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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后,仙尊追悔莫及
作者:孤隅
文案:
位及仙界战力首位、万仙景仰的妄尘仙尊一朝梦醒,受天道指引,与一只丑陋青虫定了婚约。
仙界哗然,感慨这简直比鲜花上粘了鸟粪还让人难受。
清岁的本体就是那只小青虫。
顶着众仙明嘲暗讽,冷眼鄙夷,她将那位俊美无铸,总对她温文而笑的仙尊视为生命中的光。
虽然他对旁人也是如此。
直到某天,她破茧成蝶,蜕变为美轮美奂,华贵魅惑的蝶仙。人形更是容貌极盛,仙界无人能出其右。
仙界再次哗然,感慨天道玄妙,自有机锋。
清岁兴冲冲守在仙尊必经之处,想让他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远远地,却听他对天帝淡声道——
“美丑又如何?除那道天谕,她与脚下尘埃,山间蝼蚁,庸俗世人,有甚区别?”
清岁这才知道,妄尘仙尊根本无意于这场姻缘,只是拿她当应劫工具人罢了。
蝴蝶飞走了。
后来,妄尘渡劫时被因果缠绕,方知清岁是万年前容貌尽毁,为助他飞升,灰飞烟灭的凡尘女子精魂重聚而生。
他踏遍三界,苦苦寻觅,终见到她时,却见清岁眸光潋滟,倚在英挺男子身畔巧笑嫣然。
得知来意,她笑意不变:“我心悦你时,你是心尖那捧白雪,冷彻心扉不忍放手。
我不在意你时,你是天端的云……多一朵,少一朵,也无甚区别。”
阅读指南:
仙尊是男主,火葬场到骨灰都扬了(真实意义上的),再自己耙拢起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前世今生 异闻传说 奇谭
搜索关键字:主角:清岁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仙尊他骨灰都被扬了
立意:蜕变为更好的自己
第1章 仙尊夫人 仙尊夫人——一条青虫?
“听说,我俩要去接未来仙尊夫人?”
奇石林立,水木清华的广袤山林间,一匹通体雪白的天马张开雪白的翅膀,虚踏着云雾,奔至另一匹模样相似的同伴面前,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
“马六十,这种好事儿,竟然轮得到我们?”
马六十正曲着前腿,伸着后腿休息,闻言懒洋洋抬眼看向马七九,“刚跑完长途回来?”
“昂。”
“看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马六十来了劲儿,站立起来,小声道:“若接未来仙尊夫人真是件荣耀事儿,你以为寿山里的大仙儿们为啥没动静?”
马七九回头遥遥望去。
仙狐没有出现在往日晒太阳的石台上,洞门紧闭。
仙鹤群窝在水雾朦胧之后,一动不动,状如鹌鹑。
连最好说话的玄龟都缩着,只在水面露出块硬甲。
平日里斗法不停,各展神通的祥瑞异兽们像集体闭关了,全没了动静。
“仙界近期,不太安稳呐。”马六十感慨。
“这……”马七九察觉出不对劲儿了:“我不就走了个把月,仙界发生啥事儿了?”
“事儿多了,还都是大事儿。”马六十摆头左右张望了下,小声道:“先是大半月前,苍穹宫传出确切消息,仙尊殿下不久后将逢天劫。”
“天劫,这么突然?”马七九一惊:“这可真是关紧事儿……”
要知道,仙界唯一的仙尊殿下——妄尘仙尊,是仙界品阶最高、道行最为深不可测的存在,如同三界的定海神针,仙界的底气,晃一晃就会天摇地动。
“然后,”马六十接着道:“半月前,下界传来消息,说魔族有复起之势。”
“……啥?”马七九瞪大马眼,不敢置信:“魔族不是三万年前就被仙尊殿下打压殆尽,赶出天外了么?”
“是啊,偏偏这关头,出现了。”
“怎么可能这么凑巧!那些蝇营狗苟的东西故意的吧?”
“大家也都这么想。”
马七九愣了愣,艰难地转动马脑子,“等会儿,那怎会这时候去定未来仙尊夫人?仙尊夫人是谁?千凝金仙?碧安金仙?”
“不,都不是。”马六十有气无力地道:“是下界的一条青虫。”
“嘶——”
马七九惊地尥蹶子跳了起来。
“镇定镇定,”马六十连忙安抚,“天马可不兴做出这么毛躁的姿态。”
“不是,青虫?开什么玩笑?”马七九声音颤抖:“什么青虫?哪儿来的?难道有珍稀血脉?上古传承?”
“天道砸下来的。”马六十唏嘘道:“下界不知名灵谷出身,普通的,化形不到百年的一青虫精……不过,如今可不是精怪了,前几日刚入了仙籍……”
别看马六十如今稳得一批,可其实前几日他刚听这一个赛一个惊爆的消息时,可比如今的马七九还要跳得高。
如今他不过是缓过来了而已。
“八日前,妄尘仙尊忽被天机笼罩,入梦一场,醒来参悟,得到了应与那只青虫结下姻缘的天谕。
……为此,天机殿几位精通卦象的金仙,布阵卜算了七天七夜,最后也憋屈地说:谕令与三界大局息息相关,遵循为好。”
“那可是仙尊殿下啊,”马七九不安地踩地:“我记得,三千年前有位通音擅舞的貌美仙子痴迷倾慕殿下,被全仙界骂是‘痴心妄想’来着。”
如今却配了只青虫,岂不是在折辱殿下?
天道便可如此儿戏么?!
“你且看着,这位怕是免不了受冷待。”
马六十抖了抖身上的毛发:“仙尊殿下倒是干脆利落,三日前就把人带来仙界了,说婚约盟誓已定,尘埃落定。
不过,之后事全交给了书禄仙官,再未过问。哼,这身份,说不准就只是个空名头。”
马七九憋屈了好一会儿,才把事儿给消化得差不多,旋即又有疑问:“诶?仙尊八日前悟到天谕,天机阁算了七日才给出确切消息,也就是说……”
“对,仙尊殿下根本没等天机阁,直接下界去了。天机阁算出结果时,青虫都已经到仙界了。为这,仙人们都在说这青虫不知天高地厚,竟敢私自跟仙尊殿下盟誓。
那位青虫,啊不,清岁仙子已被安排进御霄殿,将与那些仙族天骄一起修行——那可是帮血脉天赋都逆天的仙二代,你觉得她能落着好?
……嗐,别说仙二代了,就昨儿书禄仙官派人来安排她的座驾,结果呢?你看,整个寿山都闭门不出,仙官亲自来敲开几座洞府,那些个大仙们全推辞要闭关,称若无仙尊谕令便无法配合。”
“连书禄仙官的面子都不给了,看来都怪难受的。”马七九说着,感觉自个儿更难受:“所以就给咱俩推出来了呗?”
“可不是么,马善被人骑。”
“……”
马六十打了个响鼻:“但话说回来,今儿个未来仙尊夫人进御宵殿是头一回露面,各路神仙可都暗自关注着,待会儿姿势跑华丽优美些,别丢马脸。”
“……明白。”马七九有气无力地应道。
没办法,谁让他们最普通、最底层的仙兽呢?
不多时,等套上车厢,在书禄仙官和仙侍队列的引领下腾云而起时,马七九扇着翅羽,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珠打量。
果然,去往御霄殿的方向那是神光扎堆,闪耀异常,乍一看简直要晃花马眼。
仙人们照旧端得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气质,可光是这阵仗,就已显示出了他们的不平静。
然而,作为身处舆论中心,引起轩然大波的这只小青虫——清岁,此时对外界的声音却还无知无觉。
清岁才没去想什么仙啊魔啊,三界大局的。
她只是冲动接受了一位极俊美公子的婚约,然后,毫无防备地被他那尊贵到吓人的身份闪了一脸。
……
其华宫。
清岁披散着头发坐妆台前,身后站着特意来给她梳头的紫淑姑姑。
台面上摆满了各种款式,亮闪闪的发饰丝带。
清岁刚满一百岁,生在灵谷,游过几回凡间,却从没见过这么精巧好看的饰品,一个个都会发光似的。
这待遇,全是那位好看的未婚夫硬送给她的。
未来夫婿他不仅厉害,长得好看,怎么还这么大方啊。
清岁美滋滋地伸出小肉手,小心托起桌面上的饰品,挨个儿欣赏。
紫淑姑姑的手很轻,握着一捧稀疏的头发,梳了卸,卸了梳,来回几遍,清岁都毫无所觉,更没发觉紫淑的眉头越来越紧。
清岁沉浸在满桌亮晶晶中看花了眼,直到将所有饰品摸了个遍,也没等到紫淑姑姑为她戴一个。
一抬头,才发觉镜子中的自己,头发还是散的。
再往上看,视线和紫淑对了个正着。
紫淑端着梳子,正在头顶来回比划,像是陷入了什么难解的困境。
镜面坦率地映照出清岁的上半身。
脑袋圆滚滚,脸颊肉鼓鼓,一双大眼睛虽又黑又亮,可……委实有点太大了,几乎占了快半张脸,令人有些不敢直视。
——这位,可是未来的仙尊夫人。
紫淑在心底提醒着自己。
可越是警醒着想把事情办好,却越觉荒诞……天啊,这颗脑袋底子就是如此,怎么可能打扮得仙气飘飘?
清岁歪头转向紫淑,将她复杂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想了片刻,拨了下自己及肩的,半长不短的头发,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姑姑不知道该怎么梳吗?”清岁眨了眨眼,好心地问道。
“不,”紫淑下意识反驳,这是作为一只紫木檀梳的尊严,“我只是还在斟酌,哪个更合适。”
……可似乎哪个都不合适。
那不还是梳不明白吗?
清岁想起到仙界以来,见到的那些黑发如瀑,身姿窈窕的仙子们,倒有些理解这位姑姑的不适应。
“没关系,我知道怎样最合适。”清岁重新转向镜子,抬手在头顶比划,“从中间分开,这边一个揪揪,那边一个揪揪……”
紫淑稍怔了下,思想没怎么斗争,下意识按清岁所言动起手来。
虽然她平日绝不会做这般简陋的发式,但这是清岁仙子自己要求的,那就没办法了。
紫淑为自己找到了理由,眉头舒展开来,三两下做出两个揪揪。
清岁对着镜中如年画娃娃般的自己点头,点头:“姑姑梳得真好。”
这是真心话,比自己胡乱扎的规整对称多了!
紫淑抿唇,迅速从桌上取了两条银丝带,一边系一边道:“仙子属意的发型较简……单,不宜佩戴过于繁琐的发饰。”
“好,谢谢姑姑。”清岁很好说话地点头,对着镜中的自己晃晃脑袋,看着长长的银丝带在身后飘荡,满足地笑了。
紫淑习惯性地退后打量,竟有一瞬觉得没错……简单的两个揪揪是挺合适。
清岁跳下椅子,微沉的仙裙下摆坠落地上。
仙裙是进御霄殿时需穿的统一制式,昨日有人特意送来,今日才第一次上身。
清岁提起下摆,兴高采烈地转了两圈。
裙摆翩跹飞舞,就像蝴蝶的翅膀一般,令她的心情也如振翅而飞,悠然上扬。
未来夫婿真好。
这婚约,原是脑袋一热的产物,起誓订盟之时,自己甚至对他的身家底细都一概不知,哪想得到……
紫淑扫了眼清岁过长的下摆,刚松开的眉头又有些微紧。
“紫淑姑姑。”
一名仙婢款款走至寝殿门口,没有看清岁,而是对紫淑徐徐道:“来接仙子的马车到了。”
马车?
清岁站定,兴致昂扬地张开手臂:“是那种长着一对大翅膀,会飞的天马拉的车吗?”
在灵谷时,清岁曾远远看到过天边的一匹天马,那温顺漂亮,充满贵气的马儿,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她记得,自己和小伙伴惊奇地手舞足蹈,目光追随一路,直到它消失在云层之中,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
仙婢唇角微挑,不语。
清岁看着她,怔了下,缓缓放下了兴奋打开的双臂。
这位仙女表情有点怪,像是想说什么,又像是不愿说,这么不搭理人,怪尴尬的。
“是的。”紫淑连忙在清岁身后回应:“清岁仙子,请随我来。”
“好。”清岁朝紫淑点头,刚刚那点尴尬很快烟消云散。
提着裙摆,轻快地跑在紫淑身侧,像一阵轻快的风,扫过曲折环绕的回廊,刮过洁白无暇的玉阶,来到宫门前。
远远地,两匹羽翅洁白,浑身无一丝杂色的天马拉着帷幔飘扬,四周垂缀玉饰的车厢,在腾云驾雾的几名仙官引领下,从天而降。
清岁眼神控制不住地闪闪发亮:“它们好美!”
她却没留意到,身侧的紫淑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一丝怜悯。
马车。
仙尊殿下苍穹宫后的寿山中,养着各种珍禽异兽千余种,却只派仙官带了两头无法化形的普通天马来。
整个仙界,怕也就这位当事人自己看不懂其中慢怠。
第2章 那时初逢 这清岁仙子,图的就是一场尘……
“书禄。”清岁迎向最前方那名高挑文雅的仙人。
书禄是妄尘仙尊的随身仙官,清岁来到仙界后,从分配寝殿到人手安置,都由他经手,已然熟悉了。
“清岁仙子。”
天马拖着车厢无声落地,书禄抬臂拱手,姿态得宜地施礼,露出一丝笑意:“可准备好了?”
“好了好了,”清岁转身就要自己往马车上爬,一抬脚,踩着垂地的裙摆,身形猛地一踉跄,“哎呀!”
“仙子小心。”书禄不动声色地出手扶了下。
“谢谢书禄。”清岁立刻站直,抱着裙摆跳上马车,回头朝紫淑快活地笑:“紫淑姑姑,我走啦。”
紫淑将书禄方才态度收归眼底,嘴唇微动,犹豫片刻,终只是微微颔首,什么也没说。
马车腾空而起,奔向远方云雾缭绕的巍峨山巅。
清岁拨开纱慢,向外探出身子,捧着脸不错眼地欣赏天马的优美身姿。
“真漂亮啊。”清岁欣喜地感叹:“我从未想过能有幸这般近距离看天马!”
马六十耳朵动了动,与旁边的马七九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不自觉溢出的骄傲自豪。
万万没想到,这位声名狼藉的未来仙尊夫人还挺可亲。
风中吹来不知从哪儿散开的花瓣,小肉手伸出去,捞起了一瓣。
火红,鲜艳,柔嫩。
一抹绚烂色彩,轻易勾起情愫。
清岁想起了灵谷中常年缤纷的山水盛景,以及惊鸿一瞥,令她百年岁月为之惊艳的那抹清隽身影。
“书禄。”清岁不禁唤道。
书禄身形微动,回身飞至车厢旁,“清岁仙子何事?”
“今日修行结束,我能去见妄尘吗?”清岁声音脆甜:“来仙界这几天,他都没来找我。”
听到她直呼‘妄尘’二字时,书禄眼皮就猛跳了跳。
他稳住心神,勉强笑道:“殿下事务繁忙,近日不在上界。”
“哦……”清岁嘟起小嘴,肉乎乎的脸颊像个白面包子,“怎么这样呀,我来了他的地盘,他却不在家。”
“仙子若有事,吩咐我即是。”书禄连忙说道。
作为仙尊殿下的随身仙官,书禄知道的内情可比寻常仙家更多——比如眼前这位小仙子的命数,除了关乎到三界大局外,还关乎到殿下天劫能否顺利渡过。
因此,这‘仙尊夫人’的位置,务必得让她好好坐着,直到所有事解决之后。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清岁问。
“这……仙尊办事,在下也无法知悉过多。”书禄含糊地答。
就算回来,也不见得会见你啊,书禄心道。
仙尊殿下是只管把人弄来,依照以往作风,后续事儿既然全权交给他,那就是一点儿不会再管了。
“好吧。”清岁恹恹地趴在车厢窗檐上。
不过两息之后,便又像打了鸡血般振奋起来,“书禄,那我这几日好好修行仙法,等妄尘回来,演示给他看可好?”
“唔……”书禄暗暗叫苦,费力地打岔:“御霄殿修行任务重,到时候,许就是仙子你腾不出空来了。”
“没空也要抽出空来。”清岁摇头晃脑地笑起来,“只要想去见一个人,那是怎么都能找出时间的。”
“书禄你不知道,我在灵谷的时候啊,曾经看到一头熊喜欢上了梅花姐姐,为了见她,连冬眠都不睡啦!我以前怎么都想不通,怎么会有熊为了陪梅花姐姐过冬,违背自己的本能呢?
直到前些时日,我有点明白了……”
至今回想起与妄尘的相识,清岁仍有种身在梦中般的飘飘然。
那日,灵谷中的阳光不比这云巅上黯淡一丝一毫,穿过高大枝叶间隙洒下的金色,璀璨夺目得紧。
巨大古树枝桠间,有座藤萝草木搭成的木屋。
清岁被远处陌生脚步声惊醒,探头往外看的时候,绝没想到会看见那样的场景。
叠翠飞红枝影下,一道卓然出尘的天青色侧影踩着斑斓碎屑,缓步进入视野,占据视野核心。
眉如远山,鼻若琼峰,一身孤绝气质含着遗世独立般的意态。
清岁错不开眼地看他,有一瞬间,心头仿佛被花枝刺了下般,不是很疼,倒有些酸麻。
冥冥之中好似有种感觉冒头,表示自己并不对他感到陌生。
但怎么可能?
如此光耀灼目的形态,清岁生平头一回见。
短暂的异样如偶尔快了半拍的心跳般,被理所当然的忽略掉。
他不徐不疾地走至峰崖之上,负身望向清碧山湖,风采洒意,仿佛下刻便要乘风而去。
可他分明气息内敛平稳,没有任何妖的味道。
是人?
直到这会儿看不到脸,清岁才醒过神来,纵身跃下木屋。
圆乎乎的青虫不时在树叶间轻点,嗖嗖向前,不多时,接近了他。
叶片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那位风华绝代的公子似有所觉,缓缓回首。
清岁一着急,紧忙在他扭过来前在半空中便化为人身——可不能让凡人看到精怪化形的场景,有的人容易受惊吓,致使精魄不稳,会生病的。
咚!
于是待他回头,便见一个圆滚滚的团子扑通落地,惊飞一片蓬松的蒲公英,紧接着又弹了一下,整个儿陷入草丛里。
清岁顶着一头苍耳抬头,忍痛露出和蔼的笑:“公子莫慌,我没事,没事。”
他微微扬眉,倒是一点儿没慌。
卓然的身影完全映入乌溜溜的眼眸中。
窄腰宽肩,体型修长。
那双狭长微挑的眸分明是沉静的,却幽深如星海般,蕴含着不可估量的浩瀚。
我的天哟。
清岁在心中暗暗感慨,这气度神采,难不成是天上的哪位下凡,历劫轮回的神仙?
好在先前看过一眼,这会儿清岁没当人面儿失神丢人。
带着浑身的草屑一骨碌起来,揣着手勉力维持体面,友好问:“公子从何处来?可是误入此地?”
他没回答,只是用那双淡泊的眼眸看着她,定了片刻。
像是在审视。
清岁莫名地有些僵,眨了眨眼,悄悄感受了下。
化形挺成功的啊?
被看出不对了?
“吾来寻人。”对面出声了,答非所问。
“喔。”清岁肩膀一垮,不装了:“那你找谁?”
“入吾梦者。”他淡声道。
“喔。”清岁明了,当即毫不犹豫,抬手朝他挥了挥,“你还是走罢,哪儿来的回哪儿。”
对面又是扬眉,没有说话。
眼神中倒是清晰地表明着:给我解释。
啧,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显贵人家公子哥,又长成这样,想必被追捧惯了,面对妖都如此坦然自若。
清岁向来认为自己是个好心的妖,便好心多说了几句:“既然是有目的地找来,想必你也该知晓,这儿就是个妖精窝,没有寻常人家吧?”
他示意继续,“嗯?”
“嗯什么?”清岁睁大了眼,“都知道了这儿是妖精窝了,你还来?都不用想,定是哪只妖看上你,刻意入梦勾你呢,你还找上门,岂不是乖乖上钩了?”
他眼睑微垂,扬唇轻笑。
金色的光影洒在他长睫上,漾起晕圈。
这一刻,阳光明媚,夏花绚烂,山湖间的水汽细细密密地,趁着灵谷间一阵醉人芬芳的风,迎面扑来。
锦绣山湖沦为陪衬。
清岁心想,不知道是谷里哪位兄台姐妹动的手,胆子忒大了些。
以这位公子的通身气度,想必在外头轻易近不了身,才想方设法把人引过来吧,也不怕惹上事……不过也是,这样的风采只要遇到了,谁忍得住?
……
“我可怎么都没想到,他是来寻我的。”清岁捧着脸,眉眼弯弯,“他竟瞒了我好几日!”
清岁笑时,乌溜眼睛稍眯了些,大的不那么过分了,肉鼓鼓的脸看起来竟有些喜庆可爱。
书禄默默听着,心里暗暗叫苦——他算是听出来了,这位清岁仙子来此,图的就是一场尘缘情爱。
这就有些棘手了。
书禄宁肯她贪图身份、资源、名声,不管哪样,他都能充分发挥利用,使其成为她不能离开仙界的缘由。
可独独是仙尊殿下的真情实意……书禄束手无策的想,她怕是注定要失望。
马车临近御霄殿,缓落至不染尘埃的玉砖道上,周围变得有些热闹。
清岁停下了絮叨,注意力被周边的仙人们所吸引。
婆娑摇曳枝梢上一袭白衣打坐,落英缤纷花影间袅袅两人论道,飞檐翘角亭台中凭栏几声谈笑……
衣鬓香影,雅致脱俗,当真与三界传闻中一般风姿卓然。
清岁赞叹地看向这些赏心悦目的仙人们。
然下一刻,那些轻巧的说笑、论道声不约而同般停了。
清岁恰巧对上树影中一双眺来的目光。
那位看起来庄严端整的仙人兀地眯起眼睛,印堂微皱,对视一眼后,当即怒不可遏般甩袖而去。
诶?
怎么了?
清岁迷惑地环顾周围。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方才还出尘平和的仙人们,就像见了什么大祸般,她视线所及处,人们通通变了脸色,一个个目光发冷,嗤笑摇头,比凡间的变脸戏法变得还要快。
清岁后知后觉地发觉,似乎是自己看到哪儿,哪儿气氛便会冷住。
清岁慌忙转移视线:“书禄……仙人们不喜欢被看的吗?”
“这……他们没见过仙子,不熟悉罢了。”书禄不动声色地瞥过四周,目光微闪,暗暗警告。
品阶低的仙人们心中微凛,匆匆朝书禄一拱手,旋身离去;
品阶高的……本也不会自降身份搁这儿扎堆。
顷刻间,玉道两旁空了大半。
清岁见状,隐隐觉得哪里怪怪的。
仙界的仙人们……看起来都不太友好啊。
顿了顿,清岁追问:“他们以为我有恶意?”
书禄敷衍:“过段时间,熟悉就好。”
“哦……”清岁眨了眨眼,轻声嘀咕:“仙界警惕心太高了。”
书禄:“……”
咻——
陡然间,一道瑰丽的青色华光越过马车,陡然从清岁眼前掠过。
烟霞般的色彩在空中消散。
清岁连忙探出身子。
一只青鸾优雅地扇动翅膀,比马车厢宽广数倍翅羽在明亮的光线下反射出绚丽波光。
青鸾背上,白袍随风鼓荡,勾勒出窈窕纤腰,一位仙子脊背挺直,墨发微摇,英姿飒爽。
“哇!”清岁惊叹不已,“这是我的同窗?”
书禄再次眼皮狠跳了跳。
两匹天马不动声色地加快速度,追着那道华光的尾巴,来到一处广阔的平台上。
御霄殿,到了。
往上看,高高的玉阶通向殿门,那里已站着不少人,清一色的广袖仙袍,纤尘不染 。
清岁提着裙摆跳下车厢,抬头便见那名乘青鸾而来的仙子已到了,却不知为何没有入殿,只面朝这边冷然立着。
第3章 自知之明 清岁骤然意识到,仙界和凡间……
她好像在刻意在等自己?
清岁这么想着,小跑着就要迎过去。
“清岁仙子。”书禄连忙出声。
清岁脚尖顿住,有些等不及要走:“怎么了?”
她迫不及待地要和自己以后的新同伴打招呼。
“那位是千翎金仙,天赋异禀,是位有凤族血脉的孔雀族。”书禄意有所指。
“凤凰后裔?好厉害!”清岁眼眸闪亮,“我知道啦!”
步伐轻盈,清岁如一团绵厚云般毫不犹豫地刮过去。
书禄:……
孔千翎沉眸等着她靠近,剧烈翻涌的情绪使她的脸色晦暗不明。
随着距离缩短,看清了对方神情的清岁也渐有些迟疑。
有些不太明白,清岁想,为何千翎金仙脸色看起来有些阴翳?
清岁仰头看向玉阶之上。
御霄殿前序列整齐,着广袖仙袍的仙者也是同样的神情。
清岁直觉自己不该再靠近了。
她并非傻子。
从来时玉道两旁仙人们的反应,再到如今这些人……他们实在有些不对劲。
只是清岁想不明白。
这里是仙界。
三界中最受尊崇,传言中包罗天下奇珍,珍籍浩如烟海的圣地,这些仙人们,为何会时不时的不开心?
孔千翎冷眼看着清岁带着迷惑犹疑,慢吞吞地碎步往这边挪,心头厌恶强烈到有些无法忍受。她甚至无法保证,再过会儿这青虫当真到面前时,她能否忍住不给对方一掌。
没再等清岁靠近,孔千翎嗤笑一声,声线压抑,“当真是别具一格。”
说罢,猛然转身,足尖在玉阶上轻点,飞掠而上。
殿前众仙齐齐侧身,让出一条道,孔千翎头也不回,进入殿内。
清岁目送着孔千翎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其他仙人也没有丝毫解惑的意思,用相似的冷然往这边扫了眼,鱼贯进入殿内。
瞬息之间,雕着千瓣玉莲的广阔平台上,就只剩清岁自己。
踌躇地挪了挪脚尖,清岁回头看向身后。
“书禄,千翎金仙是在说我特别?”清岁勉强扯起唇角,“只是听着,怎么有些不像夸赞……”
书禄深吸一口气。
几步上前,取出一枚灵光流转的玉佩,“仙子,你戴上这个。”
“这是什么?”
“传灵玉。”书禄束手惆怅道:“若有事,输入灵力,便可传音予我。”
……这差事是真不好办呐。
书禄想,还没进殿就闹这一出,之后怕更是麻烦不断。
这些仙二代生来天赋超凡,背后又都站着仙界大能,向来目中无人自视甚高,他如何管得了?
之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啧。
“谢谢书禄。”清岁轻抿着唇将它系在腰间,扬起笑脸:“那我进去啦。”
书禄也笑:“仙子请。”
踏着阶阶玉梯,一步一步往上走。
过长的裙摆有些累赘,总绊脚。
清岁步伐也有些沉重,最后两阶,几乎是磨磨蹭蹭地才跨过去。
慢慢朝前,清岁提裙跨过门槛儿。
御霄殿内,浮雕巨柱之间,近千张席位规整排序。
那些个气质清傲的背影正互相低语,言笑晏晏。
他们彼此相对时,全无了方才在外头时的冷漠高傲。
这一刻,清岁骤然意识到,仙界和凡间、灵谷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里并不太乐意接纳外界的融入。
清岁的位置在最前方的首席中间。
她加快步子,快速从袅袅仙雾间走过。
笑语声兀地低下去,又慢慢溢开,在耳边变得有些轻细。锐利、审视的目光从两旁不加掩饰地落在身上,针尖一样。
清岁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到最前方跽坐下去。
微微侧目,右手边坐着的,正巧是那位千翎金仙。
清岁觉得就这么坐着也有些别扭了。
过段时间,熟悉就好了。
这么想着,清岁轻轻吁了口气。
还没等这口气缓过来,余光中,众仙忽然同时起身,优雅无声。
发生什么了?
清岁立即跟着起来,脚下一紧,却是过长的仙裙又绊了下,她伸手扶了把案几,提裙一阵窸窣挪移,才终于站稳。
再抬头,便见一位留着长髯,手持拂尘的仙人出现在上首蒲团上。
“见过朴耀玄仙。”
殿中诸仙拱手行礼,齐声道。
清岁被吓了一跳,忙跟着揖礼,然而刚抬起手,便见上方的朴耀玄仙也微微抬手,周围众仙齐齐坐下了。
仍呆站着的清岁,成了独一个的例外。
不知是不是错觉,右畔响起了一道微不可闻的轻嗤。
清岁怔了怔,坚持抬手揖了一礼。
上首这位显然是来讲道的前辈……清岁没忘记自己此行目的是要修习仙法,因此即便不合群,礼数也得到了。
朴耀玄仙阖着眼,仿若没看到般毫无动静。
他两手持着拂尘,没有回应之意。
清岁抿唇,直起身,垂手压着裙幅自己坐下。
“清岁仙子。”
上方忽然传来一声厚重如钟般的传唤。
由于境界差异过大,听在清岁耳边,如雷鸣一般。
“啊?我在。”清岁连忙抬头,认真地望上去。
朴耀掀起眼皮,目光漠然,“御霄殿位置向来以实力排序。”
清岁茫然:“啊?”
书禄前一天告诉她,要来最前面坐的……坐的不对吗?
朴耀:“你身份特殊,得以在入殿时居首位,然下月小比时,你若仍是如此修为,便须依照规矩,挪至末席去。”
清岁跽坐着,脑袋迟缓地运转片刻,才听明白这位前辈的话中之意。
就是说,自己修为是整个御霄殿中最低的?
这倒不奇怪,清岁年岁不大,化形不久,就是在灵谷妖精里资历都没排在前头,更何况与仙界的天之骄子们相比?
清岁原本未太在意过道行高低,也向来过得随心快活。
这些金仙啊,玄仙啊的名头,以往也隐隐听说过,却因为不上心,都分不清哪个更厉害一些。
可如今被当众点名,如训斥般陈述这一现实时,不知为何,窘迫赧然陡然便涌了上来,将脸颊充斥得发烫。
“没关系,前辈。”清岁攥紧了裙摆,咻地起身,“不用等下次小比,我现在便依照规矩到末席。”
说着,便欲转身而去。
朴耀眉间皱起,涌现一丝薄怒。
他启唇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道轻笑抢先响起。
“呵。”孔千翎冷眼看着,到此时终于按捺不住——她本就是无需按捺性子行事的身份。
“这会儿倒是有自知之明了。”孔千翎唇畔微挑,一双凌厉凤眸睨过去,“不知与仙尊殿下盟婚约之誓时,怎地就无如今的分寸?”
清岁生生顿住步子。
缓缓转头看向孔千翎,眼眸微睁。
她是说,自己跟妄尘结契是没有分寸?
孔千翎这话如一声惊雷,荡开了所有疑云迷雾,让核心的缘由真相直接暴露在清岁眼前。
刹那间,纷杂的念头涌现出来,清岁感受到难以置信的荒唐。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原来,你们竟是觉得,我不该答应妄尘的婚约?”清岁惊疑地问。
孔千翎面色微变。
在她眼里,不,在整个仙界眼中,这样的东西自然是配不得仙尊殿下。
若说妄尘仙尊是皎皎明月,那这青虫就是一粒不起眼的沙砾,优越的仙族平日连探足去踩都嫌弃,只会乘风而起凭空掠过,又怎愿任凭她鱼目混珠高高在上?
只是,清岁这一问却无人能正面回应。
因为沙砾再渺小,也是明月亲自带来的——没有人可以否定仙尊殿下的决策。
“我道你们为何都冷若冰霜,原来是不喜我。”清岁的视线从孔千翎转到殿中神情各异的同窗身上,这回,她清晰地从这些人眼中看到了不屑、鄙夷、厌恶……
清岁感到万分不可思议:“可……”我与妄尘的婚约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清岁仙子。”
清岁的疑问被洪钟般响彻大殿的叱声打断。
她回头看向朴耀。
“即刻归位。”
朴耀这是不让清岁再说下去了。
话一说罢,他便轻甩拂尘,面色变得平静无波:“诸位抱元守一,四大自轻安……①”
却是直接开始讲道,强行将先前的事悉数按下。
殿中所有人闭上双眼,面上情绪消散无踪。
没有人回应清岁要换位子的举动。
清岁攥着裙摆的指尖渐渐松开。
不气不气,我是来修仙法的。
他们不喜我,我也不喜他们好了。反正与我缔结婚约的是妄尘,其他人的看法,有什么关紧?
径自在席位上坐下。
清岁也闭上眼睛,努力平缓气息。
其实早没了修行的心情。
朴耀玄仙讲的是大道,凡在他道行之下的仙人皆可研习,但是能有多少进益,便要看个人感悟了。
灵谷的妖修行全看感觉,从来都是有感而生,不会刻意为之,成不成也全看机缘。
因而,清岁觉着自己今天大概是不会有收获了。
可朴耀那些字眼响亮,自动往耳朵里钻,不知不觉间竟也渐渐有些体悟。
整个过程并不久。
半个时辰后,耳边声音消失。
清岁从有些玄奥的感触中脱离出来时,上首的朴耀已不见了,有所领悟的仙者们正结伴去往后殿,那边是一间间隔开的修行室。
他们相互谈论着,从最前方的清岁身边经过,却都如没看见般,未投来一个眼神。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大殿变得寂静,清岁才缓缓起身,穿过空荡荡的廊道找到自己对应的房间。
结界微闪,推门而入。
房中只剩下清岁一人。
清岁抱起裙摆,坐在屋里的蒲团上,肩膀颓然塌下去。
为什么呢?
清岁抱着膝盖想,我又没招惹过他们,他们为何讨厌我?
‘这会儿倒是有自知之明了。’
千翎金仙的话再次在脑海浮现。
很刺耳。
清岁皱着眉,旋即一怔,觉得自己明白了些。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实力太低,不堪与妄尘相配?
定然是如此!
清岁越想越是恍然。
毕竟妄尘是仙界修为最高的仙尊,他们觉得,仙尊应该有位厉害的娘子,所以说自己没有分寸,没有自知之明。
这样就说得通了。
“可是,婚约盟誓不是我强求的结果啊。”清岁觉得很委屈。
分明在妄尘提出之前,自己根本没想过要争取的。
这么想着,清岁情绪有些低沉和失落。
仙界乃出尘脱俗高雅之地的印象,到底是折损了。
这里处处华美,衣饰个个精致,连吹起的微风都带着花香味儿。
可仙人们却如人间为求门当户对利益结盟,汲汲营营强行拆散姻缘的寻常凡人一般,有着功利世俗的偏见。
他们觉得自己配不上妄尘。
清岁难过地回想起妄尘结契前对自己说的话。
“你我姻缘乃天道注定,或缘,或劫,无可避免。”
妄尘说这话时,长睫微垂,容色沉静,便如神祇一般,对未来一切可能的结果展现出包容坦然。
“你我能做的,便是选坦然接受,亦或逆天而为。”
“如此,你可愿答应?”
当然,后来清岁才知道,妄尘就是神祇。
是四海八荒,整个三界中最厉害尊贵的那位。
“我答应。”
彼时,清岁唇角弯弯,说笑道:“我可不要逆天而为。”
清岁觉得自己的选择理应挑不出一丁点儿的错处来。
难不成,自己还应拖着妄尘一起,生生把好好的缘分扭成劫难不成?
他们觉得我不配,那大家互不相见便是。
眼不见,心不烦,多好。
清岁微微低头,轻触光华流转的玉佩。
“书禄,我不想再来御霄殿了。”
第4章 别具一格 有些迁怒和歧视是不讲道理、……
清岁与妄尘结婚盟誓约之事,的的确确没有一丝错处。
只是此时的她还不明白。
有些迁怒和歧视是不讲道理、不辨缘由的。
书禄这边一听到传音便急了。
清岁传音刚传出去,玉佩便亮起来。
——“清岁仙子,可是那位千翎金仙又说了什么?”
清岁不会遮遮掩掩,直言道:“她觉得我和仙尊结契是没有分寸,无自知之明。现在想想,我过来时,路旁那些仙人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
——“清岁仙子。”
对面回话快得离谱,就像是早就料到此事,提前打好腹稿了般。
——“千翎金仙那边,仙尊殿下定会加以惩戒,请放心。”
——“御霄殿的修行资源乃三界巅峰,在此处修行事倍功半,还望仙子勿要轻易下决断,再思虑思虑。”
御霄殿的确是很有优势的。
且不说朴耀那样的前辈会来讲道,就说清岁眼下只坐着什么也不做,灵气都浓郁到要自行往身体里钻,真可谓躺着就有进益。
这进度,躺着半个时辰就比得上在灵谷时入定一上午,若再正经下功夫,那效果当真是无法估量。
但凡换个稍有野心的人过来,就为了这修行效率,怕是也怎么都不舍得离开了。
只清岁偏偏是个例外。
修行么,随缘就好。
当然,从本能来说,清岁其实也喜欢这种躺赚的地方,可若是要为此忍受不开心,清岁便觉得有些不必要了——她宁肯呆在慢一些的地方,继续做一个快活的修行者。
不过,书禄都这么说了,那便先把今日的修行完成,结束后再表明一次态度吧。
这么一想,倒是轻松了些。
清岁收拾心情,用传灵玉回应了声后,盘膝坐好。
……
“书禄仙官。”
花厅间,一名随行仙侍奇怪地问:“千翎金仙当真会受到惩戒?”
书禄皱着眉,哒哒点着桌子,“会。”
“啊?”仙侍面色古怪。
就仙尊近日这不管不问道架势,可不像是会替青虫撑腰的样子。
“不过……”书禄觑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我可没说会是因为清岁仙子。”
“啊!”仙侍转为震惊。
书禄解释:“那千翎金仙之父巍城仙君,前几日奉命下界追寻魔族踪迹,我今晨收到消息,他打草惊蛇把踪迹全弄断了。你说,殿下会不会放过他?”
“……不会。”仙侍目瞪口呆。
“等殿下敲打完巍城仙君,千翎金仙不怎么也得低落一阵子?”书禄叹道,“此消彼长,千翎金仙倒霉了,清岁仙子不就快活了?”
“仙官好筹谋!”仙侍服了。
书禄:“什么筹谋……若你顶着仙尊殿下威压,在跟前侍奉几千年,你就会知道为何抠心挖血也要完成命令。”
“不过,在下还有一事不明,”仙侍奇怪问:“这御霄殿可是修行圣地,那清岁仙子不愿来是她的损失,仙官何必劝她?”
“说得轻巧……她今日不愿来御霄殿,明日就不愿留仙界。”
书禄叹息摇头:“隆冬,你当仅凭一座华美玉殿,便能留住下界无拘无束的妖?”
仙殿再美,空间也有限。
若是住久了,既见不到仙尊殿下,又总得面对横眉冷对的仙家,指不定不出门也得被忽视,就以这清岁仙子如今的性子,呆得下去?
作为妄尘仙尊的仙侍,隆冬自然也不是个蠢笨的,当即一个激灵,明白了。
“那,那是得慎重些,若当真因仙子离开而酿出恶果,我们可担待不起……”隆冬喃喃道。
细想想,千翎金仙那些个神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责任没摊在他们身上罢了。
神仙们瞧不上青虫仙子,便不管不顾地贬两句解气,留下个不快活的烂摊子让自个儿这些仙官仙侍憋憋屈屈想法子……隆冬敢说,若真到最后出了事儿,才没人会管仙官儿仙侍的死活。
“硬留,是留不住的,不过眼下不心动的东西,习惯后可不一定还能舍弃。”
书禄沉吟片刻,朝两仙侍招手:“诶,隆冬,盛夏,你们附耳过来。”
两仙侍连忙凑近,书禄细细嘱咐一番后,隆冬、盛夏眼神逐渐发亮,连连点头……
“……那便先就这么着。”书禄道:“盛夏即刻出发,我回苍穹宫候着殿下,隆冬你等着送清岁仙子回其华殿。”
“是!”隆冬、盛夏连忙应诺。
……
清岁从入定中脱离出来,已是戌时。
时间已至傍晚,差不多可以离开了。
御霄殿中只有统一的入殿时间,却无统一的离去时间,因常有仙者有所感悟,入定修行起来不分昼夜。
此时,清岁推开修行室,朝殿门去的倒是没几个人。
然而不巧的是,走在前头并肩而行的俩人其中之一,正是那位令人生气的千翎金仙。
清岁提着裙子,磨磨蹭蹭地慢慢往前走,有意无意地拉开距离。
前面那两人倒是也未回头,便如未察觉到身后有同窗似的。
这样挺好。
清岁垂头看着裙摆,心想我们就不要碰面了。
直到穿过回廊,即将出殿门那一刹,前面一位陌生女仙忽而扬声道:“对了千翎,我有一事想问——今晨听你说那位清岁仙子别具一格,可能告诉我,别具一格在何处?”
听到自己名字,清岁心中猛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猛地停住步子,却已迟了。
前方两人顿在门槛儿前,孔千翎仍未回头,只是微微侧收,凤眸微扬,轻笑一声:“……别具一格的丑。”
“呵呵……”另一女仙步摇微晃,花枝乱颤,“有理,甚是有理。”
说罢,两人跨过门槛儿,凌空飞至下方平台,落在等候的清鸾鸟和五色牛身上腾空而起。霎时,祥光延绵而去。
清岁垂下双手,拖着裙子走出殿门。
傍晚时分的仙界很是瑰丽。
身在天上,往日只可遥望的晚霞,此时近得触手可及,烟霞飘渺笼罩在身上,将洁白仙裙渡上一层绚烂地绛红。
若是往常,清岁定然要惊叹于它的壮丽,可此时,她竟觉得这残阳如血般悲怆,看的心尖生疼,几乎想落下泪来。
“清岁仙子!”
花厅的盛夏留意到清岁出来,一路追上来,“稍候,马车马上就来。”
清岁低下头,闷声应:“嗯。”
不多时,两匹天马扑棱着翅膀停在台阶下的宽阔平台处。
清岁拖着裙子爬上车,拉上纱幔。
“清岁仙子。”
窗外,盛夏的声音在窗外响起:“今儿个晚上,有件你定会开心的事儿。”
清岁刷地拉开纱幔,趴上窗檐,“什么事?”
是妄尘回来了吗?
“等回宫仙子就该知道了。”盛夏道:“具体事儿不是在下办的,这会儿并不知晓具体情况。”
清岁心中泛起期待,探出身子左右张望了下,“书禄呢?”
“这……”
书禄回苍穹宫候着仙尊殿下了,但这事儿容不得他乱说。
盛夏迟疑道:“书禄仙官有事离开了,至于什么事,在下也无法知悉太多。”
“嗯?这话好耳熟。”清岁歪头想了想,垂下眼帘:“早上我问妄尘什么时候回来,书禄也这么说。”
盛夏:!!!
该不会是被看出他们在刻意隐瞒吧?
盛夏小心翼翼地瞄向清岁,却见她安静地趴在窗檐上,圆滚滚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一副很累的样子。
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句感慨……他微微松了口气。
马车抵达其华宫。
紫淑姑姑带着两名仙婢在宫门前站着。
随着盛夏虚扶她下车,她们敛衽福身:“清岁仙子。”
“紫淑姑姑,”
清岁视线往周遭一打量……没有,他没有来。
清岁勉强扯动唇角往上扬,“那,我们回去吧。”
刚转身,清岁忽然感觉一阵不对劲。
怔了片刻,清岁猛然回头,小步跑到紫淑身边一名低着头的仙婢身旁,歪头凑近去看她的脸。
那仙婢头上簪着一朵娇嫩茶花,身段弱柳扶风,瓜子儿小脸上一双杏核儿眼弯弯的,嘴巴因忍笑而微抿着。
清岁眼神陡然亮了,激动道:“羽彤!”
……
巍峨苍穹宫,飞檐上钟铃微晃。
等了大半日的书禄仍维持着一刻也未松懈、脊背绷直的姿态,只是神情更郑重了些。
一道流光由远及近,如星芒般穿透云层,径自落在墨玉砖面上,现出修长挺拔的身形。
冷白色长袍无风自动、不染尘埃,却带着丝硝烟和血腥的气息。
书禄一揖到底,“恭迎仙尊殿下。”
妄尘眼尾都未抬,大步进入宫内,“传令,孔巍城革除仙将一职,入极北冰涧八十一日。”
书禄亦步亦趋,小跑着跟上去,“是!”
“令俞云仙君准备上阵,请祈白仙帝近日前来……”
妄尘语速极快,施令一道接一道。
书禄竖起耳朵一一记下,不住地应诺。
一直行至水雾升腾的活泉边,妄尘停下。
泛着寒光的护腕被卸下,抛掷在一旁。
“仙界可有情况。”妄尘声音淡下来。
“一切安好。”书禄连忙应答。
在妄尘仙尊跟前,书禄向来言简意赅,半点废话不敢有,可今日,他迟疑了下,道:“清岁仙子说想见您。”
说着,书禄小心抬眼打量。
妄尘眉梢微凝。
拿他侍奉殿下几千年的经验来看,书禄敢保证,殿下有些不耐。
但殿下没表态,书禄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我未给确切回复,然,仙子今日入御霄殿,在千翎金仙那儿受了挫,情绪不……”
妄尘眼眸微眯,冷眼睨去,“书禄,你不若将所有仙家行程事无巨细报一遍?”
完蛋。
殿下根本彻底烦了。
书禄连忙一溜烟儿倒完:“我已做好应对,殿下放心,下官告……”
……没等他说退,冷霜般的身影已隐没入水雾,看不见了。
书禄长舒一口气,冷汗涔涔地想,清岁仙子的事儿,以后不能再往殿下面前提了。
自个儿想法子糊弄解决吧。
第5章 去苍穹宫 给他们两马从未有过的马屁待……
“啊——”
清岁抱住面前穿着仙婢服饰的羽彤,俩人一起激动地原地又蹦又跳。
羽彤也自小生在灵谷,和清岁是打小的玩伴。
清岁当初走得仓促,随着一句答应,妄尘的身份和接迎的仪仗铺天盖地而来,整个灵谷都惊到失语,其他事根本来不及反应。
这几日在仙界,日常种种与灵谷浑然不同。
再次见到羽彤,清岁竟有种恍如隔世、久别重逢的兴奋。
两人亲密地回了寝殿,清岁迫不及待道:“你穿这身可真好看。”
“我也觉得!”
羽彤转了一圈,浅粉的裙摆勾勒着腰肢,如花苞绽放开来。
比起清岁圆乎乎的身形,羽彤的化形袅袅婷婷,显得很符合仙界整体形象。
羽彤站定,笑道:“你这身儿也好看,一身洁白,整个人气度都不一样了,刚下马车那会儿,我都不敢认。”
清岁咯咯笑了两声,刚扬起下巴,脑海中却骤然浮现起白日里的事。
不,这一身,自个儿穿得哪有什么气度,那些御霄殿驭兽而飞的同窗们……才叫气度不凡。
念及这些,欣悦的情绪不禁有些低下来。
“不过,你是怎么过来的?”清岁强打起精神,笑着询问羽彤:“灵谷近日可还好?”
“是一位叫隆冬的仙侍接我来的。”
羽彤撑起身子,兴奋地低声道:“灵谷可再不是老样子啦,沾你的光,我们可都跟着鸡犬升天了。
今日隆冬下界,不仅带去仙法,还召了地仙现身,说是往后凡间一些简单差使,尽可吩咐灵谷的精怪们。”
清岁震惊地瞪大圆眼:“当真?”
要知道,精怪们在凡间的地位,就跟野生的禽鸟走兽没什么不同。
既不是仙,也不是人,无太多规章条律遵守,也不大成气候……说好听了是自由,说难听些就是散漫,又因着个别与人类有纠葛的同类,殃及得整个妖精群体都不怎么受待见。
凡人们的戒备警惕,使清岁往常每次进入凡间都得乔装打扮,小心不暴露身份。
可是若搭上地仙这条线,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就等于是被盖了靠谱的戳儿,人们都能放心容下大伙儿。
“若日后差事办的好,指不定还能扬名,享受人间香火供奉。”羽彤道。
清岁都听得有些激动,“做一只扬名立万大妖,可是我们以往的愿望。”
“是因你成了未来仙尊夫人,大家伙儿才能一下子全过了明路。”羽彤素手一挥,越说越振奋:“隆冬可还说了,假以时日,指不定灵谷也能变成仙谷呢——这可不是没先例的。”
“真好!”清水登时跳下床,目光灼灼。
“如今,灵谷里最羡慕的除了你,可就是我啦!”羽彤坐在榻上,开心地摇摆双腿:“隆冬说天上的仙官担心你孤独,便率先提了我上来陪你,我现在也直接入仙籍的!
上来时大家都叮嘱我,要全力帮扶你在仙界站稳脚跟,坐好仙尊夫人的位置才是。”
“啊……”听得这句,清岁脸上的笑僵住了。
刚刚,清岁还想着要回灵谷呢。
隆冬是妄尘的仙侍,他代表的是妄尘的态度。
自己先前答应过来仙界的,灵谷也因此得到了照拂……清岁为难的思索着,总觉得有些没办法理直气壮的说要走了。
本来白日就遭遇不少状况,晚上见到羽彤后,心情又几番起落。
到此时,清岁情绪一下子萎靡下去,就连强撑若无其事都做不到了。
“对了,大家伙还托我给你带了许多东西,隆冬给了我一个储物镯子,你看……”
羽彤挽起袖子,一抬头却见清岁唇角微垂,满身落寞难过。
羽彤连忙起身:“清岁,你怎么了?”
“我……”清岁垂着圆滚滚的脑袋,颓然坐到榻前的脚踏上,无助地绞手指,“我觉得在仙界混,好难的。”
凭着近百年交情,羽彤一看她这模样便隐隐有猜测,急声问:“怎么?有人欺负你不成?”
听得这句关切询问,清岁眼眶一热。
像憋满情绪的水缸被砸破了一个口子,霎时无法控制地全涌了出来。
清岁颤抖着拳头,忍着哽意,“这里的仙人们,其实都不喜欢我……”
那些从未见过的仙人,血脉显贵的同窗,现在想想,甚至还有这其华宫里的仙婢,其实都对她无比的鄙夷轻视。
他们认为她不够厉害,实力太弱,且貌丑,不堪与仙尊相配。
他们甚至不避讳地当面冷脸,出言讥嘲,怕是根本不愿接受她在仙界,多见一面都嫌碍眼。
清岁往前的百年妖生,在灵谷时无忧无虑,化形进入凡间时又因长得像年画娃娃,总被人夸看着有福气,从没受过这般冷遇。
“……我今晚回来时,都不想在这里呆了。”清岁小声道。
“什么?你貌丑?”羽彤夸张地张大杏眼,“仙界怕是没人见识过,我们蝶妖蜕变前后差别有多大吧!”
她不敢置信道:“你这般模样还叫丑,那我蜕变前,岂不是惨绝人寰?”
唔,是挺惨的。
只往前数个十几年,羽彤就还不是如今这般清秀佳人的模样。
清岁的本体是条圆乎乎的小青虫,而化蝶蜕变前的羽彤,本体是只……毛茸茸的虫儿。
这就导致,她的化形状态毛发极其旺盛,不仅头顶,是但凡露出的皮肤,都有硬茬茬的毛,简直浓密得跟猴子有一拼……想去一趟凡间,还得喊上清岁,一人一把剃刀,刮个天昏地暗才行。
也是因此,作为同类的清岁还真一直没觉得自己丑过……唔,不仅清岁,整个灵谷,都因这惨烈的对比,认为清岁可爱来着。
想到那会儿羽彤的惨状,清岁也有些绷不住,抿着唇忍俊不禁。
“想笑就笑吧。”羽彤翻了个白眼,翘了个兰花指在脸颊旁:“你看,连我化蝶后都这么美,你急什么?”
还好,如今羽彤是只翅膀上有漂亮花纹的白蝶了。
“嗯……”清岁认真地想了片刻,“你说得对,我是不该太急。”
“就是。”羽彤柳眉倒竖,忿然道:“咱们就悄摸儿的……等蜕变那天一鸣惊人,惊掉她们的下巴!”
“噗……”清岁终于憋不住,眼眶有点湿了。
“再说,被天道选择的你,难道会是个平平无奇的小蝴蝶?”羽彤歪头揽住清岁肩膀,“我可不信,毕竟你幼态期都这么长。”
蝴蝶这种生物,修成妖的可能性极小,要求极苛刻……毕竟,每只普通蝴蝶的生命,总共也不过短短一月。
整个灵谷也就清岁和羽彤两只幸运儿,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从破壳起便误打误撞入了修行路,这才修成了妖。
这般寿命短暂的妖类,自然是幼虫形态越久,则证明其资质越好,潜力越大。
“你的幼态期,难道不是因为你急着变美,按捺不住才早早结束了么?”清岁道。
“那也说明你更沉得住气。”
羽彤看着清岁,容色认真起来,“清岁,他们嫌你丑,咱们日后美给他们看;他们嫌你弱,咱们就努力修行,强大给他们看好不好?”
强大起来……
清岁眨了眨眼,怎么觉得这么不可能呢?
清岁本就不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再加上那千翎金仙可是有凤凰血脉的……再怎么也追不上啊。
“仙界的仙灵气这么浓郁,分明什么也不做都能延年益寿。你本就该名正言顺的留在这里,怎能说走就走?”
羽彤道:“就算你不在乎这些,你难道能放弃你的仙尊吗?你难道想永远被看不起,被嘲讽说配不上他?”
“不!”清岁立即道:“我跟妄尘是盟过婚誓的,轻易放手那叫始乱终弃。”
“那就努力试试啊。”羽彤蛊惑般道:“以后,我也在这里。你想干嘛,我陪你去;有人欺负你,我帮你骂回去;你想知道什么消息,我帮你打探去。
我们一起留下来,我定用尽全力帮你做好仙尊夫人,如何?”
是啊。
来仙界这么久,还未再见过妄尘一面呢。
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也确实太懦弱没用了些。
这么想着,清岁用力点头:“好,那我便再努努力。”
她扬头,定定看向羽彤,“反正,现在除了妄尘,我还有你陪着。”
如在冰天雪地中,迎着暴风雨逆势而行的人遇到了同伴,心灵得到了慰藉,怀着抱团产生的一点暖意,清岁便有了足以支撑她往下走的勇气。
大开着的菱花窗外,如霜月色洒满庭院。
盛夏缩着肩膀窝在一颗枝叶繁茂的金桂树下,凝神听完了全程。
“书禄仙官不愧是殿下身边的人。”盛夏咂摸着,“当真厉害啊……青虫仙子不在乎自己的道行仙途不要紧,在乎老家那群妖就行。
周围人因她得了好处,再加上亲近的人鼓动,再不上进的人也能激起几分冲劲儿。”
摸上传灵玉,盛夏兴高采烈地将好消息传音给书禄,附带表达了一通自己无比钦佩、万分景仰之情。
回音传来:
——“甚好甚好。”
听得出,书禄也长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室内再次传出的对话,却让盛夏的心猛然又提了起来。
“诶,羽彤,我在想,妄尘会不会已回来了?”清岁分析道:“书禄是他的随身仙官,我晚上不见他时还有些奇怪……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妄尘回来的缘故?”
支棱起来的清岁忽然直起身,乌溜溜的眼眸蹿起亮光,“羽彤,我想去找他!”
“想见就去!”羽彤豪气万丈,“我说了,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走!”清岁跳起来,“索性就是跑一趟,即便没回来,也不过是玩一圈。”
“就当赏景了!”羽彤笑着接口,“你等着,我去喊天马。”
窗外,盛夏惊成一块石头。
苍天哟,这位青虫仙子,竟要不经宣召,直接闯苍穹宫了!
这还得了?
他连忙拿起传灵玉,急急说了这事儿。
回音来得更急:
——“不管你用什么理由,拦住她们。”
盛夏连忙起身,还没琢磨好理由,便见马六十和马七九扑棱着翅膀,落在庭院中。
院中,一细一圆两道身影迅速爬上马车。
盛夏连忙迎上去,“清岁仙子!”
“盛夏,我们去苍穹宫转一圈,”清岁笑得灿烂。
羽彤从她身后探出小脸:“有我陪她,你不用跟着啦。”
盛夏吞吞吐吐:“啊,这么晚了,要不……”
“不用担心,”清岁声音脆亮:“我们去去就回。”
“可,可是……”盛夏越急越想不出说辞。
不管用什么理由,拦住她们……我也没什么理由啊!人家要见未婚夫,我还能强拽着不允许不成?
情急之下,盛夏看向两匹天马,意有所指:“六十,七九,你们这就要去了?”
马七九和马六十对视一眼,壮起胆子:“是,主人之命,莫敢不从。”
开玩笑!当初把其他祥瑞异兽都不愿领的活计塞给他们,不就是看他们马善好欺负么。
这会儿新主子可爱可亲,坐在后头看着他们眼神赞扬不断,眼神都在发光,给他们两马从未有过的马屁待遇,都跑出感觉来了——这会儿,一句话想暗示他们背主?那是不可能的。
不等盛夏再憋出下一句,两匹天马已兢兢业业,腾空而起。
第6章 妄尘仙尊 她踮起脚尖,举起花环往妄尘……
深蓝夜空中,挥着洁白翅膀的天马穿过轻纱般的云雾,在漫天闪烁的星辰中飞驰。
“哇——”
车厢的窗户上趴着的两颗脑袋,捧着脸迎着风,发出赞叹的惊呼。
这是与以往在凡间时,完全不同的感觉。
是仰望繁星,与拥抱星光的区别。
“清岁,以往在凡间时,我曾听说每个星宿上都住着神仙。”羽彤兴致勃勃,“这些可是真的?”
“确是真的。”清岁点头,“可究底住着谁,我倒是不晓得。”
“没事,你若是想知道,我帮你打听去。”羽彤扬眉说道。
清岁笑嘻嘻的看着神采飞扬的羽彤,感觉自己也开心极了。
“羽彤,还好你来了。”
让我感觉不那么孤立无援。
“那我要说,还好你成为了未来仙尊夫人。”羽彤摇头晃脑,“否则我可没机会看这么美的仙境。”
两人相视一笑,车厢中充斥着纯粹的乐观欢脱。
此时的她们根本还无法预料到,未来的狂风骤雨有多猛烈。
“对了!”羽彤从腕间退下储物镯,“这是灵谷中大伙儿给你准备的心意。”
“是什么呀?”清岁接过,神识探入其中。
清岁看到了一堆往常很喜爱东西——盛开的,还沾着露水的鲜花、熟透了的饱满果子、蓬松的,填充着绒毛的枕头……
此时看到它们,清岁感到悬浮在天边的心,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被稳妥接纳住般,一阵亲切又熨贴。
意念微动,一大捧鲜嫩的花儿出现在清岁怀里。
羽彤笑道:“等回去后,我将它们插到花瓶里,仙界灵气充裕,这花定还能开上许多时日。”
“不用了。”清岁低声道。
“嗯?那你想怎么……”羽彤话到一半,忽然面露恍然,促狭道:“喔——我知道了,你想借花献情郎!”
“我……”清岁从脖根到脸颊都泛起粉色。
但旋即,雀跃压过了羞涩,她仰起头,像朵勇敢炸开的蒲公英:“我送未来夫君花朵,不是理所应当吗?他那么好看。”
“哈哈哈哈……”羽彤头回看她这般女儿家的娇羞作态,乐的前俯后仰,“是是是,你说的对,合该如此……不过,我向来只见鲜花赠美人,这还头一回见鲜花赠公子嘛!”
美人,哪个美人能有妄尘生的美?
这话在清岁心头滚了一圈,到底是没好意思说出来。
清岁将以大捧鲜花放在小桌上,伸手挑挑捡捡地开始编织。
羽彤在旁看着,是越看越不对头。
“等会儿,”羽彤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动作,不敢置信般道:“你这是……在编花环?”
“对啊!”清水手下灵巧穿梭,神情认真,头也不抬:“以往,你们不是都说,我编的花环是整个灵谷里最漂亮的吗?”
