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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太阳坠落》作者:兮树
文案
问题少女弥雅迎来了新任指导教官兰波:他温柔正直又善良,不抱偏见,不懂憎恨,恍若圣人。
——圣人爱所有人。
但这也意味着,圣人不会偏爱任何人。
弥雅偏想成为兰波心里特别的“那一个”;
哪怕不择手段,她也要将圣人拉下神坛,据为己有。
-
弥雅双手捧住青年的脸,在唇与唇的距离归零前停住:“有那么一个故事,公主为了亲吻圣人的嘴唇,不得不砍下他的头颅。兰波教官,幸好我不用做到那一步。”
*架空,圣父x刺头少女,HE,精修完结
*大概是披着圣人皮的怪物与披着怪物皮的圣人之间的救赎系爱情故事
*前期比较沉重,但其实是治愈系童话,真的qwq
*纯属虚构,登场任何人物的观点都不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文案台词致敬奥斯卡·王尔德《莎乐美》
2020.03.29 给J的礼物,生日快乐。
微博@兮树
内容标签: 异国奇缘 西方罗曼 未来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弥雅,兰波 ┃ 配角:预收《女扮男装后我成了王国最强》 ┃ 其它:西方罗曼
一句话简介:圣父x问题少女
立意:珍惜和平,爱与理解带来救赎
第1章 零下九十一
接待室是一间正方形的屋子,四壁雪白,没有窗户,正中摆了两把黑色折叠椅。
弥雅坐在左侧的椅子上。按照惯例,主人在左,宾客在右;这间改造营的教官大都喜欢在面谈时坐在左首。
弥雅坐在左侧的折叠椅上。她上身向内佝偻,像要护住小腹,头耷拉着,专心地咬已经惨不忍睹的指甲。
门外有脚步声,弥雅借着打寒颤的劲头将腰背挺直,揪住制服裙摆的坑洼指甲勾出细线,她将小手指套进去,将线环往外扯,勒住手指的细线变成可以划破皮肤的刀刃,她恍惚觉得,再用力一点说不定可以就此将指节切下。
细线应叩门声断裂。
弥雅的裙子上又多一个无处安放的线头。
以前的教官从来都是推门而入。
外面的人又敲了两下门。
弥雅困惑地盯着严丝密缝的门板,不明白对方想要什么。门只能从外打开,内侧锁的钥匙在教官们手里。
“那么我就开门了。”话语落地数拍后,外面的人才拉开房门。
来人几乎和门框一样高。弥雅情不自禁吞咽了一记,忘了瑟缩,像见到狮子的山羊。
青年也的确有让人想起动物鬃毛的金棕色头发,只不过他的头发柔软闪亮,更像驯良的大型犬。他摘下军帽致问候:“你好,初次见面,我姓兰波,是负责你的新教官。你叫什么名字?”
弥雅没有回答。
兰波看向右侧的椅子:“我可以坐下吗?”
这个人再次做出令弥雅难以理解的行动。她不觉得他应该征求她的意见。她不是这间房的主人,甚至不完全拥有对这具身躯的主权。
持续的沉默似乎令兰波略微难堪,他手中的军帽在指尖转了个圈。
“那么我就坐下了。”
体格上的差距因为落座变小,弥雅又在呼吸了。三,二,一,进入角色。
“你叫什么名字?”兰波再次发问。
她是弥雅,前帝国少年军成员,在莱辛改造营接受再教育,编号13。
“我叫什么无所谓吧,”弥雅将头歪向一侧肩膀,熟练地将裙子往大腿根推,理所应当地问,“要现在就做吗?”
兰波怔了一下。
弥雅困惑地盯着他,骤然本能地醒悟,这个男人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打算。他将她当做一个人看待。意识到这点的那一刻,她被陌生的耻辱感贯穿。
她是帝国少年军伙伴们急于摆脱的不光彩过去,是改造营教官履历上扎眼的污点。但她毫不在乎,甚至以之为荣。
但这个叫兰波的青年让她想死。因羞愤而死。
仿佛要挽回她本就不存在的自尊,弥雅垂头:“真的不要?”
“不用了,谢谢。”兰波没有嫌恶地别开视线,笔直地凝视她,“你叫什么名字?”
弥雅确信她讨厌这个人。从头发的颜色到声音,最可恶的是这恍若一无所知、又像全都看透的明亮眼神。她无从遁形,被押上由兰波裁决的法庭。即便他宣布她无罪,他也的确会这么做,但她依然会感到自己是个肮脏的罪人。
弥雅揪住裙摆,抿紧嘴唇,拒绝回答。
兰波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并不在意:“那么今后请多指教,弥雅。”
弥雅固执地保持沉默,只差整个人在椅子上团起来。她希望兰波立刻消失,然后再也不出现在她眼前。她讨厌他,她恨他,她从根本上无法忍受他。
“那么作为友好的象征,我可以和你握个手吗?”兰波说着向她伸出右手。
仅仅是地面靠近的男人的手影,就让弥雅颤抖了一下。
兰波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又等了片刻,收手:“那么弥雅,之后我们要一起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互相握手。”
“我不会和你握手的。”弥雅冷冷宣称。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恨你。”
兰波再次因为惊讶停顿了一拍,但他脸上没有受伤的神色。这种大人的从容仿佛在嘲笑弥雅。她不自禁大声喊出来:“我恨你!我恨你们!”
“我们是谁?”兰波平静地问。
弥雅胸口起伏,她腾地站起来,背过身去,对着雪白无垢的墙面投掷出答句:“所有人!”
“你为什么恨我?为什么恨其他所有人?”
兰波的问话越温柔平和,弥雅就愈发想要尖叫。但接待室像是刹那跌进深海,她发不出声音。
“弥雅,——”
弥雅一头扎出水面,转向兰波,眼眸还是湿润的,口气却已经干涸:“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她等待兰波因为她孩子气的应答皱眉,或是好言好语地让她“冷静下来”,又或是干脆耐心耗尽直接命令她坐回原位。
但兰波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注视她。以他那可憎的澄澈眼神。
弥雅浑身骤然脱力,她踉跄歪回折叠椅上,半眯着眼睛轻声说:“别管我了。”
“这样的要求让我很为难。”
和弥雅之前接触过的所有教官都不一样,兰波的用词很讲究,不是故作高深的显摆,而是自然而然,反而加倍让她烦躁。他的谈吐柔软又克制,像偶尔可以从设施窗户中窥见的大片云朵,在高天之上,只要一阵风来便会悠然走远。但弥雅不敢小觑他,那支撑着兰波高大脊背的东西令她恐惧。
她合上眼帘,不信有人能够在她这样的顽抗下保持好脾气。
“弥雅,再过三个月你就要18岁了。”
弥雅倏地睁眼,强压住视线,没往兰波那里看。
兰波等待了片刻:“我想,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什么?”弥雅恶意反问。她要逼兰波说出来。
兰波被她的话语刺中。他缓慢地眨动眼睫,一瞬露出祈求似的神情。
弥雅忍住嗤笑的冲动,坐直交叠双腿,将颊边乱发往耳后别,故作天真地撅起嘴,以比纸杯蛋糕糖霜更虚假的甜腻声调重复:“兰波教官,那意味着什么?请你告诉我。”
兰波显然并不喜欢她这么拙劣地卖弄风情。他再次默然挪开视线。
只需要一个动作,弥雅又被兰波推上被告席。
她拉下情绪的闸门,面无表情地抱臂瞪视对方。
兰波有风度地妥协。
“如果学员不能在成年前从改造营毕业,就无法重回社会,会转入特殊基地继续接受再教育。”他词与词之间的停顿泄露出不忍,“那些基地的学员大都是真正的战犯。”
“我也是战犯。”
“弥——”
“我上过前线,杀过人。”
接待室的室温骤然下降。
弥雅立刻知道兰波生气了。他的蓝眼睛因为愤怒变得更为明亮。
盛怒的男人总是像披着人皮的野兽。弥雅化身挑逗猛狮的蝴蝶,要将獠牙和兽性都勾出来。她单手支颐,轻浮地补充:“反正有了那种大铁块和程序,不管是谁,只要把手放上去,按个按钮,拉个闸门,扣一下扳机,就能杀人。小孩都可以。”
弥雅上半身前倾,任由空气灌入制服领口。她从眼睫下看向兰波。这是个能勾起男人欲望的煽情小动作。她很低很低地念:“兰波教官,你杀过人吗?”
兰波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哑声答道:“没有。”
弥雅轻笑,将头愉快地往后甩。
但兰波沉静的话语令她的动作冻结:
“弥雅,在你出生之前战争就开始了。除了遵从教导你的人以外,你别无选择,所以你没有错。因此此刻,你才在这里。你有权利去见一见更广阔的、更明亮的世界。”
“别开玩笑了!”弥雅的尖叫令自己都惊愕。她因为这一拍的错愕而怒火更甚,起身将椅子踢翻,退到离兰波最远的墙角:“闭嘴吧你!”
兰波伸手扶住翻滚的椅子,动作稳得令弥雅胃里一阵灼烧似的翻涌。他一言不发地将折叠椅放回原位,重新落座,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弥雅,今天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
“我和你的话已经说完了,请回吧。”弥雅学着兰波的口气赶人。
“弥雅,现在开始,我和你轮流问对方一个问题,回答者可以选择保持沉默,但如果开口,必须诚实回答。”
弥雅背过身去,烦躁地猛揪自己的头发。头皮上的旧伤被牵动,她喜欢这钝痛。
“女士先请。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
“你睡过几个女人?”
“我选择沉默。在人后谈论女性是不值得赞许的卑劣行为。”
弥雅哈地笑出声。
“在进入帝国少年军之前,你在哪里生活?”
弥雅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兰波在问她。这个问题令她感到茫然无措。
帝国少年军这个身份她穿得太久,即便脱下了黑色的军装,它依然包裹她,业已成为她的第二层肌肤。而兰波竟然想要剥去这层皮。
她都不知道那下面有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长大的福利院也从属少年军。”
兰波不置可否:“轮到你提问了。”
弥雅厌烦地皱起鼻子:“谁想陪你玩这种游戏?好了没有?够了吧。”
“我还有很多想问你的事,”兰波挠了挠后颈,毫无征兆地难堪起来,“你就没有别的想问我的问题?我是个很无趣的家伙,但好歹可以和你说说外面的世界——”
弥雅不耐地截断:“战争时你在干什么?”
兰波涩然一笑:“在战争刚刚开始时,我的双亲就带着我和弟弟一起逃亡海外。直到去年和约生效,我才时隔多年第一次回到故乡。”
“所以,近二十年的战争的滋味,你半点都没有尝过?”弥雅忘记了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的限制。
兰波也忘了。
他苍白着脸,突然变得不知所措,一个劲地把玩手中的军帽。
但失态也只有须臾。
“我……读过媒体报导。仅仅是文字,就让我看到了无法想象的人间地狱。回来之后,我当过一段时间志愿者,收集幸存者的口述记录。但我感觉那还不够,因此我才会来这里……”兰波恳切地看着弥雅,仿佛在征求她的原谅,“我想,这是眼下我最能做到的、最该做的事。”
弥雅彻底失语了。
兰波说的话,她无法理解。
她无法想象该如何旁观这场撕裂整片大陆的战争。因为那是她熟知的一切。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青年,恍惚地想,她明白自己为什么对他本能地厌恶到极点。
“最后一个问题,”弥雅的声音丧失了温度,但她感觉自己在燃烧。火焰是名为嫉妒的丑恶的感情,但那也是正义的烈炎,词句不受控制地滚落舌尖,像从枪膛喷射而出的子弹。她想用控诉的言语弹劾兰波,想置之死地,想看到兰波毁坏。她渴望他的绝望渴望到像要坠入爱河,哪怕她自知恋爱是这世上离她最遥远陌生的东西。但只要让兰波屈服,逼迫他跪得比尘泥更低,到那个时候,也许他们就能互相理解。一定是的。哪怕只是短短一瞬,她大概也能从他无法修补的伤口中看到只有他见过的“更广阔的世界”。
这么想着,弥雅情不自禁微笑起来:“明明什么都不明白,还要劝别人走出来?对只见过监牢的囚犯描述外面的美好世界一定爽飞了吧?你图什么?自我满足?你不害臊吗?兰波教官,你让我感到恶心。”
如她所料,兰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弥雅满意地从他腰间取下钥匙。兰波没有抵抗。
她打开房门,将钥匙往后随手一抛,扬长而去。
钥匙落地的声响被自动关上的房门封死。
距离弥雅的18岁生日还有三个月。
第2章 零下九十
在睁开眼前弥雅就醒了。
她倾听周围的动静。
是她熟知的寂静黎明。距离早晨起床的铃声还有四十五分钟左右。
睡在上铺的莎莉呓语着翻了个身,弥雅用被子裹着头坐起,轻轻吐息,收起睡梦遗落的不必要表情。然后,她任由被褥落下,同时睁开眼。
启动完毕。
弥雅迅速套上制服,光脚走到门前。她一手提着塞了袜子的鞋,一手静悄悄开启房门,以肩膀推出容自己离开的空隙。钻出房门后,她反手搭住门把,无声地阖上门。每天早晨都是这样,哪怕意识模糊,身体也会忠实地做完全套。
莎莉是弥雅的第……记不清是第几个室友。弥雅总在莎莉醒来前离开,在莎莉熄灯后爬上下铺,几乎没交集。
在改造营学员之中,弥雅臭名昭著,没人愿意和她同住。过往弥雅住在哪,哪里就闹得不可开交。管理层也曾经干脆让弥雅独自占一间宿舍,但当晚她就试图自缢。于是每过几个月便有个新来的倒霉蛋抽中下签成为弥雅的室友。
弥雅也不明白为什么。但只要是有人的房间,她就没法死在那里。
也许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死后的丑态。
可活着的时候都已经对他人的眼光无所畏惧,为什么还在乎身后会被怎样的视线剖开审视?弥雅不知道。但已经无所谓,她不会再试图自杀,反正距离生日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
弥雅关上水龙头,用前臂抹去脸上冰冷的水珠,瞪向镜子里的自己。眼下阴影不知道是镜子的锈斑还是睡眠不足。
洗漱时制服袖口和前襟都打湿了,一缕缕的发丝贴在脸颊脖颈。弥雅也不擦干,直接步入清晨的凉风。她立刻哆嗦起来,却感到愉快。
早晨六点三十分,改造营起床铃响,六点五十分集合训话,七点开始晨跑,七点三十分钟早饭,八点正式开始新一天的课程。一周六天,每天如此。周日是例外,没有晨跑,与教官每周一次的面谈会持续到中午,下午分组进行兴趣活动,每周都有一队人被选中到市内观光。
以上是普通学员的日程。
这和弥雅完全无关。早晨五点四十五分左右起床,不参加晨跑,不吃早饭,在室外闲逛到八点左右,如果碰上教员就去课上露个脸,不然就找棵树爬上去看书,看困了就在树上睡觉。在午饭时间结束后去食堂拿一个剩下的三明治就走。晚饭也不需要。
弥雅抬头看天。阴沉的春日云层匍匐前进,轮廓线浓重欲滴。
如果下雨不能呆在室外……她不禁抱紧双臂。她讨厌雨天。
“早上好,弥雅。今天看起来会下雨。”
她讨厌这个声音,也讨厌这装模作样的问候。
弥雅转身:“你怎么在这里?”
天光昏暗,她看不清兰波说话时的表情。他说话的口气还是温和得可憎:“抱歉,我事先打听了一下,得知你每天很早就起床了。”
“然后呢?”
“作为负责你的教官,我有义务了解你是怎样度过一天的。”
弥雅即答:“不需要,碍事。”
“我会保持一定距离,不会打扰到你。”
弥雅抱臂露骨地上下打量兰波数个来回,嗤笑:“行啊,但是不许和我说话。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许介入。否则就给我滚。”
兰波没有回答,像是默认。
弥雅便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改造营边缘。
营地由战时疗养院改建,盘踞半山腰,天好时能看到不错的日出。但铁丝网高耸,山下成片的废墟、碎石堆里与日俱增地方形小房子都被高耸的铁丝网整齐割裂。地平线和太阳也被一视同仁地丈量而后切割进六边形格子。
铁丝网后就是陡坡,想要逃跑的人即便翻过障碍也只会非死即伤,因此这里只配备了最低限度的警卫装置。
弥雅不讨厌这里。
但是她立刻后悔今天不假思索地来了这里。
“今天云太厚了,看不到日出。”
“我说过不要和我搭话。”
兰波“啊”地惊呼了一声,笑笑地说:“抱歉,一不小心就……”
停顿片刻,他注视着远方补充:“但是天晴时,这里景色一定很优美。”
弥雅揪紧铁丝网:“之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为什么?”兰波困扰地蹙眉,仿佛为弥雅感到惋惜。
胃被这不带恶意的表情狠狠翻搅,弥雅懊悔地将指甲掐进掌心:“因为你也知道这个地方了。”
她将永远失去这里。不。弥雅纠正自己。这里从来不属于她。
弥雅突兀地转身,大步离去,踢起道边的一颗颗石子。
兰波默默跟上来。
他不急不缓的足音锤着弥雅的耳膜。她要走两步他才迈出一步,两人间的距离却没有因此拉大。该死的体格差。
晨跑和早饭结束的铃声都已经响过,营地终于有了一点活气。弥雅不愿意再透露自己常去的地方,便放弃爬树悠闲度日的计划,改道笔直地往教学楼走去。
今天周一,是集会讲座的日子。
弥雅抵达时已经敲过第二遍铃。
充当讲座教室的是疗养院原本的活动礼堂,弥雅推开沉重的木门,一整个礼堂的人齐刷刷回头看过来。一片死寂。台上的教员也无措地停止发言。
弥雅左右四顾寻找空位。
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像上涨的潮汐,一波比一波响亮清晰。
坐在最后一排最外的金发男孩手掌交错,摆出一个叉,禁止她靠近。
再向前一排的女孩团体回头瞪视,仿佛弥雅再前进一步就要尖叫起来。这表情惹得弥雅很想走上前坐到她们身边。
“咳,请迟到的学员尽快就坐。”
弥雅柔柔地答:“报告,没有我可以坐的位子。”
教员尴尬地扶住讲台。他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改造营的资历还没弥雅老。教员的困窘令聚集在弥雅身上的视线愈发扎人。
但弥雅只是微微地笑,泰然自若地沐浴在翻滚的白眼和骇然的瞪视中,而后向兰波一抬下巴,不要多管闲事,如此传达。
“麻烦你们往里挪两个位置。”兰波却径自走向最后一排的金发男孩。
男孩迷惑地盯着兰波看了片刻,视线落到他的教官制服肩章,扁嘴猫腰起身。一整排的人几乎同一时间动起来,往里退出四个位置。
“谢谢。”兰波在朝内的第二个座位落座。
留给弥雅的是最外侧的座位,又或是第三个位置。不论哪个,都在兰波身侧。
“再往里面去一个。”弥雅嘶声低语。
兰波抬眸看她,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教员又咳嗽一声,弥雅冷着脸在最外侧坐下。
“那么继续介绍今天播放的纪录片,影片素材是战地记者的真实影像资料,正如标题所言,集中展现的是……”
只需要听个开头,弥雅就知道今天要放的是哪部片子。
她已经熟悉到麻木。
会在周一播放的影片有两类,一类揭露帝国军内部的教育宣传机器,动摇帝国少年军从小接受的理念,揭穿其中有多少别有用心的误导、错漏或是谎言,往往穿插曾经的内部人员和毕业学员的回忆访谈;另一类则是以最直接的方式展露帝国在战争中对各类人群施加的暴行,从根本上否定帝国掀起战争的正当性。并非自卫,是侵略,是无耻的掠夺。
弥雅对这些影片没有好恶。
这些影片说得没错,但也不完全正确。也许教导他们的师长说了许多与事实相悖的话,但不少人也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宏大的美好愿景。许多人一起做同一个梦很美妙,融进巨大浪潮的本能足以蚕食所有理性。
弥雅想起,投降的消息传来时,她和伙伴们正在一所学校的地下室组装武器。广播投降宣言持续播放了三遍,所有人都失语。和他们共患难的指导员以满是机油污渍的衣袖抹了把脸,吐出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是:
“对不起。”
他拿起刚组装好的手枪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弥雅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道歉。
改造营的教员们说,少年军的成年指导员们将少年少女们当做道具利用,惨无人道。试图脱逃的少年少女会被当众处决。弥雅模模糊糊地想起,她依稀有个朋友就是那么死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但她记得那个女孩试图劝她一起逃走,那湿润的双眼和滚烫的双手烙在脑海深处,会在弥雅最不设防的时刻突然复活。
弥雅将女孩推开了。一次次地,在回忆里,在确然发生过的现实里。
不是弥雅告发的,但似乎不少人认为是她出卖朋友。指导员知道不是弥雅,但没有澄清。这种互相怀疑的氛围糟透了,但前线真的后退到眼前,这些小事很快没人记得。大家都是共生死的伙伴,有同一个敌人的战友。
枪响过后,弥雅第一个念头是,如果那时候跟着走,躺在那里的就会是她。但她突然又有些羡慕,死人不用再睁开眼睛,而赖活的狗即便在睡梦中也要时不时查看四周。
的确有以看狗的眼神看他们的指导员。但也有为了保护少年军而死的指导员。人会为了道具而死吗?弥雅不知道。
她其实并不在乎谁对谁错。她只是感到厌倦。想不明白的事,不去想就好。
影片开始播放字幕,弥雅起身离开。
今天散场的人群退得分外快,弥雅知道不少人是特意来围观她的。只听说过她的名字的新学员每个月都在增加。
“喂,弥雅,你听着,那个阿廖沙死了。”
突然有人冲着弥雅叫道。
弥雅骇然闻声回头,余光人影一闪。趁她分心,有人从侧边狠踹一脚。
她失去平衡,却被稳稳扶住。
这身高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放开!”弥雅狠狠甩开兰波。
但已经有人开始吹口哨:“下手那么快啊?不要带坏新教官啊。”
“阿廖沙怎么了?”弥雅厉声问。
“骗——你——的。我才不知道那家伙是死是活。”说话的人做了鬼脸就跑。
余兴节目结束,人群开始散去。
兰波却一把抓住一个人。正是刚才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金发少年。
“你干什么?”金发少年吃不准兰波意图,开始挣扎。
兰波没有松手,口气依旧很平和:“我没看错的话,你刚才踹了弥雅一脚。”
少年抬高声调:“是又怎么样?”
“即便你心有不满,也不能对人动手。”
“她活该!”
兰波脸色微沉,态度依旧算得上客气:“没有人活该被暴力相向。向弥雅道歉。”
“我不要!”
人群再次聚拢。弥雅咂舌,抬腿就一脚揣在少年小腹。少年吃痛,甚至没能发出哀鸣。
“弥雅。”兰波的眼神有些可怕。
“扯平了。”弥雅径直往大门走。围观的人丛自觉让出一条道。
兰波僵了须臾,松开少年,感到难堪似地正了正军帽,快步追赶弥雅。
影片播放期间外面开始下雨。
弥雅咬紧牙关,逆着食堂的方向,故意踩着水塘啪塔啪塔地挑难走的路走。她讨厌下雨天。今天糟透了。她恨兰波。真想把脚下溅起的泥水灌进他说漂亮话的嘴里,看他那时还能不能发声。
才消停了没多久,兰波的脚步声便夹杂着雨声靠近。弥雅冷不防转入仓库屋檐下,转身忍无可忍地怒吼:“你够了没有?!”
兰波想说什么,却忍住了。雨帘从他的帽檐不停地流淌,他的鼻尖滴下冷雨,滚落嘴唇下巴。弥雅意识到他正因为愤怒微微地打着颤。
弥雅抱臂,咧嘴冷笑:“你想说什么,说出来。”
“你——”
但弥雅没有让兰波说出第二个词:“谁要你多管闲事!我告诉过你,让你不许介入,否则就给我滚。你滚啊!啊?!”
兰波摘下军帽,将负重下压的湿漉漉额发往旁侧拨,露出不躲闪的双眼。他深呼吸数下,直至语气恢复平静:“看到有人对他人暴力相向,我不能不出手制止。”
雨声填补数拍空白,而后他叹息似地补充:“我不希望看到你受不必要的伤害。”
弥雅打了个寒颤:“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接受他人的保护并不是坏事。我是教官,你是我负责的学员,保护你是我应当做的。”
“是吗?”弥雅眯起眼,仿佛要借看清兰波,她忽然低笑起来,步入雨中,“保护我?凭你?我每一次被打骂的时候你都要冲上来当好人?每一次?”
兰波揪起眉头。他示意她退回屋檐的庇护下,弥雅站在原地,寸步不让。
僵持一瞬,兰波脱下外套撑开,挡在弥雅头顶遮雨。弥雅想后退,兰波便先一拍前进半步。距离反而拉近。
弥雅紧紧环抱双臂,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她脸色惨白,表情却凶狠,仿佛随时会发狠扑上来咬他。
兰波垂眸迎上她带着恐吓意味的瞪视,非常谨慎,又非常坚定地说道:“我不能做绝对的承诺。但只要我在场,我就会保护你。每一次。”
第3章 零下八十九
“我再说一遍,给我换个教官,不管是谁都行。”弥雅双手撑在办公桌面,向桌子后端坐的人压去,几乎要与对方鼻贴鼻。
坐在桌后的金发女性戴着银丝边眼镜,镜片上浮现一行行文字,随着眼球转动翻页。
“喂!”弥雅踹了一脚桌子。
对方这才停止阅读镜片上投影出的文字,慢吞吞地抬眼看来:“弥雅,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让、那、个、家、伙、从、我、面、前、消、失!”弥雅眯起眼,咬牙切齿地重复要求。
“才几天就能让你闹到这里来,看起来兰波先生值得期待。”
“期待个屁!”
金发女子重新将注意力转到镜片上,对弥雅的怒吼充耳不闻。
弥雅气得浑身发颤,抬手去抓镜架。
“编号13,再胡闹的话,我就要去告状了。”金发女子口气没有丝毫变化。
告状。反射性的惧意令弥雅的动作一顿。
这个名叫汉娜的女人负责管理改造营学员档案,也是这里为数不多愿意与弥雅进行正常对话的人。只要不触及红线,汉娜对弥雅的出格行为基本视而不见。当然,她也从不曾伸出援手。既非敌人,却也绝非同伴。
汉娜摘下眼镜,有些不耐烦:“这个月办理毕业手续的人特别多,我需要集中注意力。”
弥雅不再多纠缠:“你等着,我会让他主动来申请换人的。”
“那么祝你好运。”汉娜吹了个口哨,再次戴上眼镜。
一踏上档案室外的洁白走廊,弥雅就看见了兰波。
青年自然而然地走过来:“事情办完了?”
不知道刚才档案室中的叫喊他听到了多少。
弥雅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
兰波跟过来,保持了一步的距离。这点莫名其妙的良好风度让弥雅愈发恼火。
档案室在行政楼二层,弥雅坐上楼梯扶手,呲溜一滑到底,轻巧地跳落地面。她向还在台阶顶的兰波龇牙,一甩头就往大门走。
兰波几乎立刻又追上来。
该死的体格差。弥雅在内心咒骂。
“弥雅,再过二十分钟午休时间就结束了,你还没有吃午餐。”兰波转到弥雅面前,递出一份油纸包裹的三明治。
“你觉得我会吃你给的东西吗?”
“你早餐也没吃。这样对身体不好。”
“假惺惺的关心还是免了,”弥雅嗤笑,将三明治从兰波手中拍落,“你没有自尊吗?明明头次见面就被我说得一句都答不上来,还有脸整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你不觉得烦我都烦透了。麻烦你早点收拾东西走人,从我眼前消失。”
兰波俯身捡起三明治,以陈述事实的口气说道:“等你从这里毕业了,我自然会从你眼前消失。”
“我不会毕业的。”
兰波没有说话。
弥雅无法忍受他的注视,转身就走:“不许跟过来!”
这一次兰波干脆走到了弥雅身侧。
额角的神经突突地跳,她猛地驻足:“你听不懂人话吗?”
兰波淡然道:“虽然我想尊重你的意愿,但我也有无法让步的事。”
周围仿佛又降下绵密的雨幕,他以相同的语气说他会保护她,只要他在场,每一次都会。昨天弥雅逃走了。再难听恶毒的咒骂都无法伤害她分毫,面对真假难辨的好意时,她却分外软弱。
她不擅长应对兰波。
只怪她一开场就用掉了王牌,最恶毒的话语攻讦让兰波大受打击,却没能让他放弃。他好像根本不会受伤害,像个橡皮人,经得起拉扯、弯折、扎洞、浸泡、抛掷,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第二天兰波都会原样复活,脸上带着傻乎乎的温柔笑意。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兰波从她还剩没多少页的人生笔记上划掉。
弥雅决定改变策略,挤出灿烂的笑容:“兰波教官,我就直说了。我是一艘沉船,所有人都已经放弃。没必要在我身上白费力气。我诚心建议你另找一个学员搞好关系,那样的感人故事大家都喜欢,你的简历能上添一笔成绩,我也可以解脱。双赢。明白了吗?”
“我不认为这是白费力气。不论对你还是对我,这都是有意义的。”兰波停下来想了想,含笑注视她,“至少比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似乎已经没那么怕我了。”
弥雅后退一步,双手抓着对侧的胳膊肘。制服衣袖下的皮肤爬满了鸡皮疙瘩。她感到很冷,多说一个词都会白白放走一口热气。
“总之,人不吃东西身体会垮。”兰波这么说着,竟然从外套口袋中掏出第二份三明治。
弥雅绷着唇线盯着他。
“其中一份是我的午饭。”兰波这么说着,将刚才被打落在地的三明治举起晃了晃,脱落的油纸包装一角飘飘荡荡,散落出来的酱汁染出斑点,像卡其色旗帜上的纹章。然后他将新拿出的三明治再次递过来:“你平时也会去食堂拿三明治当午饭,就当是我顺路代替你拿了一份,所以收下它,好吗?”
兰波口气像在哄发脾气的小孩,弥雅当然感到恼火;但让她胸口愈发烦闷的是另一件事。这个人竟然短短两天已经将她的行动轨迹摸清,他还知道什么?知道了多少?如果全都清楚,为什么还要这么接近她?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兰波……是谁?
弥雅冷着脸,踮脚勾手去拿兰波另一只手中的破损三明治。
兰波一怔,下意识将手抬得更高。
弥雅根本够不着。
“弥雅,那是我的午餐。你的是另外这份。”
弥雅感觉兰波在嘲笑她,怒气上涌。她恶狠狠地夺过包装完好的第二份三明治,用力往地上一掷,踩了一脚,然后捡起来,扯开被油脂和灰尘弄脏的包装纸,挑衅地咬了一大口,转身就走。
兰波困扰地苦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弥雅无视宣告下午课程开始的铃声,径自走向宿舍区。周围残留着比建筑物年龄更老的一小圈树林。她三两口将三明治吞下肚,将包装纸揉成一团,随手往后一抛。
“不要乱扔垃圾。”
弥雅回头,竖起中指。
兰波愕然的表情取悦了她。她加快脚步走向树林边缘,熟练地从一棵空心老树的树桩中拖出一个铁皮箱子,先掂量了一下重量。没有变化,没人来拿过东西。她打开箱盖,确认箱子里的书籍没有被雨水浸湿,略微松了口气。
“这些书是……?”兰波辨认着封面上的文字,显得十分意外。
当下大部分图书都已经数据化储存,改造营的图书室也改为电子形式。教员们可以清晰追踪每一个学员在什么时候、花了多久看了什么书。
“在被处理掉之前,从老图书室禁书区偷出来的。”弥雅龇牙,拿起最上端的一本夹在腋下,单手抓住最低的树枝,熟门熟路地攀上老树。
兰波清晰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很危险。”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偷禁书还是爬树。弥雅无所谓地耸肩,翻开边角卷翘的书页,找到夹了树叶的那一页,开始阅读。
兰波好像在树荫里坐下了。弥雅甩头,就当兰波不存在,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文字上。
但几乎立刻,兰波就打破沉默:“是谁教你读书的?”
“在前线后退之前,指导员偶尔也是会教我们认字的。”弥雅不禁戴上嘲弄的口气,“帝国少年军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野蛮组织,还真是对不住啊。”
兰波抬头:“如你所言,我在海外、在回来之后所接受的信息也许有失偏颇。那么少年军内部究竟是怎样的?没有人比你更有发言权。”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兰波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过了良久,他才不太确定地说道:“因为……我有兴趣,我想知道?”
弥雅差点咒骂出声,最后就当没听见。
“箱子里的书,我可以拿出来看一看吗?我会小心爱护的。”
“反正不是我的东西。”弥雅冷冰冰地答道。
兰波翻阅了一阵,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都是同一个人的作品。”顿了顿,他略微抬高声量:“你喜欢这个作家?”
弥雅卷起手中的书册,朝着兰波的头顶扔下去:“都说了这不是我的东西!”
兰波下意识接住,困惑地皱起眉头看她。像在谴责她毫无缘由的粗暴。
“这个人是谁,写了什么,都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没有任何兴趣,”弥雅噎了一下,冰冷地宣告,“只是因为这些书在违禁名单上,我才会看几眼。”
兰波将弥雅投掷过来的书翻到目录页,露出深感怀念的微笑:“啊,我记得这个故事。”
弥雅呆滞地眨眨眼,茫然地寻找合适的词语:“你……看过?”
“是很小的时候的事了,为了不让我忘记母语,我的母亲经常会买书给我和弟妹看。这本书之所以会流传到海外,也许也是帝国文化宣传策略的一环,因此战争结束后,这个人的作品也就被封禁了。”
兰波用手指抚摸过短篇集目录的一行行标题,小心轻柔,像在触碰蝴蝶翅膀。
“现在再看的话,不少故事的确有鲜明的政治意味,但是——”他将书阖上,抚平封皮褶皱,伸直手臂向弥雅递还,“别有用心的隐喻对于十多岁的我来说,太难懂了。我只记得,那时读完我兴奋地告诉母亲,我读了一本很棒的书,我尤其喜欢其中一个故事的主人公。这个人创作的文字给我那时带来的触动是真的。至今我依旧这么认为。”
弥雅没有去接,她睁圆了眼睛,像是被兰波的话语吸了进去,情不自禁去追逐他指尖并不存在的蝴蝶。
第一次读完这本书的时候,她是什么感受?
她好像懂兰波在诉说什么,又一如既往地踏足完全陌生的领域。
最后,她只是尖刻地指出事实:“兰波教官,如果其他教员知道你竟然很欣赏这本宣扬帝国邪恶思想的禁书,你会怎么样?”
兰波温和地叹息,耐心地继续说道:“这是两回事。弥雅,不是所有人都会同意我的观点,而我的观点也不一定正确。但我不认为作者的理念、乃至故事的内核是文学作品的一切。这个人的确误信了狭隘的观念,而这观念促动的战争伤害了许多人,杀害了许多人。但是否就要因此完全否定这些作品的价值?”
弥雅怔怔地听着兰波吐出一个又一个她不明白的词汇。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愿意听他继续说。也许听下去,他的话语就能解答她那许多许多的疑问。也许。
“哪怕这个作家犯下了罪行,但他的作品就该同样接受制裁吗?反过来说,如果一本书提出了有可能煽动恶行的观点,但作者就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吗?他应该为自己写了什么而受审判吗?”兰波眯起眼睛,露出迷路孩童般的恍惚神情。
弥雅哽了一下,沙哑地低语:“如果一个人干了坏事,但他又对很多人很好,那么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兰波眼神闪了闪,蔚蓝的湖面泛起悲悯的弧光。
“弥雅,我不知道,”他轻声说,“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太复杂了。干净利落的答案不一定是最好的。会有许多人说我太天真、太理想化,但我还是想找到黑白分明的两极之外的容身之处。”
他微微地笑起来,但弥雅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看起来那么苦涩。
兰波拨了拨额发,忽然显得腼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你不明白也没关系。但是弥雅,就像这些书不该被判死刑,一个人即便犯下严重的过错,整个人也没有就此终结。我相信没有人是没有价值的,没有人是不值得重新开始的。”
第4章 零下八十四
弥雅坐在接待室左手边的椅子上,另一把折叠椅倾覆在地。
敲门声响起。
“钥匙在你手上。”弥雅扬声嘲讽道。
“我不想突然开门吓到你。”这么说着,兰波打开房门走进来。他坦然自若地将折叠椅扶正,从军装外套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裹,递给弥雅:“你又没有吃早饭。”
弥雅翻了个白眼:“我从来不吃早饭。”
“我们也许要谈很久,还是事先垫垫饥为好。”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弥雅环抱双臂,态度依旧冷淡,“今天根本没有必要见面吧?过去一周你像个跟屁虫似的,甩都甩不掉,还没跟够?”
兰波微笑:“但我们一直没能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好好聊几句。”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弥雅深呼吸:“你想知道什么?”
“先把这个吃了。”
磅蛋糕的甜腻香气钻入鼻尖。弥雅感到反胃,捂住了嘴,嘶声说:“把它拿走。”
兰波照做,歉然说:“看来你并不是磅蛋糕的簇拥,下次我换个别的。”
“不需要下次。也没有下次,”弥雅将脸别到一边,“不要和我东拉西扯的,你想问什么?”
兰波凝视她片刻,摘下军帽,换了个坐姿,上身微微前倾,却不至于突入让弥雅的雷区。这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距离让她胸口一阵抽动的烦闷。弥雅讨厌兰波的眼睛。不仅仅是那笔直地看过来、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兰波确确实实将一切看得很仔细。他无时不刻在仔细观察她,捕捉一切,不放过她的逆鳞或是软肋。
这让弥雅毛骨悚然。
“和我们在这的第一次面谈一样,我和你轮流提问。怎么样?”
弥雅嗤笑:“兰波教官,你不觉得你应该先回答上次我提的那些问题?你好像一个都没能答上来呀。需不需要我帮你温习一下我都提了哪些问题?”
对方垂眸,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逐一复述弥雅有意投掷到他身上的问句:“你问我,我为什么明明没有经历过战争却在这里,我凭什么劝你走出来,我图什么,是不是为了自我满足,我是否为自己而害臊。”
分明是弥雅的质问,由他平静地转述,她竟然感觉被自己的问话所弹劾。弥雅不自禁抓住了椅子边缘。她知道自己逃不出这间雪白的房间,但身体还是紧绷,随时会僵硬地弹起来。她害怕兰波之后要说的话。
兰波停顿了片刻。
有那么一瞬间,弥雅以为他会仁慈地就此打住。但他没有。
兰波轻缓而坚定地开始陈述他的答案。他一定为了这一刻反复斟酌过,在脑内演练过,从措辞到语气,那在身前交叠的手指和恳切的眉间褶皱。兰波还没开口弥雅就本能地明白。这一次,将换兰波用言语逼她入死角。
“正因为我没有正面经历过这场战争,所以我才必须在这里。只有我能告诉你其他人无法告诉你的事,比如除了你所熟知的模样,世界还能是什么样子。这里的所有孩子都值得有个新的开始。但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一次只能向一个人伸手。弥雅,我希望你是我拉住的第一个。”兰波的视线追着弥雅看不见的蝴蝶走向记忆深处,那瞬间他身上尽是软弱的缝隙,以至于弥雅甚至不知道该先去戳破哪一处。
但他立刻重新看着弥雅,双眼里有起雾的湖面:“这的确是自我满足。我不否认。所以,弥雅,我也需要你的帮助。”
弥雅在他的注视下吞咽了一记。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能露出笑容。
兰波轻声说:“求你了。”
弥雅像被魔咒定住,动弹不得。她干涩地眨眼,缓慢地从兰波带来的奇异震撼中抽身,喃喃:“这太奇怪了……这不对。”
“哪里?”
“一切。”
“那么我们就从零开始,一点点把一切修好。”
弥雅用力摇头:“你在胡说八道。这不可能。”
“我没有,”兰波拖动椅子,压在她隐形的红线边缘,“弥雅,战争已经结束了。不仅仅是这个国家,其他国家,这个世界都在改变。都在……变得更好。”
弥雅抓住了他一瞬间的犹豫,谎言的尾巴在摇曳。
但兰波抢先说:“至少,我希望是这样。”
“这叫痴心妄想。”
“那么,你必须离开这里、从这里毕业,去亲眼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才能证明我说的是错的。”
弥雅终于被逼到极限,浑身打颤,起身踢翻椅子,重重跺地怒吼:“即便我到外面……我也融不进去!那里没有我的位置!”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热气上涌,脸颊发烫,弥雅转身面朝墙角,抵达沸点的声音骤然冷却,“兰波教官,让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的家人,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平时都在干什么?有几个兄弟姐妹?他们叫什么名字?你们平时在一起的时候……又都干些什么?”
兰波讶然沉默须臾,如实应答:“我父亲在银行工作,母亲在海外开始教别人家的孩子弹琴。弟弟伊万比我小五岁,还有一个小我七岁的妹妹安东尼娅。她在海外出生,从没见过我们的家乡。平时——”
他词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平时的家庭生活。
“周日你们都干什么?一起度过吗?会去哪里?”弥雅没有回头,再次连问。
“以前……周日会参加海外同乡的集会,和父母的朋友们和他们的孩子们一起在教堂街角的餐馆用午餐,之后会到一旁的公园散步,母亲有时会去购物,带上我和弟妹。父亲会和朋友们在咖啡馆聊天,等母亲和我们回来。”兰波在遥望回忆时,神情非常柔和。他很快回过神,仿佛有些懊悔,轻声问:“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弥雅垂着头,用力地拽衬衣最下端的扣子。细线本就松脱下坠,她粗暴地数次拉扯之下,顿时断裂。她攥着被剥夺容身之处的纽扣,良久地沉默。就在兰波以为她不准备开口的时候,她低声说:
“福利院的大家也是家人,一个大家庭。但我一直知道那和真正的家庭不一样。”
弥雅清晰可闻地深呼吸数次。
“那时在少年军还不需要真的战斗——只需要在检阅仪式上排队行礼的时候,偶尔福利院的指导员……我们的妈妈,会带几个孩子跟着她去采购。所有人都想和妈妈一起去采购。”弥雅的语声飘忽起来,宛如梦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停不下来,“妈妈并没有特别喜欢我。但是每个人都会轮到至少一次采购。然后那一天,我就第一次去采购了。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橱窗里的东西,之前我只在车窗后模模糊糊看过几眼。全都是我没见过的东西。”
她缓缓转身,宛如儿时记忆中的商店橱窗再次近在眼前。她甚至伸手,仿佛要贴上玻璃,好将店内的状况看得更清楚。
“但是让我最稀奇的不是橱窗里的东西,是橱窗后面,站在柜台前的一家人。那个男人头发都秃了,肚子也挺出来。他身边的女人有血一样红的嘴唇,和男人相反,像是吃不饱饭,瘦弱得像小鸡,怀里却抱着一个和男人头发一样颜色的胖女孩。我觉得他们很丑,比福利院的所有人都丑,但是……男人从售货员手里接过一个盒子夹在腋下,低下头去亲女人,胖女孩挥舞着手臂咯咯笑,女人将头靠在男人肩膀上。他们看上去都非常非常快乐。但是我——”
弥雅迷茫又疲惫地耷拉肩膀:“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不明白。”
兰波注视着她,脸上难得失去表情。
“但我立刻就明白了,他们是家人。那才是真正的家庭的样子。我知道自己的大家庭是特别的,因为妈妈一直这么说,但只有在那一刻,我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原来真的还有普通的、相亲相爱的、有父亲有母亲的家庭存在。”
弥雅缩手,仰头看雪白得刺目的天花板,挤出一个微笑:“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嫉妒。想要变成那个胖女孩。我的确那么想过。但那是过了一会儿回过味来之后才有的反应。我那时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太好了。”
她哽了一下,眼睫眨动飞快:“太好了,原来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和我、和福利院的大家是一样的。”
“弥雅……”兰波起身,却被她拒绝的姿态阻住脚步。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在我的世界以外,有我如果不亲眼见到、根本想都想不到的世界。但即便出去了,那又怎么样呢?我只是从那个橱窗边路过。我没法走进那家店。我不属于那里。”弥雅眯起眼睛,凝视肩头不再存在的制服肩章,“不是每个帝国少年军成员都是孤儿。但从福利院出来的少年军不一样,我们都是这样的。我们生来就不属于外面,全是我们不明白、也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的东西。我们……还是在更小的世界里,像那些杀人的大铁块里的燃料电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快速地用完、烧干净,那样更快活、更自在。”
长久的寂静。
弥雅久违地感到心满意足。她没想到会将这些事都说出来。但兰波这下也该明白,也该放弃她了。
“弥雅,”兰波走近一步,见她没有后退,便再近一步,直到与她面对面,他弯腰,几乎与她平视,异常严肃地问,“你刚才说的‘我们’是谁?”
弥雅困惑地皱眉:“福利院出身的少年军啊。”
“福利院出身的少年军,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几万?十几万?我怎么会知道。”弥雅想要后退。
兰波搭住她的肩膀。她颤抖了一下。
他的声音令人镇静:“你认识这几万十几万人里的每个人?”
“怎么可能……”
“那么你出身的福利院,有多少人加入了少年军?”
“和我一起的……有快二十个人吧,十八个。”
“你知道这十八个人每个人都是怎么想的?他们中的每个人跟随妈妈去采购的时候,都见到了你见过的景象,心头都涌上了相同的念头?每一个?你确定?”
弥雅试图挣脱,声调拔高:“你问这些干什么?我……我不知道。但他们肯定也是这么觉得的,我们……只有我们能互相理解,你不明白的!”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你向他们中的每个人逐一确认过吗?”兰波停顿了一下,深邃的蓝眼睛一瞬间有些可怖,“还是说,这是阿廖沙告诉你的?”
阿廖沙。
弥雅瞬间全身僵硬。
她使尽全力试图挣脱,抬手想要戳兰波的眼球,迫使他放开她。
“弥雅!”兰波抓住她的手腕,有力却不粗暴,“听我说。你是你,不是你们。你的感受、你见到的东西、你的思考,都是你一个人的东西。会有和你经历和想法相似的人,但你和那些人,不论你们加起来有多少人,都不是一个面目模糊、想法完全一致的‘我们’。”
弥雅颤抖着,闭上眼,但是这么做无法闭塞耳朵。
“弥雅,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你。”
第5章 零下八十三
“不,不对,这不对……你不明白!”
“我哪里不明白?告诉我,弥雅。”
“除了少年军的回忆以外,我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失去这个身份,我……又是谁?而且,我不可能摆脱前帝国少年军成员这个标签,一辈子都不可能!”
“从这里毕业的学员都开始了新的人生。”
“我都说了,我们……我和他们不一样!即便我离开这里,就算我把名字把过去全都改掉,但只要有人发现我曾经属于少年军的精英战队,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会变化,只是一瞬间的事,我知道的……”
“弥雅。”
“够了,今天就这样吧。”
“弥雅,请你坐下,我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我不觉得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并非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过去并非一个人人生的一切。人是能够改变、也不断改变的生物。能决定你明天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的,只有你自己。”
“你真的很擅长说漂亮话,兰波教官。”
“这不是漂亮话,……是亲身体验。”
“什么意思?我以为你从没上过战场。”
“我的确没有。但战争会来到每个人身边。”
“你……”
“前年,帝国派出的特工在海外发动了数次袭击。其中一次就发生在我和家人居住的城市。”
“我知道这次袭击。针对大使馆的自杀式袭击……少年军成员伪装成逃难海外的儿童,我和他们几个应该在哪一次集会上见过。”
“在那次袭击中,我的妹妹安东尼娅不幸丧生了。”
“……”
“她和你差不多大。”
“你——我过去的伙伴杀了你的亲人,你却在这里……在这里劝说杀死你妹妹的凶手开始新生活?!”
“弥雅,杀死安东尼娅的并不是你。”
“兰波教官,你要么是个圣人,要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知道第几次,弥雅在脑海中夺门而出。
如果再在那间屋子里多待一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行径……弥雅的想象力突然枯竭了,她一头撞进思维迷宫的死路尽头。她只想逃离兰波,离他越远越好。此前她只是本能地厌恶他,但当他以比艳丽的剧毒染料更湛蓝的双眸看着她,无比平静地宣告她在他眼中无罪,弥雅被恐惧击穿,一口吸干力气。
哪怕只是回忆与兰波的这段对话,她便再次被摁进接待室那狭小的深海底部,无法呼吸。
但接待室的门上锁。
弥雅打不开门,无法逃离名为兰波的地狱。
他走到她身后。
她开始发抖,膝盖打颤,往地上跌坐。
他想要什么?他想要对她干什么?他又想要对她说什么?还会说什么?
弥雅不敢回头。她不能被映照在兰波的眼睛里。不能让兰波看着她,否则她就会知道在他眼里,她究竟是什么样子。而那一定是她无数次向镜面伸手也不曾触碰到的真实。
锁芯转动,发出轻响。
弥雅惊得一跳,硬生生地将下意识抬起的头压下。但兰波身躯的残影还是闯进她的视野边缘,苍蓝的制服开始灼烧。白色的房间敞开,门外是更敞亮的午后,里外都在日光中灼烧,一切都在灼烧。
“我没有选择仇恨,决定成为现在的自己。弥雅,你一样可以做决定。”
兰波只说了这么一句。
弥雅捂住脸。她每次都只能在这里停下,调转方向重新回想这段对话的始末。
一只手搭住她的肩膀。
从下腹涌上恶寒,弥雅反手甩开,撑住露台水泥地面跳起。她靠在铁丝防护网上,瞪着来人,右手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另一只手,小臂交叠护在身前。
“好久不见啊。”身材魁梧的教官抬起军帽致意,摸了一把板寸头,帽子归位。
“威尔逊……你想要什么?”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对方歪嘴嗤笑,慢悠悠地踱步靠近,“自从我们共同的朋友死后,我们还没好好单独聊过。我昨天才回来的,这不?立刻就来见你了。”
“我和你无话可说。”弥雅向侧后方退,勉强维持与威尔逊的距离。这是徒劳的。露台的出口只有一个,在威尔逊身后。只要威尔逊想,他就可以轻而易举抓住她。她挣脱不了,逃不掉。她很清楚这点。威尔逊也知道。
但威尔逊只是微微地蔑笑着,容她扮演猫鼠游戏中被逼入绝境的猎物。
有那么一瞬,弥雅真心觉得威尔逊还不如直接抓住她。被迟迟不降临的一线未来吊着太折磨人了。越逃对方兴致越高昂。念及此,她索性驻足不动。
威尔逊满意地加深笑容,走到她面前:“听说你向汉娜申请换教官?正合我意。原本接手斯坦手下学员的应该是我,但不知怎么你被安排给了一个凭空冒出来的新人。交给我吧。”
“不需要你白费心思。我不会成为你的学员,死都不会。”
“那就死一次给我看啊。就在这里。”
世界被掀翻了。世界沉入海底。
一个弥雅被冲击推出了身体,飘浮在麻木的洋流中。另一个弥雅躺在那里溺水,恐慌中本能地朝着露台出口方向看。有没有人,有没有人会来。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呵,你的好朋友阿廖沙不会来救你的,他还躺在医院里。”
阿廖沙的名字吹进一口能呼吸的氧气,弥雅尖叫:“操你自己的屁眼去吧!”
“看起来要被操的可不是我的屁眼,”威尔逊捏住她的下巴,“好了,给我消停点。还是说,你需要我好好管教你一次?”
弥雅挤出一个冰冷的微笑:“威尔逊,你也有个被帝国军强暴的姐姐吗?”
“你他妈说什么?”
“斯坦有一个。”
躺在地上的弥雅被击碎了。悬浮的弥雅只是冷漠地旁观。
半张脸火辣辣地发麻,弥雅出声都变得十分困难:“今……”
“哈?”
“今天没……有下雨……”
“哦对,斯坦还有这怪癖。他把你看得和个宝贝似的,一根手指都不让我动。但斯坦死了,我不在乎他有什么黏黏糊糊的借口和规矩,现在要随着我来。你就是个婊子,我在我想做的时候做我该对婊子做的事,你给我闭嘴,明白?”
——弥雅,你一样可以做决定。
她竟然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笑什么!”
“磨蹭那么久,你根本硬不起来吧。”
“你这个——”
冰冷的枪械运作声令两个弥雅合二为一。
“教官,举起双手,站起来,转身,否则我就开枪了。”
弥雅像被雷电击中。她想,这可不像没有杀过人的口气。
重压释去,她蜷缩起身体,后知后觉地感到冷。今天没有下雨,但是楼顶很凉。周围越来越嘈杂,她的意识被挤兑得越来越稀薄,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点。
“弥雅,弥雅?弥雅!”
重影摇摇晃晃,许久才终于叠合成一个清晰的人像。有什么被遗落在了海底,弥雅不知道兰波此刻是什么表情。她辨认不出来。
又或许是不想看明白。
因为眼前和脑海深处还同时播放着来自过去的场景。下雨,一直在下雨。斯坦教官。讨厌下雨天。又下雨了。威尔逊。一直在下雨。雨就没有停过。
身上搭着的教官制服外套映入眼帘,弥雅剧烈颤抖了一下。她将自己往内卷,想要就这么原地消失。
为什么来的偏偏是兰波?初次见面会错意被拒之后的耻辱感又一次袭来,比上次更猛烈,更致命。偏偏是兰波。别看,别过来,求你了。真是奇怪。那些她应该用在向威尔逊求饶的词句这个时候反而一个劲地往喉头舌尖涌。
白色的衬衣,黑色的枪套。
弥雅不假思索伸手,利落地从兰波腰间抢过手枪,抵在太阳穴。
夺取生命的道具像个久别的旧友,沉甸甸的分量拖着她的手腕往下沉。但她拿稳了,扳机扣到一半。
“帮我告诉阿廖沙,我很抱歉,对不起……”她从嗓音开始崩溃,“对不起,教官,对不起,对不起……”
保险栓咔嗒一声回拨,扳机锁住。
兰波捏住她握枪的手,另一手的手掌合拢包住枪口。他的手很冷。弥雅打了个寒颤。这双手慎重缓慢地将枪口下压,带离她,指向地面。
兰波清晰可闻地吐出一口长气。
但弥雅还是抓着不放手。枪口另一头是个失之毫厘、被她一瞬的犹豫硬生生错过的出口。
兰波说了句什么。
弥雅没听清。
随即,她意识到兰波的声音在颤抖。
“不要道歉,别这样,最该对你道歉的人……那么多人,谁都没有向你道歉——”
他说不下去了。
弥雅愣愣看着兰波。
这个人竟然在为她哭泣。
第6章 零下八十三
弥雅没有想过会有人为她而哭,无缘无故。
那个人牵着她走,离开白夜,步入黄昏。
陌生的走廊,似曾相识的门,没有到过的房间。兰波在门边驻足,半张脸蒙在帽檐垂落的阴影里,仿佛要将刚才的失态用加倍的克制弥补:“这里是安全的。今晚你先住在这里。”
一拍半的沉默。
弥雅想,放她独居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我也许不是陪着你最好的人选,所以……我另托他人照看你。”
在弥雅因为兰波的话紧绷起来之前,金发女性从房门后的死角里转出来。
“汉娜小姐,弥雅就拜托你了。”
“兰波教官,你欠我一个人情。他们可不会给看小孩这种麻烦事发加班费。”档案室的汉娜将弥雅一把拉过去,动作比看上去要轻柔。
弥雅咬着嘴唇回头。
兰波已经不见了。
“要道谢改天吧。坐下,我看看你的脸。”汉娜特意让弥雅看到她将门锁上了,又抢白,“我不会开灯的。”
弥雅便将来不及出口的请求咽下去。
“脸除了有点肿没什么,洗个澡,冷敷一下就行。”
“为什么他会找你?”
汉娜直起身的动作顿了顿:“好问题。也许兰波先生把你对我大喊大叫解读成了关系亲密。”
“也对,我不会对每个人大喊大叫。”弥雅哂然,嘴角牵动,疼得一抽气。
汉娜突兀地转身背对她,摘下眼镜:“听好了,弥雅,如果你有什么向倾诉的——”
她词穷,抱臂叹气。
弥雅第一次见到汉娜这样无措,不禁感到十分有趣。他人的惊慌和愤怒令她愈发镇静,甚至能事不关己地宣告:“我不需要安慰,也没有想和别人倾诉的话。汉娜,威尔逊连裤子都没来得及脱。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汉娜陡然拔高的声调吓了弥雅一跳。
“抱歉,”汉娜烦躁地揉着眉心,回眸凝视她,“听着,不管你在来到改造营以前做了什么,但今天发生的事……你一点错的都没有,错的是那狗养还不如的杂种。”
“我之前可不知道,原来汉娜还会骂脏话。”
“小孩子不知道的事可多了。”
“汉娜,你不知道的事也多了去了。”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对视。沉默的空气逐渐变得黏稠厚重。
弥雅看着墙面上百叶窗格透进的灯光,面无表情地低语:“威尔逊不是第一个,斯坦才是。威尔逊之前只是知情的帮凶。”
汉娜骇然咽了一口唾沫:“传言并不是传言。所以斯坦的死才会……”
弥雅垂眸,弯了弯眼角:“任你想象了。你看,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吧?”
汉娜无言以对。
弥雅别开脸。
汉娜戴上眼镜,口气恢复平素的冷静:“你可以放心的是,威尔逊那个混蛋完了。他本来就是个不知道收敛的蠢货,得罪了不少人。你的保护人会收拾他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总之不要和银行家的儿子作对。”
有几个银行家能教养出和疯子只差一线的圣人?
弥雅没有答话。
“我建议你去洗个澡,那扇门后就是浴室。”汉娜环抱双臂,“你能不能保证不会用浴巾上吊或者把通电的吹风机放进浴缸?否则我就得跟着你进去。”
“哦汉娜,我累得根本没力气去死。”
“那真是帮大忙了。”汉娜的反讽比往常要更柔和。
这含而不露的好意让弥雅的额角抽痛。她立刻竖起防卫的刺,冰冷道:“汉娜,你知道吗,从刚刚开始,你对我表现出的关怀比我和你相识以来的总和还要多。”
不给汉娜答话的机会,弥雅反手关上浴室门,背靠门板,缓缓坐倒在地。
她犯了个错误,竟然下意识地闭上眼。
又开始下雨。不下雨的时候便回到屋顶的露台。
喉咙深处在沸腾,弥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水龙头拧到最大,扒住盥洗台边沿呕吐。
“弥雅?”汉娜敲门。
弥雅吐出漱口的水,看着逐渐变得清澈的水流扭曲成坠进下水道的螺旋,粗鲁地回应:“还没死!”
刻意回避着镜中的自己,她脱下制服。
将水温调到最烫,弥雅拉上浴帘。
藏木于林,淋浴花洒下最适合哭泣。弥雅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但她还是禁不住在滚烫的水流冲刷下弓起背,俯下身,捂住嘴无声尖叫。她在脑海中咒骂,诅咒威尔逊,诅咒斯坦已经脑浆飞溅的尸体,诅咒每个人,诅咒离她而去不知姓名的双亲,诅咒自己。她以意念亵渎神明,质问为什么要让她降生,为什么……要让兰波出现在她面前。
汉娜又在敲门。
弥雅关掉水龙头,湿淋淋地踏出浴缸,在蒸腾的水汽里寻找浴巾的影子。
“汉娜,放心,这条毛巾太厚,又不够长,没法用来上吊。”
胡乱擦干身体和头发,弥雅嚯地打开门。
汉娜向她身后看了一眼,浴室地面全是水,挑着眉摇头:“你打算在浴室里养鱼吗?睡衣在那里。”
弥雅套头穿上上衣,发现前后反了,但懒得折腾,便任由它去。
“你不吹干头发?”
“放着自己会干。”
汉娜耸肩:“要吃点东西吗?”
“不需要。”
“我想也是,那么安眠药呢?”
弥雅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勾唇:“这个主意不坏。”
“张嘴,——”汉娜扳住弥雅的下巴,向她口中扔进药片,松手后退,朝床头柜上的纸杯一指,“我可不会把一整瓶都给你。”
是纸杯,而非可以砸成尖利碎片的玻璃或是陶瓷制品。
“谢谢你,汉娜。”弥雅一口闷下杯中的净水,觉得汉娜小心谨慎得让人想捉弄。但也许这是兰波的叮嘱。揶揄的话便沉进肚中。她往后仰倒,淡淡说:“我似乎只能睡觉了。”
汉娜在床沿坐下,背朝弥雅:“虽然我也觉得怪不自在的,但我和你睡一张床。”
“说不定你意外适合带孩子,考不考虑换个工作?”
“我不喜欢小孩。”
弥雅闻言轻笑:“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讶呢?”
“我从来没试图掩饰过这点。”
“那么作为讨厌小孩的代表,能不能告诉我,人为什么会丢掉自己的孩子?”
“战争的时候不一样。如果死了,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丢下自己的孩子。”
“有那么多恰好死去的双亲吗?”
“弥雅,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片刻寂静。
“汉娜?”
“嗯?”
“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行,到我睡着为止。”
“你应该知道我不擅长找无用的话题。”
“那么……你见过战争之前的世界吗?或是战争以外的世界的样子。”
“勉强记得一些吧,但已经模糊不清了。如果不写入芯片保存副本,人类的记忆力和知了一样短命。蛰伏七八年,在地下的时候以为总有一天要回忆起来的时候,一定能想起来的,但事实上,真的到了见光的时候才发现大部分都已经不记得了。但也未必是坏事。遗忘这事。”
“什么事都能忘记?”
“我不知道。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事……说实话,也已经很遥远了。”
“难以想象。”
汉娜停顿了一下,忽然换了话题:“其实我不止一次想过,战争也好,和平也好,和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关系。确切说……正义的那方也好,邪恶的那方也好,受苦的、出力的、承受代价的似乎永远是同样的几批人。”
“哲学家汉娜,你又让我惊讶了。”
“比如说穷人,比如……女人。”
弥雅将被子卷紧,没有答话。
汉娜像在自言自语:“男人会为了女人挑起战争,至少名义上是这样的。谁的妻子、谁的妹妹、谁的女儿被敌人强奸了,这消息足够煽动人拿起武器去送死。但是——但是他们对敌人的妻子、妹妹还有女儿做同样的事,以体会过的耻辱羞辱回去,并沾沾自喜。可为什么一个人的身体遭受了什么,会成为另一个人的耻辱?这只能是因为其中一个人并不被看作是人,而是另外那个人的所有物。”
弥雅想问,那么她是谁的所有物?解散的少年军?不复存在的帝国的亡灵?
她不动声色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帝国军强暴境内反抗他们的人的亲人,共和国军队打进首都的时候,他们也强暴不得不服从帝国将领的市民。”汉娜的声音有一瞬变得飘忽,“我……的邻居遭遇了这样的事。她生下了一个只带给她糟糕回忆的男人的孩子。也许你该去问她,为什么会有人抛弃自己的小孩。”
弥雅现在知道自己在说没事的时候,别人耳中听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所以你不仅讨厌小孩,也讨厌男人?”
汉娜笑了:“不,我不讨厌男人,我只是倾向于……不太看得起他们。不要搞错了,我可不认为所有女人都是无辜的羔羊。只不过,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像样的男人。”
弥雅蜷缩起来,她预感到之后要出现的名字:“我有点困了。”
汉娜像是没听见她的借口:“偶尔也会有兰波这样的人。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管走到哪,都能保持他那个样子,就像……抖一抖童话书,他就从那个正义必胜的故事掉进了这个世界。”
这个形容让弥雅失笑。但她能毫不费力地想象这个画面。也许睡魔已经开始侵袭,她才会看见兰波不懂得躲闪的眼睛。
汉娜翻了个身:“弥雅,你肯定不同意,但你很幸运。”
反驳的话就在舌尖,弥雅屏息,缓缓改换答句:“我不需要你提醒我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会碰上一个吃饱了没事干、从海外跑回这里的银行家儿子当指导教官。”
“我知道,我想提醒你的是,兰波很好,但你不能爱上他。”
弥雅嘲讽地轻笑,任由自己陷进清醒与迷蒙的夹缝,喃喃:
“多谢你的忠告。但这是瞎操心……”
第7章 零下八十
“感谢你的配合,弥雅,如果你还想起什么,或是有任何需要帮助的事,都可以联系我。”身着警官制服的短发女性这么说着,向弥雅递出一张手写卡片。
上面是一个名字,卡塔丽娜·谢尔更,还有一串数字。
弥雅讶然看向对方。
“我知道你可能没有通讯装置接受电子名片,所以只能手写我的号码。”
“改造营没有通讯装置。至少,没有学员可以用的。”
谢尔更警官怔了怔。
在对方露出怜悯的表情之前,弥雅转过身:“那么,再见。”
“我送你出去。啊,你的监护人就在那里。”
弥雅顺着警官的视线看过去。玻璃门的另一侧,兰波站在那里,没有穿教官制服。弥雅分辨不出他穿戴得是否符合银行家儿子的身份,但那身行头看起来比制服昂贵许多。如果不是有人指出来,她也许认不出他。
“他不是我的监护人。”弥雅淡淡说。
谢尔更警官似乎不知道如何应答,领着弥雅走到兰波面前。
“能再次见到你我很高兴,凯蒂。”
“米哈尔,好久不见,”谢尔更略微垂下视线,“对于你妹妹的事……我很遗憾。希望你的双亲还好。”
“有伊万陪着他们。没什么不放心的。”
兰波和谢尔更警官之间有一瞬微妙的沉默。
弥雅默不作声地打量他们。是旧识。米哈尔。这下她知道教官名册上的M.兰波是什么的简写了。视线与兰波撞个正着,弥雅立刻别开脸。
“那么我也该告辞了,之后的事拜托你了。”
“如果弥雅……或者你有任何想要补充的证言,随时告诉我。”谢尔更警官与兰波握手,她直视兰波的眼睛,诚恳地提议,“米哈尔,你知道的,如果你需要和人聊聊,我们也可以找个时间聊聊,喝杯咖啡,或者随便去哪里走一走。”
兰波微笑着戴上帽子:“多谢邀请,但只怕我一个月都没法进城几次。”
“也是,但如果你恰好进城,随时联系我。”
“我会的。”兰波转过身,垂眸看向弥雅,“没有遗落什么吧?”
“我可没有能遗落的东西。”
“那么走吧。”
边走下警局台阶,兰波边问:“怎么样?”
弥雅没好气地反问:“什么怎么样?”
“你把原委都告诉谢尔更警官了?”
弥雅耸肩,不正面回答。
兰波驻足。弥雅立刻感到恼火。在台阶中段驻足实在引人注目。
“如果你把威尔逊以前的罪行也揭发出来,检察官就能以更高一级的罪名指控他。毕竟这一次——”
弥雅不耐烦地打断他:“是未遂。至于以前的事,我没有能说的了。不管你在猜测什么,没有证据的事都是胡思乱想。”
“包括斯坦教官的事?”
弥雅刻意回避与兰波对视,自己往前走。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警局外车流攒动的街道让她一瞬间有些反胃。但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向前进发,一头扎进让她全身发毛的行人川流。有什么在皮肤下蠢蠢欲动,随时会现形。到了那个时刻,那些依靠在同伴身上行走的、傻瓜一样说笑的、不知道为什么一脸烦躁的人,都会齐齐盯过来,目不转睛地看妄图模仿他们的怪物。
兰波几乎立刻跟上来,仿佛随身带来一座她可以立足的岛屿。
但弥雅还是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汉娜和你说了什么。但斯坦教官已经死了。”
“汉娜小姐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看了他的档案,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兰波教官,”弥雅嚯地转身,“我希望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这让我非常不舒服。”
兰波定定看她片刻,压了压帽檐:“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提了。”
弥雅哼了一声。
“那么首先,让我们离开这里。”来时乘坐的车辆停在路边,兰波为弥雅拉开后座门,而后坐上驾驶座,熟练地发动引擎,一边操作屏幕输入目的地一边说,“也许观光巴士是个更好的选择,但你似乎不太喜欢陌生的人群。”
“什么意思?观光巴士?之后不是直接回营地吗?”
兰波操纵着机车汇入车流,在后视镜中向弥雅笑了笑:“根据你的外出记录来看,你至今还没什么机会看看现在首都变成了什么样子。而现在时间还早,我觉得在城里稍稍逛一逛不是个坏主意。”
弥雅有些瞠目结舌:“这违反规定。”
按照规章,除了由改造营组织的出游,还有处理无法在改造营办理的事项,学员不能在外面停留。
兰波好笑地摇头:“弥雅,我觉得你可能是改造营里最不合适教育我要遵守规则的那个人。”
弥雅哑口无言。
脱下制服的兰波竟然还会开玩笑。
“在天黑前一定回去。”兰波注视前方,略微停顿,收起笑意,“再者,如果现在就回去,一定会引发骚动。我不想让你经受不必要的关注。”
“就算他们排着队在改造营门前等着看我做完口供回来,我也无所谓。”弥雅看着车窗外似曾相识的街景,烦躁地抓住裙摆,“我不想在外面闲逛。现在就回去。”
“我没有在计划任何事,放轻松。如果你一个小时之后确实觉得首都很无聊的话,我们就回营地。可以吗?”
弥雅没作答。
兰波就再次确认:“这样可以吗,弥雅?”
“随你。”
“这一代的街道都在去年底依原样重建,那边圆环近旁的建筑都是用废墟中可以重新使用的石材复原的。”兰波说着放慢机车速度,靠边行驶,容弥雅能看清道路环岛旁的情状。
弥雅安静地注视一层玻璃外的景色。
转出圆环,残破的建筑物逐渐增多。有被警戒线围起的废墟堆,一墙之隔就是修缮一新的小房子,闪亮的橱窗后在卖的是弥雅没见过的东西。他们驶过焦黑的教堂双塔,她辨认出来,这就是她在改造营边沿,透过铁丝网看到的小小黑色三角。
“要不要下车去看看?教堂墓地旁边还有个相连的小花园。”
弥雅想拒绝。但转过街角的一对母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穿着与母亲同样朴素的灰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一手拿着冰淇淋,另一手牵着红气球。与女孩同行的女人看上去很年轻,也许那不是母亲,是姐姐。她轻轻从后环住女孩肩膀,防止孩子走到人行道边沿,动作非常自然,就好像已经这么做过很多很多次。
兰波什么都没说。他拐入街角边沿,关闭电源,等待片刻,才回头露出令弥雅感到烦闷的微笑:“走吧。”
车门打开良久,弥雅都没挪动一下。
“这里人不多。不信的话你可以探头确认。”
“这和人多不多没有关系。我不属于这里。”弥雅垂头看向身上陌生的浓绿连衣裙,“我穿着这件衣服,像披着一层随时会掉下来的皮。”
兰波歉然垂头:“打扮会影响心境。尤其是制服。所以哪怕只有偶尔的一次,我也想让你感受不穿制服是什么感觉。但由我的立场而言,给你买任何东西都不妥当,所以我拜托了汉娜小姐,请她找出合适的旧衣服。”
“这点你已经解释过一次了。我……我只是不想下去。”
兰波撑在车门上,略微向弥雅的方向俯就,声音压低:“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你曾经是谁。这是车身上挂的是私有标牌,不论是我还是你都没有穿制服。在他人眼里,我们就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
弥雅嘲弄地笑起来:“我们看起来就只是?”
兰波有些狼狈地转向车头方向,唇边现出苦笑:“我不想说是兄妹。但不管怎样,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弥雅,来吧。”
也许是感觉扳回一局,弥雅终于从车内钻出来。她缓慢地打量四周,不漏过任何一处,像在确认是否有能够隐藏敌袭的死角。最后,她看向只剩下双塔部分的教堂,抬头仰望,没什么起伏地说:“你不怕我借机潜逃吗?”
“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
“你的信任可真廉价。”
兰波走在弥雅身侧,并没有被她的刻薄话冒犯,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只剩下残垣的教堂前厅:“那里有座纪念碑雕塑。”
“我不想看。”
“没有人规定你一定要去看。”
弥雅瞪他:“是我的错觉吗?你今天……感觉很奇怪。”
兰波摘下帽子压到胸前,垂睫微笑:“着装会影响心境。也许确实如你所言,我有点过于放松了。”
“所以你现在是米哈尔,而不是兰波——”弥雅硬生生将“教官”咽了下去,不安地审视周围是否有人察觉。
“可以这么说吧。现在叫我米哈尔的人也不多了。”
“比如谢尔更警官?”
兰波看向弥雅,似乎因她的口气而感到惊讶:“卡塔丽娜·谢尔更的父亲曾经是我父亲的朋友。但和我不一样,谢尔更一家没有离开这里。”
弥雅抛出自知愚蠢的问题,也许她在等待一个别的答案:“谢尔更警官的家人怎么样了?”
“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
弥雅陷入沉默。她没有问谢尔更家选择了哪一边,又或是为什么只剩下卡塔丽娜。
一对老夫妇相携迎面而来,向兰波和弥雅颔首致意,善意地微笑。
皮肤下的潮骚变得喧嚣,弥雅下意识揪住了兰波的衣袖。
兰波回老夫妇一个礼貌的微笑,等到他们擦肩而过,走远到不可能听见与弥雅的对话时,才平静地说:“你看?他们并没有觉得你格格不入。”
弥雅吞咽了一下。她缓缓地松手,向旁挪了半步拉开与兰波的距离。
教堂后的墓地似乎从轰炸中幸免于难,或者说,即便真的被击中,碎石和地面的凹陷也被攀附的苔藓和藤蔓遮盖。
“埋在这里的人的亲人也都死了,所以没有人来扫墓。”弥雅俯身试图辨认地上石碑的文字,非常坦然地分享推论。
兰波谨慎地反驳:“偶尔还是会有人来的。”
“福利院后的树林里就有一座小礼拜堂,旁边就是没能长大的孩子们的墓地。”弥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说这些,“那时候,我喜欢在那里散步。”
“你不害怕鬼魂?”
弥雅想了想,噙着略带嘲讽的浅笑说:“开始有些害怕,但是后来发现,可能还是活人更可怕一些,回想起来就不害怕了。”
兰波闻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弥雅渐趋平缓的心境再次皱成被石子击中后的水面。她向前走了两步:“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
“为什么你……”弥雅发现说出口比想要难上许多倍,深呼吸了一下,才终于说下去,“为什么你可以对我保持和之前一样的态度?”
“你不希望我这么做?”
弥雅下意识抓紧自己的手臂:“不是的。但是我不明白。”她回头,像看见什么刺目的东西似地眯起眼睛,失色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并非提问,而是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陈述:“你不觉得我脏。”
“弥雅。”兰波以叹息的口吻念她的名字。
“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你哭了?”
兰波宛如预先知道到她迟早会问这个问题,认命地迎接这个时刻,涩然勾唇:“因为那时我意识到,我的想象太浅薄了。我想象不出你还可能经历过什么,也永远不可能真的体会和你同等的痛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说了很多只会给你徒增痛苦的话。这么说吧,那时我惊慌失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描绘着自己的失态,眼神却不躲不闪,口气有种筋疲力尽后的平静和泰然:
“我为自己的无能而哭了出来。”
第8章 零下八十
弥雅的反应很平淡。不论兰波给出怎样的答案,她都只会耸肩:“是吗?但我本来就没期望你为我做什么。”
兰波无措地捏紧手中的帽子。
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坦诚。向他人剖开自己需要莫大的勇气,但他敞开的姿态未必能换来对方同等的毫无保留。至少这一次,弥雅没有接过他递来的言语之刃。她表现得无动于衷,只有他是个老实坦白的傻瓜。
从兰波混合了错愕与失落的表情中汲取了扭曲的快慰,弥雅脚步轻快地继续向前走,像在跳房子,交错步伐,踏上一块块石板,遵循每个格子里不存在的数字顺序,从小到大。
1,2,3,没有枪声的清晨,她和谁牵手一起蹦跳着矮身跑过街垒。如果撬开墓地的地砖,是否会打开通往地狱的入口,走下去就能找回那时的同伴。一,二,三。
4,5,6,在星夜穿越埋有爆炸装置的无人区,不能踩中有石刻的地砖,那是鬼牌,抽中的人要拿着监测装置走在最前面。
7,拉下阀门,8,自动校准目标,9,扣动扳机。
再一次从1到9,第一个暴雨的午后,她短暂成为谁的姐姐,而后谁都不是。第二个细雨的黄昏。你有罪,必须赎罪。我有罪,所以遭受惩罚。第三个滂沱的夜。我要告发您。你去啊,没有人会相信你。9之后游戏并没有结束。晴朗是雨天。教官,您是喜欢我的对吗?当然。转多云也是雨天。教官,我可能爱您。我知道。没有您我活不下去。那我死了你岂不是要给我陪葬。13日正逢周五。您还是先一个人去死吧。阿廖沙,阿廖沙,阿廖沙。没有写了13的格子,13是不祥的数字,3个6也是恶魔的徽记,3的两倍是6,要怎么将6因数分解。其实每次她都在内心计数,但总被3和6夺去心神,从来没能数清楚到底几次之后才会结束。
挣开双眼,轻轻跳过墓园出口的铁门槛,弥雅背着手驻足回头。
兰波略微加快脚步跟上来。
附着在弥雅身后的絮语的数字像见到强光的亡灵,瞬间被驱散。
她仰望他,露出坏心眼的微笑,像要嘲弄他刚才的无言以对。但最后出口的是:“谢谢。”
兰波愕然瞪大了眼睛。
弥雅竟然有些遗憾,她手里如果有相机就好了。若能把兰波这一瞬间的表情捕捉下来,那么以后当她因为他的无懈可击而感到恐惧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看一看,想起他也只是一个人。
“弥雅?”
她又已经走远了。
塔楼的入口铁门封闭,但悬着参观标识,手写的标牌上有个箭头,指向售票窗口。弥雅走到售票亭,今天周一不开放。
“不凑巧,但也没办法。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在塔顶看到的风景值不回爬那些台阶花费的力气。”
弥雅并不遗憾,随意问:“之后去哪里?”
兰波顿了一拍才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他眼里噙着的笑意让弥雅胸口烦闷。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似乎还被取笑了。她冷冷回道:“营地。”
“你确定?之后可能很难有这样好好看看首都的机会了。”
弥雅嗤笑:“那么你倒是说说,你还想让我看什么?”
兰波竟然真的停下来思索片刻才说:“选项太多了。但至少,我想让你在街道上走一走,也许那样你就能相信,另一种生活真实存在。你可以和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人一样活下去。”
弥雅没有和此前一般立刻反驳。她站在票亭边嫩绿的橡树庇荫里,目光穿过行道树,锁定第一个出现在视野中的行人。那是一个穿着羊毛西装、须发俱白的老者,肘窝下夹着一个狭长的包裹,另一手支着拐杖。
她问:“那个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那位老先生的着装很整洁,但西服不太合身,像是比他更高大的另一个人的衣服。也许是儿子,也许是兄弟,而这很可能是他眼下能穿出门的、最体面的衣服了。他携带的包裹……应该是长条的卷烟,虽然称不上是稀缺品,但也不容易到手。看起来,这位先生正前往拜访什么人,而他对那个人有事相求。”
“那个人呢?牵着小狗的女人。”
“看起来是和家人吵架、一气之下出门散步的一位女士。”
“证据?”
“那位女士穿的还是室内的便鞋,这个季节厚大衣已经有些闷热了,她依旧把腰带绑好,大衣里面穿的很可能是来不及的换的睡衣。从这里可见是突然离家。现在能够负担得起那样小巧可爱的宠物犬的家庭条件都不会太差。虽然可能有失偏颇,但这样家庭的太太……一般不会素面朝天地出门,你看她的发型,还有指甲,如果是平日,可能会涂和指甲颜色相称的口红。”
弥雅无法掩饰讶异:“你怎么一下子看得出这些?”
兰波收回视线,措辞温和却有所保留:“学会如何看人对于某些职业来说是基本素养。”
“比如银行家?”
“对。”兰波的微笑里有歉疚的阴影。不等弥雅继续刨根问底,他就主动坦白:“虽然比不上曾经在这里拥有的,但父亲还是在海外的亲故手下找到了工作,足够养活我们全家。他和母亲都希望我能在那位熟人手下工作。但我还是扔下一切回到这里。”
“于是,比起一眼看出客户是什么样的人,你宁可和一个少年战犯一起猜测下一个冒出来的路人是什么身份?”
“有时候,人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才能继续前进。”兰波侧眸看向弥雅,“而且父亲培养出的本领也并非没有用武之地。”
弥雅在他的注视下默然垂头。喉头因为发紧的刺痛变得干涩,她谨慎地呼气,害怕稍不小心就会把疑问也吐出来:
在他眼里,她又是什么样的人?
她想知道,又不想知道答案。
“弥雅,那位走过去的女士也可以是你。”
弥雅愕然循声抬头。她只看到一个快步远去的背影。
“她背着有政府机关刺绣纹章的公文包,有一份不错的稳定工作,穿过教堂废墟时只随意瞥了一眼,可见对这里很熟悉,也许工作场所就在附近。虽然打扮很朴素,但头发绑了丝巾,表明她有略微妆点自己的心情和自信。最重要的是,那位女士看起来很快乐。”
“你觉得我可以成为她那样的人?”弥雅扬起眉毛。
兰波以陈述事实的口气应道:“如果你愿意毕业的话。”
弥雅哂然,显然不相信。
“弥雅,想象一下,你也可以一个人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到了夏天的时候,这些行道树会开花——”
弥雅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被兰波以言语勾勒的图景吸了进去。
她穿着带跟的皮鞋,提着公文包,走在繁花盛开的树下,已经有炎热征兆的微风送来浓郁到黏稠的香气,迈出左脚,迈出右脚,就这么一步步地向前,走出树荫,踏进日光下的路口——
弥雅眨了眨眼。细微的香气还驻留在鼻尖。她随即意识到,春日的野花正在分隔废墟与人行道的细长绿化带中成簇盛开,有白色,有紫色,还有与太阳一样明亮的黄色。与长途旅行结束近似的疲劳令她略微晕眩,没有多想就抬头问:“如果你所说的夏天真的到来,那个时候你会在哪里?”
兰波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弥雅悬浮在仿佛触手可及的幻想中的躯体重重落回现实。她抱紧双臂,仿佛真的因为从高处坠地而疼痛。随即,屈辱与懊悔令她浑身颤抖。她竟然允许自己顺着兰波的胡话想下去!不仅如此,还问出了那么愚蠢的问题。就好像……对什么有所期待。
她本能地理解了兰波沉默的涵义,却不愿直视答案,索性将问题本身都摒弃。
“够了,现在就带我回去。”弥雅说着大步朝停车的街角走去。
兰波过了片刻才追上来:“好。”
这一次兰波为弥雅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我坐后面。”
兰波解释:“现在回程能看到夕阳,在前排视野会好很多。”
弥雅不想和他多争论,便依然矮身钻进副驾驶座。
兰波启动电源,设置目的地,驶入车流。
两人都陷入彻底的沉默。
第一个十字路口,兰波在屏幕上滑动指尖,弥雅从没听过的乐曲轻柔地从车厢角落流泻而出。
“这是什么?”
“我也没听过。”
因无言的紧张感而命悬一线的对话彻底断气。
弥雅将头抵在车窗上,看着信号灯给出通行指示,漠然任由首都成排的楼宇和橱窗从眼前滑过。她没有看兰波是什么表情。
沉默持续了一路。
他们驶出城区,奔向丘陵环绕的城郊。往来的车越来越稀少,拐入一条新修葺的道路后,后视镜最后一辆作伴到这里的车的影子也消失了。
车开始缓慢地爬坡,弥雅辨认出近旁景物。只要从这个坡上下去,再绕过一段盘山的路,就是营地正门。
正如兰波所言,他们赶上了日落。
向山后沉没的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树木和平房都融化于流动的橙红色。明明已经落到天际线后,太阳却再次膨胀,以瑰丽的艳光将天空与大地都吞没。
兰波踩下刹车。
车停在坡道顶端,穿过挡风玻璃就是全力燃烧的日落。
“再往前一点,就好像会掉进太阳。如果真的掉下去的话,会很烫,很痛,但应该一眨眼就会结束。”弥雅突然出声。
她不确定自己究竟在对谁说话。也许她只是将突然在脑海中浮现的句子念了出来。
兰波与她对上眼神,脸被夕照侵染,双眸属于追赶而来的夜空。
“不会结束。明天太阳就会重新升起,后天,大后天,每一天都会。”他说。
“总有一天,太阳也会烧干净的。”
“但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会看到那一天的,”兰波顿了顿,抓住向和解流动的气氛继续说,“有了威尔逊的案子,高层很可能愿意对你特殊处理。只要你愿意,毕业并非难事。”
“我通不过考试。你也应该看了我档案中的政治倾向测试得分。”
兰波叹息:“我不认为能精准地避开每道题、每一个能得正分的选项的人真的通不过考试。你今天看到的一切,你可以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弥雅在前座上蜷缩起来,抱住双膝侧头,给兰波一个称得上恬静的微笑:
“兰波教官,谢谢你让我做了个美梦。”
兰波看上去像被迎面抡了一拳。弥雅都险些要可怜他了。
他抓住方向盘,重新启动引擎,目视前方,几乎在恳求她:“总之……弥雅,请你再好好想想。”
前灯打开,车辆的影子滑入坡底。改造营正门距离向太阳自由落体的最佳地点只有数分钟路程。但兰波和弥雅并非唯一在这时候返回的人。门前还停了一辆医疗车,后盖打开,坡道下放,护士打扮的人推着轮椅下来。
弥雅忽然变得躁动不安。她立刻去拉车门把手,试图开门。
“停车,我要下去!现在!”
她拔高的仓皇声调中有什么触动了兰波。他没有反对,停车解开门锁。
弥雅踉跄跳车,向着轮椅全力跑去。
护士听到脚步声,疑惑地驻足回头。
弥雅绕到轮椅正前方,喘息着定睛看轮椅上端坐的人,破碎的音节从唇间滑落:
“阿——廖沙。”
第9章 零下八十
“弥雅。”轮椅上消瘦的少年笑着伸出手,像邀请她跳舞。
她一把抓住阿廖沙的指掌,声音颤抖:“阿廖沙,你真的已经没事了?”
阿廖沙笑得眼睛眯成月牙:“你自己看嘛,我好好的,没缺手也没缺脚。”
“喂,你们两个——”从医疗车上走下另一位改造营教官。
弥雅和阿廖沙动作一致地循声转头。黑发少年与金发少女齐齐瞪过去,充满敌意的注视居然令那教官失语。
“如果你们又要禁止我和弥雅见面,那么……”阿廖沙与弥雅相视而笑,“我们会给你们所有人惹出很大的麻烦。”
弥雅与阿廖沙长得并不像,给人的印象却神似,第一眼看过去会误以为是兄妹,再多看一眼就会意识到是错觉。但两人无疑是同类。并非有多少共同点,只是因为他们都被驱逐,因而自然而然归到一处。完全相同的是无处安放的眼神和手。目光始终在游移,小动作半秒都停不下来,只在看着彼此、靠近对方的时候获得些微的安宁。
只是站在那里,这对少年少女的身周便划出生人勿近的隐形警戒线。
兰波明确却也慎重地踏进线内:“弥雅,这位就是你的朋友阿廖沙?”
阿廖沙正面接话:“那么你一定就是弥雅的新指导教官。”
“我姓兰波。”
阿廖沙向后仰头,笑笑地看弥雅,大声说:“我讨厌他。”
“我知道,”弥雅回一个微笑,声音很平静,“我一样。”
“既然这样,要不要再换一个教官?”
“反正没多少时间了,就这样也无所谓。”弥雅说着走到阿廖沙身后,从护士那里抢来推轮椅的任务。
阿廖沙却转头,不依不饶地去盯弥雅的眼睛:“真的?”
弥雅后背上有条冰凉的蛇缓慢地游了过去,她只能当作感觉不到,叹气:“他只是个怪人而已,放着不用管就行了。”
轮椅比弥雅想象得要沉,她屏息用力才成功推动。
“我来帮忙吧。”兰波提议。
“不需要。”
“好啊。”
重叠的答句略微错拍。弥雅讶然注视阿廖沙,他狡黠地摊手:“虽然我这身骨头上没多少肉,但人的身体意外都挺沉的,我不想累到你。而且,你站在身后我就看不到你了。”
“他还有手续要办,”阿廖沙的教官冷冷插口,向兰波说,“这里没您的事了。”
兰波毫不介怀地礼貌微笑:“希望之后有机会和您喝杯咖啡。那么我和弥雅就先告辞了。”
弥雅不太情愿地跟着兰波走了两步,回头张望。
阿廖沙挥了挥绷带缠绕的右手:“晚安,弥雅。”
“之后见。”弥雅踏入哨口的检察亭,接受搜身。
搜检的教员毫不马虎,连裙脚的包边都仔细摸了一圈。
“这种地方有什么能夹带的东西?”弥雅不耐烦起来。
“针,刀片,违禁药品。”
“多谢,下次出门我知道该怎么夹带了。”教员还要检查她的鞋子,弥雅干脆将鞋蹬松踢开,只穿棉袜往哨厅外面走,无视站在门边的兰波。
“站住!”
弥雅将搜检教员气急败坏的呵斥甩在身后。
就在不久前还灼灼点亮半边天空的日落已然不见踪迹。但营地四处都亮着灯,白昼入夜,像要照彻每一个可供人躲藏的昏暗角落。弥雅被惨白的强光灯照得想大声喊叫,不禁加快步伐。
有人从身后跟上来,脚步声十分熟悉。
“你的鞋子。”兰波走到弥雅身侧,手中果然提着她大怒之下抛弃的鞋子。
“我不要了。”
兰波无可奈何地苦笑:“弥雅。”
弥雅被他这么一唤,愈发感觉自己被看低了。那她索性就当个发脾气的不讲理恶童。双臂环绕,她蛮横地向兰波一抬下巴,恶意放软声调:“那你帮我穿。”
“我不会那么做。那不妥当。”
他义正言辞的样子令弥雅愈发心烦:“那就闭嘴,也不要再跟着我了。”
兰波佯作没有听见,将鞋轻轻放到地上,向弥雅伸出单边手臂:“如果需要,你可以在穿鞋的时候扶住我。”
“不需要。”弥雅没好气地别开脸,快速俯身踩上鞋子,将脚后跟位置的皮革拉出来。她像是示威,愤愤跺脚,为在警局露面而穿的皮鞋鞋跟叩地,发出清响。
“我送你回去。”
“我还不想回宿舍!”
“我和汉娜小姐商量过了,眼下你可以继续住在她那里。”
弥雅怔了怔:“她同意了?”
兰波有些困扰地捏住帽檐:“同意了。但我又欠她一个更大的人情。这样的安排你能接受吗?”
突然被认真征询意见,弥雅没反应过来。她很快匆忙敷衍:“随便……”
“那么我就送你到她居住的宿舍楼下。”
其实现在对弥雅而言回到室内还早。她早已养成在外游荡到深夜的习惯。但这一天内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不论是应付谢尔更警官的问询,还是阿廖沙出院,都从她身上毫不客气地抽走了气力。在焦黑的教堂双塔下的谈话则化作了一副轮廓模糊的版画,附在意识深处的背景板上,哪怕不费心去思索,也停驻在余光里。
弥雅特意挑照明相对少的路走,一只脚踩在绿化带,走在树木的阴影之中。
一路无言。
春日夜晚柔和的风吹皱地上的人影。即便拉长了,弥雅的影子还是只勉强够得着兰波肩膀。
“你不问阿廖沙的事?”她突然出声。
兰波侧眸看她,反问:“关于阿廖沙,你有想要告诉我的?”
弥雅肩膀轻颤了一下,险些缩起来。她冷冷道:“没什么可以和你说的。”
兰波像是接受了她这个说法,没有追问。
弥雅觉得反常。
但他们已经走出树荫覆盖的小道,来到原本是疗养院侧翼的教员宿舍A栋近旁。兰波停住脚步:“还有一件事。从明天开始,改造营惯例的讲座、讨论小组、户外活动,你全都不需要再参加。”
弥雅嗤笑:“我本来就不参加。”
但她猜想兰波还有后手,狐疑地盯住他。
果不其然:“但相应地,每天早晨9点,我会和你面谈两个小时。”
不再是每周一次,而是每天与兰波一对一谈话。弥雅打了个寒颤,立刻回绝:“那些无聊的活动我不会参加,但我也不会和你浪费时间。”
顿了顿,她握紧双拳:“你这家伙是不是有病啊?!懂不懂什么叫放弃?”
兰波弯了弯眼角,宽容又温和地忽略她的咒骂:“人与人建立起信任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谈话。弥雅,我希望你能更信任我一些。”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一定要每天大眼瞪小眼两个小时浪费两个小时,那也是你的事。”
“明天早晨,我会提早十分钟在这里等你。”兰波再一次选择性地倾听,自顾自说下去。
弥雅忽然意识到,与初次见面时相比较,兰波不再一板一眼地追究她说的每句话背后是否有意义。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放任她发泄情绪,而后若无其事地将话题带回他计划中的正轨。
就像他站在教堂院子里揣测过路人的身份,兰波同样在无情而细致地观察她、分析她,不断调整应对她的策略。
一股恶寒击中弥雅。
她说不出话,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拼尽全力。
“弥雅,能不能请你保证,明天八点五十分,你会在这里和我汇合。”
她险些咬到舌头:“我不会来的。”
“能向我保证你会准时到吗?”兰波平静地重复。他的声音和姿态里没有恐吓,甚至还带了丁点恳求的意味,但弥雅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叹息:“弥雅……”
她深深垂头,咽下一口唾沫。
兰波已经得到答案。
“那么明天见,好好休息。”
弥雅一声不吭地走进宿舍楼,登上二楼,在楼梯拐角停住,往后退了半步。
已经看不到兰波的身影。
她抱着肩膀蹲下,头顶抵在楼梯栏杆,大口呼吸。
希望太阳不要升起,明天永远不会来。那样春天不会结束,就无从谈论夏天。她的生日在夏天开始之前。今年不会有夏天。更不可能有某个只存在于幻觉中的夏天。
有人从弥雅身后经过,走下楼梯,对她熟视无睹。
这样的时刻,弥雅脑海中只会浮现一个名字:
阿廖沙。
她想见他,立刻,就是现在。但她甚至不知道这一次他们又把他藏在了哪里。
弥雅不擅长捉迷藏,总丢东西,但丢的都是大不了的东西,找不回来也就习惯不去找。但与她正相反,阿廖沙总是能找到她。最初也是他找到她。
那是个糟糕的下午,细雨连绵,3点的铃声闷闷地响过,天际乌云密布,更像是黄昏。
她蜷缩在宿舍楼天台的角落,木然地任由雨幕一遍遍冲刷她。
“弥雅。”
突然有人唤她。弥雅抬起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陌生少年向她微笑。
不等她有所反应,他就在她身边坐下,抱膝歪头报以凝视:“你可以叫我阿廖沙。”
“阿,廖,沙。”弥雅机械地重复,漫不经心地与他视线相触。
眼前的这个男孩只能“漂亮”这个字眼来形容。被雨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水滴沾满睫毛鼻尖,脸颊和指节因为大雨冲刷发红。他像被淋湿的幼兽,惹人怜爱。但弥雅立刻辨认出来,阿廖沙楚楚动人的模样只是演技。就连这点刻意都并非疏漏,而是刻意。那是向她释放的信号。
“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的。我观察你很久了。”阿廖沙俯身凑近,冰冷的嘴唇贴住濡湿的嘴唇,谁都没有眨眼,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彼此。这是个没有掀起一丝涟漪的吻。他后撤,笑起来,“你看,我们是一样的。”
第10章 零下七十九
早晨九点差十分,弥雅走出教员宿舍楼。
晨练和早饭都已经结束,住宿区分外安静。从小树林的彼方传来空阔的叫喊声,是进行户外活动的小组在笑闹,大概在打球,也许在赛跑。不论哪种都是弥雅讨厌的集体活动。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能在这种地方没心没肺地笑出来,就好像改造营的场地与外面学校的草场无异。
“早上好。”兰波向她走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如果你还没吃早饭的话……”
他显然准备好被弥雅言辞激烈地拒绝。
弥雅一言不发地接过,扯开包装纸,牙齿埋进果酱面包。
兰波有些惊讶,随即露出微笑。
几口将不知是什么味道的面包下肚,弥雅反手抹掉嘴角沾上的果酱,将包装纸团成球,朝着两步外的垃圾桶潇洒一投。
纸团利落跌入目的地。
“好球。”
她无言地看向兰波,仿佛在嘲笑他大惊小怪。
“那么我们走吧。”
弥雅刻意落后兰波一步,跟着他前往接待室。
“今天下午你打算干什么?”兰波没有回头。
弥雅没有答话。
兰波回头,她耸肩,目光避开他落在道边的杂草上。
她听到他发出的短促的气声,仿佛本要说什么别的,临到嘴边改口:“你有什么想看的书吗?假如图书室没有,我也许可以帮你借到手。”
弥雅摇摇头,双手插在制服外套的口袋里,超过兰波当先走进学员中心。
学员中心是改造营为数不多完全重新建造的建筑。这栋三层楼房大半都是一个个独立的雪白房间,没有标识的白色小门排满四方形走廊两侧,不论走到这栋建筑的哪个角落,看到的都是一成不变的景色。
弥雅认为学员中心的构造并非偶然。
刚来到改造营的时候,仅仅是每周日在规定的时间前独自踏上这洁净得刺目的走廊,都会让她背后发毛。宛如在不知不觉间毫无抵抗地深入荒谬梦境里的迷宫,令她感觉只凭一个人不可能走出去。
兰波事先预约的接待室门上亮起标识,不需要钥匙,门便悄然打开。
弥雅驻足,以眼神示意兰波先进门。
这是弥雅第一次与指导教官同时抵达接待室。
兰波进门后转身立定,让弥雅先挑喜欢的位置落座。
弥雅想了想,选择了右手边的椅子。
兰波的视线在她身上因此多停留了数秒。他随即座下,一边摘下军帽,一边再次试图搭话:“昨晚睡得好吗?”
