跟荆国王上关系匪浅,又受荆国太傅恩惠,因此致力于帮阮羲对付政敌。

  而那政敌之首,林忠实,其实一直都是他的棋子。

  可是江延想除掉这个人。

  所以他也就是犹豫了一点点时间,就做了决定。

  反正洛国王室没有后人,即便达成一统,也不会是王室之人来统率,他和洛云都没有很强烈的意愿要去保住什么。

  不如就换一个策略,索性满足江延所求,也不负师父所托。

  于是他推波助澜,暗地运作,只除了林忠实给卞有离下药那件事没有预料到,其他的都很顺利。

  但是林忠实此举也算是作茧自缚,恰好给了他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极有价值的漏洞。

  番外(三)

  阮羲和卞有离离开江府以后, 江延放下筷子,看着洛风笑道:“林忠实那事儿,你不打算说?”

  那时候卞有离把林忠实制住, 这姓林的竟也还没有死心, 又让李束来求救。洛风自然不会施以援手, 巧妙地让明察发现了这个人,直接给扔进了理刑院。

  所以卞有离再次见到林忠实时, 极其惊异于他的变化。那晚林忠实被明察用剑指着, 沦为阶下之囚都没露出颓废, 被审问时却精神全无, 了无生意。

  他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林忠实本来还抱有希冀的后路, 也就是洛风这条路被断了个干干净净,只当是林忠实想明白了自己的困境, 绝望而已, 一点都没多想。

  “算了, ”洛风到他身边坐下,“反正都没事了, 不说也罢。”

  “真不说啊?”

  洛风沉默了一会儿, 目光投向外面,似乎带着说不尽的悠远。

  “当年师父卜测天下国运,说分裂之势将尽, 只是星图中竟出现两个异数,有颠覆之嫌。为使气运顺遂,师父找到那两个人, 带在身边,就是我和离儿。

  师父曾说,若我在洛国,也许开一代新朝,克服国运衰微,后继无人,也不致叫百姓多受一番战乱之苦。而若离儿不在荆国,奸臣当道,很快就会亡国,然后洛君可一统天下,德政仁心,久无后患。

  我其实不很在意是荆国还是洛国。因为我后来都在谷中生活,并不多在意洛国,那里只有长姐在支撑。但我知道,跟把持朝政比起来,她大约更喜欢骑马行遍河山,看大好风光。

  得知离儿来了荆国后,我想,这命数他已逃不过。

  然后我看到了你。

  既然你也想,离儿也能够,那这荆国奸臣当道的祸事,不妨我来帮忙料理了,换一个朝纲清明。至于明君,我想,离儿这位心上人,也担得起。”

  “王上和有离定能使天下安乐,”江延笑道,“那……林忠实想用的那个孩子呢?”

  谈及这个话题,洛风微微一顿,叹了口气。

  林忠实想篡夺王位,可又担心悠悠之口骂他窃国贼,当时为了安抚他,洛风曾给他找来一个孩子。

  然后告诉林忠实,事成之后,就说这孩子是先王遗落在民间的殿下,孩子年纪小好控制,到时候史书也不会留下不好的名声。

  林忠实大喜,当时就答应下来。

  但洛风也知道林忠实是什么人品,并未把孩子送到林忠实那边,一直留在洛国命人照顾。

  后来洛国为郡,师父的心愿也算达成,他就用玉令回谷,把孩子也送到了谷里。

  现在倒是有点难办了。

  江延见他面露为难,便凑近他,小声说了几句话。

  洛风听后先是一愣,而后转头看向江延,笑着点了点头。

  阮羲与卞有离回去之后,迅速收拾行囊离开了王宫。

  他们先是去了洛郡的日北节,除了路上耽误的许多功夫,俩人大约玩了有半个月,十分尽兴。

  阮羲本来就难得出门,对宫外的事物都甚觉新奇,卞有离也很少了解这些。两个人像是从家里偷跑出去的顽童,一路边看边问边买,收获颇丰。

  日北节之后,卞有离惦记着回谷看看,阮羲也明白,因此很快又从洛郡动身。

  时已七月,日光还是烈得很。

  卞有离按照洛风教过的法子到了入谷的路口,与阮羲骑马进去。

  久违多时,草木不知早已换了几茬,树也粗壮了好几圈,连枝干都已经结实得认不出来。

  可是路边一草一木,每一棵树,却都熟悉得像在昨日。

  走到谷口的时候,卞有离下了马,招呼阮羲也下来,然后道:“你陪我走过去可好?”