有次松鼠姐姐成亲时,都戴着自己编的花环呢。
清岁想把自己最拿手的好东西送他。
“噗……”羽彤鼓着脸,努力忍住笑意,“好,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天呐,她是如此的为自己这位姐妹的奇思妙想感到自豪。
普天之下,能给仙尊殿下戴上这娇柔花环的,也就清岁了吧。
花环逐渐成型,清淡紫花缀着白色星点,在密密嫩叶围簇中相映成辉。
清岁满意的抿唇微笑。
是自己想要的样子,很适合他。
“清岁,你看你看。”
羽彤的声音打断清岁思绪。
清岁探头朝外看去,眼眸盛满清晖。
一轮巨大的圆月悬在前方,映衬着的宫殿线条凌厉狷狂。
不需要任何猜测,清岁毫不犹疑地感觉到,这定是妄尘的居所了。
果不其然,当天马缓缓落地,清岁抬头便见墨玉匾牌上笔锋遒劲的‘苍穹宫’三字。
宫门很高,清岁抬头看了会儿,竟觉得脖颈都有些酸。
庞大的建筑带着压迫感,羽彤莫名感到一阵畏怯,有些不敢放声说话。
“怎么办?”羽彤轻声问:“敲门还是直接进?这么大个宫殿,门口竟然没人守着。”
清岁提起裙摆,蹬蹬就往台阶上跑。
他肯定回来了……她感觉得到。
“诶……”羽彤没法,连忙跟上。
……苍穹宫当然没人守了。
一来,这四海八荒,殿下道行已至巅峰——真有不轨之人靠近苍穹宫,殿下心念一动就能将之涅灭,哪还需要人守?
二来,殿下向来不喜宫人环绕,日常起居不假他人之手,宫宇内有限的仙侍也都秉持着着无令不出、令出惟行的一贯作风。
——书禄冷汗涔涔地想。
没错,早在这辆马车往这边狂奔时,仙尊殿下便已知晓她过来了。
而阅览战报的仙尊只漫不经心说了句‘她来了’,便再未出声。
明珠的柔光倾泻在大殿之内,薄薄纸业在修长的手中凭空翻页。
那是仙界近日集结而下,探查到的魔族行踪轨迹。
若这种时候让人来打扰殿下,那就坏了章程。
而客观造成这种情势的他自己,接下来怕也不会好过。
书禄知晓,眼下还有最后的补救机会。
清岁远远地,便望见月色下唯一亮着的殿堂。
隐隐绰绰,似还能看到一片清隽影子。
“清岁仙子。”
这时,迎面一道身影飞身而下。
清岁停下脚步,“书禄?”
“仙子,”书禄匆忙拱手一揖,委婉道:“殿下晚间刚回来,正忙于要务。”
“嗯,好的,”清岁欣悦地应了声,便要掠过他踏上阶梯。
显然,她并不具备听懂弯弯绕绕话中之意的本能。
书禄身形一动,再次挡在前方,“清岁仙子!”
“怎么了?”清岁顿住,有些迷惑。
书禄心一横,拱手直言,“殿下繁忙时,不太喜人打扰。”
“啊,这样吗?”清岁认真地点头,“我知道啦,那我不打扰他。”
呼……终于。
书禄心口微松。
然,一不留神,便见清岁又越过他,继续往玉阶上走。
???
书禄连忙回神,转身去追,“清……”
下一刻,一张簪着茶花的清秀面孔挡在身前。
“哎,你就是书禄仙官?”羽彤张开胳膊拦住书禄,嘻笑道:“仙官放心,清岁打扰不到仙尊的。”
“你!”书禄从未见过这般不守规矩的仙婢,一时惊呆了。
“嗯嗯,书禄你放心吧!”
清岁的声音远远地从台阶上传来。
……完蛋。
书禄叹了口气,开始思考自己会被派到炎山挖晶石,还是到深海降异兽,抑或是去冰涧跟巍城仙君作伴儿……?
清岁兴冲冲地一路冲了上去。
月辉与柔光相接,殿堂内那道身影远远地,清晰地映入眼中。
墨玉案几后,他长睫微垂,掌中纸页哗哗作响,俊美出尘的样貌透着疏离淡漠姿态。
他纹丝未动,连眼神也未抬。
似皎皎明月,可望不可及。
脚尖在光影交界处停下,清岁遥望着他,忽而感觉到一种陌生而遥远的距离感。
可他分明是……在灵谷与自己朝夕相处整整七个日夜,曾躺过自己小窝,帮自己捉鱼,跟自己满灵谷游逛的妄尘啊。
七个日夜似乎还是太短,短到自己从未见过他作为仙尊殿下的这一面。
如清冷月辉,从未眷恋人间。
真不敢相信,自己会与他是天道注定的姻缘。
想到这里,清岁有些紧张,心跳不受控地快。
嗯,我们已经有过婚约盟誓了。
这个念头坚定地支撑着她,清岁深吸一口气,抬脚踏入明珠光辉中。
指间纸页轻悠悠地停止翻动。
妄尘终于抬眼,蹙眉看向殿门。
圆乎乎的姑娘眸光熠熠,双手拎着个浅紫花环,无意识地浅笑着望过来。
眼神清澈如水,盛满不设防的憧憬期待。
一只纯粹无害的小虫。
眉尖缓缓舒展开来。
妄尘未语,指间纸页飘起又落,一沓新的落入掌心,自力更生地哗哗翻动。
清岁控制不住唇角上扬。
他看我了。
只是一个眼神,便让她止不住欢悦。
仿佛被鼓励到般,先前的紧张和距离感一下子消失大半。
清岁轻轻迈动步子上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她踮起脚尖,举起花环往妄尘头顶落。
……书禄严令羽彤留在下面不得靠近后,自己甫一上来,便看到这般魂飞魄散的一幕。
苍了天了!
书禄当即双膝一软,差点儿给跪了。
他下意识低头转身,背靠门板闭紧双眼,认命的等待宣判。
无声无息,针落可闻。
仿佛命运的铡刀悬在头顶,久久不落。
半晌,书禄遭不住地睁开眼。
罢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书禄僵硬地侧头看去。
殿堂内,仙尊殿下面无表情手不释卷,一只淡雅清新的花环静静环在额迹,衬着那副眉眼,光风旖丽。
书禄猛地回过头来,嘴巴长成圆形,胸膛剧烈起伏。
毁灭吧。
他看到了什么!
清岁眉眼弯弯,觉得自己胸膛里放起了烟花,噼里啪啦,火光碰撞。
距离感彻底没了。
娇嫩的花环冲淡了迫人气场,将他拉近,变回了她所熟悉的俊美公子。
纸页翻动越来越快,一坐一立,没人出声。
殿内殿外,冰火两重天。
书禄只觉静寂压抑,清岁满心欣悦欢喜。
——风暴欲来,我是否该自行卷铺盖去炎山、去黑海、去冰涧?
——我未来的夫君,比在凡间见过的任何一位公子都更耀目好看。
而高处顶着花环,牵动着两人情绪的那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只随着纸页翻动,眸光深处隐有肃杀浮沉。
书禄已经预料不到殿下会是何反应了。
第7章 很好糊弄 殿下只当‘仙尊夫人’是一……
案几上叠满的纸页终于翻到最后。
嘭!
纸页如雪花般飞扬炸开,至半空中燃起明焰,被火舌吞噬殆尽。
书禄缩着脖子,心知这是殿下对看到的一切极为不悦。
清岁微微抬头,看向满殿星火,只觉身处光影明灭中的妄尘,有种让人心惊的好看。
清岁不由自主伸手,接住一片烧得赤红的纸页,用灵力小心包裹着收进储物镯。
眼前一暗,妄尘骤然起身,“清岁。”
清岁仰首看他,露齿而笑:“你忙完啦。”
“往后勿要不告而来。”他淡声道。
清岁怔了下,心中浮起不太好的感觉。
“什么……意思?”脸上笑意褪去,清岁有些迷茫:“你不愿见我吗?”
难道你也如千翎真仙所言那般,认为我根本不堪与你相配?
这猜想令人如此憋闷难受,可视线触及他头顶的花环,清岁心底却仍忍不住生出几分他会否认的期冀来。
妄尘目光从她有些湿意的眸光中移开,烦扰地蹙眉,“书禄。”
等待多时的书禄忙快步而来,“殿下。”
“往后你便为其华宫之人。”妄尘冷声道。
书禄猛然一震。
殿下这是,将他调离身边了。
……原本以为,哪怕去炎山冰涧,历练结束后也是能回苍穹宫的,可如今,殿下竟直接将他调任。
从苍穹宫到其华宫,前者是他背靠大树,后者还需他来撑腰。
书禄不无失落,但他面上丝毫不显,一揖到底,“是,殿下。”
清岁眼圈有点发热,快要忍不住想哭了。
把书禄给我,你便不需再见我了吗?
妄尘没有看她,声音依然淡漠,对书禄道:“往后,苍穹宫将每月设一次家宴,具体时间视情势而定。”
他这才垂眸转向清岁,“届时,你再来。”
家宴?
清岁刚涌出的泪意霎时收了回去,甚至又不争气地泛起了丝甜。
‘家’这个字眼,意味太过窝心了。
妖精是没有家的。
现在,妄尘将自己视作为一家人了。
轻易被这个字眼取悦的清岁,全然未对一月一次的相见有丝毫不满,很知足地点头,“好。”
妄尘也自觉已尽到了义务,“嗯。”
书禄:……
老实说,清岁仙子是真的很好糊弄。
他算是看明白了,殿下只当‘仙尊夫人’是一个普通职务。
索性清岁仙子不作妖,放上去,每月允她觐见一次,再派自己稳住人不许卸任,齐活儿。
公事公办——跟几千年来的行事作风无任何区别,只是给她的名头听起来好听些罢了。
“吾将下界,若还有事,你交予书禄。”妄尘说罢,大步走向殿门。
步伐间,从冷光护腕开始,充满肃杀气息的银甲覆满全身,披风鼓荡,身形化为流光,干脆利落地远去了。
清岁一路小跑,一直追到宫门前,看着那道光影瞬息之间变为光点,彻底消失。
轻风袭来,托着阵花雨洋洋洒洒落下。
清岁伸手,两片熟悉的淡紫色落在掌心。
是灵谷的花。
“呀,”羽彤来到身边,惋惜道:“你的花环散架了。”
“没事,”清岁抬头看向无垠夜空,乐观道:“他太匆忙,顾不得这个,我下次再编给他就好了。”
书禄暗叹一声,束着手上前,“仙子,回其华宫罢。”
……
清岁回到寝殿,便将一小块枯焦中泛着两点赤红火星的纸页取出,小心放进玉匣子里。
因灵力干预,它会继续保持着当前的状态,直到灵力断绝时,才会完全化为灰烬。
“清岁,你收集这个干嘛?”羽彤奇怪地问。
通过回来时清岁在马车上描述她与仙尊见面的场景,羽彤不难猜出小纸片的由来。
“我听说有种仙法,通过事发现场的事物,便能回溯当时场景。”清岁乐滋滋地道:“我将它收起来,等我学会了,就能时常看到今夜的妄尘。”
“把仙法用在这种事上……”羽彤窒了会儿,才说出后话来,“我的天呐,真没看出来,你竟是这么个沉迷美色之辈。”
“噗……”她惊讶摇头:“幸好你是清岁,若你与仙尊身份互换,你岂不是为了他,三界都不管不顾了?”
“我,我才不会,”清岁顿时有些赧然,当即合上玉匣子,“你不许再笑我了!”
怎奈清岁越是这样,羽彤越是忍不住,当即躺倒在榻上,乐得止也止不住,“哈哈哈,你照照镜子,你脸都快熟了……”
“臭羽彤!”清岁鼓着肉脸恼羞成怒,提着仙裙猛地扑到榻上,伸手去捂她的嘴。
榻上两人一翻追逐,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寝殿,回响在月辉笼罩的院中。
宫中某个偏角,一名守夜仙婢听着动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小人得志。”她恨声道。
清晨,紫淑姑姑照例为清岁梳了两个揪揪。
梳完,照旧后撤一步打量片刻。
“谢谢紫淑姑姑!”清岁开心地晃了晃头上的两串珠穗。
跟昨天不一样了呢!
紫淑犹豫片刻,这回终是没忍住开口:“仙子,若有闲暇,你可去找御霄殿长老,要求定制一条合身的仙裙。”
到底是受囿于青虫本体的限制,清岁的人形个头不高,体型又圆,因而使能在一定范围内改变大小的仙裙也有些不合身。
清岁笑意淡了些。
“嗯……还是不用了吧。”清岁提了提裙子,“这样挺好的。”
紫淑闻言,倒也不怎么意外,坦然道:“无妨,仙子何时想去,随时都可以去。”
清岁朝她微笑了下,微微低下头去。
其实,这条仙裙确实不太合身,昨日数次绊到脚,有些丢丑……可是,清岁想,御霄殿的人都不大喜欢自己,自己还是不要厚颜上门去吧。
那些冷嘲热讽当真是太剜心了,清岁着实不愿面对。
只要能避过,裙子长一些也没什么妨碍,反正仙裙不沾尘埃,一直拖在地上也不会脏,自己注意些就是了。
“清岁清岁!”
随着一叠声地呼喊,羽彤步伐轻快地冲了进来,眸光发亮地道:“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清岁心情霎时上扬,“什么消息?”
看羽彤这神情,应当是发生了很不错的事。
羽彤看了眼紫淑,将清岁拉到一旁,低声道:“你昨晚不是与我说,那个千翎金仙嘲讽你吗?”
“嗯……”清岁佯装淡然:“我今日不理她了。”
“哈哈,不用!你今日不必怕她,甚至嘲讽回去也没问题,”羽彤眉飞色舞道:“那个千翎金仙的靠山爹,还是个仙君呢,被罚到冰涧受磨难去了,听说是仙尊亲自下得令,你看她今天还蹦哒的起来不!”
羽彤促狭地捏住清岁的脸,“你的未婚夫,还是很疼你的嘛!”
“什,什么?他怎会……”清岁脸上腾地红了。
昨日书禄说‘殿下定会加以惩戒’时,她还以为最多会口头训斥两句,毕竟自己也就是被说了几句,没受到实质伤害,然没想到……
“有些太重了吧。”清岁有些忐忑。
“重什么?”羽彤柳眉挑起,“要我说,就是活该,你再不济也是未来仙尊夫人,是她能随随便便说的吗?”
“别这么说……”清岁连忙去拽羽彤。
羽彤不依不饶,调侃道:“怎么?昨日送花、藏纸片那大胆劲儿呢?现在知道害羞了?”
清岁感觉汗都要出来了。
——妖精,不,神仙也是一般不出汗的,到这份儿上,那就是实在燥的不行了。
比起妄尘帮了自己的快意,清岁心中更多的,是下意识的不安。
“好了好了,”羽彤看出清岁忧虑,补充道:“其实那巍城仙君是奉命去下界追踪魔族,却因疏忽大意弄丢了踪迹,本就有错。
昨日仙君回来,书禄仙官又禀报了他女儿千翎金仙对你不善,仙尊顶多是两罪并罚,顺道为你出气。”
清岁大松一口气,“妄尘定是依律行事。”
——清岁下意识这么觉得。
千翎金仙说话很不好听,可妄尘应不会仅仅因此便重罚她的父亲。
“紫淑姑姑。”
这时,又一道声音响起。
清岁回头看去,是前一日见过的仙婢站在殿门口。
“马车已准备好了。”
那仙婢依然如昨日般只对紫淑恭敬,未看清岁一眼。
紫淑皱了下眉,转身征询道:“仙子,你看……”
“好,我们这就去。”清岁连忙拽着羽彤往外跑。
马车御空而行。
清岁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里。
羽彤趴在窗檐上好奇地往外看,回头惊叹:“白日的仙界,与夜晚是各有风情啊。”
清岁朝她笑了下,却并不愿再往外瞧。
抵达御霄殿,清岁拉着羽彤一起下车。
深吸一口气,望向高高的殿门。
还好,今日那些同窗们并未如昨日般守在那里。
清岁松了口气——昨日那群嘲般的排斥目光,可实在让人不自在。
“啾——”
一声极具穿透力的清亮啼鸣响起,从后方传来。
清岁回头,便见青鸾鸟扇着翅膀,身披霞光,载着一道窈窕身影逆光而来。
羽彤张开嘴巴,正要惊叹,忽又反应过来,细细打量了她们两眼。
“诶,这是……?”羽彤侧过头小声问。
“千翎金仙。”清岁低声回道。
青鸾速度迅疾,转眼间,一人一鸟身影便已在视线中变大清晰。
孔千翎今日确实神情有异,她按着腰间佩剑,满脸冰霜,浑身充斥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清岁目光有些躲闪。
羽彤神情一垮,下巴微扬,做出轻蔑姿态:“哦,就是她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羽彤话音刚落,清岁便感觉到那只青鸾鸟眼中锋芒一闪,尖锐地觑过来。
第8章 载世功德 他是三界唯一的仙君,是清明……
一旁的书禄看得着急,忍不住催促:“清岁仙子,先入殿罢。”
免得再跟那位正面碰上。
“好。”清岁也并不想与那孔千翎打交道,便道:“羽彤,我去了。”
“去吧,”羽彤指着自己腰间的传音玉,“有事联系。”
清岁点头,提着裙拾阶而上。
宏大的平台上,书禄示意羽彤往一侧去:“随我去登记配房,日后你便在那处等仙子。”
“好啊,”羽彤应着,又回头看了眼俯冲而下,翩跹而落的青鸾,从鼻息中轻嗤了声:“哼。”
随后一甩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前走。
书禄:……
二话不说,他步履如飞地越过胆大包天的羽彤径自往前,仿佛生怕身后的火烧过来似的。
青鸾甫一落地,翅膀收起的瞬间化为身披羽衣的少女模样,她脚下一转,目色凌厉地便要追上去。
“等等。”孔千翎伸手握住青鸾手臂,凤眸微眯,视线落在已入殿的那团背影上,“不到时候。”
……
御霄殿内。
今日人还没来齐,声音却比前一日嘈杂了些,那些龙姿凤采的同窗三五成群围聚在一处,神情凝重窃窃低语,不知在议论什么。
清岁入殿,一些不善的目光投过来,又很快移开,将注意力重新投入交谈中。
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清岁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也并不怎么好奇,只觉得挺好,没人来找自己茬了。
走到自己位置前,清岁从储物镯中取出册仙籍翻阅。
里面都是些很简单的术法,对在场这些同窗们来说,大概就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但清岁生在灵谷,往常术法除了自己琢磨,就是靠妖精之间相互交流,每每搞到新的,就开心得跟凡人过年似的,因而此时抱着一整本书,简直如痴如醉不忍放下。
没过多久,殿中人渐满。
右手边孔千翎也已就位,很快有一群人围上来,将她包的密不透风。
清岁只在孔千翎坐下时,攥著书页紧了紧,但静静等了会儿,感觉到她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且围着的那些人隐隐传出的话音也只是在安慰,便渐渐放松下来。
继续沉浸在仙籍中,将右手指尖藏在袖中,不时调转灵力悄悄试一下,一旦奏效便开心得不行,再没注意旁人说些什么。
御霄殿的气氛愈演愈烈,仙人们到处扎堆,全殿上下只有清岁是孤身一人。
直到仙籍翻阅到最后,清岁抬头,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来。
紫淑姑姑曾说过,除休息日外,御霄殿每日晨间都会有仙界大能讲道。
而今日……讲道的前辈呢?
清岁低头看向手中仙籍,虽说薄,可自己细细看下来速度也不快,时间少说也过了一两个时辰,约莫都快正午了。
清岁谨慎地打量四周,渐渐有些不安。
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可这满殿上下,清岁也找不到一个可询问的人。
默默收起仙籍,清岁垂下头去。
铛——
正在内心忐忑之际,一声厚重的钟鸣荡开,响彻仙界。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旋即,同窗们同时动了,他们有的衣袂飘飘,有的飞身而起,如天女散花般在殿中相互穿梭,在一瞬间精准的回到自己位置上。
清岁瞪圆了大眼,对一无所知的状况有些无措。
下一刻,一阵清香袭来。
有牡丹幻影一闪,一位雍容华贵、端庄得体的女子凭空出现在上首。
清岁怔了下,迅速反应过来。
这是今日前来讲道的前辈。
余光中,方才还惊慌失措的同窗们已神情从容,优雅起身。
前一日熟悉过流程的清岁马上跟上节奏,朝上首揖礼:
“见过知语玄仙!”
知语温和一笑,“坐。”
清岁随大流坐下,肩膀微松。
“方才的钟声,尔等都听到了。”知语说道。
“是,前辈。”仙人们兴奋地应道。
清岁四顾茫然。
她并不知道这钟声是何含义。
“那钟,是为迎接仙尊殿下得胜归来。
昨夜,殿下孤身前往天外,摧毁一方八十万里魔窟,活擒三名魔首。”
清岁胸腔猛然一动。
是妄尘回来了!
刚才那钟声,竟是与妄尘有关!
昨晚自己亲眼看着他离去,原来他去办了这么大的事。
殿内仙人们纷纷起身,目光殷切:“殿下圣明!”
知语再次令殿中仙者坐下,神情微凛:“但尔等须知悉,狡兔三窟。殿下明确说了,魔族还有其他藏身处尚未被查出。仙界要面对的真正考验才刚刚开始。
殿下此行将暗涌引至明处,意在打乱魔族部署,加速解决隐患。接下来,动荡将起。”
这回,没有人再出声来。
清岁来仙界时日不多,魔族的事倒是听紫淑姑姑提过……不过,她当时说有仙尊殿下在,魔族猖獗不起来,让自己不必担心。
可眼下看大家的反应,这件事似乎没那么轻松。
知语声音微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若是需要,尔等都要做好下界与魔族对战的决心。”
“我等谨遵使命!”
殿中众口一辞,像是早有预料。
震耳发聩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清岁心跳都停了一拍。
天外魔族。
在清岁这种来自凡间的弱小妖精认知里,魔族就是手段诡谲,能将自己剥皮扒筋拆吃入腹,最后连神魂精魄都不放过的狠角色。
灵谷中向来太平,清岁还从没想过自己会遇见魔族,就骤然被告知要做好主动对战的准备……这,真的不是去送死吗?
不过,若魔族猖獗,身处战场中心的凡间才是最危险的。
清岁想,既然如此,自己在仙界抓紧时间,多学些本事才是最紧要的。等真到对战时,也能及时告知灵谷的大家伙儿早做准备。
清岁乱七八糟的想着,便见知语拿出一块墨玉,手中掐了个诀。
一面半透明的波纹出现在半空。
“三界安稳了太久,尔等怕是都不知曾经仙魔之战的惨厉。今日,我去请了影石过来,尔等好好瞧瞧。“
波纹中渐浮现出人影来,清岁仰着头,惊奇地瞪大了眼。
画面中出现的明显是凡间。只是,却与清岁印象中的人间截然不同。
暗色的阴云笼罩大地,喧嚣吵闹的街道上乱哄哄的,人们面黄肌瘦,神情却异常狂躁,正推搡着奔赴往一个方向。
场景飞快掠过一道道人影,去往他们聚集的终点。
那里筑着高台,一名浑身笼罩在黑袍之下,魔气缭绕、眸色赤红的魔族大剌剌地在踱步。
忽然,他一把抓过下方推上来的青年男子,尖利黑甲径直刺入其胸膛。
鲜红的血液飙射而出,那男子回头看向推他过来的老人,面色悲怆:“爹,你……”
话音刚起,瞳光却已涣散。
被他呼喊的老人面皮抽搐了下,竟是欣喜异常,“魔使大人选中我了,选中我了!”
黑袍魔族目中泛起餍足,桀桀怪笑两声,伸出枯瘦的手指放在老人额心。
老人身体一僵,眼中爬上黑气……下一刻,他的白发迅速变黑,眼角松松垮垮的沟壑缩紧平展,露出泛着狠戾的瞳仁,俨然年轻了二十岁不止。
他这时的样貌,与倒在地上的青年出奇相似。
“魔使大人,你看看我!”
“大人,求你选我,我什么都愿做……”
人群炸开了锅,数不清的人被刺激着,疯狂伸着手往前拥挤。
清岁瞳孔微震。
这人竟是拿亲子与魔物交换,求得自己重返壮年!更可怕的是,人群竟因此狂热沸腾……
“当年,一向弱小的魔族无声无息渗透下界,霍乱人间,仙界插手时,人间已信仰崩塌,尊崇魔族。”
知语声线紧绷,“仙界很快势颓,大量魔族在凡间集结意欲攻上仙界。”
场景一转。
地下硝烟四起,黑云遮蔽天空,蝙蝠与乌鸦漫天而过,两相厮杀,身披白衣的仙人如残破雪花,扑簌簌坠落而下,再被崇尚弱肉强食、红着眼睛的凡人一拥而上,将其生生撕开……
当神仙失去了信仰,祂便不再长生不灭。
这般凶狠残忍的场景持续了很久。
清岁有些无法喘息。
人们凶狠的行径仿佛刺入了双眼,使其灼烫到无法去直视画面。
心间泛起一股感同身受般的强烈哀意,清岁无法理解,原是本性纯善的人们为何会变成这样,哪儿来的仇恨,如何生出的恶欲,可以将人间染成全黑。
“动乱百年,转机出现在大厦将倾之际。
三界最后一块净土——仙界亦出现堕魔之势,人间无药可医,唯自救尔。
当时有位仙君,舍去道行修为,毅然轮回入浊世,妄图在妖魔横行的淤泥中试炼道心。”
“他成功了。”知语轻声道。
漫天焦土荒原中,脩忽一道金光直入天际。
破败人间,被魔族驱逐的一小批民众在肮脏的土地上跪伏。
一道身影升腾而起。
墨发飘荡,白衣翩然,俊美无铸的脸上却满是悲悯凄怆。
那是妄尘。
紫色灭世巨雷滚滚而落,却无一道劈在妄尘身上。
凡间无数黑影抱头鼠窜,然天涯海角,无处可避。
昏暗低靡的天被破开口子,阳光倾泄。
“天道为之震荡,正道重塑。”
知语轻吐一口气,“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又经历了什么。”
清岁猛地低头捂住眼睛。
分明已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为何心中鼓胀胀的,除了自豪动容之外,还有难以言喻的酸涩、惆怅、遗憾。
不知何时,殿中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仙裙不染尘埃,更吸不走眼角的泪。
清岁用手把脸抹的乱七八糟,实在无可奈何的抬头时,感觉到了周遭强烈的视线。
余光忍不住扫了眼,便瞧见投注在自己身上的,是满殿的鄙夷愤慨。
怎、怎么了?
清岁不禁缩了缩脖子。
“仙尊殿下功德载世,三万年来河清海晏,天下升平。奈何近日却受天道如此作弄,我实在想之不明。”
说话的,是清岁左手边的仙人。
他正毫不掩饰地看过来。
缓缓垂下眼帘,清岁将视线定在温润细腻的玉质案几上。
是啊,他是三界唯一的仙君,是清明盛世的开辟者,无人不为之敬仰尊崇。
而我,却只是一只庸碌的青虫。
天道将我与他相配,在众人看来,就如在无暇白玉上染了点黑絮般难以忍受吧。
第9章 尊卑有别 凭你一藉小小青虫,当自己为……
“天道如何,尔等还是勿要再妄加议论。”知语玄仙声音平古无波。
愤然出声那仙人神情一滞,冷然收回视线。
这位前辈……在帮我说话?
清岁心神不宁地看向知语玄仙。
知语目视前方,神情凛然:“明日起,御霄殿将增加作战反应训练,诸位好自为之。”
“定全力以赴!”
孔千翎率先起身,拱手坚定回道。
所有仙人纷纷起身,异口同声:“定全力以赴!”
清岁及时反应过来,随大流宣誓之后,忐忑的心情稍定了些。
看来,知语玄仙是位处事公允的前辈。
虽只是客观提了句勿要妄议天道,并非有意帮自己,但清岁心中仍禁不住有些感激。
若非这句话,自己会被众仙的嘲讽淹没吧。
说完魔族的事,这一日也耽搁了去。直到知语玄仙宣布可以散了,清岁才留意到时辰已至傍晚。
仙人们结伴而行,有的去修行室,有的径自离开。
因着凭白糟了奚落,清岁情绪又是不高,照旧等其他人走得差不多,才慢吞吞起身。
迈过门槛儿出了殿门,收到传音的羽彤和书禄已然等在下面了。
“你终于出来了。”羽彤在下面使劲儿招手。
清岁抿抿唇,做出轻松的样子跑下去,“走吧,我们回去。”
两人牵着手正要上车,耳畔却骤然响起一声清亮的啼鸣。
“啾——”
清岁仰头望去,便见青鸾鸟的双翅遮蔽天日,兜头罩了下来!
它要干嘛!
清岁瞳孔骤缩,下意识拽着羽彤闪避。
不管什么虫子,大抵都会对鸟儿都有种天然畏怯。
其实修成妖后,这种天性已然淡化得差不多了……灵谷中大家互不干扰,甚至还能聚在一起和和乐乐。
然而此时,青鸾俯扑过来的捕猎姿态,却强行激起了清岁和羽彤骨子里面对天敌的恐惧。
两人大惊失色,仓皇后退。
“千翎金仙!”
清岁听到书禄焦灼地喝道。
青鸾鸟宽大的翅膀迎面扇过来,带着移山倒海般的压迫之力。
啪!
带起的风刮得仙裙簌簌作响,清岁右手被翅羽扫到,猛然一麻,霎时没了知觉。
与此同时,身畔的人影倒飞出去,嘭地撞在高高的玉阶之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后,咕噜噜滚落下来。
刺目的鲜红从阶梯上蜿蜒下来,原本簪在鬓边的洁白山茶花掉落其间,半边浸了血色,支离破碎。
“羽彤!”
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清岁尖叫一声,慌乱地朝倒落在地一动不动地身影冲过去。
啪!
过长的裙摆搅合过来,清岁一脚踩住,鼻子重重砸在地面上。
强烈的酸痛感涌上,清岁一抬头,便有温热流淌下来,滴落在身下精致的莲花纹络上。
仙界的一砖一瓦都无比精致,身处其间的她们却像误闯了不该到的地方,被衬得愈发仓皇狼狈。
清岁顾不得旁的,手脚并用地扑腾到羽彤身边,小心翼翼地探手,却又不敢触摸,“羽彤,你怎么样?”
羽彤闻言,指尖艰难地动了下。
灵谷相伴百年,她从未受过这样的伤。
清岁泪流满面,连忙去捧那只布满擦伤的手,对面立刻紧紧回握。
借着手中力道,羽彤艰难转头。
她头发散乱,额角殷红一片,鲜血滑过眼睛糊了满脸,看起来凄惨可怖。
许是太过痛苦,她紧咬着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千翎金仙,你这是何意!”书禄焦灼道。
清岁紧咬牙关,颤抖着,愤恨地回过头去!
孔千翎仙裙飘飘,通身得体,连发丝都未乱。
凤眸睥睨地往这边觑了眼,声音轻蔑,唇角微勾:“惩戒一个放肆无礼、出言不逊的仙婢罢了。”
“羽彤何曾对你无礼!”清岁愤怒地吼道。
孔千翎并不言语。
在她身畔,青鸾鸟漂亮的尾翼在空中悠然而动,旋即,周身华光一闪,化作一名著青色羽衣裙的娇俏少女。
青鸾张口,一板一眼地复述:“那个千翎金仙的靠山爹,还是个仙君呢,被罚到冰涧受磨难去了,听说是仙尊亲自下得令,你看她今天还蹦哒的起来不——这话,不是你那贱婢说的?”
书禄一怔,顿时方寸大乱。
巍城仙君受惩诫全因弄丢了魔族踪迹,他不过是稍稍移花接木,借着这件事安慰清岁仙子,让她以为是殿下有为她出气的成分罢了……
是谁多事,把其华宫里的话传出来了?!
青鸾朝前几步,咄咄逼人,“我家主人之父乃堂堂仙君,主人自己也是金仙之体,是你这低贱仙婢可妄议的么?”
“有什么不能议的!”清岁眼瞳中火光汹汹,“孔千翎昨日对我明嘲暗讽,我与她计较了么?难道只你们尊贵,一句话便可出手伤人么?”
“尊卑当然有别。”青鸾面无表情:“若不是借殿下的势,凭你一藉小小青虫,当自己为何还能安然无恙?”
清岁忍无可忍。
刹那间,两日来种种冷眼在脑中交替闪现。
自己被排斥也就算了,可如今特意过来陪自己的羽彤也因此被伤害……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啊——”清岁猛然起身,蹭地朝青鸾冲过去!
青鸾鸟气定神闲,动都没动一下。
她要拔光这只破鸟的毛!
清岁气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然而,就在将要触及青鸾的前一刻,一股力道横插进来,将她紧紧拉住。
书禄拽住清岁胳膊不让她再往前去,急声劝道:“清岁仙子,仙界有仙规,你不要意气用事。”
怎么可能不意气用事?
羽彤都满脸血不能动弹了!
清岁无论是个头还是气力,都无法与书禄相提并论,被轻易压制的无法再向前半步。
而青鸾鸟那纹丝不动的淡定神情,简直是无声的嘲讽。
情急之下,清岁腕上储物镯一甩,管他什么枕头、花枝、果子、清泉水……全一股脑的掼了过去。
双方本就不到半步之遥,青鸾自傲,再加上仙界从未有人会有这般蠢做法,对此倒是毫无预料。
冷不防这么一堆东西呼啦飞过来,纵然青鸾立刻向旁闪身,却已失了时机,未能完全躲开。
哗——
泉水混合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泼了青鸾半幅裙子。
花枝和不知什么动物的绒毛夹杂着,挂在原本光泽华美的裙摆上。
青鸾的脸色霎时黑了。
甩空储物镯的清岁仍不放弃,抬起空着的左手,拼命甩今日白天学习的那些简单术法。
小火球,化冰,再来一阵风,将地上那堆东西再往青鸾身上卷……然而,攻击无一次再能够落到实处。
清岁回头去推书禄,绝望地用力跺脚:“你放开我!放开!”
“清岁仙子这是在做甚?”
千翎金仙缓步而来,轻笑出声:“你还妄想伤到我的坐骑么?你……”
孔千翎本想说你连碰到她都做不到,可下一刻,视线撞上青鸾微乱的裙摆。
她笑意微敛,声音沉下来,“你当真毫无自知之明。”
这是在说,自己连她的坐骑都不如,还妄想与她斗么?
清岁恨不能咬她一口!
孔千翎惋惜地瞟了眼目光躲闪的书禄,施施然转身,“走罢。”
青光一闪,青鸾载着冷傲的金仙乘风而起,迎向绚丽夕阳。
清岁眼前一阵昏黑。
书禄这才松开手来,腆着脸赔小心:“仙子,你对上千翎金仙,根本讨不着好……羽彤身为仙婢,本就有所理亏,你身份不同,不出手她奈何不了你,若真要对上……她还手便是事出有因,后果不堪设想啊。”
清岁陡然泄了劲道。
她连滚带爬地扑到羽彤身前,哭道:“羽彤,对不起,对不起……”
这都叫什么事儿哟。
相处这些时日,清岁向来是豁达乐观的性子,书禄眼睁睁看着她受惊吓,仿徨无措的像被丢弃而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孩子,一时也有些不忍。
他几步上前,自储物戒中取出玉瓶,倒出一粒清香四溢的丹药来,“仙子无需担心,服下之后,便会无碍。”
羽彤张口,将其吞下。
清岁咬着唇,湿漉漉的眼瞳一动不动,自责地紧盯着羽彤。
书禄没有骗人,或者说,仙界的疗伤丹药果真神奇。
不多时,羽彤额间可怖的创口开始愈合,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转起来。
羽彤扶著书禄和清岁起身,瑟缩着左右张望了眼,谨慎道:“走,先回去。”
清岁看了眼满地狼藉。
暖呼呼的枕头,零落的花瓣,碎裂的果子……这些她曾最喜爱的东西,灵谷那些伙伴们的心意,全成了碎片。
天马拖着车厢划过长空。
车厢中,羽彤恨声道:“清岁,我未来及与你说,今日得到消息,后日便是苍穹宫家宴。”
清岁怔了下,还未反应过来,便听羽彤接着道:“你一定要让仙尊狠狠惩戒她!”
清岁看着她凌乱的发丝和脸上干涸的血迹,狠狠地点头,心中暗想,自己定要恳请妄尘还羽彤一个公道。
……车厢外的书禄简直想捶地长叹。
噫吁嚱!
羽彤这一步棋,走得过于匆忙了。
其华宫。
紫淑姑姑携两名仙婢在宫门迎接。
清岁提着裙子下车,正要转身搀扶,却不料羽彤已抢先一步,踉跄着走到了紫淑面前。
“紫淑,”羽彤厉声道:“是你与孔……千翎金仙说了什么罢。”
紫淑怔了下,有些茫然,“你在说什么?”
清岁心头一个打突,连忙上前,“羽彤,我们先进去再说。”
“怕什么?”羽彤喘了口气,咬牙道:“清岁,我说那句话时,屋里除了你我,可就只有这位紫淑姑姑在场。”
清岁何尝不知羽彤的意思?
只是,清岁心中下意识觉得……不应当是紫淑姑姑。
紫淑姑姑是自己在仙界遇到的人中,对自己保有善意的一位了。
早间她才好心提醒过自己,可以去找御霄殿长老定制仙裙的事,这样的人,又怎会转头捅自己一刀?
第10章 因事制宜 出乎意料的,这小仙子看待事……
“羽彤……”清岁唤了一声,又犹豫着顿住。
仙界厌恶的人是自己,羽彤是被连带遭了殃。
如今,她没怪罪自己,只是想揪出捣鬼之人而已,若现在阻拦,羽彤该多难过?
“羽彤,”紫淑波澜不惊道:“依照仙规,你当唤我声姑姑。”
紫淑姑姑很平静。
但清岁却觉得抬不起头。
清岁去拉羽彤的手,不说旁的,只小心安抚:“羽彤,我一定会弄清楚这件事,你先回去休养,好吗?”
“羽彤,”书禄示意天马自行回去,上前两步,低声提醒:“这是其华宫外,你还想被人揪到错处吗?”
羽彤一窒,松开清岁的手,默默走向宫内。
清岁顾不得旁的,快步追上去。
因为和清岁的关系,羽彤被分配的住处离主殿很近,窗明几净,物品虽不多却也很精致。
清岁小心翼翼扶着她躺下,捏了诀帮她清理仪容,找了仙果端到床头,又捧了自己寝殿的香炉过来……闷着头一通捯饬,羽彤终于看不下去了。
“好了,你坐下我们说会儿话吧,又不是你的错,你在愧疚什么?”
清岁这才消停,坐到榻前,趴在羽彤身边。
今日又是极不平静的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们再无法像前一日般轻松说笑。
清岁沉默了会儿,将白日里在殿内关于魔族的见闻说了说。
说完,羽彤神情也凝重起来。
“我忽然发觉,实力确实重要。”清岁难受道:“只有自己变得厉害,才能不受欺负。”
不管是面对魔族,还是面对瞧不起自己的人。
拼尽全力也无法反抗对方分毫的无力感,让清岁觉得自己太没有用了。
“你才明白啊!”羽彤没好气道:“这不是常识么,你当为何那么多妖精做梦都想要成仙?还不是因为三界以仙为尊?”
清岁沉默了。
她以往也认为做神仙好,但那似乎只是源自大家都说好——就像花是美的,果子是甜的一般公认的道理。
而事实上,妖精也有妖精的快活。
羽彤轻声道:“你看,我们来了仙界,首先便得了一枚洗髓丹,消了凡间百年沉积的浊气。你不知晓,我化蝶后修为凝滞数年,昨日一颗丹药下去,当即全身一轻,境界有了松动的迹象。”
清岁眸中划过一丝疑惑,“洗髓丹效用那么大么?”
自己当时也吃了,可体质也没什么变化啊。
在仙界修行确实比灵谷快,但对清岁来说,也只是这里仙灵气较灵谷浓郁数倍的原因。
“你没有吗?”羽彤想了想,倒也没怎么在意:“许是你还在幼态期,变化不明显罢。”
被这么一说,清岁细细打量了番,发觉羽彤的样貌较之从前,是更水嫩了些。
先前,清岁还只以为是打扮的缘故。
羽彤直起身张望了下,放轻声音:“清岁,虽说仙界有仗势欺人之辈,可又有谁的势能大过仙尊殿下?
你可千万别犯傻,别人越想气走我们,我们越是要安稳的留在这里,等有一天站稳了脚跟,某些人有得哭的时候。”
清岁动了下唇,又止住,最终沉默下来。
出了羽彤的屋,清岁怀着心事去到另一间房。
“紫淑姑姑。”清岁站在门口道。
见清岁来,紫淑神情并不显得意外。
她起身相让,“仙子请坐。”
清岁有些踌躇地坐下来。
“仙子可是为羽彤的事而来?”紫淑抬手去斟碧绿茶汤,“御霄殿前的事,书禄仙官告诉我了。”
“嗯……”清岁深吸一口气,恳切地看着她:“姑姑,羽彤受伤了心中不快,刚才有些着急了,你别生气。”
紫淑斟茶的动作顿了下。
清岁恳切地看着她:“姑姑,你知晓今日谁去见过千翎金仙的人吗?”
紫淑放下玉壶,看向清岁,终于忍不住露出一抹讶异。
出乎意料的,面前这小仙子看待事情竟有些通透。
紫淑本以为,清岁仙子此行是要替那个羽彤讨个说法。
紫淑本也并不打算多说什么——她在仙界年数长了,对一些事也不大在意,因而当初被分配来其华宫时,也不像其他仙官那般推拒。
但其华宫也的确不算好的栖身处,她日常所做一切也只出于尽责。
是去是留,顺其自然。
就像刚刚,紫淑也做好被责问时顺势辞别其华宫的准备了。
不多管闲事,也并不辩驳。
只是没想到,这个对仙界一无所知,过于天真以至于有些懵懂的清岁仙子,有着辩别是非善恶的直觉。
“仙子心中可有答案?”紫淑轻声问。
“我也不确定,”清岁坦诚道:“但我想起,早间在房里的除了姑姑,还有位向来不爱搭理我的。”
那名仙婢刚好在自己和羽彤说完话后进来。
“她叫芳露,仙子走后她便跟着离了宫,半个时辰后才回。”紫淑便也尽责交待:“仙子可找书禄仙官查她行踪,一查便知。”
清岁眼眸微亮,“多谢姑姑。”
身边有谁使绊子是必要揪出来的,罪魁祸首孔千翎的欺负也一定要还回去。
……
答案来得很快。
清岁早间一醒,紫淑便一边梳头,一边转告了书禄的话。
“昨日仙子前脚离开其华宫,芳露后脚便去了千翎金仙的必经之路。”紫淑梳好两个揪揪,顺手在上面插了一圈珠珠,“书禄仙官用了溯洄术,将证据存在影石中了。”
清岁接过影石,输入灵力。
场景很清晰,是从一株仙草的角度呈现的。
青鸾穿过云层,快要消失之际,芳露从草丛后方现身,开口呼唤。
青鸾悬在空中,那名叫芳露的仙婢飞身上前,恭敬行礼,将清岁与羽彤的关系,以及晨间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
芳露本是去通报清岁可以出发了,可走到窗边,恰巧听到羽彤的声音,便站了会儿才进屋。
而后,早已不愿在其华宫呆着的她,迫不及待来恳请千翎金仙‘维护仙规,莫要被小人背后辱了去。’
清岁乌溜溜的眼眸黯了黯,“我与她无冤无仇,她却这般恨我。”
“这件事,书禄仙官已处理了。”紫淑安慰道:“以挑拨是非之名,除去芳露仙籍,令其等待下界轮回。”
清岁猛然抬头,“仙规惩戒……这么严厉?”
清岁甚至没太品尝到解气的感觉。
当然,不是同情芳露,只是太过惊诧——做错一件事,就不能做神仙了?
紫淑想起书禄憋屈得满脸铁青的样子,浅笑道:“还好,因事制宜。”
第11章 实力差距 强大起来,不断往上爬,站得……
其实,书禄也被这芳露气的七窍生烟。
他前头费尽心思牵线搭桥,好容易将清岁仙子稳在仙界,那芳露后面儿跟着就拿了个棍子,哐当把桥给捅了,整得险些功亏一篑。
书禄便也毫不客气,以故意挑拨未来仙尊夫人与千翎金仙事端之名,把事儿给平了。
这也是给底下的仙婢仙侍们一个警醒——呵,他书禄管不得那帮无法无天的仙二代捅娄子,还管不得你们?再胡搞瞎搞,你们比我先玩完儿。
清岁将影石拿给羽彤。
羽彤黑着脸看完,又听了那芳露的下场,冷笑一声,很是出了口恶气:“哼,这下好了,她阴我们一把,到头来坑得最惨的是她自己。”
清岁见她如今状况良好,知晓书禄昨日的丹药完全发挥了作用,便笑道:“羽彤,咱们今日不去御霄殿,一起到处玩玩可好?”
清岁已决定无视那些恼人的冷眼讽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要妄尘视自己为家人,其他人的看法又有什么重要的?
羽彤喜欢仙界,清岁愧疚于前一日的事,想哄她开心一些。
清岁想,那落英缤纷的仙桃林,可泛舟其上的灵水湖,还有挂满冰棱的雪山洞窟,每处仙境都是凡间难寻的瑰宝。
“别!修行为重。”羽彤神情一整,连忙道:“你知道吧,整个御霄殿都布了聚灵阵,我在配房等你期间也可以借机修行,我们不要浪费时间。”
清岁倒也知晓增强实力的紧要性,只是担心羽彤因昨日的事而难过而已。
想了想,便道:“好,那我明日去家宴见妄尘时,我求他还你公道。”
孰料,羽彤又一次道:“别!”
???
清岁睁着眼,开始迷惑了。
“是这样,”羽彤一屁股坐到榻前,“今晨,书禄仙官过来跟我谈过了。这件事即便要你去找仙尊,我们也不占理。”
清岁一惊,迷惑了:“为何不占理?她嘲讽我可以,我们说她就得挨打?”
“因为我只是个仙婢,仙界最最最底下的仙婢!”羽彤疾声道:“仙婢就等于凡间的丫鬟,你明白吗清岁?”
清岁摇头:“你不是丫鬟,是我打小的伙伴。”
“在仙界,仙婢就是可以被随意使唤的丫鬟。”羽彤说着,眼圈渐有些红,“仙界里的仙婢仙侍,必须依附于你们这些有身份、可以单独立宫府的仙人,侍奉之余才能谋求个人发展,你没发现吗?”
清岁呆立当场,有些慌神。
“你早来仙界这么几日,根本都没有搞清楚状况。”
羽彤甩手咕哝道:“连仙人也是分品阶的!最普通的是仙人,仙人之上有真仙,真仙之上为金仙,金仙之上还有玄仙、仙君、仙帝,然后才是你最高处的,唯一的仙尊殿下。
光是普通的仙人,我作为仙婢都不可以妄议。更何况,我不仅说了千翎金仙,还说了她的父亲巍城仙君。”
“书禄仙官说了,仙尊殿下向来公事公办,我这是以下犯上,殿下必不会为认为千翎金仙有错。”
清岁抿着唇,有些难受。
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清岁,你空有仙尊夫人的名头,实力却只是最普通的仙人。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只能尽最大努力修行,提高实力,”羽彤站起身子,按住清岁肩膀,“只有强大起来,不断往上爬,站得够高,才能在这仙界如鱼得水,你明白吗?”
清岁张了张口。
她想说,其实我们在灵谷便很如鱼得水,仙界太束缚了。
她想说,我可以回到灵谷,每月上来见妄尘一回就好了。
可清岁又想起灵谷中期盼着自己站稳脚跟,好跟凡间地仙打交道的大伙儿们。
又想起羽彤对来到仙界的欣喜和执念,以及昨日听到的关于魔族复起的传闻。
清岁闭了下眼,艰难道:“我明白了。”
天马车乘风而起,按时将清岁送至御霄殿。
今日讲道的前辈仍是知语玄仙,她与朴耀玄仙不同的是,并不会讲完便走,而是多给半个时辰时间,令殿内仙者论道。
这是个交流与辩驳的过程。
有人认为修行应顺遂心意,以感悟带动境界,可事半功倍;有人认为应刻苦勤勉,若信念永不止息,将势如破竹……清岁觉得两者都有道理。
而知语也未多言,反而让他们坚定自己的道即可。
清岁听得入神,待到论道结束,内心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讨厌自己的仙人们确实实力不凡。
最后,知语宣布:“今日就到这里,散了罢。”
清岁正待起身,却又听到上首道:“清岁仙子留下。”
“什么?”清岁意外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知语平静地望着她。
没有听错。
殿中众仙反倒没什么特别反应,像是对单独留人见怪不怪,行礼之后便各自离去。
清岁对这位知语玄仙很是有些好感。
但鉴于之前与朴耀玄仙打交道的经历,这么单独相对,心中还是有些沉甸甸地紧张。
等殿中完全安静,只剩两人,清岁起身行礼:“知语前辈。”
“御霄殿所讲道法,对如今的你来说,难解其意罢。”知语端坐上首,好看的眼眸微垂,笃定地陈述道。
前辈在担心自己听不懂?
清岁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回道:“回前辈,我听得懂。”
知语抬眼看过来,意外又怀疑。
清岁看她神情不对,忙道:“就如今日同窗论道,前辈让他们坚持自己——在我看来,就像山间强风吹过,孢子选择趁机喷发,鸟儿选择低飞回窝,树木选择等待雨落,大家各走各的道,却都是为了生长。
最终它们中的机缘者成妖成仙,聚到一块儿,那便是殊途同归。”
知语眸光微敛,头一回正视清岁。
这小青虫寿数不过百年,开启灵智更是只有几十年,便有如此见解悟性,在仙界中也属难得。
“当真是天道宠儿。”知语叹道。
清岁微微抿唇,“多谢前辈。”
知语又道:“我今日留你,是受人所托,测验你的天赋属性。”
受人所托……是妄尘么?
清岁有心想问,又有些赧然。正纠结间,却见知语已取出一面罗盘。
“将手放上去,输入灵力。”
“是。”清岁只得咽下疑惑,依言照做。
接触到灵力的瞬间 ,罗盘表面立即开始转动,向上散发出金色光晕来。
清岁定定地看着它。
不多时,罗盘静止。
正前方光晕中,出现一块泛着寒光的矿石影像。
紧随其后,左侧出现一捧黄土,身前一簇火光,一滴水,右侧一截木。
第12章 真是不巧 家宴……不止是我一人来吗……
这是……金木水火土,五行凑齐了?
难怪这两日翻看仙籍,各种术法皆一试就成。
清岁有些欣喜地看向知语。
然而,她却见知语面上浮现失望,“是五行属性。清岁仙子,你往后的修行之路将较为艰难,你心态放平即可。”
艰难么?
清岁迷惑不解,“为何会艰难?”
清岁回想自己百年来的修行路,向来都是乘兴而起,尽兴而终,每每必有收获,从未感觉到艰难过。
“因五行相互制约。”
大抵是因为先前见过清岁的悟性,知语讲到这些基本原理倒也并无不耐:“你用火诀,水属性会成为妨碍;你用土属性,木属性又带来阻滞……哪种都难讨着好。”
“阻滞妨碍吗?”
清岁茫然伸手,心念微动,手心升起一簇火苗,心念一转,火苗熄灭,空中凝起冰晶。
“知语前辈,我似乎感觉不到。”
知语目光顿了下,稍加思虑后,面上浮现怜悯,“大抵是你实力尚且低微,未到时候罢。品阶愈往上,你将感触愈深。”
清岁如今有些难以想象那种感觉。
不过,仍是恭敬地点头,“是,前辈。”
知语正欲离去,可蓦然又想起清岁的际遇,又停下了。
“也有另一种情形。”知语多说了两句:“若有特殊种族天赋存在,五行属性便非修行的必要条件。
譬如雷、风、吞噬……不过,此类天赋只偶然出现在有上古血脉的祥瑞异兽身上。蝶族么,你莫要抱有过高期望。”
“是,前辈。”清岁应道。
资质被否定,清岁难免有些失落。
最近欺负她的孔千翎是出名的天赋极好,有凤凰血脉,据说那真火不惧水土,可焚万物。
她再怎么努力修行,能赶超上去吗?
清岁想,还是要试试的。
若未尽全力便被吓退,那便真的配不上以一己之力平定霍乱、重塑河山的妄尘仙尊了。
清岁传音给羽彤说了声后,进入修行室后整夜未再离开。
翌日上午,按时去殿内听完前辈讲道,收到羽彤的传音:“清岁,今晚苍穹宫家宴,我们早些回去准备。”
家宴。
清岁连忙回道:“好。”
自上次回来之后,书禄特意提点过,依照仙规,平日里要见仙尊殿下须得经由苍穹宫仙官禀告通传。
且衣饰制式需得合规,不可失了礼仪。
因此,虽说家宴是在傍晚,可下午清岁就得先回其华宫收拾。
其华宫。
梳洗之后坐到妆台前,清岁便看到紫淑姑姑抱着个华丽的大箱子,眉头微微蹙着。
“紫淑姑姑,”清岁好奇探头:“那里面是什么?”
“是织云殿送来的正服。”紫淑神色恢复如常,将箱子打开给清岁看。
清岁打眼一看便呆了。
一个巨大的珠翠冠冕闪着华光静置其中,下方叠放的,是各种飞禽走兽的彩绣正服。
“要这么正式的吗?”清岁嘴巴都合不拢了。
紫淑欲言又止,默了片刻,还是道:“我来帮仙子换上。”
先是里衣,而后是花样繁复的裙子,外套一层仙袍,再着一件闪闪发亮的仙褂,最后,缀着珠帘的云肩压上来时,清岁觉得自己都快不会走了。
紫淑将冠冕扣在清岁头上。
偌大的宝石堆叠,珠串将脑袋包围。
清岁静静地打量镜中的自己。
活像凡间小道观里,村民门自己拿泥巴塑的像。穿着彩衣裳,各种花的彩的,尽往身上涂抹。
只不过自己这个闪亮了许多。
清岁低头,在耳边噼里啪啦一阵碰撞声中,看到了自己垂在地上的裙子。
紫薯姑姑为何蹙眉,清岁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
这套正服并不合身,也不合适——它单看起来华丽厚重,可穿在自己身上却不伦不类,就像给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不好看不说,还有些滑稽。
大抵是织云殿的织女们并不情愿,因而用各种珠宝堆叠赶出了这么一身正服。
清岁看了又看,终是忍不住道:“姑姑,我不想穿这身。”
今日是家宴,怎么能被这一身毁了。
“那便换下。”紫淑听得这话,也松了口气般,“今日送来的还有一些常服,我去拿来。”
不多时,清岁卸了一身重担,换了套月白仙裙。
裙摆仍然曳地一圈,不过清岁差不多已习惯了。
头上仍是两个揪揪,除系了两条珠串丝带外,紫淑又给加了一条额坠,看起来乖顺可爱。
“谢谢姑姑。”清岁终于轻松起来。
紫淑有些无奈,“快去吧。”
书禄看到清岁这一身,竟也没说什么。
清岁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已经来不及,还是他能猜到那身衣服的情况,倒也没问,径直上了马车。
旁边坐着的羽彤今日也很沉默,两人各怀心事似的,一路无话。
天马从晚霞间趟过,清岁赶着夜色,来到苍穹宫前。
羽彤径直跳下车,回身笑着伸出手来:“清岁仙子,扶着我下。”
车厢口,清岁提着裙子的手攥紧了些,默默从一旁跳下来,努力牵起唇角:“不用,我能自己下来。”
羽彤别过头,不自在地放下手。
忽然,她身形一僵,盯着远方喃喃道:“清岁,你看后面。”
清岁恍惚回头。
最后一丝余晖中,一价璀璨夺目的轿撵自天边而来。
它通体银白,上翘的拱檐上挂着铃铛,一群洁白的孔雀口中衔珠,簇拥轿撵平稳向前。
便如归往月宫般,带着冷霜般的清晖。
而在它最前方引路的……是一只及其眼熟的,尾羽舒展的青鸾鸟。
窒闷感席卷而来。
清岁眸中光影黯淡下去,“家宴……不止是我一人来吗?”
轿撵在墨色台面上停稳。
青鸾、白孔雀一落地便化为人身,成为浩浩荡荡的随从者。
两名身着白羽衣的少女拉开轿门,敛衽行礼:“千翎金仙。”
缀着明珠的绣鞋跨出,孔千翎脊背挺直,从宽大轿撵中踏出。
她带着冠子,步摇珠串垂在鬓间,却是秀雅精致;身着银白色的正服,腰身收束,衣摆上有星辰般闪耀的暗纹。
孔千翎径直前行,途经清岁时停下步子,唇角微挑目视前方:“真不巧,竟在此处遇到。”
第13章 不堪承受 这些照应,我着实不堪承受。……
书禄揣着手,心境已经充满了爱咋咋地的平和。
啧,殿下这一石二鸟当真顺手,难怪叫‘家宴’,见一次面,安抚两个人。
至于效果怎么样,那不是有他们这些底下的负责后续么。
清岁看着孔千翎昂首踏入苍穹宫,立在原地,陷入迷惘。
她想起在灵谷,自己刚开灵智却未能化形时,有过一段不怎么顺利的日子。
那年冬天格外冷,到处白雪皑皑,一片荒芜。
普通的青虫已化蝶,求偶,繁衍,经历过短暂而绚烂的时光后,埋身于泥土,化为腐朽。
只剩下清岁蜷着圆嘟嘟的身体,宿在一棵果树上。
彼时,清岁已开始有意识吸收灵气。
她将每次吸取到的灵气分出一部分给果树,用心与它沟通,希望它能结出漂亮的果子。
果树总是梭梭作响,用每一片枝叶来回应她。
后来,她在一次长眠中醒来,发现果树结了两颗果子。
熟透的红果子被树抛下去,分给了一群小野兔。
树梢上只剩下一颗青涩坚硬的圆球。
清岁将青果拖进洞中,咬了一口。
那种酸涩到睁不开眼,想流泪的感觉,原来她至今没有忘记。
书禄眼看清岁一动不动,连忙朝羽彤使眼色。
这不正是仙婢发挥作用的时候么?安抚几句,先进去再说啊。可视线一投过去,书禄就顿住了。
那羽彤吊着眉瞪着眼,看着比清岁仙子还无法接受。
书禄:……
行罢,在下自己来。
“仙子,”无可奈何的书禄轻声道:“殿下事务繁忙,同时宣召他人或是为节省时间,我们先进去,看殿下有何安排?”
清岁很好说话地点头,“嗯。”
没有红果子固然让人伤心,可她也舍不下那颗青果子。
仙侍无声引路。
只是一到殿门口,几人又停住了。
书禄心底暗呼自己还是过于天真。
殿下怎么会一石二鸟呐?
分明是一石多鸟。
清岁看着殿中分散而坐的六人,心中已掀不起太大波澜了。
书禄清了清嗓子,快速道:“殿下右手边那位,是统领众仙的仙帝殿下,道号祈白,品阶只在仙尊殿下一人之下。
仙帝身边的,是他的夫人。”
“好的。”清岁点点头,在仙侍伴随下跨入殿内。
明珠的柔光充满殿堂,众人围着一张特殊的墨玉桌,不,或者说是……湖?
桌面除边缘外,中间全空,盛着粼粼波光,水面上盛放白莲,晶莹剔透的灵果、玉壶、仙点等置于托盘,漂浮其上。
妄尘居上位,手执玉盏,正听祈白仙帝说话。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兀然扬唇,轻淡地笑了。
他的身影倒映在水面,斜飞入鬓的眉梢与眼尾那抹韵致,在波光中耀眼如光。
妄尘身边的位置空着,孔千翎被远远安置在空位下首,与他之间仿佛隔了条河般,一点也搭不着边。
清岁在仙侍示意下,提裙一步步接近那道光影。
他身边的位置,是给自己留的。
“来了。”
妄尘回眸,唇角笑意未消,抬手伸来。
心跳怦然而动。
直到见到他,清岁才发觉自己有多惦念。
每看他一次,心底的触动就更深刻一些,明明相识不久,却恍如隔了数万年光阴再相逢,总有些控制不住的情愫动容。
“来了。”
分明在外头时心间还酸酸涩涩的,这会儿清岁却又忍不住眉眼弯弯,朝他笑起来。
小肉手放入他微凉掌心,被虚扶着坐入左手旁的位置。
还好自己没穿那身正服,清岁看着他的倒影,有一些庆幸。
“祈白,”妄尘松手,朝对面手执折扇,俊雅清朗的青衫仙帝道:“她是清岁。”
祈白折扇轻敲掌心,眸中含笑,好奇地看过来。
“见过仙帝殿下。”清岁起身认真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
祈白立即抬手,如春风般和煦,没有丝毫架子,“妄尘说是家宴,这儿便没什么仙尊仙帝,若按辈分,说起来我当称你一声——未来弟妹。”
“是……”清岁看向妄尘,坦然问:“那我如何称呼仙帝殿下?”