弥雅又无谓地耸肩。
“既然如此,我们就正式开始。”
房门关上,自动上锁。
“首先,能告诉我你对于昨天在城中所见所闻的感想吗?”
弥雅侧过头注视墙壁,仿佛在回忆。但过了良久,她不仅一个音节都吝于给予,甚至整个人一动不动。
“弥雅?”兰波蹙眉。
她循声看向他,露出略显困惑的微笑。浑似在异国街头忽然被当地人以陌生语言搭话的旅人,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这对视僵持了须臾。兰波没有表现出怒意或是不悦,但弥雅感觉得到,她花费整晚想出的对策生效了。他不喜欢她这样的应对方式。
“拒绝开口、坚决沉默,弥雅,这就是你的打算?”兰波果然足够敏锐。
弥雅原本打算依旧以含糊的笑面敷衍过去。她甚至很想知道,如果她继续沉默下去,兰波会不会终于撕下风度良好的笑面,对她大发雷霆。
但兰波压低上身,满脸恳切地看着她:“请你别这样。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弥雅笑不出来了,绷紧唇线。
“求你了。”
这字眼比刀刃、比枪口都要可怖。她不明白兰波为什么能对她说出这话,还不止一次。而只要他吐出这暗含示弱意味的词句,她就仿佛着魔,厌烦得希望兰波的漂亮话和他这个人下一刻一起消失,但又觉得这还不足够。
她想要令兰波真正向她低头,击溃他,逼他比尘泥跪得更低。
不是这样诚恳却也礼貌的请求,应该是更加发自内心、更加卑微的“求你了。”
弥雅等沸腾的心绪不再冒泡,才学着教员陈述各类数据和事实的时候的口气,平静又理所当然地宣告:“我和你已经没有话可以说。昨天我就这么说过。”
“我不这么认为。”
弥雅面带嘲讽的微笑,将脸别到一边。
“弥雅……你在害怕什么?”
“哈?”
“在我看来是这样。”
弥雅尖刻地反问:“这个房间里,除了我自己之外,能让我害怕的不就只有你了?”
“不,我觉得令你感到恐惧的并不是我。”兰波看着她,那是一种仿佛穿过她、能将跟在她身后的亡灵群落都一并钉在墙上的眼神。
弥雅深呼吸。不能自乱阵脚。不能对兰波说的话做出反应。
她知道他在观察她、分析她。但不论他的结论是否正确,她都不能表露出分毫。
兰波将推论更进一步:“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之所以突然想要以这种方式抵抗,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谈话已经开始生效,而你对此感到恐惧?”
弥雅因兰波的假设打了个寒颤。
她不置可否,只偏了偏头。
兰波眯起眼睛。他做这个小动作的时候,有种孩童似的的稚拙。
她便带着恶意的好奇微笑起来,像是个围观事故的过路人,单纯想看看兰波还能吐出什么样的荒谬揣测。
“这和阿廖沙有关联吗?”
弥雅不假思索还嘴:“和他没关系!”
“是吗?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阿廖沙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
“关你屁事。”
“阿廖沙是个什么样的人?”
“教官都能调阅学员档案,这种事你比我更清楚。”
“我想知道的,是在你眼里看到的阿廖沙的事。”
弥雅突然安静下来。她的视野开始游移,像在满房间地找寻什么东西的影子。
而后,几乎同等突兀地,她起身,走到兰波面前。
“你——”她第一次俯视他,“你不要打阿廖沙的主意。否则你会后悔的。”
兰波竟然真诚地追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希望他也被讨厌的人缠上。”
片刻的寂静。
就在弥雅要舒一口气的时候,兰波冷不防发问:“他和斯坦教官的死有关联?”
弥雅冻住了。
兰波竟然主动给她退路:“这样就够了。你不用回答这个问题。”
弥雅开始发抖。她双拳握紧又分开,最后还是按捺不住,粗暴地揪住兰波的衣领:“你想干什么?!”
兰波略微抬起双手,“我想寻找那件事的真相。”
弥雅咬牙切齿:“不,你不想,你不会想牵扯进那件事里的!”
“我想尊重你的意愿。但是弥雅,你在让我不得不那么做。”这么说着,兰波搭住她拽着他衣领的手。她感到被警告,立刻缩手。兰波抚平衣领褶皱,显得无可奈何:“我们能坐下好好说话吗?”
弥雅直接将自己的那把椅子踢翻。兰波眉毛都没抬一下。
“这是什么?玩救世主的游戏感觉还不够,还想当侦探?!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你凭什么?别开玩笑了!”
“弥雅,我想要帮助你。为此,我需要更加了解你。”
“不需要,”弥雅环抱双臂,强硬地拒绝,“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清清楚楚地告诉过你,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不需要你了解我,不需要你帮助我,更不需要你拯救我!”
兰波苦笑,他以称得上温柔的语气指出:“弥雅,你刚才说的每个否定句,听上去都像在表达截然相反的意思。”
“见鬼去吧!”弥雅控制不住,尖声谩骂起来,“我说不要的时候,就是不要,没有除了不要以外任何别的意思。你听到了吗?听明白了吗?!”
兰波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弥雅,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够了,”弥雅抡起椅子猛砸接待室墙面,触发警报,雪白的房间中红光闪烁,就好像再次陷入日落。只需要不到一分钟,就会有其他教官赶来查看情况。
试图毁坏改造营设施要记过。
如果是弥雅这样劣迹斑斑的学员……大概会被关禁闭处罚。运气好的话,会直接持续到她生日那天。而那样的话,即便是身为指导教官的兰波,也无法在禁闭期间看望她,更不用说直接介入改造营复杂又微妙的层层手续和人际关系。她甚至有点想感谢斯坦教官教会她改造营的惩处条例是怎么运作的。
如果袭击教官,会记更严重的过错。但是弥雅觉得即便把椅子朝兰波扔过去,也未必能造成任何能被审判的伤害。太自不量力。
她松手,任由椅子重重砸在地上。
兰波像是意识到什么,站起身来。
弥雅的声音在刺耳又急促的电子警铃中显得分外平静。这可能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口气对兰波说话:“那天谢谢你,也谢谢你带我到城里转了转。但你不可能明白,我也没法理解你。是我们杀死了你的妹妹,而你却在这里。我不明白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应该恨我们的,那样对所有人都更好、更简单一些。”
兰波像是想要阻止她继续吐出道别一般的语句,向她靠近一步。
但弥雅坚决地做出一个拒绝的手势。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弥雅知道时间到了,她微微地笑了一下,有些无可奈何,但又十分冷酷地送上最后的饯别之词:
“兰波教官,我想……你并不是坏人。只是你出现得太晚了。”
第11章 零下七十九
弥雅凝视着眼前的人影。
她知道自己在梦中,身体沉睡于关禁闭的小房间。没有别的事,她当然只能睡觉。而她在梦中常常能保留清醒的意识。
面前仿佛是一面镜子,映出熟悉的身影。
眉骨很高,习惯蹙起的眉头和冷灰绿的眼睛都给人戒备不友好的印象。齐肩金发乱蓬蓬的,像难驯的枯草,加上营养不良般苍白的肤色,整张脸因此显得更加消瘦。不丑陋,也不怎么出挑,最多称得上秀丽,这张脸集齐了与帝国北方人挂钩的所有特征。
如果调阅弥雅·杜伦的学员档案,映入眼帘的也会是这张脸。
然而,每当弥雅经过盥洗室,镜面另一头明明属于自己的脸孔总令她感到陌生。
其他人总能在她身上找寻到别的什么人的影子,又或亡灵。
战争还没结束时是这样。不止一次,在地下庇护所,在冲锋前的黎明,在重新检阅编队后的人群里,弥雅被拉住,对方难以置信地叫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在她茫然的注视下,对方满面的喜色凝固,化作一声讷讷的“对不起,认错人了,但你真的很像我的一个朋友……”朋友在别的场合下置换为妹妹,有时候又是姐姐,也有时候是女儿。
战争结束后还是这样。弥雅甚至习惯了有人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先恍惚一怔。斯坦教官也不例外。只不过他的反应更夸张。因为右腿不利索,带得他浑身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斯坦的姐姐同样金发碧眼,身材瘦弱。阿廖沙从没说过,但弥雅知道,他有时也会在她身上看到活在记忆深处的另一个人。那种时候,他的脸上总有怨恨。但不知道是冲着谁去的。
她可以在他人眼中成为任意一个谁。旧识,前帝国少年军,战犯,帝国,战争。
弥雅冷不防想到,兰波又在她身上看到了谁?
她答不上来。
从第一次见面,兰波注视的便是莱辛改造营13号学员弥雅·杜伦。
但就连这个名字也缺乏意义。她叫弥雅没什么别的缘由,福利院名册上来来回回就那么二三十个常见的名字,字母顺排序,先来后到,正好轮到她叫弥雅。弥雅的双亲当然不姓杜伦,没人知道他们姓什么,来自同一所福利院的孩子们都姓杜伦。杜伦是慷慨资助福利院的某位企业家的姓氏。
在她之前,不止一位弥雅·杜伦已经从福利院走出去,也许最早的那些还抵达了外面的世界,开战几年后,只要条件符合的福利院孩子就会成为少年军,区别只是普通和精英部队。书写古老时代的记录里,国王王后有一世二世三世,那么她是弥雅·杜伦第几世?后面还有多少个弥雅·杜伦?
从又一天的战斗中活下来的时候,弥雅偶尔会想,那位杜伦先生会不会为自己的那么多冠着他姓氏的“孩子们”死在前线而骄傲或是心虚。大概不会。
也不知道这位杜伦先生现在是死是活。
脚步声响,弥雅立刻清醒。
禁闭室的房门开了一条缝后又阖上了。
值守的教员来确认她还活着。监控摄像还不够。
弥雅坐起身,环顾四周,觉得有点好笑。禁闭室和接待室构造相似,只不过光线更为昏暗柔和。饮用水和食物从墙面的小口取用,容器全部是无法撕裂、更不可能制作成凶器的纤维材质。地面是软的,除了被褥和隐藏在一道门板后的坐便器,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没有可以悬吊的地方,而要不引人瞩目地拿厚毯子勒死或闷死自己是件困难的大工程。除非弥雅愿意把头扎进马桶里溺水。
况且她和阿廖沙约好不再试图自杀。她已将生命许诺给他。一物换一物。
弥雅又看到斯坦站在杂物架子前,正在泡咖啡。她走过去,手里拿着烟灰缸。
闭上眼,弥雅转开注意力,斯坦和杂物架都如泡泡般消散不见。斯坦已经死了。曾经的朋友也死了,战友死了,指导员死了。
而她,弥雅·杜伦,还活着。
弥雅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活了下来。也许因为她是个听话得恰到好处的孩子,不懂得恐惧为何物,服从命令,不问多余的问题。但比她更听话的那么多人都乖乖地死在代号五花八门的任务里。这个问题弥雅想了数年,眼下得出的结论是她还不够听话,没有干劲,缺乏强烈的求生意志,但也从不做多余的事。
到最后一刻都是如此。
那一天,宣告帝国战败投降的广播一遍遍循环,指导员在他们面前饮弹。那之后,有绝望的少年军成员相继喊着口号赴死。弥雅一动不动,冷漠地看着他们倒下,看着敌军士兵冲开地下室的门,却伫在门口,不敢立刻进来。他们害怕少年军会试图同归于尽。
站在正义一边的成年人面对他们这些被邪恶一方亲切地养育大的孩子们,不论是地上死的,还是站着蹲着还活着的,都显得万分恐惧。帝国少年军比正规军还要疯狂,还要残忍。尤其是精英部队,每个成员都要严密监控。这是后来弥雅听说的对于他们的评价。
但弥雅会永远记得那种眼神。宣判无法理解的另一种生物的眼神。
而那个时候,她充分理解并接受了战败这个事实。
举起双手,弥雅第一个向门口走去。向着警戒的黑枪口。
她多少怀着会被射杀的希望。
但她又活了下来。
弥雅是头一批进入莱辛的学员。精英战队队员占大多数。因为她“带头投降”,不愿意接受战败的忠诚少年军们唾弃弥雅,在她身上看到卑怯的叛徒;但也有人暗中安慰过她,说她迈出的第一步给了他们勇气,他们自作主张把她看成清醒的英雄。弥雅耸耸肩。她哪个都不是。她终究让两方失望。
第一批学员中的一半人拒绝接受战败的事实,试图发动政变占领改造营,计划败露后很快被转移,离开了改造营。弥雅没有参与,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剩下的那一半人逐渐改过自新,一个一个地离开,无一例外地在离开前多看弥雅一眼,那目光仿佛被她背叛,因为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她没有带头往门口走。
两位数编号的学员如今只剩下她和阿廖沙。
如果没有遇到斯坦教官……
弥雅颤栗了一下。事到如今,这个念头令她感到恶心。
录口供,首都景物,阿廖沙归来,对兰波又一次发作,短短两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的精力和感情都透支枯竭,担负不起思索困难事的重荷。她索性蜷缩起来。
在弥雅再度沉入梦境之前,敲门声响。
心头一突。她只认识一个会在改造营敲门的人。
“弥雅。”
当然是兰波的嗓音。
她下意识将毯子拉过头顶。
数拍的停顿后,兰波在门的另一边重复:“弥雅?”
弥雅怀疑再不应声他就会开门,便没好气地回道:“你来干什么?”
“接你离开这里。”
沉默半晌,她没有问他是怎么得到许可的。
但兰波已经出言解释:“我向高层解释过了,这次是我的过失,出言不当导致你情绪失控。对不起。”
她没接话。
“弥雅?”
弥雅坐起来:“我不想离开这里。禁闭室很清静。”
另一边兰波吸了口气。
在他开口前,弥雅抢着说:“不用管我了,真的。”
她慢慢站起来,一直走到门边:
“谢谢你的好意,兰波教官。但是真的不用了。”
隔了一道门,弥雅不需要害怕被兰波看到神情,因此口气诚恳、礼貌而且平静。就像她被从接待室带走前的道别一样。
“作为教官,你已经做得很好。但我不会领情。请你放弃我吧。”
“因为……我出现得太晚了?”兰波低语。
弥雅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对。”
“和斯坦教官有关?”
更长的数拍停顿。
“对。”
“也和阿廖沙有关?”
这次弥雅没有回答。她陡然意识到,虽然隔了一道门板,但她与兰波之间的直线距离比此前任何的时刻都更短。她不禁开始想象兰波现在是什么样子。大概又是那种困扰又温柔的、受伤也不会被击倒的傻瓜一样的表情。
而后兰波再次开口:“我似乎还没有和你说过,我为什么会成为你的指导教官。”
“报到那天,人事处带着我去档案室,汉娜小姐询问我是否有特别想要指导的学员类型。”他刻意停了停,仿佛留出任由弥雅猜测的时间,随后他才揭晓谜底,“我回答说,那么就把你们眼下最棘手最难处理的那份档案给我吧。”
弥雅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笑。她有点想看汉娜那瞬间的表情。
“所以我有心理准备。我们也还有时间。之后我会更加小心。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弥雅?”
她全身骤然紧绷,害怕又一次听到“求你了”。
但兰波没有那么说。他再次突兀地转换话题,措辞比往常更琐碎,像是在从细节过于丰富的海洋中打捞重点,一边说一边觉得词不达意,为应当省略哪些、保留哪些细节而犹豫不决。
“袭击那天,原本该由我去使馆接安东尼娅。她快上大学了,为了领取奖学金,需要到使馆开一份亲属关系证明。官僚机构的手续总是很繁琐,安东尼娅不让我陪着她排队等,说浪费时间。而那天正好有法学院社团的朋友约我喝咖啡,我就先去学府区赴约,到了时间再去接安东尼娅。本该如此。”
兰波打了个寒颤。弥雅看不见他,但她无端觉得他一定这么做了。
“安东尼娅按时办好了手续,但我那里因为中途又加入了几个熟人,就拖得有些久,没能按时出发。”他平静地说了下去,仿佛接下来的事他已经这么叙述过无数遍,“刚开出学府区,我就听到了爆炸声。整条路上的车都困惑地停了下来。地平线的地方开始冒黑烟。交通瘫痪了,车流根本无法前行。开始有行人从爆炸的方向跑来,被拦下来也困惑又惊恐地摇头,什么样的传言都有,但听起来地点在大使馆附近。”
“我扔下车,跑到使馆附近。现场已经封锁起来。我没有在等待救护车的人里找到安东尼娅。听说第一批伤者已经送去医院,我就又去了医院。那里也没有。换了一家医院,另一家,都没有。”
“到最后也没能找到安东尼娅。”
“她那天拿的手包,身上的首饰,衣服的碎片,什么都可以。”
“但什么都没有。”
兰波困惑地停了一会儿,他定然也头晕目眩,不知道该从哪总结陈词。
弥雅在这寂静中颤抖起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在人前如此平静地自剖伤口。而且偏偏是向她,前帝国少年军一员。他无心指责弹劾她,但她还是自感等同共犯。
她无比庆幸他们之间有这道紧闭的门。
但兰波没有就此放过她。
“如果我按时去接她,应该就能恰好和袭击错开。”
他吐出的词句接近呓语:
“但是我到得太晚了。”
也是因为这句话,弥雅猛然意识到,她终于成功地伤害了兰波一次。
第12章 零下七十九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弥雅抑制住内心的动摇,尽可能冷酷地问道。
兰波想了想才坦白回答:“我想要取得你的信任,那样的话,我就不能顾虑着自己,对你有所保留。”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罕见地露出锋芒,声音却低下去:“也许我只是想找个人倾诉。”
他的软弱表现并没有带来喜悦。
恰恰相反,弥雅再次被足以冻结心脏的恐惧击中。
只要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就不可能无坚不摧,划开皮肤就会流出温热的血,破坏致命的部位就会死去。所以兰波当然也会受伤,会感到痛苦,会想要倾诉。但他选择的倾诉对象是弥雅,她曾经与杀死安东尼娅的人穿同样的黑制服。但他的意图不在于指控,话语中更不见丝毫的恨意。没有含沙射影,没有愤怒,甚至连悲伤的情绪都要从字里行间解读。他只是在讲述。
这不正常。
如果只是想要拯救他人来弥补内心的懊悔与缺憾,应当有更好的选择。弥雅想,如果换作是自己,她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向仇人的同党讲述妹妹原本要上大学,本可以领到奖学金,因此才会在致命的时刻出现在致命的地点。
兰波的痛苦越具体,他的平静就越沉重。
弥雅浑身僵硬。
禁闭室的门成了保护罩。幸好她不用看到兰波的表情。
骤然窥见无可理喻之物,超出常理,越崇高越教人毛骨悚然。
她将额头抵在门板上低语:“我现在更加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到改造营来。”
“我愿意解释。但这里……现在这样,不适合长时间谈话。而我的故事有些长。”
弥雅没有作答。
“我要开门了,可以吗?”
她扯了扯嘴角,低下头:“随便你。”
输入密码的按键声,禁闭室的门徐徐滑开。
弥雅被走廊上的明亮光线刺得立刻闭上双眼,缓了缓才重新启眸。她没在兰波脸上找到痛苦的痕迹。坦率的人未必不擅长隐藏。
兰波往后退了半步,给她留出有安全感的距离:“走吧,弥雅。”
她将内心的震动隐藏起来,熟门熟路地往出口走,又忽然回头:“去哪?”
“由你决定。”
“我无所谓。”
兰波闻言微笑,一如既往地好脾气:“那么就麻烦你跟我来了。”
外面已然是黄昏。
晚风带来食堂的气味,弥雅除了早晨的果酱面包什么都没吃,被其他教官带走后,还因为神经衰弱吐过,胃里恶狠狠地翻腾。
兰波走在前面,仿佛一无所觉。
如果他像之前那样转身递给她什么吃的东西,弥雅会立刻拔腿逃走。她想要窥视使兰波成为兰波的那个内核,但也确信必须与他保持距离。靠得再近一些,她就要起满身的鸡皮疙瘩。
但兰波只是领着她避开出入食堂的人潮,向着营地边缘去。
这是第一次由兰波走在前面。
他没有回头确认她是否跟着,但每走一段,他的头就会略微向后别,不动声色地倾听她的足音,配合着放缓或加快步调,维持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他将她的边界拿捏得很好。
这份体贴不免令弥雅感到烦躁又心慌。但某种奇异的好奇心战胜了它们。
最后两人来到营地东侧边缘的铁丝网前,也就是兰波上任第二天的早晨,弥雅不小心带他来过的角落。
“这里看不到日落,但看得到首都的夜景。”
弥雅将一颗小石子踢飞,没什么起伏地切入主题:“所以你为什么要来当教官?”
兰波将手里的纸袋放到地上,注视着铁丝网后的天幕。他没有戴帽子,夜晚蓝紫色的光将他的侧脸也染成忧郁的冷色,笔直看向远方的蓝眼睛显得比往常要更幽沉。
“下面这些事,你是第一个听众。”
“那就算了。我不想听了。”弥雅立刻推拒。话出口她就开始后悔,但随即安慰自己之前已经吃过一次苦头,不该再犯:这个男人自残式的坦诚总附带价码,只能以她同等诚实的自白偿还。
兰波侧眸看她,平静地颔首:“你不想听的话,我就不说了。”
反正他最初的目的不过是将她从禁闭室带走。
“那么之后你能不能别再管我?”
“弥雅,我是你的指导教官。”
闭了闭眼,她咬牙,容许好奇心再次占上风:“那你还是说吧。”
兰波颔首,走神似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将断在禁闭室两端的话头重新挑出来:“那之后,我消失了一年。”
“消失?”
他难堪地摸了摸鼻子:“这个说法可能有些夸张。但那段时间我确实和家里断了联系。我……加入了一个组织。”
弥雅没有追问。她隐约猜到答案。
“即便是战时,中立国的商人还是会来做生意,许多物资更是不得不从外进口。而货物流通的渠道当然也可以成为情报和人流通的渠道,隐蔽地支持地下的反抗组织。”
弥雅想起了指导员们再三的警告。要警惕外乡人,他们可能是间谍。也要警惕返乡的侨民,他们一大半不干净。看到任何可疑的人都要立刻上报。大人对孩童的戒心较弱,要充分利用少年军的优势。
未遂的刺杀,针对重要军工厂的劫掠,机密资料险些失窃。这些字词她并不陌生。她想不到的是兰波竟然也曾经与那个世界有关。弥雅随即想到兰波举枪对着威尔逊时冰冷的声音。那时她就觉得奇怪,难以相信没沾过血的人能有那种口气。
“那一年里,我接受训练,习惯并完善新身份,等待任务时机潜入。现在想来,那时候家人一定很担心我。他们一次次地告诉我那不是我的错。甚至有朋友委婉地安慰说,如果我按时去接安东尼娅,也许牺牲者会再加一个。但我还是无法再在家里待下去。”兰波停顿了一下,“我受不了。”
弥雅盯住他:“你恨凶手吗?”
兰波恍惚了一下,他的眼神擦着弥雅的面颊向更远处飞,没入地平线朦胧的最后一线紫红。他好似在念描绘另一个世界的诗句:“当然,那时我恨透了袭击者。培养他们的少年军,还有策划这肮脏伎俩的帝国情报机关,我希望杀死安东尼娅的东西背后的一切全部灰飞烟灭。”
“11月2日,我记得很清楚,我终于被分配到了任务,在预定在圣诞节开展的大行动中扮演一个颇为重要的角色。”
而后,他徐徐转向她,夜色笼罩他的脸庞,唯有那双澄澈的蓝眼睛里,有幽光随着绽开的微笑猝地一跳:
“但几天之后,帝国宣布投降。与战争一道,我愚蠢的复仇在开始前就结束了。”
弥雅费力地挤出一个单词:“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家了。双亲看到我欣喜若狂。一切仿佛都好了起来。战胜最初那半个月到哪里都有种狂欢的气氛。但我知道事情并没有结束。我迫切感到,必须亲自到于我已经变得十分陌生的故乡一趟,只有那样,我才能做个了结。”
兰波看着山坡下星星点点亮起的城中灯火低语:“于是,我回到了这里。”
“战争才结束不久,要回来其实并不容易。我加入了一个对市民进行援助和心理疏导、顺便搜集战争幸存者口头史料的志愿者组织。一开始我对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充满敌意,哪怕这里是双亲至今眷恋的故乡。我感到只有维持这种态度,才不会侮辱安东尼娅。和我一起回来的许多人也是这样的心态。”
“走访的对象有普通的市民,但也有为帝国效力的文员、底层官僚,后来还有在医院做康复训练的战俘,被创伤应激障碍折磨的少年军成员……”兰波的语速加快,“我不相信有罪的只有投降前自尽、或是站上法庭接受审判的高官。那样大规模、长时间的战争不是十几二十个人就能促成的。”
“但我同样无法把那些只是服从命令、想要过好自己的生活的普通人视作战犯。如果是我,我未必就能做出正确道德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苦衷,每个人也都犯了错误。在这里待得越久,我就越不知道究竟该恨谁。”
说到这里,他垂头,犹如在为一段虚掷的时间哀悼。
过了很久,兰波才再次开口,每个短句都在锤击定论棺盖的钉子,也瞧得弥雅头晕目眩:“我的恨意无处安放。它只会令我空虚。所以我放弃怨恨。而最后,我终于辗转来到莱辛改造营。”
弥雅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她不明白。
这几个句子连不起来。什么叫“所以”他放弃怨恨?他怎么做到的?这又和他来这里有什么关系?前后的因果关系在弥雅看来太过牵强,于兰波却仿佛做逻辑推导题,一二三步证明完毕。
她最不解、也最吸引她的谜团依旧是谜团。而这无可理喻之处正是兰波令弥雅敬畏的源头。她甚至不敢追问,只能任由他继续。
“你和在这座改造营里的所有孩子都是受害者,你们甚至没有做选择的机会。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值得一个新开始,一个安东尼娅没有机会实现的美好未来。也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寻求到平静和解脱。”兰波苦笑,“可能这解释无法让你满意。但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弥雅盯着他看了很久。
夜色模糊了兰波的脸容,他高大的身影像缄默的石像。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最后,她问:“袭击使馆的那几个人,在你眼里,他们也是受害者?”
兰波并不意外,审慎地答道:“他们也是一场时代惨剧的受害者。但他们也是加害者,夺走了安东尼娅、其他许多人、以及他们自己的生命。”
弥雅捏紧拳头:“那么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在某一个人眼里我一定也是加害者。”
“并不是只有纯粹无暇的受害者才有资格得到帮助。不存在完美的受害者。”
明明兰波在为她辩护,弥雅却反而想要站上原告方的席位。她的口气变得激烈,想要将兰波逼进言语的死角,戳破他的伪善,拽出他恨意的尾巴:“如果那几个人还活着,如果他们就在这里,你会愿意当他们的指导教官么?”
兰波静默了片刻。他竟然认真地设想起那种场景。他定然在报纸上见过与安东尼娅、与其他在袭击中身亡的人一起消失的那几个少年军精英的照片,也熟记他们名字的拼写。也许此刻他就在想象身边站的不是弥雅,而是其中的一个人。
于是弥雅不禁也想象了一下“英勇赴死”的那几个少年少女的心情。只有狂热地相信着自己的使命的成员才会被选中执行重要任务。而弥雅从来不够热情。她不抗拒在战场上死去,但不止一次被怀疑对于帝国的大业缺乏忠诚,因而接受指导员和同伴的盘问。她还是无法理解兰波,但昔日的同伴们于她同等陌生。
弥雅忽然不知道自己抓着牢牢不放手的究竟是什么。
除了帝国少年军的过往,她一无所有。但回头看,那段曾经是她一切的时光也不过是一群不被需要的孩子伸长了手,在名为归属感的美梦中抱团取暖,寻求片刻的慰藉,而后再次被死亡和硝烟冲散。
弥雅没有溺死在战争的潮水里,却被冲上另一道险滩。如果她一开始表现得合群一些,许多事很可能就不会有机会发生。孤独的气味对猎食者而言是诱惑也是容易得手的确证。她的自我放逐给了他人机会。是她有错。因此遭受惩罚。是她,是他们有罪,因此必须代替面貌模糊的谁偿还,在一个又一个下雨天。
弥雅抱紧双臂,将不需要的念头挤碎,面对风轻云淡的春夜。
就在这时,兰波终于给出仔细斟酌后得出的答案。
他并没有掩饰内心的挣扎:“我一定会被两年前的自己怨恨。但如果他们真的在这里,我愿意担任他们的教官。”
弥雅哑口无言。
圣人平等地爱众生,却也对想要得到特殊对待的亲爱之人残忍。弥雅竟然不由自主同情起安东尼娅。她有那么一个愿意原谅杀死她之人的哥哥。
兰波大概真的是个走在疯狂深渊边沿的圣人。
第13章 零下七十九
弥雅不禁连退数步。
她的反应令兰波费解。他看了她片刻,以为她在戒备着他陡然提问进攻,便试图温言令她放心:“我不打算以我的秘密交换你的秘密。”
“那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弥雅警觉地眯起眼睛。
兰波的回答无可挑剔:“我不希望你认为我别有所图。如果我摊开底牌能让你放心,多信任我一些,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弥雅别开脸,与背后的寒意对抗着挤出粗鲁的词句:“如果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同情你,或是想要让我感觉愧疚,哈,痴心妄想。”
“我没有那个意思。”
“呵。”
兰波轻轻呼出一口气,换了一个话题:“之后的集体活动你还是不必参加,但我也不会逼迫你继续每天与我面谈。”
弥雅暗暗松了口气。但事到如今,她多少明白几天的缓和期不等于兰波已经放弃。她甚至有些怀疑这是什么新的把戏。于是她狐疑地侧眸盯他,等一个转折的“但是”。
兰波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但请你之后几天抽空读一读这本书。”这么说着,兰波拿起地上的纸袋,从里面拿出一本精装书递过来。
天色昏暗,弥雅看不清书脊上的烫金字。但这种装帧的书籍现在已经不多见,她从图书室偷出来的那些也少有精装本。
“这是什么?”
“之前和你谈到的那位作家的遗作,去年由亲属托在另一个笔名下在海外筹资出版,你应该没有读过。”
“遗作……”弥雅怔了怔。因为这个人的文字还留存着,她很容易就忘了作者本人也有一副会死去的血肉之躯。她不了解作者的生平,只知道现在的违禁名单上有那个名字。她便理所当然地以为那个人和战争一样已经死去很久,可听兰波的口气,那似乎是近些时候的事情。
“等你读完了,欢迎来和我交流感想。”
“这是你的新策略?”弥雅没有伸手去接那本书。
兰波坦荡应道:“你可以这么认为。”
弥雅故意刁难他:“如果被人发现我在看这种东西,我该怎么解释?”
“这是我的私人物品,转借给你,责任自然由我来承担。”
兰波维持着递书的动作。
弥雅咬住嘴唇。
不好奇是假的。会被视作违禁品的书籍对她本就有种天然的吸引力。弥雅又想到树上树下与兰波的那番对话。比起那时,她似乎多明白了一丁点兰波表达的意思:仇敌,亲友,有罪,无罪,有苦衷的,明知故犯的,在他眼里,这样划分立场善恶的界线也可以不存在。他一视同仁,同样仁慈,同等无情。那也许就是他所谓的“黑白分明的两极之外的容身之处”。也许这本书能解答她残余的一些疑惑。
弥雅的手指动了一下,又停住。好奇心害死猫。她不该探究下去。不单单因为这正合兰波心意。
“周日的面谈不能取消,但除此以外,这周我不会再过多介入你的日常生活。如果你想要找我,就告诉汉娜小姐。”语毕,兰波将书放回纸袋,而后退了一步。
他这小心的姿态像在投喂什么野生动物。
弥雅不禁恼火起来。她大步走过去,抄起那本精装书夹在腋下,而后把空了的纸袋揉成一团,朝兰波身上扔。
对方竟然接住了。
她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回走,将华灯初上的首都夜景抛在身后。
兰波依旧送她到汉娜居住的宿舍楼下。
两人一路无言。
“那么之后见,弥雅。”
弥雅忽然感到饥肠辘辘。但在兰波的注视下,她无法拉下脸改道去食堂,便只能上楼。
汉娜脸上敷着效果有待考证的面膜开门,看了弥雅一眼就转身坐回桌边磨指甲,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冰箱里有三明治,你不想吃的话就扔掉,放久了冷藏室里有味道。”
弥雅没有问汉娜为什么会准备晚饭。这不符合汉娜的个性。但用小脚趾想一想也能猜到是兰波事先说了什么。他已经极为了解她的思考方式,会以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取代直接督促她进食。弥雅摸了摸手臂,碰到细细的鸡皮疙瘩。这并非因为打开小冰箱时扑面而来的冷气。
冷藏过的三明治面包表面泛潮,夹在中间的牛肉和酸黄瓜则变得硬邦邦,弥雅也不计较味道,快速吃完,将包装纸投进垃圾桶。
汉娜地视线逆着纸团的抛物线落回弥雅身上:“你准备在我这里赖到什么时候?”
“我可以现在就走。”
汉娜尴尬地顿了顿才撇嘴:“我不打算立刻赶人。风波还没过去,但我这里只有一张床,挤着谁都不舒服。而且,我不习惯和人住在一起。”
“那你们不如给我一间单人宿舍。”弥雅又抢着说,“我真的不会自杀的。”
汉娜抬了抬眉毛。
弥雅耸肩:“不相信就算了。”
“你……”
“我洗澡去了。”
“弥雅。”
她应声回头:“干嘛?”
“这话不适合由我来说,所以我也只说一次,”面膜很好地覆盖了汉娜细微的表情变化,她很少表露个人感情,此刻的语调和措辞都十分生硬,“你应该毕业。”
弥雅有些惊讶。
档案室的汉娜是改造营为数不多从没试图规劝过她的人。这番话是对方破例释放的善意。弥雅并非完全不领情,但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关心。她反倒宁可汉娜与以往一样对她冷眼旁观。但弥雅没有和往常一样对这类劝说做出过激的反应。可能刚才与兰波的对话耗尽了最后一点发火的戾气。她只是像没听见一样转身,重新往浴室里走。
但她的脚步被汉娜的下一句话绊住:
“我不在乎斯坦是怎么死的。”
弥雅一动不动。
“就算你是凶手,那也是他罪有应得。你应该毕业,离开这里。”
翻转掌心向上,弥雅看着自己的双手。指尖沾了一点三明治包装纸上浸透的油脂,微微发着亮。没有血,也没有颤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最后,弥雅这般作答,“斯坦教官服用了过量的药物产生幻觉,自己从窗台上跳了下去。窗户和窗框上有他的指纹,窗台上有他的脚印,没有什么可疑的。这是警方调查结果。”
汉娜噎了片刻才说:“按照你的情况,毕业之后会给你一个新身份新名字,不会有人知道你过去经历过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弥雅没能及时反驳。她又想到了在教堂前树荫下寄托于某位年轻女士身上的幻觉。弥雅恼火地抓紧了自己的手臂。
都是兰波的错。
他不配合,她便渐渐地无法继续如众人所愿扮演顽劣不荀的问题学员13号。他的话语,他带她看到的风景,即便被她当场否定,还是悄无声息地侵蚀并动摇着她的意志。
——“我没有选择仇恨,决定成为现在的自己。弥雅,你一样可以做决定。”
尤其是今晚,兰波以自揭伤口的方式向她证明了这句话。
她无法理解兰波为何能够跨越过去。可他确实做到了。至少看起来如此。
“我见过大把真正还对帝国抱有幻想的小鬼,你和他们不一样。否则你也不会还在这里。斯坦还活着的时候可以理解,但现在……你的叛逆行为看上去毫无意义。如果你只是在退缩不前,那只能称为愚蠢。”
“未知的东西最可怕,不是么?”
比如兰波,比如明天。
“谢谢你的好意,汉娜小姐,”弥雅语带嘲讽,回头笑了笑,“但我不会毕业的。”
汉娜明显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因为阿廖沙?”
弥雅重新背对她:“他需要我。”
“但是你需要他么?”
弥雅怔了一下,扶住浴室门框,才非常熟练地回答道:“当然。没有他,我活不到今天。”
第14章 零下七十八
接近中午,营地朝气蓬勃的喧闹声从树荫后的远方传来。周六是一周正式授课的最后一天,加上天气逐日变暖,鸟叫和虫鸣愈发用力,空气中弥漫着散漫和躁动。
弥雅躺在树荫下,任由思绪放空。
这是没有兰波打扰的第一天。
一开始她竟然不太习惯,时刻都提防着身后和余光瞥见的角落,生怕兰波高大的身影又会从哪里冒出来。逐渐地,她调整心态,逐渐找回兰波出现前的节奏。只要不被多事的教官撞见,今天也会是在外随便厮混过去的悠闲一日。但在脑海深处,一根弦始终不安地绷着:
周日,也就是明天的面谈并未取消。
贯彻沉默的策略对兰波无效,弥雅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应对他。
至于兰波“借”给她的那本书,如今正摊开在弥雅脸上当遮光板。油墨和纸张味道钻入鼻尖,时刻提醒她这是一本崭新的印刷品,与图书室的那些另一个时代的遗物不同。
阅读进度停在第二页。
弥雅并非不想读下去,但她本能地害怕这本书和与兰波一次次的谈话一样,会在她身上催生什么不可逆转的变化。
况且没读完是个非常好的借口,会让兰波失去最自然的下一个话题。他总不能因为她没看完而出言责备,这不符合他的作风。话是这么说,弥雅却莫名不自在。感觉像回到福利院的时候:妈妈不会检查拼写作业,但她还是会因为没按时完成而心虚。
弥雅脸上的书忽然被人拿起。
她眨眼适应增强的光线,在视野变得清晰前就认出来人,喃喃念出一个名字:“阿廖沙。”
黑发少年俯就的脸近得可以数清他的睫毛。长而卷翘的眼睫下是深蓝近黑的虹膜。阿廖沙的瞳孔因此显得比常人要大,令他在不说不动的时候浑似人偶,笑起来的时候则有种几近不祥的魅力。
“我回来了。”
“嗯。”她没有问过去几天阿廖沙在哪里。
“这是什么?”阿廖沙在她身边躺下来,随意地合拢精装书举到两人眼前。
“如你所见,一本书。”
他因为弥雅小小的挖苦而愉快地笑起来:“讲什么的?”
“不知道。才看到第二页。”
阿廖沙就瞬间失去兴趣,随手将书往旁边一扔,侧转身枕着手臂,聚精会神地注视她。他常常会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从头到脚,不漏过任何细节。
弥雅心头总会涌上被检阅似的怯意。
今天阿廖沙沉默的时间似乎比以往还要长。心跳随着秒数走动加速,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害怕阿廖沙在她身上看到什么会惹得他发怒的东西。
“威尔逊被送进去了?”阿廖沙忽然出声。
弥雅依旧垂着视线:“嗯。一个礼拜前。”
不需要多说什么,阿廖沙似乎已经明晰事实经过。他没有问她是否安好,也没有表达愤怒,先将她拉进怀里,过了片刻才抚摸着她的头发问:“害怕么?”
弥雅竟然犹豫地停了一拍,才给出答案:“……嗯。”
“抱歉。”
她摇头。
“他那么大块头,跌到地上一定碎得很好看。”阿廖沙的口气有种孩童谈论可以扔掉的玩具时的天真和随意。
弥雅情不自禁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
将记忆中斯坦教官最后的凄惨模样替换成威尔逊,只是那么想想,她也快慰得难以自抑。在威尔逊眼里,她低人一等,是会呼吸的道具。她对他只有憎恶。
“阿廖沙。”弥雅露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表情。
他便垂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我不说了。”
阿廖沙的怀抱,他的体温,混杂了药物和消毒水的气息,他近在耳畔的声音,都令弥雅平静。阿廖沙对她做什么都不带情欲,贴得虽然近,但更像是小动物本能地靠过来,用最切实的方式确认她存在,并且时刻在关注他、在意他。
“你真的没事了?”
“副作用还在,但手上的绷带也拆了。”这么说着,阿廖沙炫耀似地捋起衣袖向她展示。苍白的皮肤,红褐色的伤痕。她身上有类似的印迹,只不过颜色更深年代更久远。
弥雅陷入沉默。
阿廖沙也半晌没说话。
他们想的是同一件事。而从那一天算起,也已经近两个月过去。
期间他们只在医院短暂地见过一次。弥雅坐着轮椅找到阿廖沙的病房,那时他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之后,阿廖沙的指导教官很快慎重地将他们的病房隔开。
弥雅出院后的一个月,她没有收到过关于阿廖沙的任何消息。
“我……以为你会死掉。”落到“死”上时,弥雅的嗓音颤抖了一下。
“我也做好了去死的打算,那样对你更好。”阿廖沙凄然一笑,像在道歉,但那份歉意也如同晨露,在漏下的阳光中消散无踪,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但我活了下来。也许这就是神的旨意。所以……下次轮到你帮我了。”
弥雅立刻问:“我该怎么做?”
“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做。”
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你觉得那个新来的怎么样?”
弥雅怔了一下才意识到阿廖沙在说兰波。
这个问题需要小心对待。
“是个怪人,从海外跑回来当教官。他应该认识不少人,所以才能直接让威尔逊进入起诉流程。”明明她说的全都是事实,却莫名感到自己在撒谎,“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我……有点怕他。”
阿廖沙良久没说话。
弥雅不安地抬头。
对方快速勾了勾唇角:“我会观察他的。”
“嗯。”
少说为妙,不能让阿廖沙牵扯进兰波的事里。弥雅的思绪骤然停顿了一下。这算不算对阿廖沙故意隐瞒无需隐瞒的事?是不是……背叛?她立刻否定,进而对竟然会这么想的自己感到不屑。
兰波比看上去要危险。况且阿廖沙如果被惹得烦了,发作起来只有比她还厉害。如果让阿廖沙和他接触,不知道会引发什么。
弥雅更正说法:不能让兰波靠近阿廖沙。兰波那边由她来解决就好。
阿廖沙念头转得快,手一勾将那本精装书拿回来,将封皮在弥雅脸颊上贴了贴。他眯起眼睛看着书脊上的文字,不太确定地念出标题:“《坏代码》?”
弥雅点了点头。
他便撒娇似地拉长声调:“念给我听。”
以前阿廖沙也常常缠着弥雅念书给他听。他认字,但没什么读书的耐心。
“我还没看完,说不定你不会喜欢这本。”
“没关系。不喜欢的话就中途换一本。”
弥雅便支起身背靠树干,又一次翻到第一页。
阿廖沙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沉默,他撑起身看她:“怎么了?”
“直接念出来有点奇怪。”
阿廖沙不解地歪了歪头。他这小动作风采惑人。
弥雅便组织语言,概括第一页能提取出的信息:“某场战争结束之后,大批的人形兵器被报废,主角就是那么一个被报废的仿生人,只剩下还在运作的机械头部,被扔在了垃圾场。开头半页是主角自我检测的结果,全是系统警报。零件缺失,系统异常。念出来没什么意思。”
想了想,她将另一句话咽了下去:
她曾经驾驭过的那些自动化武器出故障时也会闪烁类似的文字,只不过这个故事里的科技水平要更高,出现的名词也看得人迷迷糊糊。
虽然阿廖沙也来自帝国少年军精英部队,但他的情况特殊,似乎没上过战场。
“然后呢?”
“然后,一个人捡到了主角的头。”
阿廖沙噗嗤笑出声,显然在嘲笑她选书的品味。
弥雅搓了一把他的头发,阿廖沙捉住她的手:“好了,我不笑了,你继续。”
她叹了口气:“我看完再讲给你听。”
阿廖沙想了想,没反对:“那我睡一会儿。”
但很快,他睁开眼睛:“你别看了。过来。”
弥雅便将书搁下,重新与他面对面地在树荫下躺着。
“我就睡一下,到午饭时间叫我。”
“嗯。”
阿廖沙的呼吸声逐渐平缓。但弥雅知道,如果她坐起来,甚至于说哪怕只是向后挪一些,他都会立刻察觉而后惊醒。
曾经弥雅也只能在阿廖沙身边安眠。但阿廖沙留院观察的这段日子里让她培养出抗性,在宿舍、在汉娜的房间里也能勉强睡一觉。归根到底,斯坦死后,她噩梦的源头大都在现实中不复存在。一旦噩梦无法成真,即便被惊醒,她也能迅速清醒过来。
阿廖沙也做噩梦。但他没有说过都是什么样的梦境。
这点弥雅也一样。
他们不向彼此具体地诉说痛苦,以免被多一人份的重荷压垮。
——“但是你需要他么?”
汉娜的质询再度在耳畔响起。
弥雅茫然地注视着阿廖沙的睡颜。
从阿廖沙突然出现的那个下雨的午后开始,他就成了她人生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在改造营大部分人嘴里,提及弥雅就会接着说起阿廖沙,反之亦然。当他们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领头的男孩们总露出会意的微笑,一个劲地吹口哨。在这些人眼里,牵个手就不再纯洁,他们贫乏的想象当然只能得出唯一的结论。
旁人越鄙夷,弥雅和阿廖沙就越骄傲。只有他们明白将彼此拴在一起的是什么。
不是恋人,超出朋友,是共犯,是盟友,但也是陌生人。
弥雅闭上眼。暖融融的春风中,眼皮逐渐变沉。
就在这时,她听到阿廖沙的梦呓。三个音节。她没有听说过但隐约感应到过的、阿廖沙慎之又慎地不给任何人看见听见的一个名字:
“罗莎琳……”
第15章 零下七十八
弥雅立刻紧闭上眼,佯装早已入睡。
阿廖沙费心隐藏起来的事还是视而不见为好。
如果他不介意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她猜想罗莎琳是阿廖沙偶尔在她身上错认的那个人的名字,是阿廖沙噩梦的源头,抑或是他只能在梦中匆匆一瞥的光明。想到后一种可能,弥雅感到身体深处有什么抽动了一下,酸胀而苦涩的波动瞬息即逝。无聊的占有欲。她向内蜷缩起来,头顶碰到了阿廖沙的下巴。他下意识将她往怀里带。
日头逐渐升高,即便在树荫的遮蔽之下,少年的体温也显得分外炽热。
弥雅被这么抱着其实不太舒服,但硬生生忍住没动。可惜的是最后的一丝睡意也就此消失殆尽,她纷杂思绪的触角焦躁地四处伸展,根本停不下来。
这不太对劲。
和阿廖沙在一起的时光本该平静无波,偶尔泛起愉快的涟漪。
对方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梦中泄露的一个名字也不应该让弥雅动摇到心烦气躁。能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两人分别的这不长不短的一个多月里,是她身上有缺口被撬动,发生改变。
而弥雅生活中出现的最大变数就是兰波。
都是他的错。又是他的错。
这念头令弥雅的呼吸加快。兰波的那番自白又在耳畔响起。她不知道揪住胸口的这股情绪究竟是什么。愧疚,厌恶,艳羡,同情,恐惧,好奇心,弥雅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汇来描绘才最贴切,也许每一种都有一点。
正如初次见面时所承诺的,兰波已经为她掀起了遮住她眼睛的沉重帷幕的一角。只是向外面的世界慌张地看了一眼,她的小世界便开始溃塌,严格遵守的秩序变得可笑。
不知道阿廖沙是否察觉了她身上难以名状的异动。
弥雅打了个寒颤。
她可以不再紧抓着少年军的过去,但她不能丢下阿廖沙。唯有阿廖沙,她不可以舍弃。
“唔……”
就在这时,阿廖沙长吐一口气,逐渐醒转。
“什么时间了?”
弥雅揉着眼睛就势向后挪开,转头张望:“还没到午饭时间,但快了,你听。”
结束户外活动的学员正嬉笑着往食堂走,他们的交谈声从小树林的另一头遥遥传来。
“我们也去吧。”阿廖沙自然而然地提议。
他理所当然的口气令弥雅一怔。
阿廖沙看她一眼,了然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不怎么在饭点去食堂?”
弥雅垂眸:“我不想听见有人提他的事。”
阿廖沙刮了一记她的面颊:“他们肯定已经不太记得了。”
她笑了笑,没应答。
只要弥雅和阿廖沙一起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就会成为关注焦点。
弥雅早就习惯其他学员观赏野生动物一般的视线。但如果有人挑衅,她就会奉还,谩骂就以更粗俗的话语堵回去,动手的就打得周围人都不敢再对她动手。现在改造营学员大都来自普通战队,只要动作够快,挑选的部位够刁钻,即便是体格占优势的男孩也未必能挡得住弥雅的攻击。
此前她没少在食堂和人拳脚相向,进而被送进禁闭室。
如果知道她在短短三天内又闹事被关禁闭,不知道兰波会是什么表情。这念头令弥雅愉快地弯唇。
“你在想什么?”阿廖沙捉住她的手扣紧。
“今天可以久违地闹个痛快。”
闻言,阿廖沙狡黠地勾唇,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
他很少直接加入弥雅挑起的乱斗,但擅长利用手边的任何东西搅混水。桌椅,餐具,书本,电线,水管……甚至还有窗户和食堂大门,如果把阿廖沙在斗殴中造就的公物损害列一张清单,定然极为可观。
两人走出几步,弥雅忽然止步,回头看向被遗落在草丛中的那本《坏代码》。
阿廖沙扫她一眼,没辙地垮下肩膀,弯腰替她捡起:“你不怎么爱惜这本。”
“丢了其实也无所谓。”这么说着,弥雅还是接过,将精装本随便抵在额际遮挡阳光,“走吧。”
才转出树林,弥雅就撞见此刻最不想见的人,浑身僵硬。
兰波。
他是如此适合站在阳光下,金棕色的发丝和制服金属肩章都仿佛在发光。
弥雅感觉刺目,第一反应便想转身逃走。
不能逃。
她调整呼吸,目不斜视地拉着阿廖沙从兰波身侧经过。
“弥雅。”
身后传来熟悉的令她心烦的足音。
“今天不是周日。我没理由搭理你。”弥雅没回头。她的声音比意想中还要尖利,带表演性质,观众是她自己和阿廖沙。她得证明她不怕兰波。和相遇的第一天没有什么区别。她依旧对他充满憎恶和不屑,欠缺多说一句话的耐心。
“抱歉,但我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能不能借我一点时间?”
“什么事?换教官?”
兰波克制地唤:“弥雅。”
她便嚯地驻足转身,冷淡道:“那你就在这说。”
兰波的视线在阿廖沙脸上停顿了数秒。
黑发少年微微笑着,一脸无辜地问:“是什么我不能听到的事么,教官先生?”
“不,”兰波抬手扶了一下帽檐,“你也在场更好。我有想向你确认的事。”
阿廖沙闻言眯起眼睛:“和我也有关的事?”
“刚才我收到消息,拘押中的威尔逊——”兰波不自然地停顿半拍,“威尔逊教官向检方提出,他愿意提供关于改造营内部丑闻的关键线索并出庭作证。作为交换,他想要获得减刑。”
弥雅和阿廖沙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抽手,几不可见地摇头,示意由她来应付。
“丑闻?这种东西这里多得是。”弥雅说着耸肩。她原本还想嗤笑,但笑声在她与兰波对视的瞬间如烛火被骤然掐灭。又是那种洞察一切后依旧克制悲悯的目光。
弥雅立刻明白,兰波勘破了她高涨的敌意有一大半是虚张声势。
但他没有戳穿,当然也没有不耐或是发怒,只是平和地等待她收心听他说下一句。
她紧绷唇线,视线向下压,盯着兰波制服外套的第四颗金属扣:“你说。”
“他不愿意多透露具体细节,但他所说的内幕与你的前一任指导教官,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有关。”
“威尔逊一直不肯相信斯坦教官是自杀死的,”弥雅反应很快,唇角上翘,“让我猜猜他在暗示什么。斯坦教官当时负责的学员之一,也就是我,才是该死的杀人凶手?”
兰波蹙眉,但没有否认。
弥雅忽然放松下来。她拍了拍阿廖沙的手臂:“你先去吃饭。这事和你无关。”
黑发少年反抓住她,狐疑地盯着兰波:“你有没有调查许可?”
“还不确定检方是否会要求警方重新开始调查,我只是想向你们确认一些事,”兰波竭力表达善意,强调说,“以个人身份。”
阿廖沙哼了一声:“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可以问我或者弥雅的。”
心念电转,弥雅已经想好了应对方式。
“也就是说,你又在玩侦探游戏?”她向兰波粲然一笑,仿佛这是他们之间的什么特殊暗语。
兰波一怔忡。哪怕是虚假的,这也是她头回对他露出这样不含明显恶意或挑逗的笑容。她真的笑起来时和平时判若两人。
阿廖沙拉住她的手愈发用力。
弥雅就好像没有察觉,口气明快地继续说道:“兰波教官,既然你没有正式的调查令,你想盘问我,我也没办法。但你不是阿廖沙的指导教官,他可没义务陪着你胡闹。”
主动向前半步,她朝他扬起脸,笑笑地说:“而且为了防止当面配合串供,怎么想也该分开问我和阿廖沙。”
兰波显然不喜欢她的说法,拧起眉毛,语调依旧温和:“弥雅,我不打算盘问你,我没有那么做的权力。我只是想事先私下确认一些事实。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坚持。”
“我愿意说,也没有需要刻意隐藏的秘密,”弥雅背转身面向阿廖沙,“兰波教官是个好人,他不会拿我怎么样。你去吃饭吧。”
仗着兰波看不见,她做了个口型:交给我。
阿廖沙没有立刻答应。他盯着弥雅,又看向兰波,敌意的尖刺逐渐攀上他的眉眼。但他没有坚持与弥雅同行,只是笑了笑:“最好真的是这样。”
“就由我来回答你的提问,没问题吧,兰波教官?”
“当然。”
“之后见,弥雅。”懒洋洋地走出两步,阿廖沙突然回身将弥雅拉过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而后从睫毛下斜睨兰波。这是个兼具示威和盖戳意味的吻。
以只有彼此听得到的音量,他快速低语:“不要对他撒谎。我不喜欢他的眼神。”
弥雅食指一挑,挠了挠少年的下巴:“嗯。”
她知道。她也不喜欢。
阿廖沙领会她未出口的应答,看上去略微心安,但也只有一点。有生人在场时,他无法驱散满身的戒备与狐疑。然而对弥雅,他向来还算好说话。虽然依旧不太情愿,阿廖沙最后还是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弥雅转向兰波,刚才眼角眉梢的笑意都不见踪迹。
“到哪里去?接待室?”她不耐地将睡进衣领的头发朝后一撩。
“今天不去接待室,”兰波又正了正帽檐,难得用上含混不清的说法,“那里不合适。”
弥雅讶然打量兰波片刻,嘲弄地直接问:“你担心被监听?”
兰波没有应答。他很少倚仗改造营上层权威,但也不会主动吐出可能会引来麻烦的抱怨或是批评。
“我知道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兰波点了点头。
弥雅便带路走在前面。她能感觉到兰波在注视她的背影。他大概不太明白为什么她在这件事上如此配合,因此疑窦更深。但这正是弥雅想要的。与其由兰波自己去查,不如她自己给出一个能令他令她自己都满意的故事版本。
抵达目的地前,她冷不防想到:兰波今天难得没有问她有没有吃饭。
中午放课的铃声响起,太阳却遮遮掩掩地躲到厚云后。莱辛改造营处在半山腰,不在日照下气温就会立刻下降。
弥雅推开生锈的铁门,迎面扑来的风带着凉意。她回头拢住乱发,满意地看到兰波的表情有些僵硬。
这地方对兰波而言也不陌生。
门后是她与威尔逊不愉快再会发生的那个天台。
随风微微摇晃的铁丝网映入眼帘,弥雅的胃里剧烈地翻涌。她还记得撞上这里的地面是怎样的痛感。她想呕吐。空气中宛如突然挂满液滴,随时要开始下雨。但这舞台布景是必要的。她和兰波只能在这里谈。
对仿佛要从皮肤下炸开的生理性抵触佯作不觉,弥雅率先踏出一步,背着手转了个圈,裙摆轻盈地扬起,抖落她心头残存的惊惧。她微微一笑,看着依旧伫立在门边不动的兰波:“既然和威尔逊教官有关,那么当然要到这里来。”
顿了顿,她微微歪头,以几近天真无邪的轻快口吻问道:“所以,我该从哪里说起?”
第16章 零下七十八
兰波以身体抵住天台铁门,没有前进:“弥雅,请你不要勉强自己。”
弥雅环抱双臂环视四周,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角:“我不要威尔逊减刑。如果你的朋友们可以给他多判几年,你要我说什么都行。”
“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无所不能,我只有几个消息灵通的熟人,仅此而已。”兰波苦笑着摘下帽子,将它拿在手里沿着帽沿转圈。
“我不要威尔逊减刑。”弥雅重复,眼神像被恨意淬炼过的刀子。
兰波见状沉默须臾,略含歉意地垂下视线,缓声道:“我也希望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但现在情况变得有些复杂。我能做的非常有限。”
弥雅不解地眨眼。
“目前他的案子由首都市法院受理,但如果确认牵扯到改造营内部更多的纪律问题,就会移交首都特区高等法院,视情况严重程度甚至可能会交给联邦最高法院。”说到这里,兰波停住斟酌言辞。
最后,他没有将弥雅当小孩糊弄过去,而是简练地向她交代状况:“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改造营的丑闻不仅会影响重建政策,还会成为议院斗争的弹药。先不论威尔逊最后会获得怎样的处置,我担心你会成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深吸了一口气,他仿佛无法忍受推想中的事态成为现实,揉着眉心喃喃:“虽然未成年人的个人信息会严格保密,但如果有媒体挖出你的身份作文章……我不希望你被牵扯进去。”
兰波寥寥数语勾勒出的是潜藏在首都景物下的另一个世界。他显然对其中的规则十分熟悉。
弥雅不禁怀疑他声称只有几个掌握内部情况的熟人是过度谦虚。
她转而漫不经心地耸肩:“如果闹大了就能把改造营这混蛋体制废除,我不介意当炮弹。那样的话,威尔逊怎么样都行。”
“弥雅……”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当枪使。”
不等兰波应答,她便朝他走近一步,唇角堆出甜腻的微笑,语调却冰冷:“如果真的有大人物想要保住改造营,那么他们一定会让威尔逊闭嘴,用不着你瞎操心。如果想把改造营送进垃圾堆的大人物赢了,就算威尔逊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放屁,都会有人把他的鬼话改写成证据。”
兰波因为她粗俗地措辞下意识皱了皱眉。
弥雅笑出声来:“所以,不管威尔逊有没有猛料,你都根本没法决定我是不是会被牵扯进去。不要拿保护我当借口。我都能想明白的事你不可能不清楚。”
兰波捏紧帽檐,竟然显得窘迫。
这反应冲淡了弥雅内心对他残存的敬畏。她昂起下巴,再次往前走,踏破舒适的社交距离,直逼到他面前:“那么,兰波教官,你为什么还要专门来和我确认事实?为了一个安心?好确认你负责的学员不是杀人凶手?”
兰波抿住嘴唇,澄澈的蓝眼睛因为沾染上肃穆之色,比往常要更幽冷。
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令他难以启齿,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将嗓音压得很低,压抑着情绪的词句几乎要淹没在午间营地的喧嚣中:“我有几个猜想,每个都令我毛骨悚然。我想向你求证。”
弥雅一哽。
她无法辨析兰波说这些时克制住的究竟是哪种感情。
震惊,厌恶,还是从心理到生理的反胃?
出于本能,尖刻不留情的问句再次成串地从弥雅的唇间激射而出:“然后呢?就算你的猜想是正确的,那又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兰波抬眸看向她,露出长途跋涉的旅人再度迷路时的苦涩微笑,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她,能看见透明雾气般攀附她身后的过去的成群亡灵。
停顿数拍,他又说一遍:“我不知道……”
兰波软弱的音色令弥雅的心脏颤抖了一下。她没能挤出嘲讽的话语。
“你说得对,也许我的确在寻求心灵的安宁。我希望你能否定我的猜想,证明是我的想象太过离奇残忍,”他诚恳地垂头,像在为还没发生的事提前道歉,“但这说到底不过是自我满足。我希望帮助你摆脱过去,但应该还有别的方法。所以我不会强求你告诉我任何事。我知道讲述过去可以有多痛苦。”
最后这句话令弥雅咬住嘴唇。她不确定兰波是否在有意向她示弱。
不知道是谁恰好这一秒在楼下大笑。
也许发声的人只是在热烈地回应同伴无害的玩笑,但笑声的后续在高处的风中模糊失去形状,听上去就好像在刻薄弥雅和兰波此刻各自不知道该怎么对话的窘迫。
弥雅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退了一步,低声问:“你都知道什么?”
“我读了警方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死亡事件所做调查的报告,我没有权限调阅案发现场的更多资料和证人笔录,因此让我在意的只有一个日期,”兰波快速报出一串年月数字,“也在同一天,你和阿廖沙都住院了。而且,你们都因为药物过量入院。”
“我们的学员档案上写了这种事?”
兰波别开视线:“不,只有暂时离开改造营的日期和目的地。住院原因是我打听来的。”
弥雅笑了。她对于兰波的人际网络竟然产生了一点兴趣。
青年做了亏心事似地紧抿起嘴唇。
“就算我和阿廖沙的确是因为药物过量住院,那又怎么样?”
“斯坦的官方死因是药物摄取过量之后,他因为幻觉跳出办公室窗户。同一天也许是巧合,但都和药物有关,很难不产生联想。”
“所以?”
“我的第一个猜想是,你和阿廖沙都在案发现场,而出于某种原因,你们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公开的调查报告上。”
弥雅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你说你有几个猜想,还有什么?”
“威尔逊坚决否认他之前曾经对你出手,他的律师也在反复强调初次未遂,要求从轻判决,”兰波的语气变得十分冷淡,“起初我认为他在撒谎。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威尔逊不是初犯,他看上去也的确不像毫无预谋地突然挑你下手。我以为威尔逊是主犯,那时负责你的教官斯坦是配合他的帮凶。所以你才对斯坦抱有明显的敌意。”
“但在开始调查斯坦的死之后,我不得不审视另一种可能性。”有凛然的怒意在兰波眼中一闪而逝,像山上的夜里偶然能瞥见的惊电,拉开窗帘细看的时候又只有温和的良夜,“主次颠倒,斯坦才是主犯,而负责改造营纪律管理委员会的威尔逊……则可以成为完美的帮手。这是我的第二个猜想。”
弥雅面无表情,仿佛兰波说的事与她无关。
“如果对教官不满,学员可以向纪律委员会提交申诉书。这些档案都是公开的。但我没有在里面找到你申诉斯坦的记录。斯坦是你在改造营的第三任教官,而他之前的两任都被你投诉过。”兰波有些突兀地补了一句,“虽然你对我多有不满,但你没有对我申诉过。也许那是因为委员会在你心里已经毫无可信度可言。”
“而这也能解释你为什么说……因为斯坦,我出现得太迟了。”
弥雅装作没有察觉兰波嗓音的颤抖,淡然继续发问:“还有第三个猜想么?”
兰波踟蹰片刻。他似乎不太想把第三个猜测说出口。深呼吸一次,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结合之前两个猜想,加上威尔逊的表态,还有你之前的一些言行。你……有足够的动机杀死斯坦。”
在弥雅应答之前,他又匆忙地给自己的想法打注脚:“缺失的线索太多,这全都是我牵强附会的联想,但如果刚才所说的猜想是正确的,无论哪个都足以让高层将斯坦之死的真相隐藏起来。”
这番话令兰波喉头干涩。他吞咽了一记,轻声说:“我希望我的猜想是错误的。”
他朝弥雅看来,眉眼带不自觉的祈求。
与此前不同,兰波的低姿态没有让弥雅慌张。她反而品尝到了一丝扭曲的喜悦。这个男人出色的洞察力令他窥见了超出想象的黑暗。他不敢也不愿相信,希望她能否定他的推论,赐予他所渴求的心安。即便谈不上理解,即便只有短短瞬息,他也降临到了她身处的那一侧世界,向绝望低头屈服,承认有他也无法彻底共情也无法承受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痛苦。
弥雅安静地与兰波对视良久,欣赏着他煎熬闪烁的眼神和数次欲言又止的小动作。而后,她突然展露笑容。
兰波像被强光晃了一下,下意识闭上眼。但他立刻再次看向她,不躲不闪。
弥雅学着在陈旧时代影像里看到的优雅女士,徐徐为他的推论鼓掌喝彩:“兰波教官,如果你转行去当警官或是侦探,肯定前途一片光明。”
兰波瞳仁骤缩。
不可思议地,弥雅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这样就可以了。比起完全由她捏造的版本,当然还是兰波也出力推导的更可信。而这也是她最想要的版本。她像在念诵随手拿起的某本书翻开第一页的第一行文字,毫无犹豫,不带多余的感情:“你猜对了,斯坦彻底毁了我,我恨他,恨到忍不住对他下了杀手。”
兰波脸色苍白,似乎忘了怎么说话。但他的表情和身姿胜过千言万语。
“你之前一直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现在你应该明白了。”
弥雅的嗓音和笑容同样甜美。她第一次在兰波面前无所畏惧,甚至能够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充分地感受他压抑的颤抖。不带任何坏心眼,只是怀着满腔纯然的好奇心,她问道:
“那么,兰波教官,你打算怎么办?要检举我么?”
第17章 零下七十八
久久没等来兰波的回答,弥雅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沿着天台外围踱步。
绕了两周半,她走回兰波身边,踩上水泥堆砌起的围栏边缘,勾住铁丝网格,体重往前压,仿佛要从孔洞中钻出去,越过安全护栏翻下去,越过营地,投奔被密云遮蔽的地平线。
这么做的时候,金属网总会发出不安的嗡嗡声,弥雅每次都会想,今天会不会有哪节铁丝松脱,带得整张网和她一起失去平衡坠落。但也许今天不是个合适发生意外的日子,她还没等到兰波对她的宣判。
兰波突然拉住她的手腕,像真的害怕她会掉下去。
他的手比她想象得冷。
弥雅侧首看向他:“考虑好了么?”
她轻盈地跳回地面,笑眯眯地补充:“你该不会想说,就好像你原谅了杀死你妹妹的凶手们那样,我本应该原谅他吧?”
兰波被她的话刺痛,不禁更用力地抓住弥雅。她看了他许久,才没什么起伏地说道:“痛。”
他一个激灵,颓然松开她。嘴唇无声翕动数次无果之后,他才终于暗哑道:“为什么要向我坦白?”
“不是你先问我的么?”
“我肯定不是第一个问你事件真相的人。”
她冷漠地耸肩:“话是这么说。不过调查的警官先生和女士们也没认真盘问我。他们的鼻子可灵光了,一嗅到气味就知道该怎么糊弄过去不把事情闹大。而且我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十天过去,事件有个说得过去的定论就行,再挖下去只会有更多不光彩的东西抖出来。就算知道我身上有问题,他们也装作没看见。”
“那天究竟——”兰波的问句戛然而止。
“没什么好顾虑的,我可以从头详细说,”她笑了笑,那表情兼具无畏的尖刻与认命的凄婉,“只是你确定你想听?”
兰波僵硬地深呼吸数次。再次看向她的时候,他已经将内心的动摇收敛得很好。“我还有一些疑问。请你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顿了顿,他纠正自己:“还有在那之前你和斯坦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如果可以,请你都告诉我。没有你的许可,我不会将今天你告诉我的事转告任何人。包括司法机关。”
兰波一本正经的承诺让弥雅加深笑弧:“你把我的事说给全世界听也没关系。”
她都因为自己的这句话有些惊讶,不禁停下来想了想为什么。
一直以来,弥雅惯于将真实的想法和感受掩藏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内心就像一座废弃的墓地,布满坟茔,但时间久了,连埋葬在其中的究竟是什么她都忘记。剩下的只有隐藏的本能。
出院之后,有好几个签过保密协议地心理咨询师来找过弥雅。他们来自民间志愿组织,与改造营没有直接的关系,也许确实没有什么图谋,只是想帮助一个有自残倾向的小姑娘。但弥雅对他们还是保持倔强的沉默。
她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今天面对兰波,她不仅不再害怕被他视作罪人,甚至愿意倾吐某些从未见光的事实。
可能因为在兰波的自白之后,她知道兰波会同情她,但那同情也是有限度的,与批判公正地对半分割。他既然可以理性又残忍地肢解自己的仇恨,没道理不能够同样宽容又无慈悲地对待她。
弥雅骤然醒悟:原来她一直渴望的是被宣判,但同时保留身为一个人的尊严。
她抬起头往上看。风力增强,游动的灰白云层像结伴的鲸鱼,像满帆的船队,像严冬的浮冰盖,但只要想要看见,她也可以从中辨识出许多人的轮廓。
弥雅眯起眼。
左上方的一团云像一个男人的侧身像,刻在老硬币背面的那种,可以是万众欢呼下登上最高位的帝国首领,在他的呼喝下,原本松散独自为政的联邦各部被征服、被冠上一个个新名字,叛乱,镇压,内战,在弥雅出生前就开始的战火就此点燃。
“斯坦是我的第三个教官。前两个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但我太没干劲,想得太多,问了太多问题,他们就把我当成了不知悔改的少年军残余,”弥雅拢住飞到眼前的乱发,“也许那就是我犯的第一个、也是最严重的错误。”
“他们让我们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很多人做到了。如果装装样子,我大概也能诚恳悔过,好好毕业。但我没有。”她向兰波微笑了一下,“我不相信对我很好的老师和指导员都是无恶不作的混蛋。如果帝国是邪恶的化身,那么在我面前死掉的人都是为了什么死的?我为什么被生下来?又是为了什么活到现在?”
“而且,大概你们也没意识到,但是这里教的那一套有些时候听起来和我从小听腻的那一套非常像,只不过换了几个概念。谁知道这里逼着我们相信的东西会不会又是一场骗局?”
“前两位教官很不喜欢我的这些问题。所以我也不喜欢他们。”
“于是斯坦成了我的新指导教官。”
那团侧身像似的云朵又成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坦的形状。
第一次见他时弥雅眼前也是一张侧脸。背景不是接待室的雪白墙壁,是更随意令人放松的教员办公室,已经入冬,室内有暖气,窗户上蒙着水汽。斯坦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头来。
他的面貌其实颇为英俊,但腿疾和眉间隐约的愁苦都令他显老。他原本有志于教职,最后在一家印刷厂当文员。印刷厂当然在战争最后几年倒闭损毁了。坏掉的腿也是轰炸的馈赠,那种情况下他算轻伤。不知道他怎么在战后辗转到了改造营当教官。所有照片上,他都一副抑制着皱眉冲动的古怪表情,如同在挖苦画面外的看客。
弥雅将目光从天幕上收回。
兰波神情严肃得让她有点想笑。
她便冷不防岔开话题:“你知道吗?他姓斯坦,而斯坦尼斯拉夫的昵称也是斯坦。所以我叫他斯坦的时候,两边的意思都有。”
兰波的唇线绷得更紧。
“一开始他对我很好。他会认真听我说话,回答我的问题,”弥雅脸上淡淡的微笑突然消失了,“他还教我读书,怎么鉴赏诗歌,怎么掂量一本书的好坏。他好像什么都读过,也什么都教我,只禁止我再去碰帝国时代作家们的作品。我没有特别讨厌他,还算配合,也想过是不是就那样毕业算了。”
“斯坦是南方人,父母很早就死了,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她教他读书写字,就和后来斯坦教我一样。在家乡并入帝国的时候,他的姐姐被帝国军强暴。发现怀孕之后,她自杀了。”
“他将姐姐留给他的一切教给我,”弥雅停住很久,眼神和声音一起变得空虚,“也许他想要的就是把我雕刻成她的样子,然后再把我砸碎。就像她被摧毁一样。养育我的一切对斯坦的姐姐施暴,他就以这种方式报复回去。”
兰波没有打断她。但他的呼吸声变得急促。
弥雅背过身去。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只能将许多事省略。
对兰波开口前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已经可以事无巨细地说出来,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但那些已经快要出口的细节就那么卡在喉管深处,吐不出来,扎得生疼。她听见自己呼气的声音。吸气,吐气,吸气,但感觉根本没有空气吸进来,缺氧一般,头晕目眩,被铁丝网整齐分割的天空摇摇晃晃。
“弥雅,不用再说了。”兰波的声音来到她身后半步的地方。
“不,我要说!”
闭上眼,弥雅就回到某个下雨天。外面不见人影,她浑浑噩噩地走,鞋子里也浸透雨水,每一步都会踩出叫人牙酸的尖利声音。她不知道要去哪,也无处可去。下意识地,她走到了营地仓库附近。然后,她开始一个个门地试,拧转门把,用肩膀推搡。走进能打开的第一扇门,在那后面死掉,她做这个打算。
但她成功打开的第一扇门后已经有人。
那是弥雅第二次碰见阿廖沙。距离上一次已经有半个月。
少年看到她愣了一下,立刻从叠高的旧桌子上跳下来。他落地的姿态像猫科动物,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走到弥雅面前,阿廖沙什么都没问,张开双臂。
那一刻弥雅注意到他也浑身湿哒哒地向下滴水。他们各有在暴雨里巡游的理由。
弥雅可以推开他,可以转身去找下一个门。但她没有。
阿廖沙抱住她,任由她在他怀里无声恸哭。
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有做。
在那个时刻,弥雅非常久违地,甚至可以说是首次感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阿廖沙虽然是异性,但她不害怕他。她不知道阿廖沙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本能地感到能与他互相理解。她依然记得湿透的衣服下彼此仿佛要烧起来的体温。那是他们的恨意唯一被许可的表达方式。
假如你恨一个人,恨到感觉快疯了,但没法反抗,其他人都站在那个人那边,不会有人帮你,没人会相信你的话,甚至连死都很难,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缩在桌子下,她这么问。
阿廖沙侧眸看过来。狭小空间被阴影覆盖,她只知道他在看她,却无法辨识他是什么表情。
很简单。他说。我知道怎么做,我教你。恨到了极限的时候,就只能去爱了。
爱?
对,那样什么都不会改变。阿廖沙绝望地低笑。但是那样能活下去。就像主爱背叛他的世人,去爱就不会感到痛苦,什么都可以接受。
这和自我欺骗有什么区别?
没有。但本来爱和自我欺骗就没有区别。
我讨厌那样,我做不到。
我教你。
你能教会我?
我以这种方式爱过一个人,后来那个人死了,复仇就成了我活下去的意义。
这样活着比死了好么?
我不知道。阿廖沙轻声答。但死了就是输给他们了。
那是弥雅和阿廖沙之间为数不多完全坦诚的时刻。之后他没有再谈及那个他以爱的方式恨着的人。弥雅当然没有问。
睁开眼,弥雅落回春日午后的天台。
视线下落,她看到兰波只歪斜了一点点的影子。她对着这很难分辨出形貌的影子说道:“我活了下来,也没有完全疯掉。”
斯坦教官,您是喜欢我的对吗?当然。斯坦教官,我可能爱您。我知道。没有您我活不下去。那我死了你岂不是要给我陪葬。
她缓慢地转过身面对兰波。
他没有试图继续靠近她,也没有打断她将故事讲到最后。为此弥雅向他一点头,是赞美也带嘲弄。不管什么场合,对象是谁,兰波总能拿捏恰到好处的距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记得具体的日期了,他对我的态度又变了。他好像终于开始把我当一个人看。”
那天斯坦和威尔逊见过面回来,两人大约有过口角,斯坦情绪恶劣。弥雅给他泡的咖啡放了糖,他为此发火。
深褐色的液体在地摊上流淌,杯子碎片像污浊海洋里的岛屿。
弥雅低着头看,走了一会儿神才发现她又在想能不能用碎片割开皮肤。不能这样,不用这样。一杯咖啡,几句训斥而已。
抬起头,她惊讶地发觉斯坦的眼睛里竟然有歉疚。
错愕后是恶寒。
“他知道对我做的事是错的,但他不愿意放我走。突然间我意识到,他的内心在因为我而挣扎。他可能有一点爱我。或者说,他是这么认为的。”
弥雅活动了一下右手五指。她不费丝毫力气就想起烟灰缸掂在手里的分量。那只烟灰缸是改造营统一发的东西,装饰性超出实用性,大得离谱,用的石材也沉。
因为那时弥雅震惊的沉默,斯坦有些尴尬。他可能也发现有什么应该藏起来的东西已经泄露。他提出自己重新泡咖啡,也给弥雅一杯,加足够的砂糖。他后背朝向她,站在杂物架前,等待咖啡泡好。更早以前,斯坦与她维持表面的和气,却从不会背对她。但此一时彼一时。
弥雅向斯坦走过去,赤脚踩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我感到恶心。我没法继续欺骗自己,把恨意伪装成驯服的爱。于是——”弥雅看着兰波的眼睛,快速地笑了一下。
她走到斯坦身后,握重物的手抬起来。
您还是先一个人去死吧。
第18章 零下七十七
弥雅在接待室端坐,面对空置的另一把黑色折叠椅。
她今天到得特别早,以至于学员中心前台的教官都惊讶地多看她一眼。
等待兰波到来的时间里,弥雅的心情与囚徒在判决宣布的早晨去教堂祈祷相似——虽然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礼拜,遑论接受圣餐。
她回忆起昨日在天台上那番自白的后续。
除了对斯坦突然产生杀意的经由,弥雅还简单解释了其余的疑点:
斯坦因为腿上的旧伤一直吃止痛药,血液里查出高剂量的药物也不稀奇。调查报告上的死因是合情合理的推论。那栋半山腰的办公楼因为资金问题没有完成改造,走廊里没有摄像头,因此调查人员无法将嫌疑人锁定到她身上。完成复仇之后,她和阿廖沙一起怀着必死的决心服了过量的药物。讽刺的是,他们都被精良的医疗技术留在了这个世间。
期间兰波保持着倾听的姿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湛蓝双眸略微失焦。
弥雅以为他的反应会更激烈。毕竟他曾经为她落泪。可能她描绘出的事件面貌冲击力巨大,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为了试探,弥雅突然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兰波的视线没有立刻跟上。
好几秒之后,他才一震,戴上帽子掩饰刚才的失态。
他果然在冲着她此前站立的方位走神,不知道失魂落魄地想着什么。
弥雅便主动打破沉默,甚至还朝他走近一小步。她将双手交叠藏在身后,口气轻快:“会不会坐牢,我不在乎。它没有保护我,我只能自己动手。我恨这个世界的新秩序,只有一点也好,我想要破坏它。”
兰波差点因为她的这几句话绷不住表情。但也只是差点。
“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之前一直保持沉默,但既然有毁掉这个地方的机会,我不介意当炮弹。”
青年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十分难看。
弥雅轻柔地笑:“对,如果是你,兰波教官,你一定能做出公正合理的选择。你大概会同情我,但你不会否认我犯下的罪。”
兰波的眸中有幽火一跳,他想反驳。
弥雅抢先封住自己话语中的漏洞:“即便不是所有的教官都是斯坦,但也许其它地方的某座改造营里有另一个我。如果这件事闹大,就算不能废除改造营,肯定会有什么改变。那样的话,其它的我也许还能得救。可能还来得及。”
“弥雅,你也来得及。”
“听了我刚才的话,你真的那么认为?”
没有给兰波继续辩驳的机会,她以陈述事实的口气坦诚:“我相信你会检举我。”
他们之间终于用上了“相信”这个词眼。但弥雅知道这并不是兰波想要的方式。
她其实也不怎么清楚自己的相信和一厢情愿有什么差别。她将自己渴求的理想形态强加到兰波身上,故意剥除他温柔仁慈的那部分,只朝公正无情的侧面看。反正谁到最后都只能看见想看见的东西。
兰波将帽檐向下遮住眉眼,话语中有痛意:“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高尚。”
“但你是我遇见过的人里品格最高尚的那一个,”弥雅说着莞尔一笑,“我不怎么夸人。我是真的这么想。”
她挨到兰波身前,小心翼翼地伸长了手将他的军帽往上推,直至与他四目相对。
第一次,弥雅清楚看见了对方瞳仁里映出的自己。小小的、在微笑的一个影子,被环绕在蓝色虹膜的海潮中央。她不感到自己肮脏,也不害怕,甚至莫名有点遗憾自己只能在这个位置停驻数秒。
而后,她向后退到礼貌的社交距离外,诚恳宣告:“我想要成为炮弹。兰波教官,我希望你当扣下扳机的那个人。”
一阵风吹开蔽障,金色日光瀑布从云朵的崖口倾泻,切割地面的光与暗。
兰波背光站着,在弥雅的角度看来身披灿烂辉煌的光冕。他哑声说:“这是一个非常残忍的请求。”
“我知道。但你无法拒绝。”她转身往出口走,在门边停住,没有回头,“请你不要让我失望。”
这样无论对她还是对阿廖沙都应当是最好的结局。
弥雅几乎没有考虑过兰波选择遮掩的可能性。
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在门外停下。比往常要漫长的间隔之后,三声叩门。
弥雅坐直身体,头一回对兰波的敲门声作应答:“在。”
洁白的门滑开,兰波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摘下帽子,到弥雅对侧落座。
她立刻注意到他因为休息不足显得惨白的脸色和眼下淡淡的青灰。
“昨晚休息得还好吗?”他与她目光相碰,微微一笑,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疲惫。
弥雅彻夜未眠。但她没有回答,直接跳向她唯一关心的正题:“所以——”
兰波一抬手:“之前那本书,你看完了吗?”
弥雅怔然不语。那本《坏代码》被她扔在了天台门边。兰波不该不知道。
看起来他并不想在接待室里继续昨天的话题。
“没有。”
兰波颔首,没有再抛出新话题。这颇为反常。
烦躁的细火苗开始燃烧,弥雅在椅子上不耐地调换坐姿。不管不顾地直接发问的冲动涌现又被强行压下。那不明智。改造营管理高层肯定清楚斯坦死亡内情,如果发现她想通过威尔逊案和兰波将事情捅出去,不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应对措施。
就在这时,兰波衣袋中有什么嗡嗡震动。他掏出便携终端看了一眼,整个人立刻松弛许多,像是等到了煎熬已久盼望的消息。
弥雅狐疑地盯住他。
对方起身的动作与话语同等突兀:“弥雅,我们要到外面走一趟。你先回汉娜小姐那里换一身衣服。”
“外面?”
“谢尔更警官那里有些手续要办。我已经拿到外出许可。”
弥雅心头一跳,随即翘起唇角。
兰波没有让她失望。既然是目的地是警局,那么当然是去录她的口供。
她噙着淡淡的微笑起身,跟着兰波走出接待室。
周日上午学员都在和教官面谈,营地分外安静。
“三十分钟后在这里碰面,可以吗?”
弥雅垂头看向身上的制服:“不需要那么久。”
兰波闻言弯了弯眼角,没多说什么,转身向另一栋教员宿舍楼走去。
汉娜不在房间里,但上次借给弥雅的那条绿色连衣裙不难找。弥雅随意套上,对着穿衣镜抓了两下乱蓬蓬的发丝,想了想,走进浴室认真梳顺。
她不清楚司法流程,自首之后也许她就不会再回到莱辛改造营。但她并没有产生任何伤感的情绪。离开福利院后她至今为止的人生就是不断的中转,从一个中队到另一个,一条战线到另一条。
还没来得及和阿廖沙道别。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但不需要她多解释,他也肯定明白她的意图。就和那天她立刻知道阿廖沙想干什么一样。
而且他们本来就很少道别,也不约定时间,却总会在各色各样的地方相遇。从一开始他们就更像恰好同路的旅客,比陌路人多说几句话,到了该分别的岔路口还是会分别。
弥雅迈出教员宿舍楼,兰波已经换了一套褐色的西服等她。
她回头看门厅墙上的时钟。分针才走过四分之一个圆。
经过岗哨检查,登上代步工具,驶下山路向城中进发。一路上两人都保持沉默。
也许是略微心安,夜间迟迟不至的睡意突然来袭,弥雅迷迷糊糊地半阖上眼,额角碰到车窗,触感冰冷,她立刻清醒过来,窘迫地坐直。
“还有半小时车程。你可以小睡一下。”兰波注视着前挡风玻璃外的路况温言道。
放在以前,弥雅早就言辞激烈地拒绝。但今天不一样。她默然地整个人往窗户一侧卷,揪着身前的安全带,闭上了眼睛。
昏睡的时间仿佛只有数秒。
弥雅倏地睁开眼,发现车辆已经停在城中的路边。她记得周围的街景,斜前方就是首都警察总局的石台阶。
不知道兰波已经停车等了多久。
她有点恼火地瞪他:“为什么不叫醒我?”
兰波好风度地答道:“反正不赶时间。”
弥雅翻了个白眼,解开安全带,伸手要打开车门。
“请你在车里等一会儿,”停顿片刻,他补充说,“不要跑开。”
“我不会的。”
兰波没有锁车门。
弥雅手肘撑在窗沿,视线追着他汇入周日人行道上的人流,他的背影高大笔挺,走在人群里也十分好认。一级级登上警局台阶后,他消失在玻璃门后。
百无聊赖地呼了口气,弥雅打量起车内的陈设。
这是上次同一辆私人标识车,也不知道是不是兰波的私人所有物。弥雅不太懂民间代步车的种类,只看得出来车龄很短。后排地面和座椅缝隙都干干净净,挡风玻璃前的空间没有放东西,驾驶座前的储物格子里只有两瓶纯净水,无从判断使用者的喜好和作风习惯。
收回视线,弥雅转而打量过路的行人。她没有试图模仿兰波分析他们,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
天气转暖,女士们的着装变得更为轻薄。战争结束才一年多,色彩鲜艳的衣服还很少见,大多数人穿的不是黑灰棕就是藏蓝,总之是有分量的深色。服装式样也大都简朴,和五年前没太大的差别。但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打扮得时髦的男女陡然冒出来,将周围人衬得像是褪色旧照片里呆板的背景。
弥雅看向大街对面的商店,橱窗后闪烁的屏幕上滚动着广告,刚才那几个衣着光鲜的人像是从海报里走出来的。对弥雅来说,那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再望向警局门口,兰波已经再度出现。卡塔丽娜·谢尔更警官陪伴他走到门口。两个人交谈了几句,兰波戴上帽子,谢尔更则转身走回警局内。
弥雅困惑地眯起眼。这场景更像两人在道别。
兰波拉开门坐上驾驶座,车门落锁。
弥雅全身绷紧:“你什么意思?”
对方操作着面板启动引擎,过了片刻才看向她,很平和地说道:“谢尔更警官那里有几个例行的原告法律方面的流程要走,手续可以由我代办,不需要你出面。”
“你——”弥雅用力按了两下车门按钮,上锁的标识无辜地闪烁,像在眨眼嘲讽她的轻信。叫喊在出口前被囫囵吞下肚,她深呼吸,口气冰冷:“我以为我是来自首的。”
兰波眉头都没动一下:“我没有这么说过。”
弥雅的思绪停摆了几秒。
她没想到兰波会用误导的小手段骗她配合地离开营地。
“那么你想干什么?”这么说着,她以余光打量车窗,开始思考砸碎玻璃跳车的可能性。但是手头没有硬物,赤手空拳有点困难。
他像是看穿了她的企图,恳切地垂头:“我道歉。但我认为有必要把你带到外面来。我和你的谈话还没结束。”
弥雅咬牙:“那现在说清楚,就在这里。”
“今天早晨,检方驳回了威尔逊的交涉提案。他的案子会在首都法院进入正常审理流程。”
她难以置信,抱臂打了个寒颤:“为什么……”
“威尔逊的案子不会升级,但就在近期,改造营内部——尤其莱辛,会整顿调换管理层,也会商讨改变对学员的教育方针。”这话一出,弥雅看上去随时会暴怒跳起来,兰波苦笑,投降似地举起双手,“这不是我的决定。”
“检察官为什么要拒绝?”弥雅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你——做了什么多余的事?”
兰波沉默片刻,平静地重申:“压下威尔逊的案子是高层的意思,与我无关。”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正因为有想要采信威尔逊的声音,兰波才会急匆匆地来向她求证。而短短一天内风向再次转变,弥雅无法不怀疑兰波在其中扮演了什么重要的角色。
兰波露出温和而无奈的微笑,依旧没有松口:“我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弥雅气得发抖,但又感到疑惑。为什么兰波要将她的自供压下去?她不觉得他有包庇她的理由。更荒谬的是,被欺骗的愤怒中竟然混杂了一丝被背叛的滋味。她果然不该相信他。
手指紧握成拳,她毫不退让地瞪视着他。
但兰波在这件事上异常坚持,没有和以往一样退让。
两人之间就此陷入僵局。
数声尖利的喇叭声。
兰波朝后视镜里看了眼。另一辆想要停靠路边的车催促他们让位。
“我提议换个地方继续谈。可以吗?”
弥雅嗤笑:“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兰波调转方向盘汇入车流。弥雅没有系安全带,急促的警告声催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恨恨让插销归位,警告电子音消停,弥雅别过脸看向窗外。
这次走的和上次不是一条路。不知道兰波要带她去哪。
她以为要这么维持一路令人窒息的沉默,但兰波冷不防出声:
“检方昨天下午的确联系过我一次。”
那不像求和的语气。
弥雅一动不动。
“他们已经大致听过威尔逊方面提供的信息,威尔逊说得很模糊,他毕竟也有自保的考量。对于斯坦死亡的内情他说的大多数是揣测,没有新的证人很难采信。具体内容我有保密义务,不能向你透露。”
弥雅唇线向下扭。新的证人。
“检方询问的是我作为你现任指导教官的看法,威尔逊是否可信,我是否听你说过与斯坦有关的事。这两个问题我都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但坦白说,那也是走个流程。”
“你可以不乖乖走流程。”
“我的观点无足轻重。”
她不搭理他了。
车在路口等红灯。弥雅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
“但是,即便我真的能对案件走向有什么影响,我——”兰波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无措地敲了两下,“我大约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哂然垂眸:“故意隐瞒当然是错误的。但我只能那么做。”
弥雅没反应过来。
仪表盘轻轻地计数挂挡的节拍,滴答滴答,一整节的时间在愕然中流逝。弥雅逐渐认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在刚才,如果不是幻觉,兰波承认了他隐瞒从她那里得知的事实,有意包庇她?
她僵硬地转身,嘴唇翕动,没发出声音。
信号灯跳动转绿,兰波在与她视线相触前正视前方,踩下油门。
新通车的快速道路高高盘踞于地面上方,他们从下方穿过。
立交桥的阴影短暂笼罩了兰波的面庞。
他的口气还是很平和,甚至可以说过于平静:“我相信你昨天没有对我撒谎,但是没有撒谎不代表你说出了全部的事实。”
弥雅呼吸乱了一拍。
前车尾灯的红光在他眼睛深处轻颤摇曳。
在驶离桥下的暗区之前,兰波以镇定又确凿无疑的口吻告诉她:
“弥雅,杀死斯坦的人并不是你。”
第19章 零下七十七
弥雅双唇紧抿,防止自己惊慌之下说出不该说的话。
她等待兰波继续宣布结论,比如犯人其实是另一个谁,斯坦的真正死因如何如何。
然而兰波什么都没有说。
她困惑又戒备地盯着他,但无法从他的侧颜中读出任何讯息。
“看窗外。”
弥雅不明所以,兰波没再说话,她便回首往外一瞥,眼睛瞪大。
他们行驶在细细的一线桥上,左右皆是比天空更深邃的蔚蓝湖水。
波纹的褶皱在日头下像绸缎,泛着润泽的光。几叶白帆慢吞吞地飘浮在水波之间,海鸥追在后面,盘旋数个来回后调转方向,朝对岸的新绿滑翔,最后化作老城市政厅和教堂的尖顶旁的小点。改造营所在的丘陵已经远得看不清了,模糊成挨着地平线的青灰色烟雾。
弥雅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双子湖。”
这一大一小的人工湖泊相连,被誉为点缀首都的蓝色宝石。久远的记忆里,她和福利院的同伴不止一次来这里春游。战争结束,数不胜数的人死去了,而春天依旧光顾这里,柳树萌发嫩芽,枝条热情地亲吻水面,就像寒冬不曾来过。
兰波将车停在湖畔公园的入口附近。
发动机熄火,弥雅没有解开安全带,手指抓着裙摆。
兰波下车绕到她那侧打开车门,心平气和地说道:“营地天台是你的主场,但希望你也给我一个在我挑选的地点说话的机会。”
她不应答。
他便略带恳求意味地确认:“弥雅?”