  阮羲当然不会拒绝,陪着他一步一步走进了谷里。

  卞有离便沿途给他轻声介绍周边的景物,以及自己小时候在这附近的故事。

  对卞有离的从前,阮羲极感兴趣,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不知不觉地,竟就走到了头。

  看着眼前用石头做的山门,卞有离忽然停下来,不再往前。

  阮羲见他停下,马上也跟着止步,转头望他:“浮青,不进去吗?”

  卞有离垂眸,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握起来:“进啊。”

  他这般说着,却是动也不动。

  大概这就叫近乡情怯,思念已久的故乡就在眼前,可是想到自己马上就要重回故地……

  就莫名没了勇气。

  阮羲向他走了半步,握住他的手诱他抬起头来,而后温柔地直视着他:“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家吗,我陪你进去。”

  回家。

  这两个字一下触到卞有离的心底,他任由阮羲牵着自己,慢慢走进门内。

  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突然升腾起来,巨大的满足和无数快乐都交集在一起,酿成丝缕弥漫的幸福。

  卞有离看着身前拉着自己的人,心里逐渐安定下来。

  前方是他幼时的归属,而牵着手的人,是他此后的归处。

  往里面走了一刻钟左右,走到一片林子前面,卞有离拉住阮羲,轻声道:“到了。”

  “到了?”阮羲惊讶道。

  卞有离点头:“这是阵法,你随我来。”

  阮羲依言跟着卞有离走了几圈,一抬眼,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庄园般的院落,他们就在门口。

  “这就是我……”卞有离回头道,然而话没说完,门突然打开,他吓了一跳,话也中断了。

  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少年打开门,看着外面的人,目露好奇。

  卞有离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不知所措。

  怎么会……有个孩子?

  阮羲也愣住了,下意识往门内看去。

  这一看,竟见到洛风和江延从里面走出来。

  洛风走到门口,笑着跟阮羲打了个招呼,然后对那孩子道:“还不见过你师父。”

  小少年马上对卞有离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辰央见过师父。”

  师父?

  卞有离更加呆滞,懵逼地看向洛风:“师兄?”

  洛风笑了笑,对辰央道:“去书房等着我们。”

  辰央乖巧应道:“是,师伯。”

  说完,便规规矩矩地退下了,一看就很有教养。

  等他走远,洛风侧身请卞有离和阮羲进去,路上解释道:“这孩子是我们机缘巧合之下认识的,十分聪慧,正好谷里还没有新的弟子,我便作主留了下来。”

  “那他为何叫我师父?”卞有离疑惑道。

  江延在一旁笑道:“因为我觉得,你跟王上大概需要收个弟子,从小教导起来,岂不好吗?”

  明白过来江延的话,卞有离有一瞬的静默,然后看了阮羲一眼。

  阮羲对他温柔地一笑:“只要你喜欢就好。”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

  卞有离跟阮羲在谷里待了一个月左右,实在是离宫太久,不得不准备回去。

  临行前,卞有离见洛风似有长住之意,不禁问道:“师兄,你不走吗?”

  洛风摇头:“我在谷里种了一片盈止草,江延旧疾未愈,等他好了,我们再出去。”

  卞有离想到之前在后山看见的盈止草,点点头,道:“住在这里也很好,有利于调养。”

  离开之时,辰央也被洛风塞进一辆车里跟着阮羲他们,并且一副诚恳的样子,理直气壮道:“我已经教了他很多,也该你们教教了。”

  卞有离假装不知道他是想跟江延单独相处,笑道:“师兄说得是。”

  最后,趁着没有人注意到,洛风私下对卞有离又嘱咐了一句:“若实在资质不佳,再从荆国另选贤能即是,不必非他不可。”

  但卞有离既然担了一声师父,自然不会看着辰央成为洛风所言的“资质不佳”之辈。

  回宫之后,他的确尽心尽力地教导辰央。

  如果没有人捣乱,卞有离觉得,辰央一定能更早成材。

  因为阮羲也不知哪里来的慈父之心,每当卞有离叫辰央练武背书时,只要略微有一点严厉,他都要出面劝说,让卞有离不要过于苛责。

  要不是辰央自觉,卞有离毫不怀疑,阮羲一定能带出一个纨绔子弟。

  不过辰央也确实省心,时间长了,阮羲阻挠次数太多,卞有离也就不再要求辰央很多,只看着不让阮羲过于纵容就是了。

  自从林忠实那一伙国之蛀虫被收拾了个干净,忠臣贤良崭露头角,朝政便愈发清明,国内面貌蒸蒸日上。

  连太傅张瑞义都渐渐转了性子。

  他不用再紧张地盯着朝中大小情况,周围也没有了需要防备的危情,那份深藏在年岁里的属于长辈的慈祥,竟然有点冒头的意思。

  可惜,并不是对着他的学生阮羲,也不是对着他的义子江延。

  “王上,太傅来了。”元禾进令华殿通报道,脸上带着十分明显的笑意,仿佛预料到了某种有趣的情形。

  阮羲将手里的棋子使劲捏了捏,落也不是收也不是,一脸牙疼的表情,道:“浮青,太傅来了。”