“哈哈哈哈……”祈白笑出声来:“未来弟妹率真可爱,甚是难得。”
妄尘眸中也染上笑意,随意道:“称祈白即可。”
直呼名号?
清岁犹豫了下,想到在御霄殿里,自己对着那些个玄仙都恭敬行礼称前辈,面对这位仙帝,直呼姓名好像不大合适。
迟疑片刻,清岁朝对面道:“祈白殿下。”
“哈哈哈好,小弟妹,来,你我对饮一杯。”祈白仙帝眸光熠熠地道。
清岁点头:“是。”
机灵的仙侍斟上佳酿,清岁大大方方端起玉盏,举杯后仰首饮下。
隔着数丈远的下首,一身华美正服的孔千翎看着眼前和谐的一幕,脸上笑意渐消,眼中划过锐利。
祈白对清岁的亲切很真挚。
他抬起折扇,示意身畔女仙,“小弟妹,这是你嫂嫂,你们同为蝶族。”
仙帝夫人是蝶族?
清岁连忙看去。
方才在殿门口,清岁只是略扫一眼,未太过留意。此时正面相对,才算瞧见全貌。
她水眸盈盈含情,眉如远山含黛,如山谷间拂过的风,美得明媚温柔。
令人惊喜的,她身上确实有同族的气息。
“为见你,我可盼了好几日。”美人笑的妩媚:“我叫锦夕,你可唤我一声姐姐。”
“锦夕姐。”清岁眸光熠熠,当即有些兴奋。
“好妹妹,”锦夕一双明眸波光流转,半认真半说笑:“若有人欺负你,你尽可来找我。”
“其他几位,小弟妹你大都熟悉吧。”
祈白折扇绕过席间,依次点道:“你身边的千翎、碧安,皆与你同在御霄殿修行,至于锦夕身边这位甘泽仙君,乃是碧安之父。”
清岁心头微动,目光缓缓转向身侧那两道熟悉身影。
孔千翎坐的端整,凤眸微垂,正自斟自酌,动作间头上垂珠纹丝不动。
碧安皮笑肉不笑地弯了下唇。
清岁犹记得,自己头一日去御霄殿,离去时两位女仙在前一唱一和:
——‘那清岁仙子别具一格在何处?’
——‘别具一格的丑。’
——‘有理,甚是有理。’
她们一位是孔千翎,另一位,便是碧安。
“千翎、碧安,”甘泽仙君有着满头卷曲黑发,看起来慈眉善目,一团和气:“在御宵殿时,你们可要好好照应清岁仙子。”
照应。
清岁双手握紧。
千翎和碧安自顾饮酒,都没有接话。
“还是不要吧。”
清岁迎着甘泽仙君深不见底的目光,笑的艰难:“她们认为我貌丑,无自知之明,实力低微,更会因一句话出手攻击我同伴。仙君,这些照应,我着实不堪承受。”
一时间,满座寂静。
第14章 不必介怀 妄尘说,不必介怀?……
祈白摇扇子的手顿在半空,锦夕唇畔笑意微僵,孔千翎和碧安猛然回头。
清岁压抑着心尖沸腾的血气,听到身边响起珠串的碰撞声,看到对面甘泽仙君平静的眼中荡起波纹。
“碧安,怎么回事?”甘泽厚实蜷曲头发微微炸开,厉声问道。
啪——
玉盏不轻不重地落下,打断了甘泽的责问。
所有人闻声看向上首。
妄尘面无表情,淡声道:“后辈间玩闹,不必介怀。”
他眸光微转,一青一红两碟饱满芬芳的仙灵果自湖中飘至碧安、孔千翎面前,“难得宴会,勿要扰了兴致。”
清岁瞳光震动。
妄尘说,不必介怀?
清岁顿时眼前发热,视线开始模糊。
她拼命的睁着眼,压制激荡的情绪不要溢出。
清岁不敢相信。
明明被欺负的是自己,妄尘安抚的,却是欺辱自己的罪魁祸首。
妄尘眼尾扫过清岁,正看到那双被清泉浸透般的眸。
含着被背弃般的委屈控诉。
“书禄。”妄尘眸光转走,立即唤道:“带清岁到后殿赏景游玩。”
书禄忙从殿外进来,低头应:“是,殿下。”
“你让我走?”清岁喃喃道:“好,我知晓了。”
她猛然起身,垂头离开。
还未行至殿门口,身后忽然传来了孔千翎的声音。
“殿下,这是炎潭神木果吗?”
不同于平日里听到的冷漠傲然,此时她尾音上扬,带着惊喜,如同在亲近人面前撒娇般轻柔。
清岁停步,无畏地回头。
孔千翎拈着赤红的浑圆果儿,歪头看着妄尘,笑容嫣然如焰:“炎潭神木可是生于炽热岩浆中的神树,万年一结果。
其中,一半果实色泽赤红,含精纯火灵,一半果实色泽青嫩,含极致的水灵,及其难得——这么珍贵,殿下竟给了我们?”
妄尘长睫微垂,看不清情绪,“碰巧遇到。”
“多谢殿下。”孔千翎余光扫过殿门口,欢快道:“还记得我幼时黏人又怕生,父亲每每来苍穹宫便都要带着我,那会儿殿下你总会拿出好东西哄我。
我也不懂事,你给我就要,殿下你都不知,回去后父亲敲了我多少回脑袋,说我暴敛天物……”
是了,自己来仙界才不过短短数日,那孔千翎可是在仙界长大,自幼便与妄尘相识。
他们的情谊,自己如何比得?
清岁想,自己凭什么认为妄尘会为了自己,叱责他从小看到大的,有凤凰血脉的漂亮孔雀?
清岁再也听不下去,滚热的泪珠从脸颊上砸落,提着裙摆,大步跨出殿外。
夜风微凉,清岁顺着延绵的阶梯一路飞跑下去,奔往暗色沉沉中巍峨宏伟,倍感压抑的宫门。
过于草率了。
清岁难过地想,凡间女子嫁人,都要探听过郎君家中情形,看过对方是否诚心才行。
自己只因短短七日,便离开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来到这般全然陌生,遭受排斥的仙界,实在是过于鲁莽。
“仙子!”
眼看清岁就要出宫,书禄连忙一个闪身,挡在清岁身前。
清岁抬袖抹去脸上泪痕,先他一步开口:“书禄,先前孔千翎讥讽我,羽彤说,妄尘罚她父亲是有为我出气的意思,这话是你编的吧?”
书禄一脑门子的官司。
他昨日清晨,明明什么都跟羽彤说清楚了,那羽彤也明白自己处境,知道要想好好留在仙界,有些事就不能较真。
她不是说劝过清岁仙子别再追究了,说得好好的不是?今日宴会,这清岁仙子怎地还能忽然发难翻旧账?
“仙子,我确实向殿下禀报过千翎金仙所作所为。
但殿下近日忙于魔族之事,此等琐碎小事根本无暇顾及。殿下将仙子你的事悉数托付于我。仙子要怪,就怪在下吧。”书禄认命地道。
清水胸腔鼓荡着悲怆,声音却逐渐稳下来,“我知晓了。我在仙界,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天道硬砸给妄尘的累赘和污点。
我之前以为,我可以不在意他人看法。但今日发现,妄尘虽不说 ,实际却也认为我在给他添麻烦。”
“不是这样,仙子……”书禄还想说什么,却被清岁打断。
“我不愿做谁的累赘。”清岁声音纯稚清亮:“我要回灵谷。妄尘说,我与他的婚约是天道注定,那便搁置放在这里,以后如何全凭上天安排便是。”
“仙子!”
书禄团团乱转,可清岁已不再停留,提裙绕过他后,快步走向宫门。
“清岁。”
忽然,一道飘渺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妄尘的声音。
清岁蓦然停住。
回头望去,却见周边除书禄外,仍空空荡荡。
“到后殿落花亭等我。”
不容置喙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清岁明白了,是来自正殿中的神识传音。
清岁没有动。
而这边动静,显然丝毫瞒不过他的眼。
传音再次响起:
“两炷香后,我去寻你。”
清脆立在原地,有些犹豫。
刚才在正殿中所发生的事着实令人伤心绝望。可真到这时,清岁也控制不住的想知道,他这么做之后又要说些什么。
解释也好,决裂也罢。
不管如何,只要等两柱香便可知晓。
这厢清岁还未下定决心,那边书禄却已神情一凛。
他速速回身,朝正殿拱手一揖,答了句‘是’。
“仙子。”书禄回身,正色说道:“殿下命我带你去落花亭。”
他说的是‘命令’。
清岁能从他坚定的神态中感觉到,他会贯彻落实,容不得自己不答应。
“我知道了。”清岁应道。
今夜的月笼着一层雾气。
两道人影穿过孤寂空旷的廊道,踩着微凉的玉砖,离宴客的正殿越来越远。
落花亭在一棵巨大的,枝梢仿佛要伸进月宫中的金桂笼罩下。
四角重檐,尖上顶着明珠。
清岁穿过层叠花木中的小道,在亭中坐下。
书禄一将人带到,便不知避到哪儿去了。
纵然是夜晚,也能看出此处甚美。
明珠的光辉照亮周围娇艳欲滴的锦簇花团。
微风拂过,零星的花瓣悠然飘入庭中,在更远处隐隐的山湖轮廓包围下,仿佛这里是唯一光亮。
清岁过去向来豁达乐观又不记仇。
事实上,她这百年来,也就遇到过一个这么戳肺管子的孔千翎。
这么坐着坐着,原本的灰心丧气节节溃散。
清岁忍不住开始想,妄尘今日行径是否事出有因。
甚至,开始有些期盼解释的到来。
几乎是这个念头刚起,细细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第15章 自惭形秽 天道将我塞给你,你可觉得是……
半炷香的时间还未到,他便离席过来了?
清岁蓦然回首望去。
花簇中,朱唇粉面的仙子着一袭纱衣,仪态万方的立在重檐之下。
清岁站起身,讶然道:“锦夕姐?”
“小清岁。”锦夕缓步踱入亭中,笑的轻柔:“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哭花脸?”
“没有。”清岁牵起唇角:“锦夕姐怎么在这儿?”
“特意来找你。”锦夕在圆凳上坐下,“祈白让我向你转告几句话。”
“祈白殿下?”清岁霎时有些紧张:“说什么?”
不会……是训诫吧。
“他说,”锦夕失笑:“妄尘三万年来未与谁有过情爱纠葛,处事生硬了些,让你切莫难过,时日久了,自会知晓他是极好的。”
清岁先前也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妄尘更好的人了。
只是这会儿,她不确定在这样一个人眼中,自己究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罢了。
清岁垂头,扣着膝上丝滑的暗绣云纹。
锦夕看她这模样,莞尔一笑,“好了,祈白的话转告完了,接下来是我的。”
“啊?”清岁茫然抬头。
“小清岁啊,你得知道,要站在仙尊身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锦夕支颐抬头,仰望金桂枝桠间那轮朦胧的月,“像祈白和妄尘这般人物,他们心里所想的是三界升平,是四海八荒斗转星移,是如何让所有渺小平凡的人心怀善念而不受辜负。
与之相比,他们身边的你我——日常所面临的一次挫败,一次委屈,都不值一提,根本不足以分散他们心神。”
清岁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锦夕,像被冻住的冰棱。
“我与祈白大婚已有百年。”锦夕上翘的眼尾闪着柔和光晕:“你大概不知,我也受了冷眼排斥近百年。”
“为什么?”清岁瞧着花容月貌,姿态得宜的锦夕,一万个想不通:“你这般模样,怎也会……”
“他们说我花瓶。”锦夕眸中波光流转,回头笑得无奈,“我嫁与祈白之时已然三千岁,却只是一阶真仙。唔,也就比你如今高了那么一个品阶。
要知道,你才百岁,而孔千翎更是才不过千岁,便已是金仙。”
清岁一窒,只觉两人情形何其相似。
锦夕与她同为蝶族,本就天然亲近,如今更是不禁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清岁呐呐地问:“那,锦夕姐你如今……”
“如今好多了。”锦夕怜惜地看着清岁,“一是因这百余年来,祈白填鸭般地给我塞灵丹妙药,我终于接连进阶,五十年前成为大仙,数月前进阶金仙。
二么……许是因为你的出现。”
“我?”清岁抬头,与锦夕眼神交接的瞬间,陡然明白过来。
她无奈道:“因为都转而骂我了么?”
“蝶族本就难出天赋上佳者,仙界除你我外,其他多在聆乐坊以舞乐著称,并不受人关注。”
锦夕意味深长:“小清岁,你年岁尚小,若是信我,便不要理会如今这些因妒生恨的人。专心修道,化蝶蜕变,待真正大婚过后,再慢慢计较不迟。”
清岁想了片刻,低声道:“若要不计较……我得知晓妄尘究底站在哪边才行。”
锦夕明白,清岁这是还过不去妄尘偏帮他人的坎儿。
“这便要由妄尘自己与你解释了。”锦夕粲然一笑,“我离席有些久,须得回了。”
清岁应了声,起身目送锦夕的背影离去,袅袅消失在暗色里。
两柱香的时间,也该到了。
清岁心道,不管怎样,堂堂仙尊应一诺千金才是。
若他迟到,自己就不等了。
正这么想着,却陡然觉得身畔袭来一阵馥郁的清灵气韵。
清岁回首,便见过度浓郁的仙灵气凝聚而成的金色光点中,一抹光风霁月的身影凭空出现。
妄尘垂眸看过来,深邃如星海浩渺无波。
一息不多,一息不少,正正好两柱香。
清岁失了声。
不知该从何说起。
妄尘却没打算虚耗时光。
“清岁。”他的神情无悲无喜,“你不该对甘泽不敬。”
清岁瞳孔微张。
到底是听到了最不愿听到的话。
他竟一来,便是斥责。
“那我该如何说?”清岁听到,自己的声音像从卡着的喉间挤出来般艰难。
难道便如那青鸾鸟所说,尊卑本就有别么?
自己实力低微,便理应被欺辱?
“你是吾未来夫人,每一句话,都与苍穹宫的立场相关联。”妄尘凛若冰霜,“你可知甘泽仙君生平?”
“我不知。”清岁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戳就碎的泡泡,“我只听到,他是碧安的父亲,是碧安可肆意讥讽我的倚仗。”
妄尘负手而立,面对清岁剧烈起伏的情绪毫无波动。
“甘泽仙君,原身为甘木不死树。”
“凡人食之枝叶,长生不老;仙人食之,境界飞涨。”
妄尘沉声道:“甘泽已度过四万载光阴。三万年前,曾自损原身,废六成道行助仙界诸仙抵御魔族。
近日魔族复起,甘泽今日来苍穹宫,奉上自损的原身三成枝冠。”
清岁嘴巴微张。
如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原本激烈的情绪瞬时冻结。
“你生于灵谷,亦知晓树妖若原身受损有多严重。”
“我……”清岁张口结舌。
是,树族自断枝桠,便如蝴蝶断翅,凡人断臂般痛苦。
甘泽仙君不惜自毁以驰援仙界,确是应受尊崇的豪杰人物。
生于凡间,清岁与万千凡人一般,对于传言中守卫三界清明的大义之士,天然怀着憧憬钦佩之情。
妄尘道:“仙魔大战后,甘泽仙君休养生息两万八千年,方得一女,取名碧安。
不管碧安先前如何,今日甘泽堪堪出关,身为吾未来夫人,你初见甘泽,可该计较?”
清岁一时只觉自惭形秽。
她本就对仙界毫无贡献,只是以妄尘未婚妻的名义入了仙籍,如今还当众控诉于仙界有功的甘泽仙君唯一的女儿无礼。
“对不起。”清岁垂下头去,第一次感觉到无颜正视他,“我去向仙君赔罪。”
“不必了。”妄尘叹道:“碧安、千翎,都不过千岁,在吾膝下长大。而你,更是不过百余岁。”
清岁听懂了他话间未尽之意——她们之间的纷争,在妄尘看来,不过是孩童玩闹般的小事罢。
认知上的天然差距,让清岁感觉到自己如尘埃般渺小,却还妄图乘风而起,追天揽月。
“所以,天道将我塞给你,你可觉得是负累?”清岁听到自己轻声问道。
第16章 飞蛾扑火 独自面对一切,迎难而上,熬……
妄尘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清岁一眼。
“吾不觉负累。”他毫不迟疑。
拉紧到极致的弦稍稍松了些。
清岁这才感到周边灵气流动,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面前这人是仙尊。
可他们初相识时,妄尘并未摆出仙尊的身份。清岁对他的心思,也从不掺杂旁的东西。
清岁将妄尘当凡人的时候,他未曾辩解。
犹记得初识那几日,他不听劝阻,执意‘寻人’,她便简直成了个操不尽心、絮絮叨叨的管家婆,生怕身边这个所谓‘脆弱凡人’因不适应灵谷环境而病了死了。
一日三餐,夜间冷暖,时时放在心上。
清岁的藤蔓小屋里,收集着一大篓鲜嫩的雨后菇子。
两人在灵泉边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捡了石头搭成灶。
清岁生火,妄尘便用那双看起来养尊处优的修长手指,就着泉水将菌菇洗净,拿出随身小刀,切成薄如蝉翼的片状入锅。
最后,又挑拣了青红的山椒和小葱,不紧不慢地撒进去。
作为一只不会厨艺的妖,清岁意外地尝到了百年来最为美味的,一碗热乎乎的菌菇汤。
她想,这公子不仅金玉其外,内里也很有凡人们所说的‘修养’——虽然她一只妖,其实并不懂凡人对‘修养’的具体标准。
妄尘身形高大,清岁那间树上的小木屋只能堪堪容下。
因这人生的实在太好,清岁担忧其他的妖会按耐不住起心思,并不敢将他安置到别家的大洞穴里。
他倒也不挑,身处干燥的草垛间,就如同天上明珠坠入凡尘。
夜晚,清岁用灵力将房屋周围的气流隔绝,使屋里变得暖烘烘的。她化成原型趴在屋顶,感觉到屋里的气息平稳了,才悄悄探出头来,顺着窗户往里望。
妄尘躺在草垛上,狭窄木屋里长腿微屈着,有些无处安放。
他的黑发逶迤铺洒在地,如玉的面容上双眸闭着,鸦羽般的长睫微垂,摄人心魄。
清岁又冥冥地有了种感觉。
好像许久许久,不知多少年以前,自己也这般守着这么一个人般。
一个恍神儿,她看得从房顶掉了下去。
软乎乎的肉身啪唧在草叶间弹了几下,滚入草根,她紧咬着牙关,不敢发出动静,生怕吵到了他。
那一刹,清岁骤然理解了凡间那些乡绅富户为何金屋藏娇,那些风流成性的妖又为何总腆着脸去引诱凡人。
清岁想,自己才不是那般恶人,也不是坏妖。
坏妖搜寻凡间的俊美公子或美貌的少女,通常只会春风一度,或甜腻一段时日,烦了便弃。
清岁向来瞧不上。
但通常,妖都是不愿与凡人动真格的。
毕竟,凡间口口相传的无数凄美悲情故事告诉他们,感情易付难收。
若真与凡人耳鬓厮磨一辈子,你看着他老了将死时,你不悲伤?你待如何?
救,你的道行要不要了?
不救,你的道心还要不要了?
且妖力也有限,最终不得不别离时,你寻不寻他的轮回?你的余生只剩等待和寻觅,可不可悲?
清岁那晚躺在草叶中,透过重重草木树叶的缝隙望着天空,心中咬牙切齿。
她想,不知是谷中哪个缺德的姐妹,定是凭着几分姿色将人家公子骗了来,准备玩后便弃。
这矜贵公子一腔真心错付,真是可怜。
清岁想,若是自己没忍住招惹了人家,那是决计不舍得伤这公子心的。
是凡人又如何?付出感情又如何?
若能得他真心,那自己定也绝不吝啬于陪他百年。
她才不怕之后的麻烦。
真能得百年缘分,不管日后境遇如何,都合该认了。
漫漫时光,随缘去罢。
小青虫在草叶间滚来滚去,情绪激荡了一整晚。
然后她冷静下来,慢慢地顺着树干爬上屋顶。
心想,可惜人家喜欢的不是自己,是入梦那个姐妹。那么待自己帮他找到那位姐妹,哪怕凭着在灵谷中百余年的交情,也得劝她不许霍霍人家才是。
——便如清岁以为妄尘是凡人时,从未将他视为负累般;他如今成了仙尊,清岁也从不认为身份差别应是什么阻碍。
方才听他说未觉她是负累,清岁这才松了口气,对今日之事有些释怀。
“吾可以将你护在羽翼之下,隔绝于繁杂事物之外。”
“但你需思量,你是否要吾如此。”
话音将清岁从回忆的碎片中带出来。
妄尘的语速缓而有力,一字一句明晰而深远,“吾告知过你,你我姻缘与天劫有关。
但你要知,你我既捆在一起,劫难便非吾一人之事。
清岁,你要做我的软肋,还是真正的仙尊夫人。”
软肋。
话音落在清岁耳边,如隐雷阵阵,惊起识海翻涌。
清岁在刹那间,似明白了什么。
如今魔族复起,可仙界却总觉有底气——妄尘三万年前便能力挽狂澜,如今境遇再糟,又能坏到哪儿去?
唯一令众仙担忧的,便是妄尘即将迎来天劫——而知晓她与妄尘天劫有关联的人不多。
“你越是护我,越会引起注意,魔族便会打从我入手的主意?”清岁问道。
“不止如此。”
妄尘负手而立,黑缎般的长发披曳在一袭缥缈仙衣之后。
他遥望天际,神情毫无波澜。
此情此景,令清岁想到先前在影石中看到的,他自淤泥涂炭之中飞升成神时的沉重姿态。
他分明是三界中最强大的存在,可清岁心底却总不合时宜地浮现起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也曾脆弱到需人守护。
“若吾天劫不过,烟消云散,吾昔日如何护你,各界重压便如何加倍反扑于你。”
“怎么会不过?”清岁有些慌神:“所有人都认为,天劫对你来说连修行路上的一块挡路石都不算,许会耽搁时间,却绝不会影响前行。”
妄尘唇角微挑,一派淡然,“清岁,世事莫测。”
“我不愿做你软肋。”清岁立即说道。
她清如山泉的眸中泛起迷惘:“我怎么做才是真正的仙尊夫人?”
她关切而诚挚,坦然认真到连丝毫羞怯都顾不上。
妄尘目光在她脸上凝了片刻。
她的神情,竟令他有了陌生而久违的契合感。
他眼睑微垂,眉眼间轻淡而包容。
不禁微顿片刻,才顺利说出接下来的话:“历经该走的路,直到能与我并肩抗衡所有。
仙尊夫人注定与吾共同面临责任和负担,不可逃避。
此为命数,单看你愿否接受?”
独自面对一切,迎难而上,熬过所有困境挫败,顶住冷眼消弭质疑。
直到能堂堂正正地与他并肩而立,一同背负整个三界。
听起来,需要如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的勇气。
壮烈而绚烂。
第17章 芥子须弥 千瓣莲花,一瓣一世界,现世……
大抵是蝴蝶和飞蛾同属变态生物,天然对光的向往,根本无法抵抗。
清岁想,如自己先前以为他是凡人时,便愿意承受百年之后余生孤寂的结局一般,如今境况,不过是另一种试炼。
“我愿意,”清岁故作轻松地笑:“接受命数的安排。”
妄尘眸光微动。
沉寂永夜的冰川似乎‘咔’一声,裂了条细纹。
细小的波动,带来了些微异样。
但妄尘唇角微弯,愈发轻和。
他伸手,轻抚在清岁发顶,“不必担忧,若真有人对你不恭,书禄会出手。”
清岁轻声应:“好。”
离开苍穹宫时,宴席还未散。
清岁坐在车厢外,双脚垂在半空,看着天马缓缓扇动翅膀。
“到底怎么回事啊?”羽彤着急地问。
苍穹宫今夜诸多大能,规矩收紧,仙君、仙帝、仙尊齐聚,散发的无形威压也令羽彤抬不起头,不敢放肆。
——天知道清岁怎会有这么大胆子!天知道她听到那段话时有多魂飞魄散,以及清岁人影儿不见了时她有多心慌!
而她,只能老老实实听书禄嘱咐守在殿外,眼睁睁看着清岁在席间发难,跑出主殿,被追上拦下带走,徒自在夜风中变成一只僵蝴蝶。
“没事了。”清岁眼眸中映着星辰,闪闪发光,她朝着羽彤歉意微笑:“我以后会刻苦修行,争取站稳脚跟,让你再也不会受欺负。
不过,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过程可能很漫长,羽彤,你大概得陪我委屈段时间了。”
羽彤怔了怔,敏锐地感觉到,面前这位从小的玩伴,似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刚来时,清岁还惶然无措,需要她来安抚鼓劲儿——虽然她的话只维持一天不到就破碎了。
可如今,清岁像是什么都不怕了。
“说什么呢,”羽彤低声道:“要不是你,我都成不了仙,进不来仙界呢,是我占了便宜,怎会觉得委屈?”
清岁回过头去,轻声感慨:“还好有你陪我。”liJia
羽彤抱着膝,不禁惭愧地咬唇。
她来时的承诺,其实一丁点儿都没做到——既没能帮清岁出气,还不懂规矩,让清岁在苍穹宫丢了面子。
“羽彤,你想去仙桃林看看吗?”清岁问道。
话出口后,又补充了一句:“明日开始,我便要将所有时间放在修行上。今晚不去,之后怕是许久都没有机会了。”
羽彤有些动容。
她想起自己来时信誓旦旦地说清岁想去哪儿,她就陪着,结果前一日清岁说要带她出去,她却拒了。
“好,”羽彤重重点头,“明日起,你专心修行,我也好好跟书禄仙官学规矩,再也不让别人抓着其华宫的错处!”
“一起加油!” 清岁笑着抬手。
一圆一细,两只手掌稳稳相击。
蝴蝶对花的喜爱亦是本性。
马六十和马七九惬意地窝在桃林树下,看着两人欢呼雀跃,狂飞乱舞,直到累极,躺倒在他们身上。
厚厚的粉瓣纷纷扬扬不断落下,直到将两道身影完全掩埋覆盖。
如同一场告别往昔的葬礼。
……
次日一大早,御霄殿内气氛不大对。
那些同窗们三五成群,清岁从过道间走过的时候,隐隐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组队同行’之类的。
清岁目不斜视,从缥缈仙雾中走过。
已经习惯了,这些同窗都出身不凡,消息自然灵通,有什么风吹草动提前就能得知,然后凑到一处商讨。
此时的话题仿佛与清岁毫无关联般,没有人会过来同她说,但是没关系,反正早晚都会知道。
来到位置上,碧安和千翎已经到了。
她们头也没回,清岁从她们周身低沉的气场中感觉到,这两人似乎不太开心。
清岁有些意外。
昨日她离开时,那孔千翎不是还很得意吗?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究底如何清岁已不在意了,她不紧不慢地取出一册仙籍来看。
这种仙籍是凡间的妖求之不得的,但在仙界,却只是最基础的,在其华宫随意摆着,仙侍仙婢们都并不稀奇。
不多时,殿中忽然骚乱。
各位仙人飞腾挪移、各展神通回到位置上,清岁见状,从容不迫地将仙籍收进储物镯。
祥光一闪,手持拂尘,长须长髯的朴耀玄仙出现在上首。
清岁缓缓起身,与其余仙人同步施礼:“见过朴耀玄仙。”
“免礼。”朴耀抬手,出声道:“诸位,知语前几日已说过如今三界情势,及日后将加强对战反应训练之事。”
果不其然,甫一落座,朴耀便为清岁解了惑,令她明白了方才殿内在商议什么。
他拂尘一甩,手中出现一个小小的水坛。
水坛不过半个巴掌大,中间卧着一朵极其微小的洁白千瓣莲花。
而它出现的当下,浓郁到极致的仙灵气便扑面袭来,化为云雾充斥满整个大殿。
“此为芥子须弥,千瓣莲花,一瓣一世界,现世一日,其中一年。内有萃景纪至永清纪近五万年间,数百位玄仙以上品阶者陨落前留存神念,你们大都曾入内接受训导,不必我再多言。”
“近日,经由仙尊殿下,仙帝殿下亲自加持,已唤醒三万年前困于其中的魔族残念,塑成数百试炼空间。
今日起,御霄殿十日一讲道,其余时间,你们自行以神识进入芥子须弥接受试炼。”
永清纪是自魔族霍乱平定后,三万年来的年代称号,取得是山河永耀、海晏河清之意。
而萃景纪,则是指仙魔大战以前的年代。
清岁想,能有积攒如此之久的底蕴,三界之内唯有仙界了罢。
朴耀拂尘又是一挥,数千枚散发微光的莲瓣散开,落在每个案几上。
清岁伸手接过,那莲瓣化为玉质,上面隐见玄奥符文。
“此为媒介,在御霄殿内任意位置,皆可神识进入芥子须弥……”
朴耀玄仙大略讲解了几句,因着殿中其余仙人早有经验,他说得并不走心。
清岁只得竖起耳朵细听了,一句不敢漏。
交待完此间事后,朴耀玄仙带着须弥芥子千瓣莲离去。殿中众仙者则各自成群,结伴同行试炼。
清岁琢磨着朴耀那寥寥数语,良久,才感觉自己大概明白了。
被落在最后的清岁独自进入修行室,盘膝闭目,握着莲瓣状玉佩,试探着将神识探入。
第18章 法则之力 你能感受到法则之力?……
眼前一晃,清岁周围景色忽变。
她身处于虚无的洁白之后,隐隐能闻到清新的莲香。
正前方,一排排莲花瓣整齐罗列,每一片上都有浮有字迹。
最下面的是‘修习’类,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十八般武器一样不落。
中间部分还有什么‘丹药’、‘阵法’、‘符篆’、‘灵植’……等等特殊法门。
而最上方,数排莲瓣散发着光晕,清一色的‘对敌试炼’,编号从一排到了九十九。
清岁看到,‘对敌试炼’那些莲瓣上,基本都能看到一些细小如莲子的光晕,她尝试着去感受,意识甫一接触光晕,一道道身影便现出身形。
原来这些光晕代表的,是进入试炼的同窗们。
基本所有同窗都进了上层训练对敌,下方这些修习空间则无人眷顾。
清岁知晓,其他人早确定了主修法器类别——那些仙二代身后从不乏可擎天架海的大能指点,分析天赋擅长之处,早早确定了修行路径。如朴耀玄仙所说,下层这些空间他们该去的也都去过了。
但清岁不同。
清岁是一只在凡间灵谷随意生长的妖,别说寻找适合自己的兵器斗法,她就连凡间打架都没见过几次。
清岁想,这样的自己直接进去对敌状态,除了被虐杀被嘲笑,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倒不如趁此机会,先提升自己。
反正朴耀说过,现世一日,芥子须弥中一年。
御霄殿十日一讲道,自己一直呆在芥子须弥中十日,等于修习十年。
没怎么犹豫,清岁进入下方第一片写着‘刀’的莲瓣。
眼前豁然开朗。
矗立着巨大石像的演武场高台上光影一闪,一位身披钢甲,身形魁梧的仙将手持巨刀,凛然而立。
清岁好奇地抬头望去,只觉他高大如山,自己在他面前简直就如一只小鸡崽子。
那仙将垂眸看她,漠然的眸中划过一丝犹疑。
他迟缓地出声:“你要学刀?”
清岁迟疑地应:“我……可以吗?”
仙将顿了片刻,“也不是不行。”
他是一缕神识残念,驻守在此处是为了训导后辈,感觉到有人进来,他才会清醒。这回醒来,似较上一次来人又过了许久,感觉空虚无聊极了。
闲着也是闲着,这女娃娃既然愿学,教她两招又何妨?
“拔刀?”仙将放缓声音,好似怕震跑了这小不点儿。
“啊?要自己带刀吗?我我我不知道,”清岁有些紧张,“要不我先出去找一把,再回来?”
仙将:“……”
你出去找一会儿,我这边得等不知多少日。
不容易醒一回,罢了。
“不用了。”他抬手,空中灵力翻涌,逐渐凝聚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墨色大刀来。
这刀,与他手中那把巨刀长得相似,只是小了几号。
清岁惊奇地看着他的手,感觉有些奇异。
她刚刚,好像感觉到一种与仙灵气不同的力量,有着更为玄奥的感觉。
为何那种力量能凭空凝聚成刀?
“来。”仙将将刀塞给清岁,道:“你且看第一式……”
清岁只得摒弃杂念,凝神看去。
仙将手中早不知已出师多少位仙人,对于传授刀法很有一套方式。
清岁很快被他动作间带动的圆融道法所吸引,拎着那把小一号的刀,一板一眼地挥动起来。
演武场上,一大一小身形迥异的两人做着一样的动作。
不知不觉间,仙将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
从‘教她两招又何妨’,变为‘人不可貌相’,又转为‘此女韧性不错’,最后惊喜‘悟性极佳,可堪大造’。
芥子须弥中没有日月。
时间仿佛停止流动,空间中只剩下两人不停变幻地动作。
从第一式,到九十九式,再到两人对战。
从仙将收敛着力道喂招,到你来我往愈发纯熟,再到动起真格,清岁以各种姿势被击飞出去,再被周围的屏障弹回来。
终于,再一次摔倒在仙将面前时,清岁混身都疼,再没有一丝爬起来的余力。
“哈哈哈哈……”
演武场上空爆发出开怀的大笑声。
“小娃娃,”仙将刀锋一敛,对艰难挪动的清岁道:“你时间到了,回去好好消化,再来继续。”
每个人还有时间限制?
清岁刚知晓还有这么回事,连忙道:“是,前辈。”
仙将伸手一抬,无形的力量将清岁托了起来。
清岁顺着力量起身,而后猛然一怔。
她又感觉到了,仙将变出刀时那种奇异玄奥的力量。
这回,她仿佛还感觉到了那力量联结到仙将身上的途径。
那力量,就如散发着芳香的鲜花,令清岁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渴望——仿佛它正引诱着自己去采撷。
“去吧。”仙将朝她挥手。
“我……”清岁犹豫了下,踉跄着朝屏障挪了几步,“我可以看看那里吗?”
她精准地指向一处虚无。
仙将怔了怔,疑惑:“那里怎么了?”
清岁也说不出来,她下意识伸手探过去。
刹那间,一股巨大力量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充盈的力量前呼后拥地涌入身体,洗涤着原本困乏的筋络。
与此同时,无数纷杂的画面涌入脑海。
有碧安飞在上空撑起浅碧色屏障;有孔千翎身后现出凤凰虚影,一掌击出漫山火起;有几名白袍同窗在魔族围困中苦苦支撑……
这是正处于对战试炼的其他仙人们目前情形!
她怎么会看到这些?
嘭!——
周边传来的巨大震荡打断了清岁的动作。
清岁愕然回首,便见自己无数次砸在上面,对招不知多少次都没引起丝毫动静的演武台轰然坍塌,地上布满碎石裂纹,仙将正站在一小块尚完好的石面上,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清岁立即意识到,自己好像闯大祸了。
她连忙起身,离开那处散发着浓郁诱惑的力量源泉,“我,前辈,对不起……”
她一停手,碎石便开始自行上升,回归原本的位置,裂纹飞速融合,转眼间恢复得完好如初,不留一丝痕迹。
仿佛刚才的坍塌完全没有发生过。
仙将神情微变,目光严肃,看起来却并不像是生气。
他正色道:“你能感受到法则之力?”
第19章 资质不错 常态来说,本就不该有人在千……
“法则之力是什么?”清岁疑惑地问。
“芥子须弥能自成世界,时间空间自成一体,全依附于此间独立的法则之力。”仙将沉声道。
清岁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心跳有些加快。
她完全没料到这股力量竟如此紧要。
“法则之力无处不在,若能领悟,便可利用。”
仙将说道:“芥子须弥只是一方小世界,你回到现世,天地间的法则之力,才更是玄奥浩渺。但凡能感应一二,便为得天独厚的天赋之才。
小女娃,你资质不错。”
其实,岂止是不错。
仙将心道,他手中过了那么多具有种族天赋的后辈,然,可从未有哪个感应到过芥子须弥的法则本源所在。
只是,顾虑这小女娃懵懵懂懂,年岁还小,他忧心赞赏太过,反毁了她的平常心。
然而听到这儿,清岁方才略激动的心情却平复下来,她无奈摇头:“前辈,我在外面天资很一般。”
顿了下,又问:“或许只有芥子须弥的法则之力能吸引我?”
清岁想,自己毕竟蝶族,这芥子须弥又是朵香喷喷的千瓣莲,或许正巧有些契合?
仙将沉默了会儿。
老实说,法则之力过于玄乎,天赋者生来便受某种属性法则青睐,也有人专精一道后可逐渐领悟,而更多的,却是如何钻研也求之不得者。
而仙将生前以刀法入道,除了刀意,对其他法则一无所觉。
……反正在芥子须弥里呆这么久,也从未发觉过法则本源所在。
仙将想了想,举了个例子,“你可知仙魔大战时期,力挽狂澜重塑山河的那位仙尊?”
清岁心头一顿,有些脸热,小心翼翼问:“妄尘?”
仙将一窒,“……女娃,这次对着我这残魂便罢了,日后,切莫要直呼仙尊道号。”
清岁抿了抿唇:“……是,前辈。”
仙将道:“妄尘仙尊能凭一己之力做到如此地步,便是将天地法则利用到极致,方可撼动天道,扭转乾坤。
小女娃,莫要妄自菲薄,仅凭悟性,你也绝非资质一般之辈。记得日后勤勉修行,若有机缘面见仙尊,或可请教一二。”
清岁绞着手指,“是,前辈。”
不过,妄尘希望她能独立面对一切。
清岁想,这件事还是看情况再说吧。
仙将思忖片刻,又提点了几句:“芥子须弥中的法则,你也可尝试感悟操控。具体细则,自行体会罢。”
“是。”清岁端整揖礼:“多谢前辈。”
告别这位好心前辈,清岁离开刀法空间。
重回选择空间,清岁看着一排排陈列的花瓣,惊奇地发现那些象征其他仙人的光晕已消失了大半。
看来是试炼结束便离开了。
还以为他们也会日夜不休地持续试炼呢。
清岁想,此间时间流速较现世缓慢,正是自己加紧努力修行的时机。
方才吸收过芥子须弥的法则之力后,自己竟瞬间神清气爽,丝毫不觉疲累,倒不如一直在里面呆上个十年八年?
而届时再出去,现实只过去十天,岂不美哉?
想到就做。
清岁意念离开芥子须弥,先跟羽彤传音说明情况,又去御霄殿的藏书阁搜罗了一大堆仙籍放入储物镯。
而后重新回到修行室,将意识投入莲瓣玉佩中。
清岁自知与同窗其余仙者实力差距过大,难以逾越,且不知如何逾越。
清岁不知那些同窗们是从哪本仙籍读起,哪种术法练起,又是如何确认自己的方向——先前除受人所托,帮忙测验天赋属性的知语玄仙,她身边甚至没有能解惑的人。
如朴耀玄仙那般,清岁能清楚感觉到他眼中的排斥鄙夷——能容她在眼皮下听讲已是极限,哪还有旁的耐心?
不过,如今都不重要了。
清岁看着那些‘修习’类的空间,觉得大可以一个个串过去。
比如刀法空间里的仙将前辈就很是友善,让她完全没有压力。
唔……虽知语前辈说五行属性修行之路不易,但清岁目前为止,修习同往昔百年尚无太大差别——心有所出,便有所成。
既如此,自己往前走也挺好的,清岁乐观地想,反正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想试试。
她径直进入标记着‘枪’的空间里。
眼前一亮,这回,清岁出现在一片茂密的丛林间。
祥光一闪,一道手持红缨枪,骑着白马的英武小将出现在林间。
他定睛看向清岁,目光顿了顿,“是你要学枪?”
“是,前辈。”清岁恭谨达到。
小将目中纠结了会儿,“先说好,倘若开始,不学完九十九式不许退出。”
清岁毫不迟疑,“是,前辈。”
而后略有不好意思道:“不过,我没有枪和马……”
小将:“……”
下一刻,熟悉的波动传来,一匹小矮马和□□出现在清岁面前。
啊,芥子须弥中的前辈都如此友善。
时间平稳划过,丛林间枝叶纷飞,不时惊起几只鸟雀。
英武小将的神情渐从‘怀疑审视’变为‘此等外形配上这般悟性,有朝一日上战场,必可出其不意’的惊喜。
清岁隐隐觉得,这九十九式枪法学完,似乎比刀法那次用时短了些。
然芥子须弥中无日夜,清岁对此无法完全确定。
带着混身草屑、被榨干最后一丝力气的清岁,终于被批准出了枪法空间。
坐在个人空间中,清岁盘膝而坐,闭上眼睛。
隐隐约约地,若有似无的莲香似乎又萦绕在鼻端。
清岁屏气凝神,仔细感受。
不多时,她蹭地起身,前行几步后,将手覆在底下虚无中。
意念中,微笑如尘埃的一点陡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冲击着神魂。
仿佛清亮的溪水灌入干涸的河道,清岁整个人舒服到不能自已。
再睁眼,清岁大惊失色。
原本的无垠的白色虚无空间缩得只剩脚下这片方寸之地,周边皆被幽暗的黑所吞噬,连象征着各个空间选择的莲瓣都已不见。
清岁意识连忙离开法则本源之处。
须臾间,白色虚无圆润地扩张开来,一个个通往各处空间的莲瓣重新绽开。
清岁这才松了口气。
但旋即,她发现最顶层通往试炼空间的莲瓣上,那些象征同窗的光晕,一个都没有了。
清岁摸了摸脑袋。
他们试炼结束后,都离开了吗?还以为都会日夜不休的试炼呢。
难怪刚才吸收本源之力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画面。
不过,自己可不能停。
清岁想着,在虚无中坐下来,自带进来的储物镯中取出仙籍,盘膝翻看起来。
没翻几页,清岁停下来,寻思起一件事。
——‘芥子须弥中的法则,你也可尝试感悟操控。具体细则,自行体会罢。’
这是刀法空间中的仙将前辈说的。
清岁眨了眨眼,望着法则本源之处,意念探知过去。
无形的法则框架在意识中逐渐成型,清岁能感觉到数不清的空间叠成千瓣莲花,紧密相接又互不干扰。
这次,周围的一切在有意控制下没有坍塌,相反地,属于清岁的这一处小天地中,法则之力顺从地开始流淌——
大树拔地而起,青草蔓延开来,藤萝草木搭成的树屋上垂下盛放的花。
远处流泉飞瀑,盛日蓝天,光穿过缝隙,反射出彩色晕圈。
一切都变得闲适安恬。
清岁站起身,在松软的草地中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她飞身而起,进入熟悉的小树屋中,窝进捆绑细密的松软草垛间,重新捧起仙籍翻阅起来。
空间之内时光静止。
看过的两册仙籍,被规整放在草垛边的木屋地板上。
清岁飞身而下,越过林梢,在悬浮的莲瓣中选择剑法空间。
这回,她在山巅之上见到一位器宇不凡的潇洒剑客。
九十九式结束,清岁从空中现身,疲惫地落在草丛间。
她惫懒地打了几个滚儿,克制地将手覆在法则本源之处。
整个过程细水长流,流瀑声音渐歇,树梢哗哗作响,然这一切景象始终未崩塌。
等再起身,清岁已是神采奕奕。
她朝树屋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回头看向悬浮着的莲花瓣。
上层试炼空间中有同窗们进去了。
或许,他们大概是一日一试炼?
那么,自己大概已在芥子须弥中呆满了一年。
清岁思索片刻,意念感应法则本源。
一道道画面在感知中呈现。
孔千翎与碧安显然时常搭档,配合很是默契。
一人进攻,一人辅助,在昏暗的巷道间杀出血路。
九尾狐族的偃云金仙与同伴被围困画舫之上。
莺莺燕燕围得密不透风,他们举目四望,没找出魔族却失手杀了凡人。
清岁意念无声无息地旁观试炼,在心中推算着若是自己,可以撑到何时。
孔千翎的凤凰真火确实厉害,但凡出手,便能扫荡一片。
但许是受囿于本体并非真正凤凰,每次激发天赋血脉后,她脸色都会白上几分。
当孔千翎支撑不住,碧安身后便会出现古木虚影,树影之下绿芒将其笼罩,孔千翎的面色迅速恢复。
清岁想,自己实力还是太弱,想进试炼空间还需再加强才行。
可那掩盖魔气之人分明如此明显,那偃云金仙一行为何看不出来?
不过,看他们试炼还挺有意思的,又刺激又有收获。
这些同窗平日里的趾高气昂也全不见了,各自展现神通,令人大开眼界。
清岁默默看了会儿,而后看向半空中关于‘阵法’、‘符篆’类的修习空间。
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
学仙术、修武技、习法门……清岁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每当力竭,便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吸收法则本源之力。
鲜花盛放的树屋中,草垛旁的地板上,仙籍已堆有一个清岁那么高。
清岁一刻也不敢浪费,勤勉努力地进步着。
虽偶尔也会感觉疑惑——那些同窗,若按芥子须弥里的时间来算,约莫一年的时间他们最多只会出现数月,试炼结束立即离开,很久之后才会再次出现,怎会如此不积极?
但不管如何,清岁自己是一刻也不舍得浪费光阴。
清岁不知道的是,按常态来说,本就不该有人在千瓣莲中连续呆上这么久。
……
御霄殿共九层。
九层乃守殿长老所在之地。
芥子须弥以独立的法则之力撑起一方空间。
不过,它需从现世源源不断地汲取大量仙灵之力,方能转化为法则本源力量,支撑内里运转消耗。
九位玄仙分别盘坐于九星阵各处,合力守着悬于中央的千瓣莲。
忽然,仙灵气疯狂涌入,场间众仙衣袂飘荡,发丝微摇。
不多时,一切平息。
“不知又是哪些族的小家伙,破坏力过大。”一位须发皆白的仙人抚着长须,欣慰道:“看来,此番后辈甚是刻苦。”
“这般波动,定是空间濒临坍塌,须弥法则瞬间重塑。”朴耀玄仙喃喃盘算:“孔雀族千翎的凤凰真火、蛟族风烨的雷霆之击、狐族偃云的冰封雪覆……若是联手,不成问题。”
九位长老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丝毫无探查的意思。
毕竟,芥子须弥中空间再怎么波荡,也不过是多消耗些仙灵力去恢复罢了。
要说这三界之中何处仙灵力最不稀奇?仙界。
仙界中何处仙灵力最浓郁?除了苍穹宫便是御霄殿。
消耗吧,放在任何地域都难以供养的芥子须弥千瓣莲,在这儿所耗灵力,不过撒撒水罢了。
因而,便也无人察觉这不时波动背后的始作俑者。
事实上,修行是一件还挺枯燥的事。
羽彤在配房中睁开眼,长舒一口气。
快十天了,清岁自十天前传音过来后,便再无动静。
起初,她还抱着对浓郁灵气的欣喜,和定要拼命修习的态度在专注修行,可随着一天天过去,羽彤渐有些沉不住气。
再拼命,也不能一刻不停啊。
清岁她就不想回宫里休息放松一晚?
羽彤走出配房透气,正巧撞见书禄大步走进院里。
见着她,随口问:“清岁仙子可还在修行?”
羽彤笑道:“是,进了什么修行一天顶一年的须弥小世界,已经整整十天。”
“嗯……”书禄应了一半,顿住。
他骤然惊恐回头:“你说什么?她进了芥子须弥,整整十天?”
羽彤见他神情不对,不由有些慌,“是,有,有什么不对吗?”
“为何不早告诉我?”书禄表情裂开,失控吼道:“神识入世,现世一日须弥一年的空间差异,她连呆十年!意念回体后与身躯不融,神识破碎你担得起吗?”
第20章 抹去修行 忽略掉‘仙尊夫人’的名号,……
“神识破碎?”羽彤大惊失色,“清岁,清岁没提过啊……”
她不提?怕是自己都不知晓罢!
好歹也是未来仙尊夫人,他倒要看看是哪些个心里没数的迂腐顽固,竟然如此不上心。
书禄一甩袖子,径自朝御霄殿上层而去。
清岁如今正在阵法空间中。
这是她待得最久,也是唯一一个反复进入的修习空间。
第一次,清岁一进来,便置身于一望无尽的空荡宫殿之中。
眼前没有任何人,耳边倒是传来一道散漫的传音:‘欲修此道,先破此阵’。
明白了,想要修习阵法,还要通过考验才行。
清岁凭借感觉在宫墙间穿梭——有时看似墙面之处,却能穿墙而过;有时前方空无一物,可若伸手,却能摸出树的纹理。
清岁觉得,这与凡间的障眼戏法有些相似,不过只是更逼真了些——虽说不出道理,但她就是能一眼感觉出哪里不对劲。
并没太费功夫,半刻钟后,清岁一脚踏出宫殿大门。
彼时,一位着青衫的瘦弱男子正坐在门口,拿着竹篾编织竹筐。
“嗯?”听到动静一抬头,他面上浮现几分不敢置信。
旋即,他惊愕地一掌挥出。
清岁正待拱手行礼,礼没行好,便又被他掌风扇回了宫殿之中。
这回,同样的宫殿,阵法难度却陡然加大,几乎是五步一个坑,十步一道雷。
难度被刻意加大了。
不过好在这位前辈意不在伤人而在试探,虽然这攻击来得毫无预兆,莫名其妙,但咬牙挺一挺还是捱得住的。
清岁跌跌撞撞,一边顶着攻击一遍寻找生机,终于在被劈得浑身黢黑后,再次回到宫门前。
那青衫男子正捧着个编好的竹筐打量,头也不抬,“看你这狼狈样子,去修修符篆再来罢。”
……清岁灰溜溜地出去,立刻使用法则之力令自己复原,一头扎进符篆空间里。
待学成之后,第二回 进来,清岁发现此处变为一片竹林。
青衫男子愣了下,嘟囔了句‘这么快?‘后,一抬手,原地消失。
清岁无奈地发现,这位青衫前辈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让她学了符篆,却不代表他阵法攻击只用符篆。
竹林间飞叶走石阵阵,箭矢飞刀不停,清岁避开所有暗藏符篆之处,不停从储物镯中取出各种兵器——刀枪剑戟轮番着来,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出了竹林,在凉亭中见着正煮茶的青衫男子。
青衫转头打量清岁,拿蒲扇煽火的动作顿住了。
他沉默片刻,扔了蒲扇,眼神炯炯发亮:“来,我教你布阵。”
阵法要诀:意识悟性得跟上,金木水火土五行需凑齐,刀枪剑戟法器符篆,会的越多越好。
看似简单,但其实多数人都卡在了第一要素上。
要想学好布阵,自己先得能破阵。
就如想提笔写书的人,若是从未读过书,如何落笔?
清岁这五行资质,放在旁的仙人眼里是鸡肋,放在这青衫男子眼里,却是打着灯笼都难寻。
——他这边太清闲了,就没遇到过一上来就条件齐备的人。
清岁算是头一个如此省心的,省心到让他感觉在做梦似的。
与凡间排兵布阵不同的是,身为仙者,天地万物都可为之所用。
阵法空间如一张任人涂画的纸,景物变幻无穷。
时有宫墙拔地而起,时有绿茵遮天蔽地,时有荆棘满地,黄沙遍野,时而海水倒灌,波涛汹涌。
清岁如化身为嬉戏人间的蝴蝶,所过之处,千姿百态。
清岁想,她似乎找到了自己的道。
虽无引路人,但所走过的路,都在此刻有了回响。
多么幸运。
而此刻,沉浸在满足感中的清岁浑然不知,外界有人因为她,此时已争执着吵红了脸。
御霄殿九层。
书禄破门而入,径直将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人上。
“朴耀,你竟还能坐得住。”
书禄咬牙切齿,“清岁仙子入芥子须弥长达十日不曾出来。此事,你该当如何?”
朴耀震惊:“十日未出?”
便如小水洼盛不了江河湖海般,一阶普通仙人之躯,如何能在神识回归的瞬间受得住十年积攒?
书禄疾声道:“若非你对须弥试炼一事敷衍糊弄,未交待清个中缘由,她如何会滞留如此之久?”
身为玄仙品阶,书禄虽不能得罪那些种族底蕴深厚的仙二代,可对于同阶的朴耀,却是完全不惧。
朴耀神情一顿,眼神微闪,犹疑片刻后声音一厉:“身为其华宫人,你们十日都不曾发觉异样,找我做甚?”
“好你个朴耀。”书禄向来温和的脸上怒意燃烧,“清岁仙子人是在御霄殿修行室!仙者闭关修行,莫说十日,便是百日千日,十年百年都不无可能。
尔玩忽职守,还竟敢狡辩推脱。”
“我看你二人莫要再互相推诿!”知语看不下去,蹭地起身,“事已至此,你们难道要等着清岁仙子自己出来,神识瞬间破碎不成?”
“我们得保住清岁仙子。”书禄盯着朴耀,“为今之计,唯有向仙尊请罪。”
神识与躯体本为一体,若二者不融,轻则错乱分裂,重则破碎毁陨。
神识离体十年一朝骤归,对他们这般活了近万年的玄仙来说,只需入定闭关数日,即可完全适应;
对孔千翎或碧安这般修行千年金仙来说,将仙体不适,需静养数月;
可对于清岁这般低阶仙人,便是毁灭性的重击。
谁也不会闲的没事自找麻烦,因而御霄殿众仙者每日试炼之后便离开,牢牢将界限控制在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然而没有人能想到——或者说,根本就是无人在意的清岁,自始至终对这条基本准则全然不知。
如今要挽回这一切,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若有人灌个几千年道行,给那清岁仙子锻造仙躯识海,事儿不就解决了么?
这也是书禄必须逼迫朴耀的原因——最终由谁承担,当有个说法。
“殿下如今可在仙界?”九星阵中样,白须白髯的老者问。
“在凡间。”书禄沉声道:“我会传音给殿下……”
铛——
厚重悠长的钟声打断了书禄的话。
所有人停下来,侧耳去听。
数声之后,知语看向两人:“不用传了,殿下回来了。”
“跟我走!”书禄身形一闪,瞬间移至朴耀身边。
朴耀甩开袖袍:“你放开!”
二人你推我搡着,飞快朝天门而去。
登仙门下,万仙齐至。
清一色的素色仙袍纤尘不染,分列于玉道两旁,恭谨而立。
两道祥光由远及近,越过登仙门,于璀璨光影中现出颀长身形。
一袭银甲泛着寒光,披风猎猎飞舞,妄尘缓步前行,挺直的脊背傲如松竹,然,那双盛满星辰的眸此时却寒霜带雪,清冷一片。
祈白握折扇的手有些紧,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畔,不停传音。
看样子像有些关紧要事。
可十日将过,清岁要参与明日讲道,今日随时可能会出来。
再关紧的事,怕也不会比仙尊殿下接下来的天劫更重要。
书禄念着这位小仙子对殿下的作用,牙一咬,心一横,拖拽住朴耀,上前一步咣当跪地。
“殿下,下官有事禀告。”书禄绷紧了嗓子。
朴耀暗暗咬牙,脸上已是一片懊恼。
妄尘面无表情。
倒是祈白看了他一眼,“何事?”
得了允准,书禄言简意赅迅速说道:“殿下,因朴耀玄仙交待疏漏,在下不察,清岁仙子已在芥子须弥中滞留十日。”
“……属下有罪。”
威势之下,朴耀说不出任何辩驳之辞,更不敢隐瞒,只得重重伏地。
妄尘觑过去,本就带着冷意的眸冰封一片。
“很好。”他漠然道:“下界正缺人,朴耀既不喜御霄殿,这就找俞云去罢。”
俞云是如今镇守凡间,统领天兵的仙将。
“是,殿下。”朴耀慎重应了。
不沾凡尘的云靴从他面前走过。
朴耀长出一口气,说不清是庆幸还是紧张。
总而言之……还好,不用赔去数千年修为去治那清岁小仙。至于下界驻守……如今这形势,连御霄殿的后辈都做起了准备,他提前启程,也算义不容辞!
朴耀这厢松了气,书禄那边却懵了。
所以……
“清岁那边当如何?”
妄尘身边,祈白问出书禄牵挂的这一问题。
“不如何。”妄尘声音平古无波:“抹去修行。”
祈白一窒,“你……”
他似要说什么,然顾虑片刻,又默默吞回去,“……罢了。”
两道身影在紧跟而上的众仙随随下越走越远。
跪在地上的书禄恍然想起——是了,除用数千年修行帮清岁仙子稳固神魂之外,倒还有一个法子。
那便是将清岁仙子此遭经历彻底除去,一概不留。
只需仙君及以上品阶出手即可,毫不费力,亦无后患……唯一损失的,便只是清岁仙子这十年苦修,及可能牵连的一些记忆罢了。
不过,若要忽略掉清岁仙子那‘仙尊夫人’的名号,一位普通仙人的十年修为和记忆,又有什么关紧的呢?
阵法空间。
清岁虚浮于空中,双臂微张。
在她驭动之下,五行之力流畅运转,相互滋长搭配。
水浸润土层,枝头绽放花蕾,山石耸立,青山之下炊烟阵阵。
是的,五行相克,却又相生。
青衫仙人踏入其间,四顾打量许久,憋出一句:“尚可。”
然下一刻,他便又反悔着摇头找补:“只可惜你境界太低,速度太慢,真到用时,不等你阵成,黄花菜都凉了。”
清岁咻地出现在青衫仙人身边,“那我要到何时才能瞬间成阵?”
“金仙罢。”青衫仙人负手而立,尽力按捺住眼角笑意,端出一副严厉姿态,“出去后好好修行,尽快把品阶提上去,再来找我。”
届时,许就能与这小后辈比划一二了。
清岁点头,便要答应:“是,前……”
正在此时,变故陡生!
眨眼之间,借助阵法催生的山林房舍陡然腐朽,化为齑粉轻烟,悄然无声间消散无形。
青衫仙人神情一凛,“谁?”
虚无中,一道身影凭空出现。
朗眉星目,墨发长垂于缥缈仙衣上,气质冷如月辉,一派脱俗出尘之姿。
正是仙界无人不知,万仙敬仰的那位唯一尊者。
青衫仙人大惊,忙拱手揖礼:“仙尊殿下!”
清岁弯起眉眼,“妄尘?”
久别重逢,不胜欢喜。
妄尘没有言语。
他修长的手指微抬。
一股无法抵御的力道传来,如迎头扑来的一股狂浪,脩忽间将清岁卷走。
她登时眼前一黑。
第21章 她的偏爱 蝴蝶落于刀锋之上,不知危机……
似从悬崖之巅坠落下去。
强烈的失重感令清岁神识颤栗。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
但很快,她坠入熟悉而温热的港湾中。
这是退出了芥子须弥,回到了自己的身躯中。
仙雾缈缈,清岁察觉到自己正倒在蒲团上,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晕眩模糊。
无暇洁白的仙袍垂在席面上,明明近在咫尺,却似遥不可及。妄尘盘坐着垂眸看过来,眸光幽深如海,竟似有些怜惜。
一向紧闭的屋门开着,祈白仙帝、知语玄仙,以及许多清岁完全陌生的面孔立在那里,挤满了往常空荡的修行室。
仅迷蒙一眼,清岁便意识到,自己迥异于其他同窗、在芥子须弥中久留的行径,许是有些不知晓的问题。
也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件事的一刹,针扎般的刺痛在脑中骤然爆裂开来!
耍刀练剑,绘符骑射,读仙籍起阵法……纷乱无比的场景同时浮现,乱糟糟地拥堵成一团,在身体不适的挤压中疯狂攒动,仿佛要将意识炸成碎片!