深吸一口气,弥雅粗鲁地按了好几下按钮,啪地解开安全带,从兰波身侧钻过去,站到两步外。
她露骨的防备只令兰波涩然一笑。锁上车门,他按了按与西装同色的圆顶礼帽,好脾气地邀请弥雅同行:“请你陪我沿着湖走一走。”
周日,又是晴天,公园里很热闹。
湖畔树下,全都是人:来野餐的三口之家,勾着彼此手臂的情侣,一脸严肃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的中年人,三五结伴互相追逐的孩童,兜售棉花糖和气球的小贩,全都混在一起。还有盘坐着拨乐器的人,演奏水平拙劣,显然不是为了卖艺。
一靠近面带笑容的人群,弥雅皮肤下又开始翻涌。她憎恶改造营的空气,但一踏进外面的世界,她又恨不得能立刻逃回去。最柔和的微风都激起满手臂和后背的鸡皮疙瘩。她压低视线,不敢与人对视,甚至害怕有人朝她看过来。被人群踩实的布道仿佛成了沼泽,每一步都陷进泥水,越走越慢。
兰波不着痕迹地等她,不知不觉,两人间的距离缩小到一步。
弥雅踩着兰波的影子往前走,呼吸逐渐平复。
有人牵着一只长毛大白狗迎面走来。大狗左顾右盼,抽动着鼻子,忽然朝弥雅凑过来。
弥雅惊慌失色,躲到兰波身后。
白狗呼哧呼哧吐舌,友善地摇动着尾巴,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弥雅要躲开。狗主人抱歉地朝弥雅和兰波扬了一下帽子致意,轻轻喝止,拉住狗绳催促爱犬继续向前走。
“你怕狗?”兰波侧眸看过来,表情和声音都很柔和。
弥雅这才发现自己慌张之下拽住了他的衣袖。像碰到了烧烫的水壶,她立刻把手缩到背后。兰波带了点笑意的目光让她更为恼火。为了掩饰尴尬,弥雅匆忙别开脸:“我讨厌突然凑过来的东西,不管是东西还是人。”
兰波知道自己也被骂进去了,无奈地笑了笑,转开话题:“以前我经常来这附近散步。那时候步道都没修好,到处是轰炸中倒下的树木和烧焦的草地,公园里还有不少无家可归的人搭起帐篷住着。”
弥雅差点反问他知不知道这片公园在投降前的两个月搭起过军火仓库。树木是那时候首都仅存的遮蔽。但在那批武器派上用处前,战斗就彻底结束了。
但兰波肯定知道。她便缄默不语。
兰波带着弥雅离开主道,穿过橡树和柳木来到湖边。一段白色栈桥孤零零地延伸进湖中,没有船,反而吸引来一对游弋的天鹅。
周围见不到人影,弥雅知道这就是兰波选择继续谈话的地点。
兰波没有登上栈桥,只是站在岸边眺望水面,沉默很久。
弥雅也枯站着看了一会儿风景。但兰波在车上宣布的结论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各种揣测闹得她不得安宁。拉长的空白很快磨空她的耐心。弥雅嚯地转头。如果他继续闷着不说话,她就要踢他一脚。
兰波收回视线,一开口说的又是看似无关正题的事:“现在的改造营太注重隔离,我不觉得那是最好的运作方式。每个营地都是一个封闭的小世界,在里面待久了很容易就会忘记,外面的世界并没有止步不前。思考方式会被环境影响,有些话只在改造营有意义,反之亦然。”
“所以只要有机会,我就想带你到外面来。”
弥雅倔强地绷住唇线。兰波的下一句话就令她的心再次高高提起:
“我知道你不是杀死斯坦的那个人。”
兰波微笑了一下,眸光随之微动。他的眼睛和身侧的湖水仿佛同出一源,湛蓝,深邃,澄澈,波光粼粼,却不会轻易掀起惊涛骇浪。
再惊人的话由他说出来,就变得异常平淡:
“我没有义务查清斯坦之死的真相。我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你是否能够毕业离开。为此,我有必要调查清楚是什么阻止你开始新的生活。而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足够多。所以,是谁做的,怎么做到的,我都不会继续追究。相比求知欲和好奇心,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这答案完全超出弥雅的想象。
她怔怔望着兰波,半晌才突然一个激灵,顽抗般地反驳:“你这些话有个前提。因为你觉得不是我杀了他,你才这么说,你才……替我隐瞒。”
用力地摇了摇头,弥雅不敢去深想自己究竟在试图否定什么,只大声地把想要的结论说给自己听:“否则你肯定不会那么做。”
兰波望着湖面认真思索了片刻,神情变得复杂。
弥雅忽然不再想听到他的答案。
“假设确实是你,坦白说,我不知道那种情况下我会怎么选择。”兰波因为她错愕的模样弯了弯眼角,“弥雅,你把我想得太理性太有原则了。”
她别开脸拽住一根柳枝。
能将自己的仇恨和道德那么完美地切割开的人不适合说这种话。
“如果可能,我希望所有犯罪者能在法律体系内得到制裁。但我也不会否认事实。不是所有受害者都能够得到法的庇护,不是所有罪行都会被惩罚,加害者有时也是受害者。即便遵循法律上的正义还是会难以气平,感觉事情不该以这种方式结束。战争是这样,现在依旧有些事是这样。”
“斯坦应当站上被告席。但——”兰波突兀地停顿一拍,“但他所做的事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死有余辜。”
“你……在为我感到愤怒吗?”弥雅的声音几不可闻。
兰波反而因为她的提问愣了一下:“当然。”
只有一瞬,他的表情显得阴沉。随即,他又飞快补充:“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为你感到愤怒。”这措辞倒像是想借此将他不经意泄露的个人情感淡化甚至抹消。
弥雅捉住了他乍现的那丝情绪。
她猛然意识到,她所认识的兰波固然像平静宽阔的湖面,但这不代表以前他也是这样。
兰波无法对妹妹的死释怀,因而毅然“消失”,那时他摒弃平凡宁静的生活,选择危险和复仇,没有丝毫犹豫。出现在弥雅面前的米哈尔·兰波是那些激烈感情燃烧殆尽后的灰烬,从外不再看得到嫉恶如仇的炽焰,但依旧有余热藏在深处。
就在刚才,那簇火苗在她眼前跳动。
对兰波的理解似乎增进一分。但弥雅随即更为疑惑。
平静地坦诚自己已经放弃仇恨、选择一视同仁地原谅的是兰波,暗示认同他人以暴制暴的也是兰波。两者相悖,本不该同时存在。假如兰波自始至终并没有说谎,那么一定有哪里扭曲了,才得以让他的两面共存。
而他已经继续说下去,以一种几近谦卑的口气。
“谢谢你愿意相信我,告诉我你经历了什么。我不会说与你感同身受。我很清楚自己是少数拥有优裕人生的幸运儿,有健在的亲人,没有正面经历过战争,还是个男人,不可能真正了解你承受的痛苦。你是对的,这样的我声称要帮助你、拯救你不过是自我满足,是丑陋的、沾沾自喜的傲慢。”
“所以我不会同情你。怜悯是你最不需要的东西,”兰波温柔又肯定地说道,“你很敏锐,比大多数人都要清醒,那不好受,甚至带来诸多苦难。但你也勇敢、坚强,没有屈服,不曾放弃过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在你面前,我感觉自己很渺小无力。”
弥雅不知所措。
从来没有人这么肯定过她,更不要说以惊叹的眼神注视她。
兰波让她感觉自己身上似乎真的有什么值得珍藏的可贵品质。他爽快地承认了他们有如天地日夜般悬殊的差异,却也同时比谁都要认真地看见了她。不是面貌模糊的另一个谁的影子,不是同病相怜的同类,无关年龄和性别,只是弥雅·杜伦。
“也许将整个改造营体制推翻重建可以帮到最多的人,但我只是个还算幸运的普通人,世界不会因为我的意志而改变,”兰波的唇角上扬,他的表情却显得悲哀,也许他确实曾经有过那样宏大的理想,“即便你愿意自我牺牲揭露漏洞,谁也没法保证变化真的会降临。我做不到坐视你走上那条路。”
“我没法拯救所有人,我能做的只有向眼前的人伸手,不论被拒绝多少次,都继续尝试,同时祈求我至少能帮到这一个。我只会这样拙劣的笨办法。”
“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忘记过去,但过去并不是一切,你也没有被它摧毁。弥雅,别放弃自己。你值得更好的明天。也请你……给我一个证明这些给你看的机会。”
哪怕兰波说的是对谁都能套用的漂亮话,这一刻,弥雅竟然想相信那里面有一点是真的。只有一点也好。
他向她做出邀请握手的友好姿态,就像他们初次会面时那样。
弥雅五指握紧又松开。缓慢地,怀着随时会变卦的犹疑,她抬臂。
兰波没有催促,耐心地静止不动等待。
在将要触碰到兰波手掌的前一刻,弥雅肩头轻颤,眼神闪烁,几乎要临阵退缩。
兰波果断前伸,温柔而有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46463850的地雷!
第20章 零下七十七
明明只是握手,弥雅竟然心跳加快。她不禁想蜷起脚趾,脸颊到耳根到隐隐发烫。
也许是因为此前她还没和谁这么正经地握过手。授衔进入少年军精英部队的仪式上,每个新成员都会和首长握手,但那时的气氛和其中的意义都完全不同。她只是不习惯。一定是这样。
弥雅狼狈地想回撤,兰波已经先一步松开她。她就势转向粼粼发光的湖水:“这不代表我会毕业。我没有做任何承诺。但我……会考虑一下。”
兰波莞尔:“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好消息。”
弥雅陷入沉默。海鸥轻盈滑翔的身姿吸引住她。如果长出翅膀,就可以飞越湖中倒映的天空,穿过树林和楼宇,仿佛能够去到世界的任何角落。而只要飞得足够高,即便有人在地上指指点点,也不用放在心上。
可能兰波说得没错。思考方式会被环境左右。站在这片优美宁静的水面前,她感到水鸟式的自由自在也是可能的。而在改造营的铁丝网栅栏后,她便只能想象自己是笼中的囚鸟。可事到如今,即便将笼子打开,已经习惯了枯燥却规律的幽闭生活的囚鸟还能在外面活着吗?留在笼子里的同伴又该怎么办?
弥雅的目光再次变得幽沉。但她对此只字不提。
等鸟儿化作白点消失在对岸,她才侧首看向兰波:“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是不是该回去了?”
“不急,周日原本就是留给面谈和外出的,”兰波刻意停半拍,略带笑意的眼神令她莫名恼火,好像看穿了什么她无法明言的小心思,“当然,前提是你有兴趣再在城里走一走。”
弥雅张了张口,没能拒绝。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她毫不犹豫地摇头。
兰波一噎,困扰地摸了摸鼻子。
弥雅坦然解释:“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哪些地方可以去。”
兰波的表情一瞬甚是复杂。
“你有什么建议?”
“如果一直沿着公园的大路走,可以直接走到老城南区,市政厅和少女堤都在那里,非常适合早晨和傍晚散步。但今天是周日,人很多,我们又是开车来的,这个方案不太合适。日后有机会,你可以试一试。”
弥雅闻言笑了笑。
兰波的口吻好似在谈论下个月、乃至下周就能轻易实现的计划。她能轻易看穿他善意的企图:他放出小小的钩子,希望这种切实又简单的小目标让她能够产生期待,进而为实现它而努力。她并没有心动,也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真的会尝试这条散步路线。但她没有直接出言驳斥。
“先开车在市内绕一圈,如果有什么感兴趣的地方就停车。这样可以吗?”
弥雅不置可否地耸肩。
于是两人重新折回公园干道。午间时分,兜售面包圈和烤肠等速食的餐车在公园入口附近排开,香气四溢招揽来不少游人,个个生意兴隆。
兰波看弥雅一眼。
“我不饿。”她淡淡道。
她在投食方面的强硬态度在他意料之中。他便没有再提。
“你饿的话是你的事。”弥雅忽然又补了一句。
兰波怔然静默片刻,才微笑着说道:“我吃过早餐了,还不饿。”
他含感谢意味的反应令弥雅懊悔。她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普通人——大多数人怎么度过周日?”
“来这座湖畔公园的许多人都参加过早晨的礼拜,祈祷结束后在这里呼吸新鲜空气、说不定还能遇见熟人。”这么说着,兰波为弥雅指出隐约可以从树影后看见轮廓的一座教堂。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周日去教堂。这几个月,剧院电影院重新开放……或者说,时隔数年重新回到首都。相比用终端,许多人还是喜欢电影院的气氛。另外,六天工作之后想瘫在家里好好休息的人也应当不在少数。”
弥雅颔首。相较之下,她的周日乏善可陈。
两人离开公园,往停车的路边走。刚才看得不甚清楚的教堂映入眼帘,来时弥雅看向另一侧,没注意到它。那是一座保存得还算完好的中型建筑,但也仅限主体,原本的钟楼只剩下基座。修缮过的穹顶之上,金十字簇新,在日光中亮得刺目。
弥雅眯起眼,冷不防抛出问题:“你常去教堂吗?”
兰波的表情没太大变化:“我已经有一阵没有参加过礼拜。”
他没有给出理由。弥雅无端怀疑他的“一阵”是相当长的时间。
“你看起来有些惊讶。”
弥雅垂眸:“你所说的原谅,很像神父会教的道理。”
兰波罕见地报以沉默。
“还是说,你其实是个无神论者?”
“我的双亲都是虔诚的教徒,我没有他们那么热忱,但也称不上无神论者,”兰波为弥雅拉开车门,意有所指地说道,“信教的学员也可以在营地参加礼拜。”
她滑进副驾驶席,等兰波绕到另一侧落座,才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觉得我会是个虔诚的教徒?”
兰波的回答滴水不漏:“不同人有不同相信或不相信的理由。”
弥雅似乎感到无趣,将头往后仰,盯着车顶不再说话。
两人间的气氛比在湖边时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张力。尽管只隔了一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他们之间却仿佛又立起透明的壁障。毕竟弥雅和兰波都各自有足以让他们不相信或是向神寻求慰藉的缘由。弥雅主动挑起的话题十分敏感。不能谈下去,就只有沉默。
还是这种生硬的距离感让弥雅安心。
她刚才确实被兰波的那番话打动了,但那让她难堪。
况且兰波身上难以解释的地方太多,依然是个谜。
“前面是市政厅,再向前一个街区就是少女堤。”
弥雅随兰波的话语坐正,向外张望。
曾经是首都地标之一的市政厅还在重建,能看到的只有广场和建筑工地围栏。
兰波减缓车速,介绍说:“圣诞节时广场上会举办集市,卖烤栗子、黄油蘑菇还有各种圣诞姜饼的摊贩很多。在夜里亮灯之后,集市尤其有节日气氛。”
弥雅静静指出:“离圣诞节还有大半年。”
“今年会是你成年后的第一个圣诞节。你可以期待一下。”
她闻言只是又一笑。相较之前对兰波露骨的敌意,这笑容相对宽容友好。她没有直接否定在外度过圣诞节的可能,因而避免再次与兰波争执起来。但也仅此而已。
兰波将她的态度看在眼里,目光一凝,最后默然不语。
少女堤是一排建在水边的商店和咖啡馆,以形态优美的回廊著称,奇迹般地从轰炸中逃过一劫。如今这里是重建中的首都最繁荣的商业区。
兰波在路边停靠,但弥雅没有下车的意思:“人太多了。”
不给他劝说的机会,她又主动提出:“我忽然记起来,其实有一个我想去的地方。”
兰波眼睛亮了一点:“你说。”
“帝国广场。”
她看到青年的眼眸里腾起遮住光点的暗潮。
想了想,她纠正自己:“现在那里改名叫联邦广场了?”
兰波没立刻答应。
她挑衅似地问:“不能去那里?”
兰波看着侧视镜汇入车流,温和地答道:“当然可以。”
沿着主街向北,大约五个街区之外便是曾经的帝国广场。俯瞰广场的宏伟建筑群摄人心魄,外立面上的雕刻与人像见证了这片土地的数百年历史:最初是王国时代的宫殿,后来是帝国货真价实的大脑和心脏,如今则在迅速重建之后成为新联邦议院的所在地。
这座政治中枢面前的宽阔广场见证过不止一次浩大的集会和阅兵仪式,本身就是一个有力的符号。那个年代遗留下来的影像资料中泰半包含以相似角度、相同顺序出现的一系列镜头:先是从上方鸟瞰帝国广场,而后拉近,聚焦到广场中央首领雕像,而后再次拉远,镜头略微向上抬,仰拍比肉眼看更为壮观的建筑物。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阖上车门,弥雅隔着宽马路眺望广场。她向兰波笑了笑,提前为他开释可能有的疑惑:“我从没被选上参加这里的少年军检阅仪式,一次都没有过。”
兰波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又或者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她哂然:“广场上好像没普通人。”
只有鸽子和穿藏蓝制服的警卫。
“现在这附近的警备等级还是很高,所以只能在马路这边远看。”
弥雅恍然点头,看上去并不遗憾。
她确实没什么遗憾。提出来这里也是心血来潮。
在莱辛改造营的最初半年,那时里面的学员还都来自精英部队。不止一次,有人突然说起在帝国广场上接受首领检阅的事。房间里的气氛就会突然变化。好像有个泡泡胀开撑满四壁,随后在所有人眼前炸裂。有的人看到理想幻灭,有的人看到邪恶倾溃。
那样的时刻,弥雅总感觉自己在那个泡泡外面。
她不会因为这个地名而心潮澎湃,或是感到懊悔难耐。
“但首领的雕像真的已经不见了。”弥雅自言自语。
可能战争结束对她来说也是类似的东西。
理所当然地接受它存在,它竖起倒下、开始结束,在她的人生里掀起余波与震荡,但又都与她没有直接关联。
“那座雕像被拉倒在地的时候,我在场。”兰波突然开口,像在回应她的感慨,又似乎并非如此,“我就站在马路的这一侧远远看着。”
“市民在他的脖子上套绳索,像行绞刑,然后就那么扯着往后往下拉,直至雕像面朝下轰然倒地。欢呼声和口哨声震耳欲聋。”
议会高高的铁门开启,驶出一辆高级黑色轿车,像幽灵,优雅而无声地穿过广场往前方地环形路前进,一路惊起鸽群扑扇的羽翼。
帝国首领雕像落地时也许有同样起飞的尘埃。
一个时代就此落幕。
兰波的话语中有藏着锋锐的嘲意。那是一种谈论起故人般的怀念,即便对方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回忆:“而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地感受到,我能够寄托仇恨的最后一个确凿无疑的对象也消失了。”
“最后一个?”
“对,杀死安东尼娅的国家机器在那一刻彻底瓦解了。”
犹豫了一下,弥雅还是决定问出来。也许下面的话会彻底破坏今天他们之间还算良好的气氛,但她没法放过机会解开兰波身上的谜团。兰波看上去越自持成熟,她就越想知道兰波平静的表面下究竟藏了什么。他的神秘让她坐立不安,又心痒难耐。
“我之前就不明白。为什么你说你的恨意无处安放?就算是别无选择,过错还是过错,事实就是事实。”不知道想到什么,弥雅尖刻地微笑起来。
为了防止有过路人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要找一个人继续恨应该很容易,至少比原谅容易。比如少年军的总指导员,比如想出那个袭击计划的人,或者说随便哪个少年军精英队员,像我这样的。我不明白为什么那反而会让你空虚,为什么你非要选择原谅所有人不可。”
兰波的蓝眼睛闪烁了一下。
“我……觉得怨恨是不对的,它不能让安东尼娅复生,也无法支撑我前进,只会不断内耗,”他艰难地停顿良久,“可能是我太软弱了,无法再承受仇恨,只能原谅。”
福至心灵,以防万一,弥雅随口追问:
“那么,你原谅自己了么?”
兰波的瞳仁骤然收缩。
她这个简单直白的问题让什么东西碎得非常彻底,比齑粉更细。
第21章 零下七十七
在失态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如果可以称作大人的从容,那么兰波的就要再进一步。他会仔细地将一地的碎片全部集齐收好,再拼回原状,但不否认他确实慌乱过。
“这是个好问题。”他以这句话找回表面的平静,没有掩饰自嘲。他看向曾经有雕像耸立的广场中心,吃痛般快速扎了两下眼睛,以古怪的认命口气坦白:“我没有原谅自己。一生都不会。”
兰波很少将话说得那么绝对,弥雅不禁一怔。
“但生活还是要继续,而且我也没有资格沉溺在悔恨之中。我确实失去了亲人,但这片土地上几乎所有人都在战争中失去了什么人。和绝大多数人相比,我至少是幸运的,毫发无伤,也没有真正经历过战火。”
这番论调弥雅刚刚在湖畔已经听兰波说过一次。
那时她被更重要的话语吸引住,没来得及留意。再听兰波重申自己的“相对幸运”,她居然感到不舒服。严格来说没有任何问题,但就是不对劲。
弥雅盯着他看,良久不说不动。
兰波不解地抬起眉毛,随即带了点歉疚地说:“抱歉,我不该自顾自开始说这些事。但这里给我的印象太深刻,触景生情了。”
弥雅用力摇头,同时恍然明白:她不喜欢兰波这样低姿态地淡化自己的伤口。
他像在以天秤严格衡量彼此苦难的深重,因为她那边要多一些,他的就无关紧要。她不觉得兰波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那样他只会更痛苦。
弥雅因为这个念头打了个寒颤。她为什么要关心兰波是否痛苦?好奇心害死猫。被兰波那崇高又令人无法理解的姿态吸引,她似乎已经不知不觉间涉足太深。
垂下视线,弥雅故意冷冷说:“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好。”
车绕着环形路转出联邦广场区域,空气中的重荷似乎也被抛在了身后。
“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弥雅思索良久,瞟兰波一眼:“你在这座城市里最喜欢的地方。”
兰波没有分心看她,但侧颜流露出讶色。
“除非是什么不方便带人去的地方。”她补充一句,故意拉长声调,唇角挂着意有所指的恶意微笑。
“那里人很多。没关系么?”
她沉默了一下,看向窗外,没好气地反驳:“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兰波在首都最喜欢的地方的确人流如织。
弥雅被人群弄得不自在,又不愿意就此服软表现出来,便揪着袖管站得笔挺。她瞪着中央火车站正门上方的巨大表盘看了好一会儿,才朝兰波皱眉头:“就是这里?”
“我是个很无趣的人,喜欢的地方自然也很无趣。”兰波好脾气地应道。
“为什么喜欢这里?”
他被问住了,缓了数拍才徐声给出答案:“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列车,这里就很热闹,可以见到各色各样的人。而再擅长掩饰内心的人也会在旅途中露出本性。”
“你的爱好就是观察人类么?”
兰波被她的说法弄得苦笑不得,却还是宽容地颔首:“可以那么说。”
“怪癖。”
他勾唇,不置一词。
玻璃门和时钟幕墙的后方,时刻表随刷新闪烁。弥雅随口问:“这里的火车都到哪里?”
“修复铁路网络是重建政策的重要一环。从这里可以抵达联邦任何一座中大型城市,再小一些的站点就必须中转了。”
“哪里都可以去……”弥雅轻声重复,忽然抬眸笑笑地问,“如果我随便跳上出发的下一列车,然后随便挑个站下来,再随便上另一列车,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可以逃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兰波平静地答道:“只要你有足够的路费。”
“不被检票员抓到就行了。”
“逃票不值得赞许。”
弥雅耸肩:“关我什么事。”
兰波看了她片刻,忽然说道:“我到那边去买个冰淇淋,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望见站前广场上停泊的一辆餐车。车身漆成米黄色,布满夸张的甜筒图案,但除了冰淇淋以外,头发稀疏的男摊主还兜售少见的纸质地图、香烟、饮用水和做工粗糙的纪念品。
兰波大概在等着她再度拒绝。
于是弥雅仰头,笑眯眯地说道:“好啊,不过我可一个铜币都没有。”
他惊讶的表情让她笑意更深。
“那么请你在这边长椅上等我一下。”
“嗯。”
兰波两手各一个冰淇淋甜筒,转过身来,但长椅上空无一人。
他并不慌张,镇定地环顾四周,看得很仔细,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的目光最后落回长椅近旁。木条镂空的缝隙中透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兰波走过去,叹息:“弥雅。”
她应声从椅背后的阴影里站起来,等着兰波为她拙劣的恶作剧说些什么。
他将冰淇淋递给她,不予置评。
“如果是别人,你一转身早就真的逃走了。”
兰波坦然道:“但你不会。”
弥雅被噎得恼火,冷下声音:“那是因为我无处可去。我也必须回去。”
兰波的唇线抿紧。
两人隔着长椅面对面站着,一拍僵硬的沉默。
“冰淇淋要化了。”兰波不与她继续争执,在长椅一端坐下。
她撇嘴,竟然一时不太确定应该怎么处理这个甜筒。
弥雅说不清上次吃到冰淇淋是什么时候。战时砂糖是稀缺物资,后期供应不足。改造营食堂也许供应,但她没留意。她对于冰淇淋最明晰的记忆要往时间的更深处走:福利院夏天的周日晚餐附带一个雪糕球,弥雅常被发到讨厌的巧克力味,那融化之后像是一碗甜腻的泥浆,齁得喉头难受,令她至今心有余悸。但兰波买的是最保险的香草味。
看兰波一眼,确定他没在盯着自己,弥雅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冰淇淋球。冰凉甘美的滋味刺激味蕾,她略微瞪大眼睛。好甜。但不讨厌。
她缓缓在长椅另一头坐下。
这张椅子正对火车站入口,广场情况一览无遗。
有列车进站,报站广播模糊在人潮的喧嚣中,风尘仆仆的旅客从巨大表盘下涌出,有人怀捧迎接来的亲朋赠予的花束,一边聊新闻时事地方见闻一边慢慢走,也有人拖着缺了一只轮子的行李箱快步只顾着往前冲。她与这些迎面走来的陌生人短暂对上眼神,但谁都没有多看她一眼。他们甚至没有真的看到她。
弥雅只是中央火车站这一背景画的一部分,一个坐在长椅上吃冰淇淋的金发少女,没有名字,没有过去,与旅客们各自的目的地无关。
在嘈杂的音潮之中,她反而宛如身处碧波之下,视野澄澈,一切古怪地宁静。
转过头,弥雅知道兰波与她在同一片水域。
他也出神地看着前方,静止如一座迷路的雕像。冰淇淋就快要融化溃堤流下甜筒,他浑然不觉。这模样的兰波更像个孩子。
弥雅不禁莞尔。
他眼睫扇动,感应到什么,与她视线相碰,立刻回过神来。窘迫的笑意在他干净的眉宇间晃了一下。他索性连着甜筒边沿咬下一块,唇角沾上星点的乳白色,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香草味道。可能他的嘴唇尝起来同样甘甜又清爽。
弥雅凑到唇边的冰淇淋骤然发颤。她突兀地看向别处,想扇自己一个巴掌。
将甜筒剩余的部分狼吞虎咽塞下,她反手抹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问:“离开改造营之后,你会到哪里去?”
“离开改造营之后?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你总不会永远待在那里当教官。”
兰波怔了一下。
“还是说,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在那种地方?”
他垂眸微笑:“的确不太可能。”
“所以?”
思索片刻,兰波诚实地答道:“我还没想好。双亲当然更希望我回海外重拾父亲的工作,或是用得上法学位的工作。但是我更想留在这里。什么工作都可以。”
“因为怕触景生情?”弥雅学着活用他此前的措辞。
兰波弯了弯眼角,神情中有种恬淡的悲哀。他似乎已经习惯对弥雅坦诚自己的软弱和伤痛,并没有试图隐瞒:“对。但不仅如此。”
弥雅没有追问他更多的缘由。
“你呢,弥雅?”
她不解地歪头:“什么?”
“如果毕业,你想要到哪里去?”
弥雅的嗓音发紧:“我没有想过。”
“那么你可以试着想一想。”
片刻的沉默。
兰波安静地注视她,仿佛在等她的答案。
弥雅感到胸膛里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骚动。她无法忍受这寂静和兰波的目光,只能开口。
“之前毕业的人都去了哪里?”她的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你……觉得我应该去哪?”
“据我所知,一部分人会参加大学入学考试,还有的则会接受职业培训,”兰波的口气很肯定,“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但我觉得你应该去上大学。”
“大学……”弥雅自嘲地重复,“我?”
“你很聪明,只要稍加准备,通过考试对你而言不是难题。”
“是么,”她双手撑在长椅上,双腿晃荡,有些轻挑地问兰波,“上大学有什么用?”
“也许确实没有太大的用处,但有些经历和思考方式你只能在大学里寻求到,在那里你也可以遇到很多人,那会是一段珍贵的时光。唯有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弥雅垂下头嘀咕:“说得和真的一样。”
兰波听得清楚:“只要你愿意,那完全可以成为现实。”
反驳的话语卡在舌尖。弥雅感觉自己像戳了个洞的气球,没有当众向兰波发作的力气。大发雷霆也无济于事。她不禁那么觉得。
兰波向她移动了半个身位,来到长椅中央:“弥雅,你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喜欢做的事?”
她想了想:“发呆?”
兰波有点无奈:“还有呢?”
弥雅摇头。
“比如阅读?”
“我并没有多喜欢。只不过因为看书是一个人也可以做的事,而且……”弥雅抿唇,真心话自说自话地泄露,“是他教我读书的。”
阅读很多时候让她痛苦。而看不被斯坦认可的书籍是她消极的顽抗。
兰波面上闪过懊悔的神色。
她宽和地弯唇,把话题抛还给他:“你呢?除了工作以外,你都在干什么?”
兰波竟然没能立刻回答,辩解似地说道:“我才到任半个月,没有余力想工作以外的事。”
弥雅嘲弄地笑出声,不带恶意,绿眼睛里亮晶晶的。她很少在他面前流露这样放松的表情。
兰波见状,眼里有柔和的弧光微微一转。略作思索后,他才开口。
“以前还在海外的时候,我会弹琴。母亲兼职钢琴教师,家里的孩子都会多少弹一点。”兰波在谈及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时总会露出非常温柔的神情。那样子最初让弥雅深恶痛绝又本能地艳羡。但只在最近,在兰波向他坦白过去之后,弥雅才逐渐察觉其中巧妙隐藏的痛意。
兰波说着将双手伸出去,像要降落在空气中舒展开的键盘上,手腕灵巧地压了一下,十指充满怀念地蜷曲又伸直,最终落回膝上。
“但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钢琴,肯定生疏了。”
她看着他的手指,试图想象他们在黑白键上翻飞的样子,轻声说:“改造营也有钢琴。”
“我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不弹?反正不会有人拦着教官使用音乐教室。”
兰波没有答话。过了片刻,他才突然侧眸看她:“如果你想听,我也可以试着弹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澄百合的手榴弹!在这篇文下看到熟悉的ID总是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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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了很久兰波是香草味男孩还是草莓味男孩
第22章 零下七十七
病房的墙壁是冷调的灰绿色,好像山间的晨雾从窗户缝漏进来,周围都模模糊糊。
“你不该来找我的,”阿廖沙是医用帘子另一头的灰影,他的声音很虚弱,但含着笑意,“你知道的,那样对你更好。”
他多说几句就会喘不过气来,咳嗽了一阵才又道:“明知道再来找我,我就会抓着你不放,你为什么还要来?”
“你完全可以离开,忘掉他,忘掉我。”
弥雅的答案很简单:“你帮了我。我不能丢下你。”
“为什么不能?我不会怪你。毕竟我并不是真心为了你。解放你只是顺带。而且我真的帮到你了么?未必吧。”
他们大概都在说谎。
她抓紧轮椅的人造革扶手,过了良久才低声问:
“阿廖沙,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你想要我怎么做?”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调匀呼吸,声音里又现出笑意:“你这么问我,我当然只能说,我希望你陪我到最后。”
她松了口气。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呵斥的句子弥雅一个词都没听进去。但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而且很可能没法再踏进这间病房。溺水般的恐惧攥住她。阿廖沙所说的最后是在这里,在医院里,还是更久远的之后?会不会到最后还是要她一个人带着懊悔原地彷徨?
“等我回来。”
在她的轮椅倒退出门外之前,阿廖沙的最后一句话传入耳中。
而后病房门在她面前阖上,像抖开一幅遮天蔽地的白色帷幕。
弥雅倏地睁开眼。
午后三点的柔和春光将车厢内染成暖色。她睡眼迷瞪,额头抵在玻璃窗上,好一会儿才认出外面的景物:鲜有车辆经过的崭新道路,没清理干净的废墟被警戒线圈起,转弯过一道桥,再往山上开就是莱辛改造营。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离开中央火车站。刚才与阿廖沙的对话是梦中对记忆的回放。
抓着头发坐直,她以余光瞥见褐色西服的一角。
纸张摩擦翻动的轻响,兰波在等她睡够期间,似乎在阅读。
又是多此一举的体贴,和早晨一样。弥雅腹诽。
被人看见睡相当然难堪。她活动着脖子和肩膀,故意没瞧兰波一眼,像在对空气发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身旁的人心平气和地答:“没多久。”顿了顿,他又问:“睡得好么?”
她翻了个白眼,不搭腔。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兰波重新发动引擎,弥雅这才转头催促:“可以走了。”
兰波阖上口袋开本的小书,放进仪表盘下的一个暗格里。她没看清标题。
“弥雅,回去之后,请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毕业的事。”
她撑着头往窗外瞧:“知道了。”
“你也可以试着培养一点爱好。营地有很多兴趣小组和课程。”
“啰嗦,你听上去像个七十岁的老头。”
兰波有涵养地顺着她的话调侃:“也许我内心早就是个老头了。”
弥雅差点笑出来,又觉得不对,硬生生忍住。
兰波一直很坦诚,但也擅长与人保持适度的距离。然而今天的兰波尤为平易近人。他几乎不强调自己的教官身份,只作为一个平等的人与她相处。
弥雅猜测这只是因为他们在营地外面。
米哈尔·兰波远比教官M.兰波更生动复杂。作为教官,他对她有义务有责任,但也有所保留。她见惯的终究只是他的一个侧面。在朋友、在亲人面前,他肯定会露出更多她从没见过的表情。念及此,弥雅咬住嘴唇,胸腔里毛毛的那团情绪又开始乱动。
“这周会有一批新学员入学,你说不定可以交到朋友。”兰波一边启动引擎,一边继续给她建议。
弥雅不耐烦地吸气:“我不需要你对我的人际关系指手画脚。”
“汉娜小姐告诉我,你愿意搬回宿舍,你可以先试着和新室友搞好关系。”
弥雅别开脸:“没过几天,新来的就都会知道我是怎么样一个麻烦精。现在进营地的都是想尽快毕业的乖宝宝,当然对我能避开就避开。”
“不要说得那么绝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会所有人都对你抱有成见。”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语声戛然而止,弥雅懊恼地闭嘴。
兰波抬眉:“像我一样?”
“没什么。”
他体贴地没追问,在驶下拱桥时减速,缓缓解释:“我不在给你布置任务。即便你没法和新室友成为朋友,也不会有任何人责怪你。但弥雅,你别把自己封闭起来。先入为主不论怎样都不值得称赞,不是么?”
“……”
“弥雅?”
“知道了。说教时间结束了没有?”
“还有最后一件事。”
车开始爬坡,折入盘山道路的阴影中。
兰波的口气分外郑重,弥雅心头一凛。
“今天名义上是去警局办理司法手续。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但还是请你和我统一口径。否则很难有下次。”
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米哈尔·兰波先生竟然会提出这种请求。
她瞠目结舌地沉默片刻,才讷讷顺着他的话头问:“还有下次?”
兰波扫她一眼,唇边有笑意:“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弥雅偏过头,没什么起伏地说道:“我无所谓。”
营地的第一道岗哨映入眼帘,兰波把住方向盘的手指略微收紧。
“但今天还挺开心的。”冷不防地,弥雅低低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
兰波难以掩饰讶异,兴许是前方检验牌号的闪光灯作祟,他的眼睛显得比刚才更亮。
她心头无端一跳,强行抑制住往别处看的冲动,分毫不让地迎着他的视线看回去,有点恶狠狠地反问:“干嘛?”
“没什么,那就好。”他温和地笑了笑,减速停车等待放行。
通过搜检之后,兰波依旧送弥雅到汉娜居住的宿舍楼附近。
道别之前,兰波公事公办地交代之后几天的安排:“汉娜小姐会安排你的新住处,安顿下来可能需要几天,所以这周我和你还是只在周日固定的时间面谈。你可以去兴趣小组或者一些课上转一转,但我不强求。另外,《坏代码》我也会拜托汉娜小姐转交给你,请你抽时间读完。当然,如果你想见我——”
“我知道了。”弥雅打断他,转身往里走。她在楼梯口回头。兰波还在外面站着,遥遥地向她脱帽致意。
她不知为何待不下去,加快脚步跑上楼。
汉娜在房间里,正专心地盯着镜片上的什么文件,听到弥雅进门的动静,头也不抬:“你今天回来得很早。我没给你留午饭,自己去食堂。”
“我不饿。”这么说着,弥雅脸朝下卧倒在床。
汉娜嫌弃道:“换身衣服,不然弄脏被子。”
弥雅深吸一口气,撑起身挪到床沿,直接半滚半摔地躺到了地上。躺在地上让她感到平静。
汉娜没什么反应,过了半晌才问:“威尔逊的案子怎么样了?”
兰波的嘱托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弥雅答道:“没什么,正常流程。”
“哦。”
弥雅盯着天花板,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开口:“汉娜。”
对方还算有耐心,干脆摘下眼镜:“什么?”
“如果……如果我要毕业,要经过什么流程?”
汉娜讶然默了片刻,才公事公办地给出标准答案:“首先由指导教官递交书面申请,学员本人必须通过政治倾向测试,一般来说会有面试。但你的情况特殊,估计会跳过这一步。然后会根据你的意向和能力安排你到外面的学校或是工作场所适应新生活,观察期一般为期一个月,会有人在暗处评估你的表现。如果一切没有问题,你就可以拿到新身份正式毕业了。”
“原来离开这里的人不是立刻获得自由,还有观察期。”弥雅忍不住嘲弄。
汉娜耸肩:“有过不太好的先例。”
弥雅没有追问那是怎样的事例,她可以想象。
汉娜重新戴上眼镜,一边浏览镜片上快速滚动的文件,一边说道:“你终于改变主意打算毕业了?”
“没有,只是随口一问。”
汉娜懒得和她争辩,转而说:“明天你就搬去新宿舍,没问题吧?”
“嗯,你也终于可以甩脱我这个包袱了。”
“要和新室友好好相处。”这话从汉娜嘴里说出来就更像是反讽。
弥雅嗤笑:“我会努力的。”
“她是兰波负责的新学员。也许你们会有不少共同话题。”
弥雅猛地坐起:“兰波负责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教员人手永远不够,他来这里也有半个月了,过了试用期当然要让他多分担几个人。我现在就在检查他们的档案。”汉娜说着狐疑地眯起眼睛,“你……”
弥雅不喜欢对方的眼神。她懒洋洋地躺回地面,冷淡地说:“有了别人可以管,他之后没那么多空闲来烦我了。那是好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胃凶狠地揪了一下。
从早晨到现在只吃过一个冰淇淋,可能她终于饿了。
第23章 零下七十二
过了午后就开始下雨,弥雅被枝桠间漏下的冰凉液滴惊醒,心情跌到谷底。
她依旧讨厌雨天。
暗暗咒骂着起身,她从空心老树中拖出藏书用的铁皮箱,将放置在手边的《坏代码》扔了进去。这书只剩下最后两章没看完。她改变主意,将精装书塞到外套内压在胸口,佝偻起脊背,冲进春日细密的雨幕。
以前一到雨天弥雅就感到无处可去。但今天她决定回宿舍。
搬到新住处已经是第五天。而弥雅的新室友尚未出现——原定周一到来的新一批学员因为不明原因推迟抵营日期。弥雅猜测那和威尔逊案催生的人事变动和教育策略改革有关。但也拜此所赐,她暂时在双人宿舍里过上了独居生活。
宿舍于弥雅而言只有睡觉这个功能。但她这几日睡眠状况非常糟糕。
每晚十点后宵禁,首都市内都会分区域轮流断电,更不要说半山腰的莱辛。深夜的改造营是黑暗的海洋。
连续数日,弥雅都几乎没能阖眼,全靠白天断断续续地小睡撑住。
一入睡她就会被回忆缝合成的怪物侵扰。这点没有变化。区别只在于醒来时的环境。
除了在医院意识模糊的那几天,过去半年,弥雅在入睡和醒来时房间里都有别人。他人的鼾声、梦话乃至呼吸声都迅速划出现实与梦境的边界。她依靠着这样微不足道的讯号恢复镇定,并且习惯了以听觉确认另一个人的存在,以致她差点忘了独自惊醒有多可怕。
改造营方面显然也不放心她,每晚都有人悄然开门确认没有异状。
弥雅听到脚步声时都会想,假如她屏住呼吸,来人会不会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又或者她其实应该坐起身,镇定地和对方问好。讽刺的是,她甚至从这不含多少关怀的检视中获得了一丝慰藉。
谁都可以,只要不让她一个人。
在环伺她、仿佛随时会吞下她的黑暗里,弥雅后知后觉地对自己此前关系冷淡的室友们还有汉娜小姐产生了一丝谢意。但她不会允许自己像只怕寂寞的小狗一样回汉娜那里,更不可能向宿舍管理方求助。
新室友总会到,实在不行再向阿廖沙求助。
阿廖沙。
弥雅驻足,隔着雨幕往操场入口的水泥墩子眯眼看。平时阿廖沙经常会坐在那里,腿垂在半空晃荡来晃荡去,对来往学员的议论和讥笑都恍若不觉。
但他今天也不在。
上周六树下的会面之后,弥雅就没见过他。
阿廖沙体弱,经常会突然消失。但弥雅没来由地觉得他这次的失踪是什么噩兆。昨天她甚至特意在营地各处走了一圈找人,还是无果。
回忆起昨天一无所获的失望,不知从何而来、又无处发泄的烦躁之情在弥雅胸口狠狠搅动。她不禁加快脚步。她想见阿廖沙,但也知道他们之间大多数时候是他找到她,她找到他的时候总是更像偶遇。
将阿廖沙的事暂时搁置,弥雅推开宿舍楼边门。后面就是楼梯间。她脱下外套,狠狠将水珠往墙面甩。用力宣泄烦闷之情后,她感到畅快许多,这才想起怀里还抱着一本书。确认完书脊书页状况,她不禁松了口气。幸好没怎么淋湿。兰波大概不会介意她弄坏区区一本书,但她不想欠他什么东西。
而后,一个突兀的念头蹦出来:
——就连兰波也不来找她。
这几天他没出现过,《坏代码》也经手汉娜转交。
弥雅立刻察觉不对,浑身僵硬。她向身后飞快张望,生怕有人能从她的肢体动作中解读出想法。
再看一眼夹在臂弯里的精装书,她对自己异常恼火:又不是她的东西,为什么要那么宝贝地护着它?这么一想,她就恨不得把书直接扔进门外的雨里。
蹬蹬踏上台阶,弥雅边走边愤愤地想:肯定是睡眠不足才会冒出那样的想法。只在每周一次躲不掉的面谈时间见面,这正是理想状态。
在楼梯转角的小窗前驻足,弥雅看向玻璃外。宿舍楼边的树木似乎又比昨天更绿更茂盛。夏天不再遥远,这也意味着她往十八岁生日又近一步。季节的更迭提醒弥雅地球没有一刻不在转动。可能她也不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就该在原地等待结局降临。这才是所有心浮气躁表现的源头。
低下头,她抓紧书脊呆立了片刻,重新开始往上层走,脚步慢了许多。
折入宿舍三楼,弥雅因为嘈杂的人声怔了一下。
看起来新学员在她睡觉期间已经到了。
而在弥雅居住的303室门前,横着一只大得夸张的箱子。
门敞开着,弥雅便直接翻过行李箱入内。
她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房间。
散开的一叠叠衣物,三种不同大小和形状的梳子,刷子,用途不明的瓶瓶罐罐,笔记本,颜料管,茶具,泰迪熊和鳄鱼玩偶,束发的缎带……床上、桌子上摆满了不属于弥雅的东西,花花绿绿,她像陡然跌进万花筒深处,有些目眩。
“你是——”眼花缭乱风暴的一部分动了动,站了起来,原来那是印花连衣裙的衣摆。转向弥雅的少女像是从画报中走出来的人物:身材娇小,长相甜美,金色卷发垂肩,丝毫没有被略显花哨的衣服压住。而与画中人不同的是,少女的表情极为生动,淡蓝色的大眼睛好奇地在弥雅身上转来转去。
“我住这里。”弥雅回头看向门上的303数字,再次确认自己说得没错。
“那我们就是室友了!”少女伸出手,“克拉拉·西姆尔,叫我克拉拉就好。”
“弥雅·杜伦。”弥雅五指内蜷,最后没有与新室友握手。
克拉拉无措地呆了片刻,将手收回去抓了一下发梢,举目四顾,忽然显得慌乱:“啊!天啊,瞧我这弄得一团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的箱子太大了进不了门,只好在门口开了箱子,然后先一股脑地把东西拿进来再说,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我不是有意占用你的床铺和桌子的,真的抱歉!”
这么说着,克拉拉开始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往自己那侧搬。
“没事,我不在乎,平时也基本不用桌子和衣柜,让给你了。”
“呃……可是这样不好。”
弥雅耸肩:“没什么好不好的。我真的无所谓。”
克拉拉停下来想了想,没有再推辞,诚恳说道:“那……谢谢你,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拿这些行李怎么办了。”
“他们竟然让你带那么大的箱子进来?”弥雅有些佩服对方。
克拉拉扑闪着眼睛:“规定只能带一个箱子,但没规定多大的箱子。”
弥雅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大概教员也没想到会有人带夸张得像是来度假的行李。况且现在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可以填满巨大箱子的家当。克拉拉·西姆尔无疑家境优越。
西姆尔……弥雅觉得这个姓氏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啊,但是,不是我想带那么多东西的……不那么做的话,妈咪——”克拉拉中途改口,脸微微泛红,“我母亲放心不下。我不想让她再掉眼泪了。”
这么说着,克拉拉开始将摊了满房间的东西归类收进衣橱和桌子附带的抽屉里。
弥雅其实很想立刻走人,然而兰波和汉娜的叮嘱在耳边挥之不去。她傻站在原地沉默许久,硬邦邦地来了一句:“需要我帮忙吗?”
“不能再麻烦你了,而且我其实挺擅长收纳整理的。”将整齐叠好的衬衫放进衣柜,克拉拉回头一笑,“我的东西你都可以用,不用特地和我说,衣服也是。”
“在这里只需要换洗的制服就够了。”弥雅的视线在克拉拉抖开的一条裙子上定了良久,它看上去沉甸甸又亮晶晶,她不知道只在某些老旧书籍里见过的哪一个生词对应这种衣服,但在这里肯定用不上。
克拉拉并不在意:“如果不能在外面穿的话,就当是在这里穿的衣服好了。”
弥雅哑然看了她片刻,决定中止这个话题。
克拉拉天真活泼的言行举止令人讨厌不起来,也与莱辛改造营格格不入。
但她的格格不入似曾相识。
弥雅让到一边,看着金发少女宛如轻盈的蝴蝶,欢快地四处来回穿梭。
克拉拉的眼神透亮,背脊挺得很直,面容生辉,因为她的存在,这间除了墙壁粉刷什么装饰都没有的房间也亮堂起来。
随后,弥雅猛地意识到克拉拉像谁:少女的善良是不知疾苦的产物,她定然与兰波一样养尊处优地长大,没有见识过太多战争的本来面目,因此他们身上有相似的气味。兰波好歹知道收敛,而克拉拉未必有同等的自觉。她的行李箱干脆将一整个弥雅从未见过的世界粗暴地甩到她脸上。那世界闪闪发光,是悬浮在被战火撕裂的整片大陆上方的空中花园,与少年军成员死守过的战壕同处一片苍穹之下。
弥雅本能地感到,她该恨克拉拉·西姆尔和她代表的一切。这位可爱的少女甚至比兰波更可恨。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弥雅知道这不礼貌,但反正她不可能和这位新室友搞好关系,因此索性直来直去。
克拉拉的脚步一顿。
“不想说就算了。”
“不,没什么好隐瞒的,”克拉拉将高高的书堆扶正,回头看向弥雅,没有再笑,眼睛闪烁了一下,“我父亲是A级战犯,以作证换取减刑。新政府因此没再为难我的母亲,按照惯例,我大概应该进帝国子弟专用的高等级改造营。但因为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孩子了……就稍微想办法通融了一下。”
她咬住嘴唇,手指缠住脸颊边的头发绕了两圈,低声说:“我知道我不是来春游的……我想知道爸爸做了什么。我想知道我们是哪里错了。我想知道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澄百合的地雷!
第24章 零下七十二
弥雅没有接话。
克拉拉便垂头微微一笑缓解尴尬,重新着手整理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才问:“弥雅,你在这里待多长时间了?”
“很久。”
克拉拉讶然地从瓶瓶罐罐上抬起头。
弥雅勾唇,没有解释。正常情况下,莱辛的学员在两到三个月后就能离开营地,进入汉娜说明过的外界观察期。等数个月后克拉拉顺利毕业,弥雅觉得自己很可能还在这里,或者……已经因为成年而转移安保等级更高、管制更严格的其他设施。
克拉拉确实擅长收纳整理。弥雅只是发了个呆的功夫,不久前还像是狂风过境的房间已经收拾完毕。303室彻底改头换面:衣柜因为无法完全阖上而漏出透着布料纹路的一线缝隙,克拉拉的床上堆着靠垫、毛毯和各种洗护用品。图书、写生本、笔筒、调色板,她的桌子当然也放得满满当当。不仅是克拉拉的,弥雅那侧的桌子都铺上编织蕾丝桌布,还放置了一只小小的玻璃花瓶。就连窗台也没能维持原状,多出两只陶瓷小动物摆件。
这空间已经完全沾染上克拉拉·西姆尔的气息。
“我去问问能不能把箱子寄存在管理员那里。”克拉拉用手帕擦拭着额角汗珠说。
她俯身提起空箱子,摇摇晃晃地走起来。
没过几秒,走廊里就传来轻呼,还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那个行李箱是皮面的,四角以金属包边,即便撤空还是相当有分量。
克拉拉没有出声求助,深吸气后开始拖着箱子往前走。
皮革在地面摩擦的声音令弥雅打了个寒颤。她从床上跳下来,扶着门框说:“我抬后面。”
“谢谢!”克拉拉感激地回头,差点又把箱子摔地上。
弥雅从后托住:“走吧。”
“谢谢你……”克拉拉重复。
她们穿过三楼走廊。许多宿舍房门同样敞开着,两人外加一个巨型箱子的神奇组合顿时吸引不少视线。这层大都是新学员,还不认识弥雅。相较之下,身穿印花连衣裙的克拉拉更醒目,招来更多复杂甚至冰冷的注视。
宿舍管理员对克拉拉还算客气,同意暂时替她保管箱子。但真的接手箱子时,管理员还是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大概因为行李箱比站在几步外看的时候还要大还要沉。
“呼,”克拉拉与弥雅一前一后重新登上楼梯,“我还以为会被臭骂一顿呢。”
弥雅保持沉默。
克拉拉的语声继续从前方传来,在楼梯间中回响:“不知道负责我的教官是什么样的人……希望不要太凶。”
看起来克拉拉还不知道她们受同一个人辅导。
弥雅没搭腔。
“说起来你的教官怎么样呀?”克拉拉回头。
弥雅将“是个怪人”这个答案硬生生咽了下去。根据斯坦和汉娜以前的说法,学员和教官的分配大多数时候随机,但也会考虑家乡相近之类的因素以便增进信任感。克拉拉和兰波大概有更多共同语言。现在瞒着克拉拉事后解释起来反而会变得麻烦。她可不想让对方误解什么,而且她本来就没理由隐下这个事实。
这么想着,弥雅淡淡道:“我和你应该是同一个教官。”
克拉拉眼睛一亮:“那太好了!所以是什么样的人?男的还是女的?容不容易相处?”
被这一连串的问题轰炸得头疼,弥雅别开脸:“你见到就知道了。”
“可是要等周日第一次面谈才能见面……”克拉拉也没坚持,“也好,就当留个悬念。”
回到303室,克拉拉伸了个懒腰,摸着肚子说:“我有点饿了,食堂今天从中午到下午五点都有点心供应,我们一起去吧?”
“我不饿。”
克拉拉遗憾地笑了笑,转身在衣柜上狭长的穿衣镜里打量自己,自言自语:“还是换上制服再去吧……”
弥雅没再看她,爬上床面朝墙角,翻开书。
等到门轻轻阖上,她不禁舒了口气,向后仰倒。雨点敲打窗户的细响近在耳畔,她蜷缩起来翻了个身朝外,视线恰好落在克拉拉的桌子上。
堆成小山的书籍后有一个金色相框。
那照片应当是家庭合照,大约十二三岁的克拉拉被簇拥在正中,身边还有个比她略高一些的男孩,同样金发碧眼。着套裙的女人和西装笔挺的男人各搭一只手在两个孩子肩头,他们的脸都被玻璃反光模糊。画面上还有另外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他与克拉拉面貌肖似,站立的位置却十分古怪,与其他四人勉强在一处,但显然保持着距离,仿佛快门按下的后一秒就会直接跑出框外。
相框旁边还有一串玫瑰念珠。看来克拉拉是个虔诚的教徒。
弥雅对窥探他人的家事缺乏兴趣,很快收回目光,坐起身重新摊开书阅读起来。
《坏代码》与那位作家的其他作品不同,乍看是个平淡又带着黑色幽默的故事:大战结束之后,被报废的人形兵器塞拉只剩下一个勉强维持运转的头颅。它被遗弃在垃圾场等待电池耗尽。退役军官阿尔伯特靠拾荒补贴生计,偶然发现了塞拉,不知道为什么决定冒着风险,将这个会说话的仿生人部件带回家。为了保持零部件运作,阿尔伯特不得不把塞拉的头安到了一个捡来的废弃情趣机器人身体上。
塞拉由此重获新生,开始了与阿尔伯特的乡间生活。新身体对塞拉而言笨重且有严重设计缺陷,还时不时发生故障。不仅如此,只懂得战斗的它同时还要学习如何装得像人类,不被村镇上的人发现真实身份。而阿尔伯特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同居者。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和未婚妻,主动放弃了一切军功隐居乡村,性格孤僻且愤世嫉俗。
每一章都是塞拉和阿尔伯特生活中的一个琐碎片段,简短,没什么情节起伏,并不严格按照时间顺序排布。弥雅甚至怀疑从后往前读也没有什么问题。她一开始以为塞拉和阿尔伯特很快会关系升温。那是这类故事惯常的套路。但是故事只剩下最后两章,两位主人公之间的关系似乎依旧并没有太大变化。她不免有点不耐烦。
弥雅大致猜得到兰波让她读这本书的用意。但她很少能与书中的人物共情,假的就是假的,她根本没打算从塞拉或是阿尔伯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兰波也不像其中的任何一个。
她索性直接快速翻过倒数第二章,开始读最后的部分。
结尾章只有短短五页。
前文出现过两次的书店老板其实是负责管理报废仿生人的特殊小队队长。她确认了塞拉的真实身份,携带下属来到乡间小屋门外。
「‘一定要这样吗?’阿尔伯特问。
门板另一侧,队长回答:‘很遗憾,切斯特先生,我必须履行职责。’
塞拉按住阿尔伯特的手臂,走过去:‘下次再三个人一起喝下午茶吧。’
阿尔伯特呻吟了一声。
某种强烈的情绪堵住队长的喉咙,她的嗓音也变得很奇怪:“好的,一定。”
于是塞拉打开门,盛夏刺目的阳光将视野涂成一片白。
我,一段坏代码,从梦中醒来了。」
弥雅盯着最后一页最后一行下的半页空白纸张,如鲠在喉。
她非常想把这本书直接往墙上掷过去。
塞拉没有真的变成人类,阿尔伯特也没能摆脱过去。那三个人之前从来没一起喝过茶,不知道哪里来的再次。没有人被拯救。结局也莫名其妙。弥雅不明白这样的作品存在有什么意义。
弥雅翻了个白眼。至少她知道怎么和兰波交代读后感了。言辞会很激烈。这么想着,她将书直接扔到下面的桌子上,砰地一声响。
正好房门打开,克拉拉才迈进房间半步,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到门外,等了片刻确认没有后续才再次进门。
与弥雅视线相碰,克拉拉面露尴尬之色,讪讪别开视线。
弥雅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盯住对方。
这种反应她不陌生。克拉拉吃点心花了很长时间,她估计在食堂听到了一些关于自己室友的有趣传闻。
弥雅挑衅似地主动开口:“你想说什么?”
克拉拉窘迫地垂睫,反手关上房门,沉默半晌才问:“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吗?”
“要看是哪些。”
吞咽了一下,克拉拉鼓起勇气:“有人说,你从来不去上课,也不参加集体活动。”
这是基本中的基本。弥雅笑了:“这是真的。”
“你原本是精英战队的?”
“对。”
“还有人说,你根本不打算改过自新。”
弥雅撑着头想了想:“这也算是真的吧。”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弥雅加深微笑,仿佛在邀请克拉拉更进一步,“就没别的了么?”
“你……”克拉拉脸色有些苍白,“你真的一直在自残、试图自杀?”
“那是过去的事了。”这么说着,她捋起衣袖展示手腕。
克拉拉肩膀惊得颤抖了一下。她的声音更加低:“还有人说……之前负责你的教官和你一起殉情,但只有你活了下来。”
弥雅愣了一下。这是她头回听到这个版本。她情不自禁大笑出声。
克拉拉的眼睛仓皇地闪烁着。她绞着手指低低说:“还有很多别的坏话。但我觉得不是真的。”
“如果我说刚才那些传闻都是假的,你就会相信?”
对方没能立刻回答。虽然天真,但这位大小姐并不傻。
“应该有好心人告诉你离我远点了吧?”
克拉拉回答得意外坚决:“我自己会做出判断。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弥雅惊讶地沉默片刻。
但她随即恼火起来。她宁可克拉拉和之前的室友们一样轻信最离奇荒谬的传闻,而后对她避之不及。这副客观中立的态度显得她比众人更清醒更公正更客观,仿佛站在弥雅一边,但说到底还是居高临下的傲慢。她只是不想看见世界丑恶的一侧,次次挪开视线,因而以“相信”这样的漂亮词语去否定它的存在,根本没想过去理解丑陋本身。说着想要知道真相,克拉拉还是不由自主把改造营之旅过成春游,因为这是她理所当然接受的生活方式。她也知道这么招摇不太合适,但依旧这么做了,因为不让母亲流眼泪更加重要。
弥雅无法忍受这种养尊处优的善意,胸口差点因为耻辱和闷闷的怒火而炸开。
可能和兰波一样,克拉拉·西姆尔也有不为人知的痛苦过去。但那又怎么样?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而兰波和克拉拉本质上又有多大的差别?
弥雅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兰波和克拉拉还是有很大不同。但她迫切想要将他们归为同类一起痛恨。
“如果你想好好在两三个月内毕业,那就别和我扯上关系。”弥雅耸肩,“平时除了睡觉时间我都不会呆在宿舍,今天我不知道你会来,是个意外。见面的机会少,彼此都更清静。”
克拉拉想辩解,但弥雅已经抓着扶梯一荡从上铺下来,作势要离开。
“外面雨下得很大——”
“淋点雨不会死的,”弥雅偏了偏头,恍然大悟似地讥讽道,“啊对,你当然不可能知道满身泥浆是什么感觉。在你烦恼穿哪条亮晶晶的裙子喝茶跳舞的时候,我……还有其他和我差不多的人,正试着把陷进泥潭的大铁块推回路上。”
克拉拉眼眶红了。她哑声说:“对不起。”
弥雅知道自己在因为兰波迁怒克拉拉。但那又怎么样。她只想与克拉拉将关系闹到最僵,借此杀死内心那团最近时不时一想到兰波就骚动起来的不知名情绪。
“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弥雅冰冷地笑了笑,“你又不是有意过得比我好。你被上天眷顾,比我幸运。我还能怪你?”
克拉拉没有错。兰波也没有错。
她大概也没有错。
语毕,弥雅从克拉拉身边走过,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水喜和乱花迷人眼的地雷!
第25章 零下七十
兰波叩门三下。
接待室中没有传来应答。
他并不意外,完成身份认证,白色的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他踏进半步便停住。
白色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兰波没有惊慌,先再次仔细审视屋中每个角落。真的不见弥雅的身影。但前台记录确实显示弥雅·杜伦已经在预定的九点面谈时间之前抵达。一旦进入接待室,学员就没法打开房门独自离开。
但弥雅对营地的各种规则和构造烂熟于心,他人做不到的事她未必做不到。
比如逃离这里。
兰波揉了揉眉心,将这念头驱散。他骤然感应到什么,转身回头。
“你在找人吗?”弥雅站在门边,露出小恶魔般的微笑。
兰波一怔,随即无奈弯起眼角:“我可以询问你是怎么出去的吗?”
“在乖乖踏进房间的那一秒立刻后退出去,只要够快就不会被夹住,房门?来不及反应,记录上则会依然显示我在里面。”弥雅侧首看了一眼敞亮洁净的走廊,挖苦似地感慨,“我一直想试试这么做能不能行。没想到真的可以。这里漏洞太多了。”
兰波没说话。但疑惑在他面上一掠而过。
按照弥雅的个性,如果有什么想法,她大概率会立刻付诸实践,没耐心拖到今天才尝试是否可行。
她漫不经心地一耸肩,话语中的嘲弄之色更浓:“就算溜出来又怎么样?到最后还是会被发现,然后被带进去。结果都一样。不是吗?”
“那么今天我们换个地方谈话吧。”兰波说着也走出接待室。
“还可以换地方?”
“章程规定指导教官每周一次在接待室与学员面谈,”兰波笑了,“但也没有规定不能调换到别处进行。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可不可行?”
兰波沿走廊走出好几步,弥雅还站在原地。她懊恼地咬住下唇,抓紧精装本的书脊。无聊透顶。她暗骂自己无意义的挑拨。兰波当然不会因为这种愚蠢的恶作剧失态,她早该知道的。这下只显得她幼稚无理取闹。
“弥雅?”兰波驻足回望。
她别开脸跟上去。
兰波到前台后,与当值的教员低声交谈起来,弥雅站得远远的旁观。
听完兰波的说明之后,教员露出难色,往弥雅的方向看了一眼。兰波没有跟着回头,而是诚恳地又补充了数句。僵持片刻之后,前台教员让步,挥了挥手放行。
“如果你不喜欢接待室的环境,之后的面谈也可以改其他地方进行。我会申请,上面应该不会拒绝。”兰波领着弥雅走出学员中心。
“那是因为怕我再惹事,还是愿意卖你一个人情?”
兰波很坦诚:“两者应该都有。”
弥雅便低下头不说话了。他这么配合她胡闹,让她反而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好。她习惯且擅长硬碰硬,而兰波的怀柔方针从一开始就让她感到棘手。
只顾着踩着兰波的影子,弥雅回过神时,已经身处一个她从未到过的幽静小庭院。两棵老树分立庭院左右,树荫在红砖地面割出摇曳的荫蔽,数条长椅安置其下。四面有建筑环伺,可以直接窥视庭院的一扇扇窗户大都拉下百叶窗。
没想到莱辛改造营还有这样的地方。
“这……是哪里?”
“行政楼。”兰波见弥雅讶然瞪大眼睛,微微一笑,贴心地继续说明,“平时从正面出入的人没法察觉行政楼这样的空心正方形构造。以前这里大概是疗养院用来举办活动的场所,无法在户外活动的病人也能在楼上旁观。”
“现在呢?”
“不少教员会在这里吃午餐,或是来坐一会儿透气。有时这里也会有午餐会。”
换而言之,这里是教员们的领地。弥雅可能是来这里的第一个学员。她的胸口莫名揪了一下,为了将这烦人的骚动压下去,她板着脸环视四周。
现在是周日面谈的时间,当然一个人都没有。
弥雅走到其中一棵树下,闭上眼倾听片刻,只有树叶沙沙的婆娑细语。
树木与微风对话的听众只有她和兰波两个人。
她忽然平静下来,坐到树下的长椅上。这几日侵扰着她的烦闷就像根本没存在过。
兰波在她身侧落座,隔了一人份的空位。
片刻不需要被刻意填满的沉默。
兰波视线落到弥雅膝上,认出《坏代码》的那刻,他的眼睛里现出一点星星似的笑意:“看起来你已经读完了。”
弥雅将书往他那边一推:“如果你想要读后感,那我的读后感只有一句话——浪费时间。”
兰波一如往常地有耐心:“为什么那么说?”
“从头到尾,什么变化都没有,只有一堆琐碎的细节。而且,我讨厌结局。”
“为什么?因为没有人被拯救,因为阿尔伯特·切斯特没能摆脱过去,还是因为塞拉到最后都只是在模仿人类?”
兰波的问话意外尖锐,词句在弥雅的舌尖踉跄翻了个跟头,消泯无形。
等了片刻,他再次发问,以温和得可怕的口气:“弥雅,你期盼的是否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似乎不止在问某个故事落空的结尾。
弥雅抓住裙摆,回避着对方的目光,冷冷回道:“就算是所有人都死光的悲剧结局也无所谓。故事就该有故事的样子,现在这样的结局只会让人感觉被骗了。”
兰波闻言苦笑了一下,竟然就此转开话题:“过去这周你过得怎么样?”
弥雅原本还打算质问他为什么要塞这本书给她,错失机会,只能随口回道:“没怎么样。”
“和新室友相处得还好么?”
克拉拉。
弥雅再次心烦起来,冷冷勾起笑弧:“很遗憾,兰波教官,可能没过多久我就又要换室友了。”
兰波哑然注视她片刻,温言问:“发生了什么?”
在对方搬入第一天就因为她们身上某些根本性的矛盾争吵,之后再没有交换过只言片语。
弥雅没有直说,反而尖刻地应道:“你一会儿就要见她,直接问她不就行了。”
兰波讶然抬起眉毛。
弥雅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她确实不想和兰波多谈论克拉拉,但她同样不想把这份不情愿表露得太明显。她害怕兰波会用那双澄澈得可怖的蓝眼睛看穿一切,包括那团耸动着的情绪的本貌,虽然她也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念及此,她尽力缓和口气,没什么起伏地陈述事实:“克拉拉是个讨人喜欢的乖孩子。昨天集体看了揭露战争真相的纪录片回来之后,她偷偷哭了一晚上。”
而拜从被褥中断断续续传来的抽噎声所赐,弥雅也一晚上没阖眼。
“她肯定会非常配合你,乖乖改过自新,”顿了顿,她又补充,“和我不一样。”
兰波叹息:“弥雅……”
她无端因为他的呼唤颤抖了一下。
“你不需要和别人去做比较。”
“怎么可能不去比较?!”
弥雅听见自己尖利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
热血往脸颊上涌,她为没能克制住感情羞愤欲死。握紧双拳,她从头开始往下往里蜷曲:“她唯一的罪过是没有见识过战争。但那也说不上是她的错。外面有家人等着她,还有……人生等着她回去继续。”
她深吸气,猛地抬头,偷袭一般笔直看向兰波:“我承认也许你是对的,即便是我……也确实还能重新开始。”
兰波的眼睛因为她的这句话亮了起来。但他随即明白了什么,目光闪烁着黯淡下去。
“兰波教官,我也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怨恨你才好。你让我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可能只有一点,我也有点向往起来,也开始做梦了。”
这话太坦白了,弥雅忍不住想要捂住脸。她咬牙,没有低头,没有挪开视线。
那些在少年军时代就萌芽的,在属于斯坦的雨声中飘浮的,前夜与昨夜伴随着克拉拉的呼吸声和啜泣冒出来的,所有此前零散不成形状的思绪突然连缀成串,过于流畅地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好像那是她从其他人那里借来的讲稿。
“可是,见到克拉拉之后我就明白了,他们的世界只是敲碎了一个角,修补一下就能笑嘻嘻地继续过下去。而我……就是一团糟。我再努力,也没法补上一开始就欠缺的东西。我要花很大力气,很长时间,试着装作和其他人一样。
“就算那么做,和塞拉不能成为人类一样,我也不可能真的融进去,绝对不可能。我没法变成外面世界平凡、正常的一份子。我身体的某些部分永远没法放下杀意,没法忘记我究竟是什么东西,更加不相信有人会在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之后依然接受我。难道我也要等着有个队长终于有一天来敲我的门,告诉我时间到了,应该醒来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调匀呼吸。
弥雅感到自己找到了讨厌《坏代码》结局的原因,那也是她从城中归来之后躁动不安心绪的根源。
“我不明白那个糟糕透顶的结局有什么意义,同样地,我也不知道从这里走出去有什么意义。对我来说,对外界的向往非常折磨人,看得见也摸得着,但那永远不可能是我的。我宁可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兰波的脸色变得苍白。
弥雅居然有些歉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扭曲的快乐。这反应至少说明他在认真听,然后,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在乎她的感受和明天。
“你说过你能做的只有向眼前的人伸手,试着帮助那一个人。那么其实那个人不是我也没关系。”她往长椅的边缘挪动,离兰波更远,快速微笑了一下,“比起我,克拉拉更该得到你的帮助。”
说出最后这句话的瞬间,弥雅又多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铺垫那么多,她为的就是说出最后一句。
第二,她其实希望兰波能够否定。
如果他真的能够的话。
第26章 零下七十
“没有谁比谁更应该得到帮助。”
弥雅闻言有些失望。这应答非常符合兰波的性格,却极为无趣。然而她也说不准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但随即,兰波揉了揉眉心:“从道义上来说是这样的。我也很想给予每个人同等的帮助和关怀。但——”
她的心脏因为他转折的停顿高悬半空,不安地颤抖了一下。
“但我的能力有限。因此,其实我并不想那么快接手新学员。然而每个组织都有不得不遵守的规矩。”兰波批驳改造营的构架时眼神总是会变得分外锐利,那是他更早的某个时期的遗物。
“虽然我不该那么说,但从我的角度看来,即便同样是我负责的学员,必然存在先来后到的优先顺序。弥雅,你是我在这里指导的第一个人,我会负责到底。当然,新学员那边我也会尽全力,但如果我感到无法两边顾及,我会立刻申请减轻负责的学员人数。”他向弥雅安抚似地微笑了一下,“所以你不需要担心,在你面前,我的态度和立场不会有任何改变。”
弥雅的目光闪烁数下。她差点反问:这是不是意味着,如果她不是第一个,如果克拉拉是兰波负责的第一个学员,他是否就会优先克拉拉——
幽风绕着绿荫翳翳的庭院游走,弥雅制服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布料紧贴着后背,风一吹寒意便沁入皮肤。她一个激灵,将刚才的念头强行驱逐出脑海。兰波的话应当没有半分虚假。然而她还是甚至不敢顺着半途断绝的思路假想下去。她本能地感到那前方只会是深渊绝路。
“我……不太冷静,”她不敢看兰波,抓着自己的手臂垂头,“刚才我说的那些,你忘了就行。”
兰波吸了口气。
她猛地侧眸瞪视他,口气坚决:“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青年似乎想苦笑,但抑制住了,只神色温和地凝视她片刻,最终毫不意外地对她让步,暂时搁置下这一茬。也只是暂时。弥雅知道就在不远的未来某天,兰波一定会重新拾起这段对话。那个时候,他不会允许她逃避,可能又会寻找合适的舞台背景,也肯定准备好了更加难以辩驳的说辞。只为了将她宣泄出的一腔激愤温柔又无情地分部拆解给她看,又一次地试图劝说她走出营地的大门。
即便如此,弥雅还是松了一口气。
“这几天你睡眠情况还好吗?”兰波突然问。
话题转换得太跳跃,她愕然看着他,眨眼数次,没有答话。
“今天看到你我就想问了,但刚才一直没找到机会,”兰波上半身向她略微前倾,“你的脸色不太好。”
她怀疑这又是什么怀柔的策略,便戒备地辩解:“我刚才也说了,克拉拉哭了整晚,我当然没睡着。”
“不止是昨天吧?”兰波歉疚地垂头沉默片刻,“我猜想搬进新宿舍之后,你可能因为独居,一直没休息好。”
弥雅嘴唇翕动数下,没能立刻应答。
身体内部有温热酸胀的情绪因为这简单的推断起了骚动。她想了想,意识到这可能是第一次有大人仅凭观察就留意到她无法独自入睡的怪症。
再隐瞒下去也没意义,弥雅便耸肩应道:“也没什么,反正我经常失眠,早习惯了。”
兰波黯然沉默片刻。他显然想到了许多令她无法入睡的缘由。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那样的话,得知新学员要延期抵达之后,我就该请求汉娜小姐再陪你几天。”
弥雅轻笑:“她已经被我烦够了。”
“但汉娜小姐一定不会拒绝。”
没有反驳,她别开视线。
兰波轻声问:“你的失眠症状已经持续多久了?”
弥雅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她的目光在庭院中的其他几条长椅之间游移:“我记不清了。”她也觉得自己的回答着实愚蠢,笑了一声:“在来这里之前,我就很少能一觉睡到天亮。”
最初少年军内部还有供队员快速进入深睡眠调整状态的舱室。但随着战事告急,物资吃紧,这样的精密设备在损毁后便难以得到妥善维护,形同虚设。
而即便是精英战队里,也不乏能够在轰炸的震动和警报刺耳的尖叫中睡得死死的家伙。弥雅一直很羡慕他们。她从福利院时代开始就浅眠,一有动静就会立刻惊醒。只要没倒霉到睡错过撤退时机,能够好好睡一觉的同伴往往精神状态更好,战斗中也更少出致命的失误。她不禁又感到自己竟然活了下来可能是上天最大的玩笑。
“医务室……”兰波收声,眼神闪了闪。
弥雅坦然将营地医生的顾虑说出来:“他们怕我把助眠的药物藏起来,用来干别的事。”
兰波审慎地提议:“如果现在你需要——”
“还是不了,”弥雅仰头伸出手,仿佛要抓住树叶缝隙漏下的金色阳光,“如果真的有安眠药在手,我也说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一念之差,很可能就是那样。而目前我还得活着。”
她撑住长椅椅面,荡秋千似地抬起双腿晃了两下才轻巧落地,而后恶意偏头做出无辜的表情:“那样的话会给你造成很大麻烦,我说得没错吧?”
兰波蹙眉。他不喜欢她这个说法。
她不由自主更进一步问:“如果最后我不仅没有毕业,还死在了这里,你是不是会因为愧疚,被我的亡灵骚扰一辈子?”
青年的表情凝固了。
明知道这是兰波的伤处,弥雅还是忍不住喃喃:“也许那样真的很不错。”
“弥雅。”
兰波的吐字僵硬,罕见地沾染上警告的色彩,眼神有些骇人。
她几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他抹了一把脸,以求和的口气低声说:“弥雅,别再这么说了。”
“开玩笑的,”弥雅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变得明快,轻飘飘地带过,停顿了片刻又嘲弄地反问,“我要你一辈子惦记着我干什么?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只会觉得恶心。”
说着弥雅低下头。只有她知道刚才是不意间泄露的真心话。
很难说清缘由,但被兰波这样的人记住、让他因为自己痛苦内疚一生竟然颇有吸引力。所有的沉重甩给他,她落得轻松。想到这里,弥雅在内心愉快地偷笑起来。她果然早就无可救药了。
“我希望你能过上新生活,那样的话,你忘了我也没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好事,”兰波笑了笑,“我大概不会忘记你,但我希望许多年后我偶然记起你的时候,能够感到庆幸。‘我确实至少帮到一个人了’,我希望那时候我能那么想。”
这是他们在那段突兀结束的对白之后,首次谈论弥雅离开改造营的那个“如果”从兰波的角度看来会是什么模样。弥雅面上维持着淡淡的微笑,没有搭腔。
片刻的沉默。弥雅在座椅上扭动了一下身体。她知道自己的情绪远称不上稳定,谁知道再在这里待下去,她又会说出什么来。但在她提出就此结束今天的面谈之前,兰波已然再度出声:
“我不知道过去这周你是否重新考虑过毕业的事,但我必须向你道歉。”
弥雅怔了怔。对方今天有些反常。他抛出的每个话题之间缺乏往常那样连贯流畅的联系。
“什么?”
“虽然名义上是尊重你的意愿,不对你过度干涉,但我本该至少请汉娜小姐来确认一下你的状况。”
弥雅以为他还在挂怀她失眠的事,难得大度地摆摆手:“几天而已。虽然我和克拉拉关系不好,但之后应该勉强能睡着。”
兰波摇头:“不,我说的不是那件事。其实我很清楚,尊重你的想法只是借口。不过度干涉不代表彻底放手不管。我不该那么做的,那也不符合我的作风。”
她闻言别开脸。她确实因为兰波反常地整整六天没有露面而感到……略微不适应。
青年露出剖白自己时特有的自虐微笑,徐声坦白:“我在躲着你,我——对你心生怯意了。”
弥雅不禁吞咽了一记。心跳加快。
“弥雅,你很敏锐,我不想也无法对你刻意隐瞒很多事,包括我的过去。而作为教官,我本来不应该对你说那么多。”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负责的学员不是我,如果换一个更好打发更好骗的家伙,你根本不需要自揭伤疤?”
兰波因为她不怎么好听的说法抬了抬眉毛:“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如果我不对你足够坦诚,不向你如实说明我经历过什么,就无法获取你最基本的信任。”
弥雅下意识想反驳。但无可否认,与初次见面时相比,她已经对兰波抱有一定程度附带条件的信任。这个认知让她莫名不太自在。
“你的许多问题非常尖锐,还有你的经历,都令人感到刺痛,令我很多时候不知道如何是好。”兰波哂然摇摇头,像是在把没有说出口的什么念头彻底划掉,“人难免倾向于认为自己的行动出于好意,我也不能免俗。我……想要相信自己确实想要帮助这里的孩子们。”
“但与你相处得越久,我就越觉得,也许驱动我的是比单纯的自我满足更为低劣的动机,”他依然在微笑,但湛蓝的眼睛里却燃起幽暗的火,“我开始怀疑……我之所以来这里,只是想要证明我确实已经不抱怨恨,我——”
兰波的嗓音颤抖起来,但他适时戛然收声。
弥雅怀疑自己瞥见了兰波平日里隐藏得很好的另一面。
他几乎立刻就克制住情绪,重新以坦诚徐缓的调子说道:“你可能不明白为什么我推荐你读《坏代码》。答案很简单,我想知道你对于那个结局是否会给出不一样的解读。”
弥雅愕然和他对视片刻,忽然有了一个猜想:“难道——”
兰波颔首:“我也难以接受那个结局。”
第27章 零下七十
弥雅的手指紧攥成拳,这次轮到她问:“为什么?”
“我大致能明白作者的用意。就因为最后读者的期待落空,塞拉和阿尔伯特共度的时间就是徒劳无意义的么?塞拉就一定要变成人类吗?阿尔伯特非与过去告别不可吗?我猜那个人想要展示唯结果论以外的可能性。”兰波伸手触碰放置在他们中间的精装本书皮。那抚摸硬壳封皮的动作里混杂着爱惜与遗憾。
“我怀疑作者本人也绝望了,所以只能写出这样放弃人物变化和事件转机的故事。因为无可奈何,所以只能妥协,试图说服自己,即便无法达成更好的那一种可能也没有关系。也许我的某一部分也想要接受这个说法。但最后,我还是感到,不应该这样。”一丝微笑在他唇边闪现又消失,“至少这一点上,我和你达成了共识。对此我很高兴。”
“但我不该向你寻求肯定。无意识中,我越界了。我擅自在你是否能够毕业这件事上附加了许多个人意义。向你坦白寻求信任是一回事,将公私混淆是另一回事。我不应该那么做。”
“也许我有时候太咄咄逼人了,让你感觉我在逼迫你毕业。对此我必须道歉。”语毕,兰波将帽子按到胸口,郑重地向她低头。
弥雅哑然以对。
兰波无措地将帽子在手指间转了一周半。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继续反省:“那天从城里回来之后,我对继续与你相处感到畏惧,我害怕你又会问出什么我无法作答的问题,但不止如此。我花了几天时间才想清楚原因,也因此对你有所疏忽,没注意到你的状态,也没能及时介入你与新室友的关系。弥雅,我很抱歉。”
兰波这样大方坦然,将所有见不得人的考量抖出来,她反而无话可说。
他能承认自己越界也意味着他早已退回隔开公与私的那一线后。
隐秘的事说尽之后,弥雅与兰波的距离反而扩大。
无法探明原因的焦躁火苗再次在她心中闷闷窜动。
弥雅噎了好一会儿,才别开脸道:“所以这是什么?辞职前的演说?”
兰波呆了呆:“不。只是之后我会更加注意。”
“比如?”“我可以承诺,如果你在仔细慎重地考虑之后,依旧决定留在改造系统中、不回归外界的社会……如果那确实是出于你的意愿,而非因为其他方面的顾虑,我——”兰波艰涩地停顿了一拍,“我会尊重你的想法。”
弥雅勾了勾唇角,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自己本该更加高兴一些:“很好。”
“但我没有放弃。你刚才的话给了我一些希望。”这么说着,兰波的眼睛又因为星点的笑意恢复了神采。
弥雅懊恼地咬住嘴唇。
刚才冲动之下她承认了对外界的向往。
兰波抬腕看了一眼时间:“关于你和克拉拉……我现在不好多说什么。但如果可能,希望你不要单方面地拒绝与任何人交流。说到底,也许你与她之间的差别没有你想得那么大。”
弥雅张了张口。
“克拉拉的父亲约瑟夫·西姆尔是个争议很大的人物。”
约瑟夫·西姆尔这个名字让弥雅一震。
一年多前还屹立不倒的帝国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许多曾经在各种通报和宣传中出现的名字也只是听着熟悉,不再有意义。但一经提醒,弥雅就想了起来:约瑟夫·西姆尔是帝国内阁成员之一。由于首领在战争最后数年鲜少在公众面前露面,约瑟夫在很多场合直接作为代表出现。尤其在外交方面,其态度与立场与首领本人等同。也因此,有人将帝国一方的失败归咎于约瑟夫和其他数名出入公众视野的高官,而非首领本人的决策失误。
甚至有传闻说最后的投降决意也是约瑟夫带头通过的。
对于帝国时代的批驳当然少不了对于约瑟夫的负面评论。改造营的不少纪录片中都有他的身影。当然是作为反角出现。
弥雅不禁想,克拉拉哭得那么伤心,大概也有这一层的原因:亲生父亲在那么多人面前被一遍遍地从人格开始彻底否定,大概很少有人能够一笑而过。
况且约瑟夫对于反对帝国统治的人而言是首领的喉舌,对于依然对大业抱有幻想的人则是叛徒,如今克拉拉一家的立场想必相当尴尬敏感。不知道现在莱辛的学员之中有多少人知道克拉拉就是约瑟夫的女儿。如果身份曝光,她的处境好不到哪里去。将克拉拉特地从高等级的改造营调到这里,确实教育时间和严苛程度都会减轻,然而西姆尔夫人的一片回护的好心也许对本人来说反而十分残忍。
“所以我应该体谅她一些?”
兰波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权利要求你那么做。”
弥雅别开脸,冷静地说道:“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她的父亲是她父亲,她是她。我对帝国没多少恨意,但我也没法和她搞好关系。她只是付出了早应该付出的代价。她之前舒舒服服的人生透支的是我这样的家伙……还有我以前伙伴们受过的苦。有的人甚至死了。她无辜,但她也一点不无辜。”
“也许的确如此,”兰波竟然没反驳她,“但听起来她似乎并没打算否定这一点。如果她想要承担着过去的重荷重新开始,那份勇气和决心值得钦佩,任何人都不该过于苛责她。”
弥雅默了半晌。她知道兰波说得没错。
他会坚持不放弃她,对她一开始就不抱偏见,当然也就会均等地给克拉拉同样重新开始的机会和希望。更何况她现在仅仅是兰波的“第一个”学员,不再有其他的意义。
想到这里,弥雅的思绪有片刻的空白。
她没法再对自己装傻:她对克拉拉的敌意之中其实还有一丝领地被侵犯的意味。兰波的多管闲事,他傻瓜一样的正直、宽容和温柔,她逐渐习以为常,并且将他和他的一切当做自己独占的所有物。
并非她真的多想要兰波的关注和包容,弥雅只是讨厌再被抢走什么。这种突然被迫与他人共享玩具一般的感觉令人不快。原来即便是她,也会想要成为另一个人唯一的某一个。谁都好。甚至兰波都可以。不,应该说都怪他那样对待她。她肯定不是兰波善意相待的第一个,但他却是她的从所未有。到最后还是怪自己。她竟然因为他的好意和话语动摇,对他充满谜团的过去产生好奇心,也许还有一点同情,甚至开始将他的善意当作特殊对待。什么都称不上,没有好听的名头,只是纯粹却也丑陋的占有欲——不论喜不喜欢,因为误以为抓在手里就不想放。
弥雅对这样的自己深感耻辱。
不知道兰波看出来多少。弥雅不禁怀疑是自己首先在哪个细节表露出萌芽的依赖和占有欲,令兰波骤然警醒,进而开始自我反省。
手掌压在膝头,弥雅花费很大力气才没有表现出异状。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
兰波起身:“差不多到午饭的时间了,下周的安排之后我再告诉你,可以么?”
她冷淡地回:“随便你。”
“那么——”
弥雅忽然打断兰波:“如果我和克拉拉搞好关系,有什么奖励?”
兰波愣了须臾,温和地问:“你想要什么?”
她毫不犹豫:“我做到了的话,你就弹一次钢琴给我听,我一个人。”
弥雅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强调她一个人。也许是带有桃色意味的恶作剧,那是她的特权;也可能只是想借此丈量清楚兰波现在与她保持的距离。
兰波眼神闪烁,没有答话。他保持沉默的时候总是显得意味深长。
“不愿意?那就算了。”
“也不是不愿意——”他平静地说道,“只是不太合适。”
弥雅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仿佛这真的只是她对他的有意刁难,又或是对他宣言的确认,从一开始就不抱期望。
轻快地跳起身,弥雅加快步子,超过兰波往通往行政楼后门的玻璃走。这几日的重荷被陡然掀翻,一股诡异的轻松感笼罩住她。
兰波的脚步声忽然停住。他的口气很小心慎重,但堂堂正正:
“我之前说过愿意弹给你听,现在反悔也不好。不一定是克拉拉,如果你能交到一个新朋友,那么我就会履行承诺。”
弥雅险些浑身发抖。她想质问兰波为什么又突然给她开一个特例。
但她最后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回头,只非常无谓地耸肩:
“知道了。”
不要说和克拉拉做朋友,她决定之后都尽可能躲着兰波。
走出行政楼,兰波见弥雅又准备往营地边缘去,提醒了一句:“你这几天没睡好,再不吃东西的话对身体会撑不住。”
弥雅压抑着火气瞪视他。
兰波没多劝说,只露出无奈的神色。那是大人看待令人头疼的小孩子的从容。
她激烈的拒绝词句在出口前变味,成了一句:“我现在就去,行了吧?”
兰波闻言微微一笑。
那是弥雅无比憎恶,想要打碎、戳破、揭开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头回赶榜
第28章 零下六十八
弥雅在进入教学楼A栋前驻足,抬头看了一眼标牌。
改造营的教官流动性很强,现在任职的许多教员可能根本不知道弥雅·杜伦也曾有过在营地各种再教育课程和活动上露面的时期。对本人而言,那也仿佛属于另一段人生。
这栋楼原本是疗养院的休闲中心,棋牌室和茶室重新分隔并装上门窗,改建为一间间可容纳二三十人的教室。
十点五十分,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已经开始,走廊里静悄悄的。
老旧的灯管散发着略显浑浊的光辉,两壁和地面蒙上一层灰白的薄纱。弥雅的影子悄然经过一扇扇门。门缝中传来授课的语声,她捕捉到数个熟悉的词眼:帝国,宣传,洗脑,群落,集权……
看来周二早晨安排的是历史课。弥雅并不意外。以各种事实资料驳斥并推翻少年军成员们从小接受的叙事版本,而后重新教授这片土地“真实”的历史。这是改造营教育策略的最重要一环。
弥雅其实并不反感这些课程。现今新联邦对于战争始末的叙事版本解答了她还在服役时无法向任何人明言的许多疑问,但也留下了无法捋顺的矛盾点。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儿没有太大变化的授课内容,她又想到,初入营的时候,她不该在这样的历史课堂上挑出新故事版本里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那些问题让她的第一位指导教官大发雷霆。
其实弥雅原本并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表达看法,但那时她误以为战争结束,世界就随之真的大变样,懒得再忍耐下去。天真的误判。但如今再想这些也没有意义。
一耸肩,她继续往前走。
弥雅久违地造访教学楼当然不是为了听课。她只是在想方设法回避兰波。
在打定主意尽量避免与兰波在面谈以外的场合见面之后,弥雅才恼火地发现她并不清楚兰波的日常行动轨迹。而与之相反,屋顶,小树林,仓库区,兰波定然早已将她惯常打发时间的场所铭记在心。如果兰波想,他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她。
一边寻找阿廖沙一边回避着常去的场所,弥雅晃了大半个上午,最后决定来这里:她最不可能出现的场所显然就是教室。
“好,大家有什么问题吗?……西姆尔小姐?”
另一扇虚掩的门后传来的教员声音令弥雅停下脚步。
克拉拉清脆的嗓音接着响起:“您刚刚说帝国政府强行将西部两省收编进版图,不顾反抗夺走了当地政府一直以来的自治权。能不能再给我们看一些事例或者内部文件证据?据我所知,那里的地方政府是主动邀请帝国部署前来的。”
教员的措辞颇为冷硬:“西姆尔小姐,应该不用多说明,那些亲帝派被绝大部分人视作只顾及自己利益的叛徒。”
克拉拉好像有些慌张,急忙辩解:“我没打算否认这点,也不是说您刚刚说得不对,我深刻认识到我自小被灌输的许多事是不对的,所以我想知道得再具体一些——”
教员沉默片刻:“西姆尔小姐,下次上课之前我会找一些相关资料。还有其他问题吗?”
半晌无人应答。尴尬的空气仿佛要从门下挤出来。
弥雅轻轻将门缝推得更宽,从中打量教室中的情况。教室格局和她记忆中没太大变化,放置了六张大桌子,学员们围坐其旁。
她一眼就看到了克拉拉。
金发少女端坐在教室前半正中离讲台最近的桌边,背脊笔挺,正举着手等待教员给她提第二个问题的机会。
问题在于克拉拉是这一桌的唯一一人。
不仅如此,邻近两桌靠近她的座位也空着,组员纷纷挤在离她更远的另一侧。
弥雅佩服地抬起眉毛。
看起来克拉拉的身份已经曝光,到营地短短数日处境已经变得十分糟糕。而面对其他同学露骨的敌意,克拉拉半点没有露怯,似乎也不打算因此按捺住自己只会显得像在找茬的求知欲。
教员无措地再次环视四周,等待有其他人举手提问。
但其他学员不是低下头避免与教员对上视线,就是窃笑着传纸条,甚至交头接耳,总之拒绝配合解围。
只有克拉拉把手举得更高。
弥雅对这种气氛再熟悉不过。
即便教员有意维护被排挤的学员,也会被这种险恶的气氛逼得心生怯意。况且和提出麻烦问题的前帝国高官女儿站在一边怎么看都不像是教员该做的事。
也才二十出头的教员脸色不太好看,垂头将带来的帝国时代剪报集翻得哗哗响,快速道:“那么我们看下一个小节,有没有谁愿意帮所有人朗读一下导语?”
刚刚影子都看不见的手一只只地举起来。更像在赞同某个由教员带头通过的无声决议。
克拉拉咬了一下嘴唇,没有将手收回去。
“维克多。”教员点了一个男孩朗读。
“咳,第三小节,帝国初期的——”
教师门忽然打开,诵读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看向开门的不速之客。
“弥雅·杜伦?”教员难以置信地轻声念出名字。
弥雅露出虚假的微笑:“十分抱歉,看起来我迟到了,但是我还能加入么?”
教员噎了半晌,手指下意识夹住剪报集的边角折了两下,没什么底气地喃喃:“当然……你找个位子坐吧。”
弥雅故意环顾四周。她看向哪里,哪一桌的人便会露出警觉的神色。她不由想笑,开始在心里念诵童谣,决定到不幸落在在最后一个词上的那一桌边凑热闹。
“这里还有空位。”克拉拉忽然打破紧绷的寂静。
弥雅讶然看向与她关系绝对称不上友善的新室友。
克拉拉神情坦然地回望过来。
无谓耸肩,弥雅在克拉拉对侧的椅子上座下,单手撑头看向讲台,从克拉拉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
“那么,维克多。”
男孩便重新清清嗓子:“第三小节,帝国初期的殖民扩张。……”
导语读完之后,各小组各自阅读在桌上投影出的材料,以小组讨论的形式回答教材上的问题。弥雅出现之后,教室中就明显人心涣散。其他小组讨论时说的和帝国殖民计划没有半点关系,弥雅时不时能听到自己和阿廖沙的名字。她对这种事早习以为常,只撑着头闭目养神。
“弥雅。弥雅?弥雅。”
克拉拉叫到第三遍,弥雅不得不回头:“干什么?”
对方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小组讨论。”
弥雅斜眼扫了一眼桌面显示的文字,淡淡道:“我没什么想说的。”
“但我们应该讨论阅读材料。”
“你和自己讨论就行了。”
克拉拉愕然扑闪着大眼睛,不太明白弥雅的意思。
“在我出现搞砸这个欺凌派对之前,你肯定已经习惯和自己讨论了,那么现在你也继续那么做应该没什么难度。”弥雅的声音不大,但周围人听得清清楚楚。
有几个少年少女的眼神心虚地闪烁起来。
气氛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此前投注在克拉拉一人身上的冰冷视线大半转移到了弥雅身上。弥雅显然没有把克拉拉当做同伴。刚才她的突然出现便不再有救场的意味。既然和其他人一样和臭名昭著的问题少女站在对立面,不知道是认真过头还是冥顽不化的战犯女儿似乎相对没那么讨人厌了。
克拉拉垂眸,开始安安静静地重新阅读教材。这节课剩下的时间里,她没有再试图和弥雅搭话。
十一点四十五分,下课铃声响起。
弥雅不等教员布置完作业就起身往外走,思考下午到哪里打发时间为好。
身后传来追来的足音。
克拉拉走到弥雅身侧,问道:“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
“不要,”顿了顿,弥雅无可理喻地摇摇头,“原本下节课开始,也许就有人愿意和你坐在一桌了。”
克拉拉一怔,随即甜甜笑开:“我知道。谢谢你帮我。”
“那不是我的本意。”
“就算是那样,我还是要谢谢你。弥雅,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这么说着,克拉拉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弥雅的胳膊。
一阵清香从少女身上飘来。弥雅猜想那是克拉拉那些瓶瓶罐罐的功劳。她从没在其他学员身上闻到过这种昂贵的香气。弥雅一个激灵,坚决地将手抽出来,动作有些粗鲁。克拉拉不备,身体轻晃,受伤的神色在她脸上瞬息即逝。
“就因为都被孤立就要黏在一起,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了。”弥雅拉开距离,没什么笑意地勾了一下唇角,“我之前就说过,想要好好毕业就离我远点。你还想不想毕业?”
克拉拉坦然答:“想。但这和和你相处不矛盾,也和他人怎么看待你或是我没有关系。我想和你交朋友。仅此而已。”
弥雅哽了一下,才再次吐出尖刻的嘲讽:“看来你交朋友的品位有待提高。”
“弥雅,传闻是传闻,也许我不该那样直接和你求证,很抱歉,但我……我觉得你和他们想得不一样。我——”
克拉拉的话还没说完,下课的三五个少年走来,就像没看见她和弥雅,从后狠狠撞上来。弥雅反应敏捷,立刻躲过,克拉拉却被结结实实推搡了一记,扶住墙才站稳。
“我刚刚是不是撞到什么东西了?”
“没有吧?我什么都没看见。”
这么说着,肇事的少年们哈哈交换着眼神大笑起来。
笑声尚未散尽,走在最前面的领头者就兀地绊了一下,踉跄跌倒在地。
弥雅将绊倒少年的腿收回来,懒洋洋地飞了旁观者一个眼色:“刚刚我伸了一下腿,有什么东西碰到我了?不过是错觉吧。”
“你!”
弥雅微笑,挑衅之意几乎溢出来:“想打一架?正好我拳头有点痒了。”
少年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上前一步。他的同伴们也跟着围过来。他们的阴影将弥雅团团笼罩,她毫不畏惧,甚至有点来劲。自从兰波出现,她就安分过头。她不介意现找个出口发泄无处抒发的破坏欲和怒火。
“斗殴、被关禁闭这流程我非常熟悉,我不介意带你们也领略一下。”
听到“禁闭”一词,少年们顿时露怯。
弥雅不禁咂舌。现在的新学员大都战争后期才加入少年军,与最初几批的脾性和目标都完全不同,只想着尽快毕业回归正常生活,不愿意贸然生事。
她顿感无趣,原本还想再说点挑拨的话煽动对方的怒火。克拉拉却突然拉着她往教学楼外跑。
弥雅回过神的时候,她们已经到了户外,完全脱离了剑拔弩张的对峙现场。
“你要跑就一个人跑,关我什么事。”弥雅没好气地挣开克拉拉。
克拉拉大大方方地答道:“因为那样的人关禁闭不值得。”
抓了抓头发,弥雅感觉颇为无力。她立刻意识到这种烦闷感并非第一次涌现心头——兰波不知疲倦、不懂放弃似地接近她时,弥雅就被相同的情绪缠绕。
一想到兰波,不愉快的感觉骤然加倍。现在这状况就好像弥雅在乖乖努力,试图交个新朋友和兰波交差。但除此以外,她似乎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给克拉拉解围。弥雅不禁对自己更为恼火。
见弥雅不答话,克拉拉又说:“刚刚你又帮了我,谢谢。”
弥雅烦躁地摆了摆手,转过身。
“你要去哪?”
不甘地沉默须臾,弥雅没好气地答道:“食堂。”
克拉拉眼神立刻亮起来,脚步轻快地走到她身侧:“嗯!”
第29章 零下六十五
莱辛改造营原图书室,现自习阅览室。
有人在弥雅对侧坐下。
她讶然抬头,嘴唇微张停了片刻,才喃喃:“阿廖沙。”
“弥雅。”黑发少年问好似地念出她的名字,定睛凝视她片刻,才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平时午休这里根本找不到空位。”
除了门边两桌,阅览室中的位子大都空着。
弥雅将面前的旧杂志卷起来,在桌面敲击数下,语带嘲讽:“原本确实一个空位都没有,但我一出现,就走了一大半人。”
“你原本很少来这里。我不在期间发生了什么。”
他的最后一句不是提问,是陈述。
弥雅耸肩:“我在回避我的教官。”
阿廖沙看起来并不意外。
“你呢?这半个月你到哪去了?”
对方惊讶地顿了一拍,才缓声说道:“之前你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消失,去了哪里。”
弥雅看向窗外:“但之前没有哪次持续那么久。”
黑发少年单手支颐,歪着脑袋笑笑地问:“你在生气?”
弥雅在台面下象征性地踢了他一脚:“如果我说有一点呢?”