  最后两个字仿佛咬出了重音,缓慢而刻意地顿了顿。

  卞有离从他手里把棋子夺下来放好,忍俊不禁道:“听见了,那还不出去?”

  “太傅怎么又来了?”阮羲语带抱怨,细细探究还能听出一丝……酸意。

  实在不是他心胸不大度,对自己的老师也要计较几分。

  但是那时卞有离料理了林忠实一伙人,太傅后来得知事情经过,对他是既欣赏,又佩服,还愧悔。种种情绪不一而足,纠结成一股态度——就是这种连阮羲和江延都没有享受过的慈爱。

  太傅将权力慢慢移交给后生,手里就有了许多空闲。闲来无事,他便三天两头往令华殿跑,全是为了看望卞有离。

  看望就看望呗,然而他关怀卞有离之余,还会附带着敲打阮羲几句,这就更彰显了人和人之间的区别。

  越发使阮羲觉得自己宛如一颗冬天菜地里的小白菜,凄风苦雨,悲惨得难以言喻。

  卞有离看着阮羲纠结的表情,一下笑出声来,拉着他起身道:“回来再下,去看看太傅来做什么。”

  太傅今日来,倒是没带什么奇奇怪怪的补品之类,而是一封信。

  他敷衍地对着阮羲见了个礼,阮羲当然不会介意,自顾自闷闷地坐到一旁,看着卞有离被太傅热切地迎过去,寒暄问候。

  寒暄过后,太傅拿出这封信递给卞有离,笑道:“殿下的信,说是分开送麻烦,一并送到了我那里。”

  卞有离含笑谢过,太傅便说去书房看看辰央,笑着离开内殿,只留了阮羲跟卞有离在。

  阮羲马上凑过来看卞有离手里的信。

  “他们要做什么?”看完之后,阮羲惊诧道。

  卞有离把信叠好收起来,笑道:“别说你没看懂,师兄这不是写得很明白吗?洛云殿下在外面有了一个孩子,但是她和夫君还没玩够,师兄想让咱们帮忙照看。”

  “谁帮他照看啊,”阮羲不满道,“洛云分明是让他们给看孩子,他又要扔给我们,自己去逍遥自在,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卞有离侧过头思索了一会儿,道:“确实,有点麻烦。”

  “王上,师父,”一旁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什么事情麻烦?”

  阮羲看见辰央过来,马上眉开眼笑,招呼他过去,问他看没看见太傅爷爷,然后把洛风信里的内容跟他说了一遍。卞有离也来不及阻止,只好无奈地看着他们。

  辰央道:“太傅爷爷在看我的文章,叫我出来歇歇,我便到这儿来了。我想,师伯若是不便,师父不妨接来这位小公子,弟子可以代师父照看。”

  “你照看他?”卞有离看了看辰央,顿觉他好像是缺个玩伴,有人陪着,也许还能活泼些。

  这样想着,他便决定让洛风把人送来。

  辰央出去之后,阮羲看着卞有离写回信,纳罕道:“你干嘛强调让他俩亲自送来?”

  卞有离把写好的信拿起来吹了吹,回头对阮羲道:“不能便宜他们,等他们来了,咱俩就出去玩,让他们陪着辰央监国,让闰大哥和明察也来帮忙。”

  阮羲一下懂了他的意图,心领神会道:“辰央是该锻炼一下。”

  卞有离把信封好,眉眼弯弯地笑了笑,看着阮羲,眸中似有万千星光:“对。”

  阮羲看着他的笑靥,一瞬间有点失神。

  忽然想起来,那天他问卞有离,当时设计给林忠实下套的时候,有没有担心过,自己真的会听太傅的劝谏,对卞有离动手。

  卞有离也是这么笑着,眸光明亮:“我知你不会伤我。”

  阮羲伸手牵住他,微微一笑,心满意足。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像我一样。

  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像我一样。

  我知道,我们会一直如此。

  这种笃定。

  你我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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