“啊——”清岁捂住脑袋,痛到蜷成一团。
“平心静气。”
淡泊致远的声音如断金碎玉,冲入清岁震荡的识海。
妄尘伸手,罩于清岁百会穴上。
浩瀚威压逼来,清岁再次眼前一黑,五感尽封,陷入黑暗昏沉。
“都出去。”祈白回身摒退旁人。
御霄殿众仙恭敬应声,待门被带上,室内仅剩二人后,祈白哗地展开折扇,扇得心浮气躁。
“妄尘,你真要如此?”祈白郑重道:“天道绝不无的放矢,你们既是命定姻缘,你便当珍重些。”
妄尘双眸微阖。
“魔族反弹在即,你要凭白废了朴耀?”妄尘波澜不惊:“有罪,也该偿在战场上。”
祈白想起妄尘在下界的行径,不由一窒。
是,按妄尘的一贯作风,这笔帐其实好算。
朴耀是玄仙品阶。
达到玄仙品阶,大多需近万年苦修,整个仙界也不过数千名玄仙。
若是往常倒也并不稀罕,可如今的境况若要朴耀担责,损数千年道行换清岁无恙,那便是生生折损了一员战力——要知道,他拿出数千年道行渡到清岁身上,清岁却不可能因此成为玄仙。
两厢交替间是要大打折扣,十不存一的。
且,清岁的身份,也并不适合下界对战。
两厢相较取其轻。
清岁这十年苦修,损了也就损了。
只是身为有仙侣的过来人,祈白总有些顾虑。
情之一事,本就难以琢磨。妄尘如今心无杂念只顾大局,可切莫到后来尝到苦果后悔才是。
妄尘神念侵入清岁识海。
那十年过往记忆,只需意念微动,便可轻易抹消。
清岁识海□□,本就是被他镇压,毫无抵抗之力。
然意外的是,妄尘甫一探入,那流泉飞瀑般的明净识海根本毫不警惕,反如欢迎般,轻轻柔柔地包裹上来。
识海是意识中心,绝对的个人领域。
妄尘眸中划过无奈。
到底是年岁尚小,天真烂漫,竟对可抹杀她意识的强大外侵毫不设防。
汹涌蹿动的十年历程轻易地被针对性笼罩。
接触的瞬间,那些点滴构筑的浓烈情绪,不可避免的沾染上来。
挥出的每一刀每一剑,克服疲惫的咬牙坚持,勇往直前奋起直追的心坚定不移。
除此之前,竟还有对他的惦念,在每次难以支撑的时候——
‘不可懈怠,要如妄尘一般,做逆风而行者。’
‘坚持习完这九十九式,便能离他更近一步。’
‘我要拼尽全力,总有一天,足以站在他身边共同抵御狂风骤雨。’
……
铡刀将落的一刹,那些躁动不安的回忆本该排斥挣扎——虽然弱小且并无作用。
然,对于他的神念,她的识海本能留恋。
蝴蝶落于刀锋之上,不知危机将至,反而扇动绚丽的翅膀,展现她的偏爱。
向来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的妄尘,迟疑了一瞬。
有些过于强烈的情绪,过了之后便不会再有。
记忆易除,可她消耗过的情绪热情却不会再回来。
这回,她怕是要错付了。
骇人的涅灭之力缓缓落下。
像终于意识到什么,清岁整个纷乱的识海陡然惊怔住了,锐意逼近之际,完全陷入沉默死寂。
绝望溢散开来。
妄尘意念微动……
忽然,几缕金芒自识海钻出。
在一切即将焚毁之际,游鱼般覆盖在被针对的记忆之中。
威压之下,本无处安放的意识在金芒的环绕下逐渐收紧。
金芒绕着绕着识海游曳,似想努力拓宽识海,留存下这段意识。
摧枯拉朽之际,锋芒举重若轻,险险停下。
这金芒换了旁人许会迟疑迷惑,可妄尘一眼便知,此为芥子须弥中的法则之力。
小蝴蝶当真是天道宠儿,自成世界的千瓣莲亦青睐于她,愿分出法则本源之力予她。
既是有它,这十年收获或可保留。
锐利的锋芒缓缓收回,不动声色地退出识海。
金芒立刻耀眼了几分,接替着这份威压拼命束缚住濒临崩乱的意识。
清岁清晰感觉着惊险的一切。
五感重新恢复,他周身淡淡的清新之意袭来,她却感觉自己心口好像破了个窟窿,呜咽的风灌了进来,吹得她瑟瑟发抖。
如今她神识被困不能醒来,可眼中却仍不受控地盈起湿意。
在旁等待的祈白却不知这一切。
不过是十年修行意志,要抹去当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可他眼见着妄尘耽搁许久,迟迟未有动作。
“还没好?”祈白疑惑地问。
这可不像妄尘。
方才还觉着这家伙过于冷静的祈白,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祈白惊道:“你不会是要消耗自己修为,为她锻造仙躯罢?”
妄尘眸光微顿,留意到清岁眼角坠着的那滴晶莹。
她闭目不动时,过于灼亮的眸子被遮盖住,整个人白软软,圆乎乎的一团,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这般柔嫩娇小的身躯,谁能想到能蕴含那般坚强的意志。
他没有留意祈白的话。
或者说,听到了,却未分出心神。
第22章 早已知晓 她们说,仙界原本都以为,未……
见妄尘不出声,祈白只以为是默认,顿时炸了:“给我住手!你忘了你在下界干嘛了?天劫将至,你舍了近半修为设一百零八座护城大阵,此时再……”
祈白折扇一收,蹭地来到妄尘面前,而后话音一窒。
气息内敛,无灵力波动,显然是已收手状态。
“……没有就好。”祈白讪讪道。
妄尘眼尾微抬,怪异地看他:“天劫在即,外敌当前,你认为我会随意损耗实力?”
“这不是怕你忽然发疯么,”祈白干笑一声,打开折扇,“我还想,你若冲动,我便先阻止你,再抓朴耀回来。”
诶,多虑了。
妄尘这人,何时冲动过?
妄尘如看傻子般觑了他一眼,起身离去。
祈白连忙跟上。
修行室内,徒留昏睡躺着的清岁内心惊涛骇浪。
刚刚,祈白仙帝说什么?
自己在芥子须弥的时间里,妄尘下界去设护城大阵损了近半修为?
那天劫怎么办!!!
没有人能回应清岁的疑问,她脑仁里开始颠来倒去地疼,意识也越来越薄弱。
半昏半醒地,清岁感觉到自己被小心地抬起来挪了地方。
身下绵软细腻,应是在不知哪处榻上。
羽彤的声音不远不近,似是在听书禄嘱托着什么。
接下来,便是一片安静。
清岁混混沌沌地不知躺了多久,意识间像蒙了一层大雾,始终挣脱不得。
许久许久,等好容易得了丝清明,已是不知今夕何夕。
清岁费力地睁开眼,便见陌生的房间中纱幔轻垂,一袭纤细的身影正背对自己坐在小几前,轻手轻脚地翻看仙籍。
“羽彤。”清岁喊了一声,才发觉自己拼尽全力的声音竟是轻飘飘的。
羽彤回头,“清岁。”
连忙放下仙籍起身过来,“你可终于醒了。”
清岁费劲儿地支起身,只觉脑袋还是晕乎乎的,“这是哪儿?我睡了多久?”
“这儿还是御霄殿,他们说这里灵气充裕,有利于你恢复,就暂时安排出一间居所来。”
羽彤拿了薄褥塞在她身下,语速极快:“距你昏睡至今,已十二日了。
书禄说那个小世界时间流速差异大,你道行尚浅,根本承受不住神识久待,这次惊险极了。”
清岁其实猜到了。
甚至现在,在芥子须弥中的记忆都像蒙了层纱,略一细想倒是能想起,但就会一阵针扎般的头疼。
不过,幸运的是最终保住了。
“可吓死我了。对了,那位朴耀玄仙因未告知你其间规则,被罚去下界抵御魔族,估计你很久都不会再见到他。”羽彤道。
这件事清岁倒是不知道。
她只知晓妄尘神念进了自己识海,动了摧毁芥子须弥中那段意识,以保她神识的念头。
自己那会儿震惊之下关心则乱,似乎还掉了眼泪。
只是后来,自己识海中有股力量出现,似是在芥子须弥中吸取的灵力发挥了作用,将□□压了下去,妄尘察觉之后及时收手。
念及此,清岁颇有些不好意思,白嫩的脸颊上浮起笑涡,“这次多亏妄尘……”
这话刚出个音儿,却见羽彤嘟着嘴一扭身,径直坐在了脚踏上。
“怎么了?”清岁疑惑问。
“你,唉,你根本就不知道内情。”
羽彤朝门口探头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忍无可忍道:“你别跟书禄说是我多嘴……外头都在说,若按常理,朴耀这般过错,理应拿出几千年修为代价,替你锻造仙躯,你当即便可大好——可殿下没这么做,而是将他遣派下界去了。
据说,还有可能戴罪立功呐。”
清岁怔了怔。
几厢一联系,一切倒是清晰明了。
妄尘不愿朴耀损耗数千年道行,来保留她十年修行意识。
“清岁,我真想不明白,若说仙尊殿下不向着你,他第一时间惩戒了朴耀玄仙,还亲自进小世界带你出来;可若说向着你,又为何让你受损失?”羽彤皱着眉道。
清岁垂下眼帘,心头有些窒闷。
诚然,她其实很明白妄尘为何如此选择——让朴耀去抵抗魔族,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可清岁更是清晰的知晓,自己有多珍视这十年。
“他只是权衡利弊。”清岁抿着唇,脸颊微鼓,像一朵不开心的云朵,“他不仅对我如此,对自己更为严格。”
清岁想到自己昏沉之际听到的话语。
祈白说,妄尘刚在下界耗费近半修为,设下一百零八座护城大阵。
修习过阵法后,清岁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妄尘他拿自己来护佑凡间。
费如此多心力所设的大阵,意味着他在一日,阵法便无坚不摧;他若陨落,阵法才会破碎。
能怎么办呢?
三界安危、大局为重,这是妄尘不会卸下职责。
只能去理解他,愿有朝一日,能陪他共同面对。
“对了,我最近……其实还听说了件事儿。”羽彤压低了声音,有些吞吞吐吐。
“是何事?”清岁看她神情谨慎,也跟着有些紧张,“你尽管与我说。”
羽彤却仍是不放心。
许是先前遭过的针对着实令她怕了,羽彤起身到门口看了又看,将门小心合上才又回来。
“前几日我从配房过来时,路上听到两个负责洒扫的仙婢悄悄议论……她们说,仙界原本都以为,未来的仙尊夫人会是孔千翎。”羽彤声如蚊蚋。
清岁闻言,轻蹭着床榻边缘,倚靠在身后的被褥上。
记忆翻涌,思绪中的针尖发力了般,又疼了几分。
她咬唇忍住,尽力不露出端倪。
羽彤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清岁的神色,见她神情并无异样才继续说道:“我想,孔千翎刻意针对你,许就是因着此事。”
说完,却见清岁眉眼低垂,陷在柔软的被褥里沉默以对。
像是不怎么意外的样子。
羽彤默了片刻,惊疑道:“你早知道?”
“知道一点点。”清岁含糊地说。
其实何止只知道一点。
思绪不受控制地,清岁想起了在芥子须弥时,她利用法则之力旁观试炼空间中的场景。
第23章 小比将至 哪怕会受伤或失败,清岁也想……
那天的试炼只有孔千翎和碧安两人参与。
她们在昏暗中穿街走巷,速战速决地杀尽了整个镇子的魔。在凤凰之火熊熊燃烧之际,未急着离去。
跃动的火苗照亮了她们清丽不俗的身姿。
孔千翎和碧安在破败的黛瓦房顶上坐下。
魔气化作烟雾在火苗上溢散,映在两双孤傲精致的眼瞳中,恍惚跃动间,无声勾起几缕不甘野望。
碧安鬓间步摇晃动,眸光微移看向孔千翎,“若非天意作弄人,你猜,仙尊身畔那位置会不会是你的?”
“说不好。”孔千翎声音如珠落玉盘,没了一贯的盛气凌人,转而有些落寞,“也说不定是你。”
“不太会。”碧安摇了摇头,“我父君曾隐晦试探过殿下口风,殿下说,只拿我当晚辈。”
孔千翎咻地转头,“你父君试探过?”
“嗯,禁不住我暗戳戳地磨。”碧安托腮看着孔雀翎,“我嫌丢脸,一直没告诉你……本还挺有些不甘,但如今想想,我宁愿是你,至少那样我还算服气。”
她们是数万年来资质最好的仙子,喜欢的,自然也是普天之下最光耀的那位。
“晚辈。”孔千翎声线紧绷,有些怨忿:“如今可好,寻了个百余岁的小虫。”
暗处旁观的清岁震惊不已。
她还从没想过这两人竟怀着这般心思。
虽知晓她们看不见自己,清岁却仍觉如芒刺背,心虚般仓皇中断场景。
后来,清岁修炼之余,也忍不住暗自琢磨过这件事。
孔千翎和碧安这两人,清岁自是都不喜欢。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们的确样样出挑——自小在妄尘身畔长大,父母都是可擎天架海的厉害人物,本身又天资出众,样貌出色。
与她们相比,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为人称道的优势。
琢磨过来,清岁还真暗自伤神了些时候。
好在清岁向来想得开。
她想,自己又未做错什么,如今不够强,就努力追赶,争取往后达到妄尘的期许,不辜负他便是。
往后那多年的时日,清岁总在自我鞭策和勉励中度过。
她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便压不住那些胡思乱想的苗头——有时觉得自己幸运,天道命定了让自己遇见这般令人憧憬钦佩的尊崇人物。
有时又会不安忧心,怀疑这样的命运,对妄尘来说是否不公?
有一回,清岁将要陷入自我否定时,不由地想起了灵谷中的七日时光。
那段相互陪伴的过往是切切实实的。
他们相处和谐愉悦,他不是仙尊,她是只普通小妖。
那时,她时常想起凡间的一些期许之词——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妄尘他曾抛开一切繁杂,认真与自己相处过。七日虽短,可对于仙尊来说,却也尽力了。
最终,他与自己慎重地做出双向选择,未曾违背任何人意愿。
那么,如今他职责在身,自己也应不畏一切,追逐他的脚步。
这也是顺应天意罢。
这么想倒是定下了心神。
可不知为何,心底总还是时常感到酸涩沉重。
只是此时的清岁尚且不知,这种反反复复患得患失,牵肠挂肚的顾虑情愫,正代表她已陷入卑怯的深渊。
清岁感觉头越来越疼了。
意识沉颠颠地,像是有一大包秤砣在脑仁儿中跳舞。
清岁终于忍不住苦了脸,圆嘟嘟的脸颊刹那间皱成了圆包子。
“别想她们了。”羽彤眼见她面露痛色,连忙转移话题,试图不再说这事,“对了,我想起来件事,前几日你没醒时有人来传消息,说再过几日便是御霄殿的小比,你是否参加视情况决定就好。”
清岁稍稍缓过神来,“啊,小比。”
想起来了,自己来玉霄殿的头一日朴耀便提过。
——‘御霄殿位置向来以实力排序。’
——‘你身份特殊,得以在入殿时居首位。然下月小比时你若仍是如此修为,便需依照规矩挪至末席去。‘
如今在想起,觉得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你放心,知语前辈说咱们情况特殊,此朝识海受损,有御霄殿的过失,此次小比你可不参加,位次不变。”羽彤语调欢快地道:“你还是可以居首位,多压某些人一段时日。”
清岁压那些仙二代一日,他们就膈应一日。
能让他们膈应,羽彤就欢喜。
“距小比还有几日?”清岁忙问。
“七日。”
清岁坚决道:“我要参加。”
“啊?”羽彤怔了怔:“可你的情况,还有品阶……”
“不碍事。”清水咬牙摇了摇头,“我如今只是有些昏沉想睡,约莫过一会儿就好。我,我觉得我应当试试。”
她总该证明自己并非旁人眼中的一无是处才是,清岁想,分明在芥子须弥里时,那些前辈都是很喜欢自己的。
“怎么试呀?”羽彤忍不住声音微提,“其他人多是金仙,最不济也是真仙,你不过区区仙人境界,年岁也差了几千年,怎么比?再说那孔千翎定会针对……”
说到此处,羽彤陡然消了音。
她有些懊恼的捂住嘴巴,“我这破嘴,又提到她了。”
“羽彤。”清水忍着额间胀痛,握住她纤细手腕,“我在芥子须弥里的修行记忆并没有消除。”
那些时日旁观的试炼,并不是白看。
孔千翎的对战特点与习性,清岁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数。
当然,境界差距过大,想要获胜是有些异想天开,但自己竭尽全力,让她赢得不太轻易却是能做到的。
羽彤微微瞪大了眼。
“我一定要试试。”清岁说着,鼓胀的神识让她眼前越来越昏沉,“你帮我回话,我得再……再睡一会儿……”
识海再也撑不住激动的情绪。
金芒猛然一盛,将一切意识压制回去。
清岁重新陷入深眠。
羽彤看着她人事不知的样子,抓着头发纠结了片刻,猛的一顿足 ,终究是不情不愿地出门回话去了。
又是一场昏沉梦靥。
沉眠之中,孔千翎在试炼空间一次次出手的场面不断在脑海交替闪现。
有时她长发飞扬,一剑诛灭数魔,有时她凌空而立,挥掌间凤凰真火几欲焚天灭地。
当真厉害啊。
差距很大,但是清岁竟有几分疯狂般的迫不及待。
哪怕会受伤或失败,清岁也想要和她打一场。
竭尽全力,让她也品尝挫败的滋味。
阵法空间之中,那青衫仙人手把手教清岁利用一切资源布置阵法,越阶杀敌之术的场景开始不停涌现。
再醒来已是两日之后。
头脑中的沉重感轻了不少,只要不刻意去仔细回忆芥子须弥中的种种,甚至感觉不到太大异常。
清岁径直去了修行室。
其实说到底,出现无法神识不融的原因还是修为过低,识海有限。
若想尽快缓解状况,就应增加修为来对冲。
蒲团上,清岁双目微阖,很快进入了玄妙的境地中。
仙灵之气不断涌入体内,体内灵力节节攀升。
如今清岁神识境界已远高于躯体。
有道是心性决定成就,情理之中的,她体内灵力运转越来越快,愈来愈凝实……
夕阳拖着艳丽多姿的裙摆缓步退场,无垠星空点亮一片穹宇仙宫。
御霄殿的修行室中祥光骤亮。
仙灵气凝为实质,呈云雾状争先恐后地钻进那珠圆玉润,玉雪般的一团身躯中。
第24章 小比将至 光是看完规则和名单,清岁就……
晋阶了。
清岁识海骤然轻松了些许,她畅快地轻呼一口气。
清岁心神一动。
不对劲……好像有什么,被自己吐出来了?
清岁连忙睁开眼睛。
然后,她怔住了。
一根细细的,晶莹中泛着淡淡金影的长丝浮现在面前,悠然飘荡。
?!
这是什么?!
清岁抬手,那缕半透明轻丝很有灵性地落到手上。
从它的气息清岁可以感应到,这确确实实就是自己弄出来的。
但是,自己是蝴蝶又不是蚕,怎么可能会吐丝?没听说过!
清岁试探着去扯那根细丝。
丝线间流光微闪,极有韧性地绷直,然下一刻,在接触到清岁灵力的一刹,它嘣地断了。
短的那截细丝立刻蜷缩起来,仿如委屈般,嗖地撞进清岁手心,消失不见。
清岁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望着空荡荡的手掌,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腰间传灵玉微微闪烁。
清岁拿起玉佩,听到了羽彤与私下完全迥异的正经语气。
——“仙子,仙帝夫人前来探望,如今已在殿内。”
仙帝夫人……锦夕姐?
清岁灵光一闪。是了,锦夕姐是蝶族出身的金仙,倒是可以顺便问问莫名吐丝这件事。
……
“丝?”
锦夕接过清岁小心捏着的半截细细的丝。
轻透的丝在指尖轻摇,几乎看不清行迹。
锦夕怔忡了片刻,眸中闪过一缕复杂。
“锦夕姐,你也没听说过这种情况吗?”清岁疑惑道。
锦夕回过神来,微微笑了,“我知道它。”
“我们蝶类幼年期不同于属蛾类的蚕,纵使未修行过的普通蝴蝶,也吐丝不多难以收集,而修行化形后的蝶族,能吐丝者更是寥寥无几。”
锦夕目光闪动,“稀有难得的东西多有独特价值。你要知,普通仙衣是由仙蚕丝织造,织造过程中可编织入符文,使其不染尘埃,变幻体裁。
但倘若能在其中加入少许蝴蝶丝……那么,普通仙衣便能编进法阵,成为可抵御攻击的战袍。”
清岁眨了眨眼,迟疑出声:“……啊?”
就这个被自己轻易揪断的玩意儿……能这么厉害?
“当然,这蝴蝶丝虽可贯通灵力,坚韧无比,却对一种情形除外。”看出清岁疑惑,锦夕说到:“主人的灵力——也就是它的本源出处,可轻易将之损毁,付之一炬。”
清岁恍然大悟。
也就是说,这种丝很珍贵,能作用与法阵,且只有自己能轻易破坏。
清岁不禁眸光微亮,“谢谢锦夕姐解惑。”
又寒暄了一阵子,清岁没提自己要参加小比的事,在锦夕嘱托她要宽心休养的时候,也乖巧点了头。
然,锦夕一离开,清岁便立刻脚步一转,头也不回地道:“羽彤,我修行去了,若有事你传音给我。”
“等等,”羽彤喊停她。
清岁回头,便见羽彤定定看着她:“你的阶级……升了?”
“对。”清岁应道:“应该是到仙人后阶了。“
“这么快就仙人后阶?”羽彤神色微变,先不敢置信的瞪眼,怔了片刻,又重重一点头,恨声道:“升的好,继续这么下去,总有一天,赶超过他们所有人。”
“我会不懈怠的。”清岁正色应道。
修行室。
盘坐在蒲团上,清岁双眸紧闭,回忆着那根丝线出来时的感觉。双手掐出一个诀来。
灵力被引渡至指尖,缓缓的,一点带着淡金色的晶莹冒了头。
清岁屏气凝神。
半透明的丝越来越长,飘荡在仙雾缭绕之中完全隐匿了行迹。
只有清岁知晓,这丝线正一圈一圈的,仿佛要结成茧般环绕着她。
清岁伸手一抓,丝线在灵力的包裹下,断开钻入指尖。
再伸手,无形的长丝瞬时扩散开来,如躯体的具象延长体,顺着门缝钻出去。
廊道间,两个捧着锦盒的仙婢正从此处经过。
她们目不斜视地前行,忽然身影一闪,瞬间移到了尽头。
其中一名仙婢猛然顿住,恍过神般回头,“唉?我们走过头了?”
“快回去。”
两人立即转身,回到先前掠过的一间修行室前,轻轻叩响屋门。
微不可察的细丝悄然缩回。
蒲团上,清岁睁开眼睛,眸光闪动。
离开芥子须弥前,那位青衫仙人说过,她阵法修得尚可,只是境界太低速度太慢,无法瞬间成阵。
如今,丝线的出现恰恰弥补了这一点。
方才,清岁便是以意念操控丝线承载灵力,在廊道中布下缩地阵,使得两名仙婢瞬间挪了地方。
之后的对战,又多了分成算。
因识海受损,清岁被暂禁了入芥子须弥的资格,这几日只呆在修行室中。
清岁也不着急,踏踏实实地自行练习操控丝线,按着胀痛的太阳穴,一张又一张地画符篆。
临近小比,羽彤传音说收到了御霄殿下发的相关名册。
清岁回了在殿中暂时的居处,打开册子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
御霄殿千名仙者,除清岁之外,其他人早经历过不知多少次小比,排名基本固定,因而小比规则也不复杂。
御霄殿座次从一排至一千,象征着首席至末席。
每人都可写下自己想要挑战的、在自己现排名之前的位次——若有多人同时瞄中一个位次,则需在正式小比前热身一轮,争夺挑战者资格。
挑战从一号首席开始。若位居首席者守住了位次,那便轮到其他人。
若首席未能守住,那便需继续去守自己掉落下去的新位次。
很不巧,最炙手可热的首席之位,此时正被清岁占着。
如今,挑战席上的名字不出意料已有了结果,正是写着:孔千翎。
“清岁,要不还是算了吧?”
凑在旁边一起看的羽彤有些咋舌,不由道:“以那帮人对我们的敌意,你真要打,恐怕得从首席一直往下,每个位次都守一遍……”
直到掉到最末席。
最后那句话羽彤没忍心说出来。
确实很激烈。
光是看完规则和名单,清岁就感觉到胸腔内咚咚乱撞。
可却不是恐惧,而是冲动。
清岁轻声道:“上面不是说,打不过可以认输。”
索性也不会有大事——规则上说了,不可使用夺命之术。
“可也说了,会邀各路仙人前来观赛啊。”羽彤皱眉道。
这些人是要将她们的脸面踩在地下,碾得稀烂么!
“没关系。”清岁微微抿唇。
仙界原本就对她瞧之不起,再如何,也不会再比如今处境更差了。
小比那日很快到来。
苍穹宫。
祈白捏着折扇大步入内,到几前二话不说,先将一个名册搁上去。
妄尘眼尾微垂,盯着手中折子哗哗翻过的纸页,似有些倦怠,“怎么?”
祈白两手一揣,“你未婚妻要参加御霄殿小比,同孔千翎对阵。”
妄尘恍若未闻,只继续看着手中战报,其间不时有金字批注浮现。
祈白等了又等,直不耐地看着他批完一整摞,才终于等来了回音。
“嗯?”妄尘应了声,尾音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妄尘,”祈白无奈,“孔千翎是金仙,小青虫会被压着打。”
“不会殒命。”妄尘补充,手中又飞来新一摞奏报。
第25章 展露锋芒 清岁都已打破了仙界最初的预……
祈白攥着折扇:“你当真不去?”
妄尘手中奏报停下,眼尾微抬,定定看着他。
神情间分明是在疑惑——为何要去?
……
一大早,清岁就随着两匹天马来到演武台旁候场。
天边各类鸟鸣,兽吼之声阵阵,散发着各色祥瑞光彩的法器载着仙人们朝这边赶来。
坐骑珍重的高阶仙人们要么进了最上方隔间,要么乘着法器悬在半空俯瞰,清岁从下方看不到他们的形迹。
品阶低的仙人则分布在演武台周围错落的观战台上。
不多时,观战台上已层层满员。
随着一声钟鸣,候场屋外嘈杂的人声低落下去。
原本的喧闹,变得有些凝肃紧张。
知语玄仙已走上演武台中央说开场词。
第一场便是清岁的守位战。
候场室内,羽彤脸色煞白,看着外界密密麻麻的人群,紧张的手都有些抖。
紫淑姑姑也赶过来了,担忧地嘱咐道:“若是情势不好,尽管认输,这小比虽不允夺人性命,受伤却是不管。”
书禄反而平静镇定,只安抚道:“越阶对战对修行之道有利无弊,即便败了,也是难能可贵的经验,仙子放平心态即可。”
“嗯。”
不论他们说什么,清岁通通点头应了。
她的目光遥遥扫过观战席间那些低声谈笑的仙人。
他们高高在上的拿著名册,唇角微挑,眼神戏谑地指指点点,个个儿散发着优越自矜的气派,像正迫不及待等着大戏开锣,丑角上场。
“御霄殿位次小比,正式开始。”知语已言简意赅地讲述过规则,径直宣布:“首席位次守位者:清岁仙子,挑战者:千凌金仙。”
清岁深吸一口气,拾阶而上,踏上演武台。
刚一脚踏入对战范围,还没站定,便见对面候场区飞出一道绯红身影。
孔千翎手执长剑,身上烟霞般的仙裙炙烈如火,随风飘扬,她剑花一挽,轻盈灵动、优雅无声地落于演武台中央。
顿时与台边提着裙子,圆滚滚的清岁形成了鲜明对比。
“妙哉,妙哉!”
“千翎金仙风采更胜往年呐。”
“不愧为凤凰后裔,短短千年便为金仙,旁人望尘莫及呀。”
观战的人们满口赞誉,视线却若有似无的,睥睨着在清岁这边打转。
清岁另一只脚跨上演武台,被逼人的视线烧得浑身发热,感觉血液都在沸腾。
她静立在边缘,垂手不语。
“怎么不动了?不会是怕了吧?”
“明摆着的以卵击石,当然不敢往千翎金仙面前走了。”
“大概是要直接认输吧,不然,难道真敢跨阶对战?”
“倒也是个有心眼儿的。站在边儿上,倒飞出去时还能被下面人接住,免得离太近,千翎金仙一剑袭来,她躲之不及呀。”
细微的嘘声和嗤笑七零八散地响起。
观战台的人们并不知清岁原可以不参与这次小比,只以为她是被赶鸭子上架,逼上梁山,此时正尽情欣赏着他们以为的窘态,肆意讥讽。
孔千翎今日上了精致的妆。
她剑尖微垂,一副毫不防御、信心十足的样子。
闪着珠光的凤眸波光流转,她下巴微扬,倨傲地道:“若是后悔上来,你此时可直接下去了。”
看在诸多仙家围观的份上,孔千翎不吝于对清岁展现些风度。
清岁仍旧垂手不语,甚至连视线都定在脚尖,丝毫未抬眼看她。
孔千翎又等了两息,有点不耐了,声音清亮扬声道:“我给过你机会。你不认输,那便是默认要战了。”
清岁当然不会认输,事实上,她可没功夫回应这孔千翎。
轻垂的袖袍下,旁人难以察觉的细丝早已在她一脚踏入演武台上之时,便开始在台间游走,用最快的速度调集五行之力。
孔千翎彻底没了耐心。
那青虫愿在这儿干耗,她却不愿陪着耽搁。
光华闪耀的剑锋一闪。
孔千翎身形一动,执剑径直刺过去。
凌厉,稳,准,狠。
孔千翎的身影化为一道霞光,如火凤张开双翼,铺天盖地的逼向那道呆滞身影。
观战台上想起细微的赞叹声。
这一剑,蕴含着排山倒海般的法威,看来是能一招解决了。
清岁显然已避无可避。
长剑刺中洁白仙袍。
众人发出毫不意外的嘘声。
然而下一刻,孔千翎神情一僵。
只见被刺中的那道身影变的透明,咻地散开,化为青烟。
孔千翎蓦然回头看去。
就在刹那之间,偌大的演武场上,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黄土瞬时覆盖住纹络精美的平整地面,藤蔓巨树窜地而起,不过眨眼工夫,演武台和观战席消失不见,周围已是丛林遍野。
观战席顿时鸦雀无声,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任谁也没想到,这小青虫竟会阵法。
“雕虫小技。”孔千翎冷哼一声,飞身而起,朝上空而去。
演武台就这么大,任她躲在何处,只需俯瞰搜寻片刻,便能显露无疑。
然,孔千翎万万没想到的是,清岁的目的可并不仅仅躲。
上方细密的丝线被触动,数张符篆亮起光芒。
一身白衣的清岁与大树融为一体,软乎乎的小手微动。
哗啦——
如同天河坠落,飞升上去的孔千翎一头撞入激烈流淌的水流漩涡中。
轰隆——
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雷鸣符一闪,在悬空流淌的激流中爆开。
骤然间亮起的雷光照亮了观战席众人眼底,伴随着轰然炸裂的水花四溅开来。
一些毫无心理准备的仙人因过于震惊,甚至都未来及撑起屏障,就被这带着电流水花浇了一身,当即从头麻到了脚。
而那些反应及时的幸运者撤了屏障后,也都瞪大了宛如见鬼的眼,忙去看场间情形。
那抹绯红的衣衫微光一闪,抵住了雷霆之击,可身形却因冲击力在水流中狼狈的翻滚了几下。
孔千翎猛地向下,脱离水面,在遍地黄土间翻滚了一圈稳住身形。
观战台这才反应过来,响起了嗡嗡地议论声。
“刚刚那一招有点熟悉,不会是……”
“我也觉得,像是传说中专修阵法的那位元风玄仙的手笔。”
“不是说那位格外挑剔,虽身殒后留了神识,却不轻易教授后辈么?”
“谁知道怎么回事。”
到这会儿,不管结局如何,清岁都已打破了仙界最初的预料。
而此时隐匿于树身后的清岁,内心正有些惋惜。
孔千翎若没有下来,而是坚持往上飞就好了,那样……她有三分把握将人弄到演武台下去。
按照规则,出界便算输。
阶级间差距果真犹如天堑。刚刚那招对清岁来说是费尽心思,可眼前的孔千翎,却只是发丝微乱。
在看孔千翎那厢,却是万万无法接受。
她一阶金仙,身为万年来最有天赋的仙子之一,如今却被一只道行仅有百年的青虫摆了一道,如何不愤怒?
孔千翎脸颊紧绷,凤眸中几欲冒出火来。
她直起身,神识外放,扫视四周。
粗大枝干后,有一道轻浅的气息。
嗖——
孔千翎猛然挥手,利剑飞旋而出,嗡嗡地卷起气流,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整个将那树拦腰斩断!
第26章 失控受伤 狼狈的小青虫眼角痛苦地凝出……
咔嚓——
巨大的树冠落地,倒在黄土上的瞬间化为飞烟。
藏身巨石后的清岁现出身形,食指压着数不清的细密丝线,全神贯注。
在芥子须弥里旁观的那些年,清岁对孔千翎的出招习惯已很是熟悉。
孔千翎种族天赋优越,凤凰之火可焚尽一切。然,她的真身并非凤凰,而是一只有凤凰血脉的孔雀。
据说,她们祖上真正的纯血凤凰早已灭绝。
许是受囿于血脉不纯的束缚,孔千翎每用一次凤凰之火,气息上便会明显萎靡虚弱上一大截。
据清岁观察,不到万不得已,孔千翎绝不会轻易激发凤凰之火。
且,御霄殿小比到底只是竞技性质,规则中更有着不可使用杀招的要求,因而这凤凰之火大概不会被释放出来。
除了种族天赋外,孔千翎最令人称道的便是那一手剑术。
清岁亦认真修习过剑道,知晓剑法之道在于攻,以攻为守遇强则强,一剑破万物。
就如孔千翎这个人一般霸道猖狂。
而清岁这边,阵法的奥妙偏偏在于千变万化。
清岁不怕孔千翎剑法精妙。
因为阵法之内——任你如何横冲直撞,我自包罗万象。
一剑斩空,孔千翎面上怒火更盛。
观战台上嗡嗡的低声议论隐隐传入她神识感知之内。
孔千翎活了千年,一贯众星捧月顺风顺水,何曾丢过这么大的人?
不过区区仙人阶的障眼法,还真当能困住她?孔千翎不信邪的再次神识外放。
巨石之后,清岁轻扯丝线。
身影再次消失,转移至天上漩涡水流之内。
嘭——
清岁方才呆过的巨石碎裂成灰,连带周遭枝枝叶叶全部损毁,地面也被剑气划出深逾数尺的沟壑。
孔千翎瞳孔泛红,愈发暴躁。
阵法之中,五行相生相克,尽在清岁操控。
清岁本就是五行属性之躯,隐匿在阵中便如一滴水汇入河流,气息亦真亦假,难以分辨。
树木倒下,原地又生出耸立的山;山峰碎裂,筑出连绵的屋舍;屋舍坍塌,地下又涌出潺潺的清泉……
犹如戏法般生生不息,连绵不绝。
随着一次又一次失手,孔千翎剑法间已失了章程,开始癫狂。
她心底涌现不敢置信的念头——不过一只青虫,难道真受天道偏爱至此,得了什么造化,妄图要登天不成?
观战席位上,众仙已瞠目结舌。
这阵法并非多完美,只奈何当局者迷。旁观者看得是一清二楚,有好几次,清岁的传送路径都清晰显现了,然阵中的孔千翎却被一叶障目,处处落空。
其实,若是应用于实战,孔千翎大可以轻易跳出阵法,只是小比中,这阵法之外便是演武台下,出了界便是输。
清岁打得就是这般主意。
硬拼是绝对打不赢的,自己道行虽比上不足,但在这阵法中转移腾挪躲藏,却也能撑上小半日。过程中,还时不时能引得孔千翎触发符篆,反击一二。
等真到自己灵力耗尽,阵法破碎之时,也能勉强落得个虽败犹荣。
孔千翎万万无法接受。
差了整整三个品阶的差距之下,被清岁戏耍这么久,犹如在她脸上狠狠扇了几个耳光。
她不服!更不甘!
场外愈发明显的惊诧议论声,让她感觉到屈辱不堪。
怒意上头,孔千翎缓缓磨牙。
不管怎样,这一切都必须立刻结束,她再也忍受不了对面投机取巧,她孔千翎是万年来最有天赋的仙子,那只青虫永远也别妄想凌驾于她之上。
孔千翎猛然仰首,一声清啸。
清岁见着她这姿态,心中暗道不好。
这模样,看着是要动用天赋技能了。
清岁连忙转移至阵法边缘。
漫天热浪从身后席卷而来,花草树木,屋舍岩石,遍地黄土,都在瞬息之间被火舌化为虚无。
清岁十指一握,险险撤回了丝线,认清现状准备收手。
两人之间的遮挡全部消融,清岁在孔千翎惊怒的眼神中彻底现形。
清岁坦然道:“我认……”
输字没有出口,变故陡生。
孔千翎眸光一厉,掌心火势猛然变盛。
清岁来不及反应。
刺目的亮光充斥满眼,火光翻腾着轰然将她吞噬!
岩浆般炙烫的温度在瞬间烧透仙裙,钻入皮肉,沿着灵脉将体力灵力悉数点燃。
剧痛在每一寸皮肤上沸腾,感知被撕碎般炸裂崩溃,只剩摧毁一切的火。
“啊——”
清岁禁不住尖叫出声,可这尖叫却也只不过短短一刹。
人形很快难以支撑,清岁在瘆人的焦糊味中溃败不堪地匍匐下去,化为小小一团。
炙痛仍在疯狂折磨着她,可声音却已喊叫不出。
那可是……焚万物的凤凰之火!
观战台上,御霄殿知语等八位玄仙长老蹭地起身,大惊失色。
等待区,羽彤脚下一软瘫倒在地,紫淑紧紧捂住嘴巴,书禄惊慌地捏住传灵玉,手指微抖。
失控了。
……
“现在能去了吧。”祈白看着空荡的案几,无奈地问。
妄尘起身,淡淡应了:“嗯。”
他负手而立,同祈白一同离开苍穹宫,穿云破雾而去。
仙袍在风中飘扬,层层叠叠之下露出的哪怕一片衣角,亦是精致繁复,高洁至极。
事实上,他们并不匆忙。
祈白仙帝故作催促,也不过是因着交情深厚,一丝调侃趣味罢了。
事有轻重缓急,魔族霍乱当前,奏报当当然然要排在清岁之前。
况且,小比规则在,也不会出什么事——他们潜意识里,许是都这般想的。
虽只是随意而行,但以二人道行,抵达演武台也不过瞬息之间。
然而,云雾散开,他们看到的不是一片安宁的小比盛况,而是场间诡异的氛围,御霄殿长老失色的神情。
一簇凤凰之火裹住圆乎乎的姑娘,瞬息间将她打回一小团原形。
她痛苦地挣扎,却无人出手。
或许是不知该如何出手——凤凰之火可焚一切,熄灭它要付出代价。
妄尘面色微变,急忙拂袖。
求求结束吧。
哪怕死也好。
清岁意识崩溃,只想解脱。
忽然,一阵清凉之力从天而降,她如同坠落入冷泉之中,火苗被瞬间熄灭,醇厚的灵力漫入四肢百骸。
清岁从炼狱中跨出半步,五感稍稍回归。
嘈杂人声涌入耳间,她听到一片惊慌的拜见:“仙尊殿下、仙帝殿下!”
清岁不可抑制地混身颤抖。
妄尘冷着脸,这才从天而落。
繁复的衣摆扬起又落下,没管跪满的演武场,他几步上前,到小小的青虫前。
不,如今已是焦黑色了。
纤尘不染的云靴出现在朦胧的视线中。
他屈身下来,探手抚在她满身溃破的躯体上。
幽深无底般的灵力再次袭来,迅速填补她的四肢百骸。
让人要发疯的疼终于一步步后退,可灼烫的余悸仍将她笼罩在阴影之中。
清岁头脑混乱不安,各种意识纠缠着,乱七八糟地浮了上来。
起初是懊悔,悲痛,接着是愤恨,疯狂,最后……竟涌出侥幸与自惭来。
幸好妄尘来救她了。
刚经历过折磨,清岁此时根本失去了认识这些情感来源是否有道理的余地。
将她从焚烧中拉出来的妄尘,完全无法避免的,令清岁将得以劫后余生的厚重情感全部托付上去。
此时此刻,他仍出尘脱俗,风华无双。
而她伤痕累累,狰狞可怖。
狼狈的小青虫眼角痛苦地凝出一颗露珠般的泪来。
第27章 火上浇油 无人不为之向往的仙界,为何……
百年时光,清岁见过无数次蝴蝶死亡的样子。
昔日绮丽的翅膀破碎成片,腐朽在湿润污糟的泥土里。偶有过路的动物踩着它走过,留下一个凹陷的爪印。
再过些时日,曾经绚烂了整个夏日的美丽,就再无一丝痕迹了。
现在,强大的灵力分明在重塑她的经脉,然而清岁脑海中画面,却仍定格在那一双双翅膀残破的纹络上。
“殿下,”孔千翎单膝跪地,脸色煞白地抬头:“对战时清岁仙子用了阵法,我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幻,下手这才重了些。”
孔千翎的神情并不好看,却不是慌张,而是使用血脉天赋后的内耗严重。
“什么判断失误,”演武台下,羽彤一咬牙,颤着嗓子喊道:“她分明是故意的。”
“你这小小仙婢,哪有你说话的份?”另一边,青鸾鸟厉声叱道。
“住口!”祈白贯来温文儒雅的神情冷下来,“究底如何,影石拿来一看便知,不需你们在此争执。”
孔千翎垂下眼帘,微微抿唇。
她出手的时机……即便影石也能让她自圆其说。
清岁眼眸微阖,听见了孔千翎狡辩,却提不起半分与她争执的力气。
炙痛干涸的经脉被灵力滋润,重新充盈,但经历过巨大创伤后的隐痛,使清岁不管是躯体、还是精神意志都难再支撑。
小青虫身体上焦黑褪去,恢复了一些碧色,只是看着仍蔫蔫的,像刚萌出绿芽就被烈日炙烤过头,即将枯萎的嫩叶。
妄尘收手,深邃无底的瞳孔深处微动。
许多年前,也有那么一个姑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陪在他身畔。
今时不同往日。
那般日暮途穷的境地,与如今有着天地之别。可不知何故,这只小青虫却频频触动那抹尘封已久的追忆。
他缓缓起身,气势如寒山白雪,凛冽孤寒。
“千翎,你逾矩了。”
孔千翎猛的抬头,因内耗严重而虚弱的脸上泛起一抹惊色。
短短一句话,原本跪的笔直的身子猛地摇晃了下。
仙尊这是在提醒她,清岁的身份。
这个认知如尖刀在心口刺了一下般,令孔千翎有些摇摇欲坠。
旁的事,孔千翎既敢做就有绝对的底气将自己摘出去。可仙尊的心意,却是她无法掌控却心心念念的高地。
妄尘抬手,清岁立刻感觉到身子轻飘飘的,被凌空托了起来。
“书禄。”妄尘冷声道。
书禄连忙上前:“殿下。”
妄尘:“送她回……”
“不,”清岁闻言,连忙挣扎起来。
她汇聚起一小股灵力,艰难发声:“我不去御霄殿。”
那个地方,是别人的仙境,却是她的炼狱。
妄尘顿了下,道:“送到苍穹宫。”
“是!”书禄连忙应了。
清岁听见这句,才两眼一闭,彻底没了知觉。
……
“仙灵气最浓郁之地,比之苍穹宫,御宵殿也要往头后排。”书禄熟门熟路地穿过巍峨高墙,低声道:“殿下这是为仙子着想,破例安排。”
苍穹宫不同于其他仙宫琼楼玉宇,剔透无暇的画风。色调浓厚的墨玉威严肃然,被一重重高深墙壁笼罩包过来,只行走期间便令人下意识绷紧心神。
进了屋,将双眸紧闭,蜷缩成一团的小青虫放入薄如蝉翼的丝滑软缎中,紫淑直起身,叹道:“旁的都不重要,此事,只望仙子能得到公允定论才是。”
书禄却没接腔。
这事儿,难。
不多时,仙侍盛夏过来,带来了仙尊谕令。
屋中几人一听,都诧异地愣了一瞬,才纷纷应是。
仙尊之令不可违背。
羽彤只得尽力藏好脸上忿然,紫淑上前,开口请人进来。
清岁意识醒转过来时,感觉到一股蓬勃地、富含生机的力量将自己笼罩。
那是一种欣欣向荣,生命般的活力。
清岁睁开双眼,看到头顶正罩着盈盈的绿色光影。
身躯已重新化为人形,她深吸一口气,一转头,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清岁瞳孔骤缩,“碧安!”
碧安十指结成印,盘坐于床榻前。
感觉到清岁醒来,她双臂一拂收了功,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你为何在此?”清岁失声问道。
这碧安向来与孔千翎形影不离,清岁看到她,就无法控制地联想起那个残忍狠厉的红色身影。
碧安起身,皱着眉:“你当我乐意来?”
“以后不要再来。”清岁喘着气道。
她宁愿慢慢休养,也不想接受这个人的治愈术。
“由不得你。”碧安朝紫淑扔出一个瓷瓶,转身就走:“我三日后再来。”
清岁支着床榻坐起身来,“我不用你的东西。”
碧安脚步顿住,缓缓转身。
紫淑见势不好,连忙打圆场,“仙子刚受过伤,情绪不佳,还望碧安金仙见谅。”
可是没用。
碧安已看着清岁,骄蛮道:“怎么?你觉得你很委屈?”
清岁睁大了眼,狠狠攥住床单。
碧安最厌烦看到清岁的眼睛,就好像世间就她无辜单纯,旁人都不可理喻似的。
横了眼再次上前的紫淑,碧安不管不顾地道:“御霄殿小比,除不许使用杀招伤及性命外,其他都是允许的。千翎的凤凰真火有三重,小比时只用了第一重,即便仙尊不出手,也不会要你命,最多需受些时日的苦罢了。”
……虽然那苦,会让这青虫修行大损。可她不过百余年寿数,能有多少修行?
清岁头脑嗡的一声,登时眼前发黑。
不会要她的命,最多受些时日的苦……这些人竟是觉得,孔千翎丝毫没错吗?
碧安强词夺理:“如今殿下插手,我过来耗费功力帮你,三日后你不仅会安然无恙,还会因祸得福修为更上一层。
本是技不如人的你,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很惨?”
“你是说,我被大火焚烧,是占了便宜?”清岁声音轻飘飘的。
被烈火焚烧的惨痛被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且一幅被自己沾了光的姿态,怎会有这般残忍之人?
清岁忽然有种对这个世界全然陌生的恐慌感。
她如何也想不明白,无人不为之向往的仙界,为何如此毫无人情味。
到底是仙界有问题,还是自己有问题?
一时间,清岁竟陷入了仿徨失措的无助之中。
“碧安金仙。”
一旁的书禄终于看不下去,严肃地盯着碧安,“请别忘了殿下命你来的目的。”
是让你救人的,不是刺激人的。
碧安想起孔千翎如今的情况,方才负气时头脑发热这才褪去。
她目光微闪,避开书禄视线,快步走出寝殿。
紫淑暗叹一声。
先前听到谕令时,就知不好。
任谁都知道碧安和孔千翎的关系,她这会儿过来,不是火上浇油么。
第28章 劫云积聚 妄尘要历天劫了
清岁看向房中众人,“孔千翎,她有没有被惩戒?”
紫淑心中叹气,却仍好言道:“仙子,千翎金仙自是被认定为出手过重,用出凤凰真火对她消耗不小,殿下不允碧安金仙助她恢复,反而将人遣到这儿,已是表明态度了。”
这场子表面圆得还算囫囵,可奈何羽彤没忍住拆台,说了真话。
“但除此以外,也没听说别的惩罚,这不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么!”羽彤怨愤地道。
是这样吗。
清岁看着几人,目光竟似有些绝望。
“千翎金仙出手的确有失分寸,然,这到底是场正式比试而非私斗,即便她有踩线,也不好因此便施以同等惩戒力度罢。”书禄无奈解释。
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比试太过胶着,不小心出手过重的情况,最终都是小惩大戒,总不能因此将对方也弄得半死不活。
不然,孔千翎为何敢如此,不就是有恃无恐么。
就如碧安所言,小比中受伤乃是常事,虽手段激烈了些,但说到底……人没事。
清岁垂下眼帘,“是我太不自量力了么。”
紫淑皱眉,待要再宽慰几句,却在此时听得外头一声见礼。
“见过仙帝夫人!”
清岁抬眸,便见锦夕面色忧虑地快步而来。
她蓦地眼圈一热,“锦夕姐。”
“你啊,要我说你什么好。”锦夕进门便忍不住数落她,到床边坐下后,秀眉微蹙,“怎地就想不开,要跟那孔千翎对战?现在还痛吗?”
清岁微微摇头。
“锦夕姐,”清岁低声道:“你觉得,我会有得到大家认可的那天吗?”
整个仙界,大概只有锦夕体会过清岁现在的情绪。
她们机缘之下来到万众瞩目的人身边,却得不到大环境的信服接纳,如孤岛一般,被隔绝在繁华美景之外。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清岁有些不一样了。
来仙界这才多久,她已从先前眼眸明亮,乐观开朗,变得总是颓然难过。
锦夕怔了下,道:“为何要在意旁人?不管怎么说,日后你都是仙尊夫人,只要你不把他们当回事,旁人便奈何不得你。”
可是,我觉得很糟糕。
清岁默默地想,为什么天道会选中自己呢?
“且,你勿要妄自菲薄。我来时御霄殿的知语玄仙已汇报称,要保留你首席之位。”锦夕温声道:“在如此大的年龄和境界差异下,你能将阵法用到那般地步,论天资,你绝不输她孔千翎。”
“是吗?”
“千真万确。”
清岁得了肯定答复,可压在心头的巨石却并未因此消失。
其实清岁清楚,锦夕所说并非全然安慰,自己虽没有种族天赋,可修行路一贯是很顺利的。
只是清岁还隐隐感觉到,自己原本想得过于简单了。
仙界对自己的成见重如大山,并非展现出一点努力和天资,就能换得冰山消融。
当自己被烈火烧身之时,整个观战台上的高阶仙者,无一人斥责孔千翎所为。
不管是首席位次,还是仙尊夫人的名分,仙界其实都像是被迫承认。
轰——
忽然,一声爆鸣在外界响起!
巨大声响带着威压,一时间竟令清岁耳朵失鸣片刻!
无形气浪袭来,众人仙袍翻飞,甚至连寝殿都重重摇晃了下,修为最低的羽彤更是站立不稳,匍匐在地。
清岁抬头,见屋里众人脸色都变了。
“怎么了?”清岁大声喊道。
喊出的三字到最后一个字,听觉才感受到自己的声音。
书禄和锦夕几乎是立刻闪身出了寝殿,紫淑神情凝重,上前扶住清岁,沉声道:“许是……劫云积聚。”
劫云……妄尘要历天劫了!
清岁连忙掀开被褥,一身单衣便要下床去,“姑姑,我得去看看。”
“仙子。”紫淑稳稳地扶住她,将手中瓷瓶递过来,“你重伤未愈,当真要去我不拦你,但这回灵丹若不吃,恐是难以支撑太久。”
回灵丹,食之可灵力回升,其中最重要一味引子,便是仙力蕴养的甘木原叶。
整个三界,只有甘泽和碧安两位原身为甘木的仙人。
因修行者不能轻易损伤原身,这回灵丹的珍稀度,怕是他们自己都无法不看重。
清岁打开瓷瓶,顿时满室甜香。
她看着其中那颗绿汪汪的丹药,仰首吞下去。
苍穹宫外,风云密布。
沉沉暮霭翻卷着压在头顶,厚重的雷光在乌云间游走,仿佛要摧毁整个世界。
以往幽静的宫内,此时各路仙官仙侍齐齐出动,目之所及处每隔一段皆有人守卫。
“妄尘呢?”清岁扯住一个仙官问道。
那仙官神情紧绷,遥指天际:“殿下离开了。”
清岁连忙回头,这才见一个白色的光点如流星般划过乌云,急速飞向空旷荒蛮之地
头顶乌云翻滚着,亦步亦趋地追上去,卷走的云摆在连绵的仙宫之上,瞬间变得稀薄。
如网般流窜的紫雷电光就这么被妄尘带着远去。
浩瀚无际的乌云之下,他孑然的背影带着孤身赴战的坚定,壮烈得令人眼眶发热。
清岁拢住紫淑披过来的外衫,踉跄着朝天边掠去。
前方,数不清的法器在劫云威压下撑着闪烁不定的祥光,紧随那道炽烈流光而去。
一艘庞大而稳固的云舟在前方升起。
它通体银白如月,稳固的透明屏障笼罩在上方,船头立着的几个身影无比眼熟。
“书禄!”
清岁喊了一声,拽着紫淑踏风而去。
船上的书禄回头看到清岁时,惊诧了一瞬,连忙将人迎上来。
“仙子,你不好好休养,怎么也跟上来了?”书禄头大地问。
清岁捂住嘴咳了两声,将方才强行调动灵力的不适压下去,这才道:“我怎么坐的住?”
书禄只得道:“仙子跟我来吧,这云舟是仙帝的法器。”
清岁连忙整了整衣衫,跟著书禄到船头。
“见过仙帝。”
“不必多礼,”祈白见她已然来了,便不再多言,指尖一点荧光微抬,云舟便如利箭般蹿了出去,“锦夕,照顾好弟妹。”
锦夕站在祈白身畔,面色凝重得紧。
清岁忙问:“锦夕姐,现如今是什么情形?”
“天劫突至。”锦夕说道:“以仙尊的道行,常理来说,天劫降临之前数月便能有所感应,可如今不知为何,劫云突然聚拢,没有一丝预兆。”
清岁在戒子须弥里时阅览过无数仙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天劫,不管对哪个阶段的仙人来说,都是一次凶险的生死考验,品阶越高,天劫越难,哪怕做了万全准备都不一定能扛过。
没有准备、突然降临的天劫,其中凶险程度可想而知……更何况,是妄尘这种三界至尊的境界。
云絮哗哗地往后划过,离那道流光般的背影越近,屏障外的雷光便越是骇人。
渐渐地,周围其他追随过来的法器,都已在劫云威压下停止靠近。
漫天雷光滋滋划过透明的结界,不时发出碰撞的声响,云舟不得不降低些许,以免被波及——仙尊之阶的雷劫,哪怕是祈白也不敢大意。
终于,那道流光在视线中停了下来,已可以看清他的身影。
如今,底下已是寸草不生的荒野。
头顶织成网的雷电在厚重云层撞出火光,呼啸的声音让耳朵刺痛。
妄尘一袭白衣翻飞,发丝飘荡,在风云变色之中傲然而立,仿佛要凭一己之力,撑起即将塌下来的天。
清岁看得心惊。
“这雷要何时落下?”锦夕问道。
“需得几日。”祈白凝肃道:“如今劫云尚未酝酿完全,再过些时候会愈来愈强,届时若是难受,你与弟妹到云舟舱里去。”
“好。”
云舟找了不远不近的距离守着,祈白抬起一手加固屏障,又下意识用持扇的手将锦夕拉过来,护在身后。
他们那般自然袒护的姿态,落在身后的清岁眼底,心间不禁揪成一团。
如今,她什么都不奢求了,不管什么冷眼压力,期望绝望,只想要他平安。
第29章 魔族作乱 一条条战报,惊心动魄。……
不知等了多久。
雷鸣愈发狂暴,飓风卷起乱流,将天地间那道伫立空中的人包围。
屏障挡不尽的气流渗入进来,将清岁未梳拢的头发吹得在脸上拍打。
紫淑劝她进屋,被拒了。
清岁望着屏障外覆灭般的景象,忍不住开口:“祈白仙帝,关于如何应对天劫,妄尘是否早有成算?”
祈白匆匆看她一眼,沉吟片刻,如实道:“前不久,妄尘耗费近半修为在凡间设下大阵,如今状态不似往常。”
清岁心头猛沉。
“不过,妄尘身负载世功德,可化解灾厄……以他之能,你也不必过于担心。”祈白补充道。
祈白虽这么说,可眉间的凝重不比任何人轻。
清岁感觉到祈白似有未尽之语,但他不说,她纵使心中焦灼也不好再追问。
黑云盖日不分昼夜,清岁只觉时间格外漫长。
直到书禄出声提醒,才知晓已是第二日了。
这时起,祈白腰间传灵玉开始不停闪烁。
他神情愈发肃然,眸中神光涌动,触碰玉佩的手再未放下来过。
清岁隐隐有种不好的猜测……恐是有宵小趁着妄尘历劫,在借机生事?
好在这些事物此时有祈白一力阻拦,不会因此影响到妄尘。
然,祈白这边收到情况也随着外界愈发糟糕的景象,越来越多。
后续,他干脆伸手在虚空中划出一个阵,将一道道神念纠集道一起。
灵阵中一开始便出现了数十个象征仙家神识的光点,不多时,涌入的仙者如井喷般,光点变得密密麻麻,少说有数百个乱哄哄得同时闪烁。
祈白嘴唇嗡动,无声传音。
清岁虽不知他在说什么,却能从祈白越来越冷峻的脸色中感觉到,他正全力阻绝事态恶化。
书禄紧张地提示,第三日了。
到了这会儿,漫天席卷的狂风反而安静了些,就连游走的雷电也许久没了声息。一切都像是沉寂下来,然而,众人却感觉到更加沉重。
若说先前的□□是五感范围内的刺激,那么如今的死寂就像是意志上的碾压。
每个人都承受着无法言喻、濒临吐血般的窒闷压力。
审判性的无情注视无处不在,仿佛正打量评判着乌云覆盖下的每一个人。
这种威压让清岁觉得,像是呼吸都得仔细斟酌,一旦不对就会被原地涅灭摧毁。
清岁朝后遥遥望了一眼,先前还隐约能看到的,守护在乌云边缘的闪烁法器都不由后撤,离远了些。
清岁知晓,那些仙人绝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无可奈何。
这云舟由祈白仙帝亲手加持屏障,尚还无法抵御威压,令人吐纳艰难,更何况其他仙人。
“看样子,第一道天雷快要下来了。”书禄小声的念叨。
可此时,祈白的脸色却变得惊怒。
轰隆——
惊天动地的震荡声响起,黑沉沉的天色陡然亮了一瞬,将所有人的脸照的发白。
清岁看向上方平静的云层,和前方孑然立于黑暗中的妄尘,猛然回头。
这响动并非来自于劫云!
后方,遥远到难以判断是何方位的天空之上,云层震荡,如蘑菇般扩散出大大的涟漪。
异动传到这里,是需要凝聚神时才能看清的针尖般大小,然即便距离这么远,他们也能感受到,那处的动荡非同凡响。
清岁惊疑的问:“这是……”
“寿安城护城大阵破了?”
黑暗中,前方那么耀白的身影转过身来,目光凌厉的看向云舟。
清岁身体猛地一个摇晃。
紫淑没能撑住,她狠狠的跌坐在地。
寿安城……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莫大的恐慌席卷而来,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般,清岁瞪大了眼艰难喘息,却一个字都吐露不出。
她连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祈白攥着折扇的手背青筋抱起。
他强制压着心神,镇定道:“忘尘,事已至此,你专心渡劫。”
妄尘眉眼一凛,神光灼灼,威严得令人不敢正视。
“如今是何境况?”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震耳发聩。
祈白不语。
清岁便见远方妄尘抬手,虚点过来。
刹那间,祈白联络阵中,各种嘈杂声响同时传了出来。
“殿下,魔族倾巢出动,寿安挡不住了。”
“殿下,桑北、拓原玄仙陨落!”
“殿下,魔族背后似还隐藏着一个魔尊!”
“龙华城外,发现魔族集结!”
“……”
一条条战报,惊心动魄。
听到第一条时,清岁已觉事态严峻头皮发麻,可往后听,才发觉竟还有更糟糕的。
怎会如此?