“那我就必须给个解释了,”于是阿廖沙便配合地轻声交代自己的行踪,“这两周我一直在接受关于那件事的问讯。”
他们之间需要小心代指的只有一件事。
弥雅默然不语,眼神闪了闪。
阿廖沙都被带走问询,她这两周却忙着和兰波还有克拉拉搞拉锯。这不正常。
有两种可能:一、受兰波的证言影响,检方不再怀疑弥雅,但为了交差还是问询了同为当事人的阿廖沙,一切都是走个流程;二、弥雅原本也该接受问询,但兰波挡了下来。
阿廖沙观察着她的反应,若有所思:“我以为你能猜到。除非……你没有接受同样的问讯。”
她将旧杂志卷得更紧:“的确没有。”
“看来那位教官先生把你保护得很好。”
弥雅的答句短促生硬:“我知道。”
“而那……?”
弥雅倏地将卷成纸筒的杂志扔下。啪,落到桌面的杂志很快恢复成一个两边翘起的圆弧,不复原本的平坦。她续上阿廖沙的话头:“而那样让我感觉不舒服。”
阿廖沙似乎并不相信。但他不会和她为这种事争论,便伸手将那本杂志拉到自己面前,翻了几页,又回到封皮,失笑说:“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出版物?”
“否则怎么可能留在这里,”弥雅头也没回,随意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墙角有个箱子,还有很多别的。”
“哪天我有空了说不定会去翻一翻。”
“你才不会。”
两人对视数秒,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安静。”门边有人嘘声呵斥。
弥雅直接冲对方束起中指。
“墙上写着保持安静,”阿廖沙兴致盎然地往标识一指,站起身来,带得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我们走。”
图书室所在的C教学楼地势较高,矗立在一段长台阶尽头。弥雅和阿廖沙在阶梯中段的水泥平台上席地坐下。楼宇的阴影将台阶割裂为光暗两部分。阿廖沙坐在阳光中,向后仰头闭眼,半晌才长长呼了口气:“你在想什么?”
“这里的地势和那栋楼,和那栋办公楼很像,”弥雅吞咽了一记,双手捂住下半张脸;她定定看着台阶末端,声音有些沙哑,“我在想,从这里摔下去,或者从图书室的窗口跳下去,会不会和他变得一样。”
阿廖沙没有因为这个阴暗的话题抬一下眉毛:“可能吧。但那种死法乱七八糟,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她勾了勾唇角,“但没什么死法不是乱七八糟的。”
阿廖沙想了想:“活到八十岁,有一天睡梦里不知不觉就断了气。那样没什么痛苦,也不脏兮兮的。”
弥雅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少来了,你觉得我或是你会有这种寿终正寝的死法么?”
黑发少年笑着揽住她:“原来我们在谈论自己可能的死法?”
她低下头,半晌没答话。
他转而摸索着找到她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揉捏,然后翻过手掌用指尖跟着掌纹描摹,就好像这是一件稀奇的玩具。弥雅对痒不太敏感,但过了一会儿也忍不住五指收拢阻止对方继续这么摆弄下去。
“阿廖沙,我们……我和你认识多久了?”
对方轻笑:“我不数日子。”
“我知道,”她反抓住他的手,“但……感觉已经很久了。”
“也许吧。”阿廖沙叹息说,但短短的词句中又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重荷。
弥雅讶然看了他一眼。对方微笑着撑头望回来,细碎的天光在他幽深的眼睛里闪烁。他的口气堪称纵容:“我有想和你说的事。但你也一样。你先。”
弥雅心头一凛。还是瞒不过阿廖沙。很多时候,她感到他比她自己更为了解她。这么想着,弥雅哂然,身体前倾,一手撑着下面一级台阶,摩挲着因为长久处在阴影中显得阴冷的粗粝水泥表面。皮肤表面传来的轻微痛意让接下来的话更容易出口。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她艰难地停了良久,声音低下去,不敢去直视阿廖沙,“只是个假设,我改变主意,想要毕业了。你……怎么看?”
阿廖沙的答案出乎意料地爽快:“如果那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反对。”
她愕然看向他。
“如果你问的是我想要你怎么做,我的答案没有改变。我希望你陪我到最后。但那是我想要的。而我更想要的——”他吊胃口似地停顿,即便她已经听过后面的话语,“是你自愿地、发自内心地选择陪我到最后。”
“我没决定。我只是想……”弥雅抿唇收声。没必要撒谎。她随即改口:“我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我最近想了很多事,我开始觉得……也许这么强撑着不毕业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
阿廖沙没有反驳,安静地等待须臾,见她没有继续的意思,便点头:“那么轮到我说了。”他笑了笑,伸手触碰她的脸颊,眼里有难解的成篇字句。
这气氛莫名像道别。瞬息之间,慌张压过了宽慰,弥雅紧捉住他的手。
她的这个小动作让阿廖沙加深笑弧。他轻轻摇头,改道捋顺她的一缕乱发,同时平静地宣布:“多巧啊,我也感到自己似乎应该改变态度,准备毕业了。”
“你也……?”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弥雅略微眯起眼睛。
“不仅如此,表面上,我要和你断绝来往,”阿廖沙收回手,“既然你有毕业的想法,那就好办很多。”
弥雅哽了哽:“你不打算告诉我你的计划?”
“你不知道比较好。”
弥雅的指甲划过台阶,缝隙里嵌进尘泥。生理上不快得令人发疯。但那是她故意的。她没法指责阿廖沙。她同样动了和当初承诺过的内容背道而驰的心思。况且他们之间也很难谈什么背叛。
弥雅低着头,费了很大力气才尽可能平静地说:“也就是说,我……对你的复仇来说,没有用了?”
阿廖沙无奈地蹙起纤秀的眉毛:“你这说法就好像我们真的要决裂了。”
“不是么?”
对方放软口气:“好吧,那我再多解释一点。”
“我之前没有和你说过,但你应该也猜得到,我复仇的对象不是某个人,某几个人,”阿廖沙缓慢而认真地环视周围,从绿化带里到营地灰扑扑的建筑物,语声非常平和,完全不像在谈论仇恨,“我无法忍受的是这个取代了、毁灭了帝国的新秩序。”
“最开始这里有很多抱这种想法的家伙。包括那些试图劫持这座营地、最后被打包送到不知道哪去的人,”阿廖沙唇角上扬,但不论是他的声音还是眼里都没有丝毫笑意,“那些毕业之后潜伏半年,突然在议会广场上自爆的人大概也是这种心思。但我和他们可能还有一点不一样。然而我也明白,仅凭一个人、一群人的力量,不要说破坏,就连一点灰尘都无法惊动。”
他转向弥雅,轻柔地摇头:“所以从一开始,我的仇恨,我的复仇——如果我真的能做到什么的话,都毫无意义。但即便如此,我已经只剩下这份恨意,哪怕只有一粒灰尘也好,我想吹动它。那样……可能我就算是留下了一点印迹。”
“听听我都在说什么……”阿廖沙轻笑,“总之,不论是我还是你,都非常无力,说实话,如果面对的是一整个新世界秩序,当然什么都做不到。之前我即便知道不可能,但还是想相信也许两个人会不一样,所以我说,我想要你的、需要你的帮助。但不是那样。问讯给了我一个新的想法。而那种方式只需要我一个人。”
“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我还是需要你的帮助,我会利用你,但是我不需要你参与。你可以安心准备毕业,只要等着看我交给你答卷,然后毫无留恋地离开这里。”
“而你不准备告诉我你具体会怎么做?”
阿廖沙摇头。
弥雅垮下肩膀,叹了口气,没有追问。
对方反过来问她:“那么,即便我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你,我还是可以利用你么?”
“你知道我的答案。”
阿廖沙压低声音,吐出的词句宛如来自地狱的盛情蛊惑:“说出来。”
弥雅毫不犹豫:“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阿廖沙应该也是一样的。只要她开口。
但她已经决心不再向他求助。这点他同样清楚。
阿廖沙一瞬间看上去有些哀伤。但他随即微微一笑,以不知该说是冷酷还是温情的口吻坦白:“弥雅,你的这种地方真让人着迷。我应该以高尚的举动回报你的高尚,但我的做法会不可避免地伤害到你。”
“我只是不喜欢欠人情,”弥雅注视他片刻,“你再说我可能就要猜出来了。而且,我可没说我一定会毕业。”
“那我还是闭嘴吧。”阿廖沙转向前方,忽然眯起眼睛。
弥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胸口突地一跳。
兰波。
弥雅之前想办法打听到了他的日程安排,这一周的躲避策略非常有效。这是上个周日以来她首次见到他。
兰波身边还有一个人。弥雅定睛看去,发现那正是克拉拉·西姆尔。
他们正沿着营地的林荫道缓缓从食堂的方向走来。隔得太远,弥雅当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不难判断,他们相谈甚欢。
至少肯定比弥雅和兰波有过的任何一段对话要轻松愉快。弥雅翘起唇角。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配合的谈话对象,和兰波说的也都是沉重的话题。但除了战争、死亡、凶杀、和仇恨以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可以谈。如果不是作为教官的义务,甚至不会有那些谈话。
银行家的儿子与帝国高官的女儿则不一样。他们给人的感觉都有些相似,一定有说不完的与教官和学员身份无关的共同话题。很可能即便凑过去听,弥雅也无法理解他们在说什么。可能是错觉,但弥雅甚至觉得兰波的招牌温和笑容,在面对克拉拉时,似乎也和对她有点不一样。
弥雅的胃里翻搅起来。
“你在嫉妒。”阿廖沙冷不防评论道。
弥雅恼火地瞪他:“如果你把并不喜欢的玩具被人抢走的感觉称作嫉妒,行,那就是嫉妒。”
阿廖沙愉快地笑出声。
弥雅用胳膊肘戳他。阿廖沙幼稚又夸张地惨叫。
随即,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弥雅感到某个时刻的迫近。
“我还是很讨厌你的教官。他让你开始发生变化,不仅因为这一点。其实我甚至应该感谢他。”阿廖沙神色如常,一边观察着兰波一边评判道,“但经验和直觉告诉我,那些看起来温和又高尚的人要么真的表里如一,要么心里藏着魔鬼。”
“我知道,”弥雅将视线从兰波温和的笑脸上挪开,“可能比起讨厌,我现在更怕他。”
阿廖沙还没回话,克拉拉忽然注意到了弥雅他们,惊喜地挥动手臂,而后转头和兰波说了几句。兰波也看过来,向他们笑着抬了抬帽子。
弥雅忍不住冷哼一声。她怀疑更早之前他就看到了她和阿廖沙。毕竟这段台阶上只坐了他们两个人,远看相当显眼。
克拉拉停住脚步,扬声招呼弥雅过去。
“新朋友?事情变得有点复杂。”阿廖沙有点幸灾乐祸。
弥雅不禁别开脸翻了个白眼:“那是我的新室友,同时也是兰波教官负责的另一个学员。”
“那么我们也差不多到这里,”阿廖沙站起身,单薄的身躯晃了晃,仿佛要平衡不稳往前摔出去。但他很快站稳,垂眸看向弥雅,神情变得冷淡,“至少表面上,这应该看起来像是意见不统一的决裂。”
弥雅也收敛起表情,没什么起伏地吐出一个可行的版本:“你突然开始改过自新,我感觉被背叛,弥雅和阿廖沙的反叛组合就此解散?”
“然后你之后也开始不情不愿地考虑起毕业这个选项。”阿廖沙看起来又想要微笑,但他忍住了。他转过身,作势要再次拾阶而上:“如果你最后还是决定陪我,我也不会拒绝。那个时候,也许我还会再对你坦白一些事。”
“这句话你应该更早之前说。”
“不,必须留到现在才说,”阿廖沙往上走了三级台阶,没有回头,“弥雅,那时候,我愿意为你去死,那样本该最好。这不是谎话。”
弥雅也起身。
“我知道。”
这么说着,她迈下一个台阶,往阿廖沙的反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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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零下六十五
弥雅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却没有驻足,直接与克拉拉擦肩而过。
“弥雅。”
“什么事?”她不耐地回头,“啊,我忘问好了。下午好。很高兴见到你。再见。”
克拉拉并不介意弥雅的态度:“我才恰好碰到兰波教官,又撞见你,今天真是我的幸运日。”
弥雅像是才注意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向他飞快地假笑了一下:“兰波教官。”
兰波举止如常:“这一周过得怎么样?”
弥雅没客气:“直到我在这里撞见你为止都很好。”
克拉拉因为她话中的火药味瞪大了眼睛。
兰波无奈地笑了笑:“所以你在躲我,而不是在尝试新事物?”
“一石二鸟,”弥雅冷淡地耸肩,“有什么问题吗?”
兰波不为所动,顺着她的话头给出建议:“说到尝试新事物,今天或者明天,你可以再去试着参加一下兴趣小组。”
“我原本打算今天下午去读书俱乐部转一圈。但估计和阅览室的情况差不多,我一进门,原本在房间里的人就要走掉大半。”
“弥雅。”
“我在叙述事实。”
兰波揉了揉眉心,向克拉拉歉然道:“西姆尔小姐,我和弥雅要确认一下这周目前的进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我到台阶上坐一会儿。”克拉拉走前轻轻拍了一下弥雅的手臂。
她惊讶地看过去,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你和西姆尔小姐已经修复了关系,”兰波谨慎地评论道,停顿半拍才加上个人感想,“这是件让人高兴的好事。”
“西姆尔小姐,啊,西姆尔小姐,”弥雅学着他的口气,翻了个白眼,“为什么你从来不叫我杜伦小姐?”
“她更喜欢那种叫法,如果你想,我也可以以姓称呼你。”
“饶了我吧。杜伦这个姓氏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弥雅哂然,“我的名字也一样。”
兰波叹息一声,摘下军帽:“能不能告诉我做了什么让你那么生气?”
弥雅像被问住了,沉默良久才抬头,面无表情:“你什么错都没有。只是我又在发神经。别管我。”
“弥雅。”
每当她在激愤或冲动之下说出什么不讲理的话,兰波都会那么温文地叫她的名字,试图将她从感情的洪流中拉回来,唤回一个接近成年的人应有的理智。这柔和的两个音节很多时候听上去像叹息,但也似乎隐含警告:如果她再胡闹下去——
弥雅知道兰波没有这个意思。但她还是会在他以这种口气唤她时心头一凛。
这次也不例外。
她将情感从吐出的每一个词表面剥离:“我同意你之前说的,我和你有必要保持距离。所以我不想在周日以外的时间见到你。就是这样。”
兰波苦笑:“保持职业距离不代表躲着我。”
“那样最简单快捷。”
“弥雅,再这么说下去,我和你的这段对话就跑偏了。”
她抱臂胸前,防备问道:“那么,你还想说什么?”
兰波没立刻回答。他走神了须臾,难得在眉眼间流露出疲惫之色。而后,他才突然惊醒,连忙说:“关于毕业,你的想法是否有哪怕一点的变化?”
原来这个人也会疲劳。
弥雅为自己这荒唐的感叹仰头弯唇:“你准备现在、就在这里,把周日要说的全都提前过一遍么?”不等回答,她又抢白:“不,没事的,我明白的。”
兰波愣了一下:“明白什么?”
“我太不省心了,让你感到疲倦。‘都快一个月了,然而这个臭丫头还是一样的死脑筋。’我能理解,正常人都会那么想。”
“我没有那么想。我昨天很晚才睡,吃过午饭有些……无法集中注意力,”兰波勉强微笑了一下,“但我必须承认,弥雅,你抗拒的态度让这番对话增加了不少难度。”
虽然措辞委婉,但他从来没有这么批评过她的不配合。
弥雅知道是自己不讲道理乱发脾气,但还是莫名委屈起来。她干脆回头扬声招呼:“克拉拉!”而后,她重新面对兰波,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唇角:“和我相比,我的新室友更合适担当饭后散步聊天的对象。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兰波教官。”
甩下隐含尖刺的道别话,弥雅便打算扬长而去。
兰波下意识拉住她。
弥雅差点跳起来,而后僵在原地。
隔着衣袖,她感觉得到青年指掌有力的轮廓,还有他的皮肤的温度。她随之第一次切实感受到,即便看上去再没有攻击性、再温柔,兰波也是个男人。他的手掌应该可以完全扣住她的手腕乃至小臂。而和其他远超出她体格的男人一样,他当然能够轻松制服她。
意识被本能的恐惧涂成一片空白。
弥雅开始打颤,呼吸急促。
兰波倒抽一口气,立刻缩手,慌乱地将帽子按到胸口:“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做的,是我的责任……真的非常抱歉。”他又后退半步,向站在台阶上不知道是否该继续靠近的克拉拉说道:“西姆尔小姐,能再给我和弥雅几分钟吗?”
弥雅已经回过神来,单手抱臂,强笑了一下:“是我反应过度了。”
兰波脸色苍白:“不,我无法为刚才的举动辩护。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但我请求你的原谅。”
“别那么郑重其事,我受不了。我……没有在意。是我先控制不住情绪。而且你看上去很累,做出误判也没什么大不了。”弥雅的声音低下去,“我真的应该走了。”
兰波没有再挽留。他的手垂在身侧,凭空张开又蜷起数下。
弥雅转过身,动作缓慢,她希望兰波能再说些什么。什么都行。没有为什么。
“过去几天,我……很担心你。”兰波闭了闭眼,喃喃,“不,这不是个借口。”
她在原地没动:“有什么好担心的?这里的每个人身上都挂了监测生理数值和地理位置的狗牌,只要有什么异动,立刻就会有人赶过来。”
这也是她和阿廖沙没有一次能成功结束这一切的原因。
兰波愧疚地沉默。
弥雅深呼吸,开玩笑似地问:“难不成你因为太久没见到我,有点想我了?”
考虑到他们之间刚才那个尴尬的瞬间,这说法极度不合适。但弥雅还是想这么问。哪怕她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也许吧。”
弥雅惊愕之下,嚯地回身。
兰波表情倒称得上平静,又或是在她转过来之前就已经将动摇掩藏干净。
“可能只有我这么想,但我可能无意识中把你当作了……”他无措地停顿片刻,艰难地寻找合适的词语,“类似朋友的存在。我能理解那让你感到不舒服,我在反省。”
弥雅的身体中宛如开出一个小却深的洞,酸酸的热意抑制不住地从里面往外涌。这个答案令人失望,犹如前进一步之后又连退两步。她不由干笑:“噢,我的第一个教官最开始也说过,她想要成为我的朋友。”
兰波垂睫,声音很低:“我不确定我能够胜任任何人的朋友。”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没什么,”他脸上的歉疚之色更浓,“请忘了刚才的话,那不合适。”
弥雅定定凝视他。非常罕见地,兰波略微侧眸回避。单方面对峙持续的那十多秒,他几乎没有眨眼,仿若凝视着什么只有他看得见的无波湖面,而那过于平静的蓝则忠实无误地映照在他眸中。
她垮下肩膀,向克拉拉勾手:“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了。”
克拉拉靠近,眼神在弥雅和兰波之间转了转,谨慎地提议:“今天下午有准备停战一周年仪式的彩排,弥雅,你要不要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兰波教官会为合唱组担任钢琴伴奏。他这几天晚上都练到很晚。”
弥雅一呆,下意识看向兰波。
他无言点了点头,表情没太大变化。
刚才情绪最激动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提起某个约定。
弥雅低头笑了:“我就算了。”
克拉拉看上去有些遗憾,但没有强求:“那正式仪式的时候你可别缺席了。”
弥雅随意地摆摆手,将克拉拉和兰波抛在身后。
下午有原则上要求全员参加的彩排意味着宿舍几乎空无一人。
弥雅反锁房门,将自己甩到床上,面朝下一动不动。埋在枕头里像是要窒息,却也让心跳和呼吸都变得更为清晰。可能是一路疾走的缘故,她甚至能感觉到颈动脉在突突地跳动。
半晌,她翻了个身,瞪着天花板上的细纹长呼气。
手指摸索到刚才兰波短暂触碰过的位置。心跳又开始加速。第一次面谈之后,弥雅就将他归类为相对安全的那一类。兰波的危险来自于更深更根源的精神层面,他那些崇高得不像正常人的部分。相较之下,他高大的体格只让她恼火,而非恐惧。
而对弥雅来说,安全包含不作为异性对待。
但刚才兰波拉住她的那一刻,她毫无疑问地再度意识到他的性别,因而险些为恐惧瘫痪。残余的恐慌一闪而逝,留存的触感却更长久。弥雅捂住脸,发觉双颊到耳后不知什么时候也变得滚烫。这陌生的悸动于她而言全然陌生。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突然得了什么急病,从生理到心理都出了问题,否则她也不会对兰波那么无理取闹。
——你在嫉妒。
阿廖沙是那么说的。
而他绝大多数时候是对的。
弥雅咬住嘴唇。
一个念头随之凭空蹦出来,她心脏都差点为止停了一拍:
如果她的嫉妒不止是蛮横的占有欲呢?
第31章 零下六十五
时针走过夜晚十点,莱辛改造营与山下的大片区域一同沉入黑暗。巡航的飞行器像勘探深海的船,投下的光柱过很久才会扫过一次303室的窗台。
弥雅瞪着天花板,数着飞行器经过的次数。
下铺传来翻身的响动。
“弥雅?”
弥雅没搭理克拉拉。
“不用装睡,我知道你还醒着。”
弥雅将毯子卷过头:“你想干什么?”
克拉拉沉默数秒:“试着和你说说话。”
“我没心情和人聊天。”
“可以主要由我来说,你想接话的时候再开口。”
“你在妨碍我入睡。”
克拉拉轻轻笑了一声:“你根本不想睡。我一直想知道,你每天究竟睡多久?我睡着的时候你还醒着,我夜里惊醒的时候你还是醒着,我早晨起床的时候你已经出门了。”
“我睡多久和你无关。”
对方谨慎地停了片刻,才清清嗓子,郑重道:“过了今天,我就来这里一周了。”
“恭喜你,西姆尔小姐,你的刑期已经减掉了七天。”
克拉拉叹气:“弥雅,你肯定不愿意听……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弥雅不答话。
“因为课上的内容,这几天我一直在做噩梦。但我觉得这是好事。我在这里,大概也是一件好事。我——弥雅,对于你和其他少年军成员经历过的事,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没有做错什么,”弥雅背过身朝外,“如果你真的感谢我,那你就快点毕业从我眼前消失吧。”
“我会尽快毕业的。但是你为什么迟迟不毕业?如果有什么是我能——”
弥雅打断克拉拉:“和少年军的那段日子、和你父亲和你都没有关系。战争在我出生前就开始了。来这里之后,我一开始最不习惯的就是没有战斗机轰鸣的夜晚。”
“那么……”克拉拉低语,“和那个身故的教官有关系?”
“你不会想知道的。”
沉默良久,下方才传来一句问询:“兰波教官知道吗?……我说的是你不愿意毕业的原因。”
心脏仿佛要猝地从嘴里跳出来,弥雅抿紧双唇,揪紧毯子边沿:“为什么你觉得他会知道?”
“只是一种感觉。今天在旁边看着他和你说话时,我突然想到的。当然,你和他相处的时间比我长,和他更加熟悉。但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有点不一样。”
“不可能,”弥雅下意识否定,随即又问,“什么不一样?”
克拉拉认真思考了许久:“具体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
弥雅嗤笑。但她随即忍不住问:“在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家伙?”
“兰波教官人很好,很耐心,他会认真听我诉说看法和问题,不急着批判我的想法是对是错。这点和这里大部分教员不一样。但我可能也有点怕他。兰波教官可以让我感觉自己是无罪的,但在他面前,很多时候我又觉得自己确实罪大恶极,而且什么都瞒不过他,”克拉拉自嘲地叹息,“抱歉,我也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
“不,”弥雅闭上眼,“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克拉拉讶然停顿数拍,才发出一声意外又宽慰的“噢”。
“还有呢?”弥雅追问。
“他很会拿捏和人的距离,很注重保护个人隐私,也尽可能不打探我的家事。”
弥雅禁不住笑了。
如果说她是实验用的小白鼠1号,而兰波在个人边界问题上出了失误,那么克拉拉就是有幸体验更成熟更完美方案的2号。
克拉拉疑惑地问:“我说得不对?”
“不,我可没那么说。”
“我听到你笑了。”
“那又怎么样?”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的直觉一直很准,”克拉拉得意地停了停,“他在来这里之前是什么职业?他没有和我谈起过,我只听说他是海外归来的菁英。”
“银行家的儿子。”
如果这也算职业的话。
“和我猜得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
克拉拉难堪地沉默片刻,声音里浮上些微心虚:“我见过不少类似家境背景的人……”
弥雅轻笑:“我一点都不意外。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当教官?”
“没有。但这像是他会做的事。你听他说起过么?”
弥雅即答:“没有。所以我才问你。”
克拉拉似乎没相信,叹气:“那么轮到你了。”
“轮到什么?”
“你来说,在你眼里,兰波教官是个什么样的人?”
弥雅原本不打算回答。但词句擅自在她分神时溜出唇间: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疯子一样的圣人,我无法理解他,但我知道我讨厌他。现在……我不确定了。”
克拉拉敏锐地捕捉到话语中暧昧不清的部分:“你不确定什么?他是圣人,还是你讨厌他?”
弥雅一噎。
“那就是两者兼有。”
弥雅干脆坐起身,试图解释,但越说越觉得自己听起来可疑:“没什么别的,就是我……突然有些怕他,想到他就很烦躁,感觉很不愉快,也不想见他。当然,之前我也从来没期待过周日的面谈。我讨厌周日。一旦真的见面——”
她撑住额角低笑:“你也看到了。我甚至不想和他说话。”
克拉拉正要作答,弥雅忽然嘘声。
管理员巡夜的脚步声渐近。就在走廊前方的某间房被敲门警告。
克拉拉顿时也屏息凝气。
足音远去,两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克拉拉不由咯咯笑出声。
“闭嘴,她要回来了。”
“嘘,你听……已经走远了。而且规定十点熄灯,可没说十点就要睡觉。”
弥雅愣了愣,噗嗤笑了。
克拉拉讶然沉默。
弥雅察觉自己不知何时态度变得太过放松,再次躺平,将毯子卷过头。
飞行器再度将拉了一半的窗帘照得半透明。
克拉拉在被褥里左右挪动,窸窸窣窣的,显然毫无睡意。
过了良久,弥雅突兀地问:“他钢琴弹得怎么样?”
“给合唱伴奏考验的主要不是弹琴的水准,但他应该受过训练。”
弥雅重新躺平:“哦。”
“你今天应该一起参加彩排的。”
“没兴趣。”
克拉拉胆子大了一点,直言不讳:“可你显然对兰波教官的钢琴技术有兴趣。”
弥雅恼火起来:“我只是想知道他有没有把伴奏搞砸,想幸灾乐祸一下。”
下铺传来叹息。
“你想说什么?”
“我不确定你想不想听。”
“什么?”
“我觉得……弥雅,你可能对他动心了。”
“我?对他?”弥雅笑了两声,再度重复早前就在心里对自己重复过的短句,“不,不可能。”
“你不愿意说自己的事,但提到他,你就变得健谈,竟然和我聊了那么久。”
弥雅撇嘴:“显然他是我和你为数不多的共同话题。”
“的确是这样,但是……”
弥雅干脆地回绝:“没有但是。”
克拉拉坐起身,轻轻叩击上铺的床板:“我不会批判你的。”
“你怎么想和我无关。而且如果我真的……”她无措地停住,无法泰然吐出那个说法,只能含糊带过去,“我应该急于讨他欢心,巴不得天天见到他。我可以对神发誓,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
克拉拉因为弥雅的誓言动摇起来。她是个虔诚的教徒,不止带着祈祷珠,还每天按时祷告。但她没完全放弃自己的假说:“见到他的时候,你真的不会感觉快乐?”
“不会,也没有过,”弥雅蜷起来,又想咬指甲,但她已经努力忍耐了一周,不想就那么前功尽弃。强行将注意力调回眼前,她继续说:“他……令我费解,有时候让我恐惧。没有快乐。”
应该没有。
一想到后天又是周日,她再次为忧惧包裹。
克拉拉困惑地沉默。弥雅的表述似乎与她认知中的男女之情有别。
弥雅随口问:“你很精通这方面的事?”
对方难堪地咳嗽起来:“不……那也不是。但我姑且有个未婚夫。”
“喔,”弥雅停了许久,不知怎么感到有义务再问一句,“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克拉拉几乎在自言自语,“他可能死了,可能还活着。总之我应该不会有再见他的机会。”
“你不难过么?”
弥雅直白的提问令克拉拉无措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她在床头抱住膝盖:“我不怎么喜欢他。但还是有点难过。当然,他的父亲也是战犯,只不过全家都逃亡了。”
有好一阵,谁都没有再开口。
克拉拉重新卧倒,吸了两下鼻子。
就在弥雅以为这段对话要就此结束时,克拉拉再度打破沉默:
“但我还是觉得,他对你的态度是特别的。”
弥雅很庆幸周围一片漆黑。没人看得到她的表情。无声笑了笑,她答道:“那也只是因为我是个不太寻常的问题学员。非常的案例就要非常对待。”
“你害怕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不要试图猜测我的想法。”弥雅认为今晚她已经说得太多。
“好吧,”克拉拉没有穷追不舍,“今天和你在一起在台阶上的人,他就是阿廖沙?”
“嗯。”
沉默中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气味。
弥雅耐着性子问:“又怎么?他不是我的男友。”
克拉拉难堪地一呛,连忙辩解:“不……不是这个。我只是觉得我可能见过他。他有没有提过……”
“我也不知道他过去的事。”
除了一个名字。
克拉拉很惊讶:“可你们看上去很亲密。所有人也都说你们形影不离。”
“他也不知道我的很多事。你在哪里见过他?”
克拉拉犹豫半晌,才轻声答道:“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就是他,可能是我记错了。但我在冯霍恩太太家里见过和他长得很像的男孩。”
“冯霍恩太太是谁?”
“喔,某位外交官夫人。从姓氏可以看出来,是帝国前就有悠久历史的旧贵族。”
弥雅愣了愣。她难以想象阿廖沙会和那样的家庭有关。
克拉拉有些难以启齿:“母亲不怎么让我和他们家来往。因为有一些不太好的传闻。”
“比如?”
“冯霍恩太太收留了几个孤儿,她把他们叫做,”克拉拉掩饰似地轻咳,“她的宠物男孩们。”
弥雅感觉很冷,她抱紧手臂:“她叫什么名字?这个冯霍恩太太?”
“爱琳娜。”
“冯霍恩家……没有孩子?”
“有一个女儿,和太太一样漂亮,但是我几乎没和她说过话。”
“她叫什么名字?”
“我记不得了……琳达?不,”克拉拉自言自语了一长串可能的名字,忽然轻呼,“罗莎琳!对,是罗莎琳。罗莎琳·冯霍恩。”
第32章 零下六十四
早晨六点十五分,兰波离开教员宿舍。叫醒学员的铃声尚未响起。晨风将他金棕色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加上较为随意的打扮,兰波显得比实际还要年轻几岁。他穿着一件运动用的套头衫,看起来有些年头,胸口印花文字已经模糊不清。
绕着教员宿舍区慢跑半小时后,兰波重新进入宿舍楼。
学员七点开始绕营地晨跑,兰波在这个时间段前往食堂。他已经重新换上了制服。兰波在路上碰见了另两个教官,三人便一起去吃早饭。看起来兰波和他们关系融洽,但他比另外两人提早离开。在晨练结束的学员涌进食堂前,兰波又已经动身往下个目的地。
周六早晨八点到十点,兰波的日程上安排着授课。克拉拉不经意间提过,兰波教外语。这是近两个月才开出的新选修课程,学生寥寥。
十点十二分,兰波离开教学楼B栋,前往教员办公室,途中到行政楼逗留了不到十分钟,不知道办什么事。
兰波的办公室在二楼拐角,正对打印室,门总是开着。
如今大部分资料和文件都直接可以在电子终端上处理,但也许是改造营管理层年龄的原因,打印室依旧被保留。真的来打印文件的人很少,那里更像教员休息室,时不时有人在教课和坐班的间隙,捧着咖啡杯茶杯在门边聊天。又有一些人会顺便在兰波办公室门前短暂停留,与他打招呼并闲聊数句。
十二点有一个教员会议,时间不长,散会时还没到午后一点。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有个女教员邀请兰波一起用午餐,兰波婉言谢绝。
在教员食堂短暂停留后,一点十八分左右,兰波提着一个纸袋折入行政楼,不难判断目的地是那个藏在楼中的庭院。
三十分钟后,兰波依旧没有从行政楼后门离开。
两点整,弥雅确认自己跟丢了兰波。
兰波可能从行政楼内部穿到正门那边去了。周六午后兰波的日程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无法猜测他会去哪。弥雅决定放弃。没有完全达成目的。她一肚子火,快步从高大橡树的庇荫下走出。离开绿化带,她又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行政楼后门不见人影。
回转身,她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
“在找人?”
熟悉的嗓音令弥雅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冻结。她飞快退开数步,牵起嘴角:“兰波教官?你吓我一跳。干什么?”
“弥雅,我想问你同样的问题。”兰波难得没有笑,湛蓝的眼睛显得幽冷。
弥雅险些瑟缩了一下,随即也摆出扑克脸,保持沉默。
兰波等了片刻,轻轻呼出一口气:“弥雅,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在跟踪我?”
“我没——”在对方的注视下,她一撇嘴,干脆改口,“行,我的确在跟踪你。然后呢?记过?关禁闭?”
兰波眉毛向下压,困惑地定定看她片刻,才叹息:“为什么?如果你想找我,完全可以——”
“不,我必须那么做,”弥雅利落截断他,“我想观察你和其他人相处。”
“为了?”
“为了给一些决定做参考。”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让兰波满意。他闭了闭眼,语重心长地说:“弥雅,这种行为……让我感觉不太舒服。我不会逼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但我希望不要有下次。能请你保证吗?”
弥雅别开脸:“你可以分析总结我常常会在哪里出现方便跑过来逮人,我就不能总结你的行动规律了?”在兰波反驳之前,她不耐烦地甩出一句:“知道了,不会有下次了。”
兰波隐忍地吸气又吐气。
她斜睨他,笑笑地说:“你完全有权利对我发火。”
“弥雅。”
她忽然很想知道兰波有没有对任何人在大庭广众下发怒过。
“不要用那种口气叫我,”弥雅冷冷道,“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顿了顿,她忽然自嘲一笑:“至少我觉得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兰波没有发作,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眼里甚至没什么谴责的意思。
弥雅心头涌上一股冲动。她想问兰波是否真的在乎自己的私人空间被她侵犯。还是只是因为不可以是她。将这个疯狂的念头甩出脑海,她再次后退一小步,低下头飞快地说:“对不起。”
兰波的脸容莫名因为她的道歉变得僵硬。
语毕,弥雅便转身要撤离现场。
“弥雅——”
“怎么?我和你这下应该扯平了。”
兰波眼神闪了闪,他停顿了数拍,像在寻找合适的言辞:“你观察的结论是什么?”
她没反应过来:“啊?”
“从我和他人相处的表现之中,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弥雅没想到他会追问,耸肩敷衍答道:“你和同事关系不错。”
兰波唇角短暂勾了一下:“是吗?”
她因为他这个一闪而逝的小表情忍不住追加:“但保持了符合同事关系的距离。”
兰波讶然抬起眉毛。
“那不是你的拿手好戏么?和人保持适度的距离,”弥雅将涌上喉头的哽咽之意强行吞下,戏谑地眨了眨眼睛,“对办公室恋情不感兴趣?”
“请再说一遍?”
弥雅翻了个白眼:“那个邀请你去吃午饭的。为什么拒绝?她挺漂亮的,还对你有好感。”
兰波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半晌,他终于苦笑:“你说得对,我目前不打算发展浪漫关系。”
弥雅反射性地牵起唇角,转身背对他,没有说话。
“之后你有安排吗?”
她没回头:“你知道我有大把空闲时间——到生日那天为止。”
兰波没有顺着她尖刻的自嘲说下去,反而突然问:“那么可以跟我去一个地方么?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
“我为什么要拒绝?”弥雅回首,笑容无端惨然,出口的后半句又像在调侃自己,“刚刚才跟踪被抓个现行,不管怎么想都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去哪?”
兰波又停顿片刻才回答:“C栋。”
弥雅垂下视线,心里有了一个猜想。但她不敢现在就向兰波确认。
“你先走。我之后跟上来。”她不想让其他人看见自己和兰波一同行动。
兰波看了她片刻,理解地颔首,先往教学楼C栋进发。
等拉开了好长的一段距离,弥雅才拖着步子前行。
“喂!你!”
途经教学楼A栋,有人叫住弥雅。
她驻足,无言地看过去。
几个少年笑嘻嘻地坐在台阶上,有点面熟,但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在哪见过。
“听说阿廖沙不要你了?”
“关你屁事。”
“那个大小姐呢?”这么说着,他们起身拦住了去路。
弥雅眯起眼睛,忽然认出眼前的几个人:正是上次历史课后,在走廊里故意冲撞克拉拉,而后被弥雅绊倒的那一伙。她冷淡道:“让开。”
领头的少年将手掌张在耳畔:“什么?我没听见。”
“我现在情绪不太稳定,劝你滚开。”
“如果我说不呢?”
周围没有可以抓起来使用的道具,如果真的打起来大概双方都要挂彩。但是教学楼前人多,估计很快就会引来教员介入。弥雅立刻决定由着事态发展。正如她刚才所说,她现在情绪不太稳定。在这里闹事可能比较好。
“这里有什么问题么?”突然从旁传来清朗温和的语声。
弥雅胸口悸动,握紧双拳。
那几个少年慌乱地散开包围网。
“没有,教官。”
“只是和她聊天,教官。”
兰波没有应答,只是平静地将几个少年逐一看了一遍。少年们面面相觑,但他们很快意识到,兰波注视的不止是他们的脸,还有制服前胸口袋上的学员编号。这简单又含蓄的表态比训斥更有震慑力。
一个少年压低声音:“是她的教官。撤。”
“要上课了,走吧!”
“教官再见!”
少年们顿时四散溜得没影。
弥雅低下头。她不确定自己能控制住表情。
“你还好吗?”兰波声音中多了一丝担忧。
她颤抖了一下,哑声说:“我不需要你保护。”
深吸气,她压着脖颈快步往前走,和兰波拉开距离。
身后很快有足音追上来。
教学楼C栋只有两层,里面大都是兴趣小组和选修课用的特殊教室。
“去哪?”弥雅没有回头。
“音乐教室。”
她脚步骤停。空旷的长走廊十分寂静,脚步声的回音淡去后,她能听见的只有自己激烈的心跳。
把自己想象成圆规,又或是单脚站立的芭蕾舞演员,弥雅缓慢地转向兰波。她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问:“你确定?”
“我向你承诺过,”兰波弯了弯眼角,笑得有些勉强,“你也和西姆尔小姐成了朋友。”
否认的话到唇边又被咽下。弥雅笑了笑:“好吧。”
兰波走到前面,打开音乐教室的门。
“我最近经常来这里练习。今天下午这里没有课。”兰波按下电灯开关,不知为什么又解释了两句。
弥雅没有立刻入内,而是站在细细的门槛外扫视门后的布置。
一架钢琴,许多金属折叠椅,墙上挂着几个相框,里面的人像弥雅一个都不认识。大概都是什么更早时代的音乐家。
兰波解开制服外套最下端的扣子,揭开键盘盖,在长方形的凳子上座下。
弥雅走进来,反手阖上教室的滑拉门。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向门边回头。
弥雅和他视线相碰,了然地笑了笑。她的手指已经搭在了门锁的搭扣上。
咔塔一声落锁。
兰波垂眸。
她站进从门外透过磨砂玻璃看不到的角落。从这个方位,她能看见他的一半侧脸与身影,还有他面前的钢琴黑白键。
“找个位置坐吧。”兰波态度如常。
弥雅站在原地没动:“我不应该在这里。所以这样就可以了。”
兰波眉头微蹙。
“还是说,我站在这里会影响弹琴?”
他立刻否认:“不,并没有。”
片刻沉默。
“我有一些话想和您说。但在那之前,兰波教官,给我随便弹点什么吧。”
这是弥雅第一次对兰波用上敬语。
他看向她,困惑地凝视她良久,目光惊异地闪烁数下。
弥雅无从判断他是否明白了什么。但他看破她的可能令她浑身发冷。弥雅不禁以小臂盖在小腹上。胃里在翻腾,也许颤栗抽搐的其实是胸口的深处,总之身体某处有个洞,她快要被从里吸进去。
兰波随即挪开了视线。
弥雅快速扶墙稳住自己。
最后,他微笑着问:“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我不懂音乐,”想了想,她又说,“不过,别弹合唱伴奏的那些。”
兰波笑弧加深:“好。”
弥雅回了一个微笑。
阿廖沙是对的,克拉拉一部分是对的。弥雅想。也许其他人嘴里的喜欢、爱情、恋慕这样的词汇和她的认知有偏差。但那也不能怪她。她没有体验过所谓正常普通的爱。
所以,弥雅的结论纯粹是自我分析的结果:
她想知道兰波对她的态度是否真的和对别人不一样。不仅是知道,同时是寻求确证。这也意味着她希望兰波对她的态度与众不同。换而言之,她希望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不仅仅是第一个学员的那种特别。而是更为深刻、庞大的存在。比如喜爱。她渴望兰波喜爱她。而这是因为她不知不觉间已经对他动心。
证明完毕。
这推导是否严密,弥雅不清楚,但她相信自己对危险的直觉。她的焦躁、易怒和恐惧都由此而来。
在弥雅确认自己对兰波的感情之前,她就已经确知了另一件事:
他不会爱她。
兰波会关心她,保护她,帮助她,都只是因为她是他接手的第一个学员。他将她当作小孩子对待,而非异性。更何况他“目前不打算发展浪漫关系”,不和任何人。那是他自己划下的界线。所以弥雅抗拒兰波,不想见他,无法和他好好对话。
一定会在哪个瞬间,她露出破绽,兰波明白过来。然后一切就会结束。她真正坠入爱河的瞬间就是因为坠落而溺亡的前一秒。
而那个瞬间已经很近,甚至可能已经悄然降临。
这么想着,弥雅又说:“弹你喜欢的曲子吧。”
一样要结束,就以她喜欢的方式结束。
她的终局开始了。
第33章 零下六十四
兰波没有立刻开始弹奏。
他翻动着纸质琴谱,一时难以做出决断。有数次,他右手指尖不确定地触碰白键,仿佛要按下,但他随即抬手,再度翻向另一曲。
弥雅安静等待。
兰波回头,窘迫地一挠鼻尖,自嘲笑说:“抱歉,今天不在计划之中,我没有提前选好曲子。临时做选择比意想中还要困难。”
她意外地盯着他看了数秒。
很难判断兰波所说的“不在计划之中”究竟是指为她演奏的时机,还是履行承诺本身。
“真的什么都可以,伴奏的那首也没关系,”弥雅干脆提议,“你把手放在键盘上,第一反应要弹出来的曲子,就它好了。”
兰波依言双手就位。宛如本能,十指位置略作移动,轻快动听的一串音符随琴键起伏流泻而出。
然而下一刻,琴声戛然而止。
首个乐句都没弹完。
兰波浑身僵硬,唇线紧紧绷起,仿佛被自己下意识选择的曲子吓了一跳。
失态只有瞬息,他熟练地翻到曲谱集折角的某一页,再度重启演奏,弹出的却并非刚才的旋律。
舒缓柔和的音符连缀成句,回环往复,兰波逐渐放松下来。他边弹奏,边随音乐起伏轻轻前后晃动上半身,仿佛与弥雅同在湖面上放舟飘荡。沉稳又略有变化的和弦是摇曳的水波,也像从四周悄然升腾起的半透明雾气,内敛而忧郁的主旋律则是洒落的月光。
弥雅的意识渐渐随着乐曲的涟漪荡开。
她情不自禁盯着兰波的手指。
他的十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得非常干净。随着手指和手腕挪转起落,手背上端接近指节最下端的骨骼和血管脉络时隐时现,犹如舞者在黑白错杂的狭长舞池之上翩翩起舞,身姿线条在转身时显露的瞬间最令人着迷。他按下每个键的动作都柔和而明确,是操控也是对话,令琴键和与之相连的琴弦发出他想要的声音。
弥雅脑海中冒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她竟然有些羡慕这架钢琴的琴键。
一走神间,乐曲已然接近尾声。
兰波弹出最后几个徐缓的音符,手腕一抬落回膝上。
他坐着,而弥雅站在角落,兰波回身观察她的反应,便难得成了他仰视她的局面。他显得小心翼翼,等待她做评价。而从这个罕见的角度,弥雅清楚看到,兰波比发色更浅的睫毛扇动,视线跟着抬向她,蓝眼睛里有光点不安地闪烁了一下。
像有蝴蝶因为这一眼振翅惊飞,弥雅的心脏轻柔地颤抖。
“很美,”顿了顿,她莫名慌乱地补充,“我的意思是,曲子很美。”
兰波微笑着低头致谢:“过奖了。练习伴奏的间歇,我有时会弹这首放松。”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兰波说了一个陌生的外文词,而后将原题解释给弥雅听:“可以译为‘太阳神祭典’。”
“曲子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像祭典。”
“确实。”
两人相顾莞尔,随即都一怔。
弥雅先反应过来,匆忙地别开脸。兰波也无言垂下视线。
沉默变得难耐。她随口道:“能再弹一首么?”
“当然。”
弥雅慢了一拍才意识到兰波在等她提出更具体的要求。
于是她说:“刚刚你弹了一个开头的那首?”
兰波沉默须臾,悬在琴键上方的手指握成空心拳又张开。最后,他又开始翻动曲谱,语声中泄露些微难堪:“那首对我来说有些困难。不是难度层面——”
弥雅略微歪头表示不解。
“那是一首小步舞曲,我以前把它当做热身的练习曲。轮到我练琴的时候,伊万和安东尼娅常常会撑着下巴,坐在旁边听。尤其安东尼娅,她很喜欢唱歌,一直让我帮她练声,而那首舞曲——”他突兀地停住,清了清嗓子,“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你说这些。”
弥雅抑制住搅动的心绪,轻描淡写地耸肩:“无所谓。反正我也不会听进去。”
兰波哂然:“总之,因为你能猜到的理由,现在我还是无法弹奏它。抱歉。”
“那就换个别的。你一个人的时候还会弹什么曲子?”
兰波颔首,再次开始弹奏。
这首曲子比刚才的更短,强弱起伏更鲜明,也更为忧郁。兰波显然早将曲谱烂熟于心,他的眼神逐渐放空,像在思索什么,手指却依旧在合适的时机找到正确的键位,编织出轻盈而寂寥的旋律。弥雅本能地感到,兰波藏在湖水般平静的表面下的东西,那些旧日火焰的余烬,所有他克制而礼貌地拒绝他人窥探的部分,都以听觉的暗语写在了这首轻盈、冰冷又时而激烈的曲子之中。
一遍结束,隔了数拍,兰波紧接着又从头弹了一遍,节奏更为缓慢。
在转入激昂的中段之前,他身体前倾,停了好几拍。弥雅几乎以为他要就此中止。但他随即舒展开蹙起的眉心,继续将剩余部分演奏完成。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后,兰波看着琴键保持沉默。
弥雅猜想,可能不止一次,兰波就那么独自重复弹同一首钢琴曲,一遍又一遍,直至他思考出当时困扰他的问题的解决方案。她能轻松想象出那个画面,就好像亲眼见过。
不知道刚才他考虑好答案的是什么问题。会不会与她有一点点的关系?弥雅很快将这个念头驱散。现在必须集中注意力,到她正式上场的时候了。轻手轻脚地绕过兰波,她走到钢琴另一侧与他面对面。
“谢谢您,兰波教官。”
“不用客气。”
“所以,我想先问您几个问题。”
兰波半眯起眼睛凝视她。弥雅强忍着没转开视线。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手指互绞,停了良久,才微微笑着问:“为什么您要为我做今天这样的事呢?您也说过,这不合适。”
兰波毫不犹豫:“承诺就是承诺。”
这听上去像是提前准备好的标准答案。
弥雅哽了哽,直直地盯着他:“那么您当初为什么要主动做出愿意弹琴给我听的承诺?”
兰波沉默了半晌才答:“我不应该那么做的。虽然提前经过培训,但第一次还是经验不足。我没能拿捏好私人和职业的界线,是我的过失。”
“也就是说,如果从头再来一次,回到一个月前,您会换一个方式和我相处,和我保持更远的距离,不会和我说您来这里之前的事?”
兰波大约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涩然一笑:“我不知道。”
这么说着,他缓缓将键盘盖归位。
一声盖棺定论般的闷响。
“除了向你坦诚,甚至说过度坦诚、交代一些不必要的私事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能够获得你的信任、进而帮到你。”
弥雅咬住嘴唇低头,几不可闻地反问:“您觉得您帮到我了吗?”
这问题本身,或者是弥雅提问的方式让兰波不自在地低下目光,他欲盖弥彰地翻开曲谱,当然无法在五线谱上找到合适的答案。
弥雅指尖擦着钢琴烤漆表面,徐徐向兰波踱了半步。
他立刻将球抛回来:“我想相信自己帮到你了,但弥雅,这个问题只有你能给出答案。”
兰波恳切地看过来,目光相触,弥雅胸口一阵骚动。
她知道他想要什么答案。
仰起头嗤笑,弥雅藏起自己的表情,没有作答,径直转到下一问:“所以您没有把以前的事告诉别人?比如克拉拉?其他教官?”
兰波不需要出声,他的神色已经表明一切。
一阵荒谬的喜悦重重地扑过来拥抱弥雅。刚才还因为兰波努力划清界限而酸涩发胀的心轻飘飘的。她费力站定,瞟了一眼镜框玻璃反光中的模糊影子,想要确认自己没表现出太多异状,但思绪早就飞到了别处:
她在莱辛是兰波唯一的听众。至少在这点上,她确实是特别的。
这么想着,弥雅唐突地澄清:“克拉拉问起您的过去的时候,我没有说。”
“我知道,”兰波神情温和地看着她,“谢谢。”
对话的节奏略微舒缓,他没错过时机,提出:“弥雅,你不需要对我用敬语。”
她又来气:“是您想要和我保持职业距离。而使用敬语是我和您保持距离的方式。”
兰波显得有些无奈。但他没有再坚持,主动发问:“你刚才说有想要和我说的事。如果有什么烦恼,你不需要顾虑。作为教官,聆听学员的想法和困惑是责任。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也许是我猜错了,但最近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似乎误以为弥雅刚才那番逼问是对他们之间的新相处方式缺乏信任。
弥雅勾唇,大胆试探:“兰波教官,我认为您很清楚这段对话之后会是什么走向。”
青年没有说话。她无法解读这沉默的含义,心里有点发毛。
如果兰波在装傻,她就只能再逼近一步。
“那我就问了,”弥雅加深笑弧,“为什么您忽然感到必须改变与我相处的方式、拉开距离?”
兰波茫然地顿了一拍,选择复述此前给过的回答:“我……不该将自己的愿望和遗憾强加在你毕业这件事上。我不该期望从帮助你、与你相处中自己得到解脱。”
“请您再具体一点。”
他面色忽然有些苍白。
弥雅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逼他无法敷衍过去。
但不用她继续进逼,兰波已经轻声回答:“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也成了倾诉的那一方。不可思议的是,我甚至能够向你坦白许多无法对任何人说出口的事。但不该是那样。也不能那样。”
她又前进一步,低眸盯着他:“为什么不可以?”
兰波瞳仁骤缩,神色微变。
弥雅再也笑不出来,索性放弃。
“我不介意您……你向我倾诉,我不介意当你唯一的听众,”她惊讶自己的声音怎么变调成那样,高亢,尖利,和她的身体一样发着抖,她都差点认不出来,“我想要保持那样的状态。我想要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
兰波站起身。他一时失语,仿佛初次看见她真正的模样,定定盯着她。
弥雅在他脸上看到了迟到的恍然大悟、懊悔与自我厌弃,还有许多她来不及捕捉、也无法理解的情绪。
唯独没有遮羞布被揭起的羞愧。而那是弥雅唯一想要的反应。
她其实也偷偷怀有过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实现几率的希望。
“现在你应该清楚这段对话之后会是什么走向了。”
弥雅轻声说。
那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作者有话要说:演奏的两首曲子参考原型,微博会分享我喜欢的版本:
萨蒂 Erik Satie- Gymnopédies No.1 Lent et douloureux
拉赫玛尼诺夫 E小调卡农 Sergei Rachmaninoff - Canon in E Minor
第34章 零下六十四
弥雅直接绕过钢琴,挨到兰波身前。
他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她靠近,他也只是睁大了眼睛,想不到要拉开距离。
兰波平日里仿佛遇上什么事都能维持镇定,此刻无措又惊慌,堪比古镜泛起涟漪,反而加倍教人心动。
弥雅揪住了他上臂衣袖,从睫毛下怯生生地抬眸看他。她知道这个角度、表情和动作能遮掩一点她骨子里过剩的攻击性,令自己显得更惹人怜爱。
兰波却猛地一激灵,戒备地挣脱,倒退两大步。
弥雅从头到脚被寒意冰封。
只要他再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足以击碎她。
兰波却懊悔地绷紧了唇线。
弥雅的手还抬在半空,半晌,指尖才机械地蜷曲了两下。明明她已经被他人排斥拒绝过无数次,此刻的痛苦和屈辱却崭新又陌生。她咬住嘴唇,手突兀下落,什么都没发生似地改道掀开钢琴键盘盖,五指粗暴地拖拽过黑白键,压出一串不和谐音。
“我——”兰波语无伦次,“我没想过……抱歉,我只是……太惊讶了。”
“噢,”弥雅重重按下一枚白键,“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不,我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我——”
语声戛然而止。
弥雅又按出几个刺耳的音符,决定不再折磨可怜的钢琴,收手向兰波笑了笑:“那么你为什么要突然和我拉开距离?难道不是你察觉了什么。”
“我以为是自己单方面越界,也以为,”兰波艰涩地抿了抿嘴唇,“你依旧很讨厌我。”
数秒死寂。
“我之前的确很讨厌你,但现在……”
兰波慌乱地阻截:“别说下去了,”
一顿,他的声音也有些暗哑:“求你了。”
弥雅哽住了,匆忙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红起来的眼眶,但这无济于事,她知道自己的嗓音会出卖一切。她勉力勾起唇角,改口:“如果现在依旧是那样就好了。一切都会简单很多。”
“弥雅,”兰波深呼吸,面上勉强找回一丝平素的温和从容,但他的措辞还是很僵硬,“谢谢你,我的意思是……我很荣幸,甚至可以说受宠若惊。但我只是你的指导教官。况且,我比你大近十岁,”
“我不在乎年龄。”
“我……与你想象的并不一样。如果你对我更了解一些,定然会对我失望。而如果你离开这里,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比我更好、更值得你——”
弥雅抬高声调:“我对你会怎么想,有什么看法,不由你来决定!”
她垂下视线,哑声补充:“而且,即便到了外面,也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人。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那么好。也不会再有。我知道的。”
“我……弥雅,”兰波面上现出不忍的挣扎之色,他竭尽全力寻找着不那么伤人的说法,“非常抱歉,但是我……”
“没关系,”弥雅抬起头,莞尔一笑,眼中晶莹的水光转了转,潸然而下,但她的心绪似乎已经平静下来,每个词的每个音节她都说得很稳,“我早就知道。我知道你不爱我,也不会爱我。”
她甚至调侃自己:“如果有哪个男人想要我,我怎么可能不清楚?”
拉长的一小节停顿。
“但你没有用那种眼光看过我。也许我喜欢的就是这一点。”
兰波一手撑在钢琴上,无力地垂头,另一手捂住脸。
他看上去恨不得能替她将自己撕碎,甚至像是有那么一点痛恨自己无法回应她。
弥雅不禁有些好笑。她以为他精于处世之道,当然能够泰然处之她这样莽撞的表态,比如礼貌又果断地拒绝。但兰波完全被她打乱了步调,甚至没有想到应该立刻给她一个痛快。真不知道这该称为温柔还是残忍。
也许她真的把他想得太完美太万能了。至少在处理感情这方面,他比她还要笨拙。
但弥雅并没有感到幻灭。
恰恰相反。她喜爱他的狼狈,为之着迷,无法挪开视线。何况兰波此刻暴露的软弱是她亲手揭开。这是她独占的伤口。只是这个念头便令弥雅无比喜悦。
而且,兰波不愿意轻易地以冷酷的话语拒绝她,这是否意味着他仍旧极度在乎她的感受?不。这个轻飘飘的念头立刻重重落地。弥雅不允许自己在这方面有幻想。换作任何一个小姑娘,恐怕他都无法残忍对待。
她太想成为兰波特别的存在了,以至于会急切地抓住任何蛛丝马迹,将它曲解为自己想要的模样。但不能这样。弥雅想。她绝对不会再一次地欺骗自己,假装自己被另一个人所爱。哪怕这一次,自我欺骗能带来暂时却也真切的喜悦,而非单纯回避痛苦。
如果兰波无法违背给自己定下的戒条走下神坛伤害她,那么就由她来。
“那么我和你就到这里了。”弥雅用手背抹干脸上的水渍,干脆利落地宣布。
兰波怔然抬头。
“再继续见面,对你对我都只会尴尬。我只能再换一个教官了。”
“换一个教官,你还会考虑毕业吗?”
弥雅一偏头,刁难他:“你觉得呢?”
兰波僵硬地沉默。
“兰波教官,你就那么想要让我毕业?”
他苦笑,半晌才说:“我希望你有更美好的明天。”
“你之前让我想有没有想做的事,感兴趣的事,”弥雅一耸肩,“好像并没有。活到现在,除了模模糊糊想要活下去这个念头以外,我好像就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啊,除了那时候想要斯坦去死,那算是一件事。”
兰波神情变得严肃。
她带有深意地笑了笑:“不过现在我也算是第一次有想要的东西了。但是,我不可能得到它。”
兰波面上闪过一丝歉疚。
这样是否就够了?弥雅一瞬间有些迷茫。如果那就是兰波所求,她并非不愿意毕业。她可以强调自己是为了他才改变主意。那样他至少会记得她更久。
但真的这样就够了么?兰波又不喜欢她,只怕她很快就会褪色为一个模糊的名字,成了他和未来的恋人乃至伴侣开玩笑的对象。他会以同情又有一些怜惜的口吻谈论她的不成熟与莽撞,会带着怀念的表情感慨,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干什么……
弥雅胃里一阵汹涌的翻腾,浑身发冷。
兰波不是这样的人。她将在斯坦办公室里听到过的隔壁教员之间的聊天安到了他的身上。兰波不会说出那种话。但是谁知道呢?他一定不会愿意在改造营外与她保持联络。
怨恨,痛苦,伤害,这些东西总是比正面积极的感情更持久。要让兰波对一个人产生恨意似乎并不容易。那是比终会淡去的“第一个学员”更为深刻独特的存在。这样的话,她宁可兰波厌恶她,每每想到她都咬牙切齿,心生恨意。
弥雅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如果还有什么——”兰波适时刹车,没做出可能无法履行的承诺。
“你不是我的教官之后,我会怎样都和你没有关系了。不是么?”弥雅观察着他的反应,编织着不怀好意的话语,“其他人不会那么在乎我是否毕业,也就不会再管我。”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继续担任你的教官。”兰波谨慎地提议。他显然并不喜欢对话的走向,但弥雅的表态令他不得不这么说。
她嗤笑:“那样我可受不了。”
兰波的表情令她不禁想要进一步试探他的底线。
“兰波教官,为了你,我愿意毕业。”
他怔了一下,喉结动了动,却没有开口。他足够敏锐,察觉了弥雅话中隐藏的谈判意味。
“但有附带条件。我是否毕业,是否能够离开这里,是否‘获救’,就看你肯不肯满足我的要求。也就是说,如果你最后没能救我,那也是你的选择导致的结果。”弥雅一边说着,一边抱紧双臂。如果不那么做,她可能会因为对自己的厌恶而站立不稳。
兰波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渐渐流露出溺水者般的绝望。他无言看了她许久,温和地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弥雅没能发出声音。
如果将那荒谬的条件摆上谈判桌,兰波很可能就会真的看轻乃至厌恶她。
哪怕她告诉自己这样好过成为平平无奇的某些人之一,弥雅还是因为恐惧轻轻颤栗。如果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就把这当做恶意过头的玩笑话敷衍过去。
弥雅下定决心,向兰波前进了一步,盯着他的眼睛:“只有到毕业之前的那一段时间也好,请以恋人的方式对待我。米哈尔·兰波,我想,我应该是爱你的,一厢情愿地。”
青年被湛蓝色虹膜环裹的瞳孔扩大。
她以唱歌似的声音要求:“所以兰波教官,也请你试着爱我。”
兰波眼神恍惚地闪烁,弥雅便继续微微笑着说下去:
“我正在试着绑架你的高尚品格,还有你的罪恶感。如果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度过更多的时间,我应该什么都不说,那样也许能瞒你到最后。但我讨厌那种偷偷摸摸的方式。我不适合暗恋这种窝囊的事。我忍不住。”
“一确定我爱你这件事,我就要说出来。我从来没像想要你一样渴望过什么,所以贪心得无可救药。要么全都给我,要么一丁点都不要。就是这样。”
她缓缓后退,直至背脊贴住门。
兰波似乎想要上前,弥雅伸出右手食指,左右摆动了三下制止。
“明天就是我和你的第五次面谈。你成为我的新教官也要一个月了。斯坦之前的两个教官都没能忍我超过一个月。你也没有必要配合我不讲道理的条件,”她拨开锁扣,转过身,“只要你明天不在接待室出现,我就知道你的回答了。”
“那么再见了,兰波教官。”
弥雅走出音乐教室,反手带上了拉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lilililiiiii的地雷们!
惊觉14章开始标题数字就错了,掰手指都能数错,愧对小学数学老师。明天开始会分批改掉,18点以外的时间提示更新就是在修正这个低级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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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奖竞猜兰波的答案-w-
第35章 零下六十四
十点后的黑暗中,弥雅坐起身,轻手轻脚落地。抓起搭在上铺床栏上的外套,她另一手提起鞋子,往门边移动。
下铺的克拉拉翻身朝外:“你要去哪?”
弥雅沉默一瞬才答:“去外面。”
“可是已经熄灯了。”
“我知道。”
克拉拉又问一遍:“你要去哪?”
弥雅索性坐下来穿鞋,没好气地反问:“你问那么详细干什么?你要一起来?”
对方惊讶地停顿了数秒。弥雅似乎在昏暗的夜色中看到了她陡然亮起来的眼神。
“可以吗?我可以一起去吗?”
“如果你不怕被巡逻的教官抓住,”弥雅将外套往肩上随便一搭,“那样的话,你可能要在这里多待上一两周甚至一个月。”
克拉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随即掀开毯子挪到床沿:“麻烦等我一下。”
弥雅没有再说话,抱臂靠在门边。
“你外套下面穿的是什么?”克拉拉摸索自己堆在床头的衣服,突然问。
“睡衣。”
“……”
克拉拉的沉默让弥雅有些恼火:“我没有闲心换身衣服再出去。如果你要全副武装准备春游,我就先走了。”
“那么我也可以穿着睡衣出去么?”不知道为什么,克拉拉听上去十分兴奋。
“随便你。”
数分钟后,303室的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两道黑影钻了出去。
弥雅倾听了片刻走廊上的动静,果断转身朝边门楼梯前行。克拉拉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走廊,抱臂打了个寒颤,快步走到弥雅身侧。
小窗透入的幽暗月华是楼梯间唯一的光源。
弥雅熟门熟路,走得飞快,很快就下了半层楼。
克拉拉一手提着睡裙裙摆,另一手摸着栏杆,小心翼翼地一级台阶一阶台阶地向下挪,唯恐看不清脚下摔落楼梯。她忽然驻足,低低的语声流露怯意:“弥雅?……弥雅?你还在么……”
弥雅长叹了一口气,重新登上台阶:“你这个速度,是准备走到天亮?”
“对不起,我不太适应那么黑的环境。可以让我搭把手吗?”
“之后还有更黑的地方,我没带手电筒,要回去趁早。”这么说着,弥雅还是挽住了克拉拉提着裙角的那只胳膊,随时准备松开独自离开。
克拉拉却再次挪动起来。弥雅领先她一个台阶引导。克拉拉步伐中的犹疑逐渐消失,不一会儿,她已经基本追上了弥雅惯常的走路节奏。
两人来到底层,宿舍边门同时是消防出口,并没有安装新一代的电子认证锁,从内侧可以随时打开。弥雅示意克拉拉先留在门后,自己俯身探到外面,从台阶下的草丛里找到一块石头,放到门框边沿顶住。这样她们回来时也不用担心被锁在楼外。
“呜……好冷。”
虽然时值春末,半山腰之上的夜晚依旧凉意袭人。尤其是吹过的微风,还遗留着倔强的严冬最后一丝气味。
一来到户外,克拉拉就拉紧了外套衣领。
她随即又惊叹:“月亮好亮。”
宵禁停电的首都近郊一片漆黑,愈发衬托出下弦月的皎洁。克拉拉左顾右盼,睁大了眼睛,为眼前的寂静景色屏息。营地白日里陷得灰扑扑的建筑物仿佛蒙上一层晶莹的薄霜,令人感觉仿佛误入月世界的未来庭院。
弥雅没搭腔,也没闲情雅致欣赏风景,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便往前走。
克拉拉立刻跟上,瞟了一眼弥雅的侧脸后,挽住了她的手臂。
一如既往,这位大小姐身上散发着清甜又昂贵的香气。弥雅僵了僵,最后没有挣开。
营地漆黑又沉寂,为数不多的光点来自远处大门的岗哨,还有宿舍楼底值班的创口。巡夜的飞行器即便经过,投下光柱被树影和楼房的阴影切割,也不比十点前的路灯亮多少。这样的夜色之中,似乎随时可能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蹦出来。克拉拉贴得更加紧,走一会儿就不安地回头。
“我们这是去哪?”
弥雅简洁地回答:“屋顶。”
说是屋顶,也并不是每栋楼的屋顶都能畅行无阻。
距离学员宿舍楼最近的目标是教学楼C栋。
由于有一些兴趣小组会挨到熄灯前才离开这里,C栋的大门常年不上锁,不论什么时候都能出入自如。
途经音乐教室时,弥雅脚步一顿。
如果可能,她其实也不想在同一天里第二次来这个地方。但既然还带着克拉拉,这里就是唯一合适的选择。楼内没有摄像头,采光相比其他一些楼栋要好,不需要走偏僻的路径,到屋顶也只需要爬四层半的台阶。
“怎么了?”克拉拉见弥雅驻足,立刻全神戒备。
弥雅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回答:“据说有时候半夜,这里的音乐教室会传出钢琴声,但如果拉开门,却看不到人影。”
克拉拉猛地一哆嗦,立刻拽着弥雅往前走。
过了拐角登上楼梯,弥雅才淡淡说:“骗你的。我经常来这里,从来没碰到过任何幽灵。”
克拉拉呆然看了弥雅良久,愤然鼓起腮帮子,但不知怎么又有些高兴,笑嘻嘻地轻撞她肩膀:“不过,最近兰波教官经常练琴练到很晚,说不定真的会有夜半琴声呢。”
弥雅低下头,没什么起伏地反驳:“他会在宵禁后继续呆在外面?”
“也是,”克拉拉想了想,“但昨天他看起来真的很累,一看就是熬过夜。”
“谁知道他在干什么。”弥雅切断了这个话题,领着克拉拉登上四楼。
C栋的改造工程只完成了一二层,三四楼依旧保持原本疗养院的面貌,平时根本没有人踏足,倒是有不少灵异传闻。
弥雅泰然自若地穿过散发着灰尘霉味的大厅。
“这里原本是干什么的?”
“上帝知道。”
克拉拉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洞孔,还有节满蛛网的窗户的方位,轻声说:“我感觉这里以前是个舞厅。”
“住疗养院的人还能跳舞?”弥雅随口问了一句。
克拉拉被问住了:“也许吧……”她转而补充说:“但有个舞厅,或许就能给那些喜欢跳舞的人一点希望,好让他们快点康复。”
弥雅翻了个白眼,嗤笑起来。
克拉拉拉了弥雅的胳膊:“我说真的,有没有希望的差别很大。”
“那你对离开这里之后的人生有什么美好期望?”弥雅推开通向顶楼阶梯的铁门。前面的这段路很黑,她犹豫一瞬,还是回身。
克拉拉愣了愣,立刻拉住了弥雅伸出一半的手。
“把你的睡裙抓好,我可不想被你带着一起摔下楼梯。”
“我知道啦。”
楼梯不长,只是纯粹地黑。
弥雅并不害怕黑暗,但此刻,指掌传来的少女的体温莫名令人安心。
“离开这里之后,我要进大学念书。虽然我的身份有些困难,但有一天,我还想到其他国家去看看。”克拉拉忽然回答刚才那个问题。
弥雅只轻应了一声表示听到。
克拉拉等了须臾才问:“你呢?”
弥雅胸口像被一只炙热的手揪住猛力积压,淅沥沥的水汽要从喉管逆流。她垂下头,没有答话,用肩膀抵着推开台阶尽头的木门。
冷风迎面扑来的同时,眼前豁然开朗。
弥雅抽出手,径自找到自己惯常待的位置,直接在屋顶躺下。
深蓝近黑的天幕与不圆满的月亮撑满视野,亘古不变的宇宙是如此庞大的存在,浑不在意地以冰冷的凝视碾压过她,穿过她。弥雅一眨不眨地瞪视着夜空,仿佛能借着这自不量力的对峙将脑海中所有其他的念头挤出去,进而忘却自己。
克拉拉裹紧外套,绕着天台边缘走了一圈,最后学着弥雅卧倒。
“啊,我以为地上会很冷。”她有些意外。
弥雅清了清嗓子:“保温还是什么环抱材料,总之这里的天台很软,也不冷。”
“嗯。这里是个好地方。”一顿,克拉拉又轻声感叹,“真美,但也有点可怕。”
有那么很长一段时间,又或许只有短短片刻,两人都没有说话。
“弥雅,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任何事,我会保密的。”克拉拉忽然收回思绪,“当然,我不会逼你那么做。我只是说,假设你想找个听众的话……”
弥雅依旧看着在薄纱般的云层中穿行的月亮:“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克拉拉沉默了一瞬,声音低下去:“我不敢说我了解你,但一定发生了什么,你才会同意让我同行,允许我到这只属于你的地方来。”
“也许吧。”弥雅深呼吸,但内心仿佛在蚕食她的空洞反而蠕动起来。她抿住嘴唇,防止自己发出什么不该发出的弱声。
克拉拉扭动了一下身体,寻找到一个更舒适的方位。她体贴地没有转向弥雅:“发生什么了?难道……和兰波教官有关?”
弥雅哂然,侧眸看向对方:“难道除了男人,我和你之间就没别的话题可以说了?”
克拉拉想都没想,用力摇头,那认真的模样甚至有些滑稽:“当然不是!其实……其实我还有很多想和你聊的话题。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那你随便说点什么吧。”弥雅反手遮住眼睛。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软弱。可她懒得再遮掩这一点。况且不可思议地,她感到自己不需要对克拉拉掩藏。这个少女不会因此批判她,即便同情她也不会表现过露。弥雅想,克拉拉真是个好女孩。和她不一样。
“这片天空,这月亮,感觉能把人吸进去。也许另一边就是天空之上、神座之下,天使居住的领域。然后我就想起了很多事情。”
“比如?”
克拉拉便轻声叙述起来:“让我想想……嗯,我其实之前有一条养了七八年的宠物狗,它叫雪球。别笑,我知道这个名字很土气,可它浑身雪白,又圆滚滚的,跑起来的时候真的就像个小雪球。”
弥雅仿佛也看到了那么一只活泼愉快的小东西:“然后呢?”
“我们离开家——我的意思是,父亲、母亲、我哥哥,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必须放弃原来居住的那个家。离开那里的时候,我没能把雪球也一起带走。之后暂时收容我们的地方不能养宠物。那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它。走之前,我甚至都没能抱一抱它,”克拉拉的嗓音变调,染上一丝哭腔,“我希望老汉斯,他是我们的园丁,我希望母亲说的是真的,他确实收养了雪球,它现在还好好的,但它也不算是一条小狗了,也许已经——”
她没说下去。
克拉拉应该很清楚雪球真正遭遇的命运。
弥雅忍不住想戳破她的幻想,但最后忍住了。
克拉拉轻咳一声,按了按眼睛:“很奇怪,也不太对劲吧?其实现在想起父亲,还有我另一个哥哥,我都不怎么难过。但是一想到雪球,就感觉,那仿佛是一道我无法跨过去的门槛。可能因为对于那件事我充满懊悔和没能竭尽全力的遗憾。父亲和哥哥,我无法改变,但是雪球……如果我更加努力争取,如果我请求来带我们走的人,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嗯。”
“这种时候你就该否认,然后安慰我一下。”克拉拉嗔怪道。
“我和你关系亲密到那个地步了么?”
克拉拉一噎:“呃……”
弥雅胸口的重荷骤然轻松不少,她笑出声来:“开玩笑的。”
对方讶然沉默。
她侧眸横过去:“干什么?”
“不,就是……忽然很高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克拉拉磕磕绊绊,“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是我让你随便说点什么的。”
“嗯,但还是谢谢。”
弥雅没辙地举起双手:“你真的很喜欢莫名其妙地道谢。”
“因为我很明白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尤其我现在这样的处境……我会珍惜每个愿意普通对待我的人。”
弥雅笑了笑。
而后,克拉拉再次开始讲述:关于她怀表的来历;她喜不喜欢去教堂礼拜;她早早与父亲决裂离家出走的长兄;在空袭中死去的另一个哥哥;未婚夫(“噢不,我们说好了不谈论男人的。”);老园丁汉斯和他的怪癖(“老爷爷不算男人。”);一些讨厌的社交礼仪;克拉拉的梦想;西姆尔家以前的下午茶茶点种类,还有战争最后一年砂糖紧缺,西姆尔太太是怎么想尽办法在邀请亲朋来做客时解决甜点这一难题的……
克拉拉的嗓音清脆悦耳,叙述又生动,弥雅不知不觉间就被带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漂亮世界。仿佛做了一场不正确的梦,梦醒时才想起那个世界的背侧隐藏了多少罪恶与血泪,而那光彩照人的旧世界也已然破碎。
说到最后,克拉拉轻声啜泣起来。
弥雅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半晌,探过去,在对方的手背上拍了拍。
她羡慕也感谢克拉拉能这样率直地哭出来。
呜咽逐渐收止,克拉拉吸着鼻子,转而难堪地笑起来:“哎呀,让你看笑话了。好了,轮到你说了。”
“说什么?”
“嗯……我想知道少年军精英战队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确定?”
“我确定。”
弥雅茫然停顿很久,从福利院开始讲述。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人详细描述那段令她成为现在的弥雅·杜伦的日子。她比自己意想中还要坦诚,几乎毫无保留。除了与斯坦有关的事。克拉拉是个好听众。弥雅并不觉得那些事对克拉拉来说太过沉重,她并不想低估对方。克拉拉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天真。但那天的真正内情是弥雅必须为了阿廖沙保守的秘密。
“弥雅,你一定要毕业,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某个话题的间歇,克拉拉忽然这么说。
弥雅没立刻答应:“我考虑一下。”
“我们可以去同一所大学,甚至可以继续当室友……”
“饶了我吧。”
克拉拉没有急切地催逼,只是用手肘戳了她一下:“你认真考虑一下。”
“嗯。”
在互相投掷的问答之中,春夜逐渐变得稀薄,月落云聚,天际线蒙蒙发白。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在这待到天亮。”弥雅喃喃。
克拉拉打了个喷嚏,揉起鼻子:“你听,鸟叫。”
这也意味着周日真正地到来了。
弥雅看着尚且昏暗的天空,突兀地来了一句:“你之前说得没错。”
克拉拉没反应过来。
“我对他心动了。”
“啊……”
“我还没问过你,你是不是也对他——”
“不不不,我虽然的确很喜欢他,但那是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的心情,只是感觉他值得尊敬,和那种感情……不一样。不是爱,不是恋爱。”
弥雅笑了:“喜欢谁,爱谁,换一个词语而已,有多大的区别?”
克拉拉较真起来:“当然不一样!喜欢,想要成为情侣的喜欢,对恋人的爱,对家人的爱,对朋友的爱……这都是不一样的。”
“好麻烦。对我来说没那么复杂。”弥雅率直地表达了感想。
克拉拉轻咳,犹犹豫豫地试探:“所以……?”
弥雅放弃挣扎,堪称平静地坦白:“然后,我就直接告诉他了。”
克拉拉抽了一口气:“告诉?该不会……上帝啊,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想,我应该是爱他的。”
克拉拉彻底呆住了。仿佛害怕被谁听见,她刻意压低声音轻语:“然后呢?”
弥雅侧头看她,露出一个哀伤中见锋锐的微笑:“还用说吗。”
数拍的寂静。
弥雅的思维出奇清醒活跃。
离开音乐室之后自相矛盾的想法和感情突然捋顺。她做出决定。
哪怕兰波数个小时后不出现,她也会毕业。就当那是一个与兰波道别用的恶毒玩笑吧。那样他知道她毕业时应该会露出非常精彩的表情。弥雅想。反正她也没有期待过他会对她的得救执着到愿意牺牲己身的地步。
“噢……”克拉拉喃喃,“噢弥雅,……”
克拉拉没有再说什么,或许只是说不下去了。她紧紧地握住了弥雅的手。
弥雅反而感觉自己比较像在安慰人的那一方:
“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是因为实名的关系么,感觉树哥本就不富裕的评论区雪上加霜2333现在基本有更新的日子都会发一条预告台词微博,所以没法文下评论也可以到那条po下面评论反馈呜呜呜
第36章 零下六十三
弥雅到学员中心前台签到。
“你迟到了五分……不,七分钟。”
“我睡过头了,”弥雅打了个哈欠,“反正教官也大都晚到十分钟,只要他没来,我就不算迟到。”
前台教员闻言一脸微妙。
弥雅转身折入洁净的走廊,摆了摆手:“总之,我来了不就行了?”
走到亮起标识的接待室门前,弥雅左右四顾,没见到人影。胸口隐隐作痛,不知道是心脏奔得太急而吃力,还是临时怯场。她握紧双拳,深呼吸,告诉自己空无一人的房间没什么好怕的。
抬手按上与墙面几乎融为一体的身份认证面板,弥雅看着洁白的门无声滑开。
她先看到相对的两把金属折叠椅。
强烈的预感从背后击中她。在视线挪向门边之前,弥雅就察觉有人在那里。不需要瞧见对方的模样,她就已然认出他。
思考和呼吸一同停摆了数秒。
弥雅向后跳回走廊上,愤怒地低斥:“你为什么在这里?!”
兰波站在门槛后,神情与语调同样平静:“今天是周日,是我和你的面谈时间。”
弥雅哑口无言,浑身发抖。
她忘了他还有这一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听见,继续以原本的态度对待她。而这比什么都屈辱。
“弥雅,能请你先进来么?”兰波略微加重咬字,像在强调后面半句,“今天在这不会花很长时间。”
她一怔,狐疑地盯他看了片刻,垂头进入接待室。她刻意贴着门框走,避免碰擦到他,而后又把左首的折叠椅拎起来,搬到离门最远的墙角。
兰波见状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在另一把椅子上落座。
弥雅坐在椅子边沿,身体前倾内蜷,随时可以跳起来往门边冲出去。她定定看着白得晃眼的地面,低沉道:“有什么要说的就快点说完。”
兰波没有摘下军帽。这是他唯一与往常不同的地方。除此以外,不论是那温和宽容的态度,还是端正挺拔的坐姿,都和上一次、再上一次没有任何区别。
“过去一周你去上课了。虽然只有一节,但也是好事。”
弥雅不答话。
“我重新确认过你的档案,你没有需要重修的课程。只要通过政治倾向测试和之后的面试,你就能进入观察期。”
“这份资料我希望你之后几天阅读一下。”兰波手中有个硬纸文件夹。
弥雅沉默地抬头瞪视他。
“这是外交部最新的项目,获得推荐的学员只要通过语言考试,就能前往海外高校作为交换生就读。我认为这项目非常适合你。具体的说明和需要的材料清单都在这里面,当然,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很乐意帮忙。”
语毕,兰波起身,把文件夹轻轻放在椅子上。
弥雅半眯起眼睛,吃不准兰波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
她愕然凝视兰波,却陡然注意到他眼下盖着两笔不健康的青灰色。
歉疚和幼稚的快慰交织着涌上心头。弥雅半真半假地提醒自己,那也可能是帽檐落下的阴影。再说她也一宿没睡,和克拉拉遛回宿舍之后半梦半醒地小寐一会儿,就差点迟到。
没有等来弥雅明确的表态,兰波也不强求,转身在墙上内嵌的面板上操作数下,确认面谈结束。
而后,兰波便离开了。
弥雅盯着敞开的门呆坐了许久,一拍一动地站起来,挪到兰波的那把椅子面前,拿起硬纸文件夹。里面厚厚一沓纸,摸着就很有分量。她翻开看了一眼,确实是什么新交流项目的宣传资料。
烦躁地咂舌,弥雅动作忽然一顿。
资料手册的纸张都崭新平整,如果有一页被折过角的混在里面,便会分外显眼。
心头猛跳,手指发颤。
弥雅狼狈地翻过前面的资料页,找到有折痕的那张纸。
那是一张申请表的打印件,她一眼扫到底,什么都没填。她讶然咬住下唇,不死心地往后翻,下一页是完全相同的申请表。似乎准备资料的人不小心重复打印了两份。再看第一张申请表,页面正中隐约有从背面透过来的墨迹。
心跳声吵得吓人。弥雅将文件夹啪地一声阖上,压在胸口,而后面无表情地走出接待室,直接离开学员中心。
反复确认附近没有人窥探之后,弥雅再次翻开资料。她咽了口唾沫,抽出第一张申请表,迫不及待翻到反面。
“办公室”。
只有以蓝色墨水书写的这么一个单词。
没有冠词,没有任何特定的指代。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弥雅不由以指尖跟着笔触描摹字母,却弄花了兰波的字迹。鲜红液滴压上蓝色线条晕开。她懊恼地抽了口气,这才发现食指被纸张划开了口子。她将这张纸小心地叠起来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里,往教员办公楼走去。
上次已经偷偷摸摸来过一次,弥雅自然熟门熟路。
面谈的时间段楼内几乎看不见人影。兰波办公室门关着,她走过去,叩门一下。
片刻之后,兰波来开门。门缝拉大到可容一人出入宽的时候他突然停住,眼睛挣扎地闪了闪,似乎在临时犹豫是否真的要让弥雅入内。
她仰起脸,无言地与他对视。
“请进,”兰波退后,没有坐回书桌后的扶手椅,而是靠在桌沿,“随便挑个椅子坐。”
确实,这间办公室就椅子多。方凳圆凳,高背椅,扶手椅,形形色色的椅子错落放置在门边桌旁,在没来得及整理的纸箱后,在窗户边。兰波来这里已经一个月,这间办公室还是给人到任第一天的感觉。
弥雅怀疑其他办公室用不上的家具和杂物都依旧堆在这里。
“需要锁门么?”她冷静地问。
兰波以缺乏感情的口吻应道:“麻烦你了。”
弥雅走到窗边,没有坐下,只是往那里的扶手椅把手上一靠。
两个人都没有看向对方,蓄力似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你在生气?”弥雅冷不防问,口气轻快,唇角上翘,“在对我生气?”
兰波没有回答。
即便身处兰波的地盘,弥雅依旧感到自己是更强势的那方。她隔着外套按了一下藏起来的那张纸,坦率地说道:“你竟然会想出那种方法,我还挺高兴的。”
闻言,兰波的眉头快速地蹙起又展开,搭在桌沿的手指轻轻敲击两下。
“虽然面谈理论上一般不会被监听监视,但说不准。”
弥雅歪头,口气轻挑:“所以,我们接下来要谈的是不适合被其他教官发现的事?”
兰波的表情谈不上严峻,但也找不到往常柔和的微笑。然而就控诉而言,他的口气又太平淡温和了:“弥雅,你使我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当然知道。”顿了顿,她挤出天真无邪的假笑,“但真的那么难选择吗?在我看来,这很简单。放弃我,那样就可以了。”
即便那样,她也会毕业。弥雅在心中默默补上一句。
兰波平静地应道:“我不会放弃你。”
他明知徒劳却还是分毫不让的执拗令人火大。
弥雅收敛起笑意,冰冷地问:“那么你准备好接受我的条件了?”
兰波忽然站直。
她全身本能地绷紧,强硬的话语脱口而出:“要么让我换个教官,要么按照我的想法来。我不会接受其他的条件。你死心吧。”
兰波没有试图靠近她,只是以注视审慎地衡量她的话语和态度是否足够真诚可信,最后一次判断他是否真的只有她给的两种选项。
而在他那澄澈的双眼面前,一切无所遁形。
弥雅打了个寒颤,却没法挪开视线,反而险些迷失在摄人心魄的湛蓝湖光中。兰波那仿佛能看透所有的平静目光固然令她依旧心存惧意,但他不会想要占有她,因此这样的事无巨细的审视可能是表面上与占有最相近的形式。
被他这样纳入眼中,她竟然心跳加速,手心发汗。
下定的决心又开始动摇。如果毕业是她唯一能摆上赌桌的筹码,如果押上去就有哪怕一线的希望,她就可以竭尽全力地说谎。即便被识破也没关系,即便最后没有抓住蛛丝也无妨,兰波厌恶她也是种圆满结局。横竖她想要的只是兰波心中一个不磨灭的特别位置。
如果这能被称作爱,那她的爱是多卑微低下的东西啊。弥雅想。不彻底绝望,就堪比野草。扎根的时间和理由都不重要,有一丁点无心的滋养,都会疯狂地生长。而且没有任何益处,只会驱逐花丛,令荒原更为荒凉。
弥雅不禁哂然,刻薄又蛮横地指摘:
“你又不喜欢我,却又希望我继续和你相处、甚至按照你的愿望毕业。不给我个痛快、反而用虚假的希望吊着我,这太残忍了,兰波教官,你不这么觉得吗?”
兰波闭了闭眼。再次启眸时,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弥雅微笑起来。
他绕过他们之间堆叠的纸箱,矮凳高椅的屏障,走到她面前。
“你能承诺,你一定会毕业吗?”
一拍停顿。
兰波看着她的眼睛又问一次:“你能做这个承诺吗?”
弥雅嘴唇翕动,没发出声音,声音到得太慢。与此同时,思绪已经开始以数倍的速度狂奔,她反反复复地将兰波这简单的两问拆解又恢复原状,试图给出另外的解读。但答案似乎只有最显而易见的一种。
心脏像要跳出胸膛,血液在沸腾,弥雅头晕目眩。
飞蛾不会去想火焰是否太烫,哪怕知道没有美梦成真这种好事,她还是毫不犹豫:
“我保证!我会毕业的。”
她迷茫地停了几秒,喃喃:“只要……你愿意试着爱我。”
兰波垂眸苦笑:“我已经很久没和人维持过关系。我会尽力,但请不要抱太多期待。”
弥雅讷讷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又不确定刚才交换的承诺是否是幻觉,抓着椅背语无伦次:“可是……为什么?我知道你受不了有人在你眼前无法得救,但是——”
兰波引用她的措辞:“对,我受不了你在我面前,却无法得救。”
“可我……我在挟持你的弱点,绑架了教官和学员的关系。我和他没有任何区别。”弥雅感到自己正在陷入恐慌,反过来为兰波寻找反悔的借口。她知道这恐慌的原因,但不愿意深想。
“弥雅。”兰波叹息。
她有些失常地哑声笑,向着他伸手,半途因为仿佛要烧穿自己的罪恶感而僵住,只低声说:“我挟持了你的软肋和美德,你不应该为我这样的家伙做到这地步……”
兰波脸上没有丝毫的怨恨。他宽和,甚至可以说是纵容地弯了弯眼角:
“那么你就是个非常有天赋的绑架犯。”
第37章 零下六十三
兰波轻柔平和的一句话点燃某处的引线。
理智纷纷扬地迸裂成狂喜的火花,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骚动尖叫,弥雅几乎要以为兰波对她有情。她模模糊糊地知道这想法不正确,抓住扶椅木制靠背边沿,摸索着找到没有被她的体温沾染的钉子和螺帽口。
冰冷的金属触感令她颤栗,弥雅的脑海中顿时恢复一线清明,但余韵未尽。她无端想起两年还是三年前的冬天和队友一起试图喝廉价酒御寒的事。此刻的感觉和那时有些相像。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但晕乎乎的,神思的丝线开始松弛绷脱,说她现在醉了也没太大问题。
她借着这股不管不顾的冲劲提出:“那么现在,你可不可以再满足我一个愿望?”
兰波谨慎答:“如果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弥雅扬起脸,刻意楚楚可怜地咬了一记下唇,停顿须臾,才怯生生地问:“我能问你要一个吻么?”
兰波眼神骤凝。
“对我……也对你而言,这进展太快了。”
他面上不见窘迫之色,视线却转开了。
“我就猜你会这么说,”弥雅轻笑出声,解围似地反问,“你当真了?”
兰波笑了笑,直接翻过这一页:“吃早餐了吗?”
见弥雅不耐地皱眉,他补上一句:“我觉得现在我应当有权利关心你身体状况、还有是否好好进食。”
弥雅无言以对。
兰波漂亮地反将一军扳平。
“我也还没吃,但从食堂带了两份回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
她抑制住瞪视他的冲动,别过脸嘟囔:“哦。”
“我去泡茶,”兰波走到储物架前,回首问,“或是咖啡?”
斯坦嗜好咖啡,兰波似乎更习惯喝红茶。
弥雅垂眸:“茶。”
“需要牛奶和砂糖吗?”
她点头,又感觉兰波在把她当小孩对待,不甘地纠正:“只要牛奶,不要糖。”
兰波笑了笑表示收到:“稍等。”他打开门,拿起一个托盘,走进就在走廊对侧的茶水室。
弥雅往门边踱了几步,兰波已经转到看不到的角落里去了。她在书桌侧边的圆形扶手椅中蜷起,干脆闭眼,倾听兰波的每个动作制造出的琐碎响动:
流水声,瓷器轻轻碰撞,他在清洗茶具。
金属罐子盖子开阖,他取出了茶叶。
脚步声,而后是数分钟的静寂。终于,汩汩的气泡声逐渐变得清晰响亮,水煮沸后倾泻发出的温顺的低鸣,茶壶盖子盖上的悦耳清响宛如乐曲的休止符。
弥雅睁开眼。
兰波将茶盘搁在门边的细长小桌上,看了眼墙上时钟,左右手各一只茶杯走过来,一只放在弥雅面前。她伸手碰了一下杯壁,依旧温热。
“我记得你不喜欢磅蛋糕,但今天早晨除了磅蛋糕就只有蛋奶煎吐司,你可能还是会觉得太甜,所以除了两人份的吐司,我另外问厨房要了两个小圆面包,你更喜欢哪种?”这么说着,兰波又拿来几个碗碟,将装在纸袋中的早餐在桌面摊开。
“哪种我都可以。”
“女士优先。”
弥雅其实不讨厌蛋奶煎吐司,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拿起小圆面包。
“果酱和黄油在这。”
她看着推到眼前的小碟子和奶油刀轻笑。
兰波抬起眉毛。
“你吃个早饭真隆重。”
“有时教员会在办公室喝下午茶,所以这些餐具茶水室都有,我只是借来一用。”
弥雅忍不住又刁难他:“你也不嫌麻烦?还是说,因为我在?”
兰波显得颇为无奈。
她又说:“这是我第一次和你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吃什么东西。”
兰波沉默须臾,最后配合地应道:“值得纪念,也值得麻烦。”
弥雅单手撑着额角看他,没作表示。
“茶泡得差不多了。”兰波非常自然地找到时机结束了这段对话。他端着茶盘回来,弥雅垂着头把面包上的草莓果酱抹平整,没有抬头。
深红色茶液注入杯子,香气散逸,杯中很快被晕开的牛奶染成更暧昧黏稠的颜色。
“请。”
“谢谢。”弥雅端起茶杯,吹了吹,小心地呷一口。她讶然停顿片刻,诚实地惊叹:“很好喝。”
兰波弯了弯眼角:“合你口味就好。”
弥雅注意到他没有加牛奶。
他会意,解释说:“苦味更能让人保持清醒。”
“那么你为什么不干脆喝咖啡?那个更苦。”
“家庭习惯。我不讨厌咖啡,但一旦习惯了,就觉得早晨喝咖啡有些古怪。”
弥雅原本想借势说些什么轻浮的调笑话。但念头一转,她忍住了。和兰波坐在同一张桌子边,说些无关痛痒的琐碎闲话,仿佛这样理所当然,以前是如此,并且之后的日子也会如此。这宁静舒适的气氛是她不舍得破坏的梦中宝物。
她瞟向兰波:“你……昨天很晚才睡?”
他淡然承认:“昨晚我失眠了。”
至于失眠的原因,他体贴地没有戳破,只是多看她一眼。
罪魁祸首弥雅撇嘴:“所以你果然还是对我很生气?”
兰波摇摇头,涩然笑说:“不如说是对自己恼火。我……感到很无力。”
“昨天我也一晚上没睡,”弥雅眨眨眼,“不过不是因为你。”
兰波没说话,只一抬眉毛,等待她详细解释。
她却低头,专心致志地从中剖开第二个小圆面包,准备往里面装填奶油。
沉寂的数秒。
“所以……?”
弥雅抬眸,佯作不解,恶劣地一歪头:“所以?”
兰波叹息:“你昨晚为什么没好好休息?”
“你想知道?”
面对弥雅露骨的试探,兰波宽容一笑接下:“既然我现在可以算是你的恋人,那么我自然想知道你昨晚在哪、和谁在一起干什么。”
弥雅胸口因为“恋人”这个词语揪了一下。
她理应为兰波亲口说出确认的话语而喜悦,她确实感到高兴,但奇怪的是,填满胸腔仿佛要从喉管最深处倒涌上来的是温热酸涩的泪意。
“弥雅?”
她头垂得很低,声音有些沙哑:“能不能把——”
才开了个头,弥雅就封住后续的请求:想要再听兰波说一遍刚才的话,想听他再确认一次他现在确实算是她的恋人。如果没有“算是”更好。
弥雅打了个寒颤。她为在兰波面前不由自主的卑微而恐惧。但那又有什么办法?是她先动心思,先迫不及待地表白,即便胁迫兰波配合,如果只停留在“尝试爱她”和“扮演恋人”的境地,投入更多的始终是她。
目前毕业的筹码还在她的手里,主动权在她。弥雅试图借此冷静下来,又告诫自己。不能再表现得卑微到没有自尊,那样她会在兰波面前失去更多主动权。
清清嗓子,弥雅举杯喝茶,而后才面对兰波:“我和克拉拉在一起,不小心就聊了通宵。”
至于地点还是隐瞒为好。
兰波注视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笑意:“你们聊了什么?”
“各种各样的。保密。”
“那我就不多问了。”
弥雅轻笑,兰波也拿起茶杯莞尔。她飞快垂下视线,以免沉溺在这相视一笑里。搁下奶油刀,她冷不防问道:“之后,你打算怎么做?我的意思是,作为我的……恋人,你打算怎么做?”
对方把问题踢回来:“你想要我怎么做?”
她斜睨他:“我的第一个要求就被回绝了。”
兰波险些被茶水呛到,端着杯子沉默须臾,轻声说:“我需要一点时间。”
弥雅无起伏地回了个单音节:“嗯。”
“但除此以外的要求,我会尽可能满足。”
“我想每天都和你见面。”弥雅说完才有些不自在。但这是实话,她别扭了一下也就克服过去了。
“这没问题。”
“还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放松些,也不要动不动和我拉开距离。”
兰波不知道想到什么,苦笑了一下说:“这不困难。”
弥雅还想趁机多提几个要求,但思绪一时卡壳:除了目前对兰波而言难度有些大的那些事,情侣在一起时一般会干什么?她努力从阅读过的书籍和旁人身上汲取灵感。
“另外,我想和你一起散步。”
兰波思索片刻,歉然道:“这可能有些困难。”
弥雅有些不悦:“为什么?你和克拉拉就饭后散步过。”
“那是偶遇。为了你着想,在公众场合我还是不能和你表现得过于亲昵。”
“就散步也称不上亲昵举止……”
兰波古怪地默了数拍,才平和地说道:“可能会发生意外。”
弥雅眯起眼睛:“意外?”
兰波只是微笑,显然不打算继续做解释。
“也就是说,我只能在办公室这样的室内和你见面?”
“平时经过这里的人很多,可能——”
兰波语音未落,忽然有人敲门。
两人都神色僵硬。
不管怎么说,明面上改造营章程明确禁止教员与学员之间发展亲密关系。即便他们什么都没有,被撞见在锁上门的办公室里共进早餐,情况也会变得棘手。
弥雅左右四顾,果断钻进桌子下。
兰波缓步前去开门。
“啊,兰波,你果然在,面谈已经结束了?”门外的是另一位教官。弥雅似乎在哪听到过他的声音,但没法和脸对上号。
兰波站在门口继续闲聊:“今天结束得比较早,刚刚正在和朋友通话。你呢?”
“差不多。没什么好多说的就结束了。”那教官抽了抽鼻子,“你在吃早饭?”
兰波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桌面上弥雅使用的那只茶杯和她一起不见了。他没表露出讶色:“对,今天起晚了一些。不过我已经吃完了,正准备收拾一下准备下一场面谈。如果你需要使用茶具,我这就去清洗,那样比洗碗机快一些。”
这话等同封死了对方提出一同喝杯咖啡或茶的可能。
“不,我也只是路过。而且你知道的,我尽可能少摄取咖啡因。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兰波阖上们,轻轻舒了口气。
弥雅爬出来,将顺手带走的茶杯搁回桌面,低声调侃:“我都准备好藏在桌子底下,旁听你和同事怎么友好交流了。”
“总之,如你所见,这里不合适用来见面。经常会有人经过或是来找我,尤其在工作日,我不能长时间关着门。”
弥雅垂眸笑了笑:“所以?”
兰波似乎早已想好提案:“音乐教室。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我没意见。”弥雅将椅子往旁侧拖了些许,在桌子上俯身趴下来,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兰波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就是克拉拉的面谈时间。”
“我可以借你的桌子睡一会儿么?我不想回宿舍。”
“我知道你一个人难以入睡,你可以去汉娜小姐那里。她随时欢迎你。”
“那只是客套话。我真的跑去,她可不会欢迎我。”顿了顿,弥雅环视四周,露出半真半假的浅笑,“在这里我应该不会做噩梦。”
对兰波她不需要将每句话都说得太直白。
他果然立刻会意,却没答话。
兰波个人边界感强烈,弥雅明知如此,偏要试探他现在愿意为她妥协多少。
“我保证不会乱动你的东西。”
兰波叹息着让步:“那你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我走时从里面带上锁,你离开时不会有问题。”
“嗯,我会注意不让别人发现我从你办公室里冒出来的。”弥雅将脸埋进臂弯,“祝我晚安。”
兰波眉头微蹙,像在疑惑她以这个姿势是否真的能睡着。
“窗那边有旧沙发,可能更适合休息。”
弥雅坚决地摇了摇头,变得面无表情:“我不要。”
“需要我关灯吗?”
“不要。”
兰波没有再多问,尽可能安静地收拾起餐具和茶具,端起托盘前往茶水间。
启动洗碗机,他在水槽前呆立了片刻,打开水龙头,以冷水扑湿脸颊。擦干双手和面容,他重新推开办公室门。
弥雅伏在桌子尾端一动不动,像是已然坠入梦乡。为了舒适,她将制服外套脱下松松披着。而不知不觉间,外套已经从肩头滑落,堆叠在她背后。
兰波走过去,轻轻捏住外套领口,准备重新给她披上防止着凉。
拿起外套他才发现,因为上半身大幅前倾压在桌上,少女原本塞在裙子里的衬衫也随之上移。深色褶裙与素色衬衫中间漏出一小片冷白色的肌肤,消瘦躯体的脊柱线条清晰可见。
兰波立刻礼貌地移开了视线。
将学员制服外套搭在椅背上,他仔细审视四周,没找到可以当作毯子的东西。略作犹豫,他最后还是脱下了自己的外套,轻轻为弥雅盖上。
男士外套的分量重,尺寸也大上不少,没有再从她身上立刻滑落。
门极轻地打开又关上,从内侧落锁的一声清脆响。
弥雅抬头,撑起上身。
而后,她将半边脸颊靠近肩膀,嗅了嗅身上外套。
很淡很淡的,几乎会遗漏过去的沉稳香气。这样的距离,恍若由她身上飘散而来。
弥雅裹紧苍蓝色的外衣,唇边浮现一丝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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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波用的古龙水成分里有香根草(树说有就有)
第38章 零下六十三
“啊,弥雅你在,正好。”克拉拉说着关上303室房门。
弥雅从上铺支起身:“什么?”
“兰波教官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克拉拉将一个眼熟的硬纸文件夹递过来。
“谢谢。”
克拉拉将外套挂在椅背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弥雅,欲言又止。
“怎么?”她停住翻找文件夹的动作,“哦,这是什么海外交流项目的资料。”
“你……今天和他的面谈怎么样?”不等弥雅应答,克拉拉又改口,“你不想说的话,不回答也没关系。”
弥雅抿住嘴唇,克制住与克拉拉分享一切的冲动。
并不是信不过对方,但知道她现在与兰波不上不下关系的人越少越好。毕竟理论上,如果察觉教员与学员有违规行为,其他学员有义务向纪律委员会通报。
克拉拉见弥雅沉默,便没有追问下去,掩唇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坐倒在床铺上:“好困……我躺一会儿。”
弥雅应了一声,摸索着从两页资料之间抽出一架压平的纸飞机,迫不及待地拆开。
这个文件夹是她故意留在兰波桌上的。中午他们的对话因为被打断结束得仓促,没来得及约定之后见面的时间。
因此,在离开办公室之前,弥雅抽出资料关于海外交流说明会信息的那一页,在“时间”两个铅字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而后,她用这页纸叠了个纸飞机,放在合拢的文件夹最上端,唯恐兰波看漏。
而现在经克拉拉之手转交回来的纸飞机内侧,多了几个以蓝色墨水书就的字符:
8 p.m.
没有具体日期,可以是今晚,也可以是明天、后日乃至大后天,任何一天。
按照兰波的作风,应该是当日。
然而不管是哪天,不论兰波是否会出现,每一晚的八点她都会赴约。
学员没有电子通讯设备,因此弥雅与兰波不得不依赖这种原始的方式交换信息。
但这样更好。
比起一串冰冷的虚拟字符,她更喜欢摸得着的墨迹。况且,正因为谁都可能看见纸面上的讯息,要传达的话语必须包裹在谜语般的简洁外壳中,解码全靠心领神会。一来一往仿佛证明着她与兰波的默契。想到这里,弥雅的心又开始砰砰乱跳。她珍重地将纸飞机复原贴到胸口,上半身前蜷,将发烫的脸埋进膝盖。
“几点了?”她喃喃。
自从脱离正常的改造营日程,弥雅的时间感就变得淡薄。在天亮和熄灯之间的时光并不屈从于严密精准的刻度,分秒与小时都在无目的的消磨中流逝,在她的感觉上并没有太大区别。
但现在不一样。
她久违地、并且是主动地拥抱“时间”这一约定成俗的束缚。
过了片刻,克拉拉的应答从下方传来:“稍等,我看一下表……两点十分。”
还有六个小时。竟然还有五个小时五十分钟。
弥雅试图阅读交流项目的资料,没看几页,便烦闷地躺平。
——只希望夜晚能快点到来。
来到改造营以来,弥雅第一次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不知道第几次地回想着上午在兰波办公室中发生的事,她的意识逐渐朦胧。
※
从食堂回宿舍的路上,克拉拉心情愉快地哼起了小曲。
弥雅挑眉,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拉开距离。
克拉拉撅起嘴唇,重新揽住她的胳膊:“在这里第一次和朋友一起吃晚饭,我很高兴嘛。”
“大惊小怪,而且被那么多人盯着,你不在意?”
克拉拉狡黠地眨了眨大眼睛:“让他们看。这样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你是朋友了。”
弥雅哑然别开脸。
停顿须臾,对方又补充一句,语气中难掩喜悦:“你不否认我们是朋友了。”
弥雅下意识想反驳,但侧眸看了克拉拉片刻,最后放弃,长长呼了口气算是默认。
克拉拉顿时粲然笑开。她随即正色敛容,轻咳一声。
“什么?”
“没考虑到你的心情,就我一个人傻乐不太好。”
弥雅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克拉拉在顾虑什么。倾吐的欲望又蠢蠢欲动。想要宣布,想要炫耀,想告诉全世界兰波已经成为她的,哪怕只是暂时,但也是她的。
途经宿舍楼公共浴室,弥雅的视线在门口镜子表面滑过。
她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不被爱惜的制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像偷穿了别人衣服;被傍晚的风揉乱的头发干枯黯淡,没精打采地垂到肩头;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睛却出奇明亮,反而像什么回光返照的病人。最残酷的是,走在她身边的是画报人偶般可爱的克拉拉。
吐着泡泡要满溢出来的心绪顿时冷彻。
弥雅罕见地对自己的外貌产生了强烈的厌恶。她知道自己说不上丑,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大美人。可她竟然试图以这副皮囊诱惑兰波,还不止一次。她到底哪里来的勇气要求兰波试着爱她?弥雅因为长出尖刺獠牙的羞耻心打了个寒颤。
“弥雅?”
克拉拉见她突然驻足盯着镜子,不解地询问。
弥雅深深低头:“我……等一会儿要去见他。”
“啊!”克拉拉惊喜地抽了口气,体贴地没有追究具体内情。
“但是我……”弥雅艰难地咬住下唇,拨弄着颊侧发丝。
克拉拉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睛顿时亮起来,一闪一闪的,像有小星星在跳舞:“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见他,他肯定就舍不得让你伤心了。”
弥雅别扭道:“可我又不好看。”
“谁说你不好看了?”克拉拉单手叉腰,上下审视她数个来回,笃定地颔首,“交给我吧!”
“等——”
克拉拉已经拉着她往303室快步走,同时快速交代:“你先去洗个澡,我会把要用的东西找出来,嗯,让我想想该怎么做……”
近半个小时后,弥雅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眼前摊开的瓶瓶罐罐,有些傻眼。
克拉拉推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我先给你的头发上一点滋润油膏。”
弥雅僵硬地回了一个单音节:“哦。”
“嗯,就先用毛巾包着,闭眼。”
对克拉拉的新命令,弥雅狐疑地沉默片刻,自暴自弃地照做了:“别太夸张……”
“不会的。”
脸上忽然传来凉凉的触感,弥雅缩起肩膀。
“你皮肤其实不错,但是一直太马虎了,这样可不好。”克拉拉软绵绵的谴责她一句,用手指将湿润的膏体在她脸上轻柔地抹开,淡淡的清香随之散逸。
弥雅决定充分行使沉默权。
又过了片刻。
“嗯,这样可以,”克拉拉满意地点头,将包在弥雅头上的厚毛巾解开,“你别动。”
反正也不是很明白大小姐施加魔法的每个步骤有什么意义,弥雅干脆闭着眼睛,任由克拉拉去了。
“好了,睁开眼看看。”
弥雅紧张地吞咽一记,缓缓启眸。
面前摆放的椭圆形小镜子里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明明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做了改变,但弥雅灰绿色的眼睛显得更为有神,脸颊也焕发出通透的光彩,不再是病态的苍白。她齐肩的金发变得柔顺又闪亮,恢复了原本末梢自然的弧度,松松拢在脸颊边,遮掩住了消瘦的面部过于突出的棱角。左耳畔的一缕发丝则俏皮地向上别起,由束成蝴蝶结的深绿色缎带固定,令发型不会沦于普通。
弥雅呆呆地看着镜中人,难以置信。刚才还满目荒芜的心灵原野之上,一股荒谬的喜悦蹿上高空,炸裂开火星。
克拉拉得意地清清嗓子:“我没骗你吧?”
“嗯……”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她回头,轻声说,“谢谢你,克拉拉。”
克拉拉一怔,随即轻轻推搡弥雅的肩膀:“别突然那么郑重其事,我也要不好意思了。”
两人对视片刻,都噗嗤笑出声。
弥雅再次看向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小心地碰了一下蝴蝶结缎带,不太确定地说:“这个……会不会太花哨了?”
克拉拉用力摇头:“不会!这个颜色特别衬你的眼睛。而且我考虑到你不喜欢夸张,特意用了比较细的缎带,不会太引人注目。”
对方说得头头是道,弥雅转了转眼珠,只能相信克拉拉的判断。
“衣服的话……”
弥雅连忙说:“就制服。不然看上去太奇怪让人怀疑。”
奇怪的也许是她。明明想要为了兰波变得更好看,她偏不想将这努力表现得太明显。也许是苦苦想要留最后一点尊严,害怕精心准备心思过露,却被兰波一笑置之。
“也对,”克拉拉后退一步欣赏自己的成果,“那么就还剩最后一步。”
“还有?”
克拉拉神秘地微笑:“当然,那可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这么说着,她从针织开衫口袋里摸出一枚金属小圆管。
弥雅认得这东西。
克拉拉打开口红盖子,拧出一点。
弥雅因为那艳丽的红色瑟缩道:“这太夸张了吧……”
“不会。你别动。”克拉拉一手托住弥雅的下巴,另一手以指腹沾取红色膏体,轻轻点在她的嘴唇上晕开,专心致志。
完工只是数拍之间的事。
克拉拉后撤确认效果,怔忡了一下。
弥雅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扭动身体,侧眸看向镜子。
克拉拉盖上口红盖,调侃地叹息:“噢上帝,我都想亲你了。”
弥雅横对方一眼,探头确认桌面怀表的时间:“我差不多该走了。克拉拉,我——”
“具体是怎么回事等你回来再说。”克拉拉笑了,神色真诚又带着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她在背后轻轻推弥雅一把:
“去吧,辛德瑞拉。”
第39章 零下六十三
弥雅低着头穿过教学楼C栋门厅。
兴趣小组活动结束的三两少年少女闲聊着与她错身而过,或是是昏暗灯光使然,他们没认出她,更没有刻意拉开距离闪躲。
抵达音乐教室门外,弥雅回头张望。狭长的走廊空空荡荡,墙面时钟指向七点四十五分。而磨砂玻璃后透出亮光,还有断断续续的琴声。
门没上锁,弥雅悄然滑开一道缝。
兰波的背影映入眼帘。
弥雅不禁抬手触碰发间的缎带。不知道他会作何评价。
期待与不安束缚住她的脚步。反正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她给自己找了借口。而且她很想知道兰波独自弹琴时是什么样子。
从开启的门缝中传出的曲调更为明晰,弥雅认得,那是每次集会都会齐唱的营歌。但兰波弹得不太专心,节奏比原曲跳跃轻松许多,他似乎只是顺手练习来打发时间。
他的打扮也透出随意的气息:外套搭在琴凳边缘,白衬衫袖管挽起,松松堆叠在手肘上方。随着手位移动,下臂肌肉线条清晰可见,还有衬衫偶尔透出的肩背轮廓,这从一线中窥视到的光景令弥雅有些脸红心跳。
就在这时,琴声戛然而止。兰波回转身。
弥雅心头一突,下意识藏到了门边的阴影里。
“请进。”
深呼吸镇定,弥雅开门,走进音乐教室的灯光。
兰波在看清她的瞬间,目光凝滞,瞳仁扩张。
虽然只有比眨一次眼所花时间更短促的十分之一秒,但那已经足够。运作的是生物的本能也好,被理智压制的感性也罢,总之克拉拉施加的魔法起效了,弥雅知道有那么一刻,她在兰波眼里不再是个可怜的小姑娘,而是有吸引力的异性。
她确信兰波也认识到了这点。而且他知道她捕捉到了他没能藏起的信号。
兰波起身,这动作像是一个重新启动防御机制的固定流程。再次与她视线相触的时候,他面上已经看不出分毫异状:“你提早到了。”
弥雅回道:“你也是。”
“确实,”他垂眸微笑了一下,“但我和你一同进出这栋楼如果被撞见,难免引人生疑。”
弥雅反手锁上门:“所以,你想和我说什么?”
兰波怔了一下。
她恶意眨了眨眼,像在自嘲又像在挖苦兰波:“你不会因为半天没见就想念我。提出同一天第二次见面一定是有别的事要说。”
兰波没有否认:“我对你有个请求。”
“只要不是结束这段关系的请求,我都会答应。”
对于弥雅言语上的挑拨,兰波佯作没有察觉:“除了辅导学员,现在我还在教授一门外语。”
“我听说了。”
“我希望之后……也就是明天开始,你也能来上课。”
弥雅讶然沉默片刻,说道:“我学外语干什么?啊……那个项目,你是认真的?”
兰波颔首:“到海外去生活一段时间对你会有非常多好处。”
“半途加入,我跟得上?”
“每周三节课,目前刚完成了第一周的内容,比如字母和简单的会话。我相信你不会有什么困难。”稍作停顿,兰波陡然显得有些窘迫,“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在课外给你作外语辅导。”
弥雅注视他片刻,绞着手指轻声说:“这个条件……我不可能拒绝。”
兰波整理起袖口,没有看她:“那么就说定了。时间是——”
“每周二、四、六早晨八点到十点。地点我也知道。”
他显然想起了弥雅此前跟踪的前科,无奈地弯了弯眼角。
“那么,为了防止我跟不上被其他人笑话,周二第一节 之前,我能不能接受你的单独辅导?”弥雅抓住机会,立刻进一步提出要求。
兰波想了想:“明天的教员例会下午四点半左右结束,那之后我没有别的安排。”
“那么就在会议结束之后。我该到哪里找你?”
“容我再考虑一下合适的地点。”
弥雅很好说话:“你知道可以在哪些地方找到我。”
兰波一颔首。
某个话题结束、却无法自然承接下一个的枯竭张力填满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兰波略微侧身,手指压擦过琴键,一串轻柔的琶音滑落。
“我可以再在这里待一会儿么?我不会打扰你的。”
“当然。”
再度在琴键面前落座,兰波从头开始,认真地弹了一遍之后停战纪念庆典上要伴奏的曲目。演奏完毕,他似乎放松了许多,抬眸看向弥雅的方向,视线却还是在最后的关头从她身侧游移着绕开,落定在她身侧的墙面:“你可以找个地方坐。”
“坐下我就看不到你的表情了。”
兰波一怔,没明白她的意思。
“上次听你弹琴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很羡慕……甚至有些嫉妒钢琴。”弥雅走过去,抚摸了一下立式钢琴光洁的表面。墙上的音乐家肖像玻璃上蒙着薄灰,钢琴却经过精心擦拭。她怀疑来这里上音乐课的教员是否有打理钢琴的闲心,爱惜对待这架钢琴的更可能是兰波。
自从她与兰波的关系发生变化,或者说她的心思改变,他们的角色似乎就开始颠倒,她成了说话更坦诚直接的那一方。想到这里,弥雅轻笑了一声:“面对钢琴的时候,你好像才能略微敞开一些平时藏起来的部分。你在和它对话,而那些事……你绝对不会和任何人说。”
“这番话也可以用来形容你。”
弥雅轻颤:“什么?”
兰波眉眼间掠过淡淡的懊悔。但他不会否认已然说出口的话,自嘲地垂下视线:“之前我也坦白过,和你相处时,一些无法对他人袒露的事,我能相对轻松地说出口。我很难说清楚为什么。”
“而你不喜欢那种感觉?”
“那很可能只是因为在你面前,我所谓的痛苦都显得浅薄且微不足道,我不用费心去否定它们确实存在。而那让我感觉自己分外卑鄙。”这么说着,他苦笑了一下,“你看,我又不由自主向你坦白了。”
“但你今天和之前不一样。”
兰波怔然抬头。
“从刚才开始,你就不敢正眼看我。”
他的神情微微凝固。
“看着我。”
弥雅挪动了一点点,强行重新进入他游移的视野。
兰波目光闪了闪,没有再负隅顽抗。
她的声音压低放缓,收起了平日里尖锐的刺,软软地要将他最后那一点真心话也勾出来:“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
兰波面上闪过挣扎之色。
但他确实已经在又一次地看她,不是洞悉微小细节后隐藏的秘密的那种冷静探究,不带分析的目的,而是以最原始最简单的方式,看见外表,并为中意的部分所吸引。
弥雅尽可能站直。
她希望他看见被薄红熏染的嘴唇,透出血色的脸颊和耳根,从敞开第一粒扣子的衬衣领口中露出的脖颈和锁骨,因微汗濡湿贴住的衬衫,束进裙头的衬衫勾勒出的腰身,刻意卷短的褶裙与小腿袜之间的皮肤……哪一处都是卑鄙不入流的伎俩,但她也真心希望能被他看到。
他说他比她大近十岁,其中不含恶意的指摘则是她太年轻。
换作别人,可能只会沾沾自喜。但正因为兰波是兰波,是弥雅所迷恋的兰波,他明知道这年龄与见识的差距于他多么有利,却还是拒绝占这个便宜。
兰波见过她无法想象的广阔风景,也一定遇到过、甚至可能爱过其他更有趣更厚重的灵魂。弥雅知道自己的年轻是浅薄,也不幻想她能匹敌或是战胜那些幻影一般的存在,但年轻是她唯一能拿上台面一搏的武器。
弥雅曾经那样憎恶又恐惧的凝视,她渴望能在兰波眼里寻到。
她只希望,他不会因为有其他人以这样的目光看过她而嫌她肮脏。
“你看到什么?”她再一次问。
兰波宛如突然从梦中惊醒,身体一震,快速答:“任何人都会觉得迷人的年轻女性。”
“我不想知道‘任何人’,我想知道你。”
“弥雅,我——”他闭了闭眼。
“你在害怕?”弥雅走得更近,“你答应会试着爱我,却害怕真的被我吸引。我可不可以认为,你在耍赖?”
兰波露出准备殉道似的僵硬表情。
弥雅走到他身前,只有半臂的距离,抬起头。
如果这时候踮起脚亲他,他会不会躲开,躲不躲得开。她又想,他比她高大那么多,她是不是得先挂住他的脖子,才能够得着他的嘴唇。
教室顶的灯管骤然急促闪烁。而后宛如从陈旧纸上褪色的白,光亮湮灭。
不止是教学楼C栋,音乐教室敞开的窗户外,营地也彻底在黑暗中沉没。
四处一片哗然的骚动。
空袭前必然到来的黑暗还是所有人鲜活记忆的一部分。这种熟悉的状况下,似乎只缺敌方轰炸机到来的引擎轰鸣。
但现在的“敌方”是谁?
“接通知,由于电网故障,目前营地除必要设施外紧急断电,所有人立刻回宿舍休息,其他建筑物会在三十分钟后上锁,再重复一遍,由于电网故障……”
很快地,喇叭中传来通告。
白晃晃的手电筒光明灭闪动,迅速动员起来的教员分组进入每栋建筑物,确认人员都及时疏散离开。
弥雅有些恼火,却又觉得好笑:“现在怎么办?”
兰波还没应答,走廊上脚步声渐近。
音乐教室滑拉门上半部分是磨砂玻璃,如果拿着探灯在外往里看,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影。弥雅下意识扯住兰波,拉着他藏进钢琴下与琴凳之间的空间。
兰波大可以打开门,跟随其他人疏散离开。但她还不想让他就那么走掉。
而兰波似乎无法立刻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只是一犹豫,便丧失了自然开门的时机。
来检查的教员很快到了音乐教室门外,从外拉了一下滑门,大声呼喊:“有人在里面吗?停电了,所有人都回宿舍!”
立式钢琴下的空间并不宽绰,兰波不能轻易动作,不然很可能带到琴凳弄出声响。弥雅灵巧地躬身朝他凑得更近,缠住他的手臂,故意将上半身贴过去。
兰波僵了僵。
但紧张的不止兰波。此前在外套上闻到过的沉稳木质清香近在咫尺,还混杂着男性的气息,弥雅听到自己狂奔的心跳声,不由略微后撤,防止他感应到。
但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哪里能撤退,不如豁出去,利用兰波此刻的动摇和慌张。
门板因为反复的叩击微微颤动。
“没人?但是这门平时应该不上锁。”
“可能是谁走的时候不小心反锁了?”
玻璃投映出的手电筒微光勉强照出彼此的脸容。弥雅看着兰波,以只有彼此听得清的音量低语:“现在去开门也还来得及,我从窗口翻出去,然后你就可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离开。但是——”
她恶劣地笑了:“你得先亲我一下。”
第40章 零下五十八
兰波合上笔记本,鼓励地朝弥雅笑了笑:“这样你已经完全追上第一周的进度,甚至提前学了几个原本安排在下周二的句法。”
弥雅闻言并没表露出喜色,单手撑头,眼神在档案室四壁飞来掠去:“就算这么再学一个月,如果被扔到异国街头,我还是半句话都说不利索。”
“那个项目第一年的大半时间都在学习语言,寄宿家庭当然也是本地人,那种条件下很快就能基本掌握任何外语。”
“别说得好像我一定能申请成功似的。”
兰波平和地应道:“我对你有信心。”
弥雅扁嘴,略微拖长声调:“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让我参加交流项目,那么我更应该好好提前把语言学好。”
兰波一怔,随即露出恍然的神色。他谨慎地回头看。虚掩的门后,外间办公室传来汉娜通讯的语声。他便斟酌着措辞缓声道:“我已经欠了汉娜小姐许多人情,不能一直占用这里。”
过去数日,只要兰波日程表上空得出来,弥雅都会在行政楼档案室里接受他的语言辅导。来往档案室的人固然不少,但人事档案大都电子化,除了汉娜本人几乎没有人会进里间查找纸质本。因此,这里可以说是藏于闹市之中的最佳隐匿之所。
“但是……”弥雅的嗓音低下去,“那样的话,我和你就少了一个见面的理由。”
顿了顿,她威胁似地嘟囔:“不然我就要在交给你的作业末尾画爱心了。”
兰波苦笑:“请你千万不要那么做。”
弥雅别开脸,冷淡道:“也是,如果少和我见面,你也省心很多。”话才出口,她就懊恼地咬住嘴唇,低低撤回:“就当我没说。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当然,兰波对她一直很好。
只要是弥雅的要求,兰波都会尽可能满足。不论是一起到营地边缘看日出,还是在树下并排坐着吃午饭。
——除了肢体接触。
一旦弥雅提出类似拥抱或是亲吻的要求,兰波总能找到理由推诿。实在躲不过去,他也有耍赖的手段。
比如周日的那个夜晚。弥雅鼓起勇气摆出交换条件之后,兰波沉默片刻,竟然真的俯就凑近。古龙水因为皮肤温度化开后略微改变,靠得很近,弥雅才嗅到了悠长木基调香气中夹杂的一丝涩味,像剥开柑橘时散逸的那阵酸雾淡去后遗留的清苦。她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思绪也因为情绪太过高亢变得迟滞。
距离拉得太近,弥雅反而看不到兰波的表情。但她莫名觉得他没有笑。
浑如落到掌心就化的初雪,擦过的柔软羽毛,兰波的嘴唇在她额头一触即离。
她瞪大了眼睛,想控诉这人钻空子不算,却将牢骚咽了下去。
只因为兰波看着她愤愤的样子笑起来。
捉弄人的笑意点亮他的蓝眼睛,不是一贯平稳柔和的湖光,而是活泼的星星,会眨眼闪烁,有热度,因为她而起。那是她从没见过的,恶作剧得逞的孩童一般的表情。
他既然露出了这样犯规的笑容,作弊行为也只能宽容地忽略不计了。
至于现在,不要说亲吻,她和兰波甚至没牵过手。弥雅不屈不挠地提出类似的要求,可能一大半意图在勾出兰波一些令人意外的反应。
毕竟,不是谁都能看见兰波坏心眼的这一面。
对弥雅而言,这个事实比什么都要重要。
“恋人”这个幌子并没有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更迭的只有私人边界的位置。兰波破例允许她越过那一线,她就有了许多无关紧要却也无比珍贵的发现。比如他堂堂一个成年男性竟然无比讨厌酸黄瓜,会把三明治里的那几片认真小心地挑出来用油纸包好处理掉。又比如他常用的领带花色一共四种,哪天选用哪条似乎毫无规律,和天气心情全都无关……
这样的小发现、还有一个又一个的小插曲堆叠起来,填满了弥雅过去四天的各个时段。每一天都值得纪念珍藏。偶尔停下来想一想,她才感到不可思议。这几天细小的喜悦太多太密集,就好像把弥雅至今为止十七年人生错过的快乐全都一口气补上了。
而她并不习惯于这种崭新的幸福。
现在的每一刻欢愉,都可能是透支而非补偿。
弥雅努力不将与欢喜同等重量的哀愁与恐慌在兰波面前表现出来。但还是会有没端稳杯子,令里面盛放的不安的水波溢出来的时刻。比如刚才。
“如果你能进入交流项目的预选名单,那么我就有更正式的日常辅导你的理由。”兰波没有因为她短暂的情绪失控恼火,平和地重启话题。
“我知道了。我会继续好好上课、然后写那些该死的申请材料。”
兰波弯了弯眼角,突兀地伸手,而后放了下去。
弥雅不解地偏头:“什么?”
兰波垂眸:“没什么。时间也不早了……”
向来是弥雅先行离开,兰波再在档案室待一阵才走。
她收拾好东西走到门边,恋恋不舍地回头,低低道:“明天见。”
兰波回了一个微笑:“明天见。”
将门在身后带上,弥雅一到外间就撞上汉娜探究的目光。她一抬眉毛:“有什么事?”
汉娜不知为什么皱了一下眉头,态度一如既往冷淡:“你这几天心情很好。”
弥雅一耸肩。
“对了,阿廖沙已经通过了政治倾向测试,下周面试没问题的话就会跟着五月的下一批学员一起进入观察期。”见弥雅没立刻回答,汉娜又补了一个问句,“哦对,你和他绝交了?那当我没说。”
弥雅摇摇头:“谢谢你告诉我。”她看着透过楼外橡树枝叶透进的夕阳,变得面无表情。按理说他们两个都开始重新按部就班地融入营地生活,总该有碰面的时候。但台阶上的那番道别之后,她就没有见过阿廖沙。
对方很可能在刻意回避她,正如他此前所言。但另一方面,弥雅也知道自己没有费心去找他,甚至越来越少想到他。
一股古怪的愧疚感涌上弥雅心头。
“你准备什么时候接受测试?”
她不太确定地答:“什么时候……都行?”
汉娜摇头,不耐地叹气:“之后我和兰波商量。”
每当汉娜表露出这种态度就该走人。弥雅便转身往门边去:“晚安,汉娜。”
一拍错愕的停顿之后,汉娜才回了句平板的“晚安。”
弥雅的脚步声远去,汉娜又走到门边看了看,确认她已经离开,这才打开通往档案室里间的门。
兰波从手中的投影终端上抬首,一个礼貌的微笑。
汉娜没有笑,冷冷问:“你不准备解释一下她的情况?”
兰波关掉屏幕,走出里间,将门轻轻阖上,态度不见丝毫慌张或是动摇:“在您看来,是什么状况?”
“突然同意准备毕业,开始去上课,情绪乃至性格都变得很好,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好得异常……”汉娜忽然将档案室的门也关上了,深吸一口气,抱臂收紧下巴,“我就直接问了,你现在和她是什么关系?”
兰波沉默片刻才说:“我无法回答您这个问题。”
汉娜被这答句一呛,她愤然低喝:“你知道斯坦那个畜生是怎么对她的么?”
“也许比我应该知道的程度还要多一些。”
兰波的平静态度令汉娜打了个寒颤:“那么你——”
“我不会试图辩解什么,”他涩然弯唇,“但这似乎是让她毕业的唯一方式。”
汉娜面色闪烁不定,半晌,她才疲倦地揉了一把脸:“我大致能想到是什么情况了。”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明明提醒过她……”
兰波站起来,而后郑重地向她躬身。
汉娜防备地后退一步:“这是什么意思?”
“您是这里为数不多真的关心弥雅的人之一。您完全有理由责怪我、唾弃我,我知道那只是因为一片好意。所以我能否请求您替我、也替她保密?”
汉娜凝视着窗边摆放的空花瓶,口气忽然变得空虚:“我还能怎么做?”
兰波直起身,也看向窗口。逐渐变冷的夕照为他的侧颜蒙上薄薄的一层蓝紫色。他沉吟片刻,才轻声说:“我之后也会很小心,注意不真的越界。”
“说起来可比做起来简单,”汉娜话语辛辣,口吻却还算温和,她不在攻歼兰波本人,“有几个男人能在小姑娘的满腔热情克制住自己?”
兰波笑了笑,但这一丝无奈的苦笑也立刻收敛干净。
“您说得很对。这样的关系以再多的好意粉饰,也藏着丑陋的权力差。而被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女性那样近乎盲目地依赖、憧憬很容易飘飘然,即便是我,也不免生出一丝喜悦。”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转而坦率诚恳地望向汉娜,吐出的话语是辩解,是承诺,也是对自己的约束:
“但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不能也不会属于我。我只是恰好在某个时刻出现在她面前,而不幸地,之前没有人那么做过。当她离开这里,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她就会明白我没有她想得那么好。”
他吐出的每个词都十分柔和,连缀起的字句却对自己直白残忍:“一定还有更合适的人在未来等着她。我只是她漫长旅途经过的一站,一座摆渡,会过去,会被抛在身后。将来的某天,她回想起来,对我一笑置之。”
“所以您不需要太过担心,汉娜小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少目前我认为自己清楚。我不想仰仗年龄和身份从她那里夺走什么。”
汉娜盯着他看了良久,才悲喜莫辨地轻语:“但不论怎样,你都会夺走她第一次爱上谁的喜悦,令一颗年轻的心破碎。”
兰波无言地看着墙面上的光与影。
“而且……你又准备怎么办?”
他愣了一下,不解地侧眸寻求汉娜更多提示。
汉娜也有些惊讶。她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得鲁钝。
“她对他人的感情非常敏感,我不认为你能不付出一点真心就骗过她。况且,你对自己的评价有过低的倾向,”汉娜戴上银丝边眼镜,镜片的闪光将她说话那一瞬间的神色遮掩过去,她摇摇头,“也许也有过高的倾向。假设她确实会放下,那么在她经过之后,你该怎么处理自己的感受?”
兰波笑了笑:“我的感受并不重要。”
汉娜讶然沉默。
他见状抬起帽子致意:“那么我也该走了。祝您有个美好的夜晚。”
走廊顶的感应灯随着兰波离去的脚步渐次亮起,而后逐渐地,又一盏盏地熄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41章 零下五十五
周一上午惯例是集会讲座。
弥雅坐在礼堂最后一排靠走廊的位置,身边是克拉拉。台上教员的话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在她费心去辨认前便如海浪尖的浮沫般消散。不去听也没关系,反正与其他课一样,她只是来露个面表明她改过自新毕业的意愿,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就足够。听说阿廖沙的表现更积极,但那是阿廖沙。
“今天最后的十五分钟,我们会观看一个战后文艺振兴计划的短片。”
礼堂内的灯随之暗下来。
几行简略的制作信息字幕闪过之后,富有感染力的弦乐响起,镜头从一架小提琴上拉远,现出一群身穿黑色礼服在台上演奏的身影,富态的歌唱家双臂张开,准备演唱。切镜,下一组画面来自画室,而后是文学沙龙……
随即,旁白的声音响起。
弥雅顿时除了这嗓音之外,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坦的声音。她不可能忘记,无法错认。他有一把对印刷厂文员来说颇为浪费的好嗓子,具备天鹅绒般的质感,骂最粗俗下流的话也像念诗。
如果是改造营自己制作的短片,让合适的教员担任旁白是省钱合理的决定。弥雅甚至极为冷静地想,营地教员流动性那么大,斯坦在职时的最后一批学员都已经毕业,可能在座的大多数教官都根本不知道现在正在讲述这片土地文化传承的声音属于谁。
但弥雅同时清楚感知到,自己在发抖。
久违地,她再次感觉到了身后那群亡灵的气息。他们不曾离去,只是等待一个审判日以外的契机翻开石板,坐起来复活。
“弥雅?”
克拉拉的呼唤令弥雅回过神来。她察觉了有什么不对劲。
弥雅挤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克拉拉安抚地盖上她的手背,弥雅却一个激灵,将手狠狠抽出。
克拉拉僵在原地,瞪大眼睛看过来。弥雅低声说:“抱歉,我在想别的事。”
对方面带忧色,没有追问。
弥雅深吸气,将注意力转移到画面上,试图将听觉单独割裂。但一切开始变得狂乱。回忆点滴渗进现实,将其替换侵蚀。修复中的歌剧院响起斯坦哼唱的南方家乡小调,扫描前帝国图书馆藏书的管理人员以斯坦的声音念出几个世纪前的名篇,将偷运出境的画作重新悬挂回美术馆的白发老者回首看向镜头,胡须随着嘴唇上翘动了动,吐出两个音节:
——弥雅。
这呼唤涂黑思绪的每一寸空白。
她感到自己在向黑暗的水域下沉,她知道自己应当在触底前求救。可她也知道即便什么都不做,这也终将过去——只要她没有溺死在水底的话。而之前那么多次她都没有,这没有理由就会是那特别的最后一回。
她变得软弱了。弥雅想。几个名字模模糊糊地飘过,她没有去碰。
弥雅抓着礼堂座位扶手,滑到座椅边缘。这极为不舒服的坐姿反而能令她保持清醒。
短片结束,屏幕变黑。
在第一行字幕浮现前,弥雅便弓着腰离开座位。
“弥雅?”
她回首向克拉拉短促道:“我出去透口气。一个人。”
礼堂外的空气也稀薄沉重,弥雅环顾四周,遵循本能推开一扇门。
米黄色的墙壁,老旧的螺旋台阶像通天的阶梯,但终点不是太阳,而是四楼天花板上悬下的一盏电吊灯。弥雅抬起头转了个圈。缎带般的台阶在她视野里闭合。楼上没有任何人。她扶着把手站定,有些目眩。讲座散会的喧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和这里无关。
弥雅喘息着往地下走了半层,缓缓靠坐在台阶上。
脚步声很近了她才惊觉。
想站起来,但双腿灌铅般沉重,她便木然抬起头。
看清来人,弥雅困惑地眨了眨眼。
阿廖沙瞬间来到她面前,没有说明,没有提问,紧挨着在她身边坐下。
身体先于思考运作,弥雅缓缓地朝黑发少年靠了些微,将脸埋进他的肩膀。
在他身边她总能找回平静。但那不是云开雾散风平浪静的宁定,是身处黑暗水流正中也不动分毫。
“你不是说要和我断绝来往?”她找回了一点自己的声音,佯作嗔怪的态度,“早晨正面撞见你,你那样子就像不认识我。”
阿廖沙的笑声擦过她的耳畔:“我说的是表面上。当然,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我不能陪你太久。”这么说着,他轻轻环住她。
顿了顿,他又吟诵咒文似地低语:“他已经死了。”
弥雅抓住他的衣袖。
“你还爱他么?”
她颤抖了一下,强硬地纠正:“我没有爱过他。”
“是么?”
“从一开始,就只有恨。”
“那么你还恨他么?”
弥雅茫然地停了良久,哑声说:“我不知道。那已经不重要了。”
“对,”阿廖沙的下巴在她的头发上蹭了蹭,“因为他已经死了。”
片刻寂静。
外面讲座的人流似乎已经散场,喧闹声也逐渐淡去。
弥雅感觉自己已经差不多平静下来,便低着头缓缓松开手:“优等生阿廖沙。你的新形象真让人吃惊。”
阿廖沙炫耀似地应道:“通过今天下午的面试,我就能为观察期做准备了。”
弥雅看了他片刻。没有问他真正的打算。
对方也仔细打量她,半晌才冷不防说道:“但是你第一反应还是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
“不然呢?”
阿廖沙露出彼此心知肚明的嘲讽表情,配合着弥雅将话说破:“你有那位教官先生,也有新朋友,他们都不会拒绝帮助你。而你还是选择不求救。”
弥雅勾起唇角,看向台阶通向的地下室深处:
“现在其他人已经习惯我出现在教室的角落,只要我安安静静的,他们就能容忍我。然后偶尔地,开始有人会和我搭话,试图聊几句证明我确实不是传闻中的怪物,也表明他们客观又善良。”
阿廖沙微微一笑,替她转折:“但是——”
“但是,哪怕有一天真的表面上成为了人群的一份子,我,”她在心脏地位置轻轻一点,“在这里,我还是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变得和他们一样。”
“不一样也没关系,不是么?”阿廖沙懒洋洋耸肩。
弥雅白他一眼。
黑发少年支颐凝视她,同情又讽刺地轻叹:“你开始想要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她哂然:“也许吧。”
阿廖沙因为她的坦率怔了怔,眯着眼睛追问:“因为那个家伙?”
弥雅立刻领会,摸了摸脸。
对方戳了一记她的额头:“你瞒不过我的。”
“如果这样你就满足了,那也很好。”阿廖沙突然又道。
弥雅隐约察觉了阿廖沙话语中的深意。他又在暗示她可以完全舍弃他重新开始。她的嘴唇微张,却没能和以往一样立刻吐出宣誓的话语。为了阿廖沙,她什么都愿意做。本该是这样。
阿廖沙见状,十分愉快地笑起来:“你在犹豫。”
弥雅愧疚地别开视线:“我承诺过的。不论是利用我,还是要我帮忙,我都会同意。”
“打破一两个约定也没什么。”
她用力摇了摇头:“而且我知道不可能永远保持现在这样。”
“为什么?”
“他对我很好,但是……”她垂头,无法将纠缠成一团的思绪阻止成连贯的词句。
阿廖沙抬头看了一眼,忽然附耳问她:“那么,他吻过你了么?”
弥雅没明白话题怎么突然往这个方向急转。但她没必要对他隐瞒,便摇了摇头。
“很好。”
语音未落,他便贴住了她的嘴唇。一如既往,不带丝毫情欲。只是停留的时间更长,每到要换气的时候便稍稍挪动位置,像在描摹唇瓣轮廓。
弥雅对阿廖沙的动作竟然心生抵触。
也许是因为她对亲吻这件事不再无动于衷。
身体挪转,余光陡然撞见一抹熟悉的苍蓝色。有人影在螺旋楼梯的上一层的出入口,看不分明,但她很熟悉。
弥雅僵住,当即试图抽身。
但阿廖沙箍住她的腰不放,往她耳畔呼了口气:“你不想知道他会不会嫉妒么?”
这是个弥雅无法回答的问题。
就在这时,通往底层楼内的出入口那里传来砰地一声响。
门开启又阖上。
兰波回到礼堂外的门厅。
克拉拉从另一侧快步走来,气息有些急促:“另一边我找过了,没见到弥雅。”她打量着兰波的神色,担忧地蹙起眉头:“发生什么事了吗?”
兰波怔了怔。他看向墙上悬挂的学员毕业照,相片玻璃映出模糊的倒影。他意识到自己的神色大概比意想中还要僵硬。没什么缘由,他垂头勾起唇角,再次抬头时已经缓和表情。
“她在楼梯间,这里之后就交给我,可以吗?”
克拉拉点了点头:“我……我去宿舍等着。”
兰波沉默一瞬:“你下午有课,西姆尔小姐。”
“可是——”
兰波温言道:“请你放心去上课,我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会妥善处理。”
“我明白了。”克拉拉明显放心许多,走出几步又回头向兰波挥挥手算是道别。
他一抬帽子致意,目送克拉拉·西姆尔远去。
到了饭点,十多分钟前还熙熙攘攘的礼堂便空阔无人。兰波面对楼梯间入口站了片刻,拉开门走进去。
眨一次眼所花费的时间里,刚才目睹过的情形在兰波眼中回放:黑发少年仰头与他对上眼神,笑了笑,与金发少女耳语,自然地偏过头找到她的嘴唇;她有些惊讶,但没有抵抗,就好像早已习惯。
此刻兰波站在与方才同样的位置。阿廖沙已经不见踪迹,但弥雅还坐在同一级台阶上,半边肩膀挨着墙。
听到关门声,她站起身,缓缓转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15万字了,梦想在15章内正文完结
第42章 零下五十五
视线相接后的数秒,双方都不说不动。
他们之间隔着螺旋阶梯半道向下倾斜的弧,兰波在上,弥雅在下。也许是地势原因,兰波显得比平日里更高大,无波动的表情也莫名教人望而生畏。
弥雅抬着头,竟然很喜欢这一刻兰波身周萦绕的冷淡氛围。
即便到不了嫉妒的地步,哪怕只有一点不愉快也好,那也足以成为他在乎她、对她抱有占有欲的证明。
兰波先动起来,一步步来到弥雅面前。仿佛无法接受俯视她的角度,他又往下数级台阶才停住。
“你没事吧?”他平视她问。
预想落空,弥雅答不上来。
“我看到了短片字幕。”兰波补充。
她这才意识到他在说斯坦担当旁白的事。
“没事,”她别开脸,“我没事。只是吓了一跳。”
对话三回合便陷入沉默的泥沼。
兰波不自然地抬手整理领带:“假如你感觉不舒服,下午的课可以请假。”
“不用。”
在再度冷场之前,弥雅试探:“就这样?你……没有别的想问我的事?”
兰波时机过于凑巧地与她错开视线:“比如?”
“比如一个解释,”心头蹿起闷火,弥雅深呼吸,握紧双拳,“我知道你刚才看到了。”
他唇角有微笑一绽即收,态度依旧平静:“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向我解释的话。”
弥雅被这应答噎住,质问脱口而出:“也就是说,对你来说我说不说都无所谓?”
兰波没说话。
“如果是我,如果我撞见你和另一个人——”弥雅也不知道为什么“接吻”这个词忽然变得难以启齿,热血往脸颊上涌,她却打了个寒颤,将没说完的词跳过去,“我一定会找你问清楚。”
兰波垂眸。他与头发同色的睫毛很长,做这个动作时有种少年人似的无措。
眼睫扇了两下,他终于抬起来看她,不论是语调还是表情都难以解读:“那么,能不能请你为我刚才看到的景象做解释?”
真的要说明原委,弥雅反而语无伦次起来:“阿廖沙他……他一直那样,亲吻对他来说就和问好、和玩闹差不多。所以刚才……我和他都没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兰波笑了笑:“我没有多想。”
弥雅僵住。
“我知道你和他的关系比较特殊。”
这份体谅反而令弥雅的胃狠狠揪起来。她抓住自己的手臂,半晌才低语:“那么,如果不是阿廖沙,我和谁接吻,和谁抱在一起,你还是不会多想,还是……不会放在心上?”
兰波眼神闪烁。
她知道他快速地想象了一下她勾勒出的场景。
但他的反应到此为止。
她等了片刻都没等来他的答案,挤出一丝难看的微笑:“你不否认。”
“弥雅。”兰波叹息。
“正面回答我。还是说,这就是你对待恋人的方式?就算被其他人夺走、被其他人侵占,也不在乎?”兰波的反应越克制,她就越失望。他几近冷漠的宽容消磨干净她的愧疚和心虚,弥雅甚至开始感到委屈。
她应该也不算太贪心,更谈不上过分。弥雅想。哪怕还不是够格的恋人,哪怕轮不到她来谈论什么人之常情,但会因为对方与其他异性亲昵而不快本该是正常反应。不需要他有多大的反应,不如说那样她反而会不知道如何处理。一些小情绪的尾巴,一句话,一丁点对阿廖沙的敌意,哪怕是最隐晦的暗示,她就能心满意足。
但任凭她努力撬动,他依旧吝于给予她任何表示。
就好像他真的完全不介意。就好像过去一周他只是在配合她。
也许她所有的幸福瞬间对他来说,都不过是在勉强自己,因为他做了一个承诺,一笔交换。而他是个信守诺言的男人。
悄然累积起来的不安终于溃堤,弥雅冲动之下口不择言:“就算我跑到不知道哪个男人床上去,你也无所谓?”
兰波瞳孔骤缩。
他口气僵硬:“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
“为什么不?”弥雅深深垂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已经整整一周了,每次我想亲近,就算只是牵手,你也有借口。行,也许你只是比较老派,那么我就跟着你的步调放慢点来,我可以理解,我可以忍耐。但是……我开始觉得,也许你只是不想那么做。”
弥雅感觉自己的躯体陡然变得无比可憎。旧日的伤口在流脓,一处比一处沉重。恶魔在她耳畔以有如天使的动听嗓音低语,品评她,以称赞羞辱她:不知廉耻的胸脯,虽然纤瘦但还不够细巧的脚腕,太高的眉骨,太冷的眼睛……声音说,她应当为他那样迷恋她负责。而为此,她也永远久远地背负烙印。
于是她哑声笑起来:“啊,也对,是我没能想到。远远地同情是一回事,真的去碰一个早就不干净的——”
“弥雅!”兰波沉声打断。
她扁着嘴抬起头来,他被她眼里打转的水光刺痛,面色立刻变得苍白。
“不要用那样的词语形容自己,”他加重语气,“我也从来没有那么想过你。”
弥雅飞快地按了按眼角,干笑了一下:“也对,你不是那样的人。对不起。”
“仔细想想,我只让你试着爱我,而不是真的爱上我。我相信你在尝试,”她吸了口气,因为情绪激动眼下双颊都泛起高热般的殷红,吐出的词句也有些打颤,“那么,没有成功的话,那就是我的问题了。”
兰波张了张口,像要反驳。
弥雅微微一笑:“兰波教官,请您看着我的眼睛。”
因为台阶制造出的高度差,她毫不费力地看进了青年湛蓝得令人心惊的双眸里。她差点立刻迷失其中,不禁涩然一笑。手里明明有毕业这张王牌,她却根本打不出去。就因为她先动情更投入。
仿佛要让自己彻底死心,她轻声问:
“请回答我。哪怕只有一点,您爱我吗?”
兰波定定望着她,弥雅几乎都要以为他是看她看得入迷了。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像在与她看不见的枷锁挣扎。随即,兰波仿佛被恐惧击中,剧烈颤抖了一下。他狼狈地后退,差点踩空,破碎的喃语几不可闻。
但弥雅听得非常清楚:
“我不能……”
她急切地抓住话语中暧昧不清的疑点,就如抓住稻草的溺水者:“是不应该的‘不能’,还是……做不到的‘不能’?”
兰波唇边浮现失色的轻笑。他垂首,低声答:“两者兼有。”
弥雅茫然地看了他良久,向他走近一个台阶的距离,急促地连声问:“怎样才能让你更喜欢我一点?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她都想惊叹自己为什么还有发问的毅力和勇气。可也许除了机械地问出所有能问的问题以外,她也不知道如何继续这叫人筋疲力尽的对峙。
宛如不期待答案,弥雅又自言自语:“至少你对我很诚实,没有试图假装爱我。”
过了沸点的心绪陡然变得平静无波。她冷静地想到了眼下状况能走出的最后一步棋。兰波作为恋爱对象有多棘手,与他作为一个人相处就有多简单明了。开始于道德绑架的关系要强行存续乃至更进一步,只能继续劫持他无法残酷拒绝的温柔。
“兰波教官,不然就这么算了吧?”她主动提议。
兰波愕然脸色微变。
“即便你不勉强自己配合我的任性,我也会毕业的。”弥雅惨然一笑,“如果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那我就会去做。”
——毕竟她就是迷恋他到了这样无可救药的地步。
兰波因她话语中隐藏的含义一震。
这表态与潜台词并不全是演技。
到了最后的最后,如果这一招也无效,她可能真的会这么做。
“但是那样的话,我会申请调换教官,否则我还会有幻想。而且只是和你相处对我来说也会非常痛苦。”
兰波嘴唇抿成僵硬的线。
弥雅吞咽了一记,缓步走下阶梯,直到来到与兰波同一级台阶之上。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半步,而后是半步的一半,直至挨到兰波身前。
兰波身体紧绷,却没立刻退开。
弥雅没有看他的表情。先是额头轻轻点上他的胸膛,再是手指颤抖着揪住苍蓝色制服衣襟,最后是整个人贴上去。没有太用力,但足够让他感受到她。
头顶的呼吸声变快。
“是我的问题。我没能力强迫你爱我。那没办法。如果你真的无法把我当异性对待,就请你推开我。现在,立刻。否则我就会觉得自己还有一丝希望。”
弥雅感觉到兰波的手臂抬了起来。
她不禁将他的衣服揪得更紧,用肢体语言恳求他再考虑一下。考虑得久一点。这样她也能在这个位置再待那么片刻。
这很可能是她最接近被他拥抱的时刻了。
一声温柔的叹息。
弥雅没有被推开。
恰恰相反,收紧的手臂将她与兰波贴得更紧。
明明是她铺下伏线的结果,弥雅却呆住了。
透过衣物传递来的体温,男性胸膛的坚实触感,兜头笼罩的沉稳气味,仿佛带着她一起震颤的心跳,感官抛开所有无法用理性解释的疑问,先自顾自地开始狂欢。
兰波似乎也为自己的行动困惑,沉默片刻,才喃喃:“你没有做错什么,也不是你缺少什么。”
又一拍停顿,弥雅感觉得到,他在犹豫是否要松开她。
“是我的问题。道德上来说,我不应该回应你。但更重要的是,”
他斟词酌句,最后说:
“我可能……无法容许自己感到快乐。”
第43章 零下五十五
弥雅打开宿舍房门,迎面撞见下课归来的克拉拉。两人都是一愣。
“你没事吧?下午的课你都缺勤了。”
弥雅轻轻摇头:“我没什么。但发生了很多事。”
克拉拉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虽然明显对于具体情况十分好奇,却体贴地忍住没追问。
她对于弥雅与兰波如今真正的关系并不知情。并非弥雅不愿意如实相告;恰恰相反,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当弥雅从音乐教室回来之后,克拉拉主动表示不需要她说出来。只凭观察,克拉拉大约也能猜到事态的大半样貌。
——我当然不会主动告发什么,但有些事,了解得越少越安全。不论对哪一方而言都是这样。
说这番话时,克拉拉罕见地一脸严肃。那是高官女儿的经验之谈。
弥雅知道克拉拉说得没错。
但正因如此,弥雅无法与任何人分享在螺旋阶梯上的那个拥抱。
因为化零的肢体距离,兰波的自白好似从心灵壁障的缝隙中脱身的一股电流,直接传递过来、击中她,令弥雅浑身颤抖。
缓了数秒,她发现自己的心头竟然是喜悦更多:他承认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只有些微,也确实是快乐的。
然而兰波无法容忍这快乐,意图抹杀它。
欢喜顿时变质。
兰波似乎感到自己失言,快速又坚定地松开她,后退了数个台阶。她为他没有表露出懊悔而心生古怪的感激。
指甲掐入弥雅掌心,带刺的话语脱口而出:“一直劝说我放下过去的人自己都做不到同样的事,我有什么理由相信我到外面就能有新生活?”
兰波沉默片刻,才微笑着回答:“人往往最擅长给出一些他们自己无法践行的建议。”
她哽了哽,低下头:“我不想这么说。我大概也没资格……但我觉得,她不会怨恨你,更不会希望你以一生自我惩罚。”
话出口的同时,弥雅无力地缩起肩膀。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兰波乃至汉娜尝试开解她的时候,往往说的都是浮于表面的陈词滥调——即便共情能力再强,哪怕有相似的体验,一个人在面对另一个人的伤痛时,永远无法百分百地设身处地,偏偏又不得不表态。因此纵然知道无济于事,也只有将连篇的陈腐词句摆上桌。
“在审判日相见时,她大概的确会告诉我,她原谅一切。”兰波逐渐恢复平静的情绪表面又多了一丝褶皱,他平静却也残酷地宣告,“但我是否原谅自己是另一回事。”
他双眸挣扎地闪了闪,还是给出定论:
“所以,我只会让你失望。”
弥雅竟然有些想笑。兰波出现以前也好,以来也罢,她一直在与亡灵较劲。
而与死人争胜负高下最为虚无。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她不屈不挠地又问一次。
兰波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沉默在弥雅听来等同一个“没有”。
但谁都没有明确提出要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里不适合长时间谈话。”兰波抬头望向空荡荡的螺旋阶梯,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午休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你还没吃饭。”
“下午的课我想请假。”
他一怔,随即颔首:“好,我知道了。”
弥雅刻意放缓步子拾阶而上,心怀兰波能捉住她手腕挽留的妄想。
但他没有。
明明背后没有眼睛,弥雅竟然能感觉到与他之间的距离如何随每一步扩大。走到通往一楼出入口的平台之上,她搭着门把手转过身。
兰波站在原地,仰起头看来。
她在他脸上读出被克制住的不舍。弥雅不禁想,很可能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看到想看到的东西。况且只要她不认可,这就不是结束。
于是弥雅抛下一句:
“我会毕业。”
而对克拉拉做的解释,她也只能这么开场。
“就刚才,我去考试了。”顿了顿,弥雅又干巴巴地补充。
“考试……?”
“政治倾向测试。”弥雅嘲讽地念出全名。
趁午休还没结束,她在通往行政楼路上拦截了汉娜,提出要尽快参加考试。
汉娜吃了一惊,而后告诉弥雅下午就有一场。没多想,弥雅要求参加。汉娜蹙起眉头,最后边抱怨弥雅给她增加无意义的工作,边将她加入了考生名单。最后汉娜还“提醒”弥雅不要再故意把答题选项全部选错。
克拉拉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那么快?就刚才?那么结果怎么样?”
“应该能通过。题库就那些。”
“那么——”
“我大概不需要面试,”弥雅对自己诉说的事实毫无实感,“最快下周就能进入观察期。顺利的话,之后就可以毕业。”
克拉拉双手捂住嘴,差点要蹦跳起来:“太好了!”
弥雅别开视线沉默,抿住嘴唇。
克拉拉有所察觉,也安静下来。
“进入观察期之后……我会住在考察用的文理学校。在毕业典礼之前,可能都不会回莱辛了。”
克拉拉闻言面上顿时露出失落之色。她随即改换说法:“也对,我没立刻想到。那样的话,你和兰波教官见面的机会就变少了。”
弥雅低声纠正:“不是,不是只有他。”
金发少女讶异地注视弥雅片刻,猛然明白过来。她眼神亮晶晶地,惊喜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清清嗓子:“弥雅,我——”
“行了,别说下去了。”弥雅难堪起来。
克拉拉深吸气,拍打双颊,口气变得轻快:“没关系的,等你毕业再过一个多月,我就能到外面来找你了。不过假如你通过了海外交流的申请,可能就会错过,啊……那我真的必须抓紧时间了。”
室友兼女性朋友的絮叨令弥雅唇角微微上扬。
立刻参加考试、令毕业的齿轮转动起来是一时冲动。她也不知道想要借此向兰波传达什么。说不定只是因为只要在莱辛改造营就无法与兰波拉开距离,想要冷静地重新思考他们之间的事只能暂时转移阵地。
这可能是弥雅生平第一次选择逃离而非直面硬扛。
“今晚我们庆祝一下吧!对了,你刚才原本想要出门?”
“有一些要处理的物品。”弥雅想了想又说,“是一些现在被封禁的纸质书,大概带不出去,如果你想看,可以给你。”
克拉拉明显有些心动,但最后吐了吐舌头:“还是算了,被发现我拿着禁书的话我就要被迫延长毕业日期了。”心念一转,她到底还是有些好奇:“不过我可以跟着去看一看吗?”
“嗯。”
弥雅带领克拉拉来到营地小树林。
五月白昼已经很长,过了六点天色依旧亮堂。弥雅没花多大力气就找到藏在空心老树里的铁皮箱子。
“这些书都是哪里来的?”
“旧图书室销毁之前偷出来的。”
克拉拉闻言看了弥雅一眼,神情有些复杂。她随即低头小心地查看书脊题字。
“啊,这本我家里也有——不,有过。”克拉拉拿起其中一本书脊脱线的精装本,只翻开扉页看了看,便涩然笑着将它放回原处,“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
“扔到没改建的建筑物里。”
“让蛀虫吃掉有些可惜。这些书再放个十年,那时候说不准已经解禁,就成珍贵的收藏品啦。”
“也许我应该把这箱子埋在地里,到时候再来挖出来卖个好价钱。”弥雅说完自己先是一怔。以前,哪怕是和阿廖沙开玩笑,她也从来不会谈论十年之后的事。他们有的只有到十八岁生日为止的一个又一个明天。
而自己的二十七八岁仿佛比帝国和战争更遥远。
为了掩饰失态,弥雅拿起和兰波谈论过的那本故事集,随手翻开。
一片枯叶翩翩然从书页间坠落,颜色和形状都像是早春时节脱落的老叶。
弥雅不记得自己在里面夹过书签。她举起叶片对着天空看了看,默然将它放回原处:“继续放在原处也没什么不好,可能我就是想最后再碰一碰它们。”
随后,她将箱子里的其余书籍逐一拿出来检视,在草地上随意散开。
克拉拉发现其中某本长篇小说竟然还是作者签名本,扉页上以花哨的字体书写着赠予某某阁下。克拉拉也不认识那个姓氏。从出版年代来看,这本书的作者和某某阁下都是她们祖父辈的人。而那个时候,帝国还不是帝国。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本旧书也会在封禁目录上有一席之地。
底层的两册书籍之间还夹了一个棕褐色的玻璃小瓶。没有标签,盛放着小半瓶白色颗粒。
“这是什么?”克拉拉只是随口一问。
弥雅心头一跳。她都忘了这东西也在箱子里。
“之前医务室给我开的镇定精神治失眠的药,”弥雅说着将随意叠在手边的书放回箱子里,“但副作用很大,人会变得很木,脑子很迟钝,我没怎么用。”
克拉拉向来不怎么追究弥雅的过去,闻言不疑有他,转头帮忙将放得更远的几本书拾起。
弥雅俯身将又一本书扔进箱子,以身体遮住克拉拉的视线,手腕精准地往书籍与书籍的缝隙之间探。她只摸索了一下,便将玻璃小瓶攥在掌心,随后状似随意地往制服外套口袋里一插手。
小瓶无声滑落兜底。
“就这些了。”
弥雅点点头,注视片刻这堆曾经替她消磨掉不知多少时间的物件。
铁皮箱子吱呀阖上,发出的怪声犹如某扇门关上,也像铅棺盖将什么封死掩埋。
弥雅回头看最后一眼中空的老树,插兜的指尖不意间碰到玻璃表面。
她打了个寒颤。
过去无法被彻底埋葬。它阴魂不散,会归来并纠缠她,一次又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46463850的地雷!
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玩动森的人.jpg
虽然岛建开荒暂时转移了卡文的焦躁,但写还是要回来写的……总之不好意思久等了,这章评论都发红包。也祝国内各位假期愉快q3q
第44章 零下四十八
阶梯教室正前方屏幕上的倒计时跳到5,紧张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弥雅身后的人连连叹息。她没有和大部分人一样继续奋笔疾书,而是地试题册翻到最后,又从头确认了一遍。剩下没答的问题她连题干都看不懂,而剩下的数分钟也来不及重新检查答案,她便干脆扔下笔,单手撑头打了个哈欠。
坐在弥雅左手边的男孩侧眸愕然看她一眼,显然吃不准她是全盘放弃了,还是实力超群提早做完。弥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怀疑没多少人认真阅读了第一页的注意事项:除了问答题以外,选择题部分如果选错,反而会倒扣分。
考生都是首都及近旁区域改造营选择毕业后升学的改造营学员。战争最后几年,基础教育设施缺乏运作经费,基本成为了帝国少年军的训练营。因此,大多数学员的教育履历中都有或长或短的空白。
而学科大杂烩似的这场考试也只是为了方便依据现有水准和年龄划分班级,在观察期间先一步开始提供合适的辅导。
况且,是否取得好成绩对弥雅来说并不重要。
她甚至觉得,即便自己因为分数太低而被规劝打消上大学的念头也没什么。走到今天这步,纯粹是冲动之上叠加冲动。
“时间到,考试结束,辛苦大家了。请暂时坐在原位不要动,把答题册传到每一排最左边。”
“清点答题册数量需要一些时间,请大家稍等。”
“好,谢谢大家耐心等待。现在请到门厅有序取回行李,根据考生号列队等待车辆来接各位前往住宿地点。事先安排过寄宿家庭的考生请在另一边的标牌处等指导教官……”
通知的后半部分已然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什么?!做错会倒扣分……我不会的全都选了C啊。”
“我也到最后十分钟才发现,根本来不及……”
弥雅坐在原位,闻言不由幸灾乐祸地弯了弯唇角。
载着粗心大意的哀叹和洋洋得意的庆幸,人流朝着阶梯教室底端两侧的出口挪动。弥雅看到了一些莱辛的熟面孔,但她不记得他们的名字,当然也没有与他们打招呼的交情。没有阿廖沙。
等人走了大半,弥雅才慢吞吞撑着桌面起身。
从门厅储物柜取回行李,她独自向大门走。
习惯使然,她沿途快速确认周边地形。这座名为沃尔海姆的文理学校占地面积不大,深红的砖墙经年累月变得更像褐色。除了U型的主楼之外,校园内只有另一座大概是体育馆的建筑物,一道铁栅栏之隔便是首都市区的普通街道。
与改造营营地相比,这里是个太小太松散的牢笼。
之后一个月,弥雅每周六个半天都会在校园中度过。剩下的时间则可以由她任意安排,与完全自由的唯一区别便是需要时刻携带定位终端。
大门外人头攒动,都是等待车辆到来的学员。
弥雅本能地抵触扎入人群,找到自己编号所在的队列之后,她便站到更远处的行道树下。即便至多只能称为“假释”,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极为新鲜的体验: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独自站在不被围栏包围的某处,没有穿着制服,肩头也没有紧迫的任务,只是单纯站在那里。她甚至产生了错觉,仿佛她可以直接转身离开,抛下一切,走到街道尽头,走入城市的迷宫,消失在广袤世界表面的纹理之中。
她抬起头,从树叶缝隙洒落的初夏阳光有些刺眼。这景象似曾相识。
愣了愣,弥雅才想起曾经在教堂废墟前的树荫下幻想过类似的景致。只不过这条街的行道树不开花。那时她问兰波,如果他向她描绘的夏天真的到来,他又会在哪里。兰波没有回答。
从那以来的一个月更像一整个世纪。
“弥雅。”
她循声回头,怀疑自己又混淆了回忆和现实,呆然眨眼数次。兰波依然伫立在她视野正中,穿着她没见过的深灰色便服。
弥雅的反应令兰波讶然抬了抬眉毛。
“你……怎么来了?”
“送你去之后一个月暂住的寄宿家庭那里。”
“我怎么不记得你说过寄宿家庭的事……”
兰波无奈地弯起眼角:“昨天最后一次面谈时我提过。”
弥雅视线游移:“那就是我没注意听。”
兰波哑然。
弥雅对兰波昨天具体说了什么几乎没有印象。她全程心不在焉,而兰波也反常地没有试图拉回她的注意力,只是在任务清单上打勾似地逐件交代。她的神思便飘得更远。总之,理论上的最后一次面谈结束之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古怪,雾气般暧昧的表面下沉沉吊着诸多悬而未决的议题。
确切说,螺旋阶梯上的那次交锋之后,两人始终停滞在那时谈话半途而废的位置。
兰波欣然接受了弥雅毕业的决定。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之后数次见面,哪怕独处,他也没有提及如何处置他们之间压界的关系,与她维持着从亲昵退一步的距离。
弥雅并非没有想过再朝兰波进逼。但她也知道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她强行与兰波建立起来的暧昧关系便会彻底瓦解。而她陷得太深,投入过多,每次都在下定决心临近付诸行动的前一秒反悔,决定继续按兵不动。
反悔勾出懊悔,事后弥雅又不免恼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和果断行动起来,顺带暗骂兰波狡猾。念及此,她忍不住狠狠瞪视他。
“车停在街角,走吧。”兰波像是没察觉弥雅的注视,自然地从她手中拿过手提旅行袋,因为分量之轻、还有皮质手柄的磨损程度微微怔忡。
她见状自嘲地笑了笑。
这手提旅行袋是离开福利院时每个孩子都会收到的礼物,陪伴弥雅多年,奇迹般地没有遗失,但外表也颇为凄惨——皮面褪色,多处剥落,加固多次的拉链缝线颜色不合拍,像两道丑陋的伤疤。
原本弥雅的行李只有这个中型手提袋,但克拉拉硬塞了几件她也能穿的衣服和一些文具进去。
“考试感觉怎么样?”兰波走到人行道靠外侧,以闲聊的寻常口吻问道。
弥雅耸肩:“挺糟糕的,那些算式和符号我根本不记得学过。”顿了顿,她挑衅似地补充:“不要说大学,可能我要从中学重新学起。”
兰波打开车锁,将手提袋放到后排座椅上,而后才心平气和地回道:“不论是现有联邦内的学府,还是交流项目,都考虑到了你们这一代的特殊状况,会放宽要求。”
弥雅站在原地,一时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开后车门落座。
兰波立刻明白了她静止不动的缘由:“如果你更想坐后排——”
她拉开前门滑进副驾驶座,拽住安全带低下头:“我觉得,说不定你更希望我坐后排。”
“按照你喜欢的来就好。”
弥雅快速一勾唇。
车辆驶入主干道。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
弥雅当然有许多想问的问题,但她又害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干脆别过头专注看街景。初夏的脚步给首都带来生机,废弃建筑和瓦砾堆比弥雅印象中又稀少许多,街上的人流也比之前密集。她飞快地回头瞟兰波一眼,虽然是新修葺的平直路段,他依旧目不斜视。在他略微分心看向她之前,弥雅便重新面向车窗。
等待信号灯亮时,沉默加倍难捱。
兰波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一下,打破寂静:“你会寄住在玛利亚·索默太太那里,距离学校不远,步行要花半小时左右,但也可以搭乘巴士上下课。”
弥雅回了一个单音节。
兰波短促吸气,似乎强忍住了叹息的冲动。
相较之下,弥雅的表现就显得幼稚。她恼火地咬牙,抑制住刺他几句的冲动。
“索默太太眼下独居,”顿了顿,兰波将意图掰碎了解释给她听,“一直以来,你似乎过的都是集体生活。所以我觉得,让你体验私人一些的家庭生活氛围更合适。”
这种以兰波的标准而言理所当然的体贴令弥雅心情复杂。
说话间两人折入居民区,兰波明显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没有费心确认车辆屏幕上的导航图或是张望,而是十分确定地在两个路口后减速靠边。
“你认识她?我说的是索默太太。”
兰波微笑了一下,简略道:“算是吧。”
他又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给弥雅,上面手写了一串数字。
“如果你需要联络我。”
“统一的终端似乎不能随意拨号。”
“你可以借用索默太太家中的。”说着,兰波关闭引擎电源,作势要打开车门。
弥雅不禁拽住他的西装外套下摆:“等下。”
兰波了然苦笑。
她跪在前排座椅上,探身从空隙越过去翻行李。这动作无意令轻盈宽松的连衣裙下的躯体轮廓变得明晰。
兰波礼貌地垂下视线。
弥雅从旅行袋中摸出派发的终端,而后打开车门,将这通讯装置往人行道上随意一丢,砰地再度关上车门。
“接下来的对话被监听到会给你造成很大麻烦。”她没有看兰波,冷冷道。
“我不觉得给你们的终端有那种功能。”
“谁知道呢。”
数拍紧绷的沉默。
弥雅抱臂向后一靠,终于转向兰波:“所以呢?”在他回答前,她又抢白:“不要装傻。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兰波苦笑:“我知道。”
“所以?”
“你的申请资料还需要修改,另外,威尔逊案也快要正式开庭,所以,每周日我会尽量进城至少一次。”
弥雅嗤笑:“如果没有这些事,你就打算从我面前消失?”
兰波沉默半晌才答:“我不知道。”
他没有回避她的注视,以曾经令她毛骨悚然的坦诚态度自白:“过去一周我的表现肯定令你恼火。那可以说是故意的。你很难忍受暧昧不清的事。我明知这点,还是没有明确表态,只是……拖延下去。我希望你鄙夷我、乃至憎恶我,那才是我应得的。”
弥雅的胸口因为兰波的话语一阵发毛的刺痛。
“我想过该怎么刺激你,才能让你对我彻底失望。但我也担心把握不好度,以致你因为激愤彻底放弃毕业。那是我最不希望见到的结果。所以虽然不光彩,维持现状是最简单的手段。然而,不仅如此。”
言语的转折透出一线希望。弥雅屏住呼吸。
“也许我有些害怕你会真的厌恶我。”
兰波说着垂眸笑了笑,但那笑弧十分僵硬,与语调同样满溢着自我嫌恶:“而现在向你坦白的行为也十分卑鄙。对这点我有自知之明。”
弥雅禁不住反驳:“真正卑鄙的人可不会自我检讨,他永远能从其他人那里找到借口。”
兰波涩然一笑,口气很温和,言辞却惊人地刻薄:“但我认为,最卑鄙的伪君子往往长于自我检讨。在他人宽恕之前,这样的人就用摆出的自省姿态说服自己、先一步饶过了自己。”
“但你不是那样的人。”
兰波并不会原谅自己。
他不自然地把弄着圆顶礼帽的帽檐,尽可能平静地继续说:“弥雅,观察期是个机会,在新的场所,你可能会遇到新的人——”
弥雅尖声打断:“不!”
兰波脸色有些发白。
她深吸气,嗓音发颤:“和你比起来,我的世界的确狭窄得不行,但我也见识过足够多的人和他们的本性。不管你怎么说,我知道我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人,也不会再遇到。就是这样。”
“兰波教官,兰波先生,米哈尔·兰波,米哈尔,”弥雅念着不同的称谓,小心翼翼地将额头往他的肩膀上靠近,只要兰波表露出丝毫躲闪的意思,她便准备停住回撤。
他的身体紧绷起来,她感觉得到,但还不足以排斥她。
她在最后的方寸之地停了半晌,终于抵上去。
这不是弥雅第一次向兰波表白。但她此前的每一句带有爱的词句都是姿态卑微的胁迫,请求他,要求他,苛求他。在她的理解和经验中,爱是一个词语,是暴力,是不对等的权力关系。被一部分人爱可以是伤害,不被另一部分人爱也能够成为伤害。
她害怕受伤,因此反复要求他试着爱她。
但现在弥雅决定再往深渊边缘前进一大步。她将额头在兰波肩膀上磨蹭数下,低低道:“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约等于,你可以不要我,但我如故。
她将带来痛苦的权利给他。
兰波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很难给你想要的。我一定会伤害你。”
弥雅抬起脸庞,冷灰绿色的眼睛里有几近邪异的光彩。但下一秒,她满不在乎地笑了,孩童对答般直白稚拙的词句像安抚,也像承诺:
“那么我也会反过来伤害你。”
第45章 零下四十七
“总而言之,我不打算教授你们别的,质疑,提问,解读,批判性思考能力,这是帮助你们在之后的学业和人生中取得成功的关键技能。那么,第一天的课就到此结束——”
头发雪白的讲师双手撑在讲台上,戴着过时的圆框眼镜,身穿略显陈旧的西装马甲三件套,活像是摆放在教室前方的一尊古董。他话还没说完,少年少女便开始交头接耳,闲聊和收拾东西的杂音盖过了老者的语声。
“不要忘了作业,阅读材料的页数不多,一个下午就能完成……唉,再见,路上小心。再见。”
近旁教堂午间的钟声敲响,教室里的人眨眼之间少了大半。
弥雅慢吞吞地站起来。
“杜伦小姐?”
她怔了一下。
“我没记错吧?”
“没有。我的确是杜伦。”
“不介意的话,能请你多留一会儿吗?”
弥雅以余光瞥了一眼周围状况。教室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学员拖着步子从后门离开了。毛茸茸的寒意徐徐在她背脊上游弋,她迟缓却也清醒地意识到,她对眼前这个外表无害、脊背微微佝偻的老者心怀畏惧。确切说,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唤醒了她对年长男性的恐惧。
垂下头,弥雅几不可闻地问:“什么事?”
“不用那么紧张,我看了你们的试卷,必须说,我对你的问答题答案印象深刻,你剖开题目的思考方式像手术刀一样,锋利得让人有些不舒服,但那是好的意义上的不舒服。还有你提及的书籍。”
弥雅盯着对方搭在讲台上的手。那是没干过什么粗活的人的手,无名指戴了一枚戒指,松弛的手背皮肤像被凸起的筋脉分割的原野,星点泼溅着褐色的老人斑。
“我没想到你们这一代中还有人读过——”
从老者口中吐出的数个人名在落入弥雅耳中之前就蒙上雾气。
她听到的是天鹅绒般的声音念出这些文豪的名字(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男人),斯坦居高临下又十分温和地告诉她:只有读过X先生Y先生和Z先生才能勉强算是文明社会的一员。少年军是野蛮人,她也野蛮愚昧,需要被驯服,需要被教化。
你已经死了。弥雅在心中说道。
可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永远不死。斯坦的声音轻笑。然后一整群的亡灵跟着无声大笑起来。
弥雅知道他说得没错。她在答题册上写下答案的时候根本没想起那些思绪的源头、那些无意提及的书籍,都是斯坦引领她走进的那扇门后的东西。如他所言,如他所愿,他塑造了她,就像模具圈定金属冷却后的形状。
“我很好奇是谁给你提供了那样的教育。”
弥雅抬眸,一言不发。
对方推了一下眼镜,镜片后灰色的眼睛友善地加深尾梢褶皱:“我只是想说,如果你在大学入学考试或是申请材料准备上需要帮助,不要对我客气。”顿了顿,他忽然有些不安地眯起眼睛确认:“既然在这里,那么你会继续升学吧?”
“大概……”
“那么有考虑过想去哪里吗?”
“目前在准备外交部的海外交流项目。”
老者克制住失落,仿佛对此感到遗憾:“到海外去看看也好。”
弥雅没搭腔。
对方注视她片刻。那是一种弥雅十分陌生的目光。不带恶意,没有邪念,但令她难堪。也许世界上就是有一种人,谁在他面前都是本摊开的书。
“如果你有想商量的事,可以找我、或是这里其他讲师。当然,”老者抬头挠了挠雪白的发际线,“谁都有无法和任何人诉说的事。你可以把它写下来。你试过么?”
弥雅摇头:“我……不想被人读到。”
而只要是写下来的东西,就可能会撞见读者。
老人狡黠地笑起来:“没有人规定你要如实将起因经过交代下来。”
她呆然望着他。
“讲故事的人是最名正言顺的说谎者,也是最坦诚的祷告者。你可以把自己切割成比指甲盖还小的碎片,把它嵌到故事里的人身上——而且未必得是主角。就算有人故意追着那些碎片,也不可能拼凑起你或是事情的全貌。反复出现的主题可能是讲故事之人的执念,也可能是障眼法,引诱人相信那是说书人的倒影,以便将视线从真正危险的部分转移。只有你知道哪些是通向你的事实,哪些是名为虚构的谎言。”老者不知不觉有些兴奋,轻咳道,“我只是这么一说。如果你需要,可以试试。”
弥雅沉默半晌,她原本并不想回答:“我不擅长撒谎。”
白发苍苍的讲师闻言笑了笑,没有怜悯,也没有艳羡。
“好了,我这糟老头子要说的只有这些。”
“再见。”
弥雅走出教学楼才想起,她因为睡眠不足走神,没记住老者的名字。
如果下次来上同一节课的讲师是另一个人那就有意思了。她放任思绪往离谱的方向飞去。这也怪不得她,刚才的那番对话的确有种误入梦境般的奇妙氛围。
离开沃尔海姆文理学校,弥雅沿着早晨已经走过一趟的路线返回。她并非没有想过途中拐进岔路看一看某道围墙后、某个拐角另一边是什么。那才比较符合她以往的作风,但不知为什么,弥雅最后乖乖直接回到了索默太太所住的乳白色石砌房子前。
她按下门铃。
过了有那么一会儿,索默太太才来开门。她年过六旬,个子娇小,步态敏捷得像个年轻人,但容颜却有愁苦遗留的苍老。走得再急,她浅金银白错杂的头发也一丝不苟地贴在脑后的发髻里,不滑落一缕。
“你回来得很早。”在狭窄的门厅里,索默太太简短地评论道。
“下课我就直接回来了。”弥雅将鞋子放进鞋柜最下方。那是索默太太因为腰痛够不着的位置。而弥雅皮鞋的后跟底比柜子里已有的任何一双磨损都要严重。
“我以为你会想要在附近逛一逛,甚至到城中心溜达一圈。如果是我,我就会那么做。”
索默太太说话总是非常直接,容易让人误以为她感到不耐烦。但弥雅知道并非如此。她甚至有些喜欢房东的这种说话方式。
弥雅沉默一拍:“改天我可能会那么做。我会提前告诉您的。”
厨房中飘来食物的香气。
“好了,吃饭吧。”
弥雅愣了愣:“我以为您没指望我那么早回来。”
“就算你很可能不回来吃午饭,我也会做好你的那份。”
“谢谢您。”
索默太太一甩头,快步走进厨房。
午饭是弥雅没见过的某种炖菜,深红的酱汁包裹肉块和蔬菜,一同浇在金黄的马铃薯丸子上,盛在沉甸甸的深口盘子里,表面最后撒上绿色的香草末。只是闻着味道,弥雅就咽了口唾沫。
简短的餐前祷告后,索默太太拿起勺子。
弥雅也立刻开动。她一不留神,盘子就见底了。
“再添一点?”
“不用了,谢谢。”弥雅莫名有些面热,“但是……很好吃。”
索默太太没有坚持再来一盘,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她的那一份。隔了一会儿,她才突然说道:“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做的菜好吃。”
弥雅讶然看向她。但索默太太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弥雅便喝了一口白水,起身将盘子放到水槽中。
“放着,不用洗。”
弥雅犹豫了一下,重新坐回餐桌前。
半晌的沉默之后,索默太太突然说:“我似乎应该问,学校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一句“没什么”就在舌尖。想了想,弥雅转而端正态度回答说:“今天没有教什么内容。课后作业也很少。”
索默太太颔首:“如果你需要什么书,可以直接到书房去拿,说不定会有。具体有些什么我也不清楚。那是我爱人过去的书房。”
带弥雅登门之前,兰波没有向她提及索默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从事什么职业。弥雅也没有在她踏足过的房间里见到过照片。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索默先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你随便忙你的。”索默太太开始洗碗。
弥雅点点头。
安排给她的房间在一楼走廊尽头,原本是间空置的客卧,面积不大,但桌椅床柜一应俱全。她缺乏这个房间“属于”自己的实感,坐在写字台前总觉得不对劲,仿佛在向满座的观众表演。
课程材料难得是纸质印刷,是什么陈旧教材的扫描件。弥雅阅读完之后,开始书写附在后面的两道问答题。不知道多少时间流逝,有脚步声靠近,她一惊,下意识起身转向门口:“索默太太。”
椅子拖过地板,发出噪音。
透过百叶窗格洒落在地板上的光线是灿烂的橙色。
弥雅这才意识到已经时近黄昏。
索默太太将一个托盘放在门边的立柜上:“晚上我一般不怎么吃东西,但我做了三明治。你饿了的话就吃这个,盘子用水冲干净就行。厨房里有热水,想泡茶泡咖啡随你。噢,如果你想和什么人联络的话,通讯仪在客厅。”
“谢谢您。”
“我上楼了。没事的话不要叫我。”这么说着,索默太太替弥雅关上房门。
弥雅面上不禁流露惊讶之色。
索默太太停住,留了一人宽的缝隙,颇为辛辣地调侃说:“在这里没人会全天候监视你,甜心,你已经不再在服什么刑期了。”
面对阖上的门板,弥雅默然伫立须臾,拿起一个三明治,重新坐回写字台前。
完成作业,吃饭,洗漱。夜色降临。换上睡衣躺到床上。也许这就是所谓普通的生活。
弥雅闭目倾听着街道逐渐变得静谧,最后,车辆驶过的声音也绝迹了。索默太太的卧室在二楼,门关着,听不到动静。她确认过。由于房间里没有另一个人,前一晚她没有真正入睡,半梦半醒强行挨到了太阳再次升起。
可如果真的想要变得更“正常”,她总要学会与一个人的夜晚相处。
这是兰波所期望的,也是她所期望的。
鼓起勇气,弥雅关上了床头灯。
没想到睡意立刻袭来了。
再次醒来时依旧是黑夜。只有她一个人的黑夜。弥雅下意识去开灯。开关徒劳地啪嗒作响。她慢了数拍才想起来,即便在首都市区内也会轮流停电宵禁。她立刻重新闭上眼,试图再度坠入梦乡,却只变得加倍清醒。
夏夜的空气略带湿气显得黏稠,有什么从黑暗中钻出来,贴上皮肤,弥雅打了个寒颤,抱住自己,摸到整片鸡皮疙瘩。
你知道的。熟悉到恶心的声音说。这是斯坦尼斯拉夫的声音,但又不是他的声音。你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来找你。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总是有旁人在。又或是你不肯入睡,而我只能在你睁开眼苏醒的时刻前来。人在醒来的瞬间是最不设防的。让我们继续白天的话题吧。你看,你因为我,因为我投注的苦心和给你的教育被夸奖了。你是我的作品。是我创造了你,因此我也有权利毁坏你。而你也确实被我摧毁了。并且将会永远是毁坏的。观察期的第一天感觉怎么样?我猜你感觉不好不坏。但是好是坏都无所谓。因为那是假的。假的!你过不了这种生活。我会让你再次回忆起来为什么。你不会撒谎,也忍受不了谎言。这是你唯一的优点,也是最大最致命的缺点。让我来替你揭开真实的幕布。不要再装自己是受害者了。你才不是什么受害者。你明明也乐在其中。如果我卑鄙,那么你就是下流。你想要被惩罚,被玷污,被伤害,被摧毁。不止这样,最可怕的是,你同样想对其他人做同样的事。你是个坏孩子,非常非常坏的孩子。坏孩子是没有资格上天堂的。炼狱也没有你的位置,就像那里也没有我的位置一样。自杀者要下地狱。我在那里等你。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也知道的。
弥雅一脚踏空,滚落地面。卷成长条的床单缠绕她的手臂,像树上落下的蛇。
“不……”
她奋力甩臂,手撑着地向后退,撞上桌腿,一声闷哼。
躯体的钝痛像锚点,略微固定住了飘摇的意识,弥雅抓着桌腿站起来,打开门,期冀听到什么属于另一个活人的声音或是气息。但走廊上是静悄悄的,邀请她回身投入亡灵的国度的夜。
弥雅很清楚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她太熟悉了。她同样清楚不能任由事态发展。但对此她无能为力。这样的状况下,她不再是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解说的影子。
没人在监视你,甜心,等他们发现你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地狱重聚了。
“我不会来见你的。”弥雅嘶声低语。
多愚蠢啊,他们竟然放任你住在寄宿家庭,而这里有你无法在营地得到的一切机会和工具。他有多愚蠢,多傲慢,竟然以为能改变你,战胜我?那不可能。
“他。”弥雅机械地重复,就好像得到了万灵的祈祷词。
她捂住耳朵,靠着走廊墙壁往厅中走。在暗的海洋里,有一个小小的闪动的红色光点。
那是充满电的通讯装置。
弥雅抓起终端,不假思索地拨出一串数字。
拨号中亮起的屏幕最上端显示时间:刚过凌晨三点。除了值夜班的人,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入睡。
弥雅看着“拨号中”字符后跟着的三个点,它们跳动着出现又消失,回环往复。
如果错过了这通电话,那个人是否会后悔终生?她说他不爱她也没关系的时候,他看起来是那样痛苦。但还不足够。他不允许自己快乐,因此不会爱她。那么取代那个她、成为他更新的伤口呢?
这是她自己的声音。冰冷的喜悦从头顶蔓延到脚趾。前方是陷阱。她知道。但那前景太诱人了。
终端屏幕熄灭了。由弥雅亲手掐灭。
深呼吸,她变得非常平静。
弥雅俯身,准备将终端放回扶手椅前的小桌上。
但就在那刻,屏幕再度亮起。
响起的第一声铃音吓得她按下接听。
“索默太太?……弥雅?是你吗?弥雅,发生什么事了?”
她将听筒紧紧贴到耳边,呼吸再度变得急促。
“你感觉还好吗?”兰波的语声慌乱而快,“求你了,弥雅?回答我。”
“不,我不好。”
她发起抖来,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的:“恐怕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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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零下四十六
“你在哪里?”
耳机另一头片刻沉寂。
“弥雅?”兰波竭力令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惊慌。
弥雅终于应答,恍若在陌生森林深处醒来的稚子,茫然无措:“我……在客厅。索默太太的客厅。”她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周围好黑……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附近有没有窗户,或者可以看到外面的地方?”
“有的,旁边就是阳台。”
“那么现在慢慢地走过去,”兰波突兀地停住,他不习惯给人发号施令,但感到眼下不得不那么做。他必须担当主导者,控制局面,稳住弥雅,“不要急,一步一步走过去,小心不要撞到家具。”
过了须臾,拉门滑动的响声模糊传来。
“我到阳台上了。”弥雅说完就停住,像在等待他的下一道指令。
“你现在看着的是什么?告诉我。”
弥雅异常乖顺,有问必答:“栅栏,后面那栋房子的后院,树,很小的脚踏车,再旁边也是房子,还有……”
惊讶的一拍停顿。
“月亮。是满月,”她喃喃,“可它完全没照进房间里来。”
兰波看向西边天空。皎洁的银白色月盘再继续下沉,就要隐到地势更高的楼后。
“现在我也正看着月亮。和你看到的是同一轮。”
话出口,他才略微怔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弥雅轻声问:“你呢?你在哪?”
“我在教员宿舍的阳台上。”
“从你那里看得到什么?”
兰波苦笑:“你非常熟悉的景色。”
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描述给我听。”
“一片漆黑的营地,只有大门那里的岗哨有光。月亮还没落下去,所以连运动场都能看得清楚。远处有巡逻的灯,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在树荫里,倒是有些像星星。现在走到树林后面去,彻底看不见了。在更远的地方,大致可以看得到一些城区的轮廓。但很模糊。”
兰波缓慢挪动视线,月光像泉水,淌过视野和皮肤表面,在他身体深处唤起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站在这狭窄阳台上的不止他一个人,他不禁低语:“弥雅?”
“嗯,”短暂的停顿,“我看得见。”
她又说:“我知道这听上去傻透了。可刚才我竟然觉得你就在我旁边,或者说,我到了你身旁。”
兰波看向身侧,最后没有直接应答。
弥雅总是有勇气说出其他人犹豫良久后缄默的话。
而这仿佛要冲进听者胸口的莽撞不止和年轻有关。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兰波重新仰头注视圆月,仿佛在透过它直接发问。
弥雅愣了一下,似乎这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差不多冷静下来了。”
“有没有受伤?”
“没有,幸好我刚才没有进厨房,否则就说不准了。”弥雅忽然想到了什么,变得吞吞吐吐,“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兰波无端犹豫了须臾,才如实说道,“你能想到联系我,我很高兴。”
“真的?”通讯另一头是略微带刺的怀疑口气。
他苦笑:“我没有必要撒谎。”
“可你之前从没刻意说过讨我欢心的话,啊,原来如此,”弥雅轻笑,“你根本没想到要讨我欢心。你真的只是纯粹那么想。”
道歉的冲动几乎抑制不住。压在身上的罪责因为无法否定她的话而又添重荷,兰波转身面对玻璃门。自己的身影轮廓映入眼帘,他打了个寒颤,转开话题:“索默太太呢?”
“在楼上。”
兰波讶然沉默片刻:“我告诉过她,你睡眠有些障碍,可能需要陪伴。我以为——”
弥雅的态度已经完全恢复常态:“她有她需要去搏斗的恶魔,顾不上我。”
兰波没有否认这点,但还是说:“明天我会和她再提一次。”
“不用。我不想让她讨厌我。”
兰波怔了怔。
弥雅也因为自己竟然说出这话而感到不可思议,再度开口时,她的嗓音沾染上情绪,比起感谢更像控诉:“以前我根本不会在乎其他人是不是讨厌我。我的确变了,因为你。”
“你讨厌这样的改变?”兰波对抛出这个问题的自己生出一丝刻骨的厌恶。
他很清楚答案。
无情的月光过于澄澈,触及之处尽是水银做的明镜,照出心灵最幽微的褶皱,包括那些宁可视而不见的部分,将细纹扩大为潮涌。
兰波又一次地质问自己,他以好意为名义引领弥雅走上的道路对她而言是否真的是“救赎”?他真的有资格为她决定好坏吗?但他没有将这份疑惑与彷徨表现出来。
弥雅需要他在这件事上坚定不移。所以他不得不表现得比实际更自信。
兰波转而想,也许他希望看见的明天对弥雅而言未必是最好的,但他竭力避免的那个结局无疑是坏的。她不该在改造系统中蹉跎岁月。弥雅·杜伦犯过错,不是完美的受害者;可并不存在完美的受害者。如果她都无法得到一个光明的未来,那才是真正的不公。
良久的沉默后,弥雅叹了口气,以古怪的口吻道:“我变得软弱了。”
少女的吐息传递到兰波这里,像嗔怪也像撒娇,再度营造出她就贴在他耳际的错觉。颈侧血液的脉动骤然变得异常清晰。他本能地有些慌张。他还没有鲁钝无知到不清楚这一瞬间的悸动是什么。
况且这并非首次。
弥雅是兰波此前人生鲜有机会接触到的一切的集合——危险、陌生、与体面文雅这样的词汇无缘,触犯自诩正派者的不成文规矩,是不止一种意义上的禁忌,却也因此富有吸引力。她每一句热烈到几近决绝的自白,每一回毅然跨越私人界线闯进他视野正中,那明白写着为他而消融的坚冰,她狡黠闪烁的、带着侵略性的绿眼睛,意图露骨却并没有因此减损效果的小伎俩,所有都惊心动魄。
兰波禁不住设想,如果在更早的时间点,或是以另一个身份相遇,他是否会毫无抵抗之力,飞快地落败投降。
这个念头令他恐惧。
他猝不及防与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对视,又或是无意瞥见玻璃上映出的身影时,心头涌现的也是类似的感情。
弥雅等了一会儿,有些不高兴:“你不说话了。”
兰波惊醒,颇为狼狈地拾起刚才的话题:“向人求助不是坏事。索默太太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她若有所思地置评:“你还没有问我今天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想勉强你回忆,等天亮之后,或者别的让人感觉更舒适的场合再说也不迟。”
“没关系,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今天文理学校的老师课后留我多说了几句。”
兰波克制地问:“说了什么?”
弥雅却没立刻回答。
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在诱导他往险恶的方向想,借此试探他。即便明白多半没有什么,他还是感到喉咙发紧,无法自如地重复一遍提问。
“他是个很和气的老先生,夸奖我考试时写的问答题答案。”她顿了顿,几近冷漠地说道,“我意识到,如果没有斯坦,如果没有他的‘教导’,我是写不出那样的答卷的。”
“弥雅——”
“没有别的,只是这样。是我反应过度了。”
兰波平静地认可她的解释:“如果你想要这么说。”
弥雅在另一头打了个寒颤。他感觉得到。
兰波知道自己有些时候过于遵循“正确”而欠缺人情味。但他认为那是必要的。谴责他没资格独断地决定什么是正确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响起,音量很低,不够有力。
“你不需要抹杀他整个人格来为他判罪。你不需要抹消他对你的所有影响来证明什么。你不必否定曾经被他伤害,”这么说着,他由衷感到滑稽,唇角上扬。人的确最擅长给出自己无法实践的建议,“那些伤疤也是你的一部分,没有也不会摧毁你的闪光点。”
“是么?”弥雅哑声反问,“那你倒是告诉我,我有什么闪光点?有什么……是不会被肮脏的过去盖过的?”
兰波知道自己不能回答得太快,否则那会像是拿现成的答案搪塞敷衍。但也不能思索停顿太久,那样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不安。
她有些急促地补充:“只要说一个就行。假如你能想到比一个更多的优点的话。”
认真地思虑片刻之后,兰波给出答案:“你非常勇敢。富有面对真实的勇气,也不怯于说实话。”
“但大多数人因为我感到不舒服。”
“那是因为他们怯懦。”兰波垂眸笑了笑。他也是懦弱的一员。
他转而问:“我这个答案,你能接受么?”
“我……可如果我真的勇敢,我就不会害怕一个人醒来。我试过了,但——”弥雅哽咽了一下,“还是不行。差一点点,我就想要去死了。”
兰波胸口揪了一记。他维持着平静坚定的声音说:“但你现在并不想死。你想活下去。”
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似的呜咽:“对。”
兰波没有说话。此刻任何回答都是不必要的。
他想起了第一次与弥雅见面时,她抬起头,眼神像刀锋一样冷,但表情又麻木得令人骇意又惊痛,犹如长期被豢养而懒得再挣扎的野兽,无法如愿死去,却也丧失了热情和活下去的意志。
而现在,她带着哭腔坦诚:“我……我想活着。”
兰波柔声回应:“嗯,我知道。”
“但……但是……”
“需要帮助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兰波在渐黯的月色中微笑起来,他为弥雅感到高兴,成就感却很稀薄。他仿佛看到送弥雅登上的渡船起锚,明确地蹬离了岸头。
船还没有驶离,但他们之间相隔的整片沉睡的城区已经变得更加辽阔。对旧灯塔的依恋会消失,他只需要继续站在原地看着,直至她不再需要他照明前行的水波,逐渐远去,与新的水鸟作伴去寻找另一片土地,最后不再回头,任由他被海岸线模糊吞没。
兰波又说:“我会和索默太太谈一谈,如果必要,可以重新寻找寄宿家庭。”
“不需要索默太太陪我,只要……”弥雅含糊地说了什么,没能透过一线电波传来。
“抱歉,你说什么?”