先前是一直在传魔族异动,但似乎一切都在可应对范围内,怎地忘尘一渡劫,事态便急转直下?
显然……这是蓄谋已久。
清岁担忧的看向前方虚空之中,焦灼又无力。
忘尘眉眼低垂,神情晦暗不明。
天劫当前,再如何全身贯注应对都不为过。而他却需要面对这样艰难的分散考验。
轰——
身后又是一声异响。
滚滚魔气冲天而起,在寿安城的上方卷起不祥阴云。
清岁绞尽脑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魔族这种时候作乱,不仅是抱着妄尘和祈白无法赶过去的,能藉此攻城占地的心思,更是想藉此让妄尘分心罢!
倘若妄尘因分心而有什么意外……便是正中魔族下怀。
妄尘漠然抬眸,双手结出法印,直指天际。
霎时间,金光从他身上迸发开来,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所有人的身影,都在这光芒照耀下闪闪发亮。
祈白神情裂开,怒喝道:“妄尘,你三思!若是如此,下次将更为严酷。”
清岁慌张地抓住锦夕衣摆,“锦夕姐,妄尘他要干嘛?”
锦夕神情复杂,“看样子,仙尊是要消耗功德之力,暂时散去劫云,推迟天劫。”
虚空中,若有似无的梵音飘荡开来,压顶的窒闷感霎时松散了些。
金色的光影冲破云层,晕染在整个苍穹。
祈白愤然挥出折扇,砸在云舟之上。
在飓风中巍然坚固的云舟,顿时绽开一片裂纹。
清岁颓然垂下手来。
功德之力确实可延缓天劫,但……若非万不得已,不会有人这么做。
有上古新家掐算过,一旦这么做,如今所消耗的功德之力,都将转换为刑罚之力,在下次天劫降临时一并落下。
也就是说,原本可用于抵御雷劫的功德之力,就这么变成了悬在头顶的刀子。
乌云中层层渗入金光,和龙蛇般游走的可怖紫雷电光相碰纠缠。
如得到了灵宝一般,凝聚三日的劫云剧烈涌动着,携带耀目金光开始散开。
妄尘踏空而来,轻飘飘落在云舟上,“走。”
事已至此,祈白再说反对也已无用,当即一拂袖,调转云舟朝后飞去。
事态紧急,清岁来不及说些什么,便和锦夕一起被吩咐进入舱室。
云舟体积庞大,各舱室中的面积与正常起居室相比也不差什么。
一进去,清岁便被紫淑按在床上,要求休息。
锦夕看起来也心神不宁,她未回自己居室,反而也跟了过来,在桌前坐下。
这种时候,谁都无法静下心来。
“锦夕姐,”清岁忍不住问:“寿安城的护城大阵是谁所设?又为何会破?”
先前清岁听祈白提过一句,说妄尘在下界设下一百零八座护城大阵。
然,下界城池却远远不止一百零八座。
一百零八座城池定然选的主城要塞,而寿安城……想来不在其中。
清岁记得,在灵谷之外往西几百里,有座古朴的城池,占地虽大,却因地处偏僻不怎么繁华。那儿的居民民风淳朴,偏安一隅。她第一次进入人间时,曾在那高门下停留。
城门上雕刻的字不知是谁写的,经历风吹雨打早已没了颜色,只能根据凹槽隐约看得出,上面写的正是:寿安。
“发现魔族踪迹后,下界早已经过严密部署,确保每座城池都有数名玄仙率天兵坐阵,城池之间更有传送法阵。若有异动,便可迅速联动支援……”
锦夕按着额角,很头疼的样子:“这厢仙尊刚遭天劫,那头便失守,只能说,或许魔族如今的发展,已超过仙界的估量。”
清岁心脏狂跳,脑袋发涨,紧张而惊悸。
许是意识到了这点,妄尘才宁肯推迟天劫,也要第一时间赶过去——就怕晚了,事态无法挽回。
可是他自己怎么办?
清岁不顾紫淑阻挡下了床,来到窗前探头朝外望去。
船舷之上,妄尘衣袂飘飘。
他仍是脊背挺直,目光幽深而镇定,仿佛这一切噩耗都不足影响到他意志分毫。
清岁心如乱麻,痛得要命。
她一边忧心于寿安出事,不知附近的灵谷可还安好;又忍不住心生期冀着妄尘若是出手,可会拨乱反正;
同时,更是忍不住唾弃厌恶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将希望寄托在如今的妄尘身上!
他身上的职责那么重,重得光想想都令人心惊。
霍乱发生时,大家总是第一时间想到他,将妄尘当作最大的底气。可大家都不敢想……或是不愿去想,这样的妄尘,会不会也有难以支撑的时候。
清岁趴在窗台上默默注视着他,目光澄澈而哀伤。
像是冬日冰层下的鱼,仰望着在寒风中逆风而行的鹤。
鱼不知鹤在迁徙途中能否抵御骤雨狂风,可有安眠之时,最终,是否能安然抵达愿往之地。
鱼不知如何才能破开冰层进入鹤的天空,只得在坚冰之下着急游走,默默追逐它的脚步去往南方。
当然,它更不知晓,为何上天要让它遇到那只鹤。
第30章 魔族偷袭 三界太平了这么久,魔族是哪……
云舟的速度快到了极致。
距魔气萦绕的寿安城越来越近。
忽然,清岁视线中出现一个小小的红点。
没等她反应过来,妄尘掌中已飞出一道光剑,剑气劈开那细小如豆般的血红珠子。
“咻——”
凄厉尖锐的喊叫声顿时溢满长空,刮擦耳膜般,在众人耳边响起。
清岁捂住耳朵,便见一大堆密密麻麻的东西伴随着猩红的血雾,在半空中弥散开来。
虽然红珠已被劈碎,可其中幸存下来的东西,仍不依不饶地冲云舟围拢过来!
蝗虫般的血色物什噼里啪啦打在屏障上,如此距离下,清岁渐渐看清楚了……那竟是一个个指甲盖大小的骷髅。
数不清的扭曲、痛苦面容从骷髅中浮现出来,疯狂朝屏障冲击。
一时间遮天蔽日,云舟上视线所及之处,尽是血色。
这般可怖悚然的鬼面,与清岁曾经在影石中看到的仙魔大战的景象,竟是毫无二致。
她瞠目结舌……三界太平了这么久,魔族是哪里弄来的这么多冤魂恶鬼?
屏障上符文流转,毫不手软的将这些痛苦嚎叫的残魂剿灭。
然而,那骷髅竟似源源不断般,前面的消散了,后面的继续冲上来,恶气直腐蚀得屏障向内凹陷,微微闪烁。
云州猛地一个摇晃,直直原地坠下去。
原本坐在窗边的清岁被重力颠落在地,若不是眼疾手快的抓住了桌腿,只怕就要咕噜噜满地打滚了。
“仙子!”
“夫人!”
事发突然,紫淑和锦夕身边的仙婢惊声叫喊。
“无事!”
好在大家都不是毫无修为、只能随波逐流的凡人,反应过来后,便很快稳住身形,聚到了一处。
所有人顶着晃动来到窗前,不安地往外望。
怨灵恶鬼乃是以邪术炼魂所得,痛苦怨力越大,消极影响越重,达到一定程度甚至可阻隔污浊灵气。
而这么多怨煞气,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成。与其说是在此处遇到,倒像是魔族早等在这儿,就是冲着这艘云舟来的。
窗外,祈白手中灵光大盛,带动着震荡的云舟猛然一提,止住了下坠趋势。
书禄连忙祭出本命剑,控制着仙剑盘旋飞出去,不停绞杀。
可魔族养这种冤孽东西本就烦人,不管是诛灭还是净化,都需得在守住自己灵台清明,不受负面诱导影响的同时,耗费灵力修为去应战。
此时情势紧迫,自是没有时间慢慢渡化,只能将其剿灭。
然而,书禄还是低估了这些怨气。
不多时,屏障外那骷髅没消灭多少,他的本命剑反倒被腐蚀的灵光黯淡,颤颤巍巍。
这时,妄尘抬手,一柄薄如蝉翼的纤长银剑出现在他手中。那剑极为灵巧好看,渡着一层灵力,如水晶般辉光夺目。
修长的左指缓缓在剑刃上划过,留下一抹闪着微光的红。
“妄尘!”祈白见状,声音几乎变了调。
他要干嘛?
清岁紧张地盯着他。
妄尘对祈白的阻止置之不理,脚尖微点,径直冲出屏障。
刹那间,猩红的血雾犹如闻着甜味儿的野蜂,乱哄哄地聚集而去,围成一个圆球,将妄尘包围的密不透风。
那道清辉冷月般的身影,此时连一片衣角都再看不见。
清岁头皮发麻,紧紧扣着窗台,感觉心跳都要蹦出了嗓子眼儿。
漫长的几息过去,陡然间,一道浓烈的灵光从那团血骷髅中渗透出来。
随着第一道灵光渗出,第二道、第三道紧接其后,灵光越来越多,越来越盛,隐隐的能看得出它们在组成一个繁复异常的玄奥符文。
嘭!——
一道厚重绵长的惊雷治声响起,血雾四散炸开!炽烈的光耀得清岁下意识闭了下眼,才有忍着发酸的眼眶睁了条缝。
隐隐地,她看到那些指甲盖大小的密集骷髅,在散发着金色祥瑞光晕的符文之下,一片片如沙子般消散成灰。
“好一个妄尘仙尊。”
忽然,一道雌雄莫辨、阴阳怪气的声音远远地从下方响起,含着尖锐戾气,像是饱含着莫大的仇恨,“声名显赫的仙界第一人,你可敢来同我比划一二?”
云舟下方,是寿安城。
“你若胜了,这小小城池,我便还你如何?”
那语气极为轻蔑狷狂,恶意满满,其中更是隐隐含着胁迫之意。
联系起魔族趁人历劫攻占城池,以及刚才暗中偷袭的所作所为,听的人气血上涌,恨不能将之揪出来,狠狠灭杀了才才行。
然而,清岁却见妄尘振袖而起,轻飘飘落回云舟。
“去龙华城。”他淡漠地道,对下方的有意挑衅无动于衷。
清岁恍然。
先前,大家便在祈白的传灵阵中听到过,龙华城外发现魔族集结。如今,这边定然是想要拖住云舟,好给魔族继续攻龙华城争取时间。
云舟半刻不停留,如箭一般飞驰而走。
“妄尘,你必须答应我。”祈白的声音饱含着忍无可忍的崩溃怒意,“龙华城不管情形如何,你都只消立在那里,露个脸便可,其他的尽交予我,尔不许再耗一丝灵力。”
“你当自己是什么?天道之子?天劫当前,还能这么胡乱霍霍修为?”
祈白用折扇顶端指着望尘,指指点点:“你又当我是什么?摆设?我好歹也是仙帝品阶,在你眼中,就这么不经用?”
“桀桀桀桀桀……”
这时,阴翳诡谲的怪笑声从下方传来,那道声音显得无比得意猖狂:“仙界第一人不过如此,竟不敢与我族应战,只会仓皇逃窜!”
祈白手中折扇微颤,方才针对妄尘的怒气无缝转换到下方,被激得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莫要理他。”妄尘不动声色地劝,“你不是还要在龙华城大施拳脚么?”
祈白:……
许是妄尘语气过于自然,窗边几人也稍稍放松了些。
清岁松开攥窗沿用力到发麻的手指,转头看向锦夕。
这一看,却是一怔。
锦夕咬着嘴唇,眉间拢着愁云,似有些惶惶不安。
第31章 关心则乱 像个没好伤疤就忘了疼的傻瓜……
一看她这神情,清岁刚缓过来的心跳再次急促起来,“锦夕姐,怎么了?”
“哦,无事。”锦夕这才意识到自己吓着了清岁,忙舒缓了神色,“说来不怕你笑话,你不知……祈白虽是仙帝品阶,可三万多年前飞升时,却是个不喜刀枪的文人,并不如何擅长对战。因此,我难免有些忧心。”
清岁了然。
她自是十分明白锦夕的心事。
便如在其他人眼中无所不能的仙尊妄尘,在她和祈白仙帝这边,仍会忍不住揪心一般。
关心则乱。
“你们感情真好。”清岁有些钦羡地道。
锦夕姐说过,她刚与祈白仙帝大婚时,仙界里也是一片讥嘲讽刺之声。可如今,她守得云开见月明,更是与祈白仙帝恩爱如初。
清岁很羡慕他们。
龙华城中乱成一片。
护城大阵开启,水纹般的透明屏障将城墙罩住。liJia
凡人们早已躲避回屋闭门不出,将那脆弱屋舍当成自己的保护层。
被阡陌交通所包围的城池中央,十位玄仙盘坐在地,围住中间的俞云仙君,倾尽全力加持阵法。
城外魔气缭绕,无数行状可怖的恶鬼前仆后继地撞向屏障,天兵手持□□出城奋战,然那魔族过于邪性,各种诡异的傀儡术、操控术、驭鬼术……有的杀不死,有的杀不完,更有的会反过来试图混淆天兵的意志。
仙界一方只得轮替作战,猛攻一波后迅速撤回换人,恢复灵力重新替换上去,好减少伤亡损失。
这般下来,成效事倍功半,反倒是屏障越来越脆,越来越难以支撑。
屏障每震动一次,城池中的俞云仙君便脸色更白一分,周围十人更是躯体剧震,甚至有人法印都已掐不稳。
十位玄仙——这已是能传送过来的最多人数。毕竟,其他城池不能无人坐镇,得防止狡猾的魔族声东击西。
就在这种时刻,云舟如一支迅疾的长箭破云而来,强势撞开偷袭攻击,径直撞入龙华城中来。
“仙尊殿下!”
“仙帝殿下!”
城中伤痕累累的天兵天将单膝跪下,目中迸发出激动而希望的光。
“说好了,你负责装点门面,不许出手。”祈白用折扇指着妄尘,再次强调:“你的灵力,一丁点儿也不许再浪费。”
“唔。”妄尘双手负于身后,不置可否
锦夕提着裙摆,快步到祈白身边,“我同你一起下去。”
祈白肃然的目光柔和了些,没有拒绝。
锦夕的出现倒像是提醒了他般,祈白忽然回头看向窗边,朝清岁招手,“弟妹。”
清岁忙出了舱室,走上前去。
“我与锦夕去去就来,劳弟妹你帮我看好他。”祈白说道。
这却是有些促狭了,就差直接说,要让清岁管着自家未婚夫了。
清岁有些脸热,但仍向侧一步,伸手抓住妄尘宽大的袖袍,认真道:“好,他去哪儿,我必跟到哪儿。”
妄尘垂眸,看着缀在自己袖子上的白圆姑娘,颇有些啼笑皆非。
“甚好。”
折扇在祈白指尖一转,被他插在腰际。
他拉住锦夕手腕,两人跃上船舷,如一对缠绵白蝶,自空中翩然飞落下去。
书禄也连忙报了一声,下去帮忙。
书禄去了前线,祈白二人则正正落在护城大阵的阵眼中央。
祈白刷地打开折扇,看似随手一抛,它便正正悬在阵眼之上。
嗡——
钟鼓般的微鸣响起。
原本薄薄的水纹状屏障中顿时精芒一闪,瞬间变得剔透无形。
祈白指尖凝出一支玉笔,他抬手在空中飞快描画,扇面随他动作,现出一道道金色符文。
顿时,城外鬼哭狼嚎之声由尖厉变得惨痛。
恶鬼撞上屏障的刹那,便如被烈焰焚烧,一个个化为黑烟。
形势瞬间逆转。
清岁稍稍放下心来。
她悄悄抬头,便见妄尘清冷隽美的眉宇舒展,眼眸微眯,似是也松散了不少。
心弦彻底放松。
这时,攥着他绣袍的手才感觉到有些局促。
清岁垂下头,怔怔地想,她好像……很久都没有和妄尘这般自然地靠近过了?
在芥子须弥里修炼时,十年未相见。
出来之后,两次相见却都是自己受创。
清岁有些难过,又有些担忧。
既委屈于他们之间的疏离,又害怕他觉得自己烦心。
手心的袖子忽然被往上牵了下。
清岁漠然回头,便见妄尘正微微抬臂,扬眉看着被她拽住的那一团衣角,似笑非笑。
清岁指尖微蜷,就要松开。
可下一刻,轻软的广袖又缓缓垂落下来,动作很柔和,像是在示意允了她的拉扯。
清岁抿了抿唇,又不愿松开了。
“怎地跟来了?”温和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妄尘就像在问她想吃什么般平常,“身体可禁得住?”
短短两句问话,自然而随心,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怀。瞬间便把清岁拉回了许久之前,两人在灵谷相伴的时光氛围。
疏离和陌生悉数消弭无形。
清岁眨了眨眼,忍住那抹酸涩,轻声道:“你那阵势……怪吓人的,我没法不担心。”
妄尘唇角牵出一抹无奈的弧度。
“清岁,”妄尘的声音不徐不疾,轻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如今局势动荡,我身在此位,一切只会大局为重。有些决策或对你不够周全,还望你体谅。”
这番话,让方才忍住的那抹酸涩顿时化为热意,清岁心头一颤,险些掉下泪来。
她指间用力攥紧,吸了吸鼻子。
有的事,他不说什么的时候似乎还可以承受,但一被安抚,就忽然委屈起来了。
清岁暗骂自己矫情。
明明方才一起经历过惊心动魄,他如今境况有多难自己也清楚,哪里还能闹情绪给他添负担呢?
这般重压之下,若非天道注定,妄尘定不会有心思考虑姻缘之事。
自己遇着那些沟沟坎坎儿,也并非他所愿啊。
心绪几番回转,清岁终于将眼中热意压下去。
她仰头道:“没关系。”
像个没好伤疤就忘了疼的傻瓜,尝到一点点甜,就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忍受。
她的眸光清湛湛的,透亮明澈到,妄尘能轻易看到自己的身影。
不知为何,他心头忽然一悸。
第32章 再回灵谷 她没有家了
妄尘屈膝半蹲下来,指尖按在云舟甲板上。
一圈氤氲的光线划过,形成一个复杂阵法。
清岁得看出来,这是远程传送阵。
她惊奇地打量,感慨道:“瞬间成阵,还是这么大范围……”
相比之下,她虽也会布传送阵,可却只局限于小范围内。这般隔着千里之外的传送阵,便处于能看懂、但修为无法支撑,做不到的状态。
妄尘闻言道也不惊奇,只起身道:“剩下的,你来。”
他刻意没有选中目的地,留了未完成的最后一步。
像是考核,亦像是给她机会试炼。
清岁紧张地脸颊泛红。
不仅是为阵法,更是为了接下来的动作,影响到他们是否能抵达灵谷。
肉乎乎的小手按在阵法上,半透明的丝沿着他的基础痕迹覆盖上去,小心添加了数笔符文。
“不错。”妄尘不吝夸赞,随即广袖一挥,顿时,阵中灵光大盛。
强劲的灵力翻卷,清岁被激流冲得闭上了眼,只手中仍拽着那片衣角。
身体一轻再一重,停下来时,脚下已是松软的泥土。
清岁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的场景让她整个怔住。
昏沉的天空下死寂一片,树木阴森歪斜地虬曲着,黑色焦土上耸拉着几棵枯萎草木,没有任何生机气息。
清岁瞳孔巨震!
昔日绿荫遍野,鸟鸣兽吼,盛日洒下的阳光都全然不见,就这么一夕之间被践踏成了荒野?
“他们……他们都做了什么!”清岁不敢置信地说着,踉跄着冲了进去。
洁白的裙摆扫过黑黢黢的裂土,她目光扫过倒在地上的巨树,忽然无法控制地重重喘气。
这是一棵活了五百年的挺拔青松。
植物修行本就不易,清岁离开灵谷前,它刚开了智,总是招蜂引蝶,逗鸟引兔的招呼大家陪他说话。
没办法,他还不能动,实在太寂寞了。
这棵青松平日里最爱晒着太阳,听他们讲人间的见闻,然后幻想自个儿化形之后该有多风流倜傥,早早打算着到时候要去见见灵谷外的盛景……
只是如今,都没机会了。
青松的躯干依然挺拔,只是树心空了个洞。
清岁眼泪啪嗒啪嗒往下砸。
他的灵智,没了。
以后,再也没有一颗絮絮叨叨的青松了。
“灵谷本钟灵毓秀,滋润一方水土,魔族途径此处不愿放过,便榨干生灵精气用以进补。”
妄尘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这便是魔族的霸道无耻之处。
正道的妖仙精怪,都是靠自己努力修行感悟、谋求大道,可魔族却不讲究,他们靠掠夺——不管是生魂还是精气,亦或是别人辛苦取得的修为,径自抢走化为己有,就连受害者的怨气也要被拿去炼化利用,简直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清岁虽早料到这里恐会被殃及,可心理准备和现实看到根本就是两回事,且,她完全没想到会这么惨。
她怔怔回头,祈求般望着他:“妄尘,这里还有没有……活着的?”
明知她想听到什么答案。
妄尘却无法给出确切回答,只朝她伸手:“随我来罢。”
清岁缓缓起身。
她走了两步,忽然捂住嘴,呜咽着哭得浑身颤抖。
“我,不行了……”她拼命摇着头,“怎么会这样,太突然了,这不可能!”
灵谷没了。
她没有家了。
悲痛到极致,理智中却又知晓不能动静太大,唯恐引来魔族。
清岁狠狠咬着手腕,满脸濡湿,憋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妄尘轻叹一声,缓步上前。
清岁手中被塞入一截衣角,他镇定道:“莫慌,我带你找地仙问询。”
进入死角的心境陡然一亮,看到一丝光明。
是了,书禄曾着人下来安排过,将灵谷中的妖引荐给了地仙。这次若地仙肯搭手,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抓稳。”
修长的指间包裹住清岁的手,一触即离。
清岁平复了下情绪,用力点头。
强劲的灵力再次将两人席卷。
这回,她没有看到他布阵,传送时的飘忽感便已袭来。
待到站稳,清岁睁眼便见两人已在一座异常简洁的土墙洞府前。
这里简单到有些简陋,清岁看着十分陌生。
“这是哪儿?”清岁问。
寿安的地仙殿她见过,修撰得大方精致,完全不是这般模样。
话音刚落,那道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着浅黄色仙袍、头戴翅帽的地仙一见来人,连忙行礼:“下仙拜见仙尊殿下!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这地仙清岁倒是认识,确是灵谷附近的那位。
只不过,当初她是灵谷中一个小妖,她眼熟这位地仙,地仙却应是对她无甚印象。
妄尘抬手,隔空阻了他的跪拜,“免礼,进去说。”
一跨进门,院中席地而坐的一群形态各异的妖纷纷抬起头来。
有衣衫上布着羽毛的,有头上顶着长耳朵道,有支着触角的,见到清岁这一刻,顿时爆发出一片惊叫之声。
“清岁!”
“你怎么下来了?”
他们一拥而上,将清岁围在了中央。
清岁震惊地捂住嘴,被莫大惊喜冲得原地乱转,语无伦次:“你们,你们都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直到这时,被挤在外层的地仙才如梦初醒,“啊,原来这位便是清岁仙子……恕我眼拙,还望仙子见谅。”
清岁自是不介意这个,相反地,她还要感激这位地仙,庇佑了灵谷里的妖。
地仙却不敢居功,反而恭谨道:“多亏仙尊与仙帝殿下的先见之明,早在数月前便下了谕令,命下界所有地仙做了详细防患准备,这才能侥幸躲过一劫。”
待灵谷众人发觉她身边的妄尘,诚惶诚恐地上前见了礼后,妄尘便索性让清岁自己在此小叙,他则唤了地仙进殿详议正事。
“清岁,你在仙界一切都好吧?”兔子精白绒支棱着耳朵,连忙问道。
清岁回想起在仙界的那些乱糟糟的事,眸光微黯。
她也并不欲在此时露出端倪,便掩饰般道:“就……一般吧。”
“呆在神仙住的地儿,你还嫌一般啊?”黄雀叽叽喳喳地说道:“我们这群沾了你的光才得到地仙庇佑的,都知足庆幸得不行呢。”
“对,若不是你,地仙他老人家早自己走了,才不会冒险等了我们片刻。”
“不过即便如此,也还有跑得慢的,没能来及撤出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
第33章 再次突破 以后要叫真仙了
清岁眼睫颤了颤,努力忽略那抹窒闷,问:“当时什么境况?”
“事情发生的突然。”白绒说道:“我们先是看到了九天之上的大片雷云,阵势大得跟天要破了似的,就有妖说,怕是仙尊要历劫了。
大伙儿索性没事,便聚在一处等着。然后正说着话,就见不远处凭白无端地出现了条大裂缝,我的天,一大群怪异吓人的东西带着魔气就钻出来了……”
幸好有资历久些的妖识出这是魔族,灵谷的妖精们立即开始逃窜。
那魔气实在霸道,白绒嗖嗖蹿跳得快,跑到半路回头看了眼,便见灵谷已被黑气弥漫。
谷中没成精的活物,不管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一个个跟抽了魂似的,扑通通倒地。娇嫩的花草瞬间枯萎,巨树即便还站着,也都枝叶簌簌颤抖,被侵蚀扭曲。
而后……除了他们这些凑热闹的跑得及时,来到地仙这里报信儿后立刻跟着阵法转移,谷里还有些后知后觉的,都再没听见动静。
说完这些,一群小妖都沉寂了下来。
清岁脑中闪过先前看到的满目疮痍,也压抑得难以喘息。
往昔在谷中的欢声笑语仍在耳畔回响,可转眼间一切悉数覆灭,回不去了。
大伙儿默了半晌,机警的黄雀一把拽住清岁的手,压低了声音,“清岁,如今这三界眼看是要乱了,你听我的,好好待在仙界,哪儿也别再去。
我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来投奔地仙时,那老家伙直接就要走。若不是你的名头挂着,他绝不会有耐性愿意冒险耽搁,收拢了我们这些家伙。
我知晓,咱们这身份想要在仙界立住并不容易,但……你得惜福,不管怎么说,仙界给你的位置和身份就是保命符。且,日后你好,我们才能跟着好。”
清岁深吸一口气,冷静道:“放心,我知道的。”
先前刚去仙界时是一腔孤勇,即便受了委屈,也还有着大不了回灵谷的念头。
可此刻清岁知晓,再没有回头路了。
不久,妄尘从简陋的殿中走出,仍是神情淡然,气定神闲。
可身后那黄袍地仙,却是冷汗涔涔,惊魂未定。
“走罢。”妄尘负手朝清岁道。
清岁疑惑地看了眼那地仙,却未多问,只乖巧点头,“好。”
……
龙华城,终于将那群数量惊人的魔族驱退,祈白与锦夕飞上云舟,欲商讨推算下魔族如今情况,可当他们踏上船舷……
“人呢?!”
祈白咬牙切齿。
清岁随着妄尘重新传送回云舟,一睁眼,便见祈白黑着脸斜着眼,站在妄尘半步开外,跟他面面相觑。
唔……倒是忘了,仙帝让自己看着妄尘的。
清岁顿时有些心虚。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当时承诺的就是‘他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啊。
念及此,倒是心中大定,甚至能泰然自若地回视了。
祈白看看清岁那双无辜的大眼,又转回眼前油盐不进的这位,一阵郁卒。
祈白质问:“去寿安了?”
妄尘淡定:“算是。”
祈白:“……”
清岁轻轻眨了下眼。
怎么感觉仙帝并非生气他们去了灵谷,而是在恼没带上他们呢?
“进来商议。”妄尘负手进入舱室,顺便吩咐:“启程回仙界。”
清岁看到祈白仙帝抬手捶了两下胸口,才憋屈地跟上去。
妄尘和祈白另外进了单独舱室,具体议了什么,清岁不得而知。只是回到仙界后,便见氛围明显变了。
以往幽静的苍穹宫中持续守卫森严,着统一服饰的仙官们守在前殿,不时步履匆匆往外传谕令,成群的高品阶仙人不停前来觐见。
倒是云舟一回来,碧安便过来了一趟,依照先前所言,又为清岁做了次治愈。
这回清岁倒是没再强烈排斥,只不过,孔千翎先前所为实在是给她带来了莫大阴影……她仍做不到毫无芥蒂,便眉眼低垂,不声不响地接受了。
估摸着碧安心情也不比清岁好上多少,施术过程中也是一声不吭,完成后径直离去。
不过,碧安先前所说的疗效确无虚言。
接受过两次治愈,再加上服了回灵丹后,清岁感觉到体内灵气充盈,经脉通畅,竟隐隐有种又要突破的感觉。
伤势已好,妄尘又极其忙碌,清岁便无了在此继续打扰的意思。
次日,便与紫淑、羽彤一起收拾行装,回了其华宫。
身体已痊愈,可一想到孔千翎那边不痛不痒,未受什么惩戒的事,清岁还是有些灰心丧气。
因而不论书禄和羽彤如何旁敲侧击地问,清岁都没明确答复何时再回御宵殿。
清岁实则不想再去,更不想看到那群人了。
其华宫虽较之御宵殿灵气浓郁程度差了些,可毕竟是在仙界,比之灵谷还是强上许多。
清岁宁愿窝在其华宫中修行。
不过这个决定下了没几天,还未来及明确告知书禄他们,锦夕便来了一趟,带来了些消息。
据她说,目前仙界已计划全体出动,将所有高品阶者全部分配下界,绞杀魔族。
此次魔族进攻,也暴露了他们的底细——其中有大量三万年前被赶出天外的余孽。
“赶出天外还能存活?”清岁震惊不已,“仙籍上说,天外之地乃是一片虚无,不仅无光无热,还到处都是裂隙乱流,稍有不慎,便会被撕扯到神魂俱灭。”
“确是如此。”
锦夕垂眸抿了口花茶,苦笑道:“可据祈白说,若是有擅空间之术者,没准能在乱流中勉强开辟一方区域,类似于小世界……不过,被隔绝于三界之外的小世界全然没有灵气供养,即使存在也极易动荡不安,定是苦寒之地。
许就是因如此,如今活下来的魔族……才这般凶残。”
清岁稍加一深想,便有些毛骨悚然。
处于乱流中的小世界,没有灵气就不会有生灵诞生,植物也难以存活,除此之外,还得不时面临世界震荡崩塌的危险。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魔族不能靠吸收灵气增加修为,无法狩猎赖以生存,更是得时刻做好全族覆灭的准备。
——那么,身处其中的魔,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答案只有一个……弱肉强食,相互吞噬吧。
这般厮斗到最终存活下来的东西,自非寻常人能想象的邪恶。
“御宵殿中那千余名天骄,很快也都要下界去了。”锦夕说道:“先前他们都已进入芥子须弥试炼了些时日,希望下界后能发挥出作用罢。”
清岁一怔,“都要下去?”
“是。”锦夕道:“不仅他们,御宵殿之外的其他金仙及以上品阶,全部进入前线。不过,御宵殿也不会因此便空置,接下来,会招揽真仙品阶,每日轮流进入芥子须弥试炼。”
看样子,是做好了长期对战的准备了。
清岁心中沉甸甸的。
先前大家都盼着魔族霍乱能尽快平定结束,眼下来看,是有些难了。
“你年岁尚小,目前不用管这些事,专心修行便是。”锦夕安抚道:“之后进入御宵殿的人,可没有先前那些家伙的底气,断不敢再刁难你。”
唔,顶多将自己孤立起来,置之不理而已。
清岁能料到这些,不过,只要不看到孔千翎,其他倒也不在意了。
“那,寿安城要怎么办?”清岁问。
“说到这个,祈白也很头疼。”锦夕忧心忡忡,“仙界出动两位仙君率领天兵,试着去攻了一回……”
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清岁便能料到结果了,“不顺利?”
“很棘手。如今的魔族,阴损手段层出不穷,仙界的天兵尚未完全摸清敌方路数,很吃亏。”
锦夕叹道:“妄尘仙尊倒是动过想亲自下界收复收复的心思……但如今情况你也知晓,最终被祈白拦下了。
魔族那些东西——沦落天外三万年,如今好容易占了座城,有了栖身之所,就像那恶狗咬住骨头似的,定是倾尽全部之力守住。我们真要夺回,还不定要付出多大代价。
锦夕一条条分析利弊:“我们这边呢,且不说妄尘仙尊天劫当前,根本禁不住再消耗实力,就说寿安城……魔族侵入后,怕是已然空了。即便抢回来,也已拯救不了那满城百姓。”
清岁失落道:“确是如此。”
现在去夺寿安,实是得不偿失。倒不如倾尽全力守住其他城池,保卫仍然存活的生灵不被残害。
一番交谈,两人都唏嘘又伤怀。
待送走了锦夕,清岁进入修行室盘膝而坐,开始专注修行。
如今世道,己身实力的提升异常重要。
她闭上双眼,很快进入玄奥的境界之中。
丝丝缕缕灵气聚集而来,一股脑儿涌入体内。
仙灵力在体内循环得越来越快,形成一个漩涡,疯狂吸收着外界的灵气。
前几日便隐隐有些感觉的境界又松动了些,清岁汇集全力,开始冲击。
金乌西坠了好几回。
哗——
忽然之间,清岁听到了一声细微的,绽放般的声响。
氤氲的灵光陡然在识海亮起,满室灵气弥漫成仙雾,她的气息陡然暴涨。
其华宫内,紫淑停下手中的活计,回身看向修行室方向,含笑道:“是谁说仙子资质平平来着……这不,以后要叫真仙了。”
“真仙?”羽彤满脸震惊。
“是,不会错。”紫淑肯定道。
羽彤知晓不会错。
且不说紫淑自己便是真仙品阶,就说清岁上次一跃从仙人初期升至仙人后期后,这回再突破,可不就是该真仙境界了么?
羽彤只是没想到……
以往在灵谷时,还不觉得两人有什么差别,清岁上次晋升时她也只以为是因在芥子须弥中受了指教,可这回,是真正在品阶上拉开差距了。
她如今还是仙人初期,清岁已是真仙了。
一时间,羽彤百感交集。
百岁的蝶族真仙,清岁当真算得上天道宠儿。
清岁坐在修行室中,拈着纤细的丝,看着满屋金光流转的透明丝线陷入沉思。
锦夕说过这丝很难得宝贵,而根据清岁自己实践,证明了它确实是宝贝——若非它材质逆天,她当初也无法越阶与孔千翎周旋。
这几日清岁特意查过相关仙籍,寥寥几道记录中显示,能产出丝的蝶仙极为稀少,便是侥幸出现,每位蝶仙幼年期最多也只能产出数尺,且幼年期一过便会失去这种能力。
清岁也不知晓为何在记录中难以产出的丝,自己轻松就弄出一屋子。
因着稀有,每当有蝴蝶丝产出,都会被慎重地加进仙蚕丝中,几寸便能发挥大用。而此时清岁却只在想:若纯粹以这丝线织造成法衣,能编进多大的法阵?发挥多大作用?
清岁想起妄尘当初将历天劫时,头顶那可怖的紫雷。
而下次还会更严重。
多一层防御强悍的法衣,没准能帮他多扛几次天雷。
可蝴蝶丝清岁虽不缺,纺织却是个问题。
清岁知晓仙界中的织女们并不喜自己,这从她们送来的正服款式便能看得出来。
不过倒也无所谓,清岁想,防御法阵,自己可以慢慢制,纺织之术,自己也可以去学。
索性是送给妄尘的,旁人经手她还不见得放心。
清岁从修行室出来,便见羽彤正双眸圆睁两眼放光。然而等看她到自己之后,神情顿时一垮。
“怎么了?”清岁问。
羽彤摇头:“倒是奇了,你已是真仙,可幼年期怎么还没过去?”
还以为幼年期也随着品阶,一起成为过去了呢。
结果不曾想,眼前的清岁仍是哪哪儿都圆乎乎的,除了气息莫测了些,跟先前没有丝毫区别?
说到这个,清岁也眼眸微亮,“我感觉快了。”
“当真?”羽彤兴奋起来,“你可快点化蝶吧,我迫不及待想知道,天道选中的蝴蝶化形能有多美。”
清岁轻轻抿着唇笑,“希望不会令人失望。”
没有人不喜欢自己变美的样子,只是清岁十分沉的住气,她想,蜕变后的样子可是会永永远远保持住的,到时候,如今的样子可就再回不来了。
而且,化蝶后就不能产出丝线,趁这之前,她得多多储备才是。
说起来,先前有许久未回其华宫了。
清岁从储物镯中又取出两只玉匣子,放进珍藏的柜子里。
“这是什么啊?”羽彤好奇道。
“嗯……”清岁犹豫了片刻,终究是没忍住,将这两只玉匣子,连同柜子里那只一同拿出来,脸颊微红,“我只给你看这一次。”
见她如此慎重,原本只是随口一问道羽彤还当真被吊起胃口,不由摩拳擦掌,“这么神秘?快快快!”
清岁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一个玉匣子。
其中放着一小片被灵力包裹着,烧了一半的小纸片。
羽彤想起来了,“啊,这不是你保存的那个……”仙尊的身边物么?
她开口时,清岁已虚点纸片,抛出刚掌握到的溯洄术。
一片水滴般的光影出现在纸片上方。
墨玉宫殿,满殿燃烧的纸页星火飘扬,清冷俊逸的仙尊身处其中,隽秀五官轮廓在光影中明灭,比火光更耀目。
羽彤和清岁一同怔了片刻。
直到溯洄术结束,画面消失,羽彤才呐呐道:“我收回以前说你沉迷美色的话。”
这般风姿,只要没瞎,都不可能不被吸引。
一时间,羽彤竟有些明白了仙界对清岁的敌意……什么也不用做,就凭白得了如此人物做夫君,当真天道偏宠。
清岁眉眼弯弯,像抱着果子般欢喜。
“另外两个呢?”羽彤催促道:“是什么场面?”
清岁打开第二个玉匣子,其中是一片花瓣。
溯洄光影浮现,墨玉池边,仙尊眸光含笑,身影倒映在水面上,眼尾风华比波光更为潋滟,可谓气韵无双。
羽彤怔了怔,神情有些复杂,“我没记错的话,这场面应是那次家宴……”
那次家宴,眼前这位率直的家伙,当众驳了甘泽仙君的面子,还与仙尊有了争执,半途离席……就这境况,她竟还顾得上保留当时场间物件?
清岁也挺不好意思,“这是刚进殿时接住的花瓣,直接放进了储物镯,气头上也没想起扔而已!”
“喔……”羽彤缓慢地点头,可眼神还是一言难尽,“还有呢?”
事已至此……清岁破罐破摔,打开了第三个玉匣子,其中是一片嫩叶。
光影浮现,仙尊立于云舟之上,衣袂飘飘,背影孤孑决然,如闪山巅之雪般可望不可及。
“这是仙尊劫云散去之后?”羽彤问。
劫云凝聚时动静过大,羽彤修为过低,并没有及时跟上。之后的事,包括灵谷情况,都是清岁回来后转述方才得知。
“嗯。”清岁收了术法,将三个玉匣子迅速收回柜子里。
羽彤看着她动作,忽然有些感慨,“你这一世,算是栽了。”
清岁顿了下,没有说话。
只在心中默默回了声:宿命。
第34章 蝶丝法衣 这法衣,自是极美的。……
下界形势严峻,仙界动作很快。
清岁突破之后,便听说御宵殿那些仙二代们都已下界去了。
既如此,清岁便宽心地重去了御宵殿。
进去一瞧,果真场间已尽是真仙后期的仙人。
清岁的首席位次仍保留着,其他位置却是被撤了,整个大殿空旷得异常别扭。
那些天之骄子们当真性情乖张。清岁想,下界前竟还不忘收了案几,好不被旁人沾染。而这些后续进来的真仙们,看起来也未对此表现出丝毫介意。
清岁着实无法理解,这些真仙对待孔千翎等人,和对待自己的态度,为何有如此大的差异。
金仙都已悉数下界,玄仙自是更不用提。因此,御宵殿已停了玄仙讲道的功课。
事实上,大家如今都是为进入芥子须弥试炼而来。
清岁顺利领回了自己那块莲瓣形玉佩,拿到后径直进入修行室。
储物镯中带上关于织纺类的仙籍,清岁径直入了芥子须弥。
阵法空间中,那位青衫仙人的时间还停留在上回妄尘忽然出现,强行将清岁带走的时候。
这会儿再见清岁,便先她解释了自己的身份。
随后,又按着额角听她说罢如今现世处境,沉默了好半天。
“你是未来仙尊夫人?”
半晌,青衫仙人用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疑惑地打量清岁:“你?”
“是。”清岁坦然点头,揪着裙摆,心底有些紧张。
芥子须弥里的前辈,一向都是很喜欢她的,只是……清岁不能确定,在知晓了她仙尊夫人这层身份后,前辈可会如现世中其他仙人一般,对她瞧之不起?
这么想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便紧紧盯着青衫仙人,眸光有些黯然。
青衫仙人从苍了天了的震惊心情中缓过神儿,对上清岁目光的刹那,当即就有些心疼,“外头那些没出息的后辈,欺负你了没?”
他声音中的关切不加掩饰,清岁心头一松,当即唇角翘起来。
“欺负了。”清岁浑不在意般应:“不过如今都下界了,最近倒是清净。”
“你为何不早说这些?”青衫仙人神情微凛,“来,我教你几个杀阵。”
清岁:!!!
“前辈,这个不急……”
杀阵是可以学的,防患于未然。
不过,防御大阵却更关紧些。
清岁将半透明的丝释放出来,说明了自己的计划。
青衫仙人听得她的来意,又见过那些丝线后,也不由慎重起来。
仙尊对仙界太过紧要,确实应放首位。
他便尽心尽力地帮清岁参详了许久,最终定下了由三百余个小防御阵、一百个聚灵阵、五十个修复阵相辅相成,如蛛网般连接起来的防御大阵。
“这些小阵法可相互融合,遇强则强,亦在你实力能做到的最大范围内。唯一艰难的便是过程过于繁琐,且一步都不能出错……届时你加注意罢。”青衫仙人说到。
若是他来布阵,直接一个天阶上品大阵出来就达到同样效果,可……他这不是不会织衣么!
“我记下了!”清岁眼神亮晶晶的,“多谢前辈!”
青衫仙人望着那双大眼,不由想捋一把她的圆脑袋。
可刚抬手,又讪讪落下了。
“对了,”清岁将记录得满当当的玉简放入储物镯,有些期待地问:“前辈你为何说其他人没出息?在你教过的人中,是我表现最好吗?”
按理说,那些仙二代虽然嚣张得令人讨厌,可天赋却是没得说的啊。
青衫仙人觑她一眼,“我在这里后,统共教过的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啊?!”清岁震惊不已。
“你以为那些考核都是摆设?”青衫仙人傲气道:“不能快速破局,教了也是费功夫,不如不教……下次若再有金仙进来,我在考核里加点东西,帮你出气。”
清岁眸光发热,神情已满是感动,“前辈,你待我真好!”
分明都是前辈,可现世与芥子须弥,她得到了截然相反的待遇。
青衫仙人心中一声怅惘叹息。
可惜了,以她的资质……他若不是一缕残魂,定要收了她做亲传,不叫任何人有机会欺负不成。
有了上次的教训,清岁再不敢在芥子须弥中呆上太久。
接下来的时日,她每日除修行之外,便是全力投入进纺织法衣之中。
偶尔编制阵法遇到困境,才会进入芥子须弥请教,或来一场试炼找找手感。
目前,御宵殿的真仙们果真无人敢对清岁不敬,虽说正面相遇时,大多是不冷不热一拱手敷衍了事,但对清岁来说,如此表面和平便已够了。
这倒是清岁在仙界最平静的一段时日了。
但她没料到,这也是最后一段平静时日。
边研习边织造,同时还要编入各种阵法,导致清岁的进度极其缓慢。
一阵埋头苦干,终于进入尾声时,清岁回过神,时间已悄然蹿走了两个多月。
在这期间,清岁全身心沉浸,除了叮嘱羽彤和紫淑有要事时跟她传音外,便是两耳不闻其他。
修行室,最后一根细细的丝线钻进衣角,了然无痕。
清岁微微抬头,定睛打量着手中的作品。
薄如蝉翼的纱衣逶迤在仙雾之中,淡淡的金光闪烁,如骄阳一般,光辉夺目。
清岁完全没预料到它会这么美,便是当正服也完全够格。
妄尘本就极好看,穿上它又该有多耀眼?
心中涌起无限满足的成就感,清岁有些激动地将它整齐叠好,小心装进盒子中。
“书禄,我想去苍穹宫一趟,”清岁抱着沉甸甸的玉盒找到书禄,问:“你能不能帮我打探下,妄尘最近何时有空?”
“是,真仙。”书禄应了,当即以传灵玉联络苍穹宫当值仙官。
过了许久,那边才回了信儿。
说这两日战报频繁,问这厢是否有要事。
书禄神情便有些为难,“真仙,苍穹宫这般回应,那殿下面前等着觐见的人恐怕已排成队了。”
“这样啊……”清岁兴奋的心情顿时被浇熄了一大半。
她颓然垂下抱盒子的手,迟疑片刻,才不舍地递了出去:“那我就不打扰他了,你帮我送过去,务必请他忙完了时看上一眼。”
这件法衣,只消看上一眼,他便会知晓自己的用意。
“是,真仙。”书禄接过盒子,领命而去。
两个多月的时间,清岁也并未耽搁修行。
这也是意外收获——她在制作时意外发现,随着用灵力操控丝线纺织的过程,体内仙灵之力愈发凝实,刚进阶真仙不久的境界大大得到了巩固,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闭关苦修了。
清岁站在御霄殿后院中抬头,云絮擦着琼砖玉瓦飘过,一切都静谧而祥和。
刚刚有些失落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
不知晓近来下界战况如何了。
念及此,清岁准备去往配房找羽彤问一问。
铛——
正在此时,厚重的钟鸣悠远响起,久久回荡不绝。
清岁脚步一顿。
仙界的钟声往往是在传达讯息,代表着某些事情的发生。
如果没记错,之前有回妄尘征战回来时,也是类似的钟声。
钟声停止,清岁快步穿过回廊,进入前殿。
“清岁真仙。”
进入大殿,便有面生的仙人咧嘴笑着主动见礼。
清岁不知那是谁,便只抬手回了一礼,径直走开。
这仙人的笑容带着打量,她不太喜欢。
再走几步,热切的讨论声在耳边响起。
“那几位高阶金仙当真是天之骄子,此战可是为御霄殿增添了莫大光彩啊。”
“下界不过两月,便立下这般大功,实在令人钦佩。”
“据说几位金仙配合默契,锐不可挡,连仙尊都盛赞了他们。”
“……”
仙人们说这些话时是发自肺腑的仰慕,甚至还有些与有荣焉。
清岁竖着耳朵听了几句,心中大概有些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见到羽彤时,她证明了这一点。
“是有件事,我也刚知晓不久,据说是孔千翎那几个立了不小的功劳。”
羽彤说道:“这两个月,魔族彻底由暗转明彻底撕破了脸,以寿安城为据点,四处流窜进攻。前几日,有座城池被围攻,孔千翎几个正好在那儿,他们出了屏障之外对敌,表现不俗。”
下界战事蔓延,但清岁最关注的是灵谷同伴们及妄尘仙尊,他们近期没有明显动向,想来其他人的情况清岁也不见得感兴趣,羽彤也就没主动说。
“哦,我明白了。”清岁也确实神情淡淡。
守住城池是好事,但这几个人立了什么功,她就没什么兴趣了。
“对了,还有一事。”羽彤一拍脑袋。“你还记得孔千翎那个被罚了的仙君父亲吗?他前几日回来了。”
清岁当然记得。
当初书禄还故意误导,让她以为这仙君被罚有自己的原因,而自个儿还傻乎乎的信了一两分。
若放在如今,那是怎么也不会被骗的。
妄尘那样的人,怎会要为别人出气而加大惩罚力度?清岁复杂的想道。
羽彤下巴朝天门方向扬了下,“这会儿钟声响起,就代表御霄殿某些人要回来了,我们要去凑热闹吗?”
“不去。”清岁果断道:“我们回其华宫。”
他们自有追捧的人迎接,这些人如今春风得意,自个儿过去,谁知会不会撞的灰头土脸。
“好嘞。”羽彤果断答应,直接去唤天马过来。
两人都眼不见心不烦。
可她们不知晓,在她们没去的天门之处,孔千翎和巍城仙君一行刚抵达天界,便在众仙面前接到了仙尊召见的谕令,径直往苍穹宫去了。
次日一早,清岁依然如往常般去往御霄殿。
如今两匹天马已跟清岁混得熟了,早不复先前那般跑起来刻意悠扬的姿态。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翅膀,慢悠悠的往前飞。
清岁还惦记着件事儿。
她从车厢探出脑袋,问:“书禄,昨日的盒子可交到妄尘手中了?”
“真仙,放心吧。”书禄肯定道:“交到了。苍穹宫的仙官昨夜给了回信儿,已呈给殿下亲自验看过。”
听得这话,就像一颗种子终于扎进土壤里般,清岁的惦记算是落到了实处。
“那就好。”清岁笑道。
天马平稳的停在平台上,羽彤率先下了马车在旁等待,清岁自己提了裙子稳稳跳落在地。
今日的御霄殿似有些热闹,阵阵说笑之声从玉阶上方传来。
清岁随意抬头,丛容自在的神情蓦然凝滞。
金色的朝阳倾洒在玉宫之上。仙雾之中,众仙皆是衣冠胜雪,清高脱俗。
然最显眼的,还是被他们簇拥在中间,众星拱月的金仙。
孔千翎一袭淡金色纱衣曳地,其上繁复暗纹组成玄奥优美的纹络,在光影下笼着一层氤氲的灵气,矜贵华美。
这法衣,自是极美的。
毕竟,是清岁费尽心血拿了珍贵的丝,编织了两个多月才成。
第35章 蜕变凶险 【三合一章】
它昨日才被送去苍穹宫, 今日,怎地就在孔千翎身上了?
羽彤和书禄都没反应过来,清岁已快步拾阶而上。
“千翎金仙。”
清岁听到自己用有些暗哑的声音喊道。
清岁极其不愿意回忆这个人。
每每想起, 就会不受控的联想到那种锥心彻骨的疼,仿佛那烈火仍未熄灭,将心头燎得焦灼。
如今面对面相遇, 清岁没有看孔千翎的脸, 视线只紧紧的盯着她身上的法衣。
孔千翎回头, 原本明媚的笑意略淡了分。
“清岁仙子。”喊出这句, 孔千翎眸光微闪,“哦, 是真仙了。”
正如清岁不想见孔千翎, 其实孔千翎也并不怎么愿意看到清岁。
毕竟, 像她这般心高气傲的人,先前有多看不起清岁,想起当初那场小比时,心里就有多少分的膈应。
——被逼的对一个小仙人使出凤凰真火, 可当真不是多有脸面的事。
更何况……
“这法衣为何在你身上?”清岁声音紧绷。
仿佛有一只手在紧紧攥着她的心脏,清岁必须倾尽全力, 才能让自己稳稳的站在这里。
孔千翎微微垂眸,倨傲地觑了她一眼, “与你何干?”
“这法衣自是仙尊殿下亲自赐下。”
孔千翎不答, 她身边的仙人倒是迫不及待地帮着应了, “昨日金仙一回来, 便受了如此嘉奖。我们方才还在说呢,这法衣可当真华美,除了千翎金仙, 怕再无人能穿出如此风采了。”
“妄尘赐你的。”清岁喃喃地重复道。
只有孔千翎能穿出如此风采?
当真可笑,自己耗费了大量丝线苦苦编织两个月,是为了让它穿在用火灼烧自己,命人打伤羽彤的孔千翎身上?
孔千翎睥睨地俯视清岁,看她神情不对,不由猜测……难道自己挑中这法衣是殿下曾许诺这小青虫的不成?
“脱下来。”清岁声音颤抖着道。
“你说什么?”孔雀翎眉头一凝,竟有一刻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脑子坏掉了?”
这厢,周围的仙人们也炸开了锅。
“清岁真仙,敢问您这是何意?千翎金仙身上法衣乃仙尊殿下钦赐,您不会是要仗着一纸还未履行的婚约,就越俎代庖来横行霸道吧?”
“清岁真仙,即便您看上了这件法衣,也万没有直接抢夺的道理。”
“清岁真仙,金仙获得这件法衣是战功嘉奖,敢问您要以何名目将之收回?”
围观者激昂陈词,质询一句比一句逼人。
清岁霍然抬眸,死死盯着孔千翎,“这法衣,是我制的。”
“呵呵,”孔千翎冷笑一声,脸上也泛起怒意来,“看来清岁真仙今日是有意前来找茬儿啊。”
这法衣,孔千翎自是不会舍弃的。
且不说她本就一眼相中了它,就算摒弃外观,这法衣强大防御功能在作战中能起到的作用,也对她有着极大吸引力。
是这青虫做的又如何?东西是过了明路的。
更何况,这青虫越是如此,她越不会舍弃。
“那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不管法衣之前与你有何渊源,殿下既答应赐予我,那便是殿下自己,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玉阶之下的平台上,未打开过盒子的书禄,终于跟羽彤合计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当即脑壳便一跳一跳的开始疼。
御霄殿前,清岁似听到自己脑中有一根弦,嗡的一声绷断了。
不还,是吗?
好,很好。
清岁猛然抬手,抓住浅金色流光溢彩的衣衫,灵力自手中狂涌而出。
孔千翎轻蔑地看着清岁,动也未动。
她甚至觉得这青虫可笑到有些可怜,明知不可为而为知,简直蠢货!
这用来织就法衣的蝴蝶思过于罕见,因而孔千翎并不知晓它虽然韧性极佳坚不可摧,却还有个极大的弱点——在其来源之主手中可被轻易毁灭。
虽说有防御阵法加持,可阵法的本源,恰巧也是源自清岁。
众目睽睽之下,华丽的法衣就像浇了热油点着火的普通棉布,瞬间豁开大口,以不可阻拦之势蔓延全身。
法衣噼里啪啦地响作一团,阵法中的灵力爆裂开来。
“啊——”
人群哄然散开,孔千翎失态地跳起来,就像被猎鹰追赶的鸟儿,扑腾着翅膀极力阻止最坏情景发生,却终抵不过天然劣势,毫无逆转之力。
转眼间,数百个大阵完成自毁,朝霞般璀璨的法衣化为流沙般的光点消失,而阵法爆裂而带来的灵气震荡,将孔千翎法衣之下的里衣也毁得乱七八糟。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迅速,令人反应不及。
“金仙!”青鸾鸟匆忙从天而降,张开硕大的翅膀仅仅将孔千翎护在羽翼之下。
围观者皆低下头,不敢多看。
清岁的指尖微微颤抖。
自己辛苦两个多月,几乎不眠不休编制出来的成果……没了。
与此同时,消亡的似乎还有她满腔热忱和情谊。
但此刻的清岁,竟并不觉得可惜。
很心痛,但也有些痛快。
这是自己珍之爱之,倾注满腔热情铸就的成果……若它落在一个对自己怀揣莫大恶意的人手中,注定无法收回。
那么清岁,宁愿将之焚毁。
“你找死。”孔千翎脸上泛起妖异的潮红,他抬起褴褛衣袖,手中扬起剑光。
“金仙,请三思。”青鸾鸟加大了力气,用翅膀紧紧的抱住孔千翎阻止她出手。
青鸾鸟隐忍而急切地嗡动嘴唇,不知在孔千翎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孔千翎陡然镇定了下来。
“真仙!”书禄来到清岁面前,他紧锁眉头愁苦的看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清岁真仙,你这次着实有些过了,千翎金仙之父,怕也不会轻易揭过!”
“那又如何?”清岁垂着眸,麻木不仁,“他能怎么样?废了我,还是杀了我?”
反抗与不反抗,都是被蔑视不在意的对象,他们还能如何?
对面的孔千翎磨着牙,冷笑一声,“你等着。”
青鸾张开羽翼,翅下的孔千翎已重新罩上一袭白色裙裳,青鸾鸟尖唳一声化为原形,载着孔千伶乘风而去。
“糟了。”书禄原地打转,“真仙,孔千翎去了苍穹宫。”
“去了又如何?”清岁木然抬眼,如破碎的玉石般凄然,“他随意将我送他的法衣给了旁人,难道还要因此责怪我毁了它。”
书禄:……
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她用了什么手段?那可是法衣呀。”
“不知道,这也太狠毒了。”
混乱的议论声嗡嗡响起,围观者义愤填膺,而被围在其中的清岁置若罔闻。
“够了。”书禄猛地转头,朝眼前那些围观者叱道:“不知全貌,不予置评,连这番道理都不知,做什么仙人。”
议论声顿时戛然而止。
孔千翎今日不过是因事务而来,殿前围的也大多是后补上的真仙。书禄毕竟是作为跟着仙尊数百年的仙官,此时震怒,气势一起,也令人有些发怵。
真仙们不如仙二代有底气,一个个当真不敢吭声了。
但很快,这些人嘴巴闭着,遥望天际,眼中却流露出幸灾乐祸的快意来。
因远远的,苍穹宫的值守仙官已带着四爪麒麟瞬间而来,从天而降。
动作真快。
“清岁真仙。”那仙官脊背挺直,不卑不亢,“殿下命你速速到苍穹宫一趟。”
清岁转身看向来人。
她迎着朝阳,眯起眼眸,只觉双目被刺的无比疲惫。
“速速过去吗?”清岁轻声问道:“昨日我去送法衣,你们说他繁忙,不要我去。可孔千翎却能见他,还得到了我的法衣。
今日,孔千翎在此与我有了争执,法衣被毁,我立刻便能去见他了。忘尘他此时,立刻便能有闲暇吗?”
清岁内心分的很清楚。
孔千翎穿着自己做的法衣且不肯归还,是狠狠的刺到了自己没错。可这法衣说到底,是从苍穹宫获得的。
妄尘他明明知晓两人素来有仇怨,为何还能做出如此轻视自己真心的举动。
书禄拼命的揉着太阳穴。
“还望真仙谨遵谕令。”那仙官声音四平八稳。
“我自然会去。”清岁越过他,“我倒要听听,他说什么?”
清岁目不斜视的从麒麟身边走过。
“仙子请乘坐骑。”仙官在她身后扬声道。
坐骑,那只麒麟吗?
清岁头也不回。
不了,这种高傲的祥瑞异兽,她不喜沾染。
”羽彤,帮我喊天马过来。“清岁来到吓傻了的羽彤面前。
“好,”羽彤立刻反应过来。
那仙官一脸憋屈地守了半晌,终于等得清岁上了马车,轻声吩咐,“去苍穹宫。”
马六十和马七九甩甩尾巴,不紧不慢的扑扇翅膀。
抵达苍穹宫,已是许久之后。
那仙官在前引领着快步往前走,走几步察觉不对,转头看见清岁闲庭信步慢慢悠悠,想要开口去催,想了想又憋了回去。
清岁提着裙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儿。
视线从脚下如墨染般的玉砖往上抬。
上手最耀目的那位白衣神祇坐在高堂之上,神情冰冷如霜。
一侧的孔千翎秀眉轻蹙,神情委屈地站着,她身边还有一位身高八尺有余,身着盔甲目如铜铃,壮实魁梧的长髯仙人。
想必,那就是罚期结束归来的巍城仙君。
清岁不紧不慢的上前,在妄尘对面站定。
她紧紧的盯着他,目光饱含控诉。
“为何要将法衣送给旁人。”不等妄尘开口,清岁抢先问道。
妄尘眉头微皱,“你当众毁了千翎金仙的衣衫,是也不是?”
“是。”
“去向千翎金仙赔罪。”妄尘淡声命令道。
他没有回答清岁的问题。
仿佛将她数月心血赠给他人,是一件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小事。
清岁呼吸困难。
莫大的悲意席卷而来,令她眼前发昏。
“我不。”清岁坚定道。
“看来清岁真仙并未觉得自己所做所为过于跋扈嚣张,目中无人。”
一道浑厚响亮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是那巍城仙君。
他这话是在斥责训诫,且刻意含了威压,一字一字如雷霆般威逼过来,震得人心神不稳。
“不觉得?当然不觉得。”清岁猛然转头,迎着那张威严肃沉的脸,“论跋扈嚣张,我怎能与千翎金仙相比?”
阶级差距带来的威压越大,清岁越是烦躁愤怒,她掐着掌心恨声道:“要我赔罪……孔千翎当众说我无自知之明的时候可有赔罪?孔千翎说我貌丑的时候,可有人说她过分?她以烈火焚烧我的时候,可曾对我有一分歉意?”