她清清嗓子:“只要我醒来的时候随时能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不会怕了。”
兰波失语。
弥雅立刻改口,话语中有掩不住的失落:“不过那样太勉强你了……我说不定一晚上要醒好几次,你总不能不睡——”
“没关系。”兰波因为自己的应答愣了一下。
弥雅也吃惊地沉默。
“只要能帮到你,这不算什么。”他不由又用上了最义正言辞的说法,“之后的事之后再讨论也不迟,今天上午你也有课,现在你最好先去休息一会儿。”
“那么……我现在回房间。”
“嗯。”
窸窸窣窣的被褥翻动的响声。
“我躺下了。”
“我不会挂断,如果有什么就叫我。”
弥雅犹豫了一下,还是应道:“好的。那么,我把装置放在枕头边上。”
“晚安,弥雅。”
兰波的话语声被通讯器搁下的噪音淹没。弥雅没听见。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来回翻身的动静持续了一会儿之后,耳机中被白噪音填满,偶尔可以分辨出轻缓的呼吸声。兰波毫无睡意,干脆在阳台角落的金属椅子上坐下。
月亮的三分之二已经沉到了楼房后,巡逻的灯光也看不见了。
而距离太阳升起还有一段时间。
眼下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分,时间仿佛也静止了,流动的只有微风。
兰波无端渴望烟草的滋味。或者酒。这两样东西最糟糕的日子里他都沾过,但不论是尼古丁还是酒精都不足以令他沉溺进去,也无法彻底骗过无情运作的理性。他没有沿着追求刺激的路继续走下去,那样也许会更轻松,但不正确。
旧日的友人曾经说他是正确的怪物。兰波想,也许这是身为长子的诅咒。对家人的责任感成为第二天性,和呼吸一样自如,即便缺损了,毁坏了,他还是必须把自己拼回去。失去最宠爱的小女儿对双亲来说已经足够残酷,他不能任由自己也漂泊到深渊尽头。伊万已经因为哥哥迟迟不回家而不太高兴,他这亲爱的弟弟自由惯了,陡然要求他和哥哥交换角色似乎的确不太讲道理。
所有人都期望着米哈尔·兰波早日回去,重回正轨。
他撑住额角,另一手揉了揉眉心。
耳机中陡然传来睡意朦胧的声音:
“兰波教官?”
“我在。”
只是简短的应答,弥雅似乎便安心下来。
少女的呼吸再次变得平缓,直至无法被装置捕捉。
那股戒烟戒酒者故态复萌一般的干渴却变得愈加强烈。
兰波自嘲地笑了笑。幸好房间里没有烟草也没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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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应该是头回完全的兰波视角0w0
第47章 零下三十九
“由于受害者人数不少,还必须举行一次这样的庭审听证。但到下判决书为止不会花费太久。至少就您的案子而言,证言和证据都十分充分,我有理由认为被告一定会获刑。”担任公诉人的年轻女性利落地交代情况,并没有对弥雅表现出过露的同情或怜悯。
弥雅感激对方的克制和职业距离,客客气气地回答:“我明白了,谢谢您。”
公诉人沉默了片刻,最后只说:“这是我的职责。”
她大概也明白这个放在首都市一级法院审理的案子中牵扯了更多内情。
休息室木门开启,公诉人循声看了一眼:“那么我就告辞了。”
弥雅转过身。
兰波迎面走来。他今天也作为证人之一出庭,穿着的西装是近黑的深蓝色,外加神情严肃,整个人身上的氛围也随之改变,比平日更显高大冷峻。
由于弥雅尚未成年,她并不作为证人出庭,而是由检方代为陈述证词。刚才庭审时,她坐在观众席末排的角落。站上证人席的兰波令她感到陌生:发言冷静缜密,面无表情,显得难以接近。
兰波向公诉人颔首致意,简单寒暄两句。等对方离去、休息室中只剩下他与弥雅两人,他才略微松弛眉眼,温言问弥雅:“感觉还好么?要不要再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弥雅无端心安下来。
兰波还是她熟悉的兰波。
“我没什么,只不过盯着威尔逊的后脑勺看了几个小时,多少有点审美疲劳。”
弥雅的玩笑话令兰波怔了一下。他注视她须臾,没有继续探究:“那么去停车场吧。”走出休息室,他有些警惕地打量四周,又补充:“弥雅,走在我身后。”
兰波提防的是媒体。
威尔逊在起诉前就失去了教员身份,明面上今天只是又一桩公诉案件开庭,唯一特殊的地方在于因为牵涉到未成年人,庭审过程不对外开放。然而即便处理得十分低调,不排除依旧会有捕捉到蛛丝马迹的记者前来蹲点。
弥雅并不那么在乎记者,但兰波主动的保护姿态令她喜悦。她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唇角上扬。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她便跟得很紧。不止是踩着兰波的影子前进,还要更进一步。如果兰波稍放缓步伐,她就会撞上他后背。
而弥雅的视野自然被兰波的身姿填满。
只是这么看着他的背影,她心脏的位置就像是浸透了鼓胀起来,难以分辨究竟是喜悦还是哀愁的情绪要满溢倾泻,压着警戒线的水面随着她前进的每一步摇摇晃晃。
如果这感情泼溅出来会怎么样?弥雅不知道。但这份难以自持的悸动也怪不得她。此前的周日兰波没能抽身离开营地进城,两人因此已然超过整整一周没碰面。好不容易在一处待着,当然是多看一眼是一眼,近一分是一分。
弥雅也知道不仅是别离令她变得黏人。
虽然没有面对面交谈,但过去数日的每一晚,她都在兰波的陪伴下入睡。
她在通讯电波的一头,他在另一头。
逐渐地,弥雅夜里惊醒的次数已经少了许多;有时即便醒来,她只需要将耳朵凑近终端听筒,去分辨传来的沙沙的白噪音、还有依稀可闻的呼吸声,不必叫醒兰波,她就能逐渐平静下来。
兰波是她驱逐恶魔的护身符。
只要有他在,独自醒来也好,观察期的新生活也罢,都不那么可怖。至于之后——
轻飘飘的思绪在断崖骤停。弥雅的脚步不由放缓,与兰波的距离便逐渐拉开。不至于到走丢掉队的程度,但足够明显,以致兰波驻足回头看她。
“弥雅?”
她匆忙地低头回避对视:“没什么。”
兰波沉默须臾后,脚步声再次响起。
直至两人登上前往地下车库的电梯,他们之间的寂静才画上休止符。
“现在刚过下午两点,还有一些时间,之后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弥雅讶然侧眸:“今天是工作日。”
兰波笑了笑:“我一整天都请假了,在宵禁前回营地就没关系。”
刚才升腾起的不悦顷刻消散,弥雅心头长出毛茸茸的藤蔓,扫来扫去,勾得心痒。她盯着跳动的楼层面板数字咬住嘴唇。抢在字符停在—2F之前,她答道:“我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半拍停顿,她的后半句几不可闻:“和你待在一起我就很高兴了……”
害怕兰波因为她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而看轻其中的分量,她一边跟着他走出轿厢一边急匆匆地解释,发誓赌咒一般:“我真的那么觉得。”
兰波没回头,只是弯了弯眼角,正准备说些什么,神情忽然凝固。
弥雅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位陌生的黑发青年朝他们径直走来,扬了扬夹着卷烟的右手算是打招呼,开腔便显得与兰波十分熟稔:“嘿,米沙。”
兰波果断侧身挡住弥雅,声调和表情都甚是冷淡:“你来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工作。”
弥雅好奇地从兰波身后探出一双眼睛张望,正看见黑发青年将烟头踩灭,规矩地将它捡起来,手腕一翻准确投进一步开外的垃圾桶。她不禁意外地抬起眉毛。
对方眼神与她撞个正着,将两指搭在眉骨上方,潇洒地飞了个礼:“你好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青年令弥雅想起阿廖沙。也许是他那几近无礼的、仿佛要穿透一切壁障的闪烁眼神。但他还是与阿廖沙有根本性的不同。
兰波低声道:“待在我身后。”顿了顿,他补充一个单词:“求你了。”
弥雅看了看兰波,又瞥黑发青年一眼,听话地缩回了兰波背后。
黑发青年叹气:“让我和那位小姐说几句话都不行?”
兰波一板一眼地拿法规挡回去:“涉及未成年人的刑事案件都限制媒体报导。”
“行,”青年安分地沉默数秒,突然开始隔空喊话,“米沙身后的小姐,你好,我叫安德雷·沃罗宁,是个调查记者,为《联邦先驱报》撰稿,眼下正在——”
“安德雷。”
“那我换个话题,我也是米沙——”安德雷在兰波的注视下改口,“米哈尔的旧友。”
弥雅差点再次探头。对于兰波的旧识,她当然怀有好奇心。
安德雷半真半假地质询:“顺便一问,我们现在还是朋友么?”
兰波的应答罕见地不客气:“只要你不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探头探脑,就还是朋友。”
“记者的职责就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做调查,核清事实,最后将真实公之于众。”安德雷分毫不让地讽刺回去,弥雅很难分辨他们究竟在善意地互相嘲弄,还是真的在以言语互搏。他双手插在薄风衣口袋中,走进一步:“得了吧,老兄。我知道改造营系统内部有问题。我听到风声了,可靠的消息源。你知道得只会比我还多。”
“我有保密义务。”
安德雷似乎也有些恼火,语速极快地推论起来:“即便你不告诉我,我也总有办法搜集信息。今天上午庭审一共三场,其中只有一场不对外公开,而那一场的被告人曾经是莱辛改造营的教官。而你,同样也是莱辛的教官,本来几乎每天都被关在在莱辛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却正好在今天出现在这里,还带着未成年人。这一切说明了什么?简单,太简单了,有脑子的记者都能嗅到头条的味道。好了,改造营内部能涉及未成年人的丑闻有哪些可能?是虐待,还是——”
兰波像是瞬间到了安德雷面前。
“嘿!嘿,冷静,你想干什么?”安德雷举起双手,却没有后退。
“安德雷,你别碰这个案子。”兰波一个词一个词地缓慢说道,口气不像在威胁,甚至称得上温和,但莫名令人颤栗。
弥雅站在原地不敢动。从她的角度看不见兰波的表情。但她知道他生气了。
安德雷盯着兰波看了片刻,突然嗤笑,情绪难辨地评论说:“自那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
兰波的嗓音依旧轻缓:“请你离开。”
“如果我拒绝呢?”
不等兰波反应,安德雷便敏捷地向后跳出一大步拉开距离。
兰波笑了笑:“我不会对你暴力相向。”
“谁知道呢,”安德雷挖苦道,“那么我就告辞了,悠着点,还有,替我向你双亲问好。”
地下车库恢复寂静。
兰波长呼一口气:“抱歉,我没打算让你看到这种场景。”
弥雅摇头。直到她和兰波在车内坐定,她才以古怪的语调说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对人发火。”
兰波揉了揉眉心:“安德雷……和我认识太久了。”
“太久是多久?”
“沃罗宁家是我们在海外的邻居,安德雷是我在那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弥雅不确定是否应当继续追问。但她无端感到兰波需要她刨根究底。
“但现在你们不再是朋友了?”
兰波唇边现出苦笑,他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敲击数下:“我不知道。但他是个优秀的调查记者。而我不希望你被牵扯进任何媒体报道的漩涡中。哪怕安德雷忠于事实,但只需要一个名字,一张照片,一点案情的线索,就会有难以置信的污蔑和流言滋生出来。”
弥雅毫不犹豫地答道:“我不怕。”
兰波启动引擎电源,目光落在仪表盘上:“但我害怕。”
弥雅呼吸乱了一拍。
他侧眸确认她系好安全带,极淡的笑意在唇边一闪而逝,没有触及眼底:“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地毕业。”
一起一落,心绪跌宕之下,此前弥雅无数次强行咽下的质问终于脱口而出:“然后呢?毕业之后,你……你和我,会怎么样?”
兰波僵住。
她从他的表情、他的肢体语言中读出了恐惧,还有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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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零下三十九
如果她有什么天赋,那一定是能在完美的时机地抛出错误的问题。弥雅想。
“你可以拒绝回答,”她勾唇,“那也是一种答案。”
兰波沉默片刻,突然将引擎熄灭。
弥雅征询地一偏头。
“在车库长时间亮着前灯不走有些显眼。”
“所以你愿意和我继续这个话题?”
兰波的脸孔荫蔽在灯光照不到的影子里,他的语调还算平静:“我之前刻意很少去想之后会怎么样,还有该如何处理和你的关系。确保你毕业是第一要务。我很清楚这是个借口,实则是我缺乏决断的勇气。这一次我依旧可以用‘还不知道’敷衍,但还会有下一次。”
他看着仪表盘上的灯光也暗下去,略微垂头:“刚才安德雷的出现让我觉得,也许是时候了。”
弥雅全身紧绷。
“但在听我的说法之前,能不能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兰波依旧看着前方,弥雅无端认为那是因为他无法看着她问出接下来的话。
“我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一切,是否帮到你了?”
弥雅愕然张开嘴唇。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事。”
“这……当然,”兰波的问题过于荒谬,弥雅一时卡壳,“……难道我还能给出别的答案?”
青年微弱的笑了一下:“在我和你刚认识的时候,你会否定我所做的任何事。”
近两个月前的心境已经变得模糊,弥雅尝试着回想,不由为自己对兰波观感的变化而不可思议。她想要听到兰波的真心话,因此决定以前所未有的坦诚自述。
——这招也是从兰波那里学来的。
“活到现在,我人生里出现过好几次重大的变化。十二岁时离开福利院是一次。但过了八岁,确认不会有人来领养我之后,我就多少清楚等待着我的是什么。为帝国效力。而且那时候少年军承担的战斗任务还很少,战线很远,宣传当然铺天盖地,但我一出生世界就是那样,所以也称不上什么剧变,只不过换了一身制服。”
“加入少年军大概一年多之后,少年军开始投入前线。我第一次离开首都圈,第一次上战场,但那时候我所在的连队负责的都是远程操控无人机,又或是战斗机械这类要求迅速反应的任务,实话说,头一回击毁敌人的战车之后……即便知道我杀了人,而且不止一个,但我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队里其他人也差不多。因为看不到真的尸体,敌人也只是一个地图上的红点,一个落到准心上就要击中的目标,就和模拟游戏一样。”
“最后三年,前线后退,丢掉了西南方工业大区之后,精密战斗设备供给链断了,现有少年军升格成了精英部队,大幅新征收进来的那些人……现在营地的大部分人,他们成了普通成员。有作战经验的精英部队,包括我,去填补大人不够的空当。”
弥雅干涩地眨了眨眼,在脑海深处鲜活跳动的无数插曲和细节变得滚烫,仿佛要燃烧起来。然而关于那三年,她无法诉诸唇舌。之前与克拉拉在屋顶长谈的那一晚也是。即便对兰波,正因为是对兰波,无法说得详细。有些事即便想要化作音节,也只顽固地卡在喉头。她清了清嗓子,简单地道:“那三年改变了我。但我没什么好说的。”
“然后是帝国军战败。”
战争在弥雅出生前开始,对她而言,停战不是回归正常,是陌生的开端。这种改变很多时候似乎只是文字游戏,一个名词被另一个取代,一种表象挤掉另一种:立宪帝国成了联邦,地图上国境线划出的阴影部分缩小很多,旗帜从一种颜色换成另一种,国歌曲词变化,少年军成员成为待改造的学员;甚至于说,味道和厂商都没有分毫改变的食物改头换面,换了个品牌和商品名,或者说回归了弥雅不熟悉的“原样”。
但也有更实质的,从看得到的天空到夜间听得见的声响,各色各样可以用身体发肤感觉到的更迭。弥雅对帝国的爱与热情可能要比许多同伴要少,但这不代表她梦全心全意地张开怀抱,迎接这个对少年军黑制服充满沉默的敌意的新秩序。有些时候,她甚至会想念有警笛、爆炸声和飞行器呼啸的夜晚,她无法忍受宵禁后比死更寂静的安宁。
“再然后是他。于是世界和我都彻底变样了。”
她侧眸:“最后,是你。”
“停战对大多数人来说应该是好事。但对我来说,是我熟悉的世界的死。只有你的出现……对我肯定是好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弥雅忽然害臊起来,她反手按了一下发烫的脸颊,“你当然帮到我了。从没人做过和你同样的事。”
兰波双臂支在方向盘上,低下头轻轻吐气。
“我说完了。这样的答案足够了么?”
“绰绰有余。”
“那么,”弥雅抓住自己的手臂,“轮到你了。”
兰波颔首,没有再推诿,直入正题:“对于你毕业之后,我设想过两种情况。”
“最理想的情况下,你成功申请到交流项目,前往海外留学。然后——”他唐突地停住。但弥雅从空白中读出了潜台词:然后你很快就会忘了我。
她手指握成拳,反驳的话语将要脱口而出。
兰波微笑着看她一眼:“另一种情况。你留在联邦,在国内的学校就读,又或者谋取别的出路。用不了很久,你也会遇到很多新的有意思的人。”在弥雅恼怒地插口之前,他便将议题推进到最重要的部分:“而不论是哪种情况,只要我对你而言还是必要的,只要那是你所愿……”
他以温和的口气吐出最重要的结句:“我不反对继续现在的关系。”
“不反对继续现在的关系……”弥雅感觉不到什么喜悦,略微嘲讽地重复,“我应该换个问法。不止是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关系,我想问的是更进一步,是你愿意到哪一步。”
兰波愧疚地垂下眼神。
“还是因为你不允许自己快乐?”
他话中显露出自嘲的意味,却没多解释:“现在和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情况有些不同。比起这个,重要的是你需要什么。”
弥雅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恼火,干脆将话说满:“那么,如果我说一辈子都需要你,你就会答应?”
兰波想要作答,她伸手以指腹阻住。
犹如害怕呼吸会吹落她指尖停驻的薄如蝉翼的花叶,他短促地屏息。
青年的嘴唇意外柔软,弥雅分神了足足一拍才说道:“回答我之前好好想一下。我会当真的。”
语毕,她徐徐缩手。
兰波像一尊塑像,不说不动。
弥雅蓦地抬头,盯着兰波在车内阴影中显得幽邃的眼睛,以触碰过他双唇的指尖压着自己的唇瓣抹了一遭。她知道他看得很清楚。而后,她有些悲哀地嗤笑起来,以挑衅的语调宣称:“这就是我现在能得到的、最接近你的吻的东西了。”
下一秒,她有些迟缓地想道:可能是黑暗蒙骗了感官,兰波好像变近了。
并非错觉。他单手搭在副驾驶座侧边,向她俯就,速度缓慢,对他来说,这么个幅度不大的动作也十分艰难。
心跳声突然震耳欲聋,弥雅的思绪和身体仿佛陡然过上了流动快慢差异巨大的两重时间。念头里指腹确认过的触感覆在嘴唇上已经演习了数遍,鼻端捕捉到的古龙水气味却只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但兰波与她的距离已经缩小到足够听清他不甚平稳的呼吸。
兰波的蓝眼睛闪烁着,那是思绪最后的博弈中飞溅出的火星。
她听到驾驶座套被揪紧发出的细声。
继续下去,他真的会吻她。
弥雅察知这点。冰冷的求知欲却不合时宜地攀上她的后背。如果另一个过得一团糟的小姑娘出现在兰波面前,他是不是会把为她做的一切对那个她也做一遍?如果不给她一个吻她就可能落回泥沼里,他是不是也会这么凑过来亲她?弥雅想要相信兰波不会。他对克拉拉的态度就更礼貌客套。但那也是因为克拉拉和她不同。既然兰波会因为她一次次的胁迫破格,如果别无选择,他也许会做同等的妥协。除非——
她一个激灵。
兰波立刻停住,却没后撤,隐忍的吐息依旧比正常状态要快。
弥雅想在他眉眼间找到着迷的痕迹。但太暗了,不足够她看清。她无法分辨兰波凑近究竟是因为感到必须那么做,还是说真的想要那么做。
哪怕兰波会对任何人做同样的事,她还是渴望他的吻。但她更加渴望一个明白。而从一开始她就说得很清楚。她想要特别,独一无二。
事到如今,她反而没有勇气质询他对她有没有哪怕一丝对异性的喜爱。
弥雅抓住兰波的衣襟,颤声问:“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兰波注视她,显得有些茫然,试图厘清到底是怎么成了现在的状况。良久,他才以难解的口气低语:
“一场美丽的灾难。”
“这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和他平时温和的笑容有一些微妙的不同,仿佛有什么在余烬下飞快攒动后又归复沉寂。
弥雅还要追问,兰波却倏地俯近。问句便就此被遗落了。
令弥雅失望的是,他的双唇落到别处,只在她的发丝上停了须臾;比额头上的那一个吻要长久,但她回过神时已经开始消散。
引擎电源接通,车灯亮起,兰波目视前方:
“你另外那个问题,我会认真考虑如何作答。”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已经夜深了,容我起床再回之前的评论。大概还有十章可以正文结局-w-
第49章 零下三十六
周六中午12点过7分,沃尔海姆文理学校门前热闹非凡。
第二周告一段落,这也意味着观察期进度过半。此前小心谨慎不敢来打扰的双亲们终于按捺不住:负担得起轿车的家庭开车来接孩子度过短暂的周末,引得道路堵塞,喇叭声此起彼伏;校门口更是站满了翘首以盼的父母。
同样是坐大巴从各个营地来到这里的学员们便立时分成两种:
有人来接的那些,和默然看着他人亲子团聚的另外那些。
弥雅自然是后者。钻进父亲怀里撒娇的少女,挽住母亲手臂、将头往她身上蹭又感到害臊的高个少年,和姐姐因为不知什么琐事当众吵起来的妹妹……弥雅很难不直愣愣地盯着这些人,直到被她注视的人察觉,不自在地迅速转过身快步离开。
那种她在福利院时代就体会过的古怪感觉又回来了。她说不出自己是否感到羡慕。她当然知道“亲情”又或是“家人”这样的名词,但这些东西于她太陌生了。至今为止她没有拥有过,似乎也并非生存必需品。哪怕它们真的是明码标价摆在橱窗里的商品,弥雅也想不到要去买一份,遑论她是否支付得起。
她和这些各有各的欢喜与伤痛的家庭隔了一道橱窗玻璃,只能肆无忌惮地看,最后止步于看。
本质上他们都是小孩子,而她已经不是了。弥雅给自己辩护似地想。她清楚被异性吸引是什么感觉,品尝过爱慕和迷恋,而他们很可能对这方面一无所知。
这么想着,弥雅穿过攒动的人丛,踏上已经烂熟于心的放学路途。
转过几个街角,她就察觉有人在跟着她。
弥雅第一反应是改造营上头派来的监视者。但她很快划掉了这个可能性。对方的跟踪技术太拙劣了,显然是外行人。那么会是谁?
心跳加快,弥雅维持步伐,思索着是否还要继续往索默太太家前行。她当然可以拿出终端报警,或是往人流更密集的市中心走,但难保对方此前没有跟踪过她,贸然改变路线会暴露她察觉的事实,反而可能刺激到跟踪者,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携带武器。
弥雅站在十字路口信号灯前,还没拟定好策略,此前一直谨慎保持距离的脚步声就到了身后。
她惊得一跳,差点直接冲进机动车车道。
“危险!”来人及时拉住弥雅。
弥雅差点反手一个肘击打出去,随即觉得这嗓音有些熟悉,动作略缓。
“冷静,我不是坏人,呃……你还记得我吗?”
赫然是前几天匆匆碰见过一面的安德雷·沃罗宁先生。
弥雅打量着对方,没好气地回道:“是你。”顿了顿,她冷冷退开半步:“你跟踪我?”
她嗓音故意没压低,一旁等待绿灯亮的妇人顿时狐疑地盯住安德雷。
安德雷忙不迭解释:“刚才因为人太多,我错过了叫住你的机会,才变成现在这样……”他压低声音:“算我求你了,我可不想被送去见警官。”
弥雅哼了声:“知道错了?”
安德雷当即会意,态度良好地连连道歉:“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应该立刻来和你道歉的,而不是现在才追出来。”
疑似跟踪事件便成了情侣吵架,安德雷身上冰冷的视线终于收了回去。
“呼——”走出一个街区,安德雷垮下肩膀,“吓出我一身冷汗。”
弥雅止步,没什么表情:“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沃罗宁先生?”
“真的是巧合。我这几天在各个改造营学员等待最终审核的学校附近都转了转,想看看有没有可能碰到什么线索,没想到竟然看到你走出校门——”安德雷卡壳,“抱歉,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你不需要知道。”
“那么我只能叫你米沙的小朋友了。”
弥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保持扑克脸:“如果你想要采访我,那么我没什么可以对你说的。再跟着我,我就真的要报警了。”
“我不是为了采访才和你搭话的。”见弥雅一脸不信,安德雷抓了抓头发,尴尬地辩解,“当然,我希望你能接受采访,哪怕匿名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也好。但好歹我也是正经报纸的撰稿人,和三流八卦小报的那些狗仔不一样……没有征求到同意,我不会将当事人说的任何一句话写进报道。”
“我没什么可以和你说的。”弥雅重申。
“好吧,”安德雷没再坚持,摸出复古打火机点烟,怅然吐了个烟圈,“米沙……米哈尔,呃,兰波教官,他过得怎么样?”
弥雅抬眉:“你问我?”
安德雷自嘲地笑笑:“正如你那天所见,我们现在的关系称不上友爱亲密。他和我都是和约生效后不久就从海外来的那批,在同一座城市,他一次都没联系过我,我请他出去——不管是喝酒还是吃饭,总之都被拒绝了。”
话这么说,安德雷却不见多少怨色:“而我呢,还是很关心老朋友的近况。”
弥雅默然无语。她想到兰波那谜语般的回答:一场美丽的灾难。
如果按照字面意义理解,兰波现在过得实在说不上好。因为她。
安德雷弹指掸了掸烟灰:“就当赔礼道歉,让我请你喝杯茶,或者什么别的饮料,怎么样?”
弥雅似笑非笑地答:“不要接受陌生人请客,这种道理我还是听过的。”
“看在我们共同的友人的份上,我和你算不上陌生人吧?”
“你觉得我和兰波教官是朋友?”
安德雷踩灭烟头,和上次一样规规矩矩地捡起来扔进路边垃圾桶,才若有所思地答道:“他对你保护欲很强。”顿了顿,他补充:“对没有私交的人,他不是那样的。”
弥雅只感觉心头狂跳,扯了扯嘴角:“你描述的兰波教官和我认识的那一个不太一样。”
安德雷挤了挤眼睛:“那么我们更加应该坐下来,好好对比一下各自的版本。”
他口舌灵便,举止有些轻浮跳脱,却不惹人讨厌。也许是因为他将企图都坦荡摆在明面,有股几乎没受过挫折的人才有的珍贵少年气。
弥雅想了想:“好啊。”不等安德雷露出喜色,她慢吞吞地补足:“不过,是到我寄宿的家里聊。这个时间点,女主人在家。”
安德雷苦笑:“年轻的小姐,你真是非常谨慎。”
“索默太太和兰波教官似乎是旧识,对他的近况,她知道得可能比我更多。”
“索默……”安德雷忽然眯起眼睛,“是哪位索默?”
“玛利亚·索默太太。”
安德雷愕然失语,半晌才说:“不会真的是我想的那个玛利亚·索默吧?”
“你认识她?”
“说不上认识……但所有人都知道玛利亚·索默是谁。
弥雅耸肩:“我不知道。”
“玛利亚·索默和她的伴侣艾萨克·朱特兰是帝国前就颇有名气的文化界名人,也是为数不多帝国建立后敢于公开批评侵略和殖民扩张政策的公众人物。”安德雷突兀地沉默一拍,“但真正让他们成名的是后来的事。朱特兰一次从大学讲课回来路上被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拖上一辆车,从此以后就再没消息了。那也是十多年前了。当时海外也全都是谴责和报道,我虽然还小,但印象很深。”
“索默不是很罕见的姓氏,也许只是同名。”安德雷清了清嗓子,“但出于好奇心,我还是想登门确认一下。”
而出于对于她所不知道的兰波的探究欲望,还有星点对于索默太太是否真的是那一个索默太太的好奇心,弥雅同意了。
按下门铃不久,弥雅便听到了熟悉而快速靠近的脚步声。
索默太太开门,眼神在弥雅身后定了定:“你带了客人来。”
安德雷在看到索默太太的瞬间瞪大了眼睛,但他随即开始礼貌问好:“您好,我叫安德雷·沃罗宁,是米哈尔·兰波的同学。听说他负责的学员在一位索默太太家借宿,没想到真的是您……冒昧上门拜访,请您原谅,我——”
没想到安德雷会紧张到语无伦次,弥雅在边上看着,觉得这一切都极为滑稽。
“沃罗宁……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姓氏。我可能认识你父亲,又或是叔父,进来吧。”索默太太爽快地应答。
弥雅庆幸索默太太没生气,静悄悄地换鞋溜进了门厅。
在沃罗宁小心翼翼地脱鞋的时候,索默太太问,“沃罗宁一大家子在帝国革命前就移民了,你是在海外出生的?”
“对。”
“还是干老本行?”
安德雷没忍住,颇为刻薄地嗤笑:“当然。”他轻咳一声,正色道:“我是停战后家中唯一回联邦来的孩子。”
索默太太对此只是一笑,示意安德雷随便在餐桌边坐下:“客厅没收拾,不好待客。”
“您客气了。”
“茶还是咖啡?”
安德雷拘谨的意态已经开始消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一边客气地应答:“咖啡,谢谢。”
咖啡机发出运作的机械声,索默太太回头,直白地发问:“安德雷,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对你来说,这片土地连故乡都称不上。”
“但从小到大,父亲、母亲……祖母,叔父,所有人,所有人只要有机会,话题就会自然而然地回到他们唯一的‘故土’上。这也是他们坚持让我上侨民学校、学习他们的母语的原因。必须承认,在我真的到这里之前,故乡是个神秘又有吸引力的名字。就像阿瓦隆一样。”
索默太太飞快地弯了弯唇角,那是善意的嘲讽:“然后你失望了?”
安德雷低笑:“的确。离开空港,我还以为自己误入了垃圾场。全是废墟和垃圾,还有贫民窟一样的矮房子。当然,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这个街区和这栋房子都很幸运,丝毫没有被炸毁。战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索默太太罕见露出了恍惚的神色。这是弥雅第一次瞧见女主人的这一面。
安德雷识趣地陷入沉默。
咖啡机滴滴清响。
索默太太将杯子、糖罐和牛奶端上桌,而后便和往常一样利落地转身往楼上走:“你是弥雅的客人,那么我就先失陪了。很高兴见到你,年轻人。”
和往常不同,索默太太上楼后没有关上房门,算是一个表态。
弥雅有些惊讶。
安德雷长长呼了口气,压低声音:“哇哦——”
“有什么好哇哦的。”和兰波的这位旧相识相处的时间越久,弥雅对他就越缺乏敬畏。他应当和兰波差不多年纪,却要孩子气许多。如果不是本人亲口确认,实在很难相信安德雷·沃罗宁和兰波真的是朋友。至少曾经是。
兰波、沃罗宁、索默、朱特兰,对于弥雅来说这些都是姓氏。但她也隐约感觉到,他们同属于一个如今只剩下魂灵和骨架的世界。刚才索默太太和安德雷的对话即便她想加入,也插不进一句话。话语和话语之间省略了太多对她这样的外人才需要言明解释的默认信息。这个事实刺痛她。与克拉拉才认识那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真是荒谬。弥雅不禁想。如果说少年军是帝国留下的最野蛮、最残酷的遗产之一,为什么与试图“改造”前少年军成员们扯上关系的却总有那么多文雅体面的精英。就连斯坦都向往着那个世界,以熟知文明果实的方式试图攀附。索默太太不是普通人,那么不难推断,兰波淡淡带过的家世可能比他说得要显赫。
而她竟然问兰波是否有足够心理准备搭上一辈子,只为了满足她的“需要”。
但弥雅原本就没期待他给出肯定的答案。如果真的能让他应下,那也是她的本事。念及此,弥雅不禁微笑起来。
安德雷将她的笑容解读为对自己的嘲弄。
“说真的,我很尊敬她和朱特兰,和名声无关,”安德雷耸肩,自相矛盾,叫人分不清哪边才是在开玩笑,“况且,这下我以后可以和人说,我喝过玛利亚·索默家的咖啡了。”
弥雅没搭腔,在桌子另一头坐下,百无聊赖地单手支颐。
“你脸上写着‘虚荣鬼’,干我这行,积累谈资永远不是什么坏事。”安德雷喝了一口咖啡,重新将视线落定在弥雅身上,“那么,你想听我说什么?”
她愣了愣。
安德雷有些狡黠地笑起来,灰色的眼睛愉快地一闪一闪:“我承认我之所以会选择这一行,是因为我擅长读人。窥探隐藏起来的东西……不论是惊人的事实,还是人内心地秘密,都包含在我的爱好的范畴内。而你,弥雅小姐,就和我对现在的兰波好奇一样,想知道他曾经是什么样子。”
第50章 零下三十六
弥雅狐疑地望着安德雷沉默。
对方虽然没表露出歹意,但她当然不至于相信他。
“被怀疑到这个份上还真是叫人伤心,”安德雷叹息,“那就我先来,你愿不愿意和我交换情报是另一回事。先说什么好呢……似乎也只能从头讲起。”
“刚才和索默太太也提过,沃罗宁一族在战争开始前就已经移民。我大概六七岁那年,米哈尔他们一家搬了过来,我们就成了邻居。那会儿……我在学校里碰到一些问题,不太合群,”安德雷说着摸了摸鼻子,颇为怀念地勾唇,“具体过程我也记不太清了,总之住在隔壁,又上同一所学校,我们自然而然成了玩伴。”
“侨民初级学校,然后是文理学校和大学,我和米哈尔一直都是同学,两家往来也没断过,我们两个当然也因此维持着不错的交情。”
“只是不错的交情?不是最好的朋友之类的?”
弥雅的提问令安德雷怔了一下。他随即笑出声,一边摇头一边说:“不,不,你也应该可以看出来,我和米哈尔完全是两类人。我们对彼此的家庭知根知底,信得过对方,关键时候可以撑腰。每次我在大学里碰到麻烦,都是赖他帮忙,而我也不止一次替他改过……甚至写过论文。”
弥雅呆然眨了眨眼。
“想不到吧?”安德雷戏谑反问。
“确实……难以想象。”
安德雷耸肩:“我和他都不是为了钻研学术去念大学的,当然有许多比拼命学习更有趣更值得花时间的选项。”
“比如说?”
安德雷嘿地低笑:“那可就多了。米哈尔大部分时候都和学生会的人混在一起。”
“学生会……”弥雅很难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组织,撑着头观察道,“你不怎么喜欢学生会?”
“我对学生议员们没什么个人恩怨,其实也经常和他们一起玩,但有时候不免觉得他们很无趣。有和我一样的侨民,更多是本地人,但各个自视甚高,把自己当做未来领袖看待,觉得只要属于那个小圈子,毕业之后就一定可以直接从学生会走进各行各业最高级的会议室。那副将手头一切当做理所当然的精英做派,和我脾性不合。”
“兰波教官也是那样?”
安德雷一摆手:“噢,那倒没有。米哈尔不像有些混账那么傲慢,他从小性格一直很好,没什么架子,当然也因此受人欢迎。但——”
他罕见词穷,往装了烟盒的西装胸口内衬口袋里探,但随即想到在做客,便蜷起手指作罢,只再次摇头:“实话说,那时候我觉得他是个可靠但也挺无趣的家伙。这并不是说我讨厌他。只不过有些人当朋友很好,但你绝对不会想要成为他一样的人。你可以尊敬他的生存方式,但不会仰慕他。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弥雅默了片刻,诚实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么说吧,原本米哈尔会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人。天生的银行家,广受尊敬的协调人角色。和他有点交情的人遇到麻烦,第一反应就是去向他求助,而只要力所能及,他都会帮忙。因此,不管走到哪,他的朋友永远比敌人多。”
安德雷的口气中多了一丝古怪的刻薄,出口的评判仿佛摘自一篇打腹稿多年的人物概述:“米哈尔对社会或经济地位低自己许多的人也不会颐指气使,总彬彬有礼的,显得非常有教养,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条件都高于他们。他亲疏分明,对待外人再礼貌体贴,他们终究也是外人,始终比不上家人和挚友。他将亲近的人放在第一位,愿意为了人情灵活弯曲原则,但也并非对社会公益和道德秩序漠不关心。”
弥雅能从这段描述中捉到丝缕熟悉的影子,但那无疑与她所知道的兰波不同。
安德雷喝了一口咖啡,沉吟片刻才做结语:“可以说,米哈尔是‘上流社会’最良善体面的那一面的缩影。”
弥雅从他的话中听出嘲弄:“而你不把自己当那个上流社会的一份子看待。”
“我现在可是个靠稿费糊口的自由撰稿人。”安德雷一摊手,“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我是个离经叛道的家伙。毕业之后,我就没有拿过家里一个铜币。”
“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么?”
弥雅辛辣的反问教安德雷噎了噎:“以我的背景来说……和同龄人相比,值得骄傲。总之,回到你最初的问题,我和米哈尔都各自有玩得更好的朋友。大学毕业之后,他继续念法学院,而我则离开家里给各种报社杂志写稿。有阵子我甚至和他走得反而比大学时更近,直到——”
安德雷突兀地收声。
过了半晌,他才审慎地开口,不太确定应该说到哪个程度:“兰波家中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我知道。他的妹妹在使馆袭击中身亡。”
安德雷惊异地凝视弥雅,良久才哑声问:“米哈尔告诉你的?”
弥雅觉得对方的反应有些过头,简洁颔首:“这是我最早得知的关于他的几件事之一。”
黑发青年不可思议地晃了晃脑袋:“你听了之后……怎么想?”
“他要么是个圣人,要么是个疯子。”
安德雷飞快地笑了一下,对这个评价不置可否。他的嗓音变得古怪,仿佛有什么几近脆弱的东西在喉咙深处颤动,但口气大体平静:“安东尼娅的死对所有人都是巨大的打击,那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时间。而米哈尔……他被那场袭击毁了。”
“她的葬礼之后,米哈尔就人间蒸发了。”
“整整一年多,毫无音讯。兰波先生和太太以为他想不开选择了绝路,有那么两三个月,每当报纸上有无名尸体寻找线索的告示,他们都会一身黑地去警局……”安德雷打了个寒颤,“有个周日我回家时见过一次他们出门的样子,上帝,真该有人把他们的背影拍下来,也许能拿个摄影奖。但即便是我,也不想再看到那样的光景。”
“然后战争结束了。当时我不在场,是事后听我姐姐描述的,总之有一天,米哈尔突然就出现在家门前。死者复生,皆大欢喜。”安德雷掩饰似地拿起咖啡杯,发现已经见底。弥雅坐着没动,一努嘴,示意他自己去厨房拿咖啡壶。
“我可以喝点水么?”
“打开水龙头就是直饮水。”
安德雷也不介意弥雅怠慢,将咖啡杯冲洗过后灌满清水,重新回到桌边:“我说到哪了?啊,死者复生。那时我得到消息,也第一时间去看他。我立刻就知道他变了。”
“不论是作为记者还是只是个人兴趣,我都很容易被残破的人吸引。面对伤口,我不会想要转开视线,而是会盯着看。我知道这个嗜好挺病态的,但只有在痛苦中,人的心灵才是彻底赤裸的,一览无遗,却又充满难解的谜题。而社会和政治版面的采访中,从来不缺与那样的灵魂相遇的机会。可我没想到我出生并长大的、那个永远会绕着自己旋转的那个小圈子里,也会出现不止一个那样的人。”
说到这里,安德雷笑了笑:“话说回来,延续二十多年的大规模战争?这在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几乎闻所未闻。大概没人能真的能毫发无伤地躲过那样绵延的战火,没有受伤的人只是恰好幸存而已。”
那么你又是哪一种呢?是幸存者还是又一个残破的灵魂?弥雅差点脱口而出,硬生生咽了下去,转而问道:“你说他变了,那是什么意思?”
“他明显变冷了。他依然是个好儿子、好兄长,但他只是在扮演那样的角色。我猜想他难以忍受与最亲近的人相处。果然没过几个月,他就再次离开了。我也是差不多那时候抵达这里,最初还在一些社交场合见过他,后来就基本没什么交集。”
“在我看来,他……无法放过自己。他像在试图否定什么,也许是自己过往的一切。因此他才有意躲避一切熟人,那里面当然包括我。”
“让我印象最深的有一件事。那是我和他失联之前最后一次见面。具体为什么会聊到那个话题我记不清了,那天我们都喝了很多酒。但我记得他说,继续怨恨不对,不正确,他不能继续那样下去。”
安德雷单手撑住头,神情复杂:“但我没想到他选择的正确路径是原谅。后来伊万——兰波家的小儿子,突然联络我,告诉我米哈尔成了承担再教育少年军成员任务的教官。我的第一反应和你的差得不多。我给他留了个语音讯息,但当然还是没得到回复。而从那时候起,就是我不知道的米哈尔了。”
“但你前几天还见过他。既然你声称自己很会读人,那么你也该得出了一些结论。”
“对,”安德雷哂然,“所以我才想和你聊几句,交流一下看法。我见到的米哈尔依然是损毁过的。”
厨房中长久的沉默。
弥雅在木椅子上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沃罗宁先生,我似乎没法给你提供什么新信息。我认识的兰波教官……他对所有人,哪怕是对我这样的前少年军成员也很好,耐心,没有偏见,但大部分时候很会把握和人的距离。和你描述的差不多。”
安德雷明显有些失望。
然而,除了这样笼统的话语,弥雅无法再向安德雷透露更多。兰波与她的每次谈话、乃至每个具体行动都与她的过去有关。既然兰波希望她将过往掩埋,她就会照做。况且,如果在毕业前夕向媒体爆料,她怀疑自己可能会被扔回改造营。
无可否认,安德雷·沃罗宁勾勒出的年轻兰波确实更有尘世气息……甚至于说平庸。但弥雅没法立刻指出她与安德雷两个版本的兰波究竟在哪出现了决定性的不同。
安德雷等了片刻,再度发问:“你是米哈尔负责的第几个学员?”
弥雅觉得对方明知故问,垂下视线:“第一个。”
“难怪。”
“什么?”
“他在乎你的安危。”
弥雅避而不答:“是么?对于法庭的事我什么都不能说。”
安德雷摆手:“我没问。你知不知道米哈尔什么时候还会进城?”
弥雅下意识答道:“这周他已经来过,明天就留在莱辛。”不知道为什么,她又解释了一句:“他在帮我准备海外交流项目的申请材料,之前有空的时候偶尔会进城和我聊一聊。”
“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看一看文书之类的材料。我很擅长写那种东西。”不等弥雅应答,安德雷就自揭底牌,“我的确想卖你一个人情,让你考虑给我一些线索。但随便提一点建议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担心我会以此为条件要求你以物易物。”
见弥雅不说话,安德雷轻咳:“你有现成的纸稿么?我就在这里看一眼也行。”
弥雅没有再推辞。她对反复的修改已经有些厌倦,如果安德雷能给出什么好建议,她没必要放过这个机会。她从放置在脚边的帆布包里找出学校老师批注过的文书草稿,往安德雷的方向一推。
安德雷阅读速度飞快,没一会儿就翻阅完。他从纸页上抬眼看她,爽快道:“比我想象得要好。但是要让那种项目申请审阅委员会死心塌地,还要稍微修改几个点。文书本质上还是讲故事,他们想要的是让人眼前一亮、能够自圆其说的叙述版本,但传递的核心思想又不能太大胆,要足够老套稳妥。”
这么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开始写写画画。
“好了,这些都是我的个人建议。我不能保证你按照我说的做就一定能被选中,但几率一定会大不少。”
“谢谢。”
“时间也不早了,嘶……差点忘了,还有篇午夜截止的稿件没改完,”安德雷想了想,又将纸稿拉到面前,在第一页纸最上端留了一串号码,“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改变主意了——比如你毕业之后,请务必告诉我。”
弥雅不无讽刺地说道:“祝你在其他学员那里有好运气。”
“改造营系统是我最初就想撰写的议题。来这里之后,我一直在陆陆续续收集材料和证言。”安德雷难得正色道,“在首都第三中等技术学校那边,我已经接触到愿意告诉我独家内幕的学员。”
弥雅不太相信,无言抬起眉毛。
“与数月前一位教官坠落身亡的事件有关。也许你也听说过什么?”
心头一突,弥雅将首都第三中等技术学校这个名字记下。
“噢,你说的是那件事,”她旋即微微一笑,“很遗憾,还是那句话,我没什么好告诉你的。”
安德雷无奈地耸肩,到门边穿鞋。起身告辞前,他突然问:“弥雅小姐,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米哈尔现在过得快乐么?”
弥雅挤出一声嗤笑:“你问我?你觉得我会知道?”
“因为我不确定。”黑发青年一瞬间显得有些伤感。弥雅不禁揣测,安德雷与兰波一家的关系可能没有他描述得那么泛泛淡泊,安德雷很可能隐去了什么对他有意义的部分。“他看起来比一年前要好一些了,但我不确定。”
弥雅拉开大门,看着安德雷走下一级台阶,忽然垂着视线低声说:“我不知道他是否快乐。但我同意你的看法,妹妹的死依然在纠缠他。”
第51章 零下三十一
酒吧门上的铃铛清脆作响,兰波循声看去,抬手向来人示意。
安德雷走到吧台边,将邮差包往地上随意一甩,举目打量四周:“氛围不错,市中心居然还有这种好地方。”
兰波闻言笑了笑:“来这里的不是熟客就是迷路的人。”
“我有预感之后我也会成为熟客之一。”
不等安德雷招呼酒保,兰波就说道:“麻烦给他来一杯金汤力。”顿了顿,他侧眸看去:“还是说,你想喝点别的?”
安德雷表情一瞬十分复杂:“就金汤力。”
两人在吧台拐角落座之后,半晌无言。
这间酒吧空间不大,除了细长的一列吧台座,只有三张圆桌。周四傍晚,还没过饭点,客人寥寥。数盏掐丝珐琅灯从天花板上垂下,将近旁空气都染成柔和陈旧的颜色,蓝调从屋角的复古音响中流淌而出,到兰波和安德雷身侧时已近窃窃私语,根本听不清唱词。而吧台拐角也是最暗的位置。
“先生,金汤力。”
安德雷举起玻璃酒杯朝兰波一敬,带着嘲弄说道:“为重聚干杯。”
“干杯。”
“你约我出来的时候,我真吓了一大跳。也多谢你还记得我平时喝什么。”
兰波心平静气地面对的讽刺:“安德雷,我确实必须向你道歉。你之前联络我的那些信息我都收到了,但我那时……不在状态,和人保持距离会更好。抱歉。”
安德雷看了他片刻,突兀地转向前方,指尖漫无目的地沾着杯壁淌下的冰凉水珠在台面写写画画,口气漫不经心:“那么为什么你现在又突然想到要和我恢复联系?因为我们偶然又感人的重逢?”
“那天之后,你又去找过她。”
安德里若无其事地微笑:“什么?”
兰波轻声叹息:“你不用否认。我读过了她新修改过的文书,我还不至于推断不出是谁给她那么多独特的修改建议。”
安德雷咧嘴:“你不喜欢我提的建议?”
“我不会质疑你在写作方面的能力,你一直比我远远更擅长这些。”
“没错,”安德雷应道,“当年我也帮着改过你的自我陈述。”
“对。”兰波搁下杯子,厚底玻璃与桌面相接,发出利落的响声,像一个断句分章的符号。他略微侧身,和气但郑重地开口:“但我还是希望你——请你不要把她牵扯进公共风波里。”
“搞了半天,叫我出来还是为了公事?”安德雷晃了晃脑袋,将浸在酒液中的青柠片拈起来凑到鼻尖嗅着,“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你的小朋友警惕心强得很,不肯向我透露一星半点线索。”
他收手,看着青柠片滑进冰块之间的缝隙,爽快地答应:“你都特地求我了,行,之后我不会联络她了。反正我还能找别的消息源。”
“谢谢。”
安德雷一摆手,忽然问:“你喝的什么?”
“气泡水。”
安德雷差点喷出来:“什么?你到这种好地方来喝苏打水?”
兰波有点无奈:“我已经戒酒了。”
“你认真的?”安德雷看了兰波片刻,难以置信,“我不怀疑你能戒酒,但是滴酒不沾也太极端了吧?偶尔喝一杯也不会怎么样。”
兰波哂然:“只需要一口就足够让所有的努力白费。我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自制力。”
“行了吧,你是我见过的自制力最强的家伙。”
兰波没有继续和安德雷争辩,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你还是没办法释怀。”说完安德雷径自低笑起来,“也是,谁能释怀呢?”
兰波任由对话间的空白持续了数拍才问:“安德雷,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什么口气,和我那亲爱的姨夫替家里打探我动向一样,”安德雷半真半假地揶揄了几句,才收敛起懒洋洋的微笑,“两年过去了,大多数时候我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我喜欢现在的工作,也感觉自己做的事是有意义的。但是——”
他将杯中透明的酒浆一饮而尽。
“偶尔,毫无征兆地,我还是会突然想起来,然后不禁开始想象一些愚蠢的‘如果’,再然后,我会又一次地记起,安东尼娅已经死了。死透了。我第一段认真对待的感情在开始前就结束了。”
兰波看着安德雷,良久失语。
他仿佛分裂成了数个近似又不同的个体。一个对安德雷感同身受,因为闪回似的疼痛而颤抖,进而生出同情和体谅,甚至还有一丝感激——他人的痛苦总能让他获得不可思议的解脱。他不是特例,甚至不是真的有资格痛苦的那一个。他不真的感到痛苦。伤口已经愈合,甚至于说不曾存在过。他原谅一切,因此无坚不摧。另一个兰波则恼怒起来,无声地斥责安德雷,失去亲人和失去追逐的对象是不同的,一方定然比另一方更浅薄,但这声音很快就被第一个压下去。还有一个兰波则漠然地悬在身后,注视、观察、分析、整理着冲撞矛盾的思绪。
而隐匿在三方以外的暗处,还有一团混沌的念头蠢蠢欲动。那与安德雷说的所有都有关联,是兰波此刻坐着吧台拐角的根本原因。但他无法鼓起勇气看清它的形貌。
最后,兰波低声说:“安东尼娅……觉得你很有趣,把你当好朋友看待。”
安德雷轻笑,抬起食指摇了摇:“不,不,不止是好朋友。”
兰波讶然抬眉。
安德雷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而已。那时候我和她已经出去约会了两次,当然……还没到确定关系那步,但是,”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卡顿了须臾才喃喃重复,“总之,不止是朋友。”
兰波不知如何作答。
亡故之人遗留在生者心中的印迹本该静止在某个时刻。但不曾知晓的秘密陆陆续续浮上水面,只言片语,一些遗物,过去的残影便动起来,随新事实的涂改而扭曲;于是生者蓦地发觉,以为足够熟悉的对象最后原来也是陌生人。
安德雷开始喝第二杯金汤力。兰波记得他酒量很好,安德雷却像是醉了,话匣子彻底打开。也许这是他第一次和任何人倾吐:“你知道最讽刺最操蛋的一点是什么吗?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如果我和安东尼娅真的开始,我们最后大概率会分开,然后我会拍拍屁股走人,不可能惦念一辈子。我不是长情的料。”
“但是在那之前,在开始有机会开始之前,一切就结束了。而我……反而被困住了。见鬼的,我还挺喜欢看恶俗的悲情剧当消遣,但我可不想当那里面的主角。”安德雷重重将酒杯往台面上一叩,发誓赌咒似地道,“我会释怀的,总有一天。”
“你会的。”兰波应和。
安德雷低头抹了把脸,看上去精神不少:“多谢你当垃圾桶,我感觉好多了。”
“乐意效劳。”
“所以现在轮到我听你倒苦水了。”
兰波露出困惑的微笑。
“你有心事,但我不觉得那单纯只和安东尼娅有关。”
兰波没否认,但也没作声。
安德雷眯着眼睛审视他,一边毫无规律地抛出各种揣测:“不能捅出去的内部机密?青年危机?你可敬的双亲又催你回去了?缺钱?不,看上去不像。还是伊万又说什么了?女人?啊……女人。”
兰波自知不擅长演戏,苦笑着答:“差不多。”
“所以?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不觉得你会情场失意。”
兰波知道就此维持缄默是最好的选择。也许是空气中飘浮的酒精气味诱惑,又兴许是音乐作祟,话语径自从唇间逃逸:“问题在我这边。”
“什么意思?”安德雷突兀地静了片刻。
“事情很复杂。”
“每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男女关系,他们描述的事情本质都非常简单。”
兰波笑了笑,重复:“真的有些复杂。”
“你对她有好感么?”
兰波垂下视线。
“我就当这是个‘是’。那么,她对你怎么看?……哦吼,有戏。那不就成了?”
“没有那么简单,”兰波揉了揉眉心,“有很多因素,都让我感到不能,也无法投入这段感情。”
安德雷像是领会了什么,注视兰波片刻,长叹一声,投降似地双手一举,转而试图开解他:“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那不是你的错。我没有责怪过你,其他人也是。我理解你恨自己,但如果你准时去领事馆,那么现在我可能不单单要为爱慕过的女性哀悼,同时还要每年为她的哥哥、我的旧友献鲜花和蜡烛。”
“由我说这些可能缺乏说服力,但不论是我还是你,都还有生活要过下去,不可能一辈子背着十字架。况且,现在也不是会突然遇上爆炸袭击的时代了。同样的事不会发生第二次。至少我希望不会。你不需要害怕以那种方式失去重要的人。你也不该继续恨自己。安东尼娅……也不会希望你被阴影终生折磨。”
安德雷不计前嫌的劝慰令人感动。但兰波只是平静地答:“我知道。”
一顿,他又道:“但不止你说的那些,还与她的身份……她的过去有关。”
安德雷诧异地默了片刻,表情骤变,喃喃:“难道——”
兰波惨然一笑。
安德雷还是难以置信:“告诉我,你发现我和她接触过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如果你在问我是否因为她选择采纳你的建议,对我却只字不提而感到嫉妒,”兰波晃了晃杯子,低眸注视随水波搅动升腾的气泡,“有一点。”
安德雷无声咒骂了几句,左右四顾,压低声音:“是你赢了。这事的确很复杂。我应该更早发觉的,那不只是保护欲。米沙,我——”他艰涩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半晌才挤出一句废话:“我建议你再好好想一想。”
难堪地直愣愣盯着兰波看了片刻,安德雷又谨慎地确认:“你是认真的?不是消遣——”
“不是。”
安德雷彻底失语了。
兰波读出对方的态度:“你反对。”
“坦白说,我当然反对,”安德雷哽了哽,嘶声低语,“她是他们的一员!你忘了袭击使馆的是什么人了?!需要我提醒吗?”
“她并不是策划并实施袭击的人。”
“但她还是其中一员。我看得出来,她不是最后几年被强行征收进去的。她在那个世界里待了很久很久。她就是杀死安东尼娅凶手的同伴和同类。”
兰波的脸色有些苍白:“安德雷,他们这代人没有见过帝国以外的世界,那不是他们自愿做出的选择。”
“米沙,别无选择这个借口并不成立。什么时代局限性,什么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产物,这套说辞都是放屁。同样在战争开始之后出生,同样在宣传机器碾压下长大,为什么有的人就能意识到这一切是不对的?不然你以为帝国境内的反抗组织到哪里去找新鲜血液?绝对的正义和道德是存在的,人永远有选择。”
兰波态度依旧温和,但也很坚定:“不,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余地。选择是一种特权。而即便真的选错了,人也该有重来的机会。”
安德雷深呼吸:“我不是来和你辩论道德哲学的,我……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少年军成员也是人,我至今为止也遇到过很多通情达理的、甚至可以成为朋友的采访对象。面对他们的时候,我会努力设身处地,尽量公正地评判他们的说辞。但是,工作是一回事,私人生活是另一回事。我不希望他们的一份子进入我的生活,只是想象一下我就受不了。”
“你在这里遇到的绝大部分年轻女性都或多或少有参加少年军的经历。”
“我真的想和人谈恋爱了,我可以回去,那里有大把没有参加过少年军的好姑娘。”安德雷也觉得自己的辩驳站不住脚,烦躁地咂舌。
兰波没答话。
安德雷将冰冷的杯子贴在脸颊上降温,尽可能平复情绪,态度还是不太客气:“既然你的态度那么坚定,那种背景反正对你来说也无所谓,那我还能说什么?”
“不,”兰波自嘲,甚至称得上悲哀地弯唇,“我并非不在乎她的过去。”
“啊?”
“我知道如何对待前少年军成员才是正确的,原谅才是最正确的。正如你所说,一旦跨越了公私的界线,一切就乱套了。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但我发现自己渐渐无法时刻遵循它。”兰波捏紧玻璃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嗓音也几近絮语,“当我不再以教导与被教导的关系看待她,越靠近她,我就反而越在意那些我一开始就全盘接受的东西。”
兰波闭了闭眼。
他无法吐露。他无法说出自己想要回应、想要触碰弥雅的时候,会被怎样冰冷可怖的抵触感击中。那每每令他动弹不得,无法给出她想要的反应和答案。抵触随即变质为自我厌恶。他感到羞愧。弥雅对他表露出的依赖和渴望越热切纯粹,越毫无保留,他就愈发憎恨自己无法言行如一。他当然无法向弥雅坦白自己在顾虑什么。事到如今,他不能突然告诉她,他到底还是在意她与杀死他妹妹的人穿过同样的黑色制服。从最开始,他就以不带成见的姿态出现,包容一切,原谅一切。
“我以为我原谅了,而去担任教官就是那最好的证明。”兰波低声笑起来,“可看来,我从没原谅过,只是不去恨,仅此而已。”
安德雷面上露出微妙的同情之色,似乎已经不再为兰波的固执恼火,但那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宽容,带了直视异常之物的冷酷好奇心。他推出下一步:“而你也因此不能真的爱任何人。”
极致的宽容和博爱本就是超脱于凡人的存在才能完成的神迹。兰波以为自己做到了,却终究不能一以贯之;因为他变得想要偏袒茫茫人海中的某一个。正因他被她叩开,原本被教官与学员身份粉饰平坦的沟壑才原形毕露。
于是,那些经由扭曲与摒弃拼凑起来的平衡终于破碎。
兰波单手撑住头,手肘不意带倒了杯子。
冒着酸性泡泡的洪水肆虐木制台面纵横如道路江河的纹路。
像自然施加的灾害席卷过境,裹挟走徒有其表的安稳,惊动水底蛰伏的怪物,一切开始失控,变得狂乱。
可那又是何其美丽的灾难。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潇水静逝和46463850的地雷!
第52章 零下二十九
弥雅站在街角的行道树后,向斜对侧的浅灰色建筑物张望。
与大批迅速在战后兴建起来的房屋一样,首都第三中等技术学校粗看宛如缀连的水泥块。弥雅找了很久,才在外墙上寻到油漆的学校名。
现在是周六午后,同样用作观察点的这所学校已经放课。
弥雅来这里的目标很明确:见阿廖沙。
居住在寄宿家庭的学员是少数,按照阿廖沙指导教官此前的作风来看,他不太可能被安排到校外居住。但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弥雅不清楚阿廖沙是否在校,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混进校门。
思索着可行方案,弥雅又走了一遍第三中等技术学校对侧的人行道。有门卫。这个观察点不确定是否有访客登记制度。即便有,弥雅也不愿意大喇喇地上前报上名字。她按照规定随身携带的终端兼具发送定位坐标的功能。靠近另一个观察点这一动向说不定已经引起观察员注意。
走了一个来回之后,弥雅就不敢再次靠近。
即便在莱辛改造营,也往往是阿廖沙找到她。弥雅抱臂转过身,怔了一下。
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正直直地盯着她。
弥雅不自在地加快脚步,想要暂时离开这个街区。
那男孩却跟过来一步,怯生生地问:“你……你是阿廖沙的朋友吗?”
弥雅讶然失语,回头张望之后才点头应答。
男孩向她腼腆地笑了一下,脚步啪塔啪塔地折入南北走向的道路,而后驻足回头,眼巴巴地等弥雅跟上来。
弥雅又回眸看了一眼身后,才随着男孩转过街角。
男孩领弥雅来到一家招牌陈旧的钟表店前,却没有进门,只是又向弥雅羞涩地笑了一下便拔腿跑开了。
弥雅在店门前站了片刻,推开污渍斑斑的玻璃门。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还要昏暗,但空间十分宽敞,乍一瞧半个人影都无。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令人想打喷嚏。弥雅揉了揉鼻子,环顾四周。靠墙的架子上士兵列队般排了整行的旧式座钟,表盘指针的位置各不相同,却没有一个与现在的时刻相吻合。疏于擦拭的玻璃柜里摆放着腕表和古董怀表,许多根本没有标价,她不禁揣测店主人可能已经放弃售卖这些机械的念头,只是单纯把它们一一陈列。
明明目之所及之处尽是报时的器械,齿轮和指针的细响也清晰可闻,这里的时间却仿佛静止了。而踏入这空间的人也不禁开始减速直至停摆。
就在这时,轻柔的脚步声从柜台后的货架深处响起。
弥雅立刻回过神,循声看去。
纤细的黑发少年转到闪烁不止的顶灯下,红唇上翘,给她一个艳丽的微笑:“弥雅。”
“阿廖沙。”
黑发少年与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弥雅不禁低头看了一眼自身。阿廖沙的毫无变化因而愈发突出。他自如地融入这静止的钟表店,弥雅则格格不入。她无端心头一颤。也许这是她头一回深切体会到自己与阿廖沙有那么多的不同。她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他怎么知道她会来,又是怎么差遣那个男孩找到她的。但想了想,她又觉得这些问题都不重要。
“现在每周二四六的下午,我都在这里帮忙。是上面安排的。名目似乎是……社会实践?”
“帮忙?”弥雅再次环视四周,很难想象阿廖沙认真工作的样子。
“看店,也学着修钟表。但店主人教得不太上心,我也学得很敷衍。”阿廖沙愉快地眨了眨眼睛,“反正基本没有客人,我也没兴趣偷东西,他就去和人打牌了,在打烊前才会回来。”
这么说着,阿廖沙招手:“换个地方说话。如果真的有客人来,也听得到铃声。”
迷宫般的货架后是两扇面朝一方水泥中庭的窗户。一张散漫摆着零配件与工具的桌子靠在左手边的窗户下,阿廖沙轻巧地双手一撑坐上去,下巴朝空出的木头椅子示意,让弥雅落座。
弥雅拿起桌沿一枚裸露的表芯,转圈的分针像孱弱的蝴蝶触须,躺在她掌心的仿佛不是机械,而是什么生物跳动的心脏。她抬眸问:“这是你组装的?”
“不,是我拆开的。比起搭建那种麻烦事,我似乎更有肢解东西的天分。”
她笑了笑,物归原位,随口问:“观察期还有最后一周,你怎么样?”
阿廖沙难得怔忡,缓了缓才若无其事地答道:“我?如你所见,就这样子。”
弥雅慢了一拍想到:也对,以前她不会问阿廖沙过得好不好。他也不会问她怎样。答案太过显而易见。羞耻心莫名变得滚烫,她低下头端详桌上稀奇古怪的零件。
阿廖沙凝视她须臾,给出不符合他作风的评价:“你长了一点肉。是好的那种。你变得更健康……更好看了。”
找不到源头的愧疚烧得更加厉害。弥雅别开脸,随便找了个借口:“索默太太做的饭比食堂好多了。”
阿廖沙抬眉,拖长音调“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你住在寄宿家庭……是那位教官安排的?”
弥雅生硬地答了一个单词:“对。”
像是要阻止阿廖沙继续问下去,她补充:“还有,我的睡眠没那么糟糕了。”
现在她已经不太需要出声叫醒兰波。
阿廖沙弯唇:“那是好事,不是吗?”
弥雅答不上来,又干巴巴地多汇报一条:“我在学着做饭。”
对方笑出声来:“我想象不出来。”
“每次我都很快就失去耐心,不想按照菜谱指示来。但还算能吃。”
阿廖沙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这种时候,我应该说,下次请你一定做些什么给我吃。”但他没有顺着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所以,你为什么来找我?如果一切都在变好,你不该想到我。”
弥雅看向窗外。水泥地对侧二楼的阳台上悬挂着一幅红色床单,像面巨大的飘摇的旗帜。她不禁分心疑惑,会是什么样的人家才会用大红色的床单。她的目光与窗户之上灯光映出的阿廖沙相碰。断掉的锚点又增一个。这多管闲事的好奇心也是她原本没有的。
“有一个记者,安德雷·沃罗宁。”
“啊,他。他和你接触了?”
“他想要采访,”顿了顿,弥雅回头,有些刻薄地补充,“当然,我拒绝了。”
阿廖沙并不像在为自己辩解,双腿悬空晃动着,漫不经心地说:“我给他了一点钩子,让他不会放弃继续调查改造营项目。”
“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算是吧。”
弥雅抿紧嘴唇沉默。
阿廖沙会意地加深笑弧:“你想问我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最初——我说的是那之后,在医院醒来时我对复仇的想法很简单。在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找一个机会,从莱辛的某栋楼上跳下去。如果你愿意陪我,那当然很好。但你不需要那么做。尽可能给所有人造成大麻烦似乎是我对这个新秩序做出防抗的唯一方法。”
弥雅并不意外。她此前早就隐约猜到并默许这个计划。
“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死人没办法从棺材中坐起来反驳,只有幸存者才能讲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冷不防俯身凑近,“弥雅,我被选为这次毕业典礼的发言代表之一了。”
弥雅愕然张开双唇。
阿廖沙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笑嘻嘻地说道:“威尔逊案子多少给了他们一点压力,而他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证明改造营效果的改过自新故事。”
弥雅难以相信教员们会如此轻信:“他们……没有怀疑你?”
阿廖沙摆了摆手:“只要我愿意,就能轻松骗过他们。”
她打量他一眼,低声说:“你要利用毕业典礼发言这个机会。”
“对,这次还碰上停战纪念,场面很大,会有两只手数不过来的记者来。”
弥雅哽了哽:“你准备说什么?”
阿廖沙单手撑着下巴看了她片刻,叹息:“现在的你不会喜欢的。”
“告诉我。”
他无可奈何地耸肩,伸出手指勾住她变长了的发丝玩了片刻,忽而凑到她耳畔吹开这缕发丝,才低而清晰地说道:
“我会当众自首,告诉所有人,是我杀了斯坦教官。”
弥雅呼吸乱了一拍。
“我会揭发他都做了什么。他的受害者会匿名,但很多人猜得到是你,那也没办法,”阿廖沙笑着强调,“但是,凶手是我,也只有我。”
“不,我——”
弥雅闭上眼。
掌心变得沉重。她拿着那个烟灰缸,悄无声息地走到斯坦身后,确实无误地抬起手。斯坦倒了下去。
少年微凉的指尖按住她的嘴唇。弥雅颤栗着回到现实。
阿廖沙重复:“只有我。”
她被他无波的深蓝色眼睛带回那一天。
找到阿廖沙时弥雅在发抖。我失手杀了斯坦。她说了很多遍,说着说着笑出声,然后惶恐地问他之后该怎么办。阿廖沙平静地点了点头,和现在的表情很像,不打算安慰她,但也不慌乱。你确定?我确定。你确定?我……我不知道。那么我们一起去确认。阿廖沙牵起她的手。他们回到那个房间。他还在呼吸。他快醒来了。没能杀死斯坦比她冲动之下真的杀了斯坦还要可怖。
阿廖沙站在斯坦身边盯着看了很久。再次回头时,他的眼神出奇明亮。交给我处理。那么说着,阿廖沙伸手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玻璃小瓶。我知道这种药,不同剂量有不同用处。他笑着这么告诉她。
弥雅深呼吸:“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罪名。调查的人也肯定也会重新找上我。”
“能做的尸检早就做过了。你只需要扮演好受害者,”阿廖沙停顿了数拍,“你也确实是受害者。”
弥雅嚯地起身:“我不明白。”嗓音颤抖起来,她握紧双拳,艰涩地抛出一连串的疑问:“这是你的复仇,但我想不明白那样做你能得到什么。那……真的是复仇吗?”
阿廖沙眯起眼睛,像是陡然见到强光。他叹了口气,古怪地道:“你竟然不考虑我的计划对你来说会有什么后果?你的身份很可能会泄露。”
“那又怎么样?”
“你会被诋毁,一辈子都无法过上‘普通’的生活。”
这对话似曾相识。弥雅恼火地以同样的应答驳斥:“我不在乎。”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哑声道:“我不在乎其他人的心情,不在意其他人怎么看我,也无所谓我有没有未来。如果我想要什么,只要能到手就好,但得不到也无所谓。一直是这样的。但现在,我……”
她为变得湿润的眼睛感到羞耻,甚至有些愤怒,猝地转过身去。
“我现在时不时会想象毕业之后的生活,我感觉一切在变好,我……也在变好。但另一些时候,一切比以前还要糟糕。之前我觉得无所谓的事,只是回想起来,就忽然变得无法忍受。而对未来,我——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否值得我变得‘正常’。”弥雅知道自己已经不止在说阿廖沙的计划,但她无法就此收声。除了阿廖沙,她不知道还能和谁吐露这些。她越在乎兰波,就反而无法和最初相遇时那样,野蛮地袒露所有想法和情绪。也许阿廖沙不会听进去。但她只需要说出来。
“我开始在意我是否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能不能留住已经拥有的那些。而当我察觉,有些东西我可能永远无法得到的时候……我受不了。”
“我从来没说过。但阿廖沙,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也许我们甚至称不上是朋友。但如果没有你,我肯定已经死了十次,或者早就疯了。你说得对,我不喜欢你的方案。那样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我不明白。也没法接受。”
身后传来阿廖沙轻巧落地的声音。
“这个计划对我来说有意义。弥雅,你读过那么多书,知不知道一个叫《跳舞的侏儒》的故事?”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故事的名字。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个故事里,有一位小公主,美貌,身份,宫殿,珠宝,衣服,仆人,她拥有一切。而她居住的地方养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侏儒,他很丑陋,所有人都喜欢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取乐。而他以为那是在赞美他的舞蹈。每次公主因为他的滑稽相笑起来的时候,侏儒都觉得,公主是在向他微笑。她一定爱他。他这么告诉所有人,所有人笑得更加大声。”
“直到有一天,他偶然走进了一间有镜子的房间,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意识到自己有多丑陋。”阿廖沙声音里没太多情绪,“而我,就是那个跳舞的侏儒。”
弥雅怔然回首:“你不丑。”
阿廖沙噗嗤笑了:“你不知道我在来到莱辛之前是什么样的人。我没有战斗经验,在被强征进少年军之前,我一直活在同一栋大宅里。冯霍恩宅邸。宠物,情人,奴隶,随便怎么定义,我就是那样的东西。”他审视着弥雅的表情,不可思议地偏了偏头:“你一点都不惊讶。”
弥雅垂下视线:“克拉拉,克拉拉·西姆尔,她见过你。”
“噢。”
“还有,你在睡梦中唤过一个名字。”
“罗莎琳,”阿廖沙露出奖赏正确答案般的微笑,往窗台上一靠,盯着窗户上的光团,“她就是故事里的公主。她对我们,我和其他的男孩们都很好。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受到她特殊对待。但那只是因为我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她想要让夫人嫉妒。我只是她从母亲那里夺取注意力的工具。只需要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就明白,我在她的眼里,比虫子还要低贱肮脏。”
“所以,你恨的不是夫人——”
“比起夫人,我更恨令我产生期待的罗莎琳。到最后,我只能说服自己继续爱她。只要我足够卑贱,她就不可能再羞辱我,甚至开始习惯我的爱,依赖它。而我会在她理所当然地觉得我会继续那么对她的时候,突然停下。如果那么做,之后我立刻死了也没关系。其实我也知道那很无聊,但那个无聊的愿望让我活了下去。”
弥雅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
“在那个时刻来临之前,她就死了。”阿廖沙回眸,眼神亮得吓人,“最后半个月,我才被拉进了少年军。那是我懂事之后第一次离开大宅的世界。指导员可能觉得我当肉盾有些可惜,就没让我上第一线。战败后两周,我在集中收容少年军的地方捡到了一周前的旧报纸。”
“头条是某位帝国元高官举家在软禁之下自杀的新闻,最后一段顺带总结了类似的事件。‘此外,帝国投降当日,赫伯特·冯霍恩——帝国前外交官——与其妻子爱莲娜,携他们的两个孩子在地下室服毒自尽。’我记得很清楚。只有那么一句。罗莎琳甚至没有名字。”
阿廖沙将弥雅拉到身边。两人并肩坐在窗台上,面前是被时间遗弃的迷宫。
“比起少年军精英部队的世界,我的要更狭小。误以为罗莎琳喜爱我,想报复她,爱她,想要为她复仇,我都只是想为自己找个意义。和你一样,我也是孤儿。也许我被爱过,但我没有真正爱过谁。对罗莎琳的爱也只是自我欺骗,我很清楚。”
“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特质。我时常会不甘心地想,你为什么没有变得和我一样,甚至更糟。对待无能为力的事,曲解它、与它共存更轻松。而你总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以激烈的方式反抗,去结束它,而不是欺骗自己。”
“因为威尔逊,警方又来调查了一次。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有哪个瞬间,我真的爱过什么人,任何人。那一定是我为你杀人的那一刻。在那之前,我手上从来没有沾过血。那件事给了我意义。而他是必须被献祭的、有罪的羔羊。而这一切必须被你和我以外的更多人知道。那样我的意义才算彻底完成了。”
“但是,如果你觉得斯坦的事就那么算了比较好,”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也可以就那么算了。我会老老实实念早就写好的发言稿。毕业,然后失踪。”
弥雅咬住嘴唇。她答应过会无条件协助阿廖沙的复仇。但是……
“你不用现在就给我答案。当时剩下的药还在你那里么?”
她点了点头。
“如果你决定帮我,那就在毕业典礼之前带着它来这里见我。我需要证物。”阿廖沙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往外走。
“如果我决定把药带给你,我能自己留下一点么?”
阿廖沙讶然回头:“当然。”
弥雅扯了扯嘴角:“我也许用得上。”
作者有话要说:《跳舞的侏儒》故事原型:奥斯卡·王尔德《西班牙公主的生日》
第53章 零下二十五
弥雅打开门,发现玄关前多了双男士皮鞋,样式有些眼熟。
索默太太听到响动,从厨房中转出来。她身后还跟了另一个人。
弥雅看清来客,讶然睁大眼睛:“兰波……教官?你怎么来了?”
“他有个好消息想亲口告诉你。”索默太太难得弯起眉眼。
弥雅内心顿时有了猜想。
“你被海外交流项目录取了,恭喜你,”兰波眼中含笑,“这是内部消息,正式通知可能还要过几天。”
兰波毫无作伪痕迹的喜悦令弥雅也不由内心雀跃。他此刻注视她的神情比结果本身更令她高兴:她没有让他失望。弥雅感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好消息”,该如何应对也是陌生的。她无措地沉默片刻,才讷讷地挤出两句生硬的致谢词:“谢谢你专门过来告诉我……也谢谢你为我争取推荐名额。”
“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兰波湛蓝双眸随须臾的停顿起了些微波澜,有什么情绪在浮上湖面前就被压住,他克制而温和地道,“弥雅,我为你骄傲。”
弥雅不禁低下头。不止双颊,胸口也是热的。
但在欢喜的潮涌之中,忧愁就像梭行于雪白水花下的银色细鱼,时不时地鳞光一闪。申请成功不仅意味着她要踏上另一片土地。她不敢问那时兰波会在哪里。至少不能现在问。
索默太太向兰波提议:“你们应该庆祝一下。她几乎每天都在下课之后直接回来用功,理应得到奖赏。至少得有一顿像样的晚餐,毕竟我可不以厨艺见长。”
“这段时间也多亏您照顾弥雅,不如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用晚餐吧?”
索默太太干脆地一摆头:“不,我就算了。每次我和什么人一起出去吃饭,最后都会抢风头。”
兰波闻言无奈地勾唇,看向弥雅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询问她的意见:“你怎么想,弥雅?”
“你不用回营地吗?”
弥雅的反应令兰波怔了一下。
“今天我正好有事请假。”
“那样的话……”弥雅点了点头,“我可以先去换身衣服么?”
“当然。”
弥雅快步走进借住的客房,背脊抵住房门关上,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心莫名跳得很快。此前随着申请材料截止日期接近,周末兰波进城来见她也大都只谈正事或是为她做最后的语言训练。今天是暌违许久与他独处的机会。
虽然兰波未必会把这视作约会,但弥雅立刻开始为如何准备而发愁。
将衣柜从中打开到最大,她看着里面悬挂着的两条连衣裙、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不由自主垮下肩膀。如果不是克拉拉的好意,她连这些衣服都没有。而缺了克拉拉的瓶瓶罐罐和她妙手施加的魔法,想改头换面令兰波惊艳自然也是痴心妄想。
想到这里,弥雅便有些恹恹的,随意从衣架上扯下更适合今天温度的白色短袖连衣裙换上。而后,她俯身凑近放置在边柜上的镜子,正准备拿起梳子打理头发,动作忽然一顿,转而绕到写字台边,从抽屉中翻找出一条绿色细缎带。
那是曾经带来魔法的幸运物。
克拉拉教过弥雅怎么用丝带在发间束上蝴蝶结。但弥雅学完之后就没怎么实践,此刻突然想起来,尝试数次过后,虽然勉强将缎带固定住了,但在镜子里左看右看,她都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总之比不上原版,反而透出拙劣。
弥雅用力摇头,将缎带拆开取下,几乎恨恨地将自己弄乱的发丝梳顺。
自从她与兰波成为“恋人”已经一个多月,期间大半个月都分隔两处,虽然晚间有一线相连,见面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当然说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不如说,弥雅反而越来越不明白兰波对她究竟是怎么看的。他显然并不讨厌她,有时候甚至像是被她吸引,但弥雅能确定的事也到此为止了。
她再怎么精心准备,也不过是将她本就袒露无遗的心思又一次地表现出来而已。何必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念及此,弥雅便打开门,气势汹汹地往门厅快步走。
哪知兰波就站在走廊拐角,她差点撞上他。
“准备好了?”这么说着,他垂眸看向她,目光微微一凝。
弥雅顺着他的目光低头,重新打量身上的裙子:硬挺的白色布料,衬衫式的小V字领口开到锁骨下的位置,收腰。克拉拉身材娇小,在她身上裙摆落到小腿位置,上身也颇为宽松;但对弥雅来说,这连衣裙恰及膝,胸口尺寸也刚刚好,在转身的时候甚至有些紧绷。在兰波的注视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间做了个十分正确的选择。衣柜里另外那条连衣裙没有那么强调身体线条。
带着恶作剧的心思,弥雅挺胸收腹,后退一步转了个圈,裙摆随之扬起。确认索默太太已经上楼了,她笑嘻嘻地轻声问:“你喜欢我这身吗?”
“很合适你。”
“我问的是你——”弥雅的追问戛然而止。
如果是以往,当她以带点桃色意味的动作和言语揶揄,兰波会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但这一次他没有。
他在以注视异性的眼神看她。
这种来自男人的凝视弥雅并不陌生。她本能地颤栗了一记。但随即涌上心头的并非厌恶。也许因为兰波不躲不闪的坦荡,又可能只是因为他是兰波。弥雅甚至希望他的目光再有侵略性一些。她不介意他用想象填补被遮蔽的部分——如果他真的会那么做的话。
谁都没有说话,但百叶窗格低垂的夏日午后突然显得炎热。
兰波轻咳一声,转身面向门口:“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今天时间还算充裕。”
弥雅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露骨地打量他的神色,试图寻找窘迫或是不自然的痕迹。
兰波略含谴责意味地斜睨她,蓝眼睛里有火苗似的光点闪烁了一下。弥雅心情顿时又好了不少。
他重复问题:“弥雅?有什么想法吗?”
她认真思索片刻:“市中心才有的那种有轨电车,我每次上下学经过,都想坐一次。”
“那条线一端的终点站是山上的旧植物园,景色很好,可以到那里走一走再到山下吃晚饭。”
“听上去不错。”
兰波为弥雅打开门,与她一同走下门前台阶。弥雅已经十分熟悉的灰褐色轿车停在林荫路边,她自然而然地钻进副驾驶座。启动电源之前,兰波先从置物档格里取出一副墨镜戴上了。
弥雅大感新鲜,眨巴着眼睛盯着他。兰波似乎有些好笑,伸手将她那侧的遮光板翻下来:“现在这个时间阳光很刺眼。”顿了顿,他又说:“戴了太阳镜,即便在城中撞见熟人,也不会那么容易被认出来。”
“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今天兰波身上氛围出奇得放松,弥雅为之感染,试探的措辞便更为大胆,“反正你只是带着负责的学员出去庆祝申请项目成功,又不是约会。”
兰波沉默片刻才淡淡回道:“我没那么说。”
“什么?”弥雅下意识发出一个疑问的单词。但兰波的潜台词已经在思绪更深处变得明晰无疑。她只是难以相信他真的是那个意思。
兰波神情一瞬颇为复杂。又缄默须臾,他叹息似地宣告:“这是约会。”
弥雅呆然瞪视着他,突兀地往车窗上后挪。她怕再靠近一点,他就能听到她因为一句话而失序狂奔起来的心跳声。
“为什么突然……”
“观察期只有最后三天了,你之前很努力,是时候放松一下,”兰波露出自嘲的微笑,“而且我也知道,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做什么恋人该做的事。”
“如果我没有被项目录取,就不会有这个约会了?”
弥雅问得刁钻,兰波怔忡一瞬才摇头:“这和申请结果没有关系。”
她低下头去,唇角上翘。
兰波启动引擎电源。
“等一下。”
他停住,耐心地等她说下去。
“领带。”
兰波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既然是约会,你可以不用那么正式,”弥雅眼神闪烁,“我没见过你不打领带的样子。”
兰波显然没想到她会提这种要求。
弥雅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我知道怎么解。”
兰波捉住她的手,轻柔却也坚决地放回原处。弥雅心头一突,懊悔地咬住下唇。她可能做过头了,兰波只主动一点她就得意忘形。但下一刻,兰波已经自己松开领带,将它卷起来往储物格子里一塞。不仅如此,兰波还解开了衬衣最上端的纽扣。
弥雅无声吞咽了一记。
总是周到又守规矩的人,突然露出这样随意潇洒的一面,惊心动魄。
“这样确实更自然一些。”这么说着,兰波转动方向盘驶上车道。
弥雅以手背探了探脸颊的温度,等经过一个路口才找回嗓音:“发生了……什么吗?”
不需要她多解释为什么抛出这个问题,兰波便会意。他涩然笑了笑:“那天之后,我想了很多。甚至向人求助解惑。”
数拍停顿。
“但最后,我总是绕回原点,”他直视前方道路,嗓音没有颤抖,“回到两个无解的问题。”
弥雅想问是哪两个问题。但一种可怕的预感阻止她那么做。
又一个街区倒退着远去。
弥雅意识到车速很快,比往常快许多。
兰波依旧很平静。他看她一眼,视线在触及她的瞬间便开始回撤。他的双眸深处、话语的背面潜伏着令弥雅不安的阴影,攒动着,纠缠他,也吸引住她,每时每刻。那与绝望十分接近,又和喜悦几乎同质。即便如此,兰波口气却称得上轻松愉快:
“我不禁觉得,也许偶尔地,不去考虑那么多——甚至说,什么都不想会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穿毛衣的羊的地雷,拿着棒棒糖来催更的手榴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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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白:米哈尔·兰波停止了思考
第54章 零下二十五
“电车通票7克朗一张,学生票半价。”
“两张普通票,谢谢。”
兰波接过车票,递给弥雅一张。
乘坐这条复古有轨电车的大多是游客,因此车票也精心设计过的小卡片,反面印刷着首都市中修缮过的各色地标建筑。弥雅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番车票,冷不防问:“我可以买学生票的吧?我带着证件。”
“直接买普通票可以回避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弥雅以为他在顾虑学员身份会招来的注目:“也不是人人都知道沃尔海姆文理学校现在是什么用途。”
兰波沉默须臾,降低说话声量:“我和你外表看上去就不像是兄妹。如果有人问起,我该怎么解释为什么会和你在这里?”
弥雅没想到他记挂的是这茬。但兰波确实一直对他们的年龄差分外介意。她转了转眼珠,不太服气地嘟囔:“约会又不犯法。”
兰波无奈道:“但其他人会感到疑惑,会开始揣测。”
弥雅看了看周围,酸溜溜地反驳:“我可不觉得其他人会觉得我和你是什么特殊的关系。”语毕,她怀着一点期待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潜台词昭然若揭。
兰波一时语塞,慢了数拍才匆忙地别开脸轻咳:“离下班车进站还有十分钟,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对面有卖柠檬汽水。”
兰波难得的窘态取悦了弥雅。她没继续戏弄他,而是点了点头。
“我很快回来。”
弥雅在候车长凳上坐下,目送兰波穿到对侧的遮阳棚下。
长凳另一端有人落座。弥雅侧首,一名棕发少年向她友善地笑了笑。她愣了一下才回了一个微笑。
“你也是来首都观光的?”少年搭话。
“算是吧,”弥雅想了想,礼貌地问,“你呢?”
“我奶奶一定要来首都看看,喏,”这么说着,少年朝着站台后方走来的一大家子抬了抬下巴示意,撇嘴抱怨,“人一多,到哪去都慢吞吞的。你呢?也是和家人一起来的?”
弥雅摇头,没有多解释。余光捕捉到熟悉的身影,她立刻看过去。兰波站在轨道另一侧,微微笑地看着她。他温和的表情无端令弥雅胸口一抽,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拧着转了整整一圈。就好像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电车铁轨,而是湍急的水流,她在舟上,他只在目送。
向少年笑了笑算是作别,弥雅起身快步朝过轨道的天桥走去。但兰波比她走得快,她才到桥头,他就已经下台阶到她面前。
“你在原地等着就好。”
弥雅接过柠檬汽水,飘浮的冰块随着杯子晃动碰撞,发出细细的脆响。她喝了一口,抬眸谴责地盯他:“你不过来找我,那我只能来找你了。”
兰波因为她带撒娇意味的直白话语滞了半拍,才不动如山地解释:“我原本就打算很快回来。”
“那你站在那里盯着我看什么?”
兰波推了推墨镜:“我很少见到你和同龄人聊天的样子。”
弥雅歪头打量他。因为太阳镜片遮蔽,兰波的情绪变得更难懂。她随口问:“你嫉妒了?”
兰波笑了:“那倒没有。不过,看着你和同龄人在一起,我确实清楚感到自己已经年龄不小了。”
“你没必要说得自己好像已经是个老头一样,”她撇嘴,“那我还觉得自己年纪太小,不够成熟,入不了你的眼。”
兰波没答话。
弥雅咬住吸管,视线下压。杯子飞快见底。冰凉的汽水填满胃袋,她打了个寒颤,但这从身体深处散发的寒意随即在夏日午后闷热的空气中散逸。她反而感到十分温暖。
电车进站,两个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虽然是工作日,但乘客并不少,这站并非始发站,车厢内已经没有空位。满是人的封闭空间令弥雅背后发麻。她一手拉住吊环,垂着头留意近旁动静,后背的皮肤上都像是多长出另一副感官,探查着是否有人能够仅凭外表将她辨识并剥离出来。这才是真正的观察期考试。她是否已经能够融入周围的人丛?她是否已经变得足够“正常”?
“弥雅?”兰波略微俯就过来。
她呼吸着他的身影,稍感平静。
摇摇晃晃地,电车再次启程,转弯时车厢明显地颠簸了一下。
弥雅足下踉跄,往兰波身上倒。他下意识环住她的腰,将她拉过去稳住。
他几乎立刻就松开了。
但与火焰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接触也足够留下烫伤的痕迹,兰波有力手臂的触感在离开之后长久地在弥雅的皮肤上闷闷燃烧。热意渗进血液,走遍全身,将冰镇汽水的最后一点残存的凉意也驱散殆尽。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但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响亮清晰,比平时要快一些。她情不自禁用尚且鲜活的回忆填补想象。在她两边太阳穴之间的舞台上,再离奇的念头也是安全的。她可以想象兰波揽住她的腰,将她拉过去,直到她肩膀贴住他胸膛,而后旁若无人地在摇曳的车厢吊环伴舞下与她接吻。
弥雅知道这绝不可能发生。但正因此,想象才有诱惑力。而兰波本人就在身侧。即便他不可能知道她在肆无忌惮地想什么,羞耻感还是倍增。更糟糕的是,因为兰波今天特别纵容的态度,她已经无法只满足于想象。想要触碰兰波,想要被他触碰。血液冲上面颊,她不敢看他。
抓紧吊环,弥雅佯装端详窗户上方的路线图,空出的另一只手犹犹豫豫地往旁边探,直到找到兰波的手指。因为害怕被闪躲甚至挣开,她不敢真的去牵他的手。比刚才那一揽更快速,只是碰了一下,弥雅就准备回撤。
但她的手指竟然被勾住了。
弥雅屏息不动。
下一秒,兰波的指掌包裹住她的。他明显僵硬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地握住。
报站声像模糊的远雷,听不分明,电车进站停下,门边人流涌出又再度填满。弥雅缓慢看向兰波,他望着窗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她为他表面上的冷静自若懊恼,作势要抽手,他终于转头注视她,手拉得很紧,没容她挣脱。
弥雅深呼吸数次都没能摆脱晕乎乎的感觉。她不禁想嘲笑自己反应过度。牵手而已。明明只是牵手而已。也许是一厢情愿的错觉,但仿佛并不是,兰波凝望她的神态中有什么不同了。有那么一秒,她几乎要确信在他眼里她享有独一无二的特别。那喜悦沉甸甸的,心脏负重加速,如同随时会爆炸,弥雅鲜见地羞涩起来,无措地低下头看车厢地面的金属纹路。
“你不看窗外?难得坐这趟电车。”兰波再次转开视线,依旧平和的口气显得分外坏心眼,“这里可以看得见少女堤。
弥雅瞪他一眼,报复性地挠他掌心。
兰波抬眉,但没说什么。
“那边的那个圆顶是什么?”
“还在修复中的圣尼古拉教堂。”
“再后面的那片工地呢?”
“那里原本聚集了博物馆和美术馆,战争中建筑损毁严重,我很久没到过那里,不知道现在重建得怎么样了。但好在大部分藏品都安然无恙。”
这样的问答重复了许多个回合。不仅是沿途建筑的名字,兰波对这些地标背后的来历和变迁也十分清楚。
弥雅忽然怅怅叹了口气。
兰波关切地看向她。
“总觉得你什么都知道。”
他涩然微笑:“不,我只是在城中待得时间比你久,也曾经做过相关的资料整理工作。”顿了顿,他继续自嘲,“都是没什么用处的知识。等你再大一些,就会发现这些没什么大不了。”
电车驶过市中心,开始顺着起起落落的道路爬坡又下坡。车厢中的乘客逐渐稀少。弥雅回头看了一眼,略微压低声音:“你就那么在意我的年龄?大把大把有你岁数两倍的中年男人也照样毫无心理负担地娶刚刚成年的小姑娘。”
兰波神情顿时颇为微妙。
“我说错了么?”
“别人是别人。”他将墨镜略微向下褪,以便更好地凝视她。这小动作令人心动。没有镜片阻隔,那股因为兰波的注视而涌现的情潮再度变得汹涌。那是一种仿佛要将她珍藏的视线,但他同时说着:“我……会因为你的年轻有罪恶感。”
弥雅自然想要反驳,但电车停靠终点站,这个话题便暂时空悬。拉了一路的手也在下车时松脱了。
旧植物园免费入场却依旧游人寥寥。弥雅看了看褪色的植物园地图,再回头看了看实际状况,对于少有人前来毫不意外。地图上最为醒目的大型温室现今更像是什么古代生物化石,没了玻璃,只剩下钢筋骨架颤巍巍地屹立,在入口就能看见。但同样引人注意的还有围绕在旁侧的安全警戒线。至于标注得井井有条的原帝国各区域特色植物区,远看都是一派疏于管理的野蛮生长气象。
“这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样。”弥雅诚实地发表了感想,“但我不讨厌这里。”
兰波笑了笑:“有几个不错的角落。”
弥雅伸出手:“那你带我去。”
兰波没立刻应答。他像是原地挣扎考量了片刻,但没让她等待很久,最后再次牵住她,闲聊似地问:“莱辛几乎没有鲜花,而这里有不少。你喜欢花么?”
“我不知道。”弥雅仔细想了想,不由有些惊讶。她至今为止的人生里几乎没有鲜花的位置。福利院有花圃,但那是孩子们不能踩踏的区域。奖励出色表现和军功的花束也与她无缘。
“那么,我希望你会喜欢这里。”这么说着,兰波带着弥雅转过一条小径。
灌木与橡树都消失了,眼前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圆形的花园。正值花季,盛开着大片玫瑰与月季,仿佛滚烫血滴染出的深红色,晨曦般边缘侵染橙色的白,艳丽而高傲的纯黄,娇艳欲滴的浓粉,原本规整排布的花枝肆意生长,斑驳错落,蝶蜂穿梭的花丛就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盘。不论是花圃中还是环绕花圃的小道之上都生长着杂草。但野草无损这片生机勃勃的美。园中另一侧遗留了数座花架,蔷薇藤蔓垂落而下,小巧的花蕾在绿叶间若隐若现。
而越过花丛和枝条,在花园铁栅栏的尽头,起伏的道路与城区宛如一幅素色的卷轴,徐徐向下舒展。弥雅辨认出一些建筑,很快意识到,她曾经一次次地从莱辛改造营边缘的铁丝网后眺望过同一片风景。只不过是另一个角度。
但这里的视野不再被金属丝切割成六边形。
“我……”弥雅看向兰波,声音有些沙哑,“我喜欢这里。”
奇怪的是,她倾吐喜悦字句的同时,忧愁攥住了她的心房。
将手抽出来,向前走了一步,她低声道:“我现在很高兴。但反而非常害怕。”
兰波没有说话。但她知道他在等着她说下去。
“每次都这样。可能是我还不习惯快乐。每次我从你那里得到了一些什么,我就会想要更多,但我也知道,可能下一个到来的不是更多,而是一切的结束。”弥雅顿住,夏日的云层聚拢又分开,光影迭变间眼前景致吸走了她的下一句。许多许多的下一句:她想问兰波带她来这里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这一次她应该期待更多,还是为最坏做好准备?“美丽的灾难”是什么意思?之后他究竟打算怎么做?……
但所有的问句在她转头看向兰波的瞬间都消失了。
兰波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了墨镜。
在她看着鲜花与天空的时候,他看着她。
在弥雅看来,兰波第一次变得非常好懂。他想要吻她。这一点简单且明显。
他也确实准备这么做。
轻轻搭住她的肩膀,兰波偏过脸低下来,很慢很小心,手指和人都在时不时地打颤,透出一丝几近虔诚的紧张。
弥雅在能够感觉到他呼吸的距离闭上眼。
肌肤能感觉到凑近的气息和温度。被浓烈花香麻痹的嗅觉竟然辨析出熟悉的古龙水气味。她肩头的手略微用力。
时间仿佛静止了。
但时间当然奔流不止。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都没发生。下一步没有发生。兰波停在那里,像一座因为她睁开眼陡然从石化状态中复苏的雕像。他打了个寒颤,后退半步。
四目相交,兰波的面色变得苍白。
弥雅再次读不懂他。但确凿无疑的是,她从他的肢体语言中捕捉到了对将要失去什么的恐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秋枫.xr的地雷!