清岁回首望向妄尘,声音破碎:“你先前为何不曾有一回,哪怕有一回让她对我赔罪?”
妄尘目光微凝。
似是清岁的反应,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清岁真仙。”巍城仙君的声音响彻大殿:“你真心就以为竞技比拼,与私下泄愤之举可同日而语?恕我直言,小比之中实力为重,规定不可用杀招乃是体恤,至于受伤,要怪也合该怪自己能力不足,怎可怪对手有天赋之能?更不必说,那一招虽然未伤及真仙性命,可御霄殿仍是破例判了你胜。
真仙,敢问此番你若到了战场,难道要球那魔族手下留情不成?
另外,真仙说小女曾出言辱没你,口说无凭,还挺真仙拿出证据。”
气焰嚣张的话语如锤子般,一锤一锤砸进清岁的识海。
清岁从未见过这般颠倒黑白的无耻之人。
要证据……怎能有证据?清岁死死的攥着掌心,忍着不争气的悲意。
整个仙界抗瀣一气,别说证据,连证人都不见得能拉出来。
而原本应是自己唯一底气的人。
此刻坐于高堂之上,让自己向欺压者低头。
“殿下。”巍城仙君不顾清岁的反应,或者说,本就不在意清岁的反应。他朝妄尘拱手,声音放低了几分,“清岁真仙身份特殊,我等本应尊之敬之梦,然下仙以为,殿下一世英名万不可被人拿来当作倚仗,随意抹黑。
那法衣本是清岁仙子所制,她欲收回倒也无伤大雅,毕竟不过是一件法衣而已。只是,千翎毕竟是女子,众目睽睽之下,真仙当众焚毁衣衫,此举置千翎的声名于何顾?
只因一场小比受伤,便要如此报复回来,对千翎当众□□。请殿下能体恤下仙爱女之心,在下,着实不服。”
清岁难以置信的回头看去,浑身发冷。
“收回法衣无伤大雅?”清岁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要收回时,孔千翎可有答应?”
孔千翎径直跪在妄尘面前,“清岁真仙要我当众脱衣,望殿下恕我莫不敢从。”
她眉头轻蹙,目光盈盈,全无在清岁面前的锐利,反倒一副委屈隐忍模样。
清岁气到极致,这会儿反倒有些想笑。
“好吧。”清岁牵起唇角,声音不大不小,“我嚣张跋扈,当众毁了法衣,如何说都由你们。”
她抬眸望着上首谪仙,认真说道:“但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要我赔罪绝不可能,其他的,任由你们。”
“看来清岁真仙是认了。”巍城仙君咄咄逼人。
清岁苦涩扬唇,浮现出有些悲哀的弧度,不再对他的曲解是非做出任何反应。
反正,自己说什么也没用,是非对错都取决于妄尘愿意相信什么。
妄尘看着下方垂首低眉的清岁。
初遇她时,小妖精分明是明媚灵动的,时刻都怀着拥抱世界的欢悦。
可如今,她的情绪却似被损耗殆尽,唯余一片木然。
“殿下,既然真仙并无歉意,下仙只好请求依法惩戒。”巍城仙君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任谁都知仙尊殿下对这青虫并不上心,不过是上天砸下来的差事,无奈接着罢了。
且,方才殿下早已表过态——可没有丝毫要袒护的意思。
于是巍城仙君中气十足地开口:“依照律例,蓄意欺辱仙家同门,当鞭笞二十。”
清岁眼皮微颤了下,依然一声不吭。
妄尘眸光微转,看向巍城千钧,声音不轻不重,“清岁年纪尚小,处事许有些冲动,却并非有意。仙君莫要介怀。”
他分明说的是客气的话,可声音冷得像掺杂了冰碴子。
巍城仙君猛然一僵,惊疑地看上去。
目光相对,他被妄尘某中隐含的不虞惊地心头一跳。
“既然仙尊如此说……下仙便不强求了。”
巍城仙君方才还张扬的声音,瞬时萎靡下去。
“书言,”妄尘吩咐带清岁进来的那名仙官,“带千翎和仙君去趟库房,重选件奖赏。”
“是。”书言应诺,微微躬身姿态得宜:“仙君、金仙请随我来。”
孔千翎站起身,咬唇幽怨地看了上面一眼,不情愿的跟着走了。
清岁忍不住苦笑。
她先前已心碎到麻木,本以为已坠落谷底,无法更痛,可不曾想身下还有重重淤泥,将她拉着沦陷,使淤泥淹没了她的口鼻,几欲断她生机。
原来,了结自己与孔千翎的恩怨,就是一句话的事。
——妄尘,一句话的事。
只是他冷眼旁观,起初并不愿说罢了。
“清岁,”妄尘似瞧出她神情不对,缓声道:“巍城仙君自冰涧受罚回来,驯服了只拥有上古龙族血脉的冰蛟。
如今时局不稳,孔氏与冰蛟同为上古仙兽后裔,能对战局起到极大正面作用。作为吾未来夫人,你应与他们齐心才是。”
……不,他是在教育。
“因要体恤他们,你就把我为你制造的法衣,送给了与我有怨的孔千翎?”清岁手脚发冷,“你不觉得,这是在践踏我的心意?”
他怎可以那班倨傲、高高在上,不仅对自己意愿毫不在意,还要认为自己不够体贴懂事?
妄尘眉头微蹙,轻出一口气。
他眸中隐有些不耐,似是想不通一向听话乖巧的清岁,缘何会忽然变成这样。
“殿下,巍城仙君与千翎金仙选了件万年蟒蜕,已离去了。”书言从库房回来,恭谨禀报。
“书言,带清岁真仙去库房。”
妄尘不再试图解清岁心结,直接朝她道:“不拘几楼,你可随意选心仪之物。”
书言抬头,目中浮现一缕诧异。
他忙应到:“是,殿下。”
“真仙请随我来。”
清岁看看眼前面无表情的仙官,又望着上首不再往下施舍一个眼神的神祇,惨然一笑,遂他心愿般缓缓转身离去。
书言仙官带她穿过大半仙宫,沉默一路,直到库房门前,才再次开口。
“殿下的库房共有十二层。”
库房是一座矗立的楼阁,书言仙官将手虚按在屏障之上,光芒一闪,厚重大门缓缓打开。
“虽被称作库房,可殿下的库房可比仙界藏宝阁更有分量。”书言带着清岁缓步踱入,“从上古仙兽脊骨、上古神兵,再到寿山各种异兽所献种族宝物——如麒麟血、蛟蜕、仙狐尾……以及诸多天地灵宝,应有尽有。”
“一至六层已是三界难得之物,六层以上更是都为孤品。通常殿下恩赐允人前来,皆默许为一至六层随意挑选。
可如今殿下破例,许您在六层之上随意挑选一件。”
书言语气轻飘飘的,像悬在半空中一般。
从他的介绍便能感觉到,他认为这恩赐已甚是了不得,清岁该当感恩戴德、不胜荣幸。
“所以我送来的法衣,当初便是如此被归置在库房之中?”清岁看着满室祥瑞光晕并未上前挑选,反而是平静地问。
从妄尘的态度,及方才让书言带千翎金仙来重新挑选的举动,清岁她大概能明白,这法衣是怎么送出去的了。
“是。”
书言并不意外她能想到。实际上作为仙官,既接手了这件事,便是要负责对清岁后续的解释。
他不卑不亢地拱手,“真仙请恕在下直言。殿下日理万机,所做每个决定皆与三界安危息息相关,殿下分不出心神、更不应分神,放在如何安置一件法衣,亦或是以及如何赏赐上。
那法衣并非仙尊殿下特意赏赐,而是千翎金仙自己选中,真仙您今日反应,着实有些过激。”
“这么说,我送给妄尘的法衣,是你们放入这库房中,与其他仙兽献来的物品归于一类。千翎金仙挑选时,也并无人觉得有何不可?”
清岁定定看著书言,“因为没有人觉得,我送给妄尘的东西有任何一丝值得珍重之处。哪怕它独一无二,却也并不稀奇,只配放在一至六层闲置,或等待接受赏赐的人挑中拿走。”
只能说,这苍穹宫阖宫上下,从妄尘到他手下的一众仙官仙侍,都根本没把她两个多月以来,不分日夜编织的法衣看在眼里。
寿山的祥瑞异兽被养在苍穹宫后,蒙他妄尘点化指引,感激之下上供种族灵宝……原来自己与它们并无不同么?
书言腮边肌肉紧绷了一瞬。
他神情变了变,终于不再是先前冷淡旁观的态度,而是揖了一礼,“此事确是在下思虑不周,未曾顾及到您身份,还望真仙数罪。”
清岁,从未想到自己会面对如此情形。
她不是不理解妄尘。相反的,正是因为倾慕崇敬,她才会耗费巨大的心力,倾尽所能也要将最好的东西送给他,以求能帮上他,哪怕一点点。
可是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在妄尘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清岁感觉得出书言的态度,那是种做表面功夫都有些勉强的敷衍,是极其鄙夷排斥,根本不屑与自己说话的应付。
他如今勉为其难的认错,不过是为了速速平息事件,以免自己再去烦妄尘罢了。
实际上,便如妄尘一句话便能堵了巍城仙君的口一般,自己送予他的法衣,他哪怕有半分在意,也不会致使它被随意丢在库房,任由一个仙官就做主将它送出。
在清岁的认知里,这样的事能发生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
从前在灵谷中,她见过跨越种族之隔,走到一起的妖相互赠送礼物表达爱意。他们之间无关实力,也无关互赠之物的珍奇,有时只是一朵娇嫩的花,一块儿漂亮的石,一件格外好看的凡间衣裳,对方都会发自肺腑的开心欢喜。
赠予着是想借物对心系之人表达情意,往往收到的人那份愉悦,也是因送物之人在心中很是珍重。
而自己在妄尘心中,究底能有几分在意?
清岁心下茫然。
“东西我就不必挑了。”清岁说道。
她本就是来瞧瞧,自己心意被安置之处。
过来一看,只觉得四处冷冰冰。
这里的东西再珍贵,也不过是能用来随意替代弥补自己两月来心意的物件罢了。
可是,压根儿就不应用价值来衡量。
她一步一步走出库房,走出苍穹宫。
心底的荒芜如灵谷枯萎遍野的草。
回到其华宫,清岁瘫倒在床上一声不吭。
阵阵绞痛在心间翻江倒海,她蜷着身体,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无助。
她没有家了。
好像也迷失了自己。
清岁想,有些事情,自己怕是从来都没有认清楚。
她对于妄尘,和妄尘之余她,中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不是她一厢情愿的体贴和追赶能弥补的。
若想要他真正看到自己,是不是应至少与甘泽仙君或巍城仙君一般,能用一己之力福泽万民?
仙尊夫人对妄尘来说,先是职责,后是妻子。
自己置身仙界,被天道捧到这个位置上后,一心追赶妄尘的脚步,却从未停下来仔细思量过,自己究竟要多久才能达成他要的标准。
在这期间,自己理应承受所有不合理的逼迫吗?
清岁往常能尽力不在意,是因心中还有一束光。只要那束光还照耀着她,她就能够支撑着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下去。
她和妄尘之间的情缘羁绊就是那束光。
可一次又一次的,这束光在乌云的遮蔽之下越来越暗淡,而明月仍高悬在苍穹之上,清冷的注视这一切,却不肯稍稍挥袖来一缕风。
心头的痛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识海中,经脉里,像是呼应般,都被激起了鼓胀的痛来。
似有什么裂开了一道口子,炙热的,积压已久的东西正迫不及待的想要喷薄而出。
而坠入痛苦深渊的清岁,对这一切恍若未觉。
直到身体中的所有仙灵之力疯狂循环涌动,识海开始震荡,小簇半透明的金色丝线从识海中钻出来,在清岁身体表面形成了一圈薄薄的茧。
清岁终于从浑浑噩噩中醒过神来。
她似乎,是要化蝶了。
此番来的太突然了。
清岁虽有感应到快蜕变了,可却绝不应是如此仓促。体内的□□来势汹汹、不管不顾,不给任何准备空间,像是要硬生生将她冲破一般。
“清岁,清岁。”
寝殿门外响起羽彤的呼喊声,“仙帝夫人来了。”
清岁有心回应,可撕裂般的痛猛然袭来,她眼前一黑,顿时发不出声来。
不,如此莽撞的蜕变,失败可能太大了。
未听到清岁的回应,寝殿门前锦夕疑惑上前几步。
忽然,她似感应到了什么,将神识蔓延出去探查片刻后面色忽变,再顾不得那些虚礼,径直越过羽彤冲了进去。
“清岁,屏气凝神,”锦夕冲到床前,连忙催促。
跟进来的羽彤进来一看,大惊失色。
床榻上的清岁双眸紧闭,皮肤上隐隐可见黑红色裂纹,朦胧的光晕在脆弱的皮肤下暴动,极其骇人。
“怎么会这样?”羽彤顿时慌了手脚。
蜕变对每只蝴蝶来说都是很关键的一环,天生的劫难。
常理来说,要徐徐图之,边进化边挣脱,逐渐突破束缚才是。可如今的清岁,却好似未进化完全便直接进入最后阶段。若如此,幼体破裂而新体未成,一切不堪设想。
“应当是受激所致。”锦夕匆忙回应了声,握住清岁的手将灵力传递出去,放轻了声音温和安抚:“清岁,听我说,整理灵脉,先把一切理顺收回去。”
“我们只需暂时压制片刻,便可随后重新再来。”
镇定的声音在清岁耳边响起,伴随着相同种族的灵力涌进来。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一招不慎,就会前功尽弃直接陨落。
清岁深知这一关关紧,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尽力压下杂念,把心神用在求生之上。
可是,太难了。
阴翳笼罩在识海之上,她仿佛一个的将行就木的垂危者,想要紧紧抓住体内的力量,却被剧痛打击到不听使唤,使得有心无力。
要将快决堤的河水堵截拦回去,谈何容易。
羽彤看着床上清岁圆乎乎的身体不住痛苦颤抖,甚至口中涌出被震荡而出的鲜血,更是一阵胆战心惊。忙转身就跑,慌慌张张去找紫淑和书禄。
她到底是来仙界时候太短,这种情形下根本不知该做什么。
带着两人一同回来时,锦夕额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也幸好有锦夕在。
她用尽全力堵住了清岁胡乱流窜的气息,使她不至于爆体而亡。
清岁正咬紧牙关,忍着浑身经脉中刀割般的痛,将一缕缕乱流凝聚起来。
“掰开她的嘴。”书禄果断说道。
清岁好容易咬牙艰难攒起的一股气力,便又被紫淑和羽彤掰着头,把心劲儿给搅散了。
但很快,几粒丹药被一股脑灌进口中。
清岁下意识吞咽下去。
丹药一下去,清岁便浑身一震。
冰雪般的凉意在灵台爆发开来,乱窜的仙灵力变得迟缓,在经脉中越来越慢。
清岁连忙重新凝聚力量,趁此机会将一切混乱归拢起来。
等到一切暂时平息,清岁睁开眼,感觉自己如同大病了一场般,无论神识还是体力都大打折扣。
“清岁真仙。”书禄严肃道:“方才你体内□□乃心绪不稳所致。静心丹能救你一回,却无法除根。倘若你不能调整心态持续如此,入了魔障,那谁也拉不回你了。”
清岁虚弱的躺在床上,喉间艰难的滚动了下。
她比任何人都心惊。
经历这一遭,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状态的确出大问题了。她将所有情绪寄托在妄尘身上,盲目追随的过程中,实则是忽视了自己。
为了这场姻缘,清岁把自我都快忘了。
曾经她敢爱敢恨,心思明净,可自从来了仙界,便被迫学会了把所有委屈和痛苦咽进肚子里。
沉默,隐忍,只要妄尘稍稍开口,她便自觉为他找好所有理由,劝自己义无反顾,不要回头。
没有人在意她,便连清岁自己也都没有想过,自己承受能力是有上限的。
于是就这么一步步走在悬崖之巅,最终坠下深渊。
“我知道了。”清岁迟缓的开口,像是下定了决心:“以后,我会爱惜自己一些。”
好在一切不迟。
“锦夕姐。”清岁看向锦夕,“你来找我,本是所为何事?”
锦夕捏了个诀,将刚才慌急之下浸出的一头汗意消除。
她微微吁了口气,目光有些担忧。
“仙帝夫人是为今晚庆功宴而来?”书禄开口问。
清岁疑惑:“什么庆功宴?”
锦夕道:“为勉励鼓舞人心,今夜苍穹宫设下宴席,邀下界立下战功的金仙们庆祝,以示嘉奖。”
清岁眨了眨眼,在静心丹的作用下,感情有些迟钝地平静。
不过她知晓为何锦夕方才犹豫。
自己与孔千翎白日里起过争执,也是这件事引得自己情绪激荡,极艰难才从凶险中回过神来。如今再去看他们的欢庆宴席,的确有些讽刺。
“这趟是祈白让我来的。”锦夕解释道:“他说,你们不应再如此下去了。这是你们定下婚约后,仙界第一场正式宴会,你应以仙尊夫人身份接受朝拜才是——妄尘对此也并无异议。”
清岁明白了,祈白仙帝是要帮她。
帮她在仙界把身份彻底明确,这也是对其他仙家的提醒。
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只是他和锦夕都未曾料到自己如今的状况。
“宴席之后,妄尘有话与你说。”锦夕拍了拍清岁的手,带着安抚的意味。
清岁垂眸,轻轻道:“好,我去。”
锦夕方才刚帮自己捞回一条命。
事已至此,她总不能拒绝祈白仙帝的好意。
而且,毕竟婚约还在,自己也应该知道他还要说什么。
想到这里,清岁自己都感觉有些讽刺。
从相识,定下婚约,到来仙界,自己与妄尘开诚布公对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紫淑和羽彤连忙帮着将清岁搀扶起来。
因着和静心丹药力相冲的缘故,清岁如今还不能服用任何回补灵力的丹药。
与上次家宴不同,庆功宴是正式宴会,再加上清岁的身份,这回是必须要穿正服了。
书禄退出屋子,紫淑打开箱子,取出那套繁琐累赘的正服时,屋中几人都沉默下来。
若是那件法衣未送去苍穹宫,清岁便是留给自己,也不必穿如此不合身、将人往出丑里打扮的正装了。
锦夕抿紧了唇,暗道这竟比她当初的正服还要夸张数倍。
只是,清岁比她乖巧太多,妄尘也比祈白不上心太多,竟导致清岁默默忍了。
清岁坐在妆台前,擦了擦额间汗意,看着镜中苍白的脸色,扬起一抹虚弱的笑,“不必在意,索性我也快蜕变了。这正装,约莫也只有这一回露面机会。”
紫淑勉强扬起笑意,“嗯,等真仙蜕变了,下回的正服我亲自去盯着那些织女做。“
镜子中,圆乎乎的头顶被一层层压下重重的冠冕,身上裹了一圈又一圈厚厚的服制。
清岁活像是被埋进了珠宝堆里,看不真切本来的模样。
“好了。”紫淑轻声道。
锦夕实在看不过去,径直将清岁头顶几个摇摇晃晃坠者的珠帘拔了。
“索性去了也无人能看出,就别这么老实了。”
清岁头上一轻,这才能抬起头来。
镜中圆乎乎的脸终于露出来,她也没细打量,便道:“走吧。”
时间其实有些耽搁了,此时前去应是有些晚。
不过,纵使是最后一个又何妨?
锦夕先行一步进去。
天马车在苍穹宫前落下,书禄引领着清岁沿大道入内。
紫淑和羽彤一左一右,紧紧的掺着清岁,像怕她倒下般。
平日里空旷的大殿里,今日两旁摆齐了数排案几。
明珠熠熠生辉,愉悦振奋的氛围显得很是热闹。。
清岁恍惚间,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御霄殿时的情景。
跨过门槛,殿中静了一瞬。
明明这次比之前都要滑稽,可却没有人笑。
她遥遥的望向远方最上首。
妄尘不同于往常简单的白衣,如今也换了身质地挺括,带着莹莹金色的华服。
威严俊美,贵气逼人。
清岁心中哂笑一声。
自己那法衣若是还在,与他这一身到是极配。
只是可惜了,他不稀罕,为何也想不到要还给自己?
妄尘眸光微凝,视线落在清岁那一身花哨艳俗,毫无美感的正服上。
他眉间微凝,心间忽有些不适。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
孔千翎昨日得了那华裳,便穿着在仙界招摇了一圈,今日那场闹剧,弄得无人不知那法衣来源。
如今眼看清岁真仙自己一身不堪入目的正服出席,妄尘左右两旁的数位仙君都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
仙界要面子的。
若是往常便也罢了,可偏偏在那法衣损毁之后,这身正服出现,就像是撤下了遮羞布,明晃晃的暴露出仙界对她的苛待。
堂堂仙尊夫人,竟连一件合体大方正装都没有。
这倒也罢了,她自己制出一件,还阴差阳错穿在别的仙女身上。
书禄居侧,带着清岁一步步朝上首走去。
妄尘缓缓起身,伸过手来。
紫淑和羽彤恭谨退到一边,清岁向他抬手。
“祈白拜见仙尊夫人。”
一道清润爽朗的声音在稍下方响起。
清岁顶着沉重的冠冕转头,便见祈白双手抱拳,一揖到底。
仙帝的礼怎受得起?
清岁面色微惊,万万没想到祈白仙帝会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撑腰。
“仙帝……”
不等清岁阻止,手心忽然一紧。
回眸便见身旁妄尘面沉如水。
竟是拉着她,硬生生受了这一礼。
殿中气氛变得诡异。
只是如今仙帝亲身做了表率,容不得其他人不给脸面。
殿堂中仙人们七零八散的站起来,面色难看的拱手,像是有刀架在脖子上般不情愿俯身:
“拜见仙尊夫人。”
第36章 要化蝶了 她得挣脱这份束缚。……
清岁眼神发飘, 几乎有些站立不稳,身体不受控地倾向妄尘方向。
妄尘的目光仿如洞悉一切,稍稍用力, 轻易将她支撑起来。
这情形落在下方的一众金仙眼中,却是无比扎眼。
那高高在上的仙尊眸中盛着温和包容,可丁点儿不像他们原以为的殿下对这青虫毫不在意。
孔千翎原本已黑着脸站了起来, 如今却一个踉跄, 忽地又坐了下去。
银白闪耀的华服衣摆鼓起又翩然落下, 毫不掩饰的动作幅度立刻引起注意。
祈白目光沉沉地看过去。
向来温文尔雅的人一旦有了怒意, 那神情便很有威慑力度。
方才还在虚虚抬手敷衍的巍城仙君一个激灵,连忙上前一步拦在孔千翎面前, “仙帝殿下, 千翎在下界对战时受了伤, 今日又……遇了些变故,身体不适。一时礼数不周,还请殿下见谅。”
变故?清岁刚从性命攸关中挣脱出来,孔千翎这厢倒还有脸提这场变故?
清岁还没什么反应, 身旁紫淑、羽彤等人却都已气的表情失控。
“仙君言重了,有何见不见谅的。”锦夕眸光流转, 笑的柔美:“千翎金仙这般礼数也非一时半刻,仙君可曾见谁与她真计较过?”
……锦夕没能忍住, 暗示孔千翎从来都不懂礼数了。
巍城仙君神情变了变。
他虽看不起清岁, 更看不起眼前这只妖里妖气的锦夕, 可想到今日是女儿接受荣耀赞誉的时候, 也只能捏着鼻子打算忍了。
毕竟对方也只能绵里藏针膈应人,不能打破表面和谐。
“我却不知,我哪里失礼了。”
却在此时, 一道冷漠如冰的声音响起。
孔千翎凤眸微扬,锐利地盯向清岁和锦夕,“仙尊夫人?我未记错的话,清岁真仙与仙尊殿下只是缔结了婚约盟誓,还未正式举行结契大典吧?敢问仙帝夫人,如今这见礼是不是早了些?”
孔千翎目中冒着愤懑的火光。
想她堂堂凤凰后裔天之骄女,原以为那位置只有自己配去坐,却没料到被天道空降了只小青虫压在头上。
那也便忍了,可今日是他孔千翎为主角的庆功宴!
“我孔千翎在下界抵御魔族倾尽全力,也算为三界尽了绵薄之力。如今伤势还未好,就被人如此阴阳怪气鸡蛋里挑骨头,我不服。”孔千翎下巴高昂,璀璨的步摇划过锋芒。
“千翎!”巍城仙君低斥了一声。
不看僧面看佛面,若再顶嘴,就是连带祈白仙帝的脸面也不给了。
锦夕唇畔笑意更深了几分,“金仙的礼数,我算是真切见识到了。想必是自信日后战功定能追得上仙尊、仙帝殿下,才如此傲气。”
——参拜之事,祈白和妄尘都无异议,轮得到你顶撞质疑?
祈白目光微冷。
孔千翎胸膛起伏,却是咬着牙不吭声。
“有心气是好事,都免礼就坐罢。”妄尘打破暗潮汹涌的对峙,将一切强行揭过。
被安抚了一句,孔千翎神情这才好看了些。
妄尘并未忽略今次宴会的本来目的是什么。
然不知为何,他微微转头看了眼身旁清岁。
清岁浅浅笑着,借力坐了下来,神情一派云淡风轻,好似对方才都事毫无所觉。
果然,一如往常的每一次。
清岁想,在关乎自己的争执上,他永远选择是让自己来消化委屈。
一点都不意外,再加上许是静心丹的效力没过,这回她心底空空的,并无太大感觉。
很好,这样很好。
不能再因为这种事伤了心性。
仙婢们鱼贯而入,将灵气充盈的奇珍仙果摆上桌。甘泽仙君出列说了几句暖场的话,大意是夸赞如今仙界后生优越。
诸仙家适时跟上附和,再无人提先前的事,仿佛刚才只是寻常几句对话。
气氛逐渐热烈。
那些吵嚷欢笑声飘入清岁耳中,却又似云雾般散开,她一句也未听清。
清岁坐在这殿中高堂之上。却仍如一座孤岛。用无形的屏障,隔绝了眼前的喧嚣。
有些难受。
清岁木讷地坐在那儿,在身体一波波异样感中煎熬,开始想这宴席何时能结束。
“你若不适,可到后殿更衣歇息。”有些空灵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清岁闻声看向妄尘,他面上温文而笑,对上前来拜见的狐族金仙施予肯定。
原是正一心多用。
她轻轻地点了下头,知晓妄尘肯定能感应到。
旋即拎着重重的裙摆,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来。
紫淑连忙上前搀扶,羽彤还没到跟前,便见一袭锦绣的锦夕咻地离席,先过去了。
“我与你一同。”锦夕低声细语,“索性这里也太过闹腾,没什么意思。”
清岁有些茫然地被围着一同离开了正殿。
“锦夕姐,方才多谢你替我说话。”清岁有些歉然,“还害你也被她顶撞。”
她指的自然是开席前与孔千翎生的那场波折。
“与我客气什么?”锦夕倒是坦然,“这场面我见得多了。放心,我会有机会找场子回来。”
锦夕说这话时目中闪过锐意,美丽的面容带着笃定,全无了平日里柔美好说话的神态。
清岁见她未受影响,安下心来。
书禄也走了侧门出来,在正殿之外与他们汇合,依然将人引到上次住过的客房里,他自己在外守着。
一进门,紫淑和羽彤就帮着清岁卸了这一身累赘,换上日常所穿的仙裙。
大家都很有默契,不打算再到前面去了。
正殿之中,妄尘心头浮现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行事素来有章程,并未觉得先前处理有何不对。
但莫名的,他总有些不能安心。
强大的神念蔓延,与诸仙同庆的仙尊一边举杯,一边搜寻离开那人的所在处。
“清岁,事实上,我有些好奇。”锦夕倚在桌上,疑惑地问:“你说,像仙尊这般一心只为大局,丝毫不沾染常人情绪的木头,是如何让你迅速下了决断,愿同他定下婚约盟誓,坐上这万众瞩目位置的?”
要知道,妄尘仙尊从感悟天机,到将人带上仙界,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日。
清岁定定想了片刻。
是啊,如今想想,那时的自己头脑简直太过简单。
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如此冲动。
清岁木然地以审视这段过往。在静心丹作用下,再回想起相遇时的场景,竟没了先前每次怦然心动的感觉。
“我想,大概只是……”清岁苦笑一声,“见色起意?只以为他是凡人,长得那般好看,陪他过一世又何妨?后来,也是我莽撞了。”
羽彤说的不错。
见色起意罢了……其他,大概都是错误的直觉。
锦夕怔了怔,啼笑皆非,“那可真是一念之差,把自己搭进去了。”
正殿。
满堂仙人惊疑的发现,方才还和颜悦色的仙尊,面色忽而沉了下来。
妄尘嗒地一声搁了酒盅,一阵烦乱。
原来竟只是为皮囊所惑。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他先前怎会觉得这青虫……会像数万年前那位故人般纯粹。
根本不堪相比。
天道弄人。
清岁在客房中松弛下来。
静心丹的作用在渐渐消失,清岁感觉到身体中熟悉的灵力再次开始涌动。
她忙直起身,“锦夕姐,紫淑姑姑,羽彤,我好像要重新开始蜕变了。”
时间彻底无法再后延。
锦夕噌地站起身,“这般快?”
“无事,大家不用担心。”清岁目光坚定的环顾众人,“这回我不会再乱了。”
先前决堤的灵力早已被拦回大坝,如今她可以从头再来,只需循序渐进,徐徐引流,踏踏实实的走完蜕变全程。
清岁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毕竟她已想通,从今往后会好好爱护照顾自己。
“好,也好。这苍穹宫中灵气浓郁,比之其华宫条件好上不少。清岁,你放宽心慢慢来。”
“嗯。”清岁乖巧点头。
锦夕脚步匆忙地去到门外,吩咐书禄将消息报给正殿那位。
先前那一场事儿太过突然来之不及,如今既然在此蜕变,便理当让他知晓——身为仙尊,稍稍抬手给些帮扶,这边都将受益无穷。
然而消息传出,久久未有回音。
清岁这厢已摒弃了所有杂念,不再为外界干扰。
所有人都撤了出去,将内室留给她一人。
带着点点金芒的细丝钻出来,将她整个人包裹成茧。
她的皮肤从松软变得有些干硬,灵力在有意识的调动之下,缓缓流过经脉,极有韧性的将其拉伸延长。
玄妙的奇迹,在小小的,圆乎乎的身体里发生。
清岁只觉身体越来越紧,原先的自在已开始变成束缚。
她已满足不了新生的灵脉,和又痛又痒急于生长的仙骨。
她得挣脱这份束缚。
“如何?仙尊可有说什么?”
眼看书禄一人回来,锦夕连忙问。
“什么也没说。”书禄无奈道。
……竟如此漠不关心么?
锦夕都替清岁感到一阵心寒。
她想了想,微微启唇传音给祈白。
蜕变的过程有些漫长。
但还好,清岁很有耐心。
皮肤逐渐有些裂纹,这一次却并未出血,只是如一层老旧的衣服般,在即将破裂前发出簌簌的声响。
书禄通报时声音不大不小。
时刻留意着上方动静的仙家不少都听到了这消息。
觥筹交错低声交流间,信息不胫而走。
这场宴会格外漫长,似是许多人都意犹未尽,不舍离去。
好奇这种刻在骨子里的天性,哪怕成了神仙,也难以彻底摆脱。
窃窃低语传音,在一众仙家的目光交流间热烈高涨。
“据说那蝶族蜕变之后,样貌就完全换了个人。你说,那青虫会不会让我们刮目相看?”
“变化定然是有。不过,仙界中又有哪位仙子不美?哪怕是那些仙婢,又可曾有丑的?”
“也是。顶多能达到仙界惯常水准,以后终不再污大家眼罢了。”
“再变,蝴蝶那种小家子气的出身,又哪儿越得过凤凰血脉的孔雀?天道的选择,当人令人费解。”
“可不是,种族天赋才是最受人关心瞩目的,那小小蝴蝶,哪儿有什么天赋?”
第37章 天地异象 仙人们一丝一毫都求而不得的……
蝴蝶蜕变所需的时间并不一定。
因而纵然诸仙家心志, 不管如何好奇,宴席结束之后也只能离去。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议论的热火朝天。
许是先头有过一回, 清岁这会儿蜕变进程很快。
每一根经脉都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她在黑暗中默默鼓足了劲儿,开始用力挣脱。
已然干裂的皮肤紧到极致, 密不透风将她裹着。
咚咚地心跳声在耳边回响, 清水脑中只剩下要突破出去的念头……
啵——
黑暗终于破开了一个口子, 舒爽松快的感觉仿若窥见天光。
哗——
陡然之间, 灵台清明。
重塑的仙骨挣脱束缚接触到世界,感应到了一股格外玄奥的气息。
清岁心神微凛, 凭借直觉提起了十二分的慎重, 细细接触那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
——这种感觉, 清岁先前曾有过,那时是在芥子须弥,她顺着这种无法言喻的感应,找到了本源力量。
而如今, 是在现世。
从未听说过别的蝴蝶蜕变途中有如此状况。清岁不知道这种突发究底意味着什么,但却能感觉到这对自己一定十分关紧。
嗡——
特殊的天地波动扩散, 笼罩了整个苍穹宫。
正殿之中,促狭调侃的众仙神情一滞, 猛地坐直了身子。
刹那之间, 雅雀无声, 落针可闻。
满堂惊愕。
这, 这是……
那玄奥力量越来越强盛,众仙家神情也愈发凝重。
波动还在持续。
众仙起初是震惊和不敢置信,如今, 是犹豫挣扎。
甘泽仙君胡子开始发颤,巍城仙君手中酒盅转化为涅粉,千翎金仙指间掐出猩红,其他金仙更是满脸像见了鬼。
直到大殿中猛然一亮,满室明珠为之失色,众仙恍惚间仿佛跨越夜色,来到了白日。
祈白当即抬头,难掩激动,“妄尘?”
然而,他却见上首那人面无表情,无一丝诧异,更无惊喜。
他迟疑片刻,顾忌满殿仙家,只得自己朝后殿而去。
甘泽仙君也终于坐不住了。
他却不敢如祈白一般直接离开,之能出列朝上拜去,“殿下,后面这动静,是觉醒种族天赋的征兆啊。”
“殿下,这般剧烈动静万年来前所未有,下仙以为,我们是不是需得……过去查看是何情形才是?”知语玄仙也壮着胆子道。
万年来前所未有,其实是保守的说法——因为知语只有万岁。
事实上,据知语所知,三万年来也没有哪族天赋血脉觉醒时有如此异象。
就说号称万年来最为出色的孔千翎吧,觉醒凤凰血脉时,也只是引得天上霞光一片。
可如今,是天地变色,颠倒日夜。
正殿之中。
因这两人出声而回过神的诸仙面面相觑,神情怪异复杂到有些扭曲。
他们刚刚嘲讽交流过这蝴蝶一族出不了什么血脉天赋的话,此时天就变了……是的,哪怕他们再不愿承认,也无法逃避异象指向,定是正在蜕变的清岁真仙。
上首,妄尘垂眸看向殿外璀璨光影。
仙人们连一丝一毫都求而不得的浓郁的天地本源之力,正前呼后拥,争先恐后地向清岁所在之处涌去。
其实,妄尘从未怀疑过清岁的资质优秀。
倘若她当真是普通一只蝴蝶,天道决不会以命定的方式降下这份姻缘。
只是……
自魔族霍乱又起,他得悟天谕,与清岁定下这份姻缘开始,记忆便越来越无法控制的,回到尘封已久的三万年前。
妄尘本不欲接受这份姻缘,改变主意,是在看到清岁之后。
曾有那么一个人,陪在低入尘埃的他身畔,甘愿不上岸,也要在淤泥中挣扎求存。
那段时日很难,可她的灵魂自始至终散发着莹莹光辉,纯粹动人。
他的伴侣便当是如此。
不需要艳冠群芳,亦不需要实力超群、天赋过人,只需不畏坎坷磋磨,在逆境中能与他灵魂共鸣。
见到清岁前,他不屑一顾。
见到请岁后,他有了期望。
只是今夜他才知晓,一切都是错觉。
这世上完全契合的人,能遇到一个已是幸运,而唯一的那人,早在三万年前已灰飞烟灭了。
“甘泽仙君,”妄尘起身,负手道:“清岁真仙之事,便交予你。”
说罢,妄尘拂袖一挥,身影消失不见。
正殿之中,诸仙一片哗然。
然而这回,无一人有心思似以往般,对仙尊冷落小青虫而幸灾乐祸——他们重点全放在了蝴蝶一族究竟能出怎样的天赋,竟能引起如此天地异动。
“是,殿下。”
甘泽应罢抬头,已不见妄尘踪影。他捋了一把蜷曲茂密的头发,当即便要去往后殿。
“仙君,请容我同你一起。”知语连忙道。
“还有我,仙君。”
“恳请仙君允我同行。”
其他仙家也忙不迭地出声道。
要知道天地本源之力可遇不可求,离得近些,说不定能感悟天道,触发机缘呢?
这般利好之下,也无人顾得上再嫉恨那蝴蝶竟如此受天道偏爱,诸仙已想象不到她能有多大造化了。
孔千翎喉间一阵腥甜。
“行了,行了。”甘泽仙君仓促道:“谁想要来便来,但我话说前头……若有人行为越矩,休怪我不留情面。”
“是。”
众仙家连忙应了。
这倒是真心的。
说到底,仙界对强者的敬畏尊重是发自肺腑的,这也是为何那些仙二代能如此嚣张任性,以及所有人为妄尘仙尊这桩姻缘不平的缘由。
清岁若有造化,众仙家虽心下别扭,可在这仙魔交战的关头,为了大局,也无人会因先前那些小小偏见,便做什么想不开的举措。
后殿之中。
如灿阳般的金光从云层中洒下,点亮了夜色,染透了浮云,那般盛景令人赞叹。
天道毫不吝啬的撒洒下福泽,涌入客房之中,仿佛要将灿阳的光辉尽数给清岁。
锦夕怔怔望着上空,整个人宛如石塑。
书禄神情震惊,望着紧闭的客房大门,陷入了深深自我怀疑——原来让他这几月跟着受尽憋屈,被迫忍辱负重的小主子,竟有这般能耐?
紫淑神情有些恍然。
难怪天道能够选中她。
羽彤又惊又喜。
清岁果真乃天道宠儿,不知这次可否彻底翻身,站稳脚跟?
……应该能了吧。
“锦夕。”
祈白仙帝率先赶到,“情况如何?”
“我不知道。”锦夕愣愣地道:“我蝶族从未有过如此情况。”
“倒是我糊涂了。”祈白焦灼的展开折扇。
连他都未曾料到的情形,锦夕怎能知晓?
“仙帝殿下,”
甘泽仙君带着仙人也匆匆赶到。
众仙一个个面色皆是惊疑不已。
此时的清岁倒是全然不知寝殿外的众仙都快疯了。
她正沉浸在忘我之中。
暖暖的光影包围着她,这感觉有些熟悉……仿佛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她还未开启灵智,刚伴随着暖阳降落世间,躺在树叶上晒太阳时,曾有过这般舒畅的时刻。
她沐浴在无忧无虑之中,脑中想起了自己布置阵法时的感觉——五行之力在她的指尖跳跃,像是呼应般,被意识驱使掌控。
而后,暖阳引领着清岁,让她感受到更深更远的地方。
五种力量相互交融着被带到了跟前。亲密的与清岁接触。
清岁的意识仿佛与之彻底融合,指引着五行之力相伴相生。
它们前所未有的乖顺。
绿茵鲜花,鸟啼虫鸣,悬崖飞瀑,刻在骨子里的灵谷情景在周围绽放开来。
若说先前,清岁需借五行之力布阵,灵力耗尽,阵法便破。
那么如今,五行甘愿为她所用,幻化世界,但凭心意。
满处芬芳缤纷飘零,花香越来越浓郁,环境越来越清晰。
就在记忆中的世界彻底重现那一刻,清岁浑身一轻,感觉某种无法形容的束缚化为飞烟。
寝殿之外。
金色的天地本源收拢凝实,最后聚为一条金线,完全钻进了寝殿中。
旋即,众仙家看到眼前情景开始有了变化。
起初,是绿茵在脚下生长,紧接着,大片碗口大的花将他们包围。
树木拔地而起,带来凡俗间的炊烟鸟鸣气息。
墨玉宫殿越来越淡,最后消失不见,他们彻底置身于生机勃勃的自然之地。
周围一切全部变样,他们就像被拉入了另一个世界。
原本的寝殿位置,如今是一棵沧桑古老的大树,树杈上托着藤蔓鲜花环绕的小屋。
碧安好奇地俯身摘下一朵鲜花,用力一捻。
娇嫩粉红的花瓣挤出汁液,凋零在她手心……碧安轻咦一声,瞪大了眼。
“这,仙帝您可知,清岁真仙觉醒了何种天赋?”知语大惑不解。
先前他们倒也注意到了,清岁阵法修的不错。
然而阵法布的再好,像玄仙这般品阶,也是完全能看出痕迹,找出阵眼来的。因而,无人刻意去了解清岁的修行方向。
可眼下这情形,可是根本无半点阵法痕迹,简直就像斗转星移,真的变换了世界。
祈白目光狂热地看着树屋,儒雅的面庞上隐有惊喜之色。
“甘泽仙君。”他头也不回头问:“你可想到了?”
甘泽仙君气息有些不稳,调整片刻才道:“这般情形,似也只有传说中,那只……幻蝶?”
……
长睫微颤,匍匐在草垛上的清岁睁开了眼。
下意识抬臂,窗外洒进来的金色阳光下,她看到了一只纤长白嫩,骨节分明的手,如玉脂一般。
清岁猛然站起身,环顾四周的同时,渐渐攥紧了指尖。
这是她的树屋,随着灵谷覆灭一同被毁了的那个。
如今,无论是摆设,还是物件大小都被恢复地无甚区别,唯一不同便是她的视野变高了些。
清岁抬手,面前凝出一面水镜来。
镜子清晰的浮现出她如今的样貌。
清岁盯着全新的自己,怔了好半天。
她微微抿唇,看着镜子中惊心动魄的倒影也微微抿唇,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第38章 破茧成蝶 纯真昳丽,颠倒众生——不自……
天与海洋交融的蓝闪烁着星的光辉, 漫入丝缎般的黑之中,包裹着玉琢般的人。
清岁张着妍丽的眸,一时失语。
她从未想象过自己蜕变后会是如此样貌。
“幻蝶是什么?”
树屋外, 知语在回忆里搜肠刮肚,如何也对这个种族毫无印象。
“幻蝶。”祈白攥着折扇,朗声笑道:“顾名思义, 天赋在于幻术。其所幻化之景虽为虚妄, 却无丝毫痕迹, 置身其中只觉与真实无异。若毫不知情入了幻境, 当真有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走出。”
“幻术。”知语惊愕,“难怪当初清岁真仙的阵法那般精妙……原来还有这等隐藏天赋。”
一时间, 她不禁后悔起当初因顾虑太多, 未曾好好了解过清岁的道。
要知道, 寻常仙人想要主修阵法都已极为艰难。
幻术这般瞒天过海的异术,只有高品阶仙人可勉力一试,且还大多要借用天地灵宝辅助。
阵法之道在对战中都以杀伤力惊人、事半功倍而著称——便如清岁可以真仙之身越界对敌困住孔千翎一般。
而幻术可是比阵法更为逆天的存在。liJia
“如大家如今所见这般湖光山色,便定然是清岁真仙心随意动, 顺其自然幻化而出。”祈白说道。
“那若是用在对战中,岂不是……”知语声音发紧。
“不错。”祈白微微颔首, “可有扭转乾坤之能。”
幻术一出,魔族尽数坠入虚妄, 所听所闻尽被操控。
而仙界则可由明转暗大局在握, 可不是扭转乾坤吗?
“那若要强力破坏呢?”一道质疑的声音响起。
知语回头, 便见孔千翎眉梢轻扬, 好奇般问道。
只是她那话音过于紧促,再加上有些刻意的自负之态,轻易便能让人看出心中不甘。
巍城仙君面色一垮, “千翎……”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祈白仙帝似笑非笑:“千翎金仙大可放手一试。”
知语暗暗摇头。
这千翎金仙到底是生在三界太平之时,自小众星捧月顺风顺水惯了,竟丝毫沉不住气。
“殿下,小女莽撞,此番无需去试了。”巍城仙君连忙出言阻拦,接着转头瞪着孔千翎,低声喝道:“你闭嘴!”
孔千翎身为族群骄傲,自小被巍城捧在手心,向来少见他如此疾言厉色,这会儿倒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过于情绪外露了。
她嘴唇动了动,强自忍耐下来。
“千翎金仙,吾可明确告知你,便是你逞强用出凤凰之火,也不见得能真耐这幻境如何?”
祈白仙帝笑地和蔼可亲,话却很有些扎心:“若说先前清岁真仙的阵法便如那纸画的老虎,一把火便可焚毁;那如今的幻境,便是将你也带入画中,任凭如何破坏,你也不过是在画纸上多涂几点污渍罢了。想要借此出画,恐怕难以得偿所愿。”
孔千翎脸色微白,不忿地应了声:“是!”
任谁都能听出她的不服。
与其说是不服,不如说是不愿相信。
孔千翎想,这幻蝶既然如此厉害,可先前为何从未听说过?
甘泽仙君看了她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到底是从小看大的孩子,又与他女儿碧安同岁,究底是有些不忍。
他解释般到:“昔日,凡间有传说庄周梦蝶——庄周一场梦醒,竟分不知是他梦到了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
经此一梦,他以凡人之躯,便体悟到了天人合一之境界。羽化登仙后不久,便得了大道,融于天地之间。
据说,庄周那场梦便是因幻蝶而起。
曾有上古神族说过,幻蝶应是天机而生,是可遇不可求的造化。”
众仙瞪大了眼,都被震住了。
若这么说,以幻蝶的身份,这三界岂非只有仙尊配得上她?
这时,细微的动静传来。
所有人连忙仰头望去,便见那挂着藤蔓鲜花的树屋,门被推开了。
全场寂静。
缤纷的花瓣纷纷扬扬,带来醉人的花香。
清岁站在高高的树屋外,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她赤着足,幽蓝的衣裙渐变至黑边曳地,在光耀下闪闪发光,振翅欲飞——那是蝶翼化出的美丽。
纤秾合度的身材,墨染般的长发披泻而下,美丽到令人不敢直视。
最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是那张勾魂摄魄的脸。
精致的骨相透着清冷,五官却又极美极艳。
眼睛圆润,眼尾却又上勾,目光朦胧迷蒙,纯洁而魅惑。
极富视觉冲击力的纯真昳丽,颠倒众生——不自知的魅惑才最动人。
“这,这也是幻象罢?”碧安不禁问道。
哪有人能长成这样呢?看她一眼,就仿佛心跳要停滞了似的。
“不,幻象乃是意识想象而成。这般相貌,哪儿是能凭空虚捏出来的?”锦夕轻声道。
这般姿容,只能是天道铸就,非人力所能为。
“清岁?”羽彤不敢置信般轻唤。
这一刻,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差距 ,那是——自惭形秽,云泥之别。
清岁望着下方被花草包围的众仙家,如梦初醒。
是了,这一切都是自己制造出的幻境,并非真实。
真实的灵谷,早已被魔族化为焦炭,而真实的灵谷,也根本不会有这么多仙家降临。
清岁怅然一笑,翩跹飞舞而下。
她正色揖礼,“锦夕姐,书禄,今日多亏你们救我一命,才有今时之我。”
锦夕细细打量清岁。
她眼角珠光闪耀,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潋滟风华。
这面容虽已大不相同,可气息分明是熟悉的。
“与我客气什么?”锦夕终于反应过来,又惊又喜,低声道:“这下可好,仙界再无人比你更配得上仙尊。”
“天机玄妙,自有机锋。”甘泽仙君捋了捋胡子,感慨般说道。
确实,如今无论天赋,还是样貌,整个仙界都再无人能出其右。
其他仙女们便如那争艳的百花,各自芳华。可如今的清岁真仙,却是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光彩,亦真亦幻的蝶,令见惯了花朵美丽的众仙家也不禁感慨,世上竟有如此美得层次多变、越看越震撼的物种。
都说蝶族艳丽,可清岁却是艳到极致,也纯到了极致。
一时之间,不知多少人觉得脸上生痛。
毕竟在殿中互相传音、调侃讽笑清岁真仙种族,说她从相貌到天赋都不出众的情景就在刚才。
几乎是前一刻还在高谈阔论,后一刻便见着了他们不知深浅、瞧之不起的清岁真仙,华丽转身成了他们难以望其其项背、名副其实的天命之女。
仙界作为三界之首,他们自然是自负,傲气,可与此同时,却也慕强。
当即便有人自省己身,面露羞惭。
“好了,清岁,我想你此时更应见到的另有其人。”祈白促狭般笑道,“还劳弟妹收了此间幻境,容我去找他才是。”
所有人心知肚明,‘他’指的自然是妄尘。
清岁微微垂眸。
“是。”她轻声应道。
清岁知道祈白是好意。
可是,妄尘若是有心,为何此刻人不在此,还需仙帝特意去寻?
她有些淡淡的失落,却已不再心碎。
失望累积多了,便也不再抱有期望。
远黛般的眉峰,带起一抹清愁。
却不知这般情形,看的一些仙人一阵灵力激荡,心绪不稳。
清岁心念微动,玉手轻抬。
刹那间,钟灵毓秀的灵谷盛景如褪色般淡去,幻化出的暖阳消失,四周重新落于黑夜,巍峨森严的墨玉仙宫重新将众仙家包围。
“既然清岁真仙顺利蜕退变,本仙也就放心了。”甘泽仙君说着,回身朝着凑热闹而来的众仙宣布:“都散了罢,今日的宴席便到这里。”
孔千翎像是等着这一声宣布般,当即扭头而去。
她身形化作一道流光,瞬间出了苍穹宫。
噗——
孔千翎扶着冰冷的宫墙,唇角终压不住溢出一缕猩红。
“金仙!”青鸾鸟从天而降,落在孔千翎身旁,焦灼地扶着她,“你伤势发作了,我去寻碧安仙子。”
“别。”孔千翎拽住青鸾鸟的胳膊。
这伤发作的时机不好……为这种事情绪激荡,刺激到伤势,实在过于丢人。
她还要脸。
苍穹宫,其他诸仙神情复杂,怅然若失。
望着夜色中依然闪耀瞩目清岁真仙,一些仙人欲言而止,却终是转头离去。
“小弟妹,你勿要多想。”祈白看出清岁情绪并不怎么高涨,当即明白她纠结之处。
只是有些话,他并不便多说。
祈白将手中折扇递给锦夕,“我去寻妄尘,其他的交给你了。”
锦夕迟疑的接过折扇,似有些为难地苦笑,“好,你去吧。”
他们原就打算过宴会结束后,帮着说和清岁和妄尘解开心结。
意料之外的,是今晚正好逢着清岁蜕变成功,无论是天赋还是相貌,都一跃成为仙界佼佼者。
原本是好好的时机,可这妄尘仙尊却不知为何,竟不现身。
场间只剩下书禄、紫淑、羽彤、锦夕几人。
清岁面上终于露出一抹明媚笑意。
“我是名符其实的蝴蝶了。”她喃喃说道:“再也不是青虫了。”
“是,真仙是三界中最美的蝴蝶。”紫淑由衷笑道。
羽彤微微抿唇,“清岁,以后这三界之中,再无人敢说你不配仙尊。”
清岁菱唇笑意微滞。
她最在意的,从来都不是旁人怎么看,而是妄尘究底是如何想的?
“说到这里,清岁。”锦夕将折扇放在清岁掌心,“方才你蜕变之时,祈白托我告诉你一些往事。”
“什么?”
锦夕看了眼紫淑、羽彤等人,“你随我来,你我慢慢聊。”
众人意会避开。
清等的寒泉池畔,两只绝色蝴蝶般的背影从雾气中翩然走过。
朦胧的水雾扑在脸上,清岁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
她优越的侧颜线条如隔雾看琼峰,本就震撼人心的姿容更多了份空灵仙气。
纵使身旁的锦夕都忍不住看迷了眼。
这般风采……她想,纵使仙尊,也无法不沦陷吧?
原本的犹豫,在此时笃定了几分。
“清岁。其实,仙尊三万年前曾经历过一段锥心刻骨的情缘。”锦夕轻声道。
第39章 得知真相 她如何及得上那人?世上又有……
“什么?”清岁茫然地问。
三万年前, 那不就是仙魔大战水深火热,妄尘在凡间历劫企图改天换地之时么?
“你应该也想到了。妄尘仙尊重塑山河、拨乱反正之时,有位凡尘女子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锦夕缓缓说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惊天秘密, “那时,魔族完全霍乱了民间对仙人的信仰,诸大小国追捧邪魔之术, 是仙界为无物。
三界之中, 无论是仙是妖, 谋求大道的过程中都无法避免要依赖天地灵气。
天地灵气自灵脉而来, 灵脉的源头在仙界。
彼时,仙界失守, 魔族闯入灵脉源头, 挖出了灵源晶石带走, 企图彻底将其污浊成魔脉,将三界彻底拉入魔场。
三界之中灵气迅速枯竭,这招算是断了整个仙界的生路。
留给仙人们的,只剩下堕魔一条路。
妄尘便是在那个时刻舍去全身修为, 历劫下凡,誓要在暗无天日的凡界以一己之力重新竖立信仰秩序。
你当清楚, 那般环境下,这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清岁微微点头, “我明白。”
“总之, 妄尘的劫难并非轻易完成, 而是历经坎坷险之又险。
他的确本心坚韧, 但在他势力刚成型时便被魔族察觉,将他处以断臂剜眼之刑后,半生不死地挂在城墙上震慑群众。”
清岁心头一震。
三界向来只歌颂妄尘的丰功伟绩, 却从无人说过他曾受过这般残酷刑法。
在河清海晏,天下升平中降生世间的清岁,根本无法想象那有多疼。
“那,那最后又是如何翻身的?”清岁颤声问道。
“具体情形我们不得而知。祈白只告诉我,凡间那位女子将妄尘从乱葬岗中带出,救他性命最后更是为助他重新飞升,灰飞烟灭了。”
因而三万年来,不管多姿容倾世、天资过人的仙女,都从未让他有过触及情爱的念头。”
清岁心头微震。
一时之间,说不清心中是什么念头。
该妒忌吗?妒忌妄尘心中有个谁也无法替代之人?就像自己得知孔千翎对妄尘怀揣的心思后,那般窒闷难过?
不,她没有这样的感受。
甚至对锦夕口中的那名女子生不起丝毫负面情绪。
能在逆境中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陪伴妄尘的人……清岁觉得她理当得到如此牵挂惦念。
那么,她该难过吗?
好像是有一点……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酸酸的,仿佛自己也不知晓的角落被触及到了般,有些怅然又委屈,怀念又眷恋般的感觉。
很奇怪。
“妄尘还记着那女子?”清岁微微偏头,如瀑般的头发包裹着小而精致的脸,令锦夕看着都不忍。
“若是如此,他又为何要接受天道赐予的姻缘?”
“若我早知他心中有人,我定不会接这份缘。”
“不,清岁。”锦夕缓缓摇头,“若他当真没有放下,祈白定并不会让我将此事对你坦诚相告。”
“三万年太久了,久到足以让往事化为灰烟,尘封在无人想起的曾经。
祈白很了解妄尘。就如他三万年前明知大厦将倾,却仍宁为玉碎破釜沉舟,也要尝试改天换地一般——婚约之事,妄尘若不心悦于清岁你,这姻缘纵然是天道谕令,他也绝不惧与天对抗。”
清岁眼眸微睁,黑曜石般的瞳孔漾起微微涟漪。
锦夕继续说道:“妄尘下凡找你之前,是与祈白聊过的。他曾说,不在意你是妖是人,也不拘你是否貌美,独独在意的,便是神魂是否契合。”
清岁菱唇微张,有些恍惚而不敢置信。
但无法否认的是,低落在深渊里心,仿佛看到了一束悄然追逐而来的月光。
“虽然今日我也替你生气,但是,妄尘毕竟是三万年来都沉浸于繁忙公务的仙尊,大局为重惯了。情之一事,过于生疏。”
锦夕轻柔地笑着,“祈白说,你若不信我们,便让妄尘亲口说与你听。”
“他,他怎么可能……”清岁有难以相信。
以她对妄尘的了解,他向来不是会轻易谈及情爱的人。
锦夕握住清岁攥着折扇的手,“你以为,我为何要将这只折扇给你?“
“啊”?
“这是祈白的本命法器,你拿着它,只要妄尘不是有意查探,便发觉不了你。”锦夕牵着她纤细的皓腕,“随我来。”
清岁心脏开始怦怦狂跳,她猜出锦夕和祈白想要干什么了。
这法子纵观整个三界,怕也只有祈白仙帝敢用了。
华美的幽蓝裙摆扫过草丛,清岁被牵至一座假山之后。
“你且在此处等着,我先回避。”锦夕说完这句转身离去,身形瞬间消失无影。
清岁揣揣不安的站在原地,攥紧了折扇。
折扇柄玉质温润,握在手里很是舒适,渐渐地抚平了清岁的紧张。
她缓缓靠坐在一块平整的石面上。
假山立于寒潭之侧,有细微的流水在不远处潺潺作响。
水声掩盖了有些剧烈的心跳声,清岁抬头,望着正对苍穹宫的那轮弯月,心态渐渐平静下来。
不多时,果真有细细的声响由远而近传来
仔细分辨,那是祈白仙帝与妄尘分析目前战局的对话。
清岁微微抿唇,既有种偷偷摸摸的刺激感。又有强烈的不安。还有几分羞怯和欢喜。
终于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期待来。
不知他是如何看待这段姻缘的?或者……他究底是如何看自己的?
清岁倒是很相信锦夕说的——若是妄尘不愿,他哪怕真去逆天而行,也绝不会应下这份姻缘。
“妄尘,还有一事,我需得问你究底是怎么想的?”
声音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下来,祈白问道。
清岁攥着折扇和裙摆,屏息凝神将所有的关注都投注到那两人身上。
祈白停下脚步,神情严肃看着妄尘。
“就在我找你的时候,清岁真仙蜕变成功,并觉醒了种族天赋——她是上古以来出现的第二只幻蝶,且容貌极盛。
她很争气。只是,当时该来的不该来的全都在场,见证她破茧成蝶。却只有你不在,我看得出,她有些失落。”
“幻蝶。”妄尘语调平平的,应了一声,“难怪天道降下如此谕令。”
祈白语塞片刻,接着道:“妄尘,自清岁打灵谷来到仙界后,没少受到委屈。你事物繁忙,也甚少帮扶她。这些时日,我也一直想提醒你,姻缘是两个人的事,你若一直如此,定会凉了弟妹的心。”
妄尘神情不变,仿佛他只是在说一件寻常公事般,沉吟片刻后,决断到:“我会吩咐书言,给她仙尊夫人应有的尊荣和权柄,尽快让她尽到职责。”
清岁凝神听着他的打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这回答是他的一贯认真端肃,大局为重。清岁有一丝忐忑不安,但更有些微终于被认同的喜悦。
他这是在说,会真正的开始拿自己当夫人看待?
他相信自己足以站在他身旁,共同面对风雨了?
祈白也是这么解读的。
他眉宇微松,犹自不满意,又笑问:“妄尘,天道待你不薄。今夜弟妹出来那一刻,几乎跌破了所有人的下巴。
我倒很想知晓,当初你下界时对这姻缘还有些抵触。见到弟妹后,却缘何接受了这道谕令?在你眼里,弟妹先前可是有何特别之处?”
“无甚特别之处。”妄尘淡漠的答了一声,抬步继续往前行去。
祈白神情一僵,目光往假山那边打了个转,只得跟上去:“怎会?先前……不错,我们都知清岁她会化蝶,但蜕变之前,弟妹的确看起来并不算出众,也是因此才招得那孔千翎几次三番不甘为难。若无特殊之处,你怎能如此利落带人回来?将这么大的事敲定?”