自知最近更新频率过于自由,也没几章了,到正文结局为止每章评论都发红包吧
第55章 零下二十五
“非常抱歉,我不应该突然……”兰波慌张地喃喃。
弥雅前进半步重新拉近距离,他没有再退。她拽住他的衣袖,从睫毛下张望,轻柔的语声中隐含邀请:“你知道我不会介意。”
兰波眸光剧烈闪烁数下,他反握住弥雅揪住他袖管的手,而后顺着外臂向上,直到再度搭住她的肩膀;他另一手的拇指指腹擦过她的面颊,将她的脸抬起来更加朝向他。所有动作都温存又小心翼翼。但与刚才不同,弥雅在兰波的眉眼间找不到冲动。她不确定他是否还想要吻她。他只是判断应该那么做,下定决心,而后审慎坚定地付诸实践。
随风摇曳的花影之中,地面与午后的太阳一起略微倾斜的人影融进彼此。
弥雅闭着眼,唇上温热的触感是真实的,又无比虚幻。
她竟然有些失望。
她期待过兰波的吻会有什么根本的不同。但他只是贴住她的嘴唇,不带侵略的意图,没有情欲熏染,让她想起阿廖沙的问候。而后弥雅毫无来由地回忆起前几天课堂上阅读过的一篇文章:在某个遥远的时代,封臣向主君宣誓效忠时要交换亲吻。她不禁想,那大概和现在这个差不多。冰冷,克制,仪式化,为了证明诚意而非宣泄感情。
而她不清楚兰波究竟想证明什么。
兰波松开她,弥雅勉力挤出一个微笑。他弯了弯眼角回应。她看得出来,他并不比她对那个吻满意。
“你怎么知道这里还有一座花园?”弥雅急匆匆地挪开视线。
“刚来首都的几个月,我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在城中各处漫无目的地游荡。这里也是当时的发现。”兰波开始讲述他发现这座老植物园的经由,试图将刚才那小插曲粉饰过去。但他们之间的气氛已经变质,每一句若无其事的对话都只让裂痕变得更为清晰。
两人在植物园绕了一圈。过了午后最炎热的时刻,山上的风转大,厚云快速聚拢,空气中弥漫着降雨前的潮气。
“差不多应该下山了,我订了餐馆。”
弥雅试着活跃气氛:“如果是什么高级餐厅,我大概会因为不知道怎么用餐具被赶出去。”
兰波配合地微微一笑:“是一家回迁联邦的侨民开的家庭餐馆,菜单上有不少经过改良的异国菜,那里的餐点总能让我想起在海外的日子。”
“那么我就期待一下。”
他们是当天晚餐的第一批客人。
这间家庭餐馆氛围奇妙,明亮橙色的墙面油漆颜色愈发衬托出家具的陈旧。老板娘与丈夫拌嘴的声音从半开放的厨房中传来,汇入逼仄店面流淌的喧嚣潮涌之中。桌椅摆得很近,每一桌都满员,但没有客人朝邻桌打量;好像每个人都在说话,但谁都听不清另一个谁在说什么,也没有人在意。食物非常美味,可能是弥雅生平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但具体吃了什么她也没有留意,就像她记不清在餐桌上和兰波都聊了些什么。连店名都像卡在舌尖吐不出来的故知名字,转过一个街角就开始变得模糊。依稀是某种香料,罗勒,迷迭香,芫荽,百里香,牛至,鼠尾草,似乎哪个都不是。
宛如一场令人怀念的旧梦。
可能并不是这家餐馆有什么致幻的魔力。弥雅想。这只是因为她已经不由自主开始以过去式看待现在的每一秒。她同时站在将来的某一刻往回看当下,而那个时候结局已经写好。那个吻揭开了遮蔽残酷真相的帷幕。有什么阻止兰波以她想要的方式爱她。结束的开端正徐徐铺展,这认知钻进弥雅的皮肤下面,隐隐作痛。明明最糟糕的还没到来,也说不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依旧有种在水中试图呼吸般的无力感。
如果没有索求那个吻就好了,还能糊弄过去。弥雅懊悔地咬住嘴唇。但业已发生的无法改变。
回程途中开始下雨。
车载广播里说,今年夏季的一号风暴正在接近,来得比往年要早。
某个路口的红色信号灯分外顽固,迟迟不肯改变,弥雅不再盯着玻璃窗上的水痕,冷不防打破沉默:“我什么时候出发?”顿了顿,她补充,“我说的是交流项目。”
兰波将广播音量调小:“7月的最后一周,还有差不多一个月。”
“下周日就是毕业典礼,那之后我该去哪里?”
“索默太太已经同意让你继续寄住下去。”
“喔。”
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街景变得熟悉,车程只剩下最后一小段。弥雅抓着车壁上的把手问:“你呢?之后还是继续在莱辛当教官?”她没有看兰波,面朝玻璃窗的动作泄露出紧张。
兰波显然早为这个问题做过准备。令他惊讶的反而是弥雅拖到现在才发问。
“我的合同为期一年。那之后,我不会再续约。”车辆折入索默太太居住的街道。距离她的白色房子还有半个街区的距离,兰波提前靠边停下。“我可以提前辞职,但谨慎起见,我打算在莱辛待到年底。那之后——”
他看着弥雅留给他的侧影苦笑了一下:“如果那时候你还需要的话,我会去找你。”
弥雅半晌没答话。
兰波无措地搭住方向盘,没有催促。又等了片刻,他静不下来,将车中冷气风扇档位调低。
弥雅深呼吸,将冷气按钮滑回原位,侧眸看他的模样更像瞪视,措辞也不客气:“我该怎么理解你这句话?”
她要他把心思清楚明白地摆上台面。
兰波关闭引擎电源,驾驶面板上的荧光指示灯渐次黯淡。天色昏暗,街道两边民宅的灯光透过雨幕映在车窗上,却无法照亮车内。
机械运作的响动止歇了,雨声霎时变得铺天盖地。四面的车玻璃上都倾泻着瀑布,世界仿佛因为洪流向内塌陷,最后只剩下弥雅与兰波同在的这一块孤岛,干燥、幽暗又窄小。
兰波没有逃避弥雅的逼视,她反而心头一阵慌乱。她认识他这个表情——平静,甚至于说冷酷。每当兰波露出这副神色,他都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剖开给她看。
“今天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气氛。也许现在说已经迟了,但弥雅,”他没有笑,愧疚的底色在他的声音里若隐若现,那态度恍若在向神甫告解犯下的罪。他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弥雅,我在乎你。我对你的感情……超出了教官对学员应有的范畴。我——”
弥雅缓缓坐直,屏住呼吸。
兰波反而说不下去了,窘迫地扯了扯衣领,苦笑说:“请你原谅,我一直不擅长这种事……我应该换个更简洁明了的说法。”
弥雅费劲地吞咽一记。心脏就像在喉咙口跳动,她想捂住耳朵,害怕听到的下一句并非她想要的话语。
“不论是作为异性,还是另一个独立的个体,我都被你吸引。”兰波以温柔到有些伤感的目光注视着她,自问自答,“我是否爱你?是的,当然,我爱你。”
弥雅疑心自己听错了。兰波从没对她用过爱这个字眼。
她呆然眨了眨眼。映入眼帘的景象没有发生变化。她又掐了自己一下。痛觉证明这并非幻觉或是梦境。话语的分量逐渐渗透惊异的壁障,心跳吵得像在耳畔打鼓,她有些头晕目眩,因为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甚至来不及感到喜悦。
有那么一瞬,弥雅相信刚才所有难以言喻的难堪都是给这一刻做铺垫。她的低落和心不在焉终于逼得兰波给出她渴望的回应。她想将兰波的神情看得更清楚,确认他是否和她一样无法抑制笑意。
凑近些许,她立刻发现兰波的神色有些怪异:没有终于吐露心声的快慰,更没有心意相通的喜悦,他被阴影侵染的脸容反而显得忧郁。
午后出发时侵袭过弥雅一次的可怕预感再次攀上她的后背,在她耳畔恶意又轻柔地吐息。因为激动上涌的热血开始退潮,她陡然感觉到车内未散冷气的寒意,一个哆嗦。她挤出一个不祥的单词:“但是……?”
兰波涩然弯唇。
“但还有一些我尚未解决的问题,一些我还没能与之和解的事。”语声中的自我厌弃满溢而出,他深呼吸,一个短句一个短句地坦白,“我正试着克服它们。我需要时间。我不知道需要多久。我……我无法承诺能够赶得上。但如果到那个时候,你依旧想要我陪伴,我就会到你身旁。”
弥雅捕捉到关键,追问:“那么在那之前呢?”
兰波眼中的湖光颤动着闪烁了一下,他仿佛不堪愧疚的重荷,差点低下头去。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闪躲,与她保持对视:“我得一个人把心绪厘清。”
弥雅困惑地停顿数拍,渐渐明白过来,但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我爱你”之后还能跟着“我必须暂时和你分开”的潜台词,再次出声时尾音开始颤抖:“一定要你一个人?”
她哽了哽,弱声再加一问:“有我在……就不行?”
兰波想要否认,但他不擅长撒谎。至少在她面前,他很难蒙混过关。
弥雅茫然地转头看了几秒冲刷玻璃的雨幕,直接推演到最糟糕的情况:“假如年底,或者再久之后,你还是没能想清楚——”她干笑,“这和让我放弃你有什么区别?”
兰波的应答十分无力:“不会的。至少我希望不会……”
弥雅感觉自己像是一颗被高高抛起又坠落的石子,在触地之前,她至少要求个明白,“为什么?能告诉我理由么?为什么不能让我和你一起去克服?”
兰波轻声答:“我不想伤害你。”
她干脆地反驳:“我比你想得要坚强。”
“我知道你非常坚强,”兰波抬手,仿佛想要触碰她,却突兀地缩手,“但以我现在的状态,我一定会伤害你。我确定。”
“为什么你那么肯定?”弥雅定定看了他片刻,猛地一僵,“你说的问题,是不是出在我身上?”
兰波瞳仁一缩,断然否定,口气罕见地强硬:“不。是我的问题,和你无关。”
弥雅探身向他靠近,几乎趴上他的胸口,抬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语声变得缺乏起伏:“如果不是我,如果是另一个人,你还会有必须解决的问题吗?”
兰波闭上眼:“会。”
弥雅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不知道是他的体温太高还是她的手冰凉,她像被烫到,瑟缩了一下。而因为触碰僵硬的不止有她。虽然只有短短一刹那,但他确实因为她的动作而僵硬。不是心动无措的僵硬,而是害怕蛇的人摸到冰冷鳞片时的本能。
兰波这样的反应其实有过许多次,但弥雅没有细究过。她以为那是因为他礼貌又绅士,甚至说有些老派,不习惯唐突的肢体接触。她从没想过那可能是针对她的抵触。
弥雅牵起嘴角,哑声宣告:“所以的确是我的问题。”
“不。”
“是什么问题?”她向后退回副驾驶座的角落,讪讪摸了摸鼻子,自嘲地改变说法,“应该说,是我身上哪个问题?”
“弥雅,我说过了,和你无关,是我还有心情没有整理好。”
“那你倒是告诉我,到底是什么问题非得由你一个人处理?”
兰波迟疑了一下。
弥雅捉住机会抢白,逐渐语无伦次:“你这样,我只能认为我说对了。如果是我哪里不行……我,我可以去改,去纠正。”她蓦地收声,表情和身体都石化了。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希望找到能够否定心中猜想的证据。
“弥雅,”兰波慌乱中抓住她的手,“我会处理好。我并不想找借口让你放弃我。我……并不想让你放弃我。我只是——”
但弥雅没听进去。她陷进自己思绪的风暴里,低低的语声宛如梦呓:“除非问题出在我没办法改变的地方,谁都没法改变、只能由你接受的事。”
兰波因为恐慌脸色惨白,颤抖着带领她的手贴到自己心脏的位置,想要借此证明他并没有欺骗她:“求你了,弥雅,请你停下听我说……”
但已经来不及了,弥雅顺理成章地推导下去,迷茫地将浮现在脑海中的结论念了出来:“比如,我的过去。”
兰波像被她的轻声细语当头狠狠一锤。
“你说过你不在乎斯坦的事,并不是因为他才不能爱我。我相信那时候你没有说谎。那么,剩下就只有……”
低语戛然而止。
滂沱的雨点猛烈敲击着车顶,空白的数秒像有一个世纪。
弥雅笑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笑出声,可能是一切太过讽刺,更可能是她还没完全消化这个论断意味着什么。因此,她甚至事不关己地慨叹了一句:“噢,当然。我早该想到的。”
好似他们谈论的是索默太太订阅的早报最后一版登载的字谜。答案显而易见,却往往被看漏。
兰波像被绝望钉在了原地。
弥雅眨了眨眼。
视野被打湿晕开,车内也开始下雨。
他们身处的安全孤岛崩溃着沉没。
不久之前还因为喜悦疾奔的心跳声渐渐听不见了,耳畔只有自己短促的呼吸。喉头堵住了,弥雅喘不过气来,在眼泪中溺水。她想要向兰波求救,随即想到,每一次他拉住她时要克服的是她无法想象的抵触和厌恶。
这个念头将她推进骤雨的中心,那里风平浪静。这方寸的清明让弥雅得以冷静地给刚才过境的洪流写脚注。
她可以学习如何将从小理所当然接受的一切否定,可以学着改过自新,学着如何表现得普通正常,甚至可以将自己改写得面目全非。然而,成为她与兰波之间阻碍的竟然是她唯一完全无能为力的事。
弥雅抬起头,湿润着双眼说干涸的话语,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可是,我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lilililiiiii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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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一句蛮喜欢的歌词:
J’étais censé t’aimer mais j’ai vu l’averse
我本想爱你但我看见了骤雨
第56章 零下二十五
弥雅瞪大眼睛审视兰波,将眼前的这个人与记忆中的兰波互相对照。
是他敲门后打开接待室的门,以明亮又不知闪躲的目光与她对视,没有表露出分毫轻鄙或厌恶;是他执拗地要保护她,为了她落泪;是他一遍遍说着平和温柔的话语,解开绊住她脚步的镣铐,直到她也被他描绘的明日图景吸进去,渐渐想要往前走;也是他为她开一个人的演奏会,一次次地配合她的强求。
而现在,隔着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是一座因为她而僵住不动的塑像,作品主题是痛苦,有着兰波的外貌,却令她感到陌生。
究竟哪个兰波才是真的?
弥雅不相信她所熟知的兰波尽是谎言。可她转念一想,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男人的言行蒙住双眼,直到站在退无可退的悬崖边才看清深渊的面貌。她不想相信兰波和斯坦是一样的。他们确实完全不一样,可有那么一瞬间,弥雅觉得他们对她做的事就结果而言没太大差别。念头无法撤回,许久没有纠缠过她的亡灵逮准机会凯旋归来,呵着气在她耳畔说恶毒嘲讽的风凉话。
情绪催发生理反应。弥雅止不住地发抖,寒毛竖立,仿佛皮肤下生出黑色小虫,成群结队地攒动。胃里翻腾,再怎么大口呼吸空气都显得稀薄,她感觉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多待一秒,自己就会被从里面啃噬一空。
她试图跳车,但门把手上挂锁形状的红色指示灯幸灾乐祸地跳动了一下。
这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门锁死了,被关起来了,无处可逃。
“不要过来——!”弥雅尖叫,往座椅角落里缩,恐慌之下抓起手边唯一的硬物——安全带的金属搭扣,将它像匕首似地捏着朝向兰波。她的牙齿也在打颤,每个词语之间被呼吸声隔断:“不、要、碰、我。”
弥雅的反应正面击中兰波,他扶着方向盘才稳住没有摇晃。
她刚才想到了什么,对他下了怎样的定论,兰波能轻易想到。他费尽心思想要回避的就是这样的状况。他害怕弥雅看清他无法释怀的心结,可她不容许他一直保持距离,而当他鼓起勇气想要接近,想要证明他能够克服,却弄巧成拙。
最深的恐惧总是会成真。
而现实比最悲观的假想还要更糟糕。
被弥雅以这样充满敌意的戒备眼神瞪视,兰波脑海中有那么片刻完全空白。
而后,他惨然笑着举起双手。
有那么一瞬,兰波怀疑什么都不解释是最好的选择。那样弥雅就会毫无顾虑地唾弃并痛恨他,将他远远抛在脑后。那是他应得的惩罚。是他软弱又矛盾,无法一以贯之。但他害怕弥雅会因为对他失望而放弃毕业。
“请你听我解释,说完我就让你走。我什么都不会做。”
弥雅揪着金属配件的手颤抖了一下,她直直盯着他,一言不发。
“帝国覆灭之后,对我来说,可以寄托仇恨的对象就只剩下我自己。但我不能自我了断,不仅因为我的双亲是虔诚的教徒、在教义中自杀是无法原谅的罪,也因为他们不能再失去我。伤口无法愈合,那么我就假装自己一开始就没有受伤。仇恨已经不存在了,也没有什么能够再伤害到我、让我无法履行责任。那么做的代价是我无法长久地与爱我的人相处,因为我会抗拒他们的关心,我深感不值得他们的原谅和爱。好意令我无法维持平静,最后我总会伤害到他们。”
“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只要不投入感情,做正确的事并没有那么困难。而到改造营担任教官就是我已经原谅的最好证明。”兰波停顿须臾,“但我遇到了你。”
弥雅咬住嘴唇,缓缓松开了搭扣。
“你让我不知所措,我无法高高在上地向你说教什么是正确的,不管我的想象有多么有限贫瘠,我也必须试着去理解你,尽可能设身处地感受你的痛苦,那样才能更好地说服你、做身为教官应该做的事。而一旦那么做,我……就不由自主为你感到愤怒。我希望你能够得到帮助,不仅仅因为你是我负责的第一位学员,也因为我想要你得到帮助。”
说到这里,兰波哑声笑了:“从我那么想的那一刻开始,我做的所有事就注定适得其反。”
“为了让你毕业,为了让你相信我,我必须表现得像个可以复制的先例,向你证明我能做到的事你也可以做到。但每当我劝说你往前看,我都更加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还停留在两年前。而那些我压抑住的感情……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开始回来纠缠我。”
“如果只是那样,还算可控。但你——”兰波哀伤地弯了弯眼角,像在回想梦中见到的不可思议光景,“明知道我没有资格得到你的青睐,也告诫过自己不能得意忘形,但显然我一败涂地。”
“然后我就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事实,我比之前想得还要软弱卑劣。我知道加入少年军不是你的选择,但我……无法忽视这一点。安东尼娅会怎么想,我的家人会有什么反应,还有我该怎么不在看着你的时候想起我并没有被原谅,长此以往,即便我无法纾解的心绪没有暴露,我会不会迁怒于你、伤害你……我考虑了很多这样无用的事。我看不起……甚至说憎恨无法毫无芥蒂地爱你的自己。”
兰波转头在蒙上水汽的窗户上划了一笔中断的折线,突兀地转换话题:
“圣像要高高地摆在神龛上并非无缘无故。神秘感带来魅力。剥掉那些金箔和丝绸,掐灭烛火和香雾,再拿到同一个高度端详,那么所有的缺陷和虚假都无处藏身。幻灭是爱慕的丧钟。”
这番措辞优美的话语莫名其妙,弥雅困惑地抱紧膝盖。
兰波垂头看着濡湿的指尖,一直平稳的声音终于略微颤抖:“你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对和你的年龄差距那么介意。因为我比你先来这个世界上的九年就是烟雾和镜子中的幻影。这九年的差距给了我能够迷惑人的表象,有的人叫它阅历,但假以时日,总有一天你也能看穿它们。而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能吸引你。”
弥雅嘴唇翕动,反驳的词句到了唇边丧失气力。她也说不清自己现在对兰波是什么感情。
“弥雅,你将我想得太好。如果我和你想象中一样,能够将宽容谅解贯彻到底,那么我早就该给你回应。你勇敢、坚强,年轻又迷人,是我配不上你。我知道我会让你失望,但我还是想要回避那样的结果。因为私心。我想留住你。原本我打算想方设法克服弱点,在你察觉之前变得更接近我理应成为的那个正确的幻象。但现在看来,已经太迟了。”
弥雅胸口被他轻柔的话语揪了一记。她有些恼恨兰波为什么到现在才突然将那么多赤诚的话语摆到她面前,却也明白不走到终局,他们无法有这样的对话。
“你完全有理由鄙视我、憎恨我。但我说了那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并非有意欺骗你,你爱的米哈尔·兰波也许是虚假的,但我对你——”也许是窗玻璃上的雨痕映出的幻觉,兰波的眸中像有水光。他随即哂然摇摇头,似乎觉得现在再说也不再有意义,便径直将后半句咽下去,轻吐一口气坦然承认败绩:“我试过收拾局面,然后搞砸了。”
语毕,他启动引擎,打开车灯,看向前方:“雨很大,让我停到索默太太家门前。”
弥雅向后排看了一眼。后挡风玻璃下搁了把黑色长柄伞。
她回转身与兰波对上眼神。他嘴唇颤抖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
弥雅随之意识到,兰波并非没考虑过让她拿伞独自下车。但他想再和她一起多待开过半个街区所需要的时间。哪怕与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令他痛苦。她又想哭了,别过脸。脑子里乱糟糟地塞满了,兰波确实还是兰波,但有些事一旦点破,就不复从前。他们之间的所有前提都彻底被颠覆,她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想起。
点了灯的白色房子在雨幕中糊成色块,弥雅胃里因为终点靠近翻腾起来。
兰波停车,双手在方向盘上搭着静止须臾,才轻声说:“我还有事要和索默太太商量。”
弥雅点点头,打开车门。人行道在疾雨中成了堤岸,马路上已经有一个手掌高的积水。她没立刻往屋檐下走,反而抬头注视绿树间漏出的灰霾天空。
冰凉的雨柱连绵密仄,下落的势头猛烈,砸在脸上生疼,她不禁眯起眼。发丝很快被打湿,水滴顺着头发淌下脖颈,流进领口。她竟然感觉不到冷。
“弥雅。”
“淋湿一点就看不出来我哭过了。”
兰波痛楚地眨了眨眼,没能立刻作答。他金棕色的头发也变得湿漉漉,贴住额头眉骨。最后他温声说:“再淋雨会着凉,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空海噬的手榴弹!
晚九点二更,双倍更新是不是也该有双倍评论(躺
第57章 零下二十五
索默太太打开门后,看着湿哒哒的两人讶然抬起眉毛,但只说道:“雨确实很大。这风暴本来不该在这里登陆的。过双子湖的桥已经封锁了。”
弥雅俯身换鞋,尽可能平静地说:“索默太太,我想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可以吗?”
“当然。”
弥雅没有看兰波,低着头折入门厅后向左的走廊。
与莱辛的宿舍不同,这间房子只有浴缸,索默太太似乎也不在意泡澡需要的水费和燃气费。最初弥雅还有些不习惯,现在已经可以不假思索地拧开水龙头蓄水。
弥雅以为自己会再哭一场。但疲惫随水流的热意渗进肌骨,她把脸拍湿,将头浴缸边沿一靠,任由身体沉入水中,怔怔地盯着天花板,连掉眼泪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索默太太忽然敲门:“弥雅?”
她慢了数拍才坐起身,发觉水温已经变凉。她清清嗓子:“我在,您有什么事?”
“你泡的时间有点久,我来确认一下你没泡晕过去。”
“我这就出来。”
“随你的节奏慢慢来。”
爬出浴缸的时候,弥雅瞥见搁在盥洗台上的吹风机,这才惊觉:这一次,轻生这个选项根本没有在脑海中浮现。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镜面上的水蒸气胡乱抹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片刻,下定决心。
结局也许已经写好,但她与兰波还有没说完的话。
弥雅打开浴室门,动作一顿。厨房方向传来新闻播报声,间杂着兰波和索默太太的交谈,他竟然还没离开。
“现在许多路段已经积水不能通行了,再过两个多小时宵禁就开始了,那时风雨只会更加猛烈。米哈尔,我不放心让你在这种情况下上路。”索默太太的话语中罕见流露出关切。
“到莱辛的路途不长,平时半个小时就到,我会小心驾驶,您不用担心。”
他们的对话因为新闻播报暂停了片刻。某条高速公路因为交通事故陷入瘫痪。
椅子挪动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响,索默太太站起身来,利落地安排道:“那是往莱辛郊区方向的高速。米哈尔,你今晚就在这住下。书房里有张单人床,艾萨克以前熬夜工作的时候就在那上面小憩。”
“但明天我还有早课。”
“你被困在市内,他们总不能不谅解。”
兰波迟疑地顿住。
“就那么决定了。我不想哪天早晨忽然接到你母亲歇斯底里的电话。”
兰波叹息:“那么我就叨扰了。”
索默太太的脚步声靠近,弥雅退回去悄悄关上门。等了几秒,她装作刚刚打开浴室门,抱起毛巾和湿衣服,正好迎面撞见走来的房主人。
“因为风暴,道路瘫痪了,兰波教官在书房凑合住一晚。”索默太太向弥雅简略交代状况,“我整理一下书房就上楼,如果你累了,可以直接回房间休息,当然,你也可以和兰波教官再说几句。”
弥雅神色如常地点头:“好的,我先把毛巾和衣服拿到洗衣房去。”
经过门厅时,她终究还是没忍住,探头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兰波坐在餐桌边,出神地望着窗外。他反常地没察觉她的窥视,不知道在百叶窗格上看见了什么,过很久睫毛才扇动一次,目光却定在原处。他肩膀上搭了一条毛巾,发梢依旧湿漉漉的,被厨房冷光灯映照的脸孔白得有些病态,外加换了一件显而易见不属于他的宽大旧衬衣,整个人看上去颇为孱弱。
弥雅心头一颤,抱紧怀里的毛巾和衣物,快步走开。
被足音惊动,兰波回过神来,立刻起身。
弥雅从洗衣房去而复返。她下意识再次往厨房里看,与兰波四目相对。
他因为她的衣着愣了愣。
弥雅随之低头,她新换上的是从改造营学员制服。这装束实在不合时宜。
“不出门的时候我就穿这个,”她干巴巴地解释,“平时上课穿其他衣服。”
兰波勉强笑了一下:“也对。”
被拉长的沉默。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索默太太离开书房,解救冷场的增援骑兵到临。
“我给书房的床换了被褥。”
“谢谢您。”
“那么我上楼了。”
“祝您晚安。”
弥雅附和:“晚安,索默太太。”
上楼的脚步声消失之后,长久的沉默。
天已经完全黑了,外面狂风呼啸,时不时带得窗棂都在震颤。
两个人隔着两步的距离站着,倾听了一阵暴风雨的呼唤。
弥雅改变站姿,张了张口。她想说她刚才在车上她反应过度,在他解释之后已经大致明白状况,现在冷静很多。她想说她对他并没有幻灭,只要他愿意,他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渡过难关,然后总有一天,他能够完全放下,她愿意等待,也等得起。
但她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她没法说出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刚才泡在浴缸里时,弥雅假想过如果斯坦有一个兄弟,她是否可能忍受与他相爱。这个设想一成型就被她彻底否定。她甚至无法想象爱上兰波以外的改造营教官。从一开始她就认定他与其他教员不同,与他们并非同类。正因此,她才会为他倾心。
这么一想,弥雅由衷觉得,兰波会爱她已经是个奇迹。但确知奇迹发生过还远远不够。兰波湛蓝的眼睛终于会为她停驻,为她掀起波澜,但他们之间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她不甘心就此结束。她想要的是更多,是兰波无法给她的所有。
弥雅靠在厨房壁柜上,看着兰波窗前的侧影,心中升腾起一股古怪而冰冷的冲动。
她轻轻咳嗽,口气平和地问:“现在我知道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兰波愕然侧眸望来,无声地投来质询。他似乎根本没想过她还会暗示他们还有之后。
弥雅声音低下去:“如果我还是想要你——”
闻言,他眼中有光点猝地跳动了一下。她分辨不出那是狂喜还是诧异。
“如果我那么说,你要怎么办?”
兰波没有犹豫:“那么我就会到你身边。”
弥雅因为他断然的答案无措低头沉默片刻,才继续发问:“在那之前,你还是需要一个人整理心绪?”
兰波面露挣扎之色。这次他权衡所花的时间要长些许,最后还是又妥协一大步:“在后面这届学员毕业之后,我可以立刻辞职。”
她一步步地踱到他面前,望进他的眼睛里,柔声呢喃:“看着我。”
虽然提要求的是她这方,但弥雅险些迷失在兰波湛蓝的双眸中。他的眼神素来明亮澄澈,但因为看着她,淡色睫毛环合勾勒的这片水域仿佛比平时更深更凶险,比起湖更像起风浪的远洋,浓郁的蓝色令人心悸。
弥雅清楚知晓,这风暴的源头在她,当然也只能由她来平息。
兰波也在她身上找到了什么看得入迷的东西。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绽开一个淡而苦涩的微笑。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感到快乐过么?”她问。
“当然。”
“但同样也有非常痛苦的时候,”弥雅看向厨房中的时钟,不知不觉已经将近九点,“比如说,现在。”
“不。”兰波轻声否定。
她踮起脚尖,抬手拨了拨他头顶的发丝。她一直很想这么做,但总没机会。
兰波的头发是闪烁着柔和光辉的金棕色,像日光照射下的深秋麦秸,但更细更软。兰波配合地略微低头,任由弥雅玩弄他的头发。弥雅看到他的发旋,不知怎么差一点心软了,但她还是松开手问他:
“真的会有你完全不介意我曾经是少年军一员的那天吗?”
这是个刁钻又切实的问题。
兰波垂眸沉默片刻:“我认为会有。”
她没有问会是什么时候,反而后退一步,此前紧绷的肩膀徐徐松弛,仿佛做出了一个决定。
兰波脸色微变。
“我有些口渴了,回房间拿个杯子。”弥雅笑了笑,消失在走廊拐角,脚步声轻得像猫。再度出现时,她手里确实多了一个马克杯。
“现在突然冷下来了,我想泡杯热可可,你要不要也来一点?”她从储物架上取下一个铁罐子,口气出奇轻快,就好像只是回了一趟房间,刚才进行到一半的谈话带来的沉闷氛围就一笔勾销。
兰波审慎观察着她的背影,顺势应道:“那么也给我来一杯吧,谢谢。”
弥雅往水壶里注水,同时回头,她已经很习惯站在这个位置做这件事,甚至不需要回头,只凭声音就能确认是否该关掉水龙头。这熟稔的架势倒好像她是这里的女主人。
兰波因为这情形勾起的臆想走神了一秒。
弥雅一偏头:“你傻站着干什么。”
他苦笑,依言坐下。
等待热水烧开的时间里,弥雅始终背对兰波,双手撑在厨房台面。
即将沸腾的水吞吐着气泡发出细响,她骤然打破沉默:“我会毕业。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她缓缓站直,依旧没有回头。“但是我和你的关系,还是结束比较好。”
兰波绷紧唇线,喉结艰涩地动了动。
“并不是因为我对你失望或是生气,好吧,我承认,确实有一点。”她的声音逐渐变得低哑,但她冲泡可可的动作没有停。不论是往杯中倾倒粉末,还是注入热水,虽然双手有些颤抖,所幸都没有出太大的纰漏。
她吸了口气,搅拌勺将杯壁敲得叮当作响:“但如果只是那样,我会利用你的愧疚心将你拴住。但我做不到。我没法看着你折磨自己,令你痛苦的原因在我,谁都说不准会不会有转机。那样的日子,我——受不了。我没什么耐心,也不太擅长忍耐那种漫长的痛苦,短暂的剧痛更适合我。”
兰波抹了把脸,抬头盯着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反驳。但他的眼神随即黯淡下去。他无法请求弥雅等待他,为他忍耐。
弥雅盯着杯子中摇曳的液体涡旋,可可香气钻入鼻尖。纯可可其实很苦。她又想到更久以前,某个连队的指导员在分发节日才有的巧克力的时候,说起以前可可被认为有催情功效。喝下一杯爱情的万灵药,所有复杂的事都消失不见。如果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放下的。只不过能帮你做到那件事的人不是我。”她哽了哽,走到餐桌边,将泡好的其中一杯热可可推到兰波面前,露骨地回避与他对视,“我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更糟糕。”
兰波因为眼前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怔了一下。
弥雅将手背到身后,徐徐后退,步子有些僵硬。她挨着台面呆站了片刻,视线不离她刚才端给他的热可可,仿佛那是她留给他的答卷。饮下就是应承,也是结束。
“就是这样。”她轻声说,拿起泡好的另外那杯,喝了一口。温度正好。她停住,从杯沿上方直勾勾地盯着兰波,仿佛等待他也那么做。
兰波拿起杯子,稚童似地先嗅了嗅散逸而出的香气,讶然停顿。
弥雅的胃狠狠揪了一下。她咬住嘴唇,以免什么词句自顾自从唇齿间逃逸。
但兰波随即喝下了第一口。他的表情舒展:“我很久没喝过这种甜饮料了。”
“是么。”她双手握着温热的杯子,忘了去喝,只是看着兰波喝下第二口,一口又一口,直至杯子见底。
陶瓷与桌面叩击发出一声清响。兰波搁下杯子,微笑着抬眸看她,目光澄澈又平静:
“所以,我刚刚喝下的是什么?”
第58章 零下二十五
弥雅的嗓音变调:“你知道?”
兰波笑了笑:“我提起过一次,为了潜入帝国,我接受过一些特殊训练。除了一些军方控制的神经毒素,无色无味的添加物是少数。而且,你给我的是回房间拿的那个杯子。如果要做些什么,那是最好的时机。”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你还要——”她与他目光相碰,后半句在化作声音前失去形状。
他噙笑注视她片刻,低眸去端详自己的双手——十指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他却不惊慌,带了纯然的好奇心问她:“我会死吗?”
“不,”弥雅打了个寒颤,喃喃地重复,“不,你不会死,当然不会。”
余温尚在的陶瓷杯子变得分外沉重,她将它搁下,双手撑住大理石台面深呼吸,一点点地拼凑起碎裂满地的冷静态度。
首先从称谓做起。
“听着,兰波教官,我不准备杀你,”弥雅徐徐回过头,唇角飞快勾起又垂下,“你喝下的也不是致命的毒药。”
兰波怔然沉默。
她转过身朝向他,靠着冰箱耐心解说起来:“最初的十五到二十分钟,有的人可能会持续三十分钟甚至更久,你会感到乏力,可能手脚和舌头也不受控制。但你也会感觉很平静,甚至说很愉快。”
兰波环顾四周,眼神不住闪烁,就好像这间厨房陡然变得陌生,多了许多他不认得的新奇物件。他有些费力地坐直,将视线聚焦在弥雅身上,唇边现出浅笑:“我感觉到了。”
“在那之后,你会有些亢奋,但做理性判断的能力会下降。这种药似乎会干扰前额叶,而人脑的那部分负担了重要的认知功能,比如决策,还有情感。”弥雅的口气像在背诵药物说明书,“在精英战队,执行重要任务之前,所有人都会服用这种药。它让我们能够凭借训练培养出的本能做反应,完全服从指令行动,不会恐惧,事后不会感到恶心或是愧疚。”
“你可以放心,只是服用一次的话,这种药副作用很小,很快就会排出身体。长期使用确实会有副作用,容易有药物依赖。具体来说,会变得性格乖僻,情绪波动大,反复无常,攻击性强,容易说谎。”她讽刺地耸肩,“这个描述听起来是不是有些耳熟?”
兰波张了张口,但没能发出声音。
弥雅谅解地柔柔一笑,走过去搭住他身后椅背:“被送进莱辛的时候,我其实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不喜欢药效过了之后的感觉,有时会假装把冲剂喝下去,实际上含在嘴里,等指导员走了就立刻吐出来。”
“但后来他也给我喂这种药。都是从进改造营的学员那里搜出来的。”她手一撑轻巧地坐上餐桌与兰波面对面,轻描淡写地道,“那样我就不会吵,也不会抓他咬他了。”
兰波的反应比平时要慢,但他还是绷紧了唇线,眼神变得幽冷。
弥雅见状只是笑着耸肩:“我又比他好到哪里去?你大概也猜到了。那天他服用过量的是哪种。”
暴风雨变得更为猛烈,嘈杂的雨声中夹杂爆炸似的雷鸣。
外面的声音短暂地吸走弥雅的注意力,但她很快转回来,一脸像要哭又像在笑的古怪表情:“然后现在轮到你了。”
兰波表情有片刻的空白。他也被风雨雷电攥住心神,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又或者因为药效上涌根本没听进去。
他这有些呆呆的模样惹人爱怜。可一阵发烫的酸楚侵袭弥雅。竟然只有让兰波变得不再像他,她才能得到他。这么想着,那股冰冷的狠劲又回来了。反正做到这个地步退缩也无法回到从前,不能后悔,也不能临阵脱逃。
心跳开始加速,弥雅撑着台面,向兰波的方向挪了些许。她的双腿垂在桌边晃荡,拖鞋挂在足尖,将坠不坠。
而后,她啪地踢掉了鞋子。
拖鞋落地的声音令兰波一震。
“兰波教官,”弥雅又带着头衔唤他,好像这样就能把什么不必要的感伤切割干净,“我并不想要你死……我只想伤害你。”
她踩上他的膝盖,脚掌一路磨蹭着向上。
兰波讶异地抽了口气,眼神迷蒙地望着她。
弥雅以目光锁定他,不漏过一丝表情变化,足下动作没停。
陡然变得明显的呼吸被疾雨敲窗的响声盖过,兰波浑身震颤,眼中一瞬恢复清明。注意力还有些涣散,他组织语句颇为吃力:“弥雅,停下,不要这样。”
弥雅看了一眼时钟。还有时间。
她从桌沿滑到兰波腿上,撑住他的胸口稳住身体,抬起头,执拗又认真地宣告:“我会伤害你。就像他对我做的那样。”
“不……”兰波僵硬地颤抖起来,想推开她站起来,但手脚不听使唤。
“真的非常抱歉,对不起,但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弥雅抓住他的手,十指滑进指缝,扣紧握好。青年的手比她大很多,骨节分明,这么交扣着其实颇为吃力。有着温情表象的一个手势,真实意图在于限制。即便如此,紧贴的掌根传来的体温也渐渐熏热了她的脸颊。从桌子上下来的时候凭的是满腔不管不顾的孤勇,她后知后觉地察觉这个姿势不太妙,甚至极为糟糕。她的思绪止不住地飞出去,心跳悄然加速。
闭了闭眼,弥雅强行将思绪拉回来,冷静地宣布:“你说过你的恨意无处安放,那么从今以后,你就把我当成杀死你妹妹的那一切的化身来恨就好。”
因为凑得近,她看得很清楚,兰波瞳仁骤张。
她撤出一只手搭住他的肩膀,附到他耳畔呢喃:“一直喜欢什么人很难,克服心结去爱不应该爱的人也很难,但由爱生恨就要容易一些。你说是不是这样,兰波教官?”
兰波猛地挣脱她的手,握住她的肩膀往后撤。弥雅吓了一跳,险些以为她估算剂量错误,他已经重夺身体控制权。但兰波脸色十分苍白,额际见汗,手也很快抖得止不住:“不要这样,弥雅,我不想这样……我不会恨你,还有别的办法,所以——”
“嘘。”弥雅轻而易举地从他的掌下钻出去,食指指腹压住他的嘴唇。
兰波嘴唇翕动,但没能再发出连贯的词句。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湛蓝的眼睛痛苦地闪动。他大约在为喝下了那杯热可可而懊悔。
这眼神刺中弥雅,胸口像是要从内裂开。她咬牙,故意整个人挨过去。
兰波抑制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笑起来,眼里有薄薄的水光一荡而过:“你看,你对我的抗拒就是有那么深。”
宁静而愉悦的波纹抚过情绪激烈的褶皱,兰波一阵晕眩,茫然停了片刻才将起飞的思绪拉回地面,但也因此,他的反驳分外无力:“我只是需要时间……”
“我不想再争论这个问题。讨论环节已经结束了。”感到再这么纠缠下去她的精神也会到极限,弥雅冷酷而蛮横地摇头,直接跳到结论部分,“这样,我就可以把你和他摆到同一个架子上,我和你之间有的就只是丑陋下流的东西。不那么做,我没法败坏对你的感情,就不可能放下你。”
她在说谎。她无法把恨编织成爱的样貌,又怎么可能突然把兰波与斯坦划等号。
但弥雅立刻就地原谅了自己。
她总得想个说法,声称这么做绝对她也有好处。又或者她也算得到了他(不管那有多片面肤浅),而不单单是给兰波一个短痛的解脱。
“我会变成他。而你也会成为我。你就终于可以更理解我,恨我……也许为了让自己不发疯,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爱我。这样就够了。”她扶住兰波的肩膀,半跪着直起上半身,俯视着端详他。
兰波双眸略微失焦,呼吸逐渐平缓,阻止她动作的手也逐渐松开。他的思绪登上弥雅无法企及的云霄,他的眼睛里有她的倒影,但他看不见她。
弥雅的声音终于颤抖了一下:“然后终有一天,你会遇到别人,那个人会帮助你,和你一起跨过我这道坎,就像你帮我一样。”
兰波安静地眨动眼睫,他的世界按下了消音键,她的话语被挡在外面。
窗外有哪棵树的枝桠不堪狂风催逼,坠地发出异响。
弥雅在这一刻清楚感到,在真正得到之前,她就失去了兰波。
柔情与憾恨互相撕咬,要将她扯成两半。这天使与恶魔的死斗同时唤醒渴求的火焰,弥雅双手捧住青年的脸,一点点地凑近。她在唇与唇的距离归零前停住,低低说给自己听:“有那么一个故事,公主为了亲吻圣人的嘴唇,不得不砍下他的头颅。兰波教官,幸好我不用做到那一步。”
而后,她如愿以偿地找到他的嘴唇。
但那是一个与玫瑰园中同等冰冷静止的吻。
弥雅知道兰波现在是什么感觉。他清楚她在吻他,沿着嘴唇轮廓描摹,轻咬吮吸,但那只是一种认知。感情上,他不会起任何波澜。在精神效果类似镇定剂的最初这段时间里,不论她做什么,他都只会抽离地在另一个高度坐视其发生。只有事后回想起来,他才会感到抵触厌恶。
而也因此,他不再因为她的亲近而僵硬。
该有的反应都会有。
环住兰波脖颈的时候,弥雅不自禁想,他的肩背胸膛只有真的依靠上去,才知道有多坚实宽阔。如果不是这种状况,毫无反抗之力的只会是她。
亲吻过后,她其实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才好。这是她第一次主动。
吞咽一口唾沫,弥雅伸手去解兰波身上宽大衬衫的纽扣,但又没耐心解到底,手直接从松敞的领口滑进去。
……
“不……”平静与愉快的时间到,兰波从失神的云端坠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将椅子往后拖,直撞上窗侧墙角,想要借此与弥雅拉开距离。
但弥雅立刻紧紧抱住他,虽然晃了晃,但没从他身上跌下去。兰波还没完全恢复力气,一时间竟然没法将她扯下来。
纠缠许久,她一手撑住墙,低下头与兰波对视。
他眉头蹙起,呼吸急促,从眼下到双颊都见红。他盯着她眯起眼睛,湛蓝的眸色不再平和,幽幽的显得妖异。从上到下,他仔细打量她。弥雅从没见过兰波露出这种不掩饰侵略意图的眼神,被这么看着,她无端有些慌乱。
但也只是片刻,她熟悉的兰波便挣扎着重新浮上水面。
“放开我,求你了……我们好好谈一谈。”
他恳求的口吻和神态令弥雅安心,也令她肆无忌惮。她反掌控住他试图将她往后推开的手,并不说话,只微微笑着看他神态变化。
兰波闭上眼,微微后仰深深吸气,想要借此恢复镇定。
但他的呼吸很快再度失序。他睁眼瞪视纵火犯,面上现出怒意。
弥雅笑了笑,几近残酷地嘲弄:“原来所有人说的是真的,即便是毫无感觉的对象,只要被摸来摸去,男人就会有反应。”
“我对你——”
“我不想听。”弥雅粗暴地以嘴唇堵上去。
如果忽视双方愤怒的拉扯,这可能是他们之间第一个有亲吻感觉的吻。
“如果索默太太……”
“她不会下来的。”
“你还装什么。”
兰波没能应答。他苦苦抓着的那一线理智终于败给化学物质和物理刺激的组合拳。
厨房灯还亮着,而外面的一整个世界已然风雨飘摇中淋得湿透。
他是那么烫,和太阳一样,靠近了就会被灼伤。弥雅想。但到她蜡做的翅膀融化、她不得不坠落为止,她都不会松开。
……
时钟走过十点,闪烁了一下,点亮的灯也熄灭了。
动静稍止,弥雅伏在兰波胸口。
她抬手抚摸他的脸颊。
兰波把头别到一边闪避。
“你在生气?”弥雅戳了一下他的胸口,风暴还没过去,但她心头已经是死水般的平静。
兰波不答话。
她托住他的脸,绿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像妖精翅膀扇动抖落的磷火。见他还是不反应,她往他脸上吹气。
兰波难得将话说得非常直白:“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
“我的确干了坏事,但让你生气、让你讨厌我恨我就是我的目的。反正也没以后了,疯一点也没什么。”弥雅的口气变得有些古怪,气息短促,兰波险些以为她要哭了,但那仿佛是错觉。弥雅紧接着唐突地笑了一声,非常奇怪的是,那笑声里没有笑意。她继续以冰冷而甜腻的口吻说煽动他的话:“你也可以惩罚我。直到我跪地求饶。”
像是不将她在他心里的形象砸坏再碾成齑粉就不罢休。
兰波心头升腾起货真价实的怒意。
他不明白弥雅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上。或者说,他其实明白,但无法接受。而最令他无法接受的莫过于,她毫不顾忌他心情和原则的举动确实奏效了。对于靠在他身上的这具年轻的躯体,他萌生出强烈得不可思议的恼怒之情。
兰波知道这是迁怒。对自己没能坚定地推拒到最后,对无可抑制地被她吸引,对她尽是需要他扑上去修补的窟窿的过去,对她的学员身份,对改造营系统,对这个新秩序,对杀死安东尼娅的凶手,对掀起战争的独裁者,对这个杀死无辜者的世界,对不回应祈祷的神明……所有的愤怒找到出口,如弥雅所愿,聚集到她身上。
有那么一秒,兰波几乎忍无可忍,想要将她推到地上。
但另一股同等强烈的冲动催促他不顾一切地抱紧她。
闪电短暂点亮窗格,四目相交。
他将她轻松地拦腰提起来放到桌上,以平静得可怖的声调说道:“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lilililiiiii的地雷,111的手榴弹
第59章 零下二十二
风暴过去第三天,街道上依旧有积水留下的痕迹。
弥雅抬头,记忆中挂着钟表店招的位置只有铁架子,还有两根电线有气无力地在风中摇晃。她推开店门入内,立刻注意到地面上污渍。看来这里被水淹过。店里依旧灯光昏暗,只有一个人。支着手肘趴在柜台上的黑发少年循声抬眸。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这是阿廖沙的开场白。
“周四因为风暴积水,文理学校停课了。”弥雅解释说。
阿廖沙定神凝视她片刻:“你生病了。”
什么都瞒不过他。弥雅轻描淡写地应道:“风暴登陆那天我淋了雨,着凉了,发烧两天。”
这都是事实。
风暴过境后第二天,弥雅就高热卧床。市内公共设施周五基本恢复,她依旧没有去上课。对于麻烦索默太太,她有些微愧疚。但在她的坚持下,索默太太对她的照顾也维持在最低限度。能做的事还是由她自己来做。至于兰波是否知道她生病,弥雅不知道也没有去询问。索默太太八成转告了兰波,但他显然没有来看望病人的心情。
她今天还有些低烧,体乏无力。但因为是观察期最后一天,她必须到沃尔海姆文理学校去取一些材料。也多亏如此,她才在放学后借机来到这里。
“你以前几乎从来不生病,和我不一样。”
弥雅笑了笑:“我身体和精神上都变软弱了。”
阿廖沙良久才说:“但现在你又变成以前的样子了。”
弥雅侧眸,看向墙上悬挂的一面菱形镜子。确实,观察期在索默太太家养出的健康光彩和脸颊柔和线条都因为这场大病消失得差不多了。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在衣服贴身口袋的夹层里摸了一会儿,将盛放白色颗粒的棕褐色玻璃小瓶搁到阿廖沙身前的柜面上。
阿廖沙两指拈起瓶子,对着壁灯照了照。他将瓶子收起来,反常地多问一句:“你确定要帮我?”
“不然我不会到这里来。”
“我知道,”他又以那种令她略微颤栗的眼神观察她,“但是你确定?”
弥雅就势嘲弄了对方一句:“你这么说话,我都要以为你其实不希望我帮你了。”
阿廖沙竟然没立刻否认,他单手支着下巴叹了口气,撒娇似地斜睨她:“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会选我。除了爱莲娜夫人,就没别人主动选过我。”他又问:“我记得你的那位教官为你另有安排。”
弥雅比自己表现得还要镇定。胸口有些憋闷,但还可控。她轻轻说:“我和他结束了。他不会管我了。”
阿廖沙没有急着追问发生了什么,一副是否要说全在她的表情。
弥雅哽了哽。阿廖沙不是最好的听众。他不会安慰她。但也因此,也许反而是最佳的人选。她垂下视线:“你问我一句什么吧。”
“那个人不爱你?”
她摇了摇头。
“他爱你的方式不是你想要的?”阿廖沙第二问就击中靶心。
“嗯。”
阿廖沙笑起来:“弥雅,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是个完美主义者。不纯粹的、不是百分百真实的、和你想要的想象的不符合的……这些你全都会想都不想抛弃掉。”
“你这话把我描述得像个幼稚的小鬼。”
阿廖沙思索片刻,竟然认真颔首:“的确。”
两人相视而笑。
弥雅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告诉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兰波的不快乐令她痛苦。她转开话题:“我还没告诉你,之前我被某个海外交流项目录取了。但是现在无所谓了。就算因为斯坦的事曝光被除名剥夺资格,也无所谓。”
虽然不再有强烈的自毁冲动,弥雅现在对“明天”突然丧失了兴趣。她会履行诺言毕业,这是唯一确定的事。她靠在柜台上,拨着零钱盘里发黑的硬币,一边思索一边将念头直接说给阿廖沙听:“我很庆幸你还需要我帮你。”
阿廖沙轻柔地叹息:“把事情抖出去不是结束。在那之后,你还要继续生活下去。那才是最难的。”
弥雅讶然看他:“这话一点都不像你。”
黑发少年默然片刻,才吐出一个短句:“确实。”
“之后又会变成我和你两个人了。”这么说着,弥雅环视四周或静止或错拍的表盘,喃喃地陈述,又或者说向阿廖沙征求肯定,“会没事的,和以前一样?”
阿廖沙勾住她的小指:“会没事的。”他转而抓住她的肩膀,越过柜台亲了她一下。和往昔没有任何区别,更像小动物之间的亲昵。但弥雅不知为什么,略微僵硬。也许是因为更炽热的亲吻还停留在记忆的浅滩。
黑发少年立刻察觉了她的异常。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最后只怅然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阿廖沙今天反常地体贴。如果他想,原来也是可以那么周到且关怀备至。
“店主人快要回来了。就到这里吧。”
她颔首。
“毕业典礼之前,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嗯。我知道。”
阿廖沙陡然露出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宁静笑容,不见荆棘,没有危险的暗涌,甚至有些腼腆:“谢谢你,弥雅。我真的很高兴。”
她呆住了。
对方却立刻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冲她摆摆手作别。
等弥雅走到门边,阿廖沙又忽然叫住她:
“弥雅,记住我说的话,死人没办法从棺材中坐起来反驳,只有幸存者才能讲述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我们行动的意义。”
阿廖沙经常会说些她听得云里雾里的话。这次也不例外。
“之后见,阿廖沙。”她想了想,又问,“附近有没有公用电话亭?”
“出门左转第一个路口再左转,你肯定找得到。”
弥雅确实毫不费力地找到了。
她回头确认没人跟踪,拉开门走进去。
今天上学她难得坐公共汽车,索默太太直接给了她一把硬币,数额远远超出车费。索默太太大概也不清楚现在的公交车票多少钱。
弥雅看着拨号屏幕片刻没有动。她无端想起暴风雨那夜的收捎。
狂欢结束之后,是辛苦而必要的收尾工作。深夜漆黑的厨房里,气氛令人窒息。兰波提出帮忙,但被她言辞激烈地拒绝。药物催发的亢奋效果过后就是昏睡,她可不想想办法把一个成年男子扛回房间。
兰波被她恶言恶语地几次三番攻歼,即便药效褪去也有些发脾气。她以强硬态度成功地将他赶进书房,而后回到厨房继续执行清洁任务。
弥雅熟练地找出手电筒和各色清洁工具(特殊材质的海绵、消毒水、用途不同的抹布),她非常冷静,有条不紊地将桌椅和地上一一清理干净。当然,那两个陶杯也没漏下。由于浑身乏力,简单的拖地和俯身擦拭动作她都觉得辛苦。但她反而从苛待躯体中得到乐趣,就像翻山越岭冒着大风险重返作案现场抹消证据的连环杀手。
厨房恢复原来洁净的模样之后,弥雅慢吞吞地迈着步子走。
书房门下漏出手电筒的光,她试探性地推门,竟然没锁上。
兰波已经昏睡过去,她将手电筒关上,抱膝坐到书房角落。四壁全都是直顶到天花板的高书架,困意袭来,她半梦半醒的,始终没能彻底睡过去,反而经常误以为自己在全是书和文字的迷宫深处。
夏日的天色早早转明。
书房小窗面对院子,暴风雨过后的早晨竟然依旧有鸟儿清脆婉转啼叫。
兰波翻了个身,忽然坐起来。弥雅从膝盖上方抬起头看他,缓缓地站起来。有那么片刻,谁都没说话。她与兰波之间那点距离被依旧清晰的景象与感触填满。
兰波反复揉着眉心,试图理解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还有抵达那狂乱深渊的每一步。过了良久,他终于准备打破沉默。
但被弥雅抢在前面。她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却也因此显得分外不善:“没什么副作用,是不是和我说得一样?”
争吵和撕扯的记忆宛如蒸腾的晨雾。
兰波眼神冷冷地盯住她,半晌,努力缓和表情说:“下周我会想办法进城一次。那时候我们再好好谈一次。”
“不用了,”弥雅走过去转动百叶窗格,让潮湿的苍白晨曦照进来,她缺乏血色的面颊也被照得几近半透明,她回眸看他,不掩饰刻薄之色,“难道现在你还能说你爱我?”
兰波一噎,又想揉眉心,硬生生忍住了,最后艰涩道:“我不知道。”
弥雅眼中有弱光颤了颤,但她面上的态度比岩石还要顽固、冰冷:“我待在这里只是为了确认你不会因为药物过敏之类的死掉。那么我走了。”
她从他身边经过。
兰波深吸气,手伸出要挽留:“弥雅。”
弥雅循声回头,安静地看着他。
在她冷灰绿色双眸无情的注视下,兰波想要拉住她的手先是僵硬地在半途停住,最终收了回去。在那么做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但他也知道即便真的有机会,那也只会有一次。而他又搞砸了。
弥雅像是对所见十分满意,在这个清晨第一次不带嘲讽地向他笑了。她轻声说:“再见了,兰波教官。”
那之后,哪怕高热烧得昏昏沉沉,弥雅也感觉自己泡在一汪不会枯竭的寒凉泉水里。寂静,罕有大的波纹起伏。以这种心境与兰波道别比较好,否则她怕自己会反悔。
而这道别还有关键的另一步。
弥雅向凹槽中投入硬币,拨出号码。
很久无人接听。
她有些焦躁,抱臂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问候了一下号码主人。
终于,听筒中传来语声,似乎还有几分睡意:“安德雷·沃罗宁,您哪位?”
弥雅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下午快两点。记者先生地作息似乎十分堪忧。以这样故意逗趣的念头填满思绪,她开口:“是我。”
“呃……?”对方没认出她的声音。
“谢谢你给我的申请文书提的建议,我被项目录取了。”
安德雷似乎猛地坐了起来,通讯另一头传来东西砸落的声音。
“噢,是你,弥雅小姐。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
弥雅捏紧听筒:“我愿意接受采访。”
安德雷错愕地沉默。
“如果你对那个专题不感兴趣了,那么我就挂断了。”
“等等等等!”
“所以,沃罗宁先生?”
“当然,你能改变想法再好不过。你什么时候方便?”
“之后整整一周,到下周日之前,我都有空。但我不能用通讯装置和你联络,所以请你现在就指定一个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安德雷似乎被弥雅这一长串命令似的话逗笑了,但他随即说道:“那么先定在下周二,上午十点可以吗?”
“没问题。”
“地点……你知道中央商场顶层的花园吗?”
“不知道,但我可以去找一找。”
“如果十点三十分我还找不到你,我就到商场正门附近找你。”
“好的,”弥雅话锋一转,“另外,采访有两个条件。”
“喔,当然,你的个人信息会严格保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第一个要求,不管你准备写什么,在毕业典礼结束之后再出版它。”
安德烈爽快答应:“没问题,敏感议题的专题审稿也不可能那么快。”
“第二个要求,我答应采访的事,请你向兰波教官保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46463850还有时间的外甥女_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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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章。
今天还摸了一个偏兰波视角的幕间片段,可能有助于理解人物;上一章详情同理(u know where to find me.jpg
第60章 零下十四
巴士驶上山道,莱辛改造营近在眼前。
一个月的观察期之后,再度穿过入口岗哨,即便车上身着学员制服的少年少女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依旧不免感到有如重返牢笼。因此,巴士内陷入诡异的寂静。
高墙与铁丝网环绕的营地是有着自己法则和气息的异质空间,踏进去就会成为其中一部分。下车时所有人不自觉排成整齐的队列,没有人吵闹谈笑。
“三十分钟后,也就是八点五十分在礼堂门口集合,按照姓氏首字母排好队。”
“好的教官!”
人群迅速散开,弥雅拖在下车的队伍之后,在原地看了看四周,不知道到哪打发时间为好。她猜想其他毕业的学员都去找自己的教官和其他还在营地的朋友了。
“弥雅!”
她循声回头,怔了怔,轻轻唤出来人的名字:“克拉拉……”
金发少女比弥雅记忆中要肤色深了一些,也高了一些,也可能是因为她将卷发扎成了英气的马尾。她自然而然地挽住弥雅的手臂,嘀嘀咕咕地说起来,就好像她们上次见面还是昨天:“你走之后有一阵我一个人住了好久,上周才来了个新室友,叫妮娜,但是之后我也要开始观察期啦,所以她也又要换室友了。”
“那么快?”
克拉拉眼睛亮晶晶地用力点头:“嗯!”
萦绕心头的阴霾被克拉拉明媚的表情驱散,弥雅唇角不由微微上翘:“你那么认真,应该的。”
弥雅很少这么夸人,克拉拉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两人相视一笑,克拉拉忽然想起了什么:“噢对了,我其实给你写了好多信,但是没法寄出去。这里的规矩你知道的……我想过要不要让兰波教官带给你,但是他们离开营地也要过安检,被搜出来就麻烦了。不如现在就去宿舍,我把那些信拿给你,你当个人物品带走吧,看不看都没关系。”
“我会读的。”
“那你之后可要给我回信,对了,你什么时候出发?我听说了,你申请成功了。希望能在我毕业之后,那样我们就能一起出去玩啦。”
弥雅没能立刻答话。克拉拉满脸满眼的期待勾出一丝罪恶感。
过去一个月,她虽然不能说完全忘了这个朋友的存在,但脑子里都被其他事塞满了,她从来没想到要让兰波捎带什么。而现在,她更加不知道今天之后自己的处境会发生什么变化,只能对克拉拉做些不负责任的承诺。
“毕业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克拉拉想了想:“我可能要等个一年,等母亲和家里的事安顿下来,才能去考虑学业。但我一定要会上大学。希望那个时候政策会松动一些,我也想到其他国家去看看。”
弥雅还没答话,克拉拉忽然“啊”了一声。
她顺着克拉拉的视线看过去,熟悉到心悸的身影撞入眼中。
“兰波教官,早上好。”
“早上好,西姆尔小姐。”顿了顿,兰波看向弥雅,“早上好,弥雅。”
弥雅勾起唇角算是应答。
兰波表情没有破绽,只有蓝眼睛在与她对上的瞬间惊痛地闪烁了一下。他有些匆忙地重新看向克拉拉:“西姆尔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克拉拉不疑有他,正准备点头。弥雅却收紧手臂,阻止她抽身。克拉拉愣了愣,却没有多看她一眼,歉然向兰波说:“可以等之后吗?我和弥雅现在要去宿拿东西,再过一会儿管理员就要锁门了,毕竟今天谁都不许缺席。”
兰波闻言微微一笑,目光在弥雅紧勾住克拉拉的手臂上略作停顿。
弥雅心头随之掀起苦闷的骚动。
这周兰波进城来找过她。不止一次。观察期通过之后教官其实已经没什么事可以找学员商谈。为了不引人怀疑,他用的都是正好有事经过的由头,没有事先告知索默太太。而预先为了回避这样的状况,弥雅几乎每天都去首都新修葺好的联邦图书馆。至少名义上是这样的。她还去过电影院,和安德雷·沃罗宁见面两次,独自到联邦广场附近喂鸽子,每天都到了晚饭时分才回到那栋白色房子——兰波不会在饭点上门做客,他也确实没有。
于是,在索默太太口中,兰波每次都不巧错过弥雅。
巧合太多就变成嫌疑,弥雅觉得索默太太可能也察觉了什么。但独自守着一座满是秘密的房子等待丈夫归来的女主人不会主动过问私事。
时隔十天终于再次见面,她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沉默
“我只是想把这个交给你。”这么说着,兰波摊开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枚毕业学员佩戴的天蓝色绶带领针。本该硬挺光洁的绶带有些皱巴巴的,像是被用力捏紧很久,以致压出了褶子。
“当然。”弥雅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兰波在动摇,那么她就更加要镇定乃至冷酷。她徐徐抬眸正视他,将手从克拉拉的臂弯中抽出来。“您现在就给我戴上吧。”
兰波的沉静表情变得坚硬,不再有破绽。他就像是没注意到弥雅刻意使用敬语,维持着舒缓的微笑向她俯身,将别针小心穿入她的制服外套衣领,固定住手掌长度的绶带。
沉稳的木质古龙水香气若有似无地飘来,弥雅忘了自己是否还在呼吸。
偶然一瞥间,她发现兰波下颚侧边近鬓角处有根短短的胡茬,像是剃须时不小心看漏。在仪容方面他向来一丝不苟,极少出这种仔细看就会立刻察觉的纰漏。她立刻转开视线,只装作没看见。
别针滑入搭扣,兰波没立刻直起身。
“我们必须谈一谈,”他的声音几不可闻,“等毕业典礼结束之后。”
弥雅回答了一个单词:“好吧。”
兰波便站直,退出礼貌社交距离外:“那么女士们,之后见。”
克拉拉和弥雅目送他走远。
“但是过去这一周,他都有点心不在焉,我原本还想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不等弥雅应答,克拉拉便干脆地说,“如果你不想谈,我什么都不会问。但是如果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告诉我。”
真是奇怪,克拉拉一这么说,她忽然就无法继续强撑佯作镇定。
弥雅木然眨动眼睫,感到一股热意冲上鼻腔蔓延至眼眶。在克拉拉看清她神色变化之前,弥雅非常突兀地抱住了金发少女。
克拉拉惊讶地顿住,随即叹息,轻拍她的后背。
“对不起,我——”弥雅有些慌乱,想要松开对方,却被反过来揽住。
“嘘,没事的,”克拉拉像在哄小孩,发出温柔的气声,“你还有我呢。朋友就是在这种时候派这个用处的。”
弥雅颤抖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反悔,现在立刻去找到阿廖沙,让他停止那个计划。但软弱也只有那么一瞬。只要下定决心,她就能贯彻到底。曾经有人,弥雅忘了是谁,说这是一种罕见又有些可怕的才能,很容易就跨进顽固不化的边界。她迅速将感伤收起,搭住克拉拉的肩膀站直:“嗯,我没事了。”
“真的?”
弥雅垂下视线,许同一个无法实现的诺言:“毕业典礼之后,我再和你说。”
克拉拉点头,视线转向教学楼外墙上的时钟投影,她惊呼出声:“来不及回宿舍了。你们毕业的学员很早就要去排队进场吧?”
“嗯,我差不多得走了。”
“那么一会儿见。我会在后面看着你们上台的。”
弥雅闻言笑了笑,朝礼堂走去,汇入列队的人流。
十多分钟后,毕业典礼暨停战周年纪念仪式开幕。
政权更迭,仪式却还是大同小异。弥雅已经参加过很多次毕业典礼,毕竟差不多每个月就有一回。这次唯一的不同是第一排侧边多了许多带着大包小包和奇怪设备的记者,正中则坐着一些西装笔挺的大人物。
弥雅混在其他同样别着天蓝色绶带领针的学员中间,看着一个又一个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飘到舞台上又下去,他们说了什么她一个词都没听懂。其他人站起来,她也跟着起身,麻木地列队走上台。她借着灯光左右看了看,没有找到阿廖沙。要发言的代表大概在后台。
教员代表说了什么,台上台下一齐鼓掌。
观众席打光很暗,但身在台上,意外能将每个人的脸和情绪都看得颇为清晰。弥雅不由自主地寻找兰波和克拉拉,又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后立刻停下。她无缘无故地想到,有多少人会想到她、弥雅·杜伦真的会毕业呢?如果斯坦还活着,他会不会瞪圆了眼睛坐在最后一排瞪视她。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弥雅和其他人一起走下舞台。耳朵里还是嗡嗡的全是无意义的杂音。
“……下面有请毕业学员代表,阿列克谢·冯霍恩发言。”
弥雅忽然清醒过来。
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第一次听到了阿廖沙登记在各种官方文件上的全名。非常奇怪,之前她从来没注意过。阿廖沙就是阿廖沙。
主持人语音落下后良久,依旧没人上台。这位教官疑惑地朝后台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没得到满意的答案。
“呃,那么我们先请下一位——”
“上帝啊!”
“天……”
记者席那里突然哗然起了骚动。有人直接将大包往肩上一甩往礼堂出口跑去。
“哈?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
弥雅周围窃窃私语。一股恶寒击中她。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站起来,跟随那些记者跑出去,但她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使不上力气。
一个记者直接跑向坐在第一排的大人物,拿着录音设备大声质问:“刚才主要媒体都收到了一封邮件,里面的地址指向一个视频文件。里面对莱辛改造营做出了一些非常严重的指控。部长先生,您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典礼还在进行中,这里不是记者发布会。”大人物没站起来,使眼色往保镖那里看。
“那么请您,还有这里所有人看一看这个!”
这么说着,那记者直接在便携终端上公放视频。
“各位好,我叫阿廖沙,是莱辛改造营的66号学员。我登记的正式名是阿列克谢·冯霍恩,但所有人都叫我阿廖沙。今天我本来应该作为学员代表在毕业仪式上发言,但我要说的事应该让更多人知道,所以我选择了事先录制好这段信息。”
“我是个孤儿,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但官方档案上,再过半个月就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我在十个月又四天前进入莱辛改造营,是莱辛最初的学员之一。大部分人曾经认为我永远不会毕业。我也是其中之一。”
“让我改变想法的是发生在今年1月19日的一件事。那一天,莱辛改造营在任教官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意外坠楼死亡。”
有改造营高层站起身,试图阻住记者继续播放这段视频。
记者手里的终端被抢走了。
但另一边的角落里,其他亮起的屏幕里,不止一个阿廖沙在继续叙述,每个阿廖沙之间错拍,间隔或长或短,听起来就好像有一整个由他独自组成的虫群经过。
“而我想向各位交代的事很简单。”
“斯坦教官的死不是意外,我是杀死他的凶手。我在这里,在观看这个视频的所有人面前自首。”
“我不否认我是杀人凶手,但我认为我在行使正义。斯坦尼斯拉夫·斯坦该死。他诱奸了负责的学员,并长期从精神上控制她,而那个不幸的女孩是我的朋友。”
弥雅知道有很多人在看她。但她不在乎。她抓住前排的椅背站起来。
“我的朋友曾经向营地纪律委员会求助,但负责人杰克·威尔逊与斯坦是一伙。没有人认真对待她的申诉。于是斯坦为所欲为,不为自己的行动负任何责任。所以,我杀了他。”
弥雅从其他人的膝盖前挤过去跨过去,踏上座椅之间的走廊。
“为了不让我的朋友有反抗的能力,斯坦喂她禁药。那是原本在少年军中流通的特殊药物。药物代号是‘愉悦’。有时候他自己也会用。1月19日就是那么一天。我知道他会在办公室里做什么事。而那一天,他忘了给门上锁。”
“那天我的朋友已经因为‘愉悦’神志不清,而斯坦正在泡咖啡,没有注意身后。于是我拿起他办公室里的烟灰缸砸了他的后脑勺。”
不止弥雅一个人在往外走。
确切说,礼堂已经空了一半。
“但他没有死,还有呼吸。于是我将开封的那管‘愉悦’倒出一半泡开,往他嘴里灌了下去。他恢复了意识,但因为摄入了过量的镇定剂,开始呼吸困难。他神志不清,甚至向我求助。于是我打开窗户。他还是喘不过气,于是我让他到窗边去,把头探出去吹风。那还是不够。于是我提议,让他自己坐到窗台上去,那样能呼吸更新鲜的空气。因为过度的‘愉悦’,他一一照做。”
阿廖沙笑了一声,笑得无辜而快乐。
那失真的笑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礼堂里,在走廊上,在已经全是人的室外。
“然后我说,‘您不如直接从这里到外面去吧。’”
“他就真的跳了下去。就那么和个小丑一样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弥雅拨开人丛跑到楼外。好像有熟悉的声音叫她,但她没回头。
“做完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陷入了恐慌,比起被审讯,我宁可去死。于是我也喝下了‘愉悦’。但我和我的朋友都被送进了医院。”
“我没有死成。但从那天开始,我就改变了主意。我要毕业,要找到机会将这真相告诉所有人。可能的确有人被改造营和教官拯救了,我也知道帝国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能有人甚至会好心地告诉我,说我明明也是帝国压迫下的牺牲者。但我依然要说,操你的新秩序。打死混蛋的未必就是好人,也可能是另一个混蛋。”
闪烁的红光令弥雅头晕目眩。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紧急救护车驶进了莱辛。
“不用担心,我不打算为自己辩护。我杀了人,那么就应该被判刑。但我担心我的这段话也会石沉大海。所以我只能充当自己的法官,给自己判刑,不允许任何人继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你们很快就会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警戒线,安保人员,弥雅抬起头,半山腰上没改建好的办公楼沉默地俯视她。
“最后,我的朋友,选择相信我的、唯一的朋友,记住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也请你原谅我。也许我只是想找个终于能够结束名为‘我’的这场闹剧的理由。而现在,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弥雅推开挡道的人,找到警戒线无人守备的空隙,钻过去,茫然地朝楼下人最多的方向走,越走越快,一路小跑。
血液猛地上涌,思绪反而静止。
“站住,弥雅,站住!”
有人拖住她。
“不!”弥雅拼尽全力地挣扎。有人从后面架住她,她开始尖叫。
“13号!”
她一个激灵。
模糊的视野略微聚焦,档案室的汉娜出现在她眼前,脸色很难看。
“你乖乖待在这里,会有人带你离开这里。听懂我说的吗?”
“不!我要过去。放我过去!阿廖沙在哪里?让我去他那里……放开我!放开我!!”
发生什么都保持冷静的汉娜竟然颤抖了一下。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奇怪:“你真的要我说出来吗?”
弥雅突然安静下来。
在汉娜出声之前,她已经知道了。在阿廖沙没有在台上出现,而是于屏幕中现身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
线索早就埋好,只是她不够细心,又或者被其他的事占据心神,没有找到。她永远解不开阿廖沙的谜语,听不懂他的提示。所以她总是找不到他。总是他找到她。
——死人没办法从棺材中坐起来反驳,只有幸存者才能讲述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件事给了我意义。而他是必须被献祭的、有罪的羔羊。而这一切必须被你和我以外的更多人知道。那样我的意义才算彻底完成了。
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讲述,但叙事内容已经由死人安排好:
阿列克谢·冯霍恩是杀死斯坦尼斯拉夫·斯坦的凶手。他用烟灰缸砸他,又诱导他跳楼。而弥雅·杜伦是洁白无辜的受害者,全程神志不清地躺在现场。
当在场的三个人只剩下唯一一个,当本能够搜集到证据已经被时间和凶手带走,幸存者的谎言也可以成为真相。
弥雅浑身脱力,如果不是有人拽着,差点跌坐下去。
“不,不,不,不……他不会骗我的。我们说好了要一起,不应该是这样的,不。不!——”
汉娜将弥雅按进怀里。这也许只是一个简单快捷的蒙住她眼睛的方式。
“阿廖沙已经死了。”
第61章 零地
《联邦先驱报》深度专题—人物简述:“帝国的遗产:少年军与丑闻诞生之地”
撰稿人:安德雷·沃罗宁
01
战争在莉莉出生前开始,在她十六岁那年结束。
莉莉在孤儿院长大,对于自己的双亲一无所知。与许多境遇相似的战争孤儿不同的是,抚养莉莉的儿童福利设施隶属于帝国少年军。这些“福利院”向公众开放收养,但身在其中的孩子深谙不成文的规矩:福利院的孩子一旦过了某个年龄段,就不再会进入可供领养的名单,而是在十二岁时收编入帝国少年军。
少年军是已然倾覆的帝国在国际上最为臭名昭著的机构之一,被视为这一政权有违人道的铁证。最初海外舆论大都认为少年军是帝国政府在漫长战争中培养忠诚下一代狂信者的工厂,这类机构的存在确实令人担忧,但其邪恶性质主要在于对将来的威胁。在成员踏入社会之前,他们的危险性似乎要远远小于神出鬼没的帝国特工。但两年前震惊多国的复活节使馆袭击事件证明这个推断天真且傲慢。
4月3日,两名帝国少年军成员乔装为战争难民,前往流亡政府在B国首都的使馆、假称寻求庇护。他们在使馆内引爆了身上携带的爆炸物。包括两名未成年袭击者在内,共计18人遇难。复活节使馆袭击是帝国在敌对国境内最成功的一次行动。B国的流亡侨民团体深受震动,一度人人自危。
但在此次袭击之前,少年军就已经不再只是灌输帝国意识形态的教育机构。少年军连队逐渐包揽在前线操纵无人机和部分大型战斗器械的任务。这类作战讲求反应速度、和想象力,事实证明,少年军的青少年非常适合这个新定位。
莉莉第一次上前线战斗时十三岁。“我们其实不在真的第一线,看不到敌人的脸。他们只是地图上需要被除掉的红点。战斗……杀人没有实感。和模拟游戏没有差别。”这么说完,她停顿片刻,“当然。后来我知道那是有区别的。”但当我询问差别具体在哪,莉莉不愿意回答。不止是莉莉,我采访过的许多前少年军成员也对战争最后三年的经历讳莫如深。那段日子中有什么是不可说的。
最后的攻防战中少年军对盟军的抵抗之顽强血腥已经十分著名,不需要冗述。只从盟军一侧看待问题,很容易将少年军成员看作被不幸洗脑、义无反顾为帝国大业抛洒热血的活祭品。但与更多前少年军成员接触后,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个体体验更为复杂。自诩自由世界的各方媒体宣扬的“洗脑”论否定了帝国时代个人意志存在的可能;而事实上,哪怕在帝政统治下,即便再有限,少年军成员还是有选择的空间。他们要面对的往往并非不配合就反抗这样极端的二元选项,而是“要配合到什么程度”“怎么做才对自身更有利”“是否有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如果有,底线在哪”这类更复杂精细的问题。
另一方面,无可否认的是,那三年帝国上层做出的决策给许多如今最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留下了超出语言表达极限的创伤。旧历17年,帝国控制下的区域少年军规模大幅度扩张。原因在于战局剧变。反帝国联盟于当年正式成立。盟军首先以无人机发动精准快速打击,毁掉帝国军在西南方工业重镇的所有军工厂。帝国军依赖的精密战斗设备供给链受到重创。两条战线上都出现战力空缺。
于是,先是16岁以上,再后来14岁以上,适龄孩子都必须应征入伍。扩招前就加入少年军连队都升格为精英部队。但升格的这些少年军成员被视作“假精英”,原来的精英连队则是“真精英”。执行复活节使馆袭击的那两人来自少年军中历史最悠久的核心连队。
“被选中执行这种任务的都是精英战队中的‘真精英’。”莉莉向我解释少年军内部的复杂等级和分支架构,甚至画了一张简单易懂的图表。我与她谈话的背景音是首都市中心的喧嚣杂音,在那种环境下听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孩子对帝国那迷宫一般的体制侃侃而谈,非常怪诞,又有些教我毛骨悚然。
十四岁之后,除了少年军内部时有时无的教导,莉莉没有接受过正式教育。但她能准确无误地应用一些复杂的长词语,做精确成熟的表达。比如:“虽然‘我们’都是少年军,但少年军不是一个同质的整体。所以也可以说,根本没有什么‘我们’。”我问她是在哪里学会“同质”和“整体”这些词汇的,她静静回答,在改造营。我又问这个想法是否是她自己思考得出的结论,还是从哪里得来的启示。莉莉重复,在改造营。
战争结束后,改造营是在各地血腥的保卫战中幸存的少年军被送往的下一站。
02
旧历20年,帝国军战败。
如何处置大批未成年的战俘成为新联邦要面对的一个棘手问题。改造营系统是解答。最初联邦政府负责人们设想中的是一个“改造系统”,而非被严密看管起来的营地。
“我们那时想要尽可能地还原我们认知中的校园,而不是监狱。我们天真地以为只要将帝政下的暴行揭露出来,那些孩子就会意识到他们是一个巨大骗局的受害者,砰地一下,他们的思考方式会转变,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到社会,重新上学、工作。”奥尔夫·波尔金,学者、改造营项目最初的发起者之一,说到最初的构想时情绪依然激动。
帝国统治下,波尔金很少直接参与政治活动,选择潜心于古鲁尔文字的研究。但他也是一位热心的教育家,曾经建议在帝国少年军内部推广更全面的通识教育;在新联邦建立后,他积极与政府合作。然而波尔金构想地着重通识教育和柔性干预的方案很快被迫中止。
和约生效小半年后,位于首都郊外的莱辛改造基地于旧历20年11月29日开放。那里原本是一座疗养院,仓促改建为改造设施:楼面被重新分隔为教室和宿舍,来看望病人的家属停泊车辆的停车场改为操场。另一部分原本是医疗楼的中高层成为办公楼,但改建只进行到一半,因此那些建筑物有种异常阴森的气息。
次年2月14日,原本隶属精英战队的前少年军成员控制了基地安保系统、劫持教员,试图发动武装政变。“复兴帝国”是那些激进成员的口号。联邦政府不得不出动军队,事态在长达72小时的对峙和游击战后终于平息。两名被劫为人质的基地教员丧生,交火双方的具体伤亡数字至今没有公开。由于少年军和帝国军队都穿着黑色制服,而这起事件发生的日子又实在过于讽刺,那三天的动乱被称为“黑色情人节”。
而莉莉那时就在莱辛。她是进入莱辛的第一批学员,在那之前,她和其他少年军成员一起等待未知的命运。回忆起那段等待的岁月,她耸耸肩:“许多人觉得我们会全部被处决,也许那样其实更好。”我很难判断莉莉是在开黑色玩笑还是说真心话。
谈及莱辛动荡的72小时,“那三天感觉又回到从前。”莉莉这么说着,流露出嘲讽的表情。她并不赞同那些无法放弃帝国幻梦的少年少女。莉莉和其他不愿意加入政变的学员一起躲了起来,逃过一劫。她自称在福利院的时候,她就对帝国思想教育不太热衷。她是个有主见、甚至有些顽固的孩子。
“我不喜欢让人教我该怎么思考。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所以我没被枪毙。”莉莉轻描淡写带过的是另一些少年军成员叙述过的高压恐怖统治:要求绝对忠诚,故意设置多重互相监督的机构,鼓励举报,叛徒会被处决。这一对于少年军的刻板印象似乎只在战争最后几年确实存在过。去年多地发现的乱葬岗中有大量儿童的遗骸。短短数年内,在怀疑和内耗中丧生的牺牲者数量就已然骇人听闻。猜忌和恐惧也足以在亲历者身上留下永久的伤痕。
第二次见面时,莉莉比前一次放松,和我说了一些更具体的战时经历。连队内的气氛取决于指导员。莉莉见过毫不犹豫让少年军当诱饵或道具牺牲的指导员。她详细叙述,每天会有一队被抽签选出来去探测无人区,有不少人就是在那样的任务中踩中红外控制的地雷死去。这样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事例有很多。但莉莉也曾经被指导员舍身救下。“他对我和另外几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就爬出战壕。他跑出一段路,故意鸣枪吸引注意力。我们拼命往反方向跑,最后逃出了包围。我们知道他那是去送死,为了我们。谁都没说什么。但我们都知道我们永远会记得那晚上。”
在叙述这些经历的时候,莉莉的声调和表情十分平静。在我与她的两次对谈之中,她几乎始终维持着这种第三人叙述者般的态度,有时显得颇为冷漠。当我问起这一点的时候,她微笑了一下,反问我:“如果我不和自己保持一点距离,我该怎么和你说这些事?”我又问,她觉得和她一样对于帝国灌输的理念心存怀疑的前少年军成员有多少,她无所谓地耸肩,干脆答道:“我不知道。”
许多前少年军成员对于帝国抱有强烈的憎恨,他们感到被虔诚地相信过的人和理念一同欺骗背叛。莉莉对于决定了人生轨迹的秩序似乎不抱持这种激烈的感情。“人都差不多。”她这样的评语中隐含对于取代帝国的新世界的猜忌。
另一些时候,莉莉会自相矛盾。她否认少年军是一个同质自洽的共同体,暗示她对于少年军的归属感不强;但她也承认特定情况下,前少年军的身份对她来说是一切。“即便我不是个模范的少年军成员,但我确实是其中一员。我曾经感到除了那段日子,我一无所有。”
我追问那具体是什么时候。
“在改造营待了半年之后……在我放弃毕业的念头之后。还挺奇怪的,当少年军不存在之后,它反而变得更加重要了。”说完这些,莉莉难得沉默了一段时间,“现在我不再那么觉得了,但我……还有其他人都不可能假装那没发生过。对于很多人来说,我曾经是少年军这件事是决定性的。我没办法反驳。我想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但过去是唯一我改变不了的东西。”
莉莉确实对于人心有着超出年龄的洞察力,但因为对他人抱有强烈的不信任,很多时候显得尖刻无情。在莱辛任教过的一位教员A(本人要求匿名)告诉我,莉莉的无动于衷和刻薄都令人印象深刻。揭露帝国军暴行和普通人生活惨状的纪录片场常常哭声一片,但据教员A所说,莉莉没有哭过。她还会在课堂上问一些刁钻又并非毫无根据的问题,如果教员答不上来,气氛往往非常难堪。莉莉的意图也许并不在于为帝国政权辩护,只是忍不住指出一些逻辑不通顺的地方,但听者不免往那个方向想。
莉莉这种态度在招来了麻烦。
在黑色情人节之后,改造项目的目的和形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通识课程基本全部取消,取而代之的是高强度的政治思想课程、讨论会和讲座。安保措施和纪律管理也变得都极为严格,“基地”就此成为封闭性的“营地”,学员的自由被军事化管理的日程和各种规章制度限制,教员开始佩枪,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教官”。但改造系统的运营和规划本质依旧十分原始,走一步看一步,不断根据情况改变调整策略。
奥尔夫·波尔金回忆起离职前与继任者交接的场景时义愤填膺:“那时候我看着来抄家一般闯进办公室的那群人,我就觉得改造项目肯定会失败。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在少年军手下吃过苦头的地下抵抗组织成员,对帝政统治的了解停留在新闻报道层面的海归者,盟军指派空降的官僚……如果说我和同僚们是天真的空想家,那么后来的这群人就完全把自己当监狱长看待。他们完全不了解少年军内部构造,也并不把那些孩子当人。”
白发苍苍的学者从电子烟斗里吸了好几口,才继续对我说:“我知道有很多孩子干了坏事……非常邪恶非常可怕的暴行,但他们也是人。大人也一样。残暴也是人性中的一面,所以我们需要教育,需要道德,它们是管束毒蛇的大棒和枷锁。应该负责的是让孩子太早成为邪恶的大人的那些家伙,而不是孩子自己。”他看向我,露出一个有些难为情的微笑:“我知道我这套思想现在已经过时了。但我还是觉得,我们真正的仇敌不能是孩子,那样的话,这个世界真的不对劲。”
波尔金的想法在和平摇摇欲坠的战后第一年缺乏立足之地。发生在南部港口城市D市的前少年军成员袭警事件、第二大城市议会广场的自爆袭击都只令运营层的态度变得更为坚决。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况出现,学员们“毕业”的要求又多了一道手续。完成课程、通过测试之后,他们还必须历经为期一到两个月的观察期。便衣考察人员和电子监控网络会严密监视学员,确保每个毕业的学员都真正洗心革面。
而在职教员对于辅导的少年少女们也抱有戒心,学员与教员之间爆发冲突成了家常便饭。进入莱辛半年左右,莉莉开始脱离学员严格的日程表安排。旷课、拒绝参加各种集体活动,破坏公物,甚至对教员动手。她的履历上因此都是记过和禁闭记录。她并不打算为那时自己的行为辩护:“我也把他们(教官们)当成了敌人。在那种环境下,矛盾很容易激化。‘既然你们觉得我是个激进分子,那么我就变成那样给你们看’,差不多是那种感觉。情绪上来的时候,我会做得很绝。”但她看起来并不后悔,好像在说,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那么做。
由于“不守纪律”加上拒绝沟通,短时间内,莉莉接连更换了两任指导教官。教员A是其中之一。“我们不想再经历一次事变,所以容易反应过度,把任何质疑的声音都当成是狂热分子。”她对于那时候将莉莉视作帝国狂信者感到内疚:“如果我更耐心一点,也许之后的事都不会发生了。看到新闻之后,我立刻知道那是她,那糟糕透了。同为女性……不论她是不是个好学员,她都不该经历那些。我感觉自己也是加害者之一。”
她指的是造成轰动、占据过去半个月各大媒体头条的“莱辛丑闻”。
莱辛丑闻不仅揭露了现有改造系统丑恶的一面,更暴露了所谓观察期形同虚设。
03
今年1月19日,莱辛改造营在任教员斯坦尼斯拉夫·斯坦坠亡。警方调查后认为斯坦药物误用过量产生幻觉,从其办公室的窗口跳了下去。这个新闻在当时并没有引发太多关注,毕竟那时所有人的焦点都在联邦广场的宫殿内上演的组阁政治大戏。
6月6日,帝国军无条件投降暨停战一周年纪念日,那也是莱辛改造营新一批学员毕业、正式告别近似战俘的身份的日子。
当日早晨9点左右,名叫阿列克谢·冯霍恩的少年从莱辛改造营的某栋旧楼窗口一跃而下,当场死亡。
那天离阿列克谢的十八岁生日还有半个月。而他选择的那栋楼正是四个多月前斯坦坠亡的同一建筑物。在踏出无可挽回的那一步之前,阿列克谢给各大媒体发送了一段视频讯息,那是长约五分钟的惊人自白和告发信。他声称斯坦的死并非意外,而是他杀,凶手正是自己。据阿列克谢所言,斯坦长期对指导的学员实行性侵害,同时用药物对受害者进行精神控制;受害者是阿列克谢的朋友,他在义愤下杀死了斯坦。
讽刺的是,阿列克谢原本是当日毕业典礼的学员发言代表。而在事件发生前,负责指导评估他的多位教官都对于他成功被再教育深信不疑。阿列克谢是从哪里获得了拍摄视频的设备、在哪里设置好定时发送的邮件的,目前都是未解之谜。能够确认的是,改造项目引以为傲的观察期跟踪调查没有察觉他行为中可能的异常。
半军事半政府机关的掩饰行为,性侵未成年人,药物滥用,司法公正,这一事件集齐了争议性的关键词,迅速掀起舆论狂潮。虽然阿列克谢的视频很快在各大信息平台被删除,但还是不断继续在用户之间流传。这一丑闻还牵起了另一桩在首都市法院受理的未成年相关案件,3月,杰克·威尔逊被提起公诉,涉嫌伤害多名未成年人。杰克·威尔逊正是阿列克谢在视频中提及的莱辛改造营纪律管理委员会负责人,被起诉时威尔逊已经被免除改造营职务。
6月6日当日,莱辛改造营管理层举行新闻发布会,运营负责人辞职,管理层大换血,接手莱辛的新班底承诺彻查事件真相,并恳请媒体保护当事未成年人的隐私权。此后,改造营方面就维持沉默。6月7日,首都检方宣布重启对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死亡案的调查。截止本报发稿时分,检方调查还在进行中。检方在6日事件现场发现了署名收件人“警察”的塑胶袋,据悉里面有装有疑似药物的颗粒的小瓶,还有另一部分证物。死者遗体已经进行过司法解剖,由于没有前来领取的亲属已经火化。加之现场取证困难,不少司法专家认为公众不应对调查结果抱过多期待。
而在这一切发生的数日之前,我与莉莉第一次在首都市中心某处见面。
第一次采访期间,我与她谈论了莉莉在福利院的童年和黑色情人节。两天后,我与莉莉第二次见面。她在我对面坐下的那一刻,我感觉奇怪地不自在,仿佛有什么将要发生。
“先生,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事。”这是莉莉的开场白。
我和莉莉更早之前因为一个偶然在市内相遇,她那时得知我对于对数月前莱辛教官坠亡案有兴趣。直到现在我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但第一次看到那条新闻的时候,一阵恶寒蹿上了我的右边手臂。而当6月初的那个午后,莉莉平静地说出下一句话时,我感觉到了命定般的恶意:
“四个多月前死去的斯坦教官是我的指导教官。”
那天的谈话让我得知了远超我预期和想象的事。其中并不包括斯坦的死亡真相。但莉莉吐露的一切还是令我失眠了。我告诉自己,在动笔之前,必须再继续找别的相关人士查证核实。
两天后(也就是6月6日)早晨,我被片刻不停的消息声惊醒。点开送到《先驱报》公共邮箱中的那段视频之后,我感到有必要将这篇报道尽快写出来。
04
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是莉莉的第三任指导教官。
在黑色情人节之后的改造营体系之中,指导教官与学员每周日进行面谈,学员总结一周心得,教官则评估学员的“进展”。原则上,改造营方面鼓励教官和学员建立信任关系。教员必须遵循行为准则,教员与学员任何形式的亲密关系都是严重违规。如果有违反行为,学员可以向纪律管理委员会申诉。如果学员对教员不满,同样可以发起申诉并申请调换教官人选。莉莉前两次调换教官就是走的这个流程。
但由于教官掌控学员的表现评分、决定学员是否能够进入毕业流程,教员在学员面前事实上拥有几近绝对的权威。一旦纪律管理委员会不受理学员的申诉,学员就等同被困在同一名教员管辖下。不合理制度的漏洞成为犯罪的温床。
第一次见到斯坦,莉莉觉得他“还行”。那时莉莉已然被视作屡教不改的问题少女,看上去会在莱辛待到十八岁成年,那之后被送入管制更为严格的战犯收容设施。但斯坦与此前的两任教官不同,他单腿有轰炸留下的伤,内敛寡言,但对她很和气。斯坦没有和其他教员一样居高临下地训斥教育莉莉,而是鼓励她到办公室聊天。莉莉承认被长久孤立后,她偶尔会渴望有个能够心平气和交谈的对象。一次交谈之后,就有了第二次和之后的更多次。
那些看起来无害的闲谈中,令莉莉印象深刻的是斯坦的办公桌上有许多纸质书。那在战后颇为稀罕。斯坦注意到,便开始鼓励并指导她阅读。如果不是战争,斯坦也许有机会进入大学教书。至少斯坦如此声称。
现存开放的政府档案中几乎没有关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坦的资料。他的家乡似乎在南方,但在丑闻曝光之后,即便将南方翻了个遍,媒体同僚们也没能找到斯坦这个人真的存在过的证据。帝国吞并南方诸多政权的战役是帝政初期最血腥的一笔,那时不计其数的南方居民逃亡北上,南方政府投降前,内部主张抵抗到底的鹰派摧毁了基础设施,个人信息和资料随之遗失泰半。斯坦似乎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姐姐,但她在帝国军入侵时遭到侵犯,发现怀孕后自尽。但这也是无法查证的说法。
莉莉逐渐对斯坦放下心防。她考虑过重新回去修满课程、好好考试毕业。但信赖招来的是噩梦。“他恨帝国的一切,以它对待他姐姐的方式对待我、惩罚我,以此复仇。”描述斯坦所作所为的时候,莉莉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个空洞。她会突然跳回时间更深处,叙述战时少年军内的体验。那些经历有共通之处。但莉莉大体上还是表现得很平静,这让她直白冷静的叙述获得了一种野蛮的暴力。
作为听众的我不止一次因为自己的生理性别而感到不适。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同为男性的另一些人能够做出如此恶行,并为我无法给出一个解释而羞愧。想要在这篇报道中找到一些骇人听闻的细节的读者会失望,我会将它们留给法庭。
莉莉试过申诉,但杰克·威尔逊与斯坦有交情,她的控诉石沉大海。由于她的“恶名”,虽然她的精神状况肉眼可见地恶化,教员和其他学员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只是顽固分子的疯狂。莉莉在那段时间更加频繁地“违反纪律”,故意违反每一条可能违反的规矩。少年军的身份变得重要。她开始自残,试图轻生。学员身上的生理数据探测装置让她一次次被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她有严重的睡眠障碍,但因为她会将安眠药囤积起来,医务室最后拒绝给她开药。
“所有人都看得见我,但我也是透明的。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污渍,他们都恨不得我快点消失,但又不愿意给我自愿消失的权力。”
我很想写,莉莉并非完全孤身一人。但那种说法淡化了她经历的孤立和漠视。在我们的对话中,我小心地询问有没有哪怕一个人注意到她的状况,莉莉以陈述事实的口气告诉我:“我试过告诉自己我是爱他的。但最后,我实在做不到。如果没有阿廖沙,我早就死了。”
阿廖沙是阿列克谢·冯霍恩在莱辛改造营内更广为人知的通行名字。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与一些揣测截然相反,他们并没有恋爱关系。莉莉坚称他们的关系连朋友都够不上。采访中,她花了很长时间试图给与阿廖沙的牵绊定性,不是朋友,不是恋人,甚至不是同类。莉莉说她也不了解阿廖沙,有时候甚至会怕他。到最后我也不确定我是否理解了他们的关系。无疑的是,他们对彼此有特殊的意义,极度依赖对方。“我会为他做任何事,他也一样。”这句话在如今看来,更像噩兆。
6月6日之后,我试图追踪阿列克谢的生平,但很快走进死路。能弄清的只有他被赫伯特·冯霍恩——一位前帝国外交官——收养,因此获得了这个姓氏。关于冯霍恩一家有许多传言,但无一能够确凿证实。帝国投降之日,冯霍恩一家在家中地下室服毒自尽,所有私人和官方机密文件都被事先付之一炬。冯霍恩家的养子不止有阿列克谢一人,我在一所医院找到了幸存的唯一另外一人。他在被征入少年军后负伤,双目因激光照射失明。但他拒绝谈起在冯霍恩家时的任何事,对于阿列克谢,他只说“无可奉告”。
而莉莉的叙述也在1月19日那里突兀地中断了。她开始模棱两可,不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说斯坦需要服用很多止痛药来盖过腿部旧伤,有时候也会依靠名为“愉悦”的药剂提神。他服药过度并不让她惊讶。随后,她就跳到了斯坦死后。
采访时我就认为她显然知道什么,但她还不够信任我。
莉莉没有提及阿列克谢对斯坦的态度。她对于斯坦之死异常的沉默是否是对阿列克谢的保护?我询问她为什么要接受采访,告诉我她告诉我的一切,她是否想要正义的裁决。莉莉笑了:“我要正义有什么用?我想要更多人知道这些。也许在另一个营地有另一个我。说不定还来得及。”
但莉莉可能也没料到更多人会以那样的方式知晓这一切、比她愿意对我透露得还要多。
事件发生之后,莉莉由于情绪失控被送医。
05
莱辛丑闻曝光之后,莉莉短暂进入过公众视野一次。
三天前,莉莉受检察官传唤,为重启的调查作证。检察院门前全都是事先得到消息的媒体。下车到登上台阶进入大门内的这段路凶险、易于发生冲突和意外。她戴着帽子和口罩,在改造营和检方人员的陪同下前行。检察院方面准备不足,场面非常混乱。
有人搬出从莱辛毕业的前学员的说法,询问莉莉是否与斯坦有恋爱关系,他们的纠纷其实是男女纠葛引发的情杀,她是否真的在案件当日神志不清。甚至有记者质疑阿列克谢·冯霍恩自白的真实性,暗示他和莉莉只是以极端的方式博取公众注意力,意在美化少年军形象。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如果她真的有勇气证明改造系统的弊病,那么应该真的站出来,而不是那么蒙头捂脸地藏住身份。
莉莉站住,突然将帽子一扔,然后去扯口罩。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她怒气冲冲的眼睛。
“那好,给你们看就是了。反正我没有什么要藏的!”那时的莉莉是平静的所有反义词,和与我谈话时判若两人。
同行的人立刻用身体遮蔽住莉莉,但还是有记者抓拍到了口罩落下的瞬间。
场面失控,莉莉被立刻送回车里。同行的改造营教员与拍照的记者爆发口角,险些升级为肢体冲突。最后,在现场的一位备受尊敬的资深同行走过去,将相机抢过递给那位教员:“我们还不至于不像样到这个地步。”
那天的冲突成了记者圈子里人人见面都要议论几句的话题。
莉莉同意接受采访的时候,预见到了自己可能会面对的攻击,并且对此直言不讳。在采访中,她有两副声音,一副声音用词直接到粗俗,另一副圆滑而老练。
“大概会有人叫我叛徒,不论是帝国还是这个新秩序,我对哪边都没什么感情。我不觉得改造制度本身应该被废除。有人的确被它帮助甚至拯救了。我还有其他少年军成员从小理所当然接受的许多事确实是错误的,必须有人告诉我们。但方式出了问题。”
“大概还会有人骂我是狗杂种是婊子,但那和我没有关系,我不在乎。”说这话的时候,莉莉露出了斗士般的无畏神情。
停顿了一下,她露出真假难辨的讽刺表情:“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只是把另一个版本的正确事实塞进脑子里没法真的让人改变想法。而如果要打感情牌,就会一不小心走得太近,那又会成为新问题。不管怎么说,也许我这代人的一部分人就是无可救药。我们是帝国留下的一笔难处理的遗产,不能扔掉,但是放着也只会造成麻烦。等我们被淘汰干净,问题就解决了自己。”不等我说话,她又笑了:“不过,‘我们’到底是谁呢?”
06
采访倒数第二个问题,我照例询问莉莉对于未来的计划。她像是早就准备好应对这种问题的答案,应得有些太快,但又十分有她的风格:“我不知道,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建议?”但明摆着她不需要也不会接受他人的建议。那态度让观者不免有些担心她是否会因为过于有主见而做出无法挽回的决定。但我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她说教。她的人生经验远远要比我复杂沉重。
最后,我告诉她,依照法律,我撰写任何相关稿件都必须使用化名。我想知道她是否有偏好或是忌讳。她耸耸肩,让我随便选一个。但她随后又轻声说:“小时候,很小的时候……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那是福利院按照收容顺序分派的。我就会想,生下我的人有没有给我起过名字,如果有,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名字。”
我们之间相隔的桌子上的餐巾有铃兰图样。
“谷中百合,我喜欢这个词组的发音。”她抚摸着白色花朵刺绣说道。
铃兰,谷中的莉莉,有幸福归来的含义。
就那么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Lily of the Val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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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零下三
“交接的车辆马上就到。会有负责人带你到安全的地点安顿下来。”驾驶座上的中年女性解释道。车外是某栋大楼地下空荡荡的停车场。停顿片刻,她又小心道:“刚才是检方准备不足,没想到会有那么多媒体闯进去,给你造成了惊吓,请容我代表检方向你道歉。”
弥雅坐在后排,闻言抬头笑了笑:“我没受到惊吓。”
对方一噎。
弥雅知道自己的反应让这位检察院方面的人士不自在。自从她在医院中醒来,所有人都因为她异常的平静表现而不自在。就好像她更该以泪洗面,那样才“正常”。于是冠着心理咨询师之类的头衔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进病房,试图引导她面对自己“真正的情绪”,或是善意地告诉她哭出来也不要紧,情绪宣泄是必要的云云。
但弥雅对于劝慰和忠告无动于衷。
那天以来,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也根本不需要镇定剂。
可能那些专家说得没错,她的确不太正常。弥雅甚至感觉不到悲痛。腺体分秒不停地开火,她处于备战亢奋状态,只等一个机会。比如刚才在检察院台阶上。她多希望他们能在把她兜头罩在外套下塞进车之前再多给她几秒时间,让她告诉全世界,她不是什么完美的受害者,她不想躲藏,也不准备有所隐瞒。
在成功坦白之前,她不能休息,更容不下分毫的软弱情绪。弥雅感觉自己很像拦住疯涨水流的大堤,只要出现一丝缝隙,就会决堤。
一辆黑色轿车驶入地下停车库,前灯跳动两下。
弥雅觉得刺目,阖上双目。
“就是那辆车。”尴尬的一拍停顿,“今天请你放心好好休息。”
弥雅没有应答,径自下车,走到黑色轿车边开门坐进去,看都不看再次闭上眼睛。
原本乘坐的那辆中小型客车发动引擎开离去。
地下停车场再度陷入寂静。黑色轿车没有跟着驶离的迹象。
弥雅往前投去随意而困惑的一瞥。猝不及防,她在车内后视镜内对上双熟悉的蓝眼睛。
她一个激灵,全身绷紧。
弥雅随即模模糊糊地想,她好像确实很久没看见他了。可能是医院方面生怕刺激到她,她在过去十多天内没有见过任何与改造营相关的人。在检察院门前下车的时候,弥雅余光捕捉到熟悉的身影,但她以为那是太紧张产生的幻影。
兰波回转身与弥雅面对面。
弥雅不由怔了一下。
他头发乱糟糟的,衬衫领口敞开,衣襟皱得厉害,如果脸上再多一两道血痕或是淤青,就完全是一副才脱离群殴的狼狈模样。
注意到她的视线,兰波难堪地捋了捋头发,笑得颇为勉强:“弥雅。”
“你为什么在这里?”弥雅尾音拔高,她怕再说得慢些就会变调,快速吐出的词句听上去恶狠狠,“我向你承诺过,我会毕业。现在我已经毕业了。之后我做什么、遇到什么事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兰波搭在座椅靠背边缘的手指收紧,面上还算镇定:“我接到指派命令,暂时担任你的监护人。”
弥雅困惑地眨了眨眼:“你难道不应该回营地去辅导新学员么?”
兰波沉默了一瞬。
弥雅立刻意识到,她在医院中滞留的这段时间,外界的变化比她想得还要剧烈,她默认的常态已经被颠覆。
“虽然还没对外公开,但莱辛改造营已经基本暂停运作。我有军方的背景审查许可,加上……”兰波唐突地省略过什么,跳到结论部分,“总之,我可以继续陪伴在你身边。”
尖利的话脱口而出:“但是我不想要你在我身边!”
片刻刺痛的死寂。
弥雅懊悔地攥紧手指成拳。也不完全是假话。被不知所措的陌生人包围,她感到无坚不摧。但到了兰波面前,既是尖刺也是护盾的强硬姿态完全失效。
兰波从最开始就不希望她踏进公众视野,为此不惜弯折原则,替她遮掩甚至威胁旧友。他竭力避免的事态最后还是在她的首肯下成为现实,只不过这现实和计划不同,出了唯一也是最关键的一个差错。
弥雅已经不太明白,她走到这步到底是为了什么。一秒,她想埋到兰波怀里肆意大哭,后一秒她又希望他消失,没有出现过更好。
而兰波对她扮演的角色一无所知。他被她的话语击中,依旧露出苍白而温柔的微笑:“你不用忍受我太久。再过一周,最多十天左右,你就可以获得新身份离开联邦。”
弥雅跟不上话题:“什么?”
“你会提前出发前往海外。那样可以避开媒体的骚扰。”
“我……没有被项目除名?”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会被除名?”
弥雅低下头,良久,才逐词吐出短句:“我不想去。”
兰波勉力维持镇定,说些效果有限但不得不说的话:“对于阿廖沙的死,我感到非常遗憾。我知道他在你心里占据了特殊的位置。新闻的热度会过去,伤痛不会轻易愈合,但弥雅,你的人生没有结束。继续生活下去很困难,但你还要活下去。”他兀地一顿,好像下定决心:“我也会——”
弥雅莫名心慌,哑声打断:“他说过差不多的话。”
“谁?”兰波在发问的后一秒就明白过来。他又联想到了什么,表情随之僵硬。
一如既往地敏锐。弥雅这么想着,微微笑起来:“我和阿廖沙约好了在毕业典礼当天把斯坦案子的真相抖出去。是他的想法,但我同意了。”她看向窗外,即便车窗外只有柱子和荒芜的混凝土地面。“只是,最后和说好的不一样。他骗了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兰波像是没听懂她的话,而后蓦地打了个寒颤,失去表情,语声不稳,顿促的节拍漏出动摇的底色:“而你,之所以会同意他的提案,是因为我——”
弥雅侧眸看他一眼,喃喃:“别摆出这种脸色给我看。”
兰波茫然地望向车玻璃中自己的倒影。
“你看起来恨不得杀了自己。”
兰波闻言竟然笑了一下,蓝眼睛深处有幽光跳动:“你说得没错。”
弥雅不知道他在评判自己的表情还是心绪。顺势逼兰波“负起责任”的念头一闪而过。弥雅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兰波,他优柔寡断的另一面是超常的责任感和温柔。只需要她一个暗示,他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背起新的一重罪责的十字架。这次事态严重,不仅仅是能否放下往事,牵扯到人命和她的前路,兰波不会再提需要时间和距离来完全接受她。他会毫无怨言地忍受并掩藏痛苦,忠实地陪伴她,也许那样就是一生。那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也许就是矢志不渝。
但这和之前的状况相比有什么差别?
只不过是兰波背上压着的责任感和罪恶感变得更重。
弥雅后知后觉地记起来,她的初衷就是将他从这两重枷锁下解放。她不需要、也无法忍受披着爱的外衣的歉疚。
念及此,她熟练地将自己的情绪切割开来,将所有软弱塞给旁观一切的那一个自己,找回丢失的强硬态度:“我们要在这停车场待到什么时候?还是说,我和你要再在车里来一次重要谈话?”
兰波转向前方,撑住方向盘深吸气:“我在等待出发的信号。免得再次被记者围追堵截。”
“我不介意被记者追上。”弥雅拈起放在腿上的口罩,将挂绳绕在小指上轻挑地甩了甩,嗤笑说,“他们大可以把我的名字和正脸照片放在所有报纸头版。我无所谓。”
兰波没有回头,咬字略微加重:“弥雅。”
“下次有机会,我还是会和今天一样以真面目示人,让他们拍个够。”
这发言似乎触碰到兰波底线,他嚯地转身,蓝眼睛因为怒意熠熠生辉,只有措辞还算隐忍:“我们……其他人和我都在试图保护你,让你不受舆论和流言伤害,能够不受打扰地开始新生活。弥雅,请你,我请求你别再那么做了。”
清醒状态下,兰波从来没那么不加掩饰地对她表露过不满。即便知道是她先挑衅、是她不讲道理,弥雅还是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冲,委屈又恼怒。“也请你别那么纡尊降贵地和我说话!”她学着他的口气反刺了一句,觉得还不够,干脆就着逼他心死的由头把话说绝:“我不需要任何人……尤其不需要你保护!”
语音未落,弥雅便有些恍惚。
这和兰波刚刚认识的时候何其相似,那时她也强硬地拒绝他的保护。
兰波没有说话。沉默的时间长到她心慌,但她不敢抬头看他。
到最后,她爱的形式竟然也只剩下伤害。身体上的,言语上的。也许这一次她终于成功彻底地伤到他了。
弥雅就有些想笑。如果跟着她的亡灵还在,大概也会放声大笑。然而,把一切曝陈在阳光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见过斯坦的声音。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死透了,不再侵扰她,不再让她做噩梦。但她也真正成了一个人。
放置在挡风玻璃下的通讯装置屏幕亮起,发出孱弱的鸣叫。兰波转回去看了眼,一言不发地启动车辆电源。
“你确定你还能开车?你的手在发抖。你可以叫个人来代替你。”
兰波笑了,他念出她的名字,两个音节,宛如温柔的叹息,也似吟诵描绘血腥战争的长诗的开篇短句:“弥雅。”
车辆驶上弯折的坡道。
“随便你怎么说。你可以尽情用刻薄话奚落我,以冷酷的眼神刺穿我,随你用想得到的别的残忍行径伤害我。”他在等待通过车库出口认证的短暂数十秒间回头,信号灯的赤红是他双眸中湛蓝湖心熄灭后复燃的火,那艳丽景色像剧毒颜料倾覆的大型事故现场,平静得惊心动魄,“你令我心碎,但你无法再使我却步。”
“我在这里,会留在这里。”
他这么说。
黑色轿车冲出甬道的阴影,朝上跌进夏日澄澈无云的艳阳天。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水喜和涵涵子的地雷,感谢清荷寒晓的火箭炮!
第63章 零下一
弥雅醒来时还是黑夜。她撑起身打量四周,又重重躺平。
床头柜上的时钟指针涂有绿色荧光颜料,静静指向夜间十一点差五分。是哪天的晚上十一点?弥雅呆呆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看了很久,才一点点地回忆起来:兰波将她带到了某间位于首都新区的公寓。途中他们像遵守什么封口的契约,没有再说一句话。是什么契机,因为什么小事,弥雅记不清了;总之抵达这“安全屋”没过多久,她便与兰波争吵起来。
确切地说,是她单方面歇斯底里地发脾气,在他面前完全崩溃。
冷静的时候回忆自己怎么被情绪彻底支配是种奇怪的感觉。即便在她尖叫着说出最伤人的话的时候,弥雅沸腾的思绪最靠后的地方,也有一个冷然旁观的她,事不关己地判断着:不能这样,这样下去不行,太不像样了。但她停不下来。情绪是洪水猛兽,打开栅栏就只能顺着它漂游。
于是弥雅躲进房间里,不许兰波踏进一步。她无法忍受他的关怀和好意。她不值得,她没有发现阿廖沙的异常,任由他独自无可挽回地坠落,她没有资格被那样温柔迁就。她希望他别再管她,放任她自流。但兰波始终耐心宽容,不论弥雅怎么说怎么做,都不为所动。有一个瞬间,弥雅意识到这份她现在无法理解却无法脱身的悲恸,兰波也体会过,并且尚未摆脱。她更唾弃自己,然后愈加用力地试图推开他。恶性循环。找不到出口。
整整一天都是这样拉锯着度过。
时间的流逝弥雅记得很清楚,因为这间朝南的卧室是落地窗户,晚霞和晨曦都泼洒地面,直漫到她蜷缩其下的桌子旁。变化的光影无情地提醒她,不论她怎么想,地球还在自转公转,日升月落。
最后弥雅筋疲力尽,哭到头痛恶心。
她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怎么到了床上,她不清楚,记不得了。但看起来她睡了有十多个小时。睡多了也头痛。她缓缓爬起来,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光着脚走进浴室。身体这么熟门熟路,她怔了一下。一次次地站在盥洗台前用冷水泼脸的记忆闪回,模模糊糊。冲了个澡,弥雅感觉像蜕了一层皮,爽快多了,但是窗户里透进的夏夜微风都吹得肌肤刺痛。裹着浴巾晃出浴室时她又想起来,好像白天时汉娜来过。刚才醒来时没留意,但是卧室一角的凳子上放了一沓衣服,有扔在索默太太家的那几件,也有没见过的。原来汉娜确实来过。她好像还说了什么,但弥雅暂时回忆不起来。
崩溃简直就是一场宿醉。弥雅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个过程。但这回,她为自己失控的表现羞耻。自我厌弃的念头令呼吸再次变得急促,她咽下唾沫,环顾四周,想找个什么转移注意力。这次弥雅看到了窗边桌子上放了一叠信封。
她用毛巾包着湿发走过去,旋开台灯,随手拿起最上面的那个信封。
——致弥雅。
没见过的圆润秀丽字迹。扯开信封,弥雅站着读第一封信。只看了第一句,她就知道发信人是谁。目光下落到最后一张信纸末端。
——你的朋友,克拉拉。
她在桌边椅子上坐下来,开始认真读信。
第一封信封封口的日期在一个多月前,那时弥雅刚刚离开莱辛开始观察期。第二封信写在两天后,补充了一些上封信漏说的琐事。每封信的间隔少则一天,多则三四日,文体与克拉拉说话语调相似,生动又有些跳跃,事无巨细,将改造营的一草一木带到弥雅面前,色调却比她记忆中要明亮。
最后两封信写在毕业典礼后。克拉拉对阿廖沙揭露的丑闻只字不提,只详细叙述了莱辛乱糟糟的气氛;学员们在困惑的两天等待之后,被分批遣送回家;他们并没有就此毕业,但之后是否还需要回去毕业是个无人能够解答的问题。至于无家可归的学员,似乎会被另外新设立的设施暂时收容。最后一封信写在克拉拉回到母亲身边之前,相较之前的书信都要简短,从字迹也看得出落笔仓促。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提过的那只宠物狗雪球,昨天我和母亲短暂通话,她告诉我雪球还好好的。这次我回去就能见到它了。我多希望你有一天也能见见它!当然,它已经是条老狗了,可能没以前那么淘气、那么精神了,但它一定还是个好玩伴,它也肯定很喜欢你。
接我的人快到了,我必须快点写完把这封信交给兰波教官。弥雅,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回信,但我会等着你的回音,也期待与你再见面。能有你这个写信的对象真是太好了。我有好多话想和你当面说,我也会听你说的。那时候,我们都在外面了,就和我们约定好的那样。
你的朋友,克拉拉。”
将信纸原样叠好塞回信封,弥雅怔怔看向窗外。她第一次看清了这扇窗户外的景色。新区的建筑物比城中心老区高大,这栋公寓楼也不例外。已经过了宵禁时分,但月色皎洁,从窗口望出去,不止看得见教堂尖塔和穹顶起伏的轮廓,甚至可以分辨出双子湖隐隐闪光的水面。
悲痛结成的茧剥落了,弥雅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重量,还有在这窗口外、在这栋公寓楼外、在最远的建筑物后,夜幕辽阔。她在呼吸,还活着,而世界广袤,看不到尽头。她为这个发现心潮涌动,却说不清为什么,茫然无措,毫无来由地特别想和人说话,什么都好。
弥雅打开门。
四周静悄悄的。折过拐角是连通阳台的客厅。拉门敞开着,弥雅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阳台上只摆着一把扶手椅,夜色已深却还有人坐着。她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地板发出吱呀轻响。
兰波循声回过头,脸容为阴影覆盖,看不清神色,但声音很温存:“你醒了。饿了?”
虽然不记得上次进食是什么时候,弥雅摇摇头。沉默片刻,她有点胆怯地问:“我能在这待一会儿么?”
“当然。”兰波说着要起身。
弥雅往椅子扶手上靠,轻声说:“我躺够了,不用让给我。”
兰波便没再坚持。
片刻宁静的沉默。
“对不起。”她突然说。
他讶异地抬眸。
“我为自己的表现,还有我对你说的话道歉。真的对不起。”弥雅老老实实地垂头,“那些话不是有意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想了想,她又讷讷地反驳自己:“也许那些确实是真心话。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兰波摇头,表示他并没有把她的言行放在心上:“你只是很震惊,然后有些迷失了。”
“我没有迷失,”弥雅下意识反驳,声音却越来越弱,“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骗我。我……我不想顺着他准备好的剧本演下去。”
“那么你想要怎么做?”
这个问题弥雅反复思索过,她立刻答道:“我要对检察官坦白一切。是我。是我砸了他的后脑。然后我向阿廖沙求助,他给斯坦灌药,然后和他说话。而我就站在那里看着,看着他从窗口跌下去,摔得不成样子。”她的发梢还湿漉漉的,风一吹有些发寒。她抱紧双臂,用余光瞟兰波:“我原本下定决心在前天就那么做,但还没进检察院就被打包扔回了车里。你……应该早就猜到那天发生了什么。”
兰波平静地颔首:“事实和我的猜测差不多。”一拍停顿,他又问:“那么,在你向检察官坦白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弥雅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仿佛这问题不言自明:“我……会接受审判,受到应有的惩罚。”
兰波笑了。
她无措地揪住一缕头发缠住指尖。
“不,”他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你不会被判刑。更可能的情况是,你甚至不会被起诉。现在案情已经难以取证,从司法角度考虑,真相无法判明。考虑到你此前的精神状况,你的供词很可能不被采信。即便你确实被认定有连带责任,也很可能被判定为对持续侵害行为的自我防卫,不会定罪。”
弥雅半晌失语。再次开口时,她磕磕绊绊,语句支离破碎:“可是……这不对,不应该这样。斯坦死了。阿廖沙也死了。而我……只有我还活着。这不对劲。”
“你经受了不公和伤害,为什么没有资格活下去?”兰波犹豫了一下,轻轻覆住她的手背,“对阿廖沙做出的决定我很遗憾。你也许不愿意听这些话,但弥雅,并不是你杀了他。他并不想让你那么想,才会瞒着你。”
弥雅想抽手,但兰波加大力道,她没能挣开。激烈的情绪已经耗尽了,声音发抖已经是她的极限:“但我没法装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死了,为我而死,因我而死!”
兰波闻言弯了弯眼角。
她瑟缩了一下:“你笑什么?”
“我记得自己说过和你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对安德雷,对伊万,对很多人……‘可是安东尼娅死了,因为我而死。’”他垂下视线,“现在我知道他们听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了。”
弥雅陷入沉默。良久,她重复了一遍:“可是,不应该这样。……也许不需要法官给我判刑。只要告诉记者,就会有大把的人来当我的法官和狱卒。”
兰波定定注视她片刻,轻缓地应答:“那么,我有个提议。”
她无言地示意他说下去。
“你按照原定计划离开联邦,先在交流项目的时长内上语言学校,然后上大学。开始新生活。”他没容许她抗议,径自徐声揭开“提案”的后半部分,“如果你不那么做,我就去向警方自首。”
弥雅呆住了:“自首什么?”
“在担任教官,也就是处在优势地位的情况下,与理应处在我监护下的未成年人发生恋爱关系。而且并非只是名义上。按照联邦先行法律,量刑三个月到五年不等。”兰波又笑了笑,意态平静,语调甚至称得上温柔,“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拿过一个法律文凭。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弥雅慌乱之下凑过去,揪住了他的衣襟:“但……但是我把你卷进来,是我强求你,强迫你……”
兰波不为所动,只是有条理地分析下去:“假设考虑到你自愿的说法,也许会酌情减刑,但接连两桩教官与学员之间的丑闻……”他哂然,与她视线相触,“舆论也足够扒下我一层皮。”
弥雅地思绪停摆数秒。兰波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湛蓝,澄澈,没有丝缕迷惘或矫饰的杂质,坦然与她对视,但也因此教人毛骨悚然。她意识到兰波是认真的。他真的会那么做,毫不犹豫。只是顺着他的话设想了一下,她便因为恐慌而浑身颤抖,语无伦次:“我……我不要。我不要你那么做,我——”
“如果你打定主意,一定要抱着罪恶感溺水,那么我也会下去。至少那样,我们还能做个伴。”这么说着,他轻轻环住她的腰往怀里一带,动作并不强硬,只要她想,就能轻易从他胸口撑起来脱身。他借着月光注视她神情闪烁变化,面上现出一抹古怪的微笑,语气中含着温和的嘲弄:“弥雅,如果你不希望我身败名裂,那么就请你照我说的做。当然,这个提案只在你还在乎我的情况下才奏效。”
弥雅看着他,彻底失语了。
她首次在兰波面前一败涂地。对上这样的米哈尔·兰波,她毫无反击之力。
“你——”她憋了很久,都没能找到合适的词眼。
兰波见状轻笑出声,带得双眼一闪一闪,有些孩子气的坏心眼。他开玩笑似地扣住她的手腕:“弥雅,劫持绑架他人感情这一招是你教我的。而我学得似乎还不赖。”
作者有话要说:这节今天写不完了,明天继续。
第64章 零下一
“所以,我们是否达成协议了?”
弥雅没答话。
“你看起来非常震惊,”兰波松开她,自嘲道,“我没有你想得那么高尚。如果违反规则是唯一的办法,那么我不介意那么做。”
“我知道……”她撑起上半身,别开脸低语。
兰波之前就为她破例过,不止一次。她也多次把自己当做筹码,逼兰波做只有一个选项的选择题。但与兰波的位置陡然互换,被自己用惯的手法将了一军,她心情十分复杂。
“我不喜欢逼迫其他人。但我走投无路了。我自知由我来劝说你缺乏说服力。而且,我甚至不不敢断言这最后一着是否会对你有效……”他苦笑着以目光轻触她的脸颊,“我已经让你失望、深深伤害你。”
弥雅咬了一记下唇:“我也说过,若是你伤害我,我就会反过来伤害你。”
玫瑰园里冰冷的亲吻;被雨幕冲刷的车内,真相揭开的瞬间;暴风雨侵袭的夜晚,漆黑的厨房,倾覆的空陶杯与作响的椅子;恶毒的话语,露骨的回避……
她知道兰波也一个不漏地回想起来。
肩头轻轻颤抖,弥雅整个人向内蜷缩。现在他们的姿态似曾相识,一把椅子,两个人。她想站起来,兰波拉住她,静默数拍才撤手。违心的推拒,说不出口的挽留。这一来一去的小动作概括了他们之间的所有。
弥雅握住椅子扶手,压着视线轻声说:“我只是见不得你受折磨。既然和我在一起只会让你痛苦,那么我宁可失去你。我不想让你觉得愧疚或是有什么未尽的责任,所以……让你恨我也没关系。”她短促且不自然地勾起唇角:“说出口就觉得这种做法简直疯了。为了不去伤害而伤害。我知道这很病态,扭曲,不正常……最后也确实变成了现在这样。可除此以外,我——”
“我知道,”兰波接口,“大部分责任在我。”
她想反驳,与他四目相接,将话咽了下去。
他们可以就究竟是谁的责任更多一点而永远争论下去,直到啃噬内心的情绪再次失控。但那样就浪费了这个月色清亮的夜晚。弥雅闭了闭眼:“我知道了。我……会按照你说的去海外交流,会继续念书。”说着,她从他腿上滑下地面。地砖的凉意令她哆嗦了一下,她后知后觉地注意到直到这一刻为止,她都在兰波怀里。透过单衣传递而来的体温对夏日来说略显灼热,但一旦离开了反而不习惯。
兰波跟着站起来,好像还有话语未尽。
弥雅不知所措地往阳台门边退了一步。
兰波立刻拉住她。这回他没有立刻松开手。他难得从头到脚都写着焦灼的窘迫,僵硬地抓着她不放,半晌才冒出一句:“今天傍晚安德雷给我发了消息。”
这话题转得实在突兀,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附件是他撰写的一篇报道,明天会刊载。”
弥雅吞咽了一下,看着地面说:“对不起。我瞒着你和他见面了。”但这也不过是她瞒着他的诸多事情之一,现在再道歉也更像走个形式。
兰波甚是勉强地称赞友人的工作成果:“安德雷也许会凭它一举成名。”
“我不会读的。”
“为什么不?那几乎是一封写给你的情书。安德雷本来对于少年军并没有多少好感,你完全把他拉拢过去了,”他涩然一笑,说话条理有些颠倒,“如果今晚我表现异常,也许要归咎到这件事上。读完安德雷的文章之后……我就有点心神不宁。我都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后悔。”
“某些部分就像是对我的谴责状。而那些控诉都有理有据,我无法为自己辩护。他让我终于想明白一些事,但——”兰波又停住了。他很少说话那么磕磕绊绊。
弥雅便顺着追问:“但是?”
兰波的微笑中透出一丝软弱的痛楚:“但读了他的报道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了解你。除了安德雷录入文稿的那些以外,一定还有许多你能向他披露、我却无从知晓的事。”
弥雅咬住嘴唇。她不敢问他是否为此而嫉妒了。
兰波忽然显得有些紧张:“然后我又想到,在我向你坦白之后,你就再没有问过我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兰波眸中挣扎地闪了闪,他差点就要放弃了,最后还是艰涩地问出口:
“你爱我吗?”
电流似的悸动窜过心脏的位置,弥雅不假思索地回答:“爱。”
兰波像被她吐出的短短音节击中。他怔怔看她许久,才不自然地笑了一声:“我的意思是,那是对你提问的答案,我刚才说的问题……‘你爱我吗’,‘你之后打算怎么办’,之前你总是这么问我。”
弥雅从脸颊到耳畔都腾地烧起来,她有些发抖。心头升起一股奇异的预感,但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她想要背过身去,以免失望,但兰波搭在她手臂上的指掌收紧。
他竟然也在颤栗。
“但你现在不问我了。也许我怎么想对你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有时候,我甚至会禁不住怀疑,你对我是不是已经只剩下怨恨……那是我应得的。但——”兰波重新为句子起头,眼中激烈动摇的波光逐渐凝成一派明亮赤诚的决意,他语调也更为镇定,“是我沉湎于过去,软弱而愚蠢,到现在才找到勇气。也许现在再说这些十分卑劣,但我的答案,你是否还有兴趣听?”
弥雅想别开脸,但她被兰波的注视拽进去,呼吸急促:“如果你只是因为觉得必须对我负责到底,如果只是出于责任或是愧疚心,我……我不想听。”
“如果是责任心或是罪恶感作祟,我就不会拉住你。有你的保证我已经达到了目的。我应该就那么让你回房间,保持沉默,守护你直到你离开。我的良知告诉我应该那么做,任由自己褪色,成为你未来天际线上一抹黯淡的影子。但我,”他笑了笑,以在告解室忏悔似的语气轻声说,“我想要你,想据为己有。”
弥雅嘴唇翕动,没发出声音。她听得到自己狂跳的心脏,感觉到他像要烧起来一般的指尖的温度。而这一切都融化在被月色熏染的流淌夜色中,好过头了,超出最大胆离奇的臆想,好得不像真的。她有点站不住,懵懵地陷进扶手椅里。
兰波绕到弥雅跟前,双手撑在她身侧低下来,直到与她平视。而后,他再次降低了一点,几乎半跪着注视她:“弥雅,初次见面那时起,你就刺痛我、令我困惑,但你教我感到不自在的地方又有几乎致命的吸引力。你使我痛苦,使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痛苦……但也许正是这部分最令我着迷,让我重新感觉自己活着。没有别人做到过。许多时候,我感觉是你拯救我,而不是我为你做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也许我真的恨过你,但是,并不存在我在你面前完好无伤却依旧被你吸引的可能性。你伤害我使我爱你,正如你的爱让你伤害我。”
他停顿须臾,等待他话语中的分量沉淀,而后将所有复杂精细的情感折叠进粗糙却也最有力的短短一句:“弥雅,我爱你。”
语声落下的最初的瞬间,弥雅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本能地理解了兰波说了什么,和那背后所有沉甸甸的感情。但她禁不住拨转思绪,从头再一次地确认,辨认他吐出的每一个音节每个词,认定她听到的确实是最简单的一个短句,中间一个动词。
回过神时,她已经俯身紧紧环住他。
弥雅将脸埋在兰波肩头磨蹭,感受他的体温,贪婪地呼吸着他的气息。
兰波收紧手臂,姿态小心翼翼,倒好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抱她才好。
“所以?”他谨慎地向她要求一个确切的答复。
弥雅动作稍停,抬眸睨他:“你的答案太复杂了,还扭曲。”
一拍停顿。她挨到他胸口:“但谁在乎呢。……我也爱你。这样就足够了。”
兰波的手臂和胸膛之间是一整个安稳的小世界,不安无处藏身。而弥雅说不清是她的脸颊还是他的怀抱更烫。他的发丝蹭过她颈侧,软软的痒。弥雅缩起脖子,轻笑一声。仿佛为了补偿,兰波侧过脸在刚才头发挠过的地方贴了贴嘴唇。她作势在他肩头推了一把。兰波含笑抬眸看她,只一眼,她就耐不住低下头去,往他怀里钻。
足以教人融化的对视真的存在。
“弥雅?”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兰波听上去无可奈何,但又像是故意的:“哪种眼神?”
“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兰波便将弥雅的脸温柔地抬起来。她跌进他的眼睛里,同时意识到此刻随眼睑开阖显露又隐匿的湛蓝色映出的只有她。不知道为什么,弥雅竟然又想哭了。也许是记起她最初的最初有多怕这双眼睛,恐惧会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又或许是一桩桩地回溯她为了停驻在他视野里做的事还有造成的结果,好的坏的,快乐伤悲,有用的徒劳的。当兰波找到她的嘴唇,温存地厮磨,这泪意只变得更加汹涌。
“我——”后撤分开的间隙,弥雅想要解释泪水的由来。但兰波仿佛已经全部心领神会,将她再次拉近,比刚才更热切地吻她。
一坐一立的高度差很快变得碍事,兰波圈着弥雅站起来,她勾住他的脖子,几乎挂在他身上。两个人跌跌撞撞地打转,像一对贪杯的舞者,踉跄转进客厅才勉强停下,却难以分开。即便光线昏暗,他们依旧可以看见彼此颊上眼中喜悦的光彩。
但随即,忧郁拖着逶迤的黑纱经过,蒙上一层阴霾。它与狂喜总是如影随形。一些更为庞大的词语不会因为两个人的冲突或和解而挪动分毫,影子依旧长长落在前路之上。
弥雅快乐到开始感觉愧疚。她忽然陷入沉默。
兰波也想到了什么,有些失神。但也只是一瞬。他要唤回她注意力似地俯就,在她唇边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
弥雅眼睫颤动,向他微笑了一下示意没事。而后,她就势双手捧住他的脸,凑过去和他贴住嘴唇,停顿得比亲吻更久,像个仪式。
松开之后,她才煞有其事地宣布:“我和你交换了罪恶感,一半一半。”
“确实,”兰波笑了,“这样感觉好多了。”
时间未必能治疗伤口,爱也一样。但伤口也未必一定要愈合。将爱和伤害的名头互换着彼此撕扯之后原谅,这对他们来说刚好合适。
两人在长沙发上肩并肩坐下。因激烈情绪震荡加速的心跳逐渐恢复平稳,但对触碰的渴望并未止歇。正因为太不容易,才需要以触觉再三确认眼下的一切是现实而非幻梦。
弥雅缓缓将头枕到兰波肩膀上,他的手臂便自然而然地绕过肩膀揽住她。
有好一阵,谁都没有开口。周围安静得不可思议,偶尔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鸣笛声,那是夜间开拔的火车。随后,弥雅轻轻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兰波:“所以我要问下一个问题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兰波可疑地缄默不语。
她拽住他衣袖摇晃。
“你不会喜欢,但我希望你能听我说完。”兰波显然早就深思熟虑过,徐徐说明道,“现在是敏感时期,如果在你毕业之后就有人发现我和你在一起,仅仅因为我和你曾经是教员和学员关系,事情就会变得很难解释、甚至引人注目。所以我要再在联邦停留一段时间。”
弥雅知道他说得有道理,还是禁不住别开脸嘟囔:“多久?”
“至少一到两年。”
她立即抗议:“那太久了!”
兰波叹息:“会有人记得。”
“但——”
他替她将一缕头发拨到耳后,温言说:“在我缺席期间,你也有机会仔细考虑。”
“考虑什么?”
兰波回答得一本正经:“你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和其他人同龄人相处——”
弥雅没让他说完,狠狠戳他胳膊:“你又来?”
兰波捉住她的手,口气古怪:“我不能不给你考虑除了我以外的其它选项的机会。”
弥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反问:“那么我好好考虑过之后呢?”
“如果那个时候你依旧选择我,那么就没人能指责我利用你年轻阅历不足。公平竞争原则。我不希望你太早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他眼里有幽幽的光一跳,拉着她的手凑到唇边,“还有是契约精神。如果你做出决定之后再想退缩,那种情况下……我无法承诺我还会同意放手。”
弥雅胸口因他暗含占有欲的动作轻轻一颤。她并不讨厌他偶尔流露的强势。这让她感到自己被需要。她顺势板着脸揶揄:“契约精神……你在求婚?”
兰波心平气和地回道:“你现在考虑这些还太早。”
换而言之,更年长的一方未必没考虑过。弥雅转了转眼珠,不说话了。确实如兰波所言,就在不久前,恋爱也都像远天星辰。婚姻对她来说更加是遥远又陌生的东西。
兰波见状弯了弯眼角:“所以我会等你,也不会逼着你做决定。”
说不上为什么,但弥雅有些高兴。她朝他身上歪,措辞变得更为大胆:“那……假如你不在的时候我真的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兰波抬起眉毛,似乎感到好笑:“我不在你身边不代表我会放任你忘记我。”
“那你准备怎么牢牢抓住我的心?”
“你会知道的。”
弥雅勾住他要继续盘问,却被悠悠钟声打断。
一、二、三……共十二下。
跨过午夜,日历上的日期向前跳一格。
兰波收紧手臂将弥雅拉得愈发近,珍重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生日快乐,弥雅。”
她怔了怔,这才想起来:业已开始的新一天似乎确实是她的生日。她一度以为永远不会到来的十八岁生日。
【0】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片尾曲:MARINA - About Love
(……假装这里是演职员表……)
下章尾声,之后是阿廖沙番外和甜甜后日谈。这篇文比预计篇幅要翻倍还多了一点,总之先谢谢各位一路的陪伴,么啾啾-3-
第65章 Epilogue
冬日昼短,弥雅考完下午最后一场考试时,日头已斜,路灯却还没亮起,建筑物和树木都浸在沉沉的青灰色暮霭中。她在教学楼的台阶顶端驻足,呼了口气,吐息散成稀薄的白雾,身体里因期末周而累积的疲惫也随之消失大半。
假期等同从此刻开始,天气很冷,她却感觉浑身轻飘飘的,缺乏实感,甚至有些茫然。
不远处几个考完解放的学生边走边振臂乱叫庆贺,你呼我应的,一声比一声高亢。另一边教学楼的某扇窗户随之打开,有人伸出头来呵斥:“闭嘴!这里还在考试!”肇事的学生就如日落时惊起的鸟群,怪笑着散开跑远了。
弥雅见状不由莞尔。即便已经在这所高校就读了一个学期,她还是时不时地会因校园散漫自由的氛围而感到惊讶。不论是福利设施、少年军内还是改造营地都不乏捣蛋鬼,但弥雅见过经历过、乃至参与过的恶作剧都和刚才无害的小插曲有某种本质上的区别。
不止是校园,初到这个国家时,弥雅就像是被扔进了另一个世界,有太多在她想不到的角落潜伏的差异。经过一年的语言学校训练,她已经基本可以应对日常对话,但她还是无时不刻切身感受到自己是个外来客。也只有在陌生的环境之中,弥雅才意识到不论她再怎么自认是帝国和联邦治下的旁观者,她身体中的一些部分已经被塑造成了它们规定的形状,不论走到哪里,它们都如影随形。
“安娜玛丽!”
弥雅循声回头,叫出对方的名字:“夏洛蒂,你考完了?”
“对,还有明天早上八点最后一门。”夏洛蒂是房东家的女儿,在大学与弥雅同级,实际比她还要小一岁。夏洛蒂遗传了父亲的橙红色头发和母亲的蓬松自然卷,头戴一顶姜黄色的针织帽,红黑格纹大衣里露出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她的性格和衣着喜好一样色彩缤纷,有的时候甚至叫人摸不着头脑。“嘶,今天好冷……你准备回去了么?那好,我们一起走吧。”
“夏洛蒂,圣诞假期你不在外面住了?”
虽然是本地人,夏洛蒂在学期中另外和朋友一起租公寓住,除了节日基本不回家。弥雅也只会在学校里偶尔碰见房东宠爱的小女儿。
“我的室友都回家了,我一个人待着多没意思,虽然回家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安娜玛丽,你呢?”
“安娜玛丽·罗森博格”是弥雅如今一切身份文件上的名字。她最初觉得安娜玛丽这个名字拗口又稀奇,更像什么小说里揪出来的虚构名字,容易让人起疑。但事实证明,在他国人看来,这似乎颇为符合前帝国、现联邦的刻板印象。而且,弥雅也可以作为昵称沿用,又比直接选玛丽、玛利亚之类首字母相同容易与旧身份勾连的名字隐蔽。
所以她现在就是来自联邦的留学生安娜玛丽。
她回答道:“签证原因,我当然得继续留在这里。”
“也就是说你没什么别的计划?我可以叫上几个还在城里的朋友,到时候带上你一起出去玩。”
弥雅与夏洛蒂至多称得上熟人,对方天真烂漫的热情时常令她无从应对。但拜刚来这里时的尴尬经验所赐,她也知道对方这么邀请说不定也只是社交礼节,真的要出去疯的时候未必想得起来安娜玛丽这号人物,便笑了笑应下:“好啊。”
“这是你第一次在这里过圣诞节?”
“不,去年也是的。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在上语言学校。”
“噢噢,那你也才来了一年半,进步真快呀,现在都听不出什么口音了。”不等弥雅应答,夏洛蒂突然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了街边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压低声音,“对面走过来一个我不太想见的人,帮我挡一下。”
弥雅没多问,配合地假意端详橱窗。
洁净闪亮的玻璃映出人影,弥雅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了停。来这里不久,她就染黑了头发。虽然没有量过,但她感觉自己可能长高了几公分。假如有改造营时期打过照面的人此刻见到她,是否还认得出她就是弥雅·杜伦?
“呼,谢谢,”夏洛蒂松开她,吐了吐舌头,“呃,就是一个上周和我不欢而散的约会对象。”
弥雅笑了笑表示她明白,没有追问。其实,她到现在都不太懂B国年轻人的约会恋爱节奏和习惯。相较之下,帝国时期遗留下来的风气似乎要保守一些。
“说起来你现在单身?”夏洛蒂问道。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弥雅呛了一下才答道:“不,我在一段关系里。”
“那个一直给你寄信寄东西的?”见弥雅一脸讶色,夏洛蒂嘻嘻笑了,“妈妈之前和我说过,每个月都有那么一两件海外来的信件和包裹是给你的。但你家人又已经不在了,所以……我就猜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弥雅眼下住在独栋房屋边上搭出来的出租用单间,没有独立的信箱,签收包裹和收信都要麻烦房东太太,引人揣测也在情理之中。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便点了点头。
夏洛蒂感慨:“这个年头还寄纸质信,真浪漫啊。”
“他……有点老派。”弥雅只憋出这么一句。
说不上是谎言,但也不是事实全貌。她总不能如实相告,对夏洛蒂坦白说他们的电子通讯和通话记录都可能还在联邦安保部门的监控保护之下,必须谨言慎行。
在最终调查报告发表之前,不论是她、还是位列证人之一的兰波都不能冒险。他们的关系即便被发现也未必会对调查结果产生什么影响,但以莱辛丑闻的舆论关注程度,一旦走漏风声,事态可能会难以收拾。
最初在语言学校的那一年最艰难。
交流项目的参加者居住在语言学校隶属高校的学生宿舍,虽然表面上所有人都享有行动自由,但弥雅曾经偶然撞见过陌生男人快速翻查宿舍邮件室的包裹,不知道在找什么。联邦来的留学生们私底下也交换过诸多通话被窃听、信件被拆开之类的传言——只是传言,学校方面很快发布申明澄清。但弥雅认为,她和其他或多或少与帝国政府有过关联的学生依然在监视之下。
兰波每个月都会和她通话——每周都联络太过频繁显得可疑,间隔再长一些就又显得难以忍受,这是弥雅出发之前就定好的频次。
兰波在弥雅离开后几个月也正式脱离联邦政府部门,开始作为法律顾问为回迁侨民团体工作。他因为事务在各地来回,因此通话时间常常在联邦时区的深夜或是清晨。即便是一个月一次说话的机会,兰波始终表现得非常克制,不漏端倪,弥雅虽然不太乐意,但还是有样学样,只和他说些生活和学习上的事。即便有人监听他们这段时间的通讯,也只会听到前教官和学员之间平淡的闲聊,没有可疑的地方。
才互通心意没多久就分开,还不能尽情吐露分隔两地的离思,这无疑是一种折磨。弥雅在最初半年情绪经常十分沮丧。但每到听到兰波的声音,她都努力将失落咽下去。
去年圣诞节时弥雅收到了一个包裹。寄件人署名克拉拉·西姆尔。
弥雅仔细回想,发现那可能是很多年来,她第一次收到圣诞礼物。
里面有一张贺卡,一些一看就是克拉拉手笔的饰品零食,还有一个封好的铁皮曲奇罐。打开盖子,里面塞的竟然不是饼干,而是一本厚厚的相簿,里面有冲洗出的照片,也有明信片。呈现的有联邦各处的风景名胜,也有诸如清晨电线上的一排小鸟之类的场景。照片和明信片背后无一例外用蓝色墨水书写了日期和地点,笔迹弥雅非常熟悉。日期间隔都很短,少则一天多则一周。偶尔,还会有标题似的短句。例如,电线上的小鸟那张照片背面写的是“我睡了三个小时就被惊醒的元凶。”
这相簿比如履薄冰的谈话更亲密,却稳妥、抓不到把柄,是兰波没有一句甜言蜜语的情书。
平安夜整晚,弥雅对照着联邦地图寻找出现的每一个地名,根据日期在脑海中复原出兰波的足迹,将镜头想象成他的眼睛,假装自己在他身边、与他同行,看到了同样的风景。
然而,阖上相簿之后,弥雅环顾四周,狭窄的单人宿舍房间墙壁将她包围。她的胸口被柔软而酸胀的情绪填满,欢喜的劲头褪去后开始滴水。她忍不住用被子蒙住头哭起来。
圣诞节后与兰波联络时,弥雅提起她收到了来自克拉拉的圣诞礼物。“曲奇非常好吃。”她这么说。从那个时候起,弥雅开始写寄不出去的信。没有收件人,没有落款,全都收在收到的这个曲奇罐子里。但罐子很快装满了,她只好将相簿挪出去另找地方藏好。
另一方面,弥雅与克拉拉恢复通信,她们交换通讯号码,之后开始每隔一两周固定找个时间聊彼此的近况。
克拉拉的父亲最后被判终身监禁,虽然好过死刑,但这对此前奔走为丈夫说情的西姆尔太太还是莫大的打击。由于精神衰弱,西姆尔太太不得不住进疗养院,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西姆尔家的大部分财产都在判决下达后被司法机关没收。克拉拉一度以为她不会有精力继续升学。
人生头一回,弥雅开始扮演给人加油打气的角色,虽然大多数时候她感到自己只是在模仿着克拉拉和兰波曾经为她做过的事。
意想不到的转机在复活节前出现:西姆尔家早年离家出走的长子突然归来,身上还带着反抗组织骨干成员的光荣头衔和补贴,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救世主。西姆尔一家的境遇活脱脱是皆大欢喜的喜剧中走出来的结局。总之,一番波折之后,克拉拉眼下正在准备明年春夏几所联邦境内大学的入学申请和考试。
同样是复活节时候,弥雅又收到了一个包裹。这次里面是两盒曲奇。一盒打开甜香扑鼻,另一盒里面又是一本相簿。
今年入春之后,弥雅将全部精力投注到入学考试和申请上。
交流项目近百人参加者之中,她是被B国学府录取的五人之一。其他人有的选择回联邦就读,有的则进入又一个多方督办的国际教育项目。
五月,对于斯坦死亡的复查在持续近一年之后画上句点。
由于多方改造营教员和前学员的证词佐证,外加阿廖沙遗留在现场的药物瓶中的成分与斯坦尸检报告、还有弥雅和阿廖沙入院记录中的物质高度重合,最终公布的调查结论与自白视频中的版本相差无几。而弥雅在一年前就早已经重新做了口供。重新登上联邦乃至海外头条的调查结果于她而言,不过是早就书写好的剧本终于缓慢阖上封底。
六月,弥雅离开语言学校,搬到将要就读的学府所在的大城市。
她将语言项目期间分发使用的通讯仪器扔在了火车中转站,一到目的地就去重新置办了新号码。她用了假名,尽可能抑制住紧张情绪以免漏出口音,而忙于应付顾客的店员甚至没有问起要查看证件。
找到房子安顿下来后,弥雅将至今为止积攒起来的信件装在一个方形巧克力铁皮盒子里,寄往从克拉拉那里得来的地址。她知道这举动颇为草率,但一年过去,她的忍耐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过了半个月,兰波在联邦时间凌晨忽然联系她。距离上次他们通话才过去一周不到。“有人送了我一盒巧克力点心,我没忍住全吃完了,现在因为高糖效应兴奋得睡不着。”兰波说完困扰地叹息,几次像要说什么,最后都忍住了。于是弥雅说:“快到我生日了,但我不知道能不能拿到我最想要的生日礼物。”另一头沉默许久,兰波才终于轻声说:“还要再等一等。”过了几天,弥雅偶尔读到新闻,原来联邦情报部门挫败了一起计划在停战日实施的重大袭击阴谋。
也是初夏的时候,弥雅开始收到夏洛蒂所说的每月的海外邮件和包裹。始发地的邮戳遍布各地,信封里大多数时候是半个月一个月分量的照片,后来逐渐开始有半页长短的短笺。一点点地,他们在通话时也略微放松,到了夏季结束的时候,兰波也不再时时刻刻提防着,怕自己漏出什么暧昧的话。
八月末,弥雅开学,那段时间兰波基本留在首都,声音却总是听上去颇为疲惫。弥雅问起过原因,他每次都非常巧妙地扯开话题。她本能地有些不安,但因为忙于适应新生活的节奏,便没有深究。
然而,收到兰波定期寄来的相片和礼物时,她已经无法沉浸在最初那样的欣喜里。写信没用,通话也远远不够。她想要见他,抱住他,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几天也好。
十月第一个周末,弥雅和兰波第一次因为他迟迟难以定下的归期而争吵。第二天两人立刻互相道歉,但“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就此成了一个敏感话题。
“他也在念书么?”夏洛蒂站在路口装饰着彩灯的松树下问。
弥雅收心,谨慎地回答道:“已经在工作了。”
“既然有工作,机票也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他大概会在圣诞假期来看你吧?”
弥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在一周前,她因为这个问题和兰波闹得有些不愉快。
最近两个月,他们的联络时间往往被这样气氛紧绷的小插曲填满。其中一次,兰波终于说漏嘴:夏天开始,他就在和双亲冷战。导火索自然是她。兰波之所以迟迟不动身,也是在以此为筹码拉锯。
弥雅自然不好再催促兰波,他已经承担了足够多的压力。但随着他们分隔的时间变得有他们一起共度那数月的几倍长,她能清楚感到他们之间因为需要填补的空白太多,每一次对话都比上一次要更单薄无力。哪怕努力记住对方提过的每一件事,积极地跟上话题,主动追问进展,机巧的关怀也变得更加像和回音壁自问自答,最后内心只遗留下无能为力的空洞感。
每次挂断通讯,弥雅都感觉比之前更疲惫。她想兰波也一样。
会和上周那样吵起来只能说是必然。
昨天傍晚,她甚至还故意漏过了兰波的电话。如果在考试前夜吵起来,她第二天就别想好好答题了。她这么告诉自己。但她想说的其实也已经说完了,全在上周吵完之后扔进邮筒的信封里。
见弥雅不答话,夏洛蒂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片刻:“你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答案有些难以启齿:“去年夏天。”
夏洛蒂抽了口气,感想很直白:“天啊,他是怎么想的,把你一个人晾在国外。我要是你,可坚持不了那么久。”
弥雅低头用靴尖踢了踢地面:“我和他的情况有些复杂。”
“异地恋太折磨人了,我只要半个月见不到面,就受不了只能说拜拜。”夏洛蒂同情地用手肘碰了碰弥雅,“如果你想认识什么人,或者找人一起出去看个电影之类的——”
“谢谢你的好意。”弥雅这么说着,摸出通讯终端看了一眼,立刻放回外套口袋。原本夏洛蒂不提还好,现在她再次恼火起来,又有些委屈。按照以往邮政局的速度,兰波这几天就会收到她上周寄出的信,甚至可能已经收到了。也许昨天兰波就是为此联系她,而她害怕听到他的答复。
夏洛蒂注意力转得很快,已经语调欢快地说起为双亲订购的圣诞节礼物。弥雅有些走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但夏洛蒂对此并不在意。
校园位于市区,步行半小时就抵达夏洛蒂家所在的住宅区。
走上门前车道,夏洛蒂讶然多看了一遍街边。
弥雅往屋旁的小道走去:“那么之后见。”
“你不来吃晚饭吗?”
弥雅还没回答,米黄色独栋房子正门打开,房东太太招呼道:“安娜玛丽,你回来得正好。你有客人。”
弥雅没反应过来,懵懵地跟着夏洛蒂踏进门厅。
“我丈夫注意到有陌生的车在街对面停了很久,就忍不住去问是怎么回事,这位先生解释说他是你的朋友,刚从联邦回来,他一落地就……”
后面的话弥雅听不见了。
熟悉到陌生的身影从沙发上起身,一下子到她眼前。
半边心脏仿佛因为猝不及防的这一瞥陷入麻痹。弥雅下意识夺门而出,跑下台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但这太突然了,如果不背过身,她可能会连呼吸这种事都忘记。
“容我失陪……”米哈尔·兰波喃喃,语音未落,人已经追了出去。
弥雅慌不择路,穿过屋前的草坪往居住的独栋小屋跑。但她半途便被截下。赛跑这种事她原本就没什么胜算。弥雅下意识要甩脱,兰波有心理准备,抱得很紧,用力到她懵了一下,才想起来继续挣扎。
“对不起,弥雅,求你听我说,弥雅!”
焦灼的嗓音就在耳畔,熟悉到令人战栗的气息兜头萦绕,本以为已经开始褪色的回忆一个劲涌上来,弥雅边挣扎,边止不住地发抖,从头到脚都有些发软,眼前景象发虚变得模糊。
“一两年比我想象得还长,对不起,没能更早来找你,没有更快解决问题,我真的非常抱歉……”兰波的嗓音因为慌张也有些变调。
她恶狠狠地抬起头,眼睛里水光在打转:“那你现在突然跑来干什么?!”
兰波怔了一下,为了防止她不会趁机挣脱似地扣住她手腕,另一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枚皱巴巴的信封。弥雅立刻认出来,那正是她上周投递出去的那封。
他脸色有些苍白,将信封开口朝下抖开。
里面什么都没有。
那赫然是个空信封。
兰波艰难地勾了勾唇角:“收到了这样的最后通牒,除了扔下一切立刻来找你以外,我还能怎么做?”
弥雅讶异地盯着兰波手里的空信封看了几秒,突然单手捂住嘴。
“……啊,”她难堪到了极点,全身的血都往脸颊上涌,语声越说越弱,“我……好像因为太生气,没注意有没有把信放进去就把信封封上寄出去了……”
兰波呆然屏息数拍,蓦地长舒一口气:“所以,并不是我想得那样——”
“写信的时候我情绪很差,也许实际上和最后通牒也差不多。”弥雅别开脸,双唇和嗓音一同颤抖起来,染上哭腔,“你既然可以扔下一切来找我,那么为什么不早点那么做?一定要拖到现在?!”
“你说得没错,我不应该拖到现在。”兰波苦笑,再次低头,“对不起。我大概不应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能不和双亲爆发正面冲突,那只让父亲误以为我立场不够坚定。”
“所以现在?”
“解决了。用我弟弟伊万的话来说,我的表现很吓人,但也奏效到让他钦佩。”兰波表情因为慌张而颇为僵硬,有那么点像做错了事等待批评惩罚的稚童。他观察着弥雅的反应,宛如第一次见到她一般仔仔细细,半晌,怯生生地补了一句:“只希望我没有来得太晚。”
弥雅低下头,口气还是很生硬:“然后呢?你又很快要走么?”
“我之后还得回去收拾一次行李,但在那之后,我哪里都不去了。我保证。”
她没吭声。
兰波更加慌了,低下去想看清她的表情:“因为还有别的学员向检方提供证据,调查比预期还要严格彻底,第一年你又在语言学校,我不敢来找你。但那都是借口,我确实让你等太久。这一年半时间比我们相处的时间还要长得多。也许你对自己的感情产生了怀疑。我能理解。”他的嗓音变得沙哑:“但我对你的心意没有改变。弥雅,我希望……请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听到这里,弥雅再也绷不住,一头撞进他怀里,断断续续地啜泣:“别说得好像我一定会变心一样!我……我不让人省心,这点我很清楚,而你责任心那么重,我总不能逼着你为了我和亲人反目。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嫌我不懂事,总是发脾气,对我厌烦了……但我太想你了。有时候我控制不住。”
“我知道。我知道……”兰波揽住她,低语着亲吻她的头发。
等几乎要绷断的情绪终于稍稍平复,两人不免都有些羞赧。
兰波轻咳一声:“所以,停战?”
弥雅用力颔首。
他微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议:“那么我们先去吃个晚饭,聊聊近况?”
她再次点头。
“稍等一下。”语毕,兰波重新走回屋里,礼貌又歉疚地和房东夫妇说了几句,这才小跑回到弥雅身边,在伸手拉住她之前出声确认:“我可以吗?”
弥雅斜睨他,勾住他的手指。他立刻稳稳反握住。
冬夜寒风凛冽,兰波的手却很温暖。
激烈的情绪发泄过后,弥雅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跟着兰波上车之后,摸索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把安全带系好。兰波俯身过来替她找到搭扣,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一下。
刚才无暇顾及,眼下进了安全的封闭空间独处,对视也足以令呼吸凝滞。一股久违的悸动攀上脊背,弥雅不禁咬住嘴唇。兰波见状眼中闪了闪,没说什么,转而打开前灯驶上被夜色完全涂抹的两车道。
但只转过一个拐角,他就再次靠边停靠。
弥雅讶然侧眸。
眼前一晃,兰波握着弥雅的肩膀,略微侧转凑近,含住她的嘴唇。
气息变得急促。
分开时兰波金棕色的头发乱糟糟的,他显得有些心虚,但湛蓝到妖异的眼睛里有小小的火苗在蹿,亮得令弥雅身体里有什么蜷缩起来。
弥雅用手背压了压脸颊的热度,不用看车窗上的影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定然满脸通红。“我其实不是很饿……”她飞快地瞟兰波一眼又收回视线,慢吞吞舔舐了一记嘴唇,“但有一点渴。”
她清晰听到兰波呼吸乱了一拍。
他深呼吸,将紧急停车灯开关拨到关闭。
“我也是。”
车轮急擦过路面发出刺耳的嘶声。后车灯的影子摇曳拖拽出一个折线,而后笔直地驰远。
而冬夜还很长。
【FIN】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lilililiiiii和111的手榴弹!
异地恋真难.jpg → 但真爱能战胜异地
正文到这里结束啦!之后都是番外了,后记的话……大概放最后吧。
第66章 Episode.0
征兵通知和来接人的工作人员是一起到的。冯霍恩大宅鸡飞狗跳。
“为什么?!带走那么多人还不够吗?你明明说好至少会让阿廖沙留下,你……你真的就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
“如果他不去,那么亨利或者罗莎琳就要去。”
“那就让他们去!反正加入少年军不是无上的光荣么?还是说,你对我们伟大首领的——”
“你他妈给我闭嘴!爱莲娜,你……令我作呕。你究竟有没有一点母性?”
“不要吼我,你没有权利吼我!”
阿廖沙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厚重的胡桃木门在他身后阖上,冯霍恩先生和夫人的口角就像音箱被拔掉电源线,戛然而止。他走到楼梯拐角,从小窗往庭院里看。身着黑色制服的人靠在军用车上抽烟。他转身重新往楼上走,熟门熟路地进入女主人的卧室,推开浴室小门,从盥洗台下的藤编小篮子里摸出一把美容用剪刀。
他看向浴室镜子,面无表情地将留长到胸口的黑发一刀齐地剪短。
没过多久,地砖上,盥洗池,他衣领与脖子的夹缝里,襟前足下,散落一簇簇的头发,像不祥的黑色鸟儿抖落的羽毛。
“你在干什么?”
阿廖沙循声看去,朝门外的棕发少女粲然一笑:“既然我要被送去作战,那么长头发只会成为累赘。”说完,他重新转向镜子,并不打算多搭理对方。
少女怔了一下,她没在他脸上找到亲昵或是迷恋的痕迹,更没料到阿廖沙会以这种冷淡的态度对她。
阿廖沙揪住最后一缕长发末梢,比此前更小心地截断在耳畔的位置,短发攥在掌心。“罗莎琳,”他念出少女的名字,艳丽好看的红嘴唇勾起。
对方不知为什么瑟缩了一下。可能是她在充满母亲的印迹的空间中感到不自在,亦或是她意识到了他与往常的不同。
有那么一瞬间,阿廖沙很想摊牌,将他们之间的一切摆上台面下个结论。可他们的一切原本就是无。他对她曾经抱有的柔软感情也好,听到不该听到的某段对话之后的了悟也罢,罗莎琳都没有必要知道。
他们原本就更像是两种生物。他并不渴望她的理解,更不需要她的歉疚或同情。
罗莎琳和他做“接吻练习”时候的神态,和她抱起长毛宠物猫鼻尖碰鼻尖时的表情相差无几。差别只在于猫是她的宠物,而他是她母亲的男孩。
于是他笑得更加灿烂,含情脉脉的,向她摊开掌心:“我希望你收下这个。”
罗莎琳挑起眉毛。她的双眉是整张脸上最英气的部分,她坦然颐指气使的魅力大半来自眉眼,也令她更像父亲而非母亲。罗莎琳曾经为母亲露骨地偏爱弟弟而躲到佣人放清洁工具的橱柜里抽泣,在他打开柜门时强横地抹去哭过的痕迹。但她可能从来没想过,母亲不爱她的原因简单得令人发笑——那只是因为她漂亮的脸让爱莲娜想起丈夫,还有他们是如何交合后有了第一个孩子。
“听说人即便死了,指甲和头发也会继续生长。那么就算我死了,这缕头发也会代替我继续活在你身边。”阿廖沙一边说一边想发笑。这散发着腐臭气味、逻辑不通的说法如果也能叫做情话,那么他可能真的有那么一点想以这种方式留下来。
罗莎琳拒绝得很干脆:“这不合礼仪。我不能收。”
阿廖沙便张开五指,任由发丝垂落在地,将剪刀随手一放,从罗莎琳身边走过去。
身后传来两个词语的短句。轻得像是幻觉。
他没有停下,又走了两步才问:“你说什么?”
“我说,别死。”罗莎琳口气平板地答。
阿廖沙意外地向后仰头,参差不齐的发梢轻轻摇晃。他说:“你也一样。”
罗莎琳笑了,她笑起来时有些娇憨:“我?我为什么要担心这些?”
“死神总会来找我们每个人的,早晚的区别,”阿廖沙终于回头再看她一眼,“罗莎琳小姐,你会为我祈祷吗?”
沉默了一瞬,对方漫不经心地应道:“如果我记得起来的话。”
于是阿廖沙离开女主人的卧室,在来寻找他的女仆的惊叫声中走出去,一直走出去,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Notes:
真假虚实对阿廖沙来说并不重要。他不求被理解,甚至可能没怎么试过理解自己。比较适合他的动词大概是“发生”,他就那么发生了,与弥雅碰撞出火花亮了一下,也许获得了意义,也许没有。总之是个到最后都充满谜团的家伙,从哪里来、怎么做到都不重要。
第67章 At All Times,-M.R.
圣诞节后一日的上午分外安静。多用途车进入视野之前,弥雅就听到了轮胎碾过路面薄冰的声响。前车灯跳了两下,弥雅等待来车靠边,拉开驾驶座门坐了进去。
兰波的视线在她发红的脸颊和鼻尖上稍作停留,无奈道:“到了之后我会联络你,你没必要在室外吹风等着,容易着凉。”
“反正我没等多久。”弥雅脱下毛线手套,朝掌心呼了一口热气。她这才意识到后排还有另一位乘客,讶然回头:“啊……沃罗宁先生。”
安德雷·沃罗宁和两个纸箱并排而坐,笑嘻嘻地抬手打招呼:“好久不见。听说米沙要搬家,我就来贡献人力了。”
“他只是想搭便车而已。”
“嘿亲爱的朋友,你这个说法显得我太绝情了,”安德雷耸了耸肩,“再说了,26日早晨取消了好几个火车班次,唯一的那班出发得太早,我起不来,有顺风车可以搭,我为什么要拒绝?”
兰波直视前方路面,口气难得辛辣:“你可以坐下午的那班火车。”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再在家里耗费半天的生命。”安德雷身体前倾,贱兮兮地对弥雅压低声音,“瞧瞧,他在嫌弃我打扰你们两人世界呢。”
弥雅转了转眼珠:“是吗?”
兰波朝她横来一瞥,没否认但也没承认。
暌违一年半后的重聚之后,兰波没过几天就再次飞回联邦处理事宜、打包行李。节假日的航班不好订,最后他在平安夜当天早晨才落地,直接先前往首都近旁的小城与家人共度圣诞。这么一算,弥雅和他又分隔两地半个月。但他在圣诞节后第二天就立刻载着行李驱车搬往市内的新租下的公寓,颇有些全速从家中撤退的意味。
弥雅便没有急着问他和家人共度的节日如何,而是将问题抛下后排:“沃罗宁先生,你每年都回来过节吗?”
“怎么可能……这是两年以来第一次。刚回家的第一天简直是天堂,每个人都对我又好又亲切,差点把我宠坏了。但是没过几天,我可爱的大家庭就又对我厌烦起来。更别提我还正好撞上兰波太太从隔壁家里来做客,”安德雷吹了个口哨,嘲弄道,“很显然兰波太太认为她的儿子是在我的不良影响下才变得离经叛道、和少年军牵扯不清。”
兰波淡淡道:“安德雷。”
“行行,我就此打住。”
一直以来,兰波都尽可能不把弥雅卷进与家人的争执之中,对承受的压力几乎绝口不提。弥雅便趁下个等信号灯的机会,盖住兰波的手背,拇指从他的虎口滑进去,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掌心。兰波反握住,侧首注视她,眉眼间笑意渐深。
目击这个小动作的安德雷抬起眉毛,摇摇头看向窗外。
到兰波新居的路程不长,外加路上车辆稀少,不到半小时,三人便在一栋公寓楼下停车。公寓自带简单的家具,兰波带来的行李不多,但颇为沉重。有安德雷帮忙,只花了两个来回将车后部放置的两个大行李箱和纸箱搬上楼就基本大功告成。
“虽然这里的确房租贵得离谱,但你应该负担得起更大的房间吧?”安德雷将最后一个纸箱放在门口地上,环视四周,发表了自己的感想。这是一间位于顶层的一居室,格局更像阁楼,可供活动的空间比看上去要小;好在厨房还算宽敞,足以容纳一张方形小餐桌。
兰波泰然应道:“我住过更糟糕的地方。”
“不,我不是说这个,你这地方比我之前两年住的狗窝惬意多了,”安德雷看弥雅一眼,“但我以为你会选个两个人住也没问题的地方。”
弥雅原本在拆纸箱的封箱带,闻言动作顿了顿。
兰波从行李箱中取出当季的外套,打开衣柜整齐挂好,没接话:“安德雷,能不能麻烦你把桌上那个箱子里的餐具都拿进厨房?”
安德雷摊手,朝弥雅做了个鬼脸:“遵命,先生。”
弥雅打开面前的纸箱,里面都是大部头的法律书籍。
“这些书放在哪里?”
“我之后再拿出来,你可以暂时不用管它们。”兰波走到弥雅身侧。她摸过去拽住他的衣袖,和他对视片刻,轻声细语:“我想你了。”
兰波眼睛闪了闪,往厨房方向快速投去一瞥,俯身低下来找到她的嘴唇,停留片刻:“我也是。”
两人相对莞尔。弥雅其实还不想松开他,但考虑到安德雷随时可能从厨房走出来,她便征求过同意之后打开最后那个行李箱。
箱子里被床单枕头被褥塞满。弥雅和兰波各拉一边将床单抖开,她看着他一丝不苟地抚平褶皱、又把被子也铺开,突然来了一句:“我不介意和你一起住。”
兰波轻咳数声:“我当然也不介意。但我倾向于慢慢来。”他从她手里接过套好枕套的枕头,叹息似地补充:“高校近旁的环境比较热闹,不太适合我。你才一年级,如果那么早就住得离校区很远,课余和同龄人交往的时间就会减少。”
弥雅略微噘嘴:“你这口气和家长似的……”
兰波的表情当即变得颇为微妙。
她将箱子里的最后一个靠枕朝他扔过去:“开玩笑的。”
兰波稳稳接住,一边床头整理一边温声说:“等你升上四年级,或者再稍微提早一些,到那时再考虑要不要换个对你对我都方便的地方住。”
弥雅笑了:“嗯!”
虽然兰波东西不多,但等收拾停当也已经过了午后两点半。
“米沙,我饿了……”安德雷没什么形象地撑着头哀嚎,“但是好像今天餐厅大都休息。”
“我出去转一圈,如果实在找不到附近营业的餐馆,街角有个超市,我就买些简单的食材回来。”
安德雷吹了个口哨:“哇哦,传闻是真的,你真的会做饭。”
兰波没搭理友人的调侃,打开门对弥雅道:“外面又开始下小雪了,你不用跟我一起去。”
弥雅想反驳,但是室内暖气融融,开门后灌进一阵冷风,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兰波见状弯唇:“我很快就回来。”
扣上外套纽扣,他低下来亲了亲她的额头。
等房门关上,弥雅转过身,正见到安德雷一脸受不了地翻白眼:“有必要那么做给我看吗?”见她没反应过来,他好心地解释:“出门前那一下是宣誓主权。米沙有些时候惊人得小心眼。”
弥雅努力抑制住笑意,转而说道:“感觉你和他关系变好了。”
安德雷闻言挠了挠后脑勺,苦笑:“也许吧。在那之后,我和他的确联络得更频繁了。再加上现在我和他立场相似,都是家中离群的黑羊。”
片刻的沉默。
“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欠你一句谢谢。”安德雷出声。
“沃罗宁先生,我好像没做什么值得你道谢的事。”
“叫我安德雷就行了。你也知道……因为那篇报道,我有了一点名气,现在不愁没地方发稿。客观来说,我在吃你不愉快过去的红利。还有,阿廖沙的事,我很遗憾。”
“读过你那篇文章的人都不会那么想。”停顿片刻,弥雅垂下视线,“该道谢的是我。”
安德雷噗嗤笑了:“嗐,那我们就没必要推来推去了,这么互相道谢没完没了。”他环顾四周,眼神变得悠远,好像在结起水汽的窗户上看到了来自过去的光影:“别的我不敢下定论,但谁都看得出,他正在一点点地好起来。”
他回头看向弥雅:“坦白说,最初知道的时候,我也有些难以接受——那是在你为采访联络我之前的事。不过其他人的事我也没权利置喙。让我惊讶的是你们竟然能坚持下来。”
弥雅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也有些难以置信。”
安德雷闻言微微一笑,那是一个以他的标准来说尤为柔和友善的笑容:“但你确实让他快乐。自那以来,没人能做到,但你做到了。他的双亲应该也明白这点,尤其他的父亲,他只是还不愿意承认罢了。需要更多时间接受事实的是兰波太太。”
弥雅靠着墙,垂下视线看着地板不作声。
“而且我可以断言,伊万也是站在他和你这边的。他其实对你很好奇,但如果连他也在过节第二天跑来见你,长辈们的自尊就要受致命伤了。”安德雷摸了摸下巴,懊悔地咂舌,“哎,这么一说,我应该撺掇他跟来的。”
弥雅被他描绘的情形逗笑了。
锁芯转动,兰波开门进来,手里提着两个纸袋。
安德雷立刻站起来:“啊,我闻到了香味——”
兰波摘下手套,将食物拿进厨房:“万幸半个街区外的地方还有一家店开着。我现在就把食物放烤箱里重新加热一下,稍等。希望你们不介意吃千层面,今天的菜单上只有这一样。”
安德雷笑眯眯地反问:“谁会讨厌千层面呢?”
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冬日,奶酪、红酱与面皮层叠交织出的浓郁热量炸弹确实难以抗拒。
三个人挤在厨房的小桌边有些捉襟见肘,但就连这份空间上的局促都令人愉快。有安德雷在,餐桌上的对话就没冷场过。直到食物都被扫荡干净,饱腹后心满意足的沉默才持续了一会儿。
“这就快四点了,我差不多该走了。”安德雷起身,恶意挤了挤眼睛,“再逗留下去,我可能要被请出去了。”
兰波看他一眼:“安德雷,出发时我就注意到了,对于来帮忙搬家的人来说,你今天的穿着过于得体了一些。”
“……”罕见地噎了片刻后,安德雷没辙地摊手坦白,“对,你猜得没错,我等下还要去见个人。”
兰波讶然抬眉。
“如果顺利的话我再告诉你。”
兰波便只在安德雷肩膀上轻轻拍了一记:“那么祝你好运。”
“你也是。”一只脚踏出门,安德雷又回头,扬声道,“节日快乐,你们两个!”
“节日快乐。”
弥雅关上门,重新绕回厨房。兰波正在收拾餐桌。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向她弯了弯眼角,开玩笑似地说道:“我不想说安德雷坏话,搬家多一个人确实省力很多。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要走的时候我暗暗松了口气。”
弥雅挨到他身边,歪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兰波空不出手,便只低头和她碰了一下。独处之下,小别重逢的柔软心绪无需克制,弥雅宛如撒娇的孩童一般,紧紧跟在兰波身后,在餐桌和水槽之间来回转悠。
兰波任由弥雅这么黏着,直到洗完手擦干才猝地回过身,将她揽进怀里。
闭眼在兰波的怀抱里待了良久,弥雅抬起头:“我有样礼物给你。算圣诞礼物,也算你搬家的贺礼……”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那我先来。”弥雅从背来的书包里摸出一个纸盒,双手递过去。
“谢谢。”兰波打开。盒子里是一套素色的茶具。
“我记得你早晨会喝茶……”弥雅有些紧张,在背后绞起手指,这是她第一次当面送兰波礼物,“我看到你已经带来茶壶和茶杯了,就当作备用也可以……”
兰波立刻道:“我很喜欢,从明天早晨开始就用这套。”
弥雅在原地蹦跳了一下,整张脸都明亮起来:“你愿意用的话我会很高兴……唔?”
片刻寂静。
兰波与她嘴唇分开,眼里有星星般闪烁的笑意:“抱歉,突然就想那么做。”
原本就汩汩冒着热泡的心绪差点因为这一个对视溢出来。弥雅突然害羞起来,双手捧着脸转过身去。
兰波走到一边翻找出什么东西,绕到她面前:“那么,轮到我送礼物了。弥雅,圣诞快乐。”
“我可以现在就拆开么?”
“当然。”
图案精美的包装纸下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绒布盒子。弥雅抬眸看了兰波一眼,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块女式手表,式样简洁,并不花哨,但细巧的编织纹金属表带十分精致。
“偶然看到的,它让我想到你,就买下来了。”兰波有些局促地轻咳一声,“我知道现在很多人已经不佩戴手表了。但比起一些太显眼或平时用不上的东西,也许这能陪伴你更久。”
弥雅将手表取出来,原本打算就此戴上,忽然发现表盘背面刻了字:
——每时每刻 —M.R.
“原本还应该刻上你名字的首字母,但直接用弥雅·杜伦的M.D.有些不谨慎,而你似乎并不那么喜欢你的新名字。”
“反正弥雅首字母也是M,这样也算有我的名——”弥雅突兀地收声,脸颊发烧,头根本抬不起来。
兰波也诡异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替她解围似地说:“总之,节日快乐,弥雅。”
弥雅将装手表的盒子藏到身后,清清嗓子:“节日快乐。”停顿片刻,她又吞吞吐吐地道:“还有一件事。”
兰波微笑示意她说下去。
“之前写信的时候我都直接起头,通话的时候也还是叫你兰波教官或者先生。但之后我总不能继续那么叫,感觉怪怪的。所以……我能直接叫你米哈尔么?”
兰波怔了怔:“当然。”
“嗯,”弥雅用力点了一下头,转身将手表放进包里小心收好,“呃……其实还有一件事。”
兰波像在忍笑。
弥雅瞪他一眼:“我把你寄给我的相簿带来了。你回去之前没来得及,我想听你详细说之前的那一年你都在哪里干什么……”
“我搜集那些照片和明信片的时候,也想象过有一天能和你一起翻看它。”房间里没有沙发,只有一把书房椅,兰波就在床沿坐下,身边留一个空位,“弥雅?”
她便坐到他身侧,将相簿在膝上摊开。
“买第一张明信片的时候,我没想很多,只是觉得那里的风景很美,打算找机会寄给你分享。但我又想到,照片等于是记录生活某个瞬间的明信片,尤其是我……想到你的时刻。也许将它们积累起来能多少弥补我和你分开的时间。后来不知不觉,照片的数量远远多于明信片了。”
“收到它的时候,我哭了。”
兰波闻言显得有些困扰。
“有一半是高兴,我从来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但看完之后……我又不由自主变得非常想念你。”弥雅歪头在兰波肩膀上枕了一下,“啊,看的时候我就想知道,那张奇怪的明信片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在从南方归来的路上的事,那时我和同事在公路休息站,那里的商店里摆了不少类似的明信片,好像都是本地的某位画家的作品,我也不太清楚到底表现的是什么,但由于太古怪了,不由自主就想买一张……”
弥雅噗嗤笑出声,翻过一页:“那么这张呢?”
兰波便再次说明起来。
等这本相册翻阅完,窗外的天空已经是沉沉的雾蓝色。
兰波看了一眼外头的景色:“已经到晚餐时间了。我不是很饿,但中午我还顺便买了一些食材,如果你饿了我可以现在去准备。”
“我也不饿。”
对话出现一拍沉默的空隙。
兰波缓声说:“时间也不早了,所以——”
弥雅眼神漫无目的地在屋子各个角落飞了一会儿:“所以?”
“我送你回去。”
她挑起眉毛:“你认真的?”
兰波无奈地短促呼气:“这里还没完全收拾好,还有很多要购置的日用品。”
“我又不介意,”弥雅将相簿往身侧一搁,绿眼睛灼灼地盯着他,“你希望我回去?”
“不,”兰波按住她的手,“我希望你留下。”
他倾身靠过来,眼神很亮,声音很低,烧得她心头无可抑制地悸动,又宛如有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蝴蝶在胸口颤抖着振翅,带来一整个温暖湿润的雨季。
“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太急切,”他轻轻的笑声和话语一齐滑下去,“不过现在再否认也没什么意义了。我还没高尚到会拒绝你的邀请的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清荷寒晓的手榴弹!
下章应该就可以正式完结了(但愿如此)
第68章 Lost and Found
“继续耗着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不如今天就到这里,之后再交流一下进度,”弥雅抬腕看了一眼表,“再下去教学楼都要锁门了。”
“也是……”
“可是如果找不到新的问卷调查对象,最后估计会因为数据代表性不足被其他小组还有教授批得很惨,我们是不是还是考虑一下改选题比较好?毕竟已经周日了,周二晚上就要交选题策划案了。”
“我们都回去好好想一想再说吧。”
颓丧疲惫的叹气声中,小组各人开始收拾东西。弥雅将背包往肩上一甩,最先往门外走:“各位拜拜。”
她快步沿着教学楼走廊前行,摸出通讯装置正准备拨号,身后传来足音。
“安娜玛丽!”
她转过身,对同学扯了扯嘴角:“乔许,什么事?我赶时间。”
“噢,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说。”
教学楼外二月末的夜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所以?如果是关于小组合作,在那间教室里待了三个小时之后,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不不,我完全同意,小组合作课题真的是人类最糟糕的发明之一,”名叫乔许的男孩抓了抓头发,有些难堪,“但我很庆幸组内至少还有你这样的人在。所以,如果你有空的话,当然,不是今天,总之之后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出去吃个饭或者喝点什么……”
弥雅讶然停住步子,深呼吸了一下,尽可能温和地说道:“如果我没会错意,你在邀请我和你出去约会的话……乔许,抱歉,我不讨厌你,但我已经有男友了。”
数秒尴尬的沉默。
“喔……我不知道,对不起,我太唐突了,真的抱歉……”乔许耳根都涨红了,一个劲开始道歉。
“不,没什么,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真的得走了。之后课上见。”弥雅将外套帽子往下拉了拉,快步走出一段距离,重新拨号,几乎立刻接通了,“米哈尔?抱歉,组会拖到现在,你在哪里?”
“往你斜对面看。”
弥雅左右四顾,在图书馆咖啡馆的玻璃窗后找到了熟悉的身影。她立刻小跑过去,兰波先一步推门出来,她抱了他一下,才抬起头,态度恳切地再度道歉:“你等了多久?真的对不起……我没想到开小组会也那么能拖,早知道我就不上这门课了。”
兰波伸手拨了拨她吹乱的头发,淡淡道:“也没有等很久。”
她和兰波原本约在一个小时前碰面。弥雅心虚地问:“你饿吗?学校西门那边新开了几家餐厅。”
“等你的时候我吃了一份咖啡馆的色拉,你挑你想吃的店就好。”这么说的时候,兰波难得没有看着她。
弥雅知道兰波不太高兴,便环住他手臂晃了两下:“你早晨刚刚回来,不如直接到我那里去吧?反正开会的时候塞了一点零食,我一点也不饿。”
“也好。”
兰波的车停在大学外围的路边,两人再晚那么几分钟到,停车收费表就要跳到超时区间。弥雅系好安全带,无措地用余光打量兰波的神情。他面上没表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波动,但考虑到这是兰波出差半个月之后的重逢,他的态度未免有些冷淡。弥雅原本内心有愧,见状又有点微妙地委屈起来。
沉默持续了两个街区。
弥雅揪住外套下摆上的一个线头,轻声问:“你是不是很快又要走了?”
兰波疲惫地叹了口气:“对,下下周一,复活节假期之前是最忙的时候。”
“这次你要离开多久?”
兰波停顿片刻才回答:“我会在假期之前回来。”
弥雅算了算,这意味着他们最多在下个周末再见一次,而后兰波就又要在外逗留近三周。她没说什么,看向窗外。
距离那个戏剧性的冬日已经两年过去,现在她升上大学三年级,选择了比较文学专业,这学期因为多选了专业外一门城市研究系的社科课而手忙脚乱。兰波在一家跨国咨询公司工作,事业步入正轨,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日益忙碌。按理说他们连一年半的间隔都熬了过去,没理由要因为间歇性的分离而闹得不愉快——毕竟现在他们不再需要连通话都小心翼翼。但这种反复的分离还是令人身心俱疲。
“刚才和你一起从楼里出来的是同学?”拐过一个街角,兰波忽然问。
“对,”犹豫了一下,弥雅还是坦白,“他想约我出去,但我把话说清拒绝了。”
兰波笑了笑,没答话,停车靠边。弥雅没有搬家,现在依旧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小屋子里。
弥雅没立刻下车:“你在生气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她盯着兰波看了片刻:“你在生气。”
他要辩解似地抬起眉毛。
弥雅没耐心继续和他闹别扭:“你刚刚出差回来一定很累,时差都没倒就还来找我,但我反而迟到那么久,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生气的。坦率承认你因为我的行为不高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会努力弥补的。”
兰波径自拉开车门,口气颇为生硬:“你说得对,我有点累。所以如果可能,我希望可以不要在这里继续这个话题。我不想因为疲惫说出之后会后悔的话。”
这与兰波素来的言行相比较,已是相当重的狠话,弥雅被当头锤了一下,木然下车跟着他穿过栅栏边的小径走到门前,走神呆呆看了兰波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等她拿钥匙。
打开房门,弥雅还没来得及摸到墙上开关开灯,就被从后紧紧抱住。
房门吃重向后阖上,自动落锁。
“对不起。我……”兰波长长吐息,垂头像要将脸埋进她肩膀,语声落在颈侧耳畔,“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也许是太累了。”
“该道歉的是我,”弥雅略微侧首,“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走进会议室之后,很多事就不是一个人能解决的了,我很清楚这点,错也不在你……”兰波略微放松环抱她的力道,语声中现出嘲意,“我一直鼓励你多和同龄人交往,建立自己的社交圈子,但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嫉妒得快要发疯。你对那个年轻人或是其他我没见到的同学没有任何心思,我清楚这点,但他们能和你在一起度过大把时间,而我却做不到。我……对这个事实恼火,也对这么不讲道理地动怒的自己感到羞耻,但又不愿意承认,因此才乱发脾气——”
兰波窘迫地停顿片刻:“我表现得太幼稚了。请你原谅我。”
“嗯,如果你原谅我迟到的话,我也原谅你。”话说到半途,弥雅忍不住先笑起来,她随即轻轻抽了口气,低声埋怨,“你不是很累了么?”
兰波叹了口气,松开她按电灯开关:“也是,明天就周一了,你还要上课。”
即便什么都不做,弥雅这一晚也睡得格外安稳。
她醒的时候还没过早晨七点,灰蓝的晨光透过百叶窗格一条条地映在墙壁上。兰波还在梦中,弥雅坐起来支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伸手触碰他的头发。若是放在往常,兰波早就醒了,但他今天睡得很沉。他无防备的睡颜莫名惹人怜爱,弥雅不由玩心大起,挨过去试图给他编个小辫。这恶作剧难度不小,弥雅难免扯到他头皮,没过多久,兰波便眼睫颤动,缓缓启眸。
弥雅立刻松手,轻咳一声:“早上好。”
“早。”兰波含笑看她,似乎从她鬼鬼祟祟的姿态里捕捉到了什么线索,伸手一摸便摸到满头乱翘的头发。他挑起眉毛,无言地质询她。
“你的头发又软又漂亮,所以没忍住……”这么说着,弥雅开始往后挪。
兰波手臂一伸将她捞回来,弥雅假惺惺地挣扎,他便就势制住她。
弥雅被压得一喘,挑衅似地朝他脸上吹了口气:“你睡够了,现在精神了?”
兰波半眯起眼睛,警告似地道:“别乱动。”
弥雅当然没有就此乖乖听话:“的确精神得很……干什么?又要教育我注意措辞?”
“你第一节 课是什么时候?”
“呃……九点半?”
兰波抓过床头柜上的闹钟看了眼:“那么我们还有时间。”
……
弥雅趴了一会儿,翻过身再度钻进兰波怀里。两人静静依偎了一会儿之后,兰波松开她起身。
“你去哪?”
“准备早饭,再过一会儿你就该出门了。”
弥雅把兰波睡过的枕头抱在怀里:“你今天休息吧?”
“对,今天我不用去办公室。”
她略微拖长声调:“那我想继续和你待着。”
兰波露出不赞许的神色:“你有课。”
“反正偶尔翘一次课也没什么……每次教室里都最多只坐了报这门课的六七成学生。而且我听说你念本科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全出勤的好学生,还让安德雷帮你写过作业。”
兰波闻言无奈地笑了,重新走过来,俯身在弥雅额上亲了一下:“那你更不应该学我。好好去上课。”顿了顿,他又问:“你这里租房合同到什么时候?”
弥雅怔了一下,眼睛会意地闪烁起来:“因为你之前提过,我也和房东提前说明过了,目前一个月一个月地续着,随时可以搬出去。”
兰波刮了一下她的脸颊:“那么等我复活节回来之后,我们再仔细讨论。”
“嗯。”弥雅坐起身,“早饭我也来帮忙吧,总是被照顾我也不好意思……”
“下次有机会再让我领略你的手艺。今天你还要准备出门,就让我来。”
简单用过早饭,兰波按惯例送弥雅去学校。每次他都在大学近旁的商住路段停车,而不是直接招摇地一路开到校区边上。
“今天我陪你走一段。”
弥雅闻言心情大好,牵着兰波的手和他边走边闲聊。
“今年暑假你有什么安排?”
“目前没有……”
“你之前提过西姆尔小姐想和你见面。夏天时我应该可以抽出年假,你想不想回联邦看看?”
弥雅想了想:“好。克拉拉没法随意出境,我的确挺想她的。但我也想看看现在我的‘家乡’变成了什么样。”
“首都面貌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你很可能会吃一惊,”兰波说了两则他到联邦公干时的见闻,而后才缓声道,“对你而言,那片土地有许多痛苦的回忆,而这里对你来说可能终究是他乡。视情况,我有机会调动回联邦工作,那样对我和你,对我双亲来说,可能都要更轻松一些。你不需要现在急着做决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也有那种选项。”
“我会好好考虑的。”弥雅的视线在大学书店橱窗中的新书海报中滑过,她知道兰波说得可能没错,即便她已经能自如地阅读另一种语言的字母排列,但有些时候,比如数数字,她内心默读的声音使用的永远是出生以来习得并使用的那门语言。她朝兰波做了个鬼脸:“很多同学已经对四年级和之后的人生有了很明确的规划。每次听他们大谈未来规划,我就有点焦虑,我好像……不太习惯做规划。”
人生随时可能在下个拐角折入倒错的另一个世界。她并不习惯安定与稳定,反而潜意识中等待着意外。也许亲身经历过二十年战火与动荡的人都被迫培养出这种随波逐流、消极乐观的本能。
兰波弯了弯眼角,握住她的力度略微加大:“但你很喜欢现在的专业。”
“差不多吧,但这个专业毕业的学生干什么的都有,”弥雅思索片刻,“在沃尔海姆文理学校的时候,有位老先生一直鼓励我多写东西。但我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现在重新读了很多读过的东西,还有我以前根本没听说过的书,我反而会时不时地想起他的话来。但我也不知道我能写什么……所以也只是想想。而且,阅读分析别人写的东西是一回事,自己写是另一回事,说不定我会讨厌它……写作这件事。”
“作为你书信的忠实读者,我认为你可以试一试,但你也不必太快认定自己适合什么、不适合什么。”弥雅上课的教学楼已经进入视野,兰波驻足,“你只需要记得,你没有必要一个人烦恼,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烦恼类似的事。”
不等弥雅应答,他又笑了笑:“说教就到这里,我不能让你迟到。”
弥雅有些恋恋不舍,但时间确实已经快要到上课的半点:“那……之后再联络。”
“嗯,去吧。”
弥雅松开兰波往前走了几步,蓦地转身折回来,踮脚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你刚才的说教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你要是有什么烦恼,也要和我说。”
兰波惊讶地瞪大眼睛,湛蓝眸中随即漾起盈盈笑意:“我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空海噬和潇水静逝的地雷!
这篇文就彻底完结啦,谢谢大家的陪伴-3-
呃这次的后记再次变得又臭又长,个人阶段性总结性质,总之不看不会有丝毫损失甚至可能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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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向太阳坠落》是我的第11部 长篇。如果撇除半途而废的瑰冠,那么就是第10部。按理说应该有许多可抒发的感慨,但我反而为这次的后记写什么烦恼了很久。大概因为这个故事和之前的十个都有所不同。
这个故事是个有预谋的意外。构想最早至少可以追溯到2018年末,在思考今年给(被我连鸽了三年的)亲友写什么故事当生日礼物的时候,我从堆积如山的脑洞垃圾场中选了这个点子。为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大概就是单纯地想写,正好有合适的由头,就写了。这个故事当生日礼物是否妥当也不在考虑范围内,毕竟收礼物的人应该也不太介意这种事。而3月末恰逢因为疫情开始远程授课,我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写小说。今年一共写了70多万也和闭门不出有很大关系。
最初我只想写个六七万,创作冲动一开始就摆在文案的台词里,也就是“主角至今为止体验过的唯一的‘爱’的形式是伤害,她因为爱而不得而以最熟悉的方式去‘爱’(伤害)对方、重演对自己的伤害”的那部分剧情。但越写越觉得为了合情合理地抵达那个情绪爆发点,必须再做一点铺垫、再多一点,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的篇幅。
但如果不是未知的意外因素,《向太阳坠落》原本更可能停在三万多再没有后来。开始写太阳之前,我已经反复被困在写作带来的痛苦中很久。因为原本当短篇处理,所以开篇就完全只顾及了我自己的喜好,也拜此所赐,我久违地体会到了非常单纯的写作的快乐。但凭经验,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种快乐不会持久,一旦结束会非常要命。开文初期反响就很冷淡,加上因为不熟悉现代组申榜规则出了个岔子没能上第一个人工榜,在跌下自我怀疑的断崖之前,我按了暂停。然后中间经过四个月,完结了另外一篇新文一篇旧文,我又回到这个故事面前。
与其说是要给朋友一个完整的故事做交代的义务驱使,我对这个故事本身也有种难以解释的责任感。就好像它不是我的“创造”,我只是把它写出来,不论我想不想,它都会在我脑海里展开,不会顾及我的心情停止,我只能把它写出来。这是太阳这部长篇最特殊的地方,也是我不再写小剧场、尽可能不在任何地方引导读者解读的原因。我是不是想传达什么不重要,我只需要把它写出来,剩下来就是其他人的事了。所以想要在这篇后记里看到人物分析或者主旨剖析的朋友会失望,这只是一个写小说的人对于写这个故事和写作这件事的回顾,不怎么有趣,还很长,现在停下不看还来得及哦(笑)
虽然写作采用了这种态度,但我到底是个大俗人,而且还是比较要面子性格十分别扭的俗人。入V初期,因为订阅惨烈到收藏夹倒数第一也有过非常沮丧的时候,写了那么多年、而且自我感觉这篇写得还行,反而迎来有史以来最扑的一篇顺V文这事多少需要点心理建设才能接受。但我本来就是自卑型的创作者,已经习惯和自我怀疑一边撕扯一边写下去。抱着“我倒要看看我还能扑到什么程度”的逆反心理,我不再申榜,开始更加自由奔放地随性更新,只在想写、写到满意之后才更新,然后反而进入了一种玄妙的愉快写作状态。因此,我虽然没法说这是写过的最好的一部长篇,但确实是没有遗憾的一部。我尽全力了,而且从中前期开始就写得很开心。如果能给其他人带来一点快乐的话就是意外之喜了。还有,缺失的那几块拼图会在某红色大眼怪守护的地盘保留半个月。
最后说一说实打实地“写”这个故事中的一些体验吧。
“时间”是写这个故事时我比较注意的一个元素。引发不少猜测的标题的含义其实真的非常无聊:是到弥雅18岁生日的倒计时。当然也多少带了点关系破冰的意思,但更多是帮助我把握时间流动的标识。我还给自己定了一条规则:每一节的现实都只能处于在标题数字那一天。因此除了和克拉拉夜谈的那一节之外,这个故事是找不到“x天/月后”这样的过场的。这也意味着我能更加自由地让人物在回忆与现实之间穿梭,着重心理描写。这种写法灵感来自对我影响颇深的石黑一雄,应用得怎么样就不是我该评价的了……
每章的内容提要其实才相当于标题。每次更新之前都要花很长时间决定小标题,最后的效果我挺满意。没有限定字数造成不规律的视觉效果也是故意的。
从“奇点”到“伊卡洛斯”是我写得最爽快的部分。毕竟写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写这部分。但以前我没写过篇幅那么长的密集爆发剧情也是事实。至于意外受到诸多好评的“谷中百合”一节,个人来说,换体裁其实是比较投机取巧的写法……然而除此以外,也确实没办法交代弥雅视角下理所当然地接受、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的许多事。
至于故事背景,基本就是从一战二战等现当代事件中抽出了一些元素组合起来,没有必要对号入座。甚至说,我是故意模糊地域和时代的。比如说人物又英又法又德又俄的名字和姓氏,还有飘忽不定的科技水平。随着我年龄增长,某段对我有决定性影响的时光也变得越来越遥远,而那时候见过、呼吸过的世界也消逝在了急剧变化的时代潮涌中。即便如今重游故地,我也一定找不到保存在这篇文里的风景碎片了。因此对我个人来说,这个故事也成了保存一些关于欧洲的记忆的真空管。这么做也可以说是对石黑如何保存他童年记忆的拙劣模仿。但很有效。
说着不知道写什么,最后还是写了那么多。写了十篇依旧毫无起色依旧不悔改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但大概也不是很多。老朋友可能多少发现了,大概从哨塔之后开始,爱在我的故事中扮演的角色就有了变化。为什么呢,但投入感情最深的人和物也常常带来最多痛苦。而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试着相信,痛苦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和亲友说过这是个童话故事,不可能的事成真难道不是童话故事吗?
快乐这鬼东西神出鬼没,哪怕是写这个故事的快乐也很容易变质,但写的大部分时候真的很开心。在此感谢一直在评论区和微博冒泡的各位,看各位的分析和感想非常非常开心。J,给你的故事在你生日的八个月后我写完了。也谢谢Scarlett当小白鼠试毒(字面意义)。
看到这里的每位朋友,也谢谢你陪我、还有弥雅和兰波走到这里。
鉴于我在后记里谈的新坑计划基本无法成真,这次就不谈了……
最后,希望世界和平。真的。
2020/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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