妄尘脚下一顿。
这一刻,他再次无法抑制的,想起了三万年前那名凡尘女子。
她救他时,他已被剜去双眼。
他飞升时,她已然灰飞烟灭。
她曾说过,在他被剜去双眼前,驾马穿过街道时,她曾大着胆子,抬头望过他一眼,有一面之缘。
因这句话,他后来回溯记忆,将那段纵马穿过的街道,每个画面都不放过的仔细寻觅。
然而在回忆中,他根本未将注意力放在路边人身上,更未心血来潮去在意某个看过来的眼神。因而纵然他反复翻遍那到街上的场景,也只能在余光中搜寻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那个最为特殊的人。
他从始至终,都没真正看清过她的脸。
“美丑又如何?这副皮囊当真有那么重要?”妄尘语调低沉压抑,“以貌取人来的爱慕,不过是浮于表象的虚妄。
在我看来,若非那道天谕,她与脚下尘埃,山间蝼蚁,庸俗是人,又有甚区别?”
祈白心间一震,暗道糟了:“妄尘!”
妄尘回眸,颀长清冷的身形在那轮残月之下如冰山般凉薄,“我素来不以貌取人。既有天道谕令,清岁亦非奸恶肖小之辈,为了三界苍生,这仙尊夫人之位给她又何妨?
吾可以给她仙尊夫人的尊荣,但若想论及情缘真心,她如何及得上那人?世上又有谁及得上那人?”
所以这仙尊夫人之位,实则是只要对三界有益无害,谁坐都可以的吗?
假山之后,清岁已是泪流满面。
第40章 我要退婚 这是打定主意不愿再继续婚约……
太可笑了。
晶莹的泪珠滚落在璀璨华丽的衣裙上, 清岁的唇角微微上扬,那张倾世妍丽的脸上露出了悲怆和讽笑。
清岁在笑她自己。
这些时日,她反复沉沦, 明明满身伤痕置身黑暗,却反复因为他一句话、一抹浅笑,忘掉所有的狼狈继续向前。
如今回想起来, 妄尘对自己向来只有要求, 没有许诺。
那些情缘真心, 不过是那厢虚情假意, 这厢自己骗自己,臆测罢了。
难道妄尘认为, 自己该感觉到荣幸吗?
竟有机会为三界大局而与他联姻, 让堂堂仙尊明明不爱, 却委曲求全?
自己之于他,只不过是可利用的渡劫工具罢了。
清岁缓缓起身,弯腰将那柄折扇轻轻放在石面上。
与此同时,流光包裹了她的身体。她在闪烁的光点中缩小, 化为一只周身光芒璀璨的幽蓝色蝴蝶。
蝴蝶在折扇上停了片刻,亮闪闪的粉屑从微颤的蝶翼上洒落下来。
未再迟疑, 她扇动翅膀腾空而起,向着那两人相反的方向翩然而去。
短暂的气息一闪而逝。
妄尘蓦然回首, 余光中只捕捉到一道光华夺目、流光闪烁的幽蓝色蝴蝶远去。
他浓眉微皱, 目光锐利的看向祈白, “你折扇呢?”
祈白黑着脸, 胸膛憋闷的起伏几下,才压抑道:“怪我,高估了你的真心, 弄巧成拙。”
蝴蝶用尽全力飞出苍穹宫。
为了尽快离开,她在一瞬间激发调用了太多力量。
一出宫门,她的飞行便像难以为继般,摇摇晃晃踉踉跄跄。
绚丽的蝶翼艰难扇动着,仓皇四处乱撞。
渐渐地,她也不知道自己飞到了哪里。
扑通——
蝴蝶在半空中化为人形,在黑夜中坠落到冰凉的河流之中。
清岁在水流中张开双臂,缓缓漂浮起来。
再不想调用哪怕一丝力量。
墨发在水中飘荡开来,她被氤氲着雾气的河水推着随波逐流。
手腕撞上河边的礁石,储物镯被刮蹭着脱开纤细皓腕,慢悠悠的沉入河底。
清岁疲倦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飘向未知方向。
起起伏伏,冷彻心扉,冰凉浸透了四肢百骸。
她在河水的包裹中渐渐沉下心来,如一个旁观者般审视着这场相遇。
许久许久,无情冰冷却不失温柔的水将她推到一处浅滩之上,停了下来。
黑暗退去,朝阳初生。
温暖的光芒投落在被浅浅水流冲刷着的白色沙滩上。
清岁没在河中的裙摆在不断流淌的水中飘扬,绽开成一朵幽蓝色妖艳的花。
有浅浅的脚步声从河堤上走过。
下一刻,脚步声猛然停了下来,在她头顶不远处。
清岁睁开眼睛,懒怠地上抬,看到了一袭白色御宵殿仙袍。
模样俊美出尘的仙人正震惊的看着她。
清岁认出来了,这是仙狐族那位偃云金仙。
偃云一眼望见河水中幽蓝色珠光闪烁的裙摆,洁白如玉的双足,以及被水流冲刷得薇薇蜷曲,蜿蜒贴在她脸颊颈侧的湿发。
她睁开双眼,那双绮丽的眸像是浸透了水光般,莹亮得让人有些移不开目光,却又不敢对视。
极其矛盾而具有冲击力的美。
偃云到底是有些不自在的微微别过头,“清岁真仙,你怎会在此?”
清岁打量着他有些别扭的神情,心中暗暗称奇。
这位狐族的金仙,以往每次看见自己都白眼翻个不停,今日竟不似从前般视她为无物,还主动出言关怀。
按在轻软的沙子,清岁支起身体缓缓起身。
淅沥沥的水从头上滚落到裙裳上,再一直滴落到河面上,溅起小小波纹。
拖着裙摆,清岁缓步离开河流。
偃云金仙目光闪烁,一副视线被抓住又极力挣脱的模样。
清岁捏了个诀,让浸满全身的水散去。
蝶翼化作的裙摆逶迤在玉石砖面上扫过,留下了淡淡的,蝶粉般的闪光。
偃云金仙再望向清岁时,便见她已是长发柔顺,裙裳轻盈,清丽脱俗勾魂夺目的站在眼前。
清岁以往不喜御宵殿的每一个人,当然,御宵殿的所有人也更讨厌她。
但此时都不重要了。
清岁感觉出了这偃云金仙态度不似往常,还试探着来搭话。她大概知晓,他的转变源自于昨晚自己的蜕变。
但清岁对此并不在意,径直问道:“你的传灵玉能借我用下吗?”
清岁的储物镯、传灵玉,都在昨晚落入了水中,如今不知沉在了哪段河底,她也并不想回头打捞。
偃云金仙抬手解下腰间传灵玉。
他惊讶于自己毫不犹豫,但递出去的手仍然十分果断。
“昨晚可是与殿下起了争执?”偃云试探着询问。
说是询问,可语调却很是笃定。
经历过昨晚那场蜕变,偃云很确定除仙尊外在,不会再有人对她不敬,还让她如此狼狈。
清岁接过传灵玉,并不答话。
两人的地位关系一夜之间仿佛逆转了。
往日自负骄傲的偃云金仙对清岁的冷漠无半分不满之色,反而不自主的又多说了一句:“殿下如今要操心的事太多,若有些冷落到你,也莫要伤怀。”
听到这句,清岁又诧异的抬眸看了他一眼。
偃云金仙嗖地躲开目光。
当真奇了怪了。
在自己已决定放弃的时候,往日给自己带来莫大痛苦的御宵殿同窗,却开始表露迟来的善意。
可惜如今她不想要了。
清岁握着传灵玉,给祈白仙帝和妄尘仙尊同时传了音。
“我要解除婚约。”
传灵玉是偃云的,早已认主。
这道传音不可避免的,也进入了他耳朵中。
偃云猛然睁大了眼。
这道传音但凡早个一日,不,早个一夜,他都确定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御宵殿仙人,皆会欣喜若狂,为仙尊殿下摆脱束缚而欢呼。
——是的,他们都知这清岁真仙是天道选中的仙尊夫人,可他们一贯认为这谕令过于离谱作弄人,想的也更是简单,觉得只要那青虫知难而退,主动提出解除誓约,因果便如何也不该落到仙尊头上。
仙尊想要履行天意的,可青虫无法适应仙界,不是吗?
有时候,被长辈庇佑着顺风顺水的仙二代们,想法总是习惯性往乐于见到的方向发展。
只是经历了昨晚,其实并不蠢的偃云金仙和满殿同窗骤然意识到,天道谕令,自然有其价值意义,并非故意作弄人。
他更是能感觉到这婚约一旦解除,仙界怕是会有难以估量的损失。
清岁手中一空,传灵玉偃云金仙抢了去。
她淡淡抬眸,看见对面的俊秀金仙涨红了脸,色厉内荏地叱道:“婚姻大事岂非儿戏?你说解除就解除?”
清岁险些笑出声来。
这场姻缘可不就是儿戏吗?对方只有利用没有珍惜,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忍辱负重自我感动。
昨晚在这河水中泡了一夜,她冷静了,也想清了。
自己起初是为那份情缘而来,那么,如今既这情分不在,就该当断则断,她还是那只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的蝴蝶。
她要找回从前的自我,然后好好待自己。
清岁殷红的唇畔挑起漠不关心的笑意,看在偃云金仙眼里,简直震荡心神
她当真与从前不同了。
蝴蝶蜕变之后,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他有些无法招架。
“清岁,来苍穹宫,我们谈谈。”祈白的神念率先传来回音。
偃云金仙手一抖,差点没把这传灵玉给扔出去。
“仙帝让你去苍穹宫……你,你可害惨我了。”偃云金仙瞪着清岁,用手点着自己胸膛,“你用我的传灵玉,去跟仙尊殿下解除婚约。你让仙帝怎么看我?”
清岁感觉到自己一夕之间像是成长了许多,如今看待事情客观了,看这只狐狸喜怒形于色,便也有种看不懂事孩子般的感觉。
“你想多了。”
清岁淡淡应了声,丝缎般的黑裙边逶迤着转了个圈儿,转身离去。
偃云金仙原地想了片刻,御起法器匆忙朝不远处的宫中行去。
这件事太突然了,他得禀报父君才行。
苍穹宫。
书言已在宫门前等候。
“清岁真仙。”他一揖到底,神情恭谨地迎过来,“请随我来。”
清岁不置可否,看都未看他一眼,径直朝里而去。
书言忙快步跟随而上,亦步亦趋。
清岁觉得仙界的人都挺没意思的。
先前自己愿好好在仙界时他们处处为难,如今自己想走,他们又陪着小心想留——都是群趋利避害,没有真情实意的人罢了。
清岁知道,这些人的态度不过是随着昨夜自己觉醒天赋而转变。
那时,他们在自己编织的幻境中,一言一行都在她的觉察掌控之中。
清岁更明白的是,他们对自己天赋了解的还不够深。
幻蝶的天赋,可不仅局限在幻术。
不过如今,她已学会了为达目的而有意识藏拙。
书言恭恭敬敬地朝内禀报了一声,将清岁请入殿内。
祈白坐在案几前,折扇被丢在一旁,正揉着微胀的额头。
他昨夜与妄尘爆发了三万年来最剧烈的一次争执,吵得他心累不已。
“弟妹,你来了。”祈白的声音难掩疲惫,却透着关切。
“仙帝殿下。”清岁轻盈福身,垂眸道:“您叫我清岁便好。”
祈白自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是打定主意不愿再继续婚约了。
“禀殿下,知语玄仙求见。”
“禀殿下,甘泽仙君求见。”
“禀殿下,玄宴仙君求见。”
“禀殿下……”
一个个仙侍匆匆来报。
看来,那偃云金仙不负所望地将消息传出去了。
清岁暗想,这般正好,他堂堂仙尊如何能舍得下颜面,当众强求一份姻缘呢?
第41章 离开仙界 她孑然一身,一件东西也没带……
“清岁啊……”祈白如何猜不出她的所思所想?
他幽幽叹了一声, 朝书言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不多时,这正殿之中便已坐了一群闻声而来的仙家。
只不过相较于昨晚热烈愉快的氛围,今日他们却是神情凝重, 个个拉着脸。
“所以,仙尊殿下呢?”清岁轻描淡写地问。
既然是要解除婚约,当事人不在场可不行。
祈白心中叹息。
昨晚他到底是走了一步昏棋, 本想助推一把, 不曾想没把人推凑到一块儿, 却把原本就有了隔阂的两人彻底推向了难以挽回的境地。
清岁她向来都是直呼妄尘的, 如今也会尊称仙尊殿下了。
众仙家面面相觑,互相眼神交流了一番, 最终由甘泽仙君开口:“清岁真仙, 我们已听说了你目前打算。不过此事, 我等认为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你们做事可真令人不解。”清岁蝶翼般的长睫微抬,漂亮的眼瞳中盛着真实的疑惑不解:“当初定婚约时你们一直不满意,我听人念叨过好多回这婚约应从长计议的话。如今我要作罢,你们还是不满意, 仍然在说从长计议。”
她轻轻眨了下清澈如水的眼眸,说话不紧不慢却戳人心肺:“仙界遇到事情, 只有从长计议这一套说辞吗?”
“你……”巍城仙君当即就要抱起,却被身旁的玄晏仙君死死拉住了。
玄宴仙君乃偃云金仙之父, 长着一副狐族标志性的好相貌, 微微一笑风流倜傥。
“清岁真仙。”他轻声细语, 带着蛊惑般的意味:“我们知晓, 御宵殿那些后生心高气盛不知深浅,让你受了些委屈,这也是我们做长辈的管教不严之过。
昨夜之后, 仙尊殿下、仙帝殿下都已确切肯定了你的身份。日后,我们定当严加管束后辈,令他们对你恭恭敬敬,再不敢冒犯。”
清岁黛眉微扬,很是诧异。
诧异于平日里不把自己放眼里的堂堂仙君,竟会甘愿如此放低身段,说出这些话来。
只不过,他们就算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也没什么意义。因为根本原因,出在他们想摘出来的仙尊殿下身上啊。
“不必了。我与仙尊殿下尚未正式完婚,很快,我便不是仙尊夫人了,大家也无需对我恭谨。”清岁语调坚定,毫无转圜余地。
玄宴仙君脸色微变。
众仙家按捺着情绪又劝了几句,清岁皆不为所动的,挡了回去。
几次之后,众仙家终于忍耐不住了。
“清岁真仙,恕我直言,你应当知道自己与殿下的这场婚约意味着什么罢?”
知语玄仙仗着自己与清岁有半师之谊,率先说道:“不错,你作为仙界的外来者,许是在融合的过程中受了些委屈。但你扪心自问,仙界难道当真对你毫无恩情吗?
你最初来时只是仙人品阶,仙界却赐予你其华工居住,令你有进入戒子须弥修习试炼的权利,诸多仙法更是任你翻阅。
你明知这场婚约乃是天道谕令,却不顾后果执意要取消,你认为你违背谕令,自己又能讨的着好?”
清岁不语。
先前她以为,知语算是御宵殿中对自己尚还算友善的,自己遭遇的种种不公,她也看在眼里。
可如今,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只是,知语玄仙不知道的是,自她觉醒天赋以后发觉,仙界所提供的这些资源,其实她根本是不需要的。
见清岁不说话,众仙以为此番有用,一个个神情骤变,开始施压。
巍城仙君说的最是难听:“清岁真仙,你以为你这行径与白眼狼有何区别?仙界庇佑你,供你修行,让你得以逃过凡间战乱屠杀,你蜕变之后便翻脸无情,忘恩负义!你就是如此报答仙界?”
甘泽仙君叹息道,“真仙,不管如何说,置三界风险于不顾,当真过于不负责任。”
玄宴仙君看向一直未说话的祈白:“仙帝殿下,您如何看?”
祈白目中浮现一丝挣扎,沉吟片刻后,却道:“清岁,我知你心里委屈。但此事关乎三界,吾站在仙界的立场上,不能允准。”
清岁唇畔一出,一声讽笑,“所以,仙尊殿下在哪里?”
她微微扬眉,直言道:“当初要与我定下婚约盟誓之事,是仙尊殿下一人的决定,在订下契约之前,我甚至未曾见过你们。
如今,我想要取消婚约,自然也只在意仙尊殿下自己如何说。”
妄尘仙尊,你该不会想要继续利用我,刻意避而不见吧?
若是如此,可当真令人失望。
众仙家神情顿时无比难看。
“解除婚约可以。”
忽然,一道空灵飘渺的声音响彻大殿之间。
妄尘的声音依旧无悲无喜,不露丝毫情绪:“不过,需待到诛灭魔族之后,再正式解契。”
众仙家神情先是一惊,旋即眉宇微松。
他们怕的就是殿下一出面,直接答应了这清岁真仙的要求。
如今听到他还在为大局考虑,便稍稍放下了心。
只是清岁真仙这边……作为复现的上古种族,不能留下来,倒真有些亏了。
某处山巅之上。
妄尘伫立在悬崖之巅,衣袍被风带动翻卷着,他凝望脚下云卷云舒,默然无言。
在清岁说要解决婚约时,他心中骤然涌起了一种难言的感觉。
仿佛……他若当真同意了,必定会后悔。
道行到妄尘这种地步,每一分细微的直觉都有预示以后的意义,不可忽略。
因此,他没有直接答应,只是关注着苍穹宫的动静。
只是他未想到,印象中圆圆软软的清岁固执起来,竟是软硬兼施也无法拉回。
妄尘的骄傲,令他不可能强留一个人。
他只能出于为三界苍生考虑,稍加拖延,以延后这件事对三界的影响。
按照如今战况,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再有数月便能令魔族尽数伏诛。
届时,他放她自由,他自己承担天劫,将一切交给命运。
“就是说,从今往后,这是一段名存实亡的关系。”清岁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
但妄尘同意解除婚约也算达到了目的,他向来最在意三界,再继续紧逼,也大概无法如愿。
虚名而已。
只要自己不在意,以后就当没有好了。
这么想着,清岁径直起身便要离开。
“慢着。”
忽然,巍城仙君起身,严厉道:“清岁真仙,你既执意如此,作为仙尊夫人的规格礼遇,是否也理当收回?”
他环顾四周,“其华宫是不是不应再住?仙婢,坐骑,随行仙官,是否也应召回?”
“够了!”
不等清岁出声,祈白率先怒了,“巍城先君,先前玄宴和甘泽给你脸面,你便当真心里没数了?造成这一切后果,责任最大的是哪族之人?要我提醒你不成?”
若不是那孔千翎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说不定清岁和妄尘还不会有那么深的隔阂。
巍城仙君心头一跳,只得憋闷住嘴。
“没关系,我本就不打算留在仙界了。”清岁淡淡开口:“其华宫,天马,书禄……你们皆重新安排。至于我的同伴羽彤,我会自己去问她如何选择。”
“清岁。”祈白问道:“如今凡间战火连绵,你离开仙界又能去哪儿?”
“无妨。”清岁说道:“我本就应在凡间,这是我该面对的。”
身为幻蝶,清岁在觉醒天赋的那一刻,知晓了自己真正的道。
什么阵法,仙籍,浓郁灵气,其他仙人依赖珍惜的东西,对特殊的幻蝶来说,根本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
真正能让她修为突飞猛进的,就是感应天地自然,心随意动地施展幻术。
“清岁,锦夕也很担心你。”祈白再次劝道:“你若执意要走,我不拦你。但即便你不想做仙尊夫人,你也已踏上仙途,下界后万一遇上魔族,灵力总有耗尽时,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玄宴他们很快便要带队再次下界。你随同一起,到凡间去找俞云仙君。若真打起来,也不至于独木难支。”
锦夕……
清岁眸光暗了暗。
锦夕确实自始至终从来都待自己极好。
其实祈白仙帝也是……虽说身份立场让他仍需为妄尘考虑,可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便是亲切友善的。
清岁想了想,应道:“好。”
自己以幻术帮仙界对抗魔族,换来在凡界的栖身之所,算是交易,很公平。
祈白松了口气,目光转向玄宴,传音叮嘱了几句。
清岁干脆地跨过门槛,离开这座令人极其压抑的墨玉仙宫。
其华宫。
清岁在门前站定,却并没有进入。
但很快,随着门前仙婢的通报,羽彤和紫淑迎了出来。
“清岁,我们方才听到消息,说你要同仙尊殿下解除婚约?”羽彤攥住清岁的胳膊,急急忙忙地问:“你是怎么想的?先前那般艰难都熬过来了,如今眼看要立住,实现你从前的目标了,你又在耍哪门子性子?”
紫淑站在羽彤身后,目中也是无比担忧。
“我没有耍性子。”清岁轻声说道:“你可以自己决定是否继续留在仙界。我下去后,会去一趟灵谷地仙那里,用防御幻境换得他继续庇佑灵谷生灵。”
清岁只是决定善待自己。
不是两厢情愿的姻缘,哪怕对方多么尊贵,也会让人受尽委屈。
“你现在出息了,都可以随随便便做决定,毫不犹豫的抛下我了。”羽彤甩开清岁的胳膊,一时竟红了眼。
清岁回想着进入仙界以来,两人共同经历过的坎坷,心中微叹。
她知晓,羽彤是想留在仙界的。
只是,自己却无法再因为她,或是旁的其他人勉强继续待在这儿。
“我这边要去天门处了,离开的时间是三个时辰后。届时,你要留在仙界,或是去送我,或是想随我一同,都是可以的。”
清岁说完,坚决地转身。
幽蓝色的长裙在阳光下美轮美奂,她孑然一身,一件东西也没带走,步伐却无比坚定。
第42章 幻蝶之境 她的幻境,真要想给谁优势,……
天门之前。
清岁静静等了一个多时辰后, 其他金仙也纷纷带着仙侍坐骑抵达。
这其中有很多熟悉的身影,孔千翎、碧安、偃云、知语……先前参加庆功宴的金仙们,如今都集体重返下界。
玄宴、巍城等数位仙君直到最后一刻才姗姗来迟。
“准备好了吗?”巍城仙君看着人群, “人齐了就出发。”
人群自动分为几波,各自占到不同的仙君身后,显然是之前便分过队的。
“清岁真仙, 你随我来。”玄宴说到。
清岁微微点头, 默默缀到队伍之后。
各位仙君抬手, 放出容纳着无数房间、宫殿般的巨大飞行法器。
众人依次登上法器。
清岁回头看看空荡荡的身后, 微微垂眸,释然般轻呼一口气, 转身跟上。
“清岁!”
忽然, 一声呼唤从后方远远的传来。
清岁蓦然回首, 便见紫淑、羽彤骑着两匹天马急匆匆地往这边赶来。
“紫淑姑姑,羽彤,”清岁眉间舒展,露出一丝轻快笑意, “你们来了!”
到底是打小的玩伴和朝夕相处数月的人,清岁看得出她们并不赞同离开之事, 但仍希望她们能理解自己的决定。
如今,她们能赶在最后一刻前来送自己, 说明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到她们之间的情谊, 清岁很开心。
“终于赶上了。”羽彤慌慌张张的拍拍天马的头, “走吧, 我们上去。”
清岁怔了一下,陡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你们……也要去吗?”
是,当初清岁说了, 要留在仙界,或来送自己,或随自己一起走都是可以的。
可,她们明明是不赞同离开仙界的,清岁以为能来送自己,便已是很难得了。
紫淑笑的温和:“我几千年没下界过了,挺想下去看看。”
“对对对。”羽彤弯眸催促:“我们去请求允准跟着你浪费了好长时间,险些赶不上。好了,现在先上法器,有什么话关起门再说。”
清岁回头看了眼,确实,所有的金仙都已进入法器,如今平台上只有她们几个。
但清岁仍有些犹豫,“你们……天马也要跟我走吗?”
“不错。”马六十张口:“仙帝殿下亲口同意了我们的请求。”
清岁:……
她原本只是担心自己走后羽彤在仙界被排斥,所以让她选择是否要留在这里。
没想到,连原本在仙界过的挺好的天马还有紫淑,都要跟着一起走了。
看来,祈白先帝并没有放弃挽回这段姻缘的想法。
清岁苦笑了下,“那便走吧。”
索性时间一久,他们自然会接受现实。
“对了清岁,下界如今正在对战,这座飞行法器乘坐的可都是以后要并肩作战的仙家,你刚刚可有看见都有谁?”
清岁不在意地答道:“孔千翎,碧安,偃云等金仙都在。”
羽彤顿时有些紧张,“都是仇家啊,该不会是谁故意安排吧?”
“倒也不至于。”清岁说道:“他们这些御宵殿头部金仙先前便是一队的,集合起来实力也较强,祈白仙帝有意让我进入这队,是出自好意。且……这些人如今想必不会再来招惹我们。”
她看向两人两马,叮嘱道:“下界之后分了住处,你们在城内自由活动便好,不需要战。”
大型飞行法器都加持着空间之术,入内后,清岁分得了一套白墙青瓦,极有韵致的院子,连人带马都一同住了进去。
飞行法器乘风而起,去向下界。
行了两日,期间法器遭遇三次暗袭。
随行的仙侍们不少身手老练的,清岁和众金仙都没有出手,便已安全脱离危机。
羽彤坐不住,试探着出去转悠,结果发现果然如清岁所言,到处的金仙和仙婢,再没有对她不假辞色过。
弄得羽彤感慨不已,直道仙界这些家伙都是群欺软怕硬的。
两日后,一大群仙家安全抵达凡间最繁华的城池之一——华洲城。
落地后,诸位金仙接熟门熟路的去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玄宴则朝清岁招了招手,“清岁真仙,我带你去拜见俞云仙君。”
说着又唤了个天兵过来,先帮紫淑和羽彤她们去安置住处。
“好。”清岁答应了。
羽彤看着擦肩而过目不斜视的孔千翎,悄声道:“连她都不一样了,竟然都没露出那种趾高气昂随时想开屏的模样。”
“不用再理她们,当看不见就好。”清岁低声回道:“我先走了。”
“好。”
一行人暂时分开,清岁跟着玄宴仙君,在城主府中见到了统领天兵的仙将俞云仙君。
俞云仙君生得一副面目俊朗的青年男子样貌,正在几处传送阵图间穿梭忙碌,脚不沾地。
玄宴上前,与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俞云仙君回头,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
“幻蝶?”俞云仙君将玄宴推到他原本的位置上跟人商议,他自己则大步走来,果断道:“真仙请随我来,让我们天兵进你的幻境中对战试试。”
倒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清岁从容应了一声,无异议地一同去到了演兵场。
一路上,两人飞快交流了想法。
俞云仙君想要将天兵分为两队,分别当做仙族和魔族入幻境,看看仙族能有多大的优势。
清岁稍稍思索了下,表示没有问题。
俞云仙君带着清岁登上高台,手中现出一柄银色旗帜,“众天兵听令!”
清岁凭栏远眺,下方是一片整齐亮堂,身着银色盔甲的天兵。
如今他们都高抬着头,目光都专注而忠诚的望向这边。
身旁的俞云仙君简单说明了这次的演练内容,抬手挥动旗帜,瞬间将下方天兵和刚到的金仙们平均分成了两边。
天兵队列之前,是两排格格不入、穿着白色仙袍的金仙。
清岁的目光从面无表情看着前方的孔千翎和碧安等人身上扫过,感应到某些人心中应是无比的憋屈,不由轻笑起来。
一袭幽兰仙裙闪耀,天女悠悠轻笑,那极艳丽的容颜比身上光华流转的裙裳更为璀璨。
整日忙于在传送阵之间奔波,疲于对战的天兵们一时间都看得瞳孔震颤。
然下一刻,他们便眼前一花,容颜倾城的仙女化为烟雾消散,茫茫大雾将他们笼罩其中。
“不是,仙君?真仙?你们还没说哪组是魔,哪组是仙?”偃云金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大声吼道。
“不需要。”清岁的声音轻飘飘的直接传到偃云耳边,“打一打就明白了。”
她的幻境,真要想给谁优势,那必然能优越到极致。
……好一个打一打就知道了。
偃云金仙只得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不多时,迷雾淡了些,偃云逐渐也能看清旁边人的身形。
“风烨?”他轻声喊道。
蛟族的风烨回过身,警惕地环顾四周,和周围其他金仙和天兵一起聚集过来,“幻境地形、我们的身份都不知道,先到周围摸摸底儿。”
大队人马纷纷点头,简单分了下组,四散开来。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偃云带着小组走走到了崖边。
悬崖之下雾气更淡,他能清晰看到下方是一片黑黢黢的森林和其中的人。
另一队的孔千翎正抬头向上张望,跟偃云视线对了个正着。
这么快就遇到了!
偃云缩了缩脖子,尴尬地抬手挥了挥。
然下一刻,他就惊奇的发现,孔千翎眼中满是茫然,虚无的移开了视线看向别处。
!!!
她看不见自己?
偃云震惊抬头,然后又惊了。
只见刚刚才分开的己方小队其他小组,正在对面的悬崖边上眉开眼笑向自己招手。
往左一看,再往右一瞧。
哦豁!周围悬崖边上全是自己人。
这地形就像个火山口,他们这队趴在洞顶对下边的状况一览无余。而看样子,下边却看不到他们上方的情况。
偃云朝四周招手,示意大伙过来商议。
“很明显,我们是仙族。”偃云说道:“下面看不到我们。”
“而且也听不到我们这边的声音。”风烨说道:“我刚才试探过。”
“这不就压着他们打吗?幻境这么厉害?”
“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幻蝶真仙这天赋太吓人了。”
与上方激动氛围相反的是,下面这一队正烦躁不已。
昏暗的黑林之中,大雾遮蔽视线。
孔千翎和碧安带着队伍朝着一个方向走了许久,却又莫名绕回了之前留下标记的那棵树前。
“我闭上眼。”孔千翎说道,“大家跟紧我。”
“是!”天兵们齐声应道。
孔千翎闭上双眼,剑指前方,凭着感觉径直朝前。
演兵场统共就那么大,这幻境再厉害,又有多大发挥余地?
浩浩荡荡一群人严阵以待,谨慎地四顾打量着向前推进。
走了许久,久道完全可以绕着演兵场走好几个来回。
孔千翎的步伐已越来越急促,身上散发的气息也越来越不耐。
然而,众人眼前仍是一片茫茫迷雾黑林。
“停下吧。”碧安说道。
孔千翎睁开眼睛,“怎么?”
“看这里。”碧安示意她看旁边树干。
那里,有一道用剑气刻下的叉。
“我们被划入魔族阵营了。”碧安说道。
森林上空,偃云这边已经看呆了。
不少天兵更是越看越想笑,一个个趴在悬崖边上浑身颤抖,都快打起滚来了。
原因无他,从他们视角来看,下方倒霉抽到魔族阵营那队,就像被戏耍的猴一般,那种明明被戏耍却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实在是令人忍俊不尽。
那千翎金仙一直保持前行是没错,可他们不知道,脚下的地块也是会动的啊。
眼看他们就快走到尽头,一大块儿森林忽然直接消失,转移到了前方,他们这群人所在地块则立刻被挤到其他方向,等于换了个起点从头开始,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连规律都别想找到。
“好了,开始进攻吧。”偃云看的心头发凉。
“是。”
可这一进攻不要紧,他们发现这幻境还有更可怕之处。
第43章 幻境之威 孔千翎不愿相信,这幻阵当真……
孔千翎怎能不知自己这边拿到了魔族阵营?
以她和清岁的恩怨, 能拿到仙族阵营才是奇怪。
……孔千翎只是不愿相信,这幻阵当真如此厉害而已。
嗖——
破空之声在耳边响起,一个天兵来不及反应, 便被彩色的烟雾笼罩,身体凝固,再不能动弹——这是特意为演练准备的符篆, 一旦要害部位被命中, 整个身体都会彻底被冻住, 直到演练结束才能恢复。
“刚才箭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孔千翎厉声道。
“没, 没看清。”淘汰者身边的天兵呐呐说道。
孔千翎怒视天兵,火气升腾:“人在你身边被击中, 你都没看清, 这样的眼力也敢去上战场?”
有心人都看得出孔千翎这是在迁怒。
“好了, ”碧安忍不住出言:“下回大家留心便是……”
被迁怒的天兵缩了缩脖子,没敢说那支箭好像是突然出现的。
很快,‘下回’的机会就到来了。
无数支箭脩忽而至,在他们发现的那一刹便已至身前, 整个过程快到来不及反应。
一个个天兵被彩雾笼罩,保留着惊愕的神态僵立不动了。
“另一组就在我们附近。”孔千翎得出了如此结论。
箭羽的朝向各个方向都有, 他们显然是被包围着,定是幻境遮掩了对手!
“四散分开, 把另一组揪出来!”
孔千翎一声令下, 整队天兵迅速冲进迷雾之中。
上头的偃云他们瞠目结舌。
他们万万没想到, 箭在射下去那一刹, 就被迷雾卷着划出一道弧线,在下方多转了半圈,之后仿佛助推一般, 最后仍射中了先前瞄准的地方。
这般一搅和,箭羽朝向便显得乱七八糟,下面根本就看不出攻击是从上方过去,只以为埋伏就在身边。
于是,下面的队伍分散开来,在根本没有敌人的迷雾森林中到处搜寻。
“我的个天神殿下呀!”上头的天兵惊叹道:“如今更好打了。”
可不是更好打了吗?
下头队形一分开,地块儿又会移动,转眼间他们便七零八散,简直一个个活的人形靶子。
“进攻,进攻!”偃云连忙催促。
压制性的战役,简直是让人控制不住的热血沸腾。
天兵们纷纷拉开弓箭向下瞄准,眼花缭乱的箭雨在底下展开一处处彩色迷雾。
上头的队伍连战策都不用商议,就这么一通胡乱扫射,连瞄不准、射不中都不要紧——索性底下逃不掉,再补一箭就可以了。
隐隐约约的破空声袭来,孔千翎迅速闪身躲过。
分明应该是躲在附近的另一队,竟活像变成鬼了一般,无论如何也找不着,且不管她到哪儿,都躲不掉时不时的攻击。
孔千翎心道不好。
连她都是这般情形,分散开的天兵又还能留存多少?
孔千翎连忙转身往回跑,口中大喊:“集合!”
幸存的天兵茫然环顾四周。
为什么千翎金仙的声音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在那边?
因为地块儿还是在移动啊。
上头的偃云队伍看着底下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互相擦肩而过,背道而驰,如何也凑不到一起,简直是一边杀的痛快一边头皮发麻。
“好了好了,赶紧给他们个痛快吧。”风烨倒吸一口冷气:“再拖下去,孔雀公主要恼羞成怒了。”
这可不怪他们,演练就是为了摸清幻境规则,不管是出于哪方面考虑,都得专心对战啊。
孔千翎已经怒了。
她双目赤红,一声尖唳,散发着紫气的火焰自掌中喷涌而出,疯狂烧向四周的树干。
幻境之外,两人视角又在偃云之队之上,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俞云仙君眉头紧皱,担忧的看向身畔的清岁。
这孔千翎金仙继承到的种族天赋虽强,同时却也受凤凰血脉中的暴躁所影响,做事过于易冲动、易被激怒,且不顾后果。
比如现在,明明是演练而非对战,她却不管不顾放出凤凰之火,消耗自己不说,也不考虑布下幻境的清岁真仙可会受伤?更不管凤凰真火是否会误伤到附近其他天兵。
倘若清岁真仙被她所伤,正式对战时极具优势的幻境用不出来,她孔千翎能担当得起吗?
然而等他真的看到清岁,却是一愣。
清岁慵懒闲适的趴在栏杆上,接受着阳光的眷顾。她长睫微垂,美艳的五官线条在强烈光线下毫无瑕疵,反而更加耀目。
她单手支颐,对孔千翎的表现置之不理,甚至眼皮都未抬一下。
凤凰之火的亏,先前清岁便吃过一次了,如今怎会毫无把握就送上去。
幻境之中。
凤凰之火焚烧之下,一颗颗树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哗啦啦地倒下,被烧成枯木。
这场景与现实毫无二致……幻境并没有消失。
孔千翎紧咬牙关,一直持续到灵力不济才停下俩。
她望着眼前真实无比的灰烬脸色发白。
噗——
孔千翎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一虚单膝跪地,吐出一口鲜血。而平日里能及时为她治疗的碧安,此时却带着其他人分散开了。
幻境上方,偃云忧心忡忡的拉开弓箭,朝着孔千翎补了一箭。
箭矢在迷雾中被隐匿行迹,绕了半圈才猛然冲到孔千翎身后,嗖地扎进后心处,升起彩雾。
结束了。
清岁玉指微抬,困住众仙的迷雾森林如烟雾般缓缓消散。
趴在地上神情放松姿态各异、拉着弓箭的天兵,和被他们围着,以各种狼狈僵住不动的另一队,形成了鲜明对比。
偃云、风烨等人连忙上前,将另一队身上卡着的箭矢和符篆去掉。
到孔千翎时候,偃云小心上前搀扶,却被她猛地一挥袖甩开了。
很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
俞云仙君沉默片刻,做了个令清岁惊讶的举动。
他抬起双臂,朝天上方向恭恭敬敬拜了一拜,如凡人般虔诚说道:“感谢上苍。”
清岁惊讶的直起身,倚在栏杆上,“仙君这是何意?”
“本君感谢天道降下明确谕令,使得仙尊殿下将你接到仙界。若不然,你如今若被敌方招揽,我怕就要吃不消了。”
清岁怔了怔。
这个不苟言笑的严肃仙君说出这番话,是在打趣,还是认真?
但不管如何,清岁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她反应,俞云仙君神情微松。
方才清岁真仙沉默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这玩笑又太过刻板,让人无法理解的尴尬住了。
“多谢仙君夸赞。”清岁眼眸弯起,上翘的眼尾珠光潋滟,“不过,您日后还是莫要跟我提仙尊殿下了。等魔族被诛灭,我便会与殿下解除婚约。”
这下轮到俞云仙君怔住了。
他目中浮现尴尬,心中暗恼,这么大的事,玄宴怎么就不提一下?
俞云此时却是忘了,就他那脚不沾地的忙法,连清岁蜕变成幻蝶一事都是见缝插针交代的,哪还有空说那些不宜宣扬的仙尊婚事?
“好,真仙放心。”俞云仙君立刻答应。
这般直率反应也让清岁轻快不少。
是啊,忽略妄尘的身份,和他退婚本就是两人之间的事,根本不该被旁人威逼利诱,胁迫勉强。
高台之下演兵场上,一众金仙和天兵们眼巴巴看着往日里对他们严厉要求,说一不二的俞云仙君,此时面对清岁金仙竟然春风和煦,甚至眼中还带有一丝笑意,一个个眼睛都快瞪掉了。
孔千翎心口一闷,险些又吐出一口血来。
前两日还在自己手底下毫无还手之力小小青虫,一夕之间破茧成蝶。不仅要跟她心心念念、可望不可即求之不得的仙尊退婚,还竟被全仙界妥协稳着求她不要退婚?
如此迅速的情形逆转,不说像她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就说哪个神仙能不别扭,立刻接受得了?
而现在,连一向不给人情面的俞云仙君也对这清岁另眼相看,她方才被这蝴蝶明目张胆戏耍了一遭,却有苦说不出,这让她如何能接受?
有必要么?清岁如今分明还只是个真仙而已!
接受不了也得接受。
孔千翎擦去嘴角干涸的血迹,在众目睽睽之下暗暗咽下喉间腥甜。
俞云仙君目光凛冽地朝下看了一眼。
熟悉他的众天兵立刻知晓,这是要训话了。
孔千翎自知首当其冲要被教训的就得是自己,刚忍下去的情绪险些又翻腾起来。
下头将要面临什么情形,那就是他们的事了,清岁才不关心。
俞云仙君震慑过下面那帮不省心的家伙后,回过头来又是温声关怀:“布下幻境需费不少精神力罢,我这厢已对幻境有了基本了解,真仙可先行回去休息,或在城中游玩皆可。等真正对战时,我再通知真仙。”
清岁其实并不感觉疲累。
幻蝶的天赋可不像那孔千翎,真身明明是孔雀,还硬要激发那丝浅薄的凤凰血脉,每次启用都伤敌一千自损五百。
幻蝶布施幻境,那便如凡人吃饭喝水一般简单自然。
若说觉醒之前布阵是瞒天过海、掩人耳目,那如今的幻境就更像是小世界,一切规则逻辑,都围着她一人转动。
且,幻境布下之后,五行之力随她心意运转,本身就会吸收天地灵气——受损损不到她身上,灵气吸多了却能反哺。
事实上,清岁能感觉到,待到修为再深一些……使幻境成真,也不无可能。
只是如今的清岁再不是先前单纯良善毫无戒心,傻乎乎的小青虫了。
“好,仙君如有需要再通知我。”清岁不置可否。
俞云取出传灵玉要清岁留下神识印记,却得知她竟丢了传灵玉,便坚持取出一块新的要她收下。
清岁歪头想了片刻,伸手接过,“多谢仙君。”
而后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又顿住回头: “对了,城池间的传送阵我可以随意使用吗?”
第44章 凡间之乐 大家的追求不一样,谁也不能……
俞云仙君既然能统领千军, 自然也非寻常之辈。一听清岁问传送阵,便问:“真仙可是要往寿安城去?”
他记得曾听说过,未来仙尊夫人出自寿安城附近的一处灵谷。
只是寿安城破之后至今未能夺回, 已然沦为魔城。
清岁坦然点头:“是。”
俞云仙君脸上不禁浮现担忧:“真仙容我派人护送你走一趟。”
清岁微微弯唇,知晓他除了关心自己外,恐怕更多的是担心自己这个大杀器出意外。
既如此, 倒也不客气的点头:“好啊。”
俞云迅速面色严肃地传了几道音, 将此事安排妥当。
清岁毫不迟疑地离开演兵场, 不再在此多浪费一点时间。
刚一脚踏出门槛儿, 便听得身后远远地传来严厉的点名:
“孔千翎,你若脑子不清醒就给我滚回仙界……”
噗……
清岁肩膀微颤了几下, 这才将另一只脚也踏出去。
顿时, 俞云震慑人心的怒吼, 霎时被屏障完全挡回演兵场之内,听不到了。
清岁脸上笑意久久没有消失……这孔千翎刚用了凤凰真火,演练结束好容易能动弹,又得低头被训不能及时疗伤, 今日怕是得被俞云仙君逼得再吐两回血罢。
先前安置紫淑和羽彤的天兵等在演兵场外边,见清岁出来连忙迎上前。
他僵着身子站得极直, 拱手揖礼时脸色涨红,紧张得眼睛都不敢抬:“真仙, 小的带您去住处。”
没办法, 这位仙女姿容太过, 他害怕一对上那双水晶般瑰丽的眸, 就丢人地说不出话来。
“好,多谢。”清岁颔首。
天兵一路绷着身体昂首挺胸,将清岁带进一座大宅, 拐了个弯儿,来到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
“这儿是当地富贵人家主动让出来的宅院,宅子本就空房多,他们带了仆从深居后院,把前头给了咱们,平日里不会来前头打扰。”天兵解释道:“这兰园分给了您,旁边还有竹园、梅园、菊园,住着其他仙家。”
清岁笑道:“麻烦你了。”
天兵一抬头看到她笑,顿时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连忙道:“真仙客气了。”
清岁进了兰园,一眼看到两匹天马正扑棱着翅膀你推我搡。
再定睛一瞧,院子中间插了根棍儿,上头吊着根胡萝卜,俩马正一边阻止对方,一边想方设法去抢萝卜。
紫淑和羽彤毫无仙女形象地搬了小马扎坐在屋檐下,正捧腹大笑。
清岁:!!!
院子外,那天兵长出了一口气,带着并不平静的心情离开了。
唉,要知道他过来的路上几次险些同手同脚……要在漂亮蝴蝶面前维持仪态,可太难了。
马六十和马七九余光瞟见清岁,马躯一震,同时停了下来。
紫淑连忙起身,面色有些不好意思,“真仙回来了?
“哈哈哈……”只有羽彤这个混不吝还在东倒西歪,“诶,清岁你这么快?”
“嗯,你们继续啊。”清岁应了一声,饶有兴致地对俩天马继续道。
两马对视一眼,先反应过来的马七九扬起两只前蹄,猛地按在马六十背上翅膀一挥,将那胡萝卜叼在了嘴里。
它嚼着萝卜,打了个响鼻,歪着马头得意觑向马六十,“哼!”
“哈哈哈哈……”
院中再次响起阵阵笑声。
清岁也不禁失笑。
又过了一会儿,大家才缓缓平复下来。
羽彤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清岁,我下来前还没什么感觉,下来之后,忽然觉得凡间这么好玩。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没那么多劳神子规矩。”
说得正是。
清岁回想先前在仙界的压抑,也深有同感,“再好的地方,不适合自己也不会舒服。”
便如再厉害尊贵的人,心中没有情意,也只会给予自己痛苦。
“但是,说不定时间久了,有一天我们在仙界也能活得快活呢?”羽彤低声说道。
话说出口,她又连忙找补:“不过目前在凡间也不错,我们不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吧!”
清岁敛目,未再回应。
大家的追求不一样,谁也不能强求对方达成一致。
“清岁真仙可在此处?”
这时,院子外传来一声询问。
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请进。”清岁站起身来。
院门外,一位仙人有些不自在地跨进来。
在看到清岁那一刹,他脸皮抽动了下,不敢置信般拉耸下眼皮,“仙君命我护送真仙走一趟,敢问真仙想何时出发?”
清岁的惊诧丝毫不比眼前这货少。
——过来的这仙人,赫然竟是朴耀玄仙!
进御宵殿第一天起,就端着前辈姿态给她下马威的朴耀玄仙!
因省事没讲清规则,让她进芥子须弥整整十年未出险些识海爆炸的朴耀玄仙!
这俞云仙君是个怎么样的仙将啊,不是提妄尘,就是塞朴耀,若不是听说过他性情刚直,清岁都要猜想他是不是也想为难自己了。
不过如今,这朴耀玄仙看起来也有些不一样了。
他气息虚浮神情萎靡,虽仍然是玄仙境界,却全然无了从前的意气风发气势不凡。
也不知晓是发生了什么事。
连见他次数不多的羽彤和紫淑也发觉了不对,面面相觑,惊诧不已。
“现在便可出发。”清岁平静地应了声,这才回头问羽彤:“我要去看看灵谷的同伴们,你要同我一起吗?”
“要去要去。”羽彤连忙回应。
“我也去!”马七九连忙道。
马六十:“还有我!”
紫淑颇为无奈地看着放飞自我的两匹天马,道:“我就留下吧,若有什么事,也有人给你们传音。”
清岁撒娇般笑道:“那就辛苦紫淑姑姑在家了,我们回来再一起出门玩。”
华洲城有俞云仙君坐镇,还算安稳。刚刚过来路上,她看到有很多凡人在巷道中开了小集市,时不时还好奇地往外探头看他们。
“好,你们去吧。”紫淑温声道。
随着这几月战况加深,仙界对魔族了解愈深,应敌对策也越来越完备,全然不似最初那般措手不及手忙脚乱。
如今,凡间各城池之间都互相设有传送阵,哪处发现敌情,一炷香的功夫就会从其他城池赶来大量天兵驰援。
朴耀玄仙揣着手,倒也挺尽责:“寿安城附近已被魔族霸占,灵谷那处的地仙府转移到龙华城安顿。
现在,我们直接先到龙华城,再用城内传送阵到地仙庙。”
“好。”
两匹天马非得发光发热,将清岁和羽彤都驼在了背上。
因而此时朴耀玄仙在前徒步,她俩则坐着天马,这张着俩洁白大翅膀的马在大道上昂首阔步,引得各巷道中的凡间民众们脑袋都挤到一块儿了。
朴耀玄仙竟对此毫无异义。
清岁也很惊奇,自己竟还能有一天和这个人心平气和的对话。
朴耀神情淡淡地带两人两马带到传送法阵处,祥光一闪,她们眼前便换了样。
清岁这回未似往常般闭眼。
她睁着眼眸,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规则之力的运转。
进入龙华城,朴耀玄仙与驻守的仙家打了个招呼,一行人转移阵地,又传送了一回。
全程没有让清岁操心。
这回之后,清岁便又见着了座跟上回相似的简陋地仙殿。
大概是龙华城那边刚才通知过了,这厢黄袍仙人已早早带着一群形态各异的妖,守在门前。
见着来人,他慌忙揖礼:“小仙见过仙尊夫……”
“清岁?这,这是清岁?!”
“肯定是……清岁,羽彤!”
不等地仙拜完,身后那群小妖就如离了笼的鸡,呼啦啦连飞带跑越过他,眼睛发光地扑倒两匹天马面前七嘴八舌:
“清岁你化蝶后太好看了,我宣布你是灵谷妖中最美。”
“难怪天道把你指了个三界最厉害的男人。”
“哇,这便是天马?我头一回这么近距离看到!”
“你们俩都有天马!仙界好大方……”
“我能不能摸摸,它会不会踹我?”
自然是不会踹的。
马六十和马七九姿态摆得极其标志漂亮,昂头挺胸正被夸的飘飘然呢!
另一边,朴耀玄仙虚扶起地仙,淡定道:“你我进去罢,此处留给她们叙旧。”
得到清岁肯定答复后,一群小妖围着天马摸了又摸,从鬃毛到翅膀爱不释手。
清岁不愿浪费时间,留着羽彤跟她们叙旧及说明情况,自己则走到一侧,微微阖上双眸。
刹那间,绿茵巨树,鸟语花香……往日里灵谷一切重新再现。
灵谷的每一处,都在清岁脑中留有清晰深刻的印记,此时施展便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功夫。
“嗐呀,你们是不知道,仙界的日子难过着呢,我们可不是去享福的……好不容易清岁混出头,觉醒成上古种族复现,紧接着又想不开要退婚……”
那头,灵谷众妖围着倾诉欲深重的羽彤,还没从两件大事中回过神来,余光中便见周围斗转星移,改天换地。
众妖:……
信息量太大,脑子塞不下。
等清岁回头过来刚想告诉众妖幻境的规则,来不及出声,就被兔子白绒一把拉到中间。
白绒底气十足、怒气冲冲地开口训斥:“你是怎么回事?这么好的亲事你不要,可真是作孽哟!”
“就是啊!”众妖齐齐应和。
黄雀更是劈头盖脸:“你咋不上天?啊呸,上天你都不不愿意,你倒是说说,哪儿还盛得下你?”
第45章 顶礼膜拜 天赋便是如此不讲道理,旁人……
灵谷的妖们都是打小在凡间混, 如今说起话来也是凡俗俚语一套一套的。
清岁知晓他们许是有好意的成分,但这件事确实没有什么好回头的余地,“这件事我主意已定, 也与仙尊殿下有了共识,你们不必再说。”
妖精们恨铁不成钢,立即接上话茬儿。
“什么共识?你就是个傻子。”
“三界之中最尊贵的男人你都瞧不上, 你倒是说说, 你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不成?”
“仙尊殿下我们上回也看见了, 那样的神仙人物, 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你太不知好歹了。”
“倘若是一人之言, 你可认为是旁人不懂你。可如今只有你固执己见, 你怎么确定自己日后不会后悔?”
“你听我们劝, 去好好认个错,如今你也变美了,又是天定的姻缘,仙尊会原谅你。”
灵谷的妖精们叽叽喳喳间, 隐隐有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势头。
清岁本是怀着热忱而来,也打算心平气和不欲争执, 可不曾想,他们一句一句越说越重, 就像刀子般要割开那道艰难愈合的伤痕, 再往里捅深一些, 好逼得自己屈服后退。
当所有的人意见都与自己相左的时候, 确实会令人自我怀疑。
就如清岁先前在仙界的境遇,她也曾自我怀疑过,审视过, 犹疑是不是自己错了,或自己不够好,更曾因旁人一句话便打落牙齿和血吞。
直到负面情绪反扑,清岁在忽如其来的凶险蜕变中险些丧命。没有人能感受到她那一刻的痛苦,更没人能替她分担承受。所以,为何会有人理直气壮干涉最终选择?
如今,清岁再也不会被旁人意见所左右。
“你们若是担忧我和仙尊婚约作罢会影响到大家的安全,那大可不必。”清岁冷然说道:“其一,待到婚约彻底结束,是魔族被诛灭之时。其二,我如今来为你们布下幻境,即便有何突发状况,也足够保大家坚持到援兵到来。”
“你觉得我们是为了自己不成?”白绒气的眼睛通红。
清岁眸光微转,眼神不躲不闪,却答非所问:“幻境的规则,你们还要不要听?”
气氛顿时变得僵滞。
清岁心里沉颠颠的。
她拔出了捅进自己心中的刀子,反手扎了回去,跟原本极亲密的一群伙伴两败俱伤。
可她竟没有感到后悔。
从这桩婚事被定下来,清岁去到仙界之后,灵谷的声音便是‘要站稳脚跟’,‘要惜福’,‘仙界如何都比凡间好’,‘你在仙界过得好,我们才能好’……
这其中是有多少是为了清岁,又有多少是为了他们可谋得的利益,真要称斤算两,谁能摘得一干二净?
从前清岁凡事不放在心上,虽然能感觉到大家心思,可也心甘情愿。
如今却是做不到了。
这世上没有人能比清岁更爱自己,更没人比清岁更清楚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妖精们到底还是沉默的跟上,听清岁言简意赅的解释了幻境中的规则。
黑绒缎般的裙摆垂在地上,与幽蓝色融合闪烁着炫目光晕,妖精们陡然意识到,这位光芒璀璨的仙女,已不是从前那个软软糯糯、单纯喜庆的小青虫了。
清岁不紧不慢的走在前面,与妖精们隔了两个身位。
这短短的距离宛如不可逾越的鸿沟,拉开了两边的距离。
在幻境中沿着安全路径转了一圈,再回到地陷殿前时,就有些冷场了。
有了先前那遭,清岁有心想离去,可那边羽彤许久未与旧友见面,此时正依依不舍,只得耐着性子等一等。
不过,转机很快来了。
“清岁真仙,你那厢可忙完了?千秋城遭遇魔族袭击,腾出手后速速前来。”
传灵玉中响起了俞云仙君语速极快的声音。
清岁刚听完,便见朴耀玄仙大步走出,急匆匆说道:“若此间事罢,我们需得走了。”
显然也接到了消息。
“好。”清岁直接点头。
正事要紧,羽彤只得与大家告别。
三人两马经传送阵先到龙华城,再经由龙华城直接转到千秋城,一刻都没有耽搁。
一在千秋城的传送阵出现,守在这里的天兵便急急忙忙迎上来,“真仙请随我来。”
清岁腾空而起,跟着他掠过下方连绵屋舍,一路疾飞。
千秋城的护城屏障已然亮了起来,正在攻击下闪着阵阵波纹。
朴耀玄仙一同飞了一段,只是到半路便落下去。
清岁扫了一眼,发现他在护城大阵边缘直接坐下,与其他仙家合力输送起灵力。
清岁则一直被印着到了城墙边缘。
俞云仙君正骑着青牛率领天兵冲锋陷阵。
与魔族对战的场面很不好看,对面都是些阴损招数,什么鬼爪怨气,骷髅头,搞得到处都阴风阵阵,血糊淋拉的。
“我到了。”清岁传音:“需要你们后撤一些。”
不然黑的白的撕扯在一起,分开成两边太有难度。
清岁话音刚落,青牛上的俞云仙君便抬起那柄银白色旗帜,下令撤退。
天兵们毫不迟疑立马就退,而对面的魔族则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直到那片银甲通通冲入屏障之内,血气缭绕的魔族大军猛地撞上护城大阵。
屏障猛的一震,光芒稍弱了些。
两方大军交接,不管是人数还是占地面积,想要将之完全包含在内,都需要一个极其庞大的幻境。
清岁凝聚心神,缓缓飞到城墙上空悬浮。
屏障在她头顶一臂之遥,因而不必担心自己安全。
随着清岁缓缓张开双臂,屏障之外天地变色。
一望无际的火海升腾而起,将方圆数里之内的整片魔族大军完全划入其内。
火光染红了天空,凄厉的哭喊尖锐到令人头昏脑胀。
“可以了。”清岁示意俞云仙君进去。
这是一个全新的幻境。
俞云仙君骑着青牛,一挥旗,果决地带着方才撤退的天兵冲进火海。
一进去,天兵们就震惊了。
他们能感觉到火海的灼热,却丝毫没有痛意,除此之外……他们发觉自己也变成了火,不管是伸出的五指,还是身上的弓箭都被火焰包围。
天兵们立刻明白了。
这样的自己在魔族眼中完全隐形。
魔族不仅看不到仙人,且被火灼烧的疼痛在幻境之中真实无比。
看着他们扭曲颤抖四处乱撞,先前参与过演练的天兵们同时升起一个念头。
——当时的清岁真仙,已很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完全是单方面的屠杀。
天兵们热血沸腾,大开杀戒。
人群之中,只有孔千翎惊愕的环顾四周。
对她来说,这片火海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她嗅到了凤凰之火的味道。
幻境之中,竟然连她的凤凰之火都能复制?
孔千翎不禁回头张望。
身处幻境,她已然看不到境外的清岁,视线中只有疯狂跃动、带着紫气的火苗。
但她仍看了很久很久。
转回来时,孔千翎脊背微沉,咬牙埋头冲进战场。
这个向来心高气傲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第一次生出了无力抵抗的颓败感。
幻境中的一切全落在清岁眸中。
她隔着火海单方面回视孔千翎,目光漠然。
是的,这片火海是幻境中的凤凰之火。
多亏了孔千翎啊——她的火焰太令人印象深刻。不管是温度气息,还是那种痛到疯狂的感觉,都令清岁记忆犹新。
因而,才能让它完全重现在幻境之中。
千秋城中,原本偷偷张望的凡间百姓们仰望上空。
渐渐地,他们不由自主地走了出来。
城墙之上,天女墨发飞扬,幽蓝色的群裳猎猎飞舞,她面前通天的火墙灼烧出太阳般的光。
她便处于骄阳中央,作为不可突破的守护者,被光耀镀上了一圈绚丽蝴蝶状的金色神光。
百姓们纷纷跪了下来,热泪盈眶地顶礼膜拜。
这场战役结束的很快。
俞云仙君他们回城时,收缴了一堆往常极难俘获的鬼爪、魂幡之类阴气森森的东西,将之封印进玉箱之中,准备之后仔细研究一二。
“真仙天赋绝伦,此番可是立了大功。”俞云仙君上前拱手,神情难掩激动:“此番战役魔族来势汹汹,比之先前几场都狠厉许多,想必做了万全准备。结果,不仅有来无回,仙界还几乎无甚伤亡,这全因真仙你之缘故!”
清岁宠辱不惊:“仙尊客气了。”
这回大范围的幻境倒是令清岁有些疲累了。
不过,收获更是不小——幻蝶本就是靠布施幻境修行,操控范围越大,控制规则越多,感悟便越长进,道行也会跟着突飞猛涨。
如今日的大幻境再来三四次,估计就能直接升品阶了。
——天赋便是如此不讲道理,旁人千年苦修,比不上这厢一朝体悟。
清岁缓步走下城墙,一抬眼,便见到马六十和马七九甩着尾巴又挤又拱,就跟先前抢胡萝卜似的攒足了劲儿。
一听旁边天兵解释,才知晓这回是在争抢她这个活生生的胡萝卜——两匹天马抢着要上前来让她骑?
清岁满脸疑惑。
这件事有什么好抢的?
不等清岁明白,那头马七九已故技重施,趁着马六十看向清岁,猛地抬起前蹄将其一撂,屁颠颠儿地跑了过来。
马六十:!!!
……清岁脚下确实有点飘,脑子也不想多转了,便顺了马七九的意骑到它背上。
然后立刻,清岁就知晓两匹天马为何会抢着让自己骑了。
千秋城的主路如华洲城一般空旷开阔,被清让出来供仙家行走。
道路两边,热情洋溢的百姓们拥挤在巷道口,有的人被托举起来探头围观。
人们挎着篮子,见到她的那一刻,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清岁骑着天马缓缓走过,便有一簇簇鲜花从两边巷道中泼洒了过来。
马七九头昂得更高了,一双圆溜溜的马眼中透露着神气自豪,仿佛也沾上了主子的荣光。
花朵越来越多,人们争抢着抛掷鲜花,却又时刻注意着分寸不往巷子外多跨一步。
很快,大道上变成了花路,处处芬芳扑鼻。
清岁看向两旁喜形于色的人们,不禁唇畔微扬,哑然失笑。
她很喜欢,很喜欢凡间的炽烈情感,烟火气息。
……
寿安城沧桑古老的牌匾上沾满了喷溅状血迹,石门之侧则竖着个破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字——魔界。
一个骷髅头在地上磕磕碰碰,一路慌慌张张地滚到城主府大殿中,用黢黑空洞的空眼眶看向上首,用刺耳的声音尖啸:
“魔尊殿下,仙界出了个大杀器啊——”
第46章 风头极盛 整晚战役纵观全局,魔族仿佛……
寿安城的‘城主府’如今前两字儿已被划掉, 改成了一个‘魔’字。
——魔府。
原本的正殿,此时站的都是邪魔。他们的相貌差异极大,要么面容可怖, 要么妖冶艳丽。昏暗烛光被他们满身阴邪之气冲的瑟瑟乱颤,像是随时要熄灭。
而上首正位,则摆了个不伦不类的罗汉床, 一身形高大的男子慵懒倚靠在上面。
这人姿态极不端整, 不仅曲着一条腿, 还抬起胳膊斜搭在扶手上, 使得黑衣袖袍外翻,卷起了猩红边儿。
“魔尊殿下, 我们这回损失惨重啊……”
下头的骷髅下巴卡哒哒开合, 一五一十地说起今日在千秋城外铩羽而归的过程。
“……幸好当时我这头被踹飞了, 那火烧起来时就在我跟前不到一寸处!若是我再往前那么一丢丢,今日就算是全军覆没了哇咔咔咔……”
靠在罗汉床上魔尊往口中丢了颗蚕豆,嚼得嘎嘣响。
他满头黑发随意束起了一捋,其余的披了满肩。虽是高眉深目相貌英朗俊逸, 可偏偏生着双赤红眼眸,昭示着此人绝非善类。
“瞬间火海燎原?应是幻境。”魔尊无餍将最后一颗蚕豆丢到口中, 拿手帕擦擦手丢下去,一旁立刻有罩着黑袍的白骨上前将之捡走。
“难吃。”无餍嫌弃。
“这……没办法啊。”一名女魔将陪着小心:“大城池里面有好吃的, 可都被神仙守着, 剩下的小村小店儿, 本身就没什么好东西。”
无餍赤红眼眸微抬:“所以, 你们为何没能再打下一座城池?”
所有魔将都缩了缩脖子。
被忽略的骷髅头急得乱晃。
先别说想打下来了,就今儿这状况,过去就是白送啊。
无餍扫了他一眼, 骷髅最后颤了下,不敢动了。
众魔将纷纷将视线转到无餍下首坐着的,一个面色苍白书生样貌的人身上,拼命使眼色。
看得出,这人是除无餍外,殿中地位最高的魔。
“殿下,那接下来怎么办?”这人不负众魔所望,开口问道。
无餍抬起赤红眼眸,唇角微勾:“大杀器?把它抢过来如何?”
殿堂中众魔将面面相觑。
没人敢提醒他说,咱除了趁那仙尊渡劫时出其不意,奇袭抢到寿安城外,之后再没进攻成功过。
……只是他们近来吊儿郎不理事务的魔尊殿下,这会儿怎么眼神看起来好像有点认真?
……
清岁在夹道欢迎中走完了花路。
这边事情一结束,便又跟着俞云仙君,一刻不耽搁地回到原本驻守的华洲城。据天兵说,这是为了防止魔族诡计多端,玩调虎离山。
“对了,俞云仙君。”抵达华洲城,清岁忽然想起一事,向俞云问道:“我见那朴耀玄仙状态与以往差异极大,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啊,你不知道吗?”俞云仙君耿直回答:“先前他因玩忽职守,害你险些神识崩裂的罪名被仙……罚下来,说是用不死就往死里用。于是我便让他出力多了些,战局不稳定时他倒也发挥了不少作用,只是后来被反噬得厉害,日后境界估摸着是到头了。”
清岁:……
好一个用不死就往死里用。
难怪如今心性大变。
清岁曾听说过,朴耀玄仙被罚下来时甚是开怀,自得于不用折损几千年道行赔当初她一个区区仙人。
然而如今,他折损的可不止是几千年道行的事,而是修行之道到此为止看到头了。
也不知他是何感受。
一回到兰园,两匹天马便绘声绘色地跟紫淑描述着千秋城的幻境之磅礴,羽彤却直说累了,径直回房休息。
清岁若有所思。
经历过今日这一趟,她已感觉到羽彤虽然人跟着下来了,可心中却还没放弃对她和仙尊修复婚约的希望。
清岁只能故作不知。
她的目光转向其他一人两马。
“最后,我背着清岁沿街道走过,凡人们抛掷来的鲜花都快把淹没了,真不知道那么短的时间,他们是哪儿找来这么多花朵。”马七九兴致勃勃。
马六十恨不能喷对方一脸口水:“卑鄙,卑鄙,总是趁马不备,一点都不公平!”
“好罢好罢,下次机会让给你!”
紫淑坐在小马扎上,听得惊叹连连不住抚掌,全无了先前在仙界时的老成持重。
天马们都很善良,没有说她在龙华城的尴尬,只说了风光快活的部分。
清岁想了想,走过去在紫淑身边坐下。
“六十,七九,我问件事。”清岁看向它们,问:“今日在龙华城,灵谷妖精们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你们认为……他们说的对吗?”
紫淑怔了片刻,问:“你灵谷的故人,责怪你了?”
在仙界久呆的人都练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清岁只略略一提起,紫淑便能猜出大概。
马六十和马七九对视了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感慨。
“当然不对。”马七九说道:“真仙的感受我和六十兄最能体会。仙界外表光鲜亮丽没错,可实际上等级森严,那些个束缚外头的根本想不到。”
“特别是我们这种底层……天马不如那些灵龟仙鹤之类的天赋卓越,我们化型难,修行更不易,仙界向来都是将费时费力又不讨好、别的祥瑞仙兽不愿接的活计扔给我们。”马六十低下头:“跟着真仙你,算是我们最安逸的时日了。”
马七九:“所以一有机会,我们毫不犹豫就跟着下来玩了……真仙你看,我们留在仙界是图仙灵气和偶尔的点拨造化,这些都得拿拼命干活来换。真仙你又不缺天赋,留着受那罪干嘛?”
“有道理。”清岁笑了,“你们够豁达。”
“你的生命,不该由旁人定论对错。”紫淑轻轻拍着清岁的肩膀,“我若是你,我也会这般选择。”
清岁迎着紫淑温和真挚的目光,感觉到了她是真的在认同。
清岁想起自己先前说要离开时,羽彤第一反应是怨恼,紫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面带担忧的望过来,目送自己离开。
直到在天门前,她默默跟着一起出现了。
这位格外持重的姑姑,从来不多说什么,却是仙界一直默默支持陪伴自己的人。
“紫淑姑姑,我们先前说好了回来后一起出去玩,不如现在出发?”清岁脱口而出。
“好,”紫淑爽快点头,“当初分配住处时那天兵给了一匣子银两,如今刚好用得上。”
马六十、马七九:“我们也去!”
两位女仙骑着两匹扑棱翅膀的天马,缓缓进了热闹的集市巷道。
在此之前,其他天兵和仙家也在城中游玩过,百姓们早已适应了常能看到仙家。
可今日来的其中一位,实在是太美了。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惊呼着上前去摸天马,母亲没能拉住,忙紧张又带着歉意地看向清岁。
而后,她便见清岁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脸蛋儿。
清岁看到了小女孩的两个小揪揪。
她想起自己先前也总是这副打扮。
百姓们见这位仙女是个友善的,纷纷大着胆子捧着各种物品靠近一点。
“仙女,这是我们自己种的果子,您要不要尝尝?”
“神仙姐姐,你吃不吃包子啊?”
“仙人,这是我娘做的枣儿糕,可甜了!”
当然要!
清岁惦记许久了!
在先前还是只小妖的时候,清岁每次进城都得努力隐匿妖气,扮作凡间孩童,生怕被人们发现。如今,她光明正大还如此受欢迎,怎么还忍得住?
紫淑寻常也见不到这般情景,当即被清岁拉着下了马,熟门熟路的开始串街。
不管是果子,瓜子,还是包子,糕点,只要不沾染荤腥,两人都买了些品尝,直将满街百姓欢喜得合不拢嘴。
一路吃一路走,直到巷子口时,一位首饰铺的娘子上前招呼:“神仙您可要进来试试发饰?您头发这般漂亮,若是梳起来,不知道得有多美了!”
紫淑停了下来,“倒是许久没给你梳头了。”
清岁化蝶后,原本的稀疏头发终于变成了满头青丝,整个人美得惊心动魄。
可是,她却很久都没有曾经看到亮晶晶发饰时,那种想要打扮的兴奋心情了。
化蝶至今,一头长发还未梳起过。
“好啊,那就有劳姑姑。” 清岁弯眸笑道。
首饰铺的娘子惊喜不已。
她原是没抱什么期望的……毕竟这些凡俗之物,比之其他仙女头上的着实过于普通,她只是看这位仙女生得如此好,头上却未戴一物,一时没忍住多了嘴。
清岁在铜镜前坐下。
首饰店的小娘子将店里收拾的很整洁,桌上还插了一束带着水珠的鲜花。
紫淑目光在店内转了圈,径直捧来那束花。
旋即,她手中出现一把檀木梳,十分灵巧地在发丝间穿梭编织。
首饰店小娘子看得都傻了眼。
片刻后,清岁对着镜子开心地晃了晃脑袋。
紫淑后退两步,露出了满意神色,“以往给你梳头就愁没得发挥,如今可好了。”
一头秀发堆叠如云,蓬松慵懒地斜缀着几朵花儿,衬着那双含水双眸,风光瑰丽。
的确是好看极了,蝴蝶就当配上鲜花才是。
两人一直玩乐到晚上才回兰园。
然而刚回去,清岁便又接到俞云传音,命她赶紧去传送阵。
不知是不是今日魔族败得太过惨烈,发了狠劲儿,竟趁夜再次敌袭了千秋城。
清岁立刻便赶了过去。
可没想到的是,这一去,整晚都未消停。
魔族如发疯般接连袭击两座城池,清岁跟赶场似的,跟所有天兵一起成了连轴转的陀螺。
直到朝阳初升,连布两次阵的清岁才收了幻境,将头抵在城墙上休息疲劳的精神。
“真仙今夜辛苦。”俞云仙君前来,抱拳感谢之后,眉头有些紧,“若下回仍是如此情形,真仙休息便是。”
清岁随意应了声:“嗯。”
俞云犹豫了下,才又解释:“魔族今夜阵势明显有所减弱,虽可能是昨日受创减员的缘故,但……我疑心没这么简单。”
这一夜动荡之后,俞云才忽然有些不安,开始担忧魔族有什么不好的意图——尤其是这个时间点,对方目标会不会是清岁?
虽然可能是多想了,但幻蝶只有一位,还是谨慎为好。
但看出清岁的倦意,俞云又安抚道:“目前情势还算正常,真仙倒也不必太在意,安心休息罢。”
“嗯,好。”清岁有气无力地应了声。
她到还能撑住,就是精神上有些累。
其实,清岁夜间便觉得魔族不太对劲儿。
整晚战役纵观全局,魔族仿佛出动的都是小喽啰,就跟主动过来送死似的。
……
仙界。
妄尘看着手中战报,陷入沉默。
祈白将茶盏放到桌上,声音中有些忧虑,“清岁下界后风头太盛,恐非好事。”
他轻叩桌面,“若是被魔族盯上……”
第47章 魔尊出手 清岁来不及反应,便见这黑衣……
“妄尘, 你我是不是该下去看看?”祈白抬头问道。
妄尘转眸看向他。
祈白神情端肃,一本正经,看起来完全是在为大局考虑。
“嗯。”
妄尘将军报销毁, 起身快步朝外走去。
在他身后,祈白脸上方才的严肃消融,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呵, 他就知道这人明明很关心, 却非得作出一副只有正事才能令他挂怀的模样。
清岁站在华洲城墙之上。
近几日魔族持续疯狂, 四处乱蹿, 好似疯子般毫无章法的骚扰,使得各城天兵们不停传送奔波, 苦不堪言。
作为后手的清岁虽不需像天兵们般每次都出战, 却也需要跟随着在各处辗转以防万一。
魔族像是在试探什么般……有时出动邪魔阵容起初很少, 少到她完全不用出手。
但见她不动,魔族又鬼鬼祟祟一点点增加规模,直到她布施幻境镇压。
然而清岁即便出手,魔族仍会卷土重来, 阵容稍稍比上次弱上一丝——魔族就像是在寻找清岁出手的标准似的。
几次三番,惹得俞云也暴怒不已, 已开始重新开始估算魔族数量,部署抢回寿安城的计划了。
然而今日, 魔军来到除一百零八主城之外防卫最森严的华洲城外, 还拿出了前所未有的阵容, 漫天魔军压境, 上来便将屏障攻的波纹震颤。
“清岁!”
俞云仙君的传音在耳边响起。
“明白。”
清岁淡定回应了句,飞身而起,悬空至屏障边缘。
她张开双臂, 城外霎时飞沙走石,尽数被漫天黄沙覆盖。
烈阳缭绕着火光,暴烈的穿透邪祟魔气。
一阴一阳,魔军顿时被压制地萎靡不已。
天兵们御起法器,进入幻境中后化为沙砾,隐匿在苍茫无垠的黄沙之中,魔军所过之处皆是血线迸射、魔气四溢。
妄尘和祈白前来时,便看到的是这样一幕。
沙漠之后,幽蓝色裙裳是唯一亮色。
她发髻高束,簪着几朵盛放到极致的娇嫩花朵,一双明眸波光流转却漠然无情,仿佛纯稚美丽又无爱无欲的神女。
如今的清岁是矛盾的,却又充满了令人无法抵抗的迷人魅力。只消看一眼,便似被幻梦笼罩,陷入不可自拔的怦然心动。
这是清岁蜕变以来,妄尘第一次看到她的真容。
刹那间,幻视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这张脸莫名让他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熟悉。
冥冥之中仿佛有声音在耳边萦绕。
这是上天给予的弥补,不需克制,只需付出全心全意,她就是普天之下最适合的那人。
妄尘有些怔忡,却更心惊。
幻境对周围灵力波动变化很敏锐,再加上这两人并不遮掩,清岁很轻易地感觉到了天边的二人。
她眸光微抬,朝那边看了一眼,神情幽静如湖,毫无波澜。
妄尘却在视线相对的这一刻心神一震,一时间,有些窒闷尖锐的疼在心间漾开。
祈白旁观妄尘神情微变,不由出声:“清岁待你最是真心,若是敞开心扉谈一谈,一切或能挽回。”
妄尘回过神,转眸冷睇过去:“这才是你要我来的目的。”
祈白一怔,自知瞒不过,便道:“其他担忧也并非虚言。”
妄尘当即拂袖离去。
“妄尘!”祈白连忙追上去。
妄尘速度极快,转眼间已离开华洲城万里之距。
祈白皱着眉头赶上,却不曾想妄尘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道:“此等天赋乃上天偏爱,谁能伤她?”
天道几乎给予了清岁通天彻地之能,将天地法则都玩弄于鼓掌之间。这般信赖偏爱,还需要什么保护?近身保护吗?
祈白登时被气的胸口痛,忍不住直言道:“你当真对清岁真仙毫无感觉?我看到的可并非如此。”
妄尘眸光暗了暗。
当然并非毫无感觉,但便是因如此,他才无法接受。
“世人常被皮相所惑,却不知真心可贵。”妄尘神色莫测,沉默半晌才只说了这一句。
虽是没头没尾的,可贯来了解他的祈白却还是听懂了。
“你在拿清岁跟三万年前的旧人比?”祈白感到难以置信,“你没想过,如此对清岁公平吗?”
三万年前他与故人在凡间共同经历过的磨难,难道要清岁也全走一遭才行?
妄尘沉默不言。
有些事若是没经历过,或当真能彻底放下,倒也罢了。
可自从庆功宴上清岁说出那句‘只是见色起意’之后,他便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她与那人的差别。
当初他掩饰身份修为,以凡人之身两手空空去见清岁,本心便是要抛开一切繁华盛景,看这天道注定的情缘人选是否当真契合。
起初他以为是,可庆功宴之后,他才蓦然发觉终究还是不同。
妄尘感觉自己仿佛被迷障遮了眼。
他最是反感以貌取人。
当初在凡间时,自己手脚尽断双眼失明,一介废人之躯与那人相识。那女子从未在意过这些,而他因双眼被剜,从始至终也没看到过她的相貌。
只因一张脸便能应下一桩姻缘的清岁,如何让他倾心相待?
不该如此。
可是,方才他再见清岁……那种熟悉的心动感,分明不住叫嚣着在神魂间聒噪。
妄尘对自己的心动感到愤怒。
除了这是天道作弄人心,以及幻蝶天生诱人迷幻之外,他想不到其他任何缘由能令自己如此。
既然是天劫,妄尘想,他必不能违背本心,得撕了这迷障。
妄尘一刻不停的回了仙界。
却不知,他这一走,下界有人狂喜。
黄沙遍野之外,一席黑衣狷狂的男子隐匿气息,毫无包袱地窝在坑洞中。
“还以为天道老儿又偏帮那群伪君子,要本尊今日白来。”无餍单腿屈着席地而坐,啃了口手中的苹果:“走了好啊,再过半炷香,就按计划行事。”
“是。”
数名魔将恶狠狠地应诺。
天道向来偏倚仙族,他们早习惯了处处不顺,更是经历过无数回功亏一篑。
这使得邪魔们格外残暴,更练就了做事不计代价的性子——哪怕为达目的,要用数万魔族在前消耗铺路。
对战接近尾声。
清岁食指相触悬在心口,微微闭上双眸。
前所未有的庞大幻境太过消耗精神,她有些累了。
好在快结束了。
黄沙之中到处狼藉,剩余的魔族实力较强,仍在负隅顽抗。
但他们看不见周围的仙族,被诛灭在所难免。
忽然,一道血红光影携带八束魔气冲天而起,正巧在幻境边缘之外的位置。
清岁猛然睁开眼眸。
这些气息绝非寻常所能见到的魔族。
这些时日,清岁通过操纵幻境,对魔族的实力已有了大致了解。
除了手段残暴、破坏力比相似修为的天兵们稍强之外,他们的真实实力与仙界相对应,也有品阶高低之分。
普通魔军大概是仙人、真仙实力,领袖者实力则相当于仙界的金仙、玄仙,据清岁和俞云私下交流得知,正式开战以来,魔军出征大多便是如此阵容。
为了确保清岁施展幻境时心中有数,俞云早先便对真实军情和盘托出。
“魔族手段狠厉诡计多端,才致使我们起初措手不及,高估了对面实力。仙尊遭遇天劫之时,险些以为对面也有一位魔尊,可后来仙尊与仙帝殿下降临,迅速控制局面并派遣所有金仙下来后,仙界便重新取得了主动权。
据我等估量,魔族的底牌便是寿安城内坐镇着的几个魔头,实力相当于仙界仙君品阶。因数量稀少,他们唯恐造成损耗,轻易不肯出城。”
近期的作战情形完全符合俞云仙君所说,这也是仙界有底气认为再过数月便可反手围攻,将魔族尽数诸灭的原因。
可是现在!
道行远超同类的魔族忽然出现了。
清岁幽静的明眸中掀起波澜。
这几道气息个个都极为可怖!不仅有几人的威压感与仙君品阶不相上下,居中那道血红残影更是莫测至极,凭感觉来看,似乎……比祈白仙帝更强盛几分。
清岁的幻境并非真正可无视所有品阶。
金仙、玄仙尚且好说,俞云仙君进幻境试过后表示,倘若仙君品阶者全力突破,那幻境中的变幻速度在目前极难完全将之死困在内。
但即便如此,先前他们也以为完全够用了——不能死困,困上一时半刻,等到仙族同等实力的仙君品阶进入,用幻境带来的完全优越性将之缠住,那么即便是堪比仙君品阶的魔族,也定能有来无回。
可现在却出了岔子。
这道血红残影,清岁目前的品阶与其相差实在太远,再加上如此大的幻境长时间维持,她早已疲惫,根本无法拦住。
不到一眨眼的功夫。
他们已从上空穿越幻境,狠狠撞在了屏障之上。
翁——
屏障开始剧烈震动。
那倒血色身影在眼前现出身形。
一席黑衣,血红瞳色给英俊的面容带来了妖冶感。
他单掌按在屏障之上,轻轻勾起唇角,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
清岁心头一震,精神力彻底难以维系。
哗——
顷刻间幻境崩塌,茫茫黄沙化作飞烟散去。
城外残存的魔族骤然看到周围包围而来的仙族,当即暴起拼死反扑。
仙族由暗转明,连忙反击。
“怎么回事!”孔千翎接了魔族正面一击,愤怒地朝城墙上看去。
这一看,她瞳孔剧震!
啪!
屏障破开了一个口子。
清岁来不及反应,便见这黑衣邪魔袖袍翻卷,一只有力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如同被捏住翅膀的蝴蝶,毫无还手之力地被硬生生拽出护城大阵!
电光火石之间,清岁陡然明白过来。
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有蓄谋的抢掠。
第48章 口腹之欲 小蝴蝶,我又未拿你怎样,你……
“放开她!”
俞云仙君自青牛上飞身而起, 将手中银色的旗帜抛掷过来。
旗帜蓦然扩大,化为一柄长.枪朝着无餍袭来。
然阶级差距犹如天堑。
黑衣男人拽着清岁化为一道残影,转瞬间消失无踪。
银枪当啷一声击了个空, 穿过碎裂的屏障掉落到城墙之上。
“守城——”俞云仙君目眦欲裂。
城内的天兵浩浩荡荡冲向城墙,屏障也光芒闪烁着重新愈合。
随着无餍前来得几几名魔将却不恋战,心知这城池内防守严密, 眼看无餍得手, 当即也一声长笑, 招呼着剩余幸存魔军速速遁走。
清岁连反抗都来不及, 面前已然改天换地。
华洲城转瞬之间已消失不见,疾风被这黑衣魔头冲散, 如箭矢般带着她落向黑气弥漫的城池。
那是寿安城。
清岁心下悚然。
落在一个实力堪比仙帝的魔头手里, 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可下一瞬, 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恭迎魔尊!”
寿安城中,灰蒙蒙的颜色就像乌云笼罩大地,满城形状各异的邪魔们俯首跪拜。
清岁一颗心坠到了谷底。
起初的传言竟是真的,魔界是当真出了一位魔尊。
只是既然如此, 身为魔尊,他为何从不现身, 只派出些实力不算最强的魔军一次又一次徒劳进攻?开战至今,仙界已在房间陆陆续续设下护城大阵, 他们每次攻城都是无用的消耗啊。
黑衣魔头未理跪倒的满城魔军, 径直带着清岁落入城主府后院中。
清岁竭尽全力, 凝聚起一缕精神力布施幻境。
甫一落地, 茂密森林便拔地而起,手腕粗的荆棘带着毒刺飞舞,瞬时将眼前这魔尊卷成了个粽子。
无餍手中一空。
幻境一成型, 其中一切皆随清岁心意而动。
她瞬间将自己化为清风,从魔尊手中溜走。
幻境虽困不住他,但他也别想在幻境中找到清岁。
清岁隐匿行迹,悬浮在树梢枝叶之间,悄然观察着被荆棘淹没的魔尊。
吱呀——
万千荆棘应声而碎,露出其中的英朗挺拔的身影。
“呵,真狠。”无餍抬手在脸上轻抚过,那些被扎出的血点瞬时变淡,“竟然用吸血灵藤。”
吸血灵藤,顾名思义,喜嗜鲜血。
因自身毒性过强又有灵性,被它缠绕住的对象被刺中瞬间便会浑身剧痛,神仙也难以忍受。
被一根缠上已是很烦人,更别说这么千百根,摆明了就是让他疼。
可无餍却毫无反应,就像这无数血点子不存在一般。
无餍仍唇角轻挑,带着脸上残余的点点血渍,不紧不慢的四顾打量:“让我看看藏到哪儿了?”
强大的神识一寸一寸从幻境中掠过。
清岁竭力保持心神镇定,彻底融入幻境之中。
魔尊的神念很快翻遍整个幻境,被收了回去。
“啧,真能躲。”无餍感慨一声,却并无意外之色,“天道老儿可真舍得。”
他负着手,不紧不慢的在森林中踱步,就像欣赏风景般四下打量。
旁观的清岁忍不住的提心吊胆。
就像一个果农透过窗缝,看到了自家果园里进来一只老虎。那老虎悠闲自在闲庭,这头却只能煎熬的躲在房屋里,生怕老虎发疯。
“不愧是幻蝶。”无餍停在一棵千年老树前,伸手在树干逼真的树干纹来回摩挲,动作堪称温柔,“果真与现实毫无差别。”
清岁一阵心惊肉跳。
自己才蜕退变不久,所属种族更是只有仙界知晓……这魔尊怎就能信口说出幻蝶二字?
他是从何得知?难道仙界中有同他通风报信之人?
……若是如此,他又为何轻易将这消息在幻境中吐露出来。
——他就那么笃定,自己无法逃离?
清岁越想心中越沉。
这魔尊从现身那一刻起,就极其邪性,带来了无数谜团。
底下,无餍将森林逛了一遍,停在一处潺潺溪流边。
他毫无顾忌地径直坐下来,伸手撩了撩清亮的水后,索性枕着双手躺下来闭目养神。
清岁咬牙切齿。
这魔头是要与自己熬下去了。
一个磨盘大的巨石在无餍头顶上方凭空出现,嗖的落下。
眼看就要将那张俊脸砸扁,一根修长的手指忽然竖起,将石块儿顶在离鼻尖毫厘之间。
“小蝴蝶,”无餍眼睛微睁,噙着丝痞笑,“我又未拿你怎样,你着急什么?”
清岁自然不应。
只是草丛之间又出现几只尾部泛着紫色的毒蝎,匍匐着往他身上爬去。
无餍指尖向上一抬,磨盘大的石块儿一歪,正好将那两只毒蝎子压扁。
他掀起眼帘,用那双石榴般红的弯眸望着幻境中的蓝天,“本尊不过是在你地盘躺上一躺,何必如此小气?”
清岁头皮发麻。
幻境之中一切都尽在清岁神识掌握之中,他望向虚空的双眼投映在意识里,便当真如那老虎隔着草庐的窗户,同果农四目相对了一般。
换谁谁不急?
“这样。”无餍忽然起身,手臂搭载曲起的膝盖上,目光狂热道:“你变两只羊来给我,我稍后便离开。”
羊?
听闻魔族茹毛饮血,噬取万物之灵做养料。
只是幻境之中一切都为虚幻,出去之后此间一切都不作数,清岁实在想不通他要羊干嘛。
虽不知晓这邪魔说话是否作数,但试一试也无甚妨碍。
清岁稍稍思忖片刻,有了主意。
两只雪白羊羔缓缓从树林中走出。
无餍眼中骤亮,抬起食指隔空一划,顿时羊喉被无形锋刃切开,倒了下去。
接着,他毫不避讳地当场开膛破腹,在清澈的溪水中扒了皮毛。又折了根树枝将两头收拾干净的全羊架在火上烤。
来点盐。
无餍敲了敲身旁石块。
清岁:……
她万万想不到,这魔头竟只是为了口腹之欲?
一碟雪白的盐粒出现在石块上。
无餍端起碟子,信手一挥,盐粒飞起,碎屑均匀的落在两只全羊上。
他搁下碟子,又到:“辣椒,八角,花椒……”
清岁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期待和狂喜。
天外之地竞残酷至此,连堂堂魔尊都吃不上肉?
情形有些超出预料。
无餍要的东西出现在他身旁。
各种香料悬空而起,碎裂成细细的粉状铺在烤全羊身上。
很快,羊肉滋滋的冒起了油,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味儿。
无餍一双赤红的眼眸,享受般盯着两只全羊,一刻也不舍得移开。
蝴蝶习性是吃素,清岁对这肉香味儿没什么感觉。
然而看那魔尊的痴迷模样,竟真有几分相信他会为了两只虚幻的羊肉听话离开。
若真如此容易……这魔尊对,自己许是没有诛杀的念头?
那么,便是有所图谋了。
清岁镇定下来,准备静观其变。
既然深陷于此,如今想要逃脱,最大的希望就是在于仙界救援。
只是,不知以自己的价值,仙界愿花费多大的力气。
溪水边,无餍不怕热地伸手掰下来羊小排,一口咬了上去。
皮焦肉嫩,赤红的眼眸满足微眯起来。
羊小排三下五除二被吞吃干净,无餍持续上手,动作快而利落的又掰下一块肉。
仿佛在享用无上的珍馐,他一口接着一口,转眼间一整只羊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干净骨头,连肉渣都没剩。
无餍很快又开始霍霍向另一只。
清岁再次瞠目结舌。
幻境之中一切都随她心意,刚刚的盐和香料中,都被混进了大量化解魔气的克魔之药。按照预想,这魔头此时应承受着抽筋扒骨之痛,根本不该如此淡定。
即便他以修为箱相抵,也不该毫无所觉……世上难道有人宁愿忍痛也要吃着虚幻的食物吗?
是的,有。
无餍风卷残云的将第二只羊也吞吃入腹,浑然不顾身上溢散开的丝缕魔气。他就着溪水洗净双手,懒洋洋的起身伸了个懒腰。
“味道不错。”无餍满足的望着森林,意有所指道:“下次莫要再添加乱七八糟的东西。否则,休怪我不守承诺。”
说罢这句,他身形一动,从幻境中消失不见。
竟真的离开了。
清岁缓缓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看能不能等到仙界的救援了。
只是,她还可以相信妄尘吗?
……
“什么?”
苍穹宫前,听闻到消息的妄尘神情巨变。
【殿下,那邪魔乃是魔尊境界,事发突然,我等未能阻拦,请殿下降罪。】
祈白愕然。
他先前虽说过清岁风头太盛,但心里只认为以魔族如今情况,仙界不至于连她都保护不了。
可没想到,只是托词的一句担忧,真的一语成谶。
魔族什么时候冒出来个魔尊?这些时日魔族被诛灭无数,他为何一直不出现?
祈白冒出一身冷汗。
妄尘拂袖而起,飞速朝天门而去。
他的心头乱成一片。
刚才下界时不该草率返回的,如果他刚刚在场……
他在烦扰的杂念中穿破云层,直直落向寿安城。
无餍出了幻境,候着的黑袍白骨咔嚓响着弯腰行礼,“魔尊,华洲城的天兵正朝此处赶来了。”
“看来时间正好。”无餍掩口打了个哈欠,摸了摸一出幻境就空落落的肚腹,不满道:“那华洲城现在便虚了,按计划行事。”
“是。”
第49章 无法接受 祈白知道,这个没把自己心意……
妄尘刚抵达寿安城上空, 下方便有一道血气冲天而起,在前方拦住他的去路。
血气散去,凝为人形。
一席黑衣翻卷着不时露出猩红色的里衬, 那张脸俊逸中带着邪气,微眯的桃花眼中赤红一片,朱色微挑的唇畔带着讽意, 看向妄尘的眼神竟带着久别重逢般的熟稔。
妄尘面色微变, 瞳中漾起意外, “是你。”
“如何, 没想到我还能活着?”无餍忍不住咧开唇角疯狂大笑,“哈哈哈哈……你当这天下, 只有你能位及尊位吗?”
妄尘眸光暗沉, “邪魔外道, 天地不容。”
按理说这是最不该在三万年前存活下来的对象之一,可他如今却偏偏站在这里。
“多谢赞扬,”无餍轻拂着骨瓷般精致的下巴,显然对妄尘对评判不痛不痒, 他唇角仍扬着夸张的弧度,血红眼瞳中却是阴翳一片, “你猜,你我交手, 谁占便宜?”
妄尘身负载世功德, 三万年来又顺风顺水, 实力自然深不可测。
只是, 他早先刚为保下凡间一百零八座主城消耗了大量修为法力,之后又遣散功德延迟天劫,虽近期一直在仙界重新积蓄能量, 可毕竟先前消耗过大,他又能补回多少?
相同阶级下的交手,可不是能轻易全身而退的。再说,即便他侥幸赢了,也讨不到好——经历大战之后,当天劫再次降临,他还能如何抵挡?
直到这时才赶过来的祈白一见无餍,神情便是剧变:“他!他是……”
三万年前那个魔子?
“嗯。”妄尘平静开口,“祈白,你去华洲城。”liJia
俞云正率领天兵前来攻城,可看到眼前这人的第一眼,妄尘就确定,这疯子定然会趁虚而入。
祈白挣扎了片刻,一拱手:“是。”
“哈哈哈哈……你当只仙界有仙帝,我魔界便无魔王不成?”无餍阴森森的笑道:“一个祈白就妄图保下华洲城,是不是异想天开了?”
妄尘眼眸微眯。
先前天劫降临时云舟从寿安城上飞过,曾有一道声音向上喊话。
那声音不是无餍,但实力……确实超过仙君。
仙界本以为那人便是在寿安城坐镇的最大底牌,可如今却知并非如此。
“华洲城,和那只小蝴蝶,你只能选一个。”无餍嚣张地摊开双手,开诚布公。
若是选择就清岁,就需要打败眼前的无餍。
仙尊与魔尊之间的较量并非一时半刻就能结束,在此期间,华州城内满城百姓将陷入危机。
但若转头去守华洲城,待到下次再来……清岁处境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你可以赌一把,看你从华洲城回来,小蝴蝶有没有被我藏起来呢?”无餍阴恻恻地补充。
妄尘用洞悉一切般的眼神看着无餍,笃定:“你想赶我去华洲城。”
“啊,被你发现了。”无餍大方承认:“比起华洲城那些凡夫俗子,在本尊眼里,还是这小蝴蝶更有魅力。若你也是这般想,就可以动手了。”
清岁和华洲城满城百姓,孰轻孰重?
无餍在这寿安城中候着,已然是做出了选择。
可对妄尘来说呢?
妄尘手中出现一柄银剑,缓缓抬起,剑尖凝聚起万丈光芒。
无餍唇角笑意滞住,眼中浮现一丝意外。
银剑以雷霆万钧之势斩向无餍。
无餍手中立刻凝出一把魔气缭绕的漆黑钢刀,扬手横劈过去。
两股力道相冲,爆发出巨大的冲击力!
寿安城中狂风大作,魔气四溢。
无餍神情一垮,面上肃然。
然,此时的妄尘面色更难看。
空中微微的波动传来,他回首遥遥望向华洲城方向。
下一刻,银剑气势收敛。
妄尘冷冷睨了无餍一眼,转身离去,须臾间消失不见。
无餍唇角再次勾起,“呵,哈哈哈哈……”
他乐不可支地张狂而笑。
清岁站在枝叶茂密的树梢之上仰望天空。
寿安城上空所发生的一切毫无遮掩,尽在她的感知之中。透过幻境,清岁甚至连妄尘转身离开的背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熟悉的失落感缓缓裹挟而来。
短时间内,看来是出不去了。
清岁收回目光,微微叹了一口气,内心对这种情形却没有丝毫意外。
清岁太了解妄尘了。
在那魔头将两个选择摆出来的那一刹,结局便已注定。
或许对妄尘来说,能挥出那一剑,已是莫大的关怀了。
他永远对得起全天下的人,却永远吝惜给予她一丝温情。
还好自己已然对他心死。
清岁自嘲的苦笑一声,否则,此番又不知该如何心碎。
清岁来到幻境边缘,不抱希望的试探着向外踏出一步。
刹那间,一股不易察觉的气流迎面而来,清岁立即后撤,在幻境中化为无形。
她刚刚跨过的地方,一道身影咻地闪现。
无餍伸手抓了个空,短促的笑了一声,“跑的真快。”
“魔尊殿下。”披着黑袍的白骨微微躬起一身咔咔响老骨头:“这幻蝶要如何处置?”
“处置?怎能用处置一词?”无餍笑睨了它一眼,“这般贵客,自要是以礼相待,软磨硬泡,说服她堕魔了。”
白骨:……
白骨迟疑了半晌,因着自家主子不着调的性子,一时竟有些分不出真假。
“这幻蝶与仙界那妄尘有婚约。”白骨干巴巴地说道。
“那又如何?”无餍嗤笑一声,理直气壮:“本尊还就看上仙尊夫人了。”
他定定地望向幻境,就像要看进清岁的内心:“凭何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是他的?”
无餍赤红的眼眸带着讥讽,“上天巴巴的把三界第一风华绝代,第一天赋卓绝的女子捧到那妄尘跟前,他却不屑一顾。
你说,他不稀罕,还不允许我去抢来不成?”
“这……自然是成的。”白骨磕磕巴巴的回道。
这魔头竟有那样的心思,还明目张胆的说了出来!
幻境之中,清岁头皮发麻。
这魔头的目光太过疯狂,方才那最后一句,看似在问身边的白骨,可清岁却分明感觉到他是在通知自己。
清岁暗暗提起十万分警惕。
他不怀好意如此不加掩饰,可见其性格乖戾,须得时刻保持最远距离。
如今虽被困在这里无法外出,但先前多场幻境布施已隐隐让她有了临突破的感觉。只是如今寿安城内魔气四溢,天地灵气已遭污染,不宜突破。
清岁想,自己只需找到一次机会离开寿安,许就能一鼓作气达到金仙之境。
届时,便能布下更具迷幻性的幻境,逃离魔头身边也便也不无可能。
仙界靠不住,她便得靠自己。
这般想通之后,清岁化为一片寻常的树叶,在幻境之中慢慢回复精神之力。
然而,清岁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寿安城她倒是离开了,可却还不如呆在这里。
……
华洲城外,焦黑土地上散落了一地骷髅,破烂的黑袍搭在从头顶到肚腹裂成两半,肠穿肚烂的魔女身上。
她剩余能动的半张脸还在抽搐着狂笑,看着包围着她的众仙家,目中满是讥讽。
“伪君子,你且等着,总有一日让你满盘皆输!”
破碎的声音从魔女神魂中迸发出来,带着满腔恨意。
妄尘手中银剑哒哒滴血,眼中尽是阴霾。
方才他一过来,那名文弱书生般的魔王便直接遁走,剩余几个走不掉的魔将死了几个,活捉的自戕几个,就剩眼下这一个魔气溃散还吊着口气。
妄尘冷然朝着魔女抬手,一道透明魂魄从那分裂的躯体中飞出,落入手中。
他手中灵光大盛,当即对这魂魄使用了搜魂之术。
“啊——”
魂魄中发出了凄厉的叫喊。
半晌,妄尘手中一紧,那抹魂魄顿时化为光点,烟消云散。
“如何?”祈白问道:“那些天外之地都搜出来了吗?”
魔族在天外生存了三万年,谁也不知晓他们搭建了多少个天外空间。
这些时日的对战中,仙界顺着踪迹搜寻出了数个位置,本以为是全部,可从如今忽然冒出来的魔尊、及被他毫不犹豫舍弃的魔将来看,先前的一切推断,恐都得推翻重来。
方才华洲城护城大阵震荡,妄尘不得不赶了过来,那么……再回去时,清岁很可能已不在寿安城了。
妄尘握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艰难道:“她所知亦非全部。”
说完这句他振袖而去,急急赶往寿安方向,瞬时便已走远。
众仙竟从那背影中看到了焦灼。
“玄宴,你留守华洲城,俞云,率兵跟来!”祈白短促地交代了句,便也飞快跟上。
这个还没把自己心意弄清楚的家伙,此番恐怕是要失控了。
寿安城上空弥漫着重重阴霾。
妄尘手持长剑,人还未到剑锋已至!
天光乍现般锐利剑气从天而降,直直刺向城主府中!
轰!
魔气翻腾,城主府崩碎开来。
强烈的波动引得空中云雾碰撞,顷刻间,大雨倾盘。
片刻后,一道黑色身影才扛着刀,不紧不慢地飞了上来,与妄尘对峙。
“怎么?这会儿来找人了?”无餍朝他挑衅嗤笑,眼角眉梢尽是自得:“你不觉得有些迟了?”
这么久还没能将人藏起来,等着他来找,可能吗?
妄尘沉眸不语。
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他没有掐避水诀,任由冰凉的雨水将他包裹。
先前凭借婚约盟誓之间的一缕连接,他还能隐隐感觉到清岁在城主府中。
可如今再来,却已经失了踪迹。
其实他来时便知,大概是来不及了。
只是当事情真正发生时,他才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令人无法接受。
不久前抵达华洲城,看到众魔纷纷逃遁被诛灭的那一刻,妄尘猛然意识到——这回,清岁是因自己的选择,坠入了难以挽回的深渊。
他们是天道注定的姻缘。若是抛开那些前尘过往带来的影响,她确是始终心思明净积极努力,从未有过丝毫过错。
在仙界时他对她的处境并不多过问,那是因为知晓那些人不会真敢拿她如何,可如今……
雷声隆隆,电光照亮了他颤抖的眸。
第50章 诱她入魔 我们魔尊就是看中了你又美又……
漫天银甲天兵从天而降, 祈白和俞云赶到的时候,一明一暗两人已打得天翻地覆。
对面,一望无际的魔军如黑云般密不透风, 隔着对战的两人,与这边遥遥相望。
仙尊与魔尊的对战,旁人根本无法靠近。
直到雨势越来越大, 明暗厮斗着坠入城中。
妄尘手中光耀刺目, 一把将无餍掼在城墙上狠狠抵住。
他神情冷厉:“把她交出来。”
寿安上空, 魔军与天兵终于跨入战线, 或黑或白的身影兵戎相见,不时有身影如流星坠落, 从天空落入凡尘。
一切恍如三万年前情形再现。
无餍勾起的唇角, 一缕猩红血色沿着嘴角溢出。
“哈哈哈哈……”他低低地笑出声来, 缓缓抬头,目中闪烁的得意仿佛他才是占上风那个。
“我早说过,你如今再来已然迟了。”无餍一字一字说道:“你消耗这些仙力,最终还是我赚。”
轰隆——
无餍话音刚落, 天地震动,祈白和妄尘腰间传灵玉开始不断闪烁。
【殿下, 龙华城外出现空间裂缝,大量魔族涌现!】
【殿下, 华洲城外出现空间裂缝, 魔军涌入!】
【殿下……】
妄尘凝眸。
“如何?你还要在这儿与我对战么?”无餍讽笑道:“我出动十万魔军, 纵使全军覆没也不痛不痒, 你呢?你可能承受一座城破?”
【妄尘。】
祈白的传音在耳边响起,其中饱含无奈:【撤吧!你还有天劫在后,再耗下去得不偿失……】
清岁已然落入不知哪个天外空间之中, 如今魔族光脚不怕穿鞋的,行事肆意不计代价,仙界却背负着千千万万平民安危重任,每行一步都顾忌重重。
妄尘眸中怒气翻涌几欲喷火,染血的手微颤着渐渐松开……
……
清岁虽知晓城主府中必有蹊跷,可仍没料到,这落脚之地便是空间裂隙存在之处。
空间裂隙骤然出现,无声无息地整个幻境卷了进去!
五行之力被撕扯的粉碎,顷刻间幻境崩塌。
清岁现出身形,从空中往下坠落。
眼前是令人窒闷的黑暗,她悚然回头,发现地面上有一簇幽绿鬼火,一小拨看不清模样的人正仰首看着自己方向。
清岁闭目凝聚精神,想重新调动五行之力凝聚幻境。
片刻后,她震惊地睁开眼眸。
这里……五行之力稀薄到几近于无。
是了,天外之地与三界关联极浅,哪儿来的五行之力。
砰!
清岁重重落在凹凸不平的嶙峋石块儿上咕噜噜滚落下去,粗糙的棱角剐蹭过绚丽的裙摆,蹭掉一层微闪的粼粉。
“这便是魔尊看上的幻蝶?”一道甜丝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清岁微微仰头,这回,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这是名衣着极其大胆暴露,雪肤红唇,一头卷发垂在胸前的魔女。
她那身黑色的纱衣薄如蝉翼,上衣极短,露出雪白平坦的肚皮,下裙又很透,自大腿往下,白皙笔直的双腿若隐若现。
对上清岁视线,她嫣然一笑,脸上尽是妩媚风情。
三界无论是仙是人亦或是妖,都从无这般大胆打扮的女子!
清岁看了一眼,便别开视线。
“果然不俗。”这魔女拉住清岁的手腕,“你随我来。”
清岁硬是被她扶起身,连拉带拽地开始往前跑。
由不得清岁拒绝,其他几名著黑衣的魔也紧紧跟着,在石头间转腾跳跃,跨过暗流。
在黑暗中行了一段之后,前方出现另一道空间裂缝。
而后,又接连转好几次裂缝。
清岁明白了。多次转场,只怕是为了防止自己逃跑,或被仙界追踪到。
这些魔族品阶比清岁强得不止一点,用不出幻境的清岁根本无法反抗。不过念及那魔尊对自己存有招揽之意,一时半刻之间应不会有恶意举措,便索性静观其变。
天外空间的气息让人有种至闷的压抑感,连呼吸都感到沉重。
清岁从没来过这般极致的黑暗中,头晕眼花的被带着走了很久,才终于在又一次跨越过空间裂缝之后,看到了一丝亮光。
那是一些浑浊模糊的明珠。
无数披着黑袍的魔族来来去去,见到身边魔女那一刻俯身跪拜,“拜见曼瑶魔君。”
清岁眼眸微眯,意识到自己许是来到了魔族的大本营之一。
而令她心跳加速的是,这里的五行之力比先前途经的几处空间都浓郁了些。
这意味着……自己或许可以施展幻境。
正在这时,那魔女转头看过来:“你叫我曼瑶便可。放心,殿下交代过,任何人不可对你不敬。”
她大大方方露齿一笑:“不过以防万一……”
随着这句话,清岁手腕一紧,感觉到被套了个什么东西。
低头看去,却是一个沉颠颠的黑色镯子。
不等清岁询问,曼瑶已然解释道:“此乃锁灵环,在你愿意成为魔族之前,此环不能解下。”
锁灵环?
清岁心头微沉,尝试运转仙灵力。
不出所料,经脉之中空空荡荡,一丝灵力也提不起来。
她被限制了。
“若我始终不愿呢?”清岁问。
“殿下说,你迟早会同意。”曼瑶笃定道。
“是吗?”清岁心中只觉讽刺。
他凭什么笃定?自己为何会与毁掉灵谷,肆意屠杀生灵的魔族狼狈为奸?
看出清岁心中所想,曼瑶说道:“殿下说了,你被仙界那帮伪君子荼毒已久,一时间难免醒不过神儿。不过无碍,我会带你了解真正的魔界。”
清岁垂眸笑了,“我对魔界没有兴趣。”
这句话说出来,清岁自己都暗暗有些吃惊。
是的,当下她最真切的感受就是……不感兴趣。
清岁知晓,若站在这里的是御宵殿中任意一名金仙,许都会急切的想要追根究底,探清魔族内部——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可清岁没有这种感觉。
事实上,自从知晓妄尘真正心意之后,清岁对于仙界便已厌倦腻烦到极致。
仙界如何,他们是胜是负,清岁其实也并不关心。当初答应去华州城,不过是因为魔族残暴,凡间正值战乱,无处可去罢了。
愿用自己的天赋帮助仙界对抗魔族,也不过是换得栖身之地,纯粹交易性质而已。
想通这一点,清岁忽然有些想笑。
既如此,只要魔族暂时不打算伤害自己,自己又何必着急逃走?倒不如徐徐图之,走一步算一步。
反正仙界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曼瑶望过来的目光媚眼如丝,带着诱惑:“不感兴趣是因为你没见过。”
清岁:……
清岁被她看得发毛。
这魔女一看就不正经,就跟那种时常引诱人间书生的坏妖似的。
不过被魔女这么一说,清岁还真有些疑惑,是什么让她如此有信心?
“你可知,三万年来魔族是如何存续下来的?”曼瑶问道。
清岁看着眼前数量庞大的魔族,“总归是与三界脱不了干系。”
“不错。”曼瑶坦荡点头。
魔界的环境极其恶劣,不管植被还是动物,都给人一种粗犷的凶恶感。
他们的住所是一座座用石块搭成的屋子,清岁甚至觉得,凡间的小村庄都比这里来的精致。
“我们魔族信奉人性本恶。”曼瑶带着清岁缓缓走向前方最高大的一座石屋,“人间的一切恶意,不管是贪婪、嫉妒,还是怨恨、不甘,都可为我们所用,成为魔族的养分。仙界总说魔族邪恶,可你看看,三万年来人间养活了多少邪魔?邪恶的,真是魔族本身吗?
倘若人间当真清正,又缘何会有今日魔族反扑的机会?”
“再者,”曼瑶斜斜觑着清岁,“你来告诉我,是否当了神仙,就没有恶念呢?”
清岁微微弯唇,眸中却没有笑意,“看来你们对我在仙界的经历,都一清二楚。”
若是神仙没有恶意,她便不会下界,若是没有下界,今日也不会沦落到在这儿听什么人性本恶。
“看吧,你心里也都清楚明白。”曼瑶挑眉轻笑,眉眼间灵动魅惑。
清岁倍感荒谬,“那么,我都无法接受仙界的阴暗面,你们却以为,我如何能接受你们魔族更为残暴的邪恶?”
“我们的恶念光明正大从不掩饰,怎么不比那群伪君子一边欺负人,一边要你该感恩戴德来的好?”曼瑶理所当然道:“就像我们魔尊,就是看中了你又美又厉害,才会宁肯不要华洲城,也要拦着那仙尊妄尘把你抢回来。
如今我劝你加入魔族,亦是想对付仙界,目的可有掩饰?那仙尊妄尘一个大尾巴狼装纯情小白兔,用情情爱爱的把你骗入仙界,你以为他爱你,结果他只是不想忤逆天命,谁更坦荡?”
清岁唇角拉直,“够了。”
妄尘根本不心悦自己这件事,她早已知晓,也已逐渐从那件事的阴霾中走出,用不着旁人再戳伤疤。
“我说到你的痛处了。”曼瑶不急不恼,直率笑道:“你不怨他吗?不恨那些捧高踩低,自命不凡的家伙吗?若是不怨不恨,当初为何要越阶挑战那孔雀?可若是恨,又为何要逃避这些情绪,隐忍到险些丧命?
我们魔族可向来不会如此委屈自己。”
清岁心神一阵激荡,她定了定神,看向那张娇媚动人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心头那股邪火压下去。
只能说,不愧是以恶念为食的邪魔,对于激发人的恶念,她是擅长的——那一番话,简直是手起刀落,熟练剜开旁人伤疤,在往里狠戳几刀。
杀人诛心。
“所以,你劝我莫要委屈,索性堕入魔道,肆意而为?”清岁环顾周围破破烂烂的石头房子,看了一圈后,目光又落回脚下凹凸不平的地面。
她笑着对曼瑶道:“而我眼前肆意妄为的你们,却是一时痛快之后在这天外蛮荒之地,受了整整三万年的委屈。”
曼瑶妖娆妩媚的笑容顿时凝滞了一瞬。
第51章 过往重现 妄尘向来镇定自若的眸中激流……
“那有什么, 有仇就报,打不过先跪,没什么可耻的。”曼瑶镇定地道。
清岁但笑不语。
一跪三万年, 也快跪疯了吧。
说话间,两人进入那幢高大的石头建筑中。
热火朝天的呐喊声迎面而来,激烈的声音让清岁觉得, 若不是这建筑上有法阵, 只怕都要被喊塌了。
清岁的目光自然地被下方中央的圆台吸引 。
群魔激动的呼喊中, 那里两个混身是血的人形正在对战。
战斗似乎已接近尾声, 拿着旗幡的魔族少了一条胳膊,碗口大的血洞正哗哗向下淌血, 可比起倒下的那人, 他的状况还算好的。他挥舞着旗幡, 驱使灰霾色的厉鬼将对面魁梧的男人死死包裹住撕咬,转眼间,那人便被啃成了骷髅。
清岁眸光微震。
先前在战场上便觉魔族手段残暴,可不曾想, 他们对待自己人也如此不留后手。
“这是魔界的武斗场。”曼瑶轻声细语的在旁解释:“魔界纯粹以强者为尊,不管是魔尊, 亦或是我,都曾站在这武斗台上。
成者为王, 败者为寇。弱者要么乖乖认输任由强者处置, 要么就不择手段往上爬, 只要心够狠, 总有一天能报仇雪恨。”
“何必如此?”清岁被抬上满眼的红刺疼了眼,“放着寻常人安稳平和的日子不过,非要成魔, 对自己和旁人都如此残忍。”
与其说是斗武场,这里更像是斗兽场。
“残忍?你当人间不残忍?”
曼瑶嗤笑一声,“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山林中的狮子老虎,捕食其他动物幼崽,你怎不说残忍?虫子好端端在树上啃叶子,被鸟儿啄走吞掉,你怎不说残忍?凡人以饲饵诱得鸡鸭羊牛马为畜,想杀便杀想吃便吃,这又如何去说?
再换个说法,连凡人自己都有三六九等,凡间官绅富户家中坐,命穷苦人家辛勤耕耘上缴赋税,不是欺压残忍?你怕是不知,天生的魔才是少数,多数可都是不甘命数不公,自求堕落。
魔族本就是人间恶气滋生而出,人间若真平和安稳,魔族便存活不了三万年。换言之,人性之恶一日不根除,魔族就一日不会消亡。”
清岁沉默不语。
这些话,她无法全然否定。
下方斗武台上的人被各自扶着或拖下去,又有新的两名魔族上去。
见她不语,曼瑶又慢悠悠说道:“你不觉得凡人的想法很是奇怪么?只许他们宰杀旁的种族,只许他们之间为主为奴,却不允许旁的族类骑在头上。
仙界也很可笑……你以为,他们庇佑凡人真都是为了什么正义?不过是图人间信仰之力罢了。
至于凡人,不都是一群趋利避害的东西么?三万年前魔族占领凡间,可并未屠杀强迫他们,只不过是拿些微末利益诱惑了下,人们一个个儿的就红了眼。
你说,凭何只许凡人圈养牲畜,不许魔族诱人入魔道?”
“不。”
清岁忽然反驳:“仙界不能失去人间信仰不错,可仙界会尽可能令凡间安稳富庶,而不似魔界一般激化仇怨,致使天下动荡。
如你所言,凡间人数诸多,不甘、妒忌、怨恨等恶意无法根除,但即便如此,仙界辖下的人间,却能令更多知足常乐的弱者不需拿命搏斗,也能安然一生。”
“这么说,你宁愿在凡间做一只覆巢之下无完卵的蝼蚁,将命运交给仙界摆布?”曼瑶挑眉问道。
清岁微微摇头,“我不喜纷争战乱。”
“那就难了。”曼瑶摇头:“天道偏爱仙界,人间那些把希望放在神仙身上的懦弱者无法完全消灭,而魔族也不会绝迹。
自古正邪不两立,想要结束纷争,除非一起灭亡。不,哪怕神仙和邪魔一起消亡,人间的私斗,也永远不会结束。除了靠运气,不管是谁,都必须强大才能真正安稳。”
必须强大,才能真正安稳。
清岁倒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不过若是自己,清岁希望自己强大的同时,也能够尽力令更多人安稳吧。
想到这里,清岁心头忽然一个激灵。
强大的同时,给三界众生带来安稳……这不正是妄尘一直在做的事吗?
清岁微微苦笑。
她终于想明白,为何当初自己会对仙界一再容忍,入了迷障般追逐明显遥不可及的仙尊。
原是除了感情之外……还有内心对他的认同。
可这多么荒谬啊,自己为何要做他权衡利弊后,顾全大局的工具和牺牲品。
他的愿景容得了天下,容不下自己。
一时之间,清岁陷入迷茫境地。
魔界残暴,仙界虚伪,人间战乱,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你说的对。”清岁眸光微黯,“如今的时局,唯一出路便是先提升自己实力。”
曾经在灵谷中最不在意的,却是如今唯一能去做的。
“是吧!”曼瑶以为说服见了效,当即闻言喜形于色,亲昵地牵起清岁的手,“走,这里血淋淋的太不好看,我带你去看点好看的。”
魔界还能有什么好看的?
清岁无所谓地被拉着出了武斗场,行至另一处偌大院落中。
一入院,各种欢笑声在耳边响起,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奇怪声音。
比起斗武场中血淋淋的场景,此处竟难得的有几分雅致。
院里铺着石子路,分布假山池水,隐约能瞧见一旁角亭之中,顶着鹿角和兔耳的妖娆魔女在石凳上坐着,被诸多妖冶男子围簇着。
他们眉来眼去,其中浓郁的暧昧气息,明显到清岁一眼都能看出。
太不对劲儿了,就好似闯入了旁人私密的聚集地般。
“这是哪儿?”清岁问道。
“随我来这边。”曼瑶拽着清岁,绕过几座山石,来到一处幽静池水畔。
清岁被按坐在石凳上,曼瑶拍了拍手,便有魔侍带着数名著白衣的男子自山石屏障后缓步走出。
那些男子身形高大俊秀,腰间挂着长剑,除了衣衫明显像是凡间哭丧用的白棉布外,倒有几分出众神采……倒有一些形似仙人。
更不对劲了。
“清岁真仙,曼瑶魔君。”数名男子微微拱手,端得是一派君子姿态,只是那眼角含情,眸光魅惑,怎么看都不正经。
行礼之后,他们在石桌旁落座,魔侍端出一壶粗茶,给清岁倒上。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清岁问。
“此处名为忘忧阁,乃魔族男女互选双修之人处。”曼瑶低低一笑,揽过身旁一名白衣男子,“知晓你的口味,你看我魔族男儿这般打扮可还合心意?”
清岁:……
曼瑶这姿态,与民间青楼花娘有何差异?
“凡忘忧阁者,修为皆需在真魔品阶之上,不拘你看上哪个都尽可以放心,修此道时对双方皆有助益,互相便宜。”曼瑶掩口靠近,悄声道:“不过,须得尽快下手,若再晚一些,待到魔尊回来,你日后便不一定还有这般机会。”
说罢这句,曼瑶怜悯地看着清岁,仿佛日后不能来此,是一件无比可惜的事。
清岁:……
清岁算是深刻感受到魔族的作风有多叛逆了。
打得过就上,打不过就跪,跪了却也不代表对你完全忠诚。就比如魔尊之于曼瑶,她会听他调令,甚至将命交予他定夺,却不会对他无保留的忠诚。
——就像现在,曼瑶知道那魔头对清岁的心思,却也不妨碍她为了拉拢清岁,带来几名俊秀魔族男子给清岁挑。
与仙界全然相反。
“不必了。”清岁压下脑中火山喷发般的炸裂震惊,淡定道:“我暂时没有这种心思。”
“为何?”曼瑶看向清岁,目光疑惑中带着探究,“你不会是到了魔界,还保留着仙界那套古板思想吧?阴阳和合乃大道自然,有何不能做的?”
清岁:“不感兴趣。”
“小蝴蝶,”曼瑶眼波流转,魅惑道:“你要知道,忘掉一个狗男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找几位体贴的男人来慰藉。”
“不必了。”清岁坚持道。
“那好罢,”曼瑶耸了耸肩,整个人如没骨头般滑入身旁男子怀中,“若是你抹不开脸,不如我给你打个样?”
清岁闭了闭眼。
“曼瑶?”
忽然,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清岁连忙回头,便见那黑袍赤眸的魔头降落在假山顶上。
他外形有些狼狈,唇角带着血渍,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并不轻松的战斗。
曼瑶迟缓地转身,干脆利落地往地上一跪,媚笑道:“见过魔尊,属下正向清岁真仙介绍魔界风俗,且已代为转达过魔尊殿下您的心意,如今既然您已回来……”
“滚。”无餍冷笑着打断她的话。
“是!”
曼瑶带着数名穿孝衣的魔族美男,一转身瞬间消失不见。
……
苍穹宫黑云压顶。
盘膝而坐的妄尘双眸紧闭,微微皱眉。
细看之下,一缕隐隐的黑气盘旋眉心。
三万年前的经历在脑中走马观花般一一浮现。
她单薄瘦弱的双肩,她轻轻触碰他时的手,她说话的语气……
早已被时间冲淡忘却的一切恍然重现,在黑暗中一点一滴响彻耳际。
——那声音,竟隐隐有些熟悉。
仿佛……再稚嫩一些,轻快一些,软和一些,就与蜕变前的清岁毫无二致?
妄尘猛然睁开双眸,呼吸微沉,目中浮现一缕惊疑。
“妄尘?”
祈白忧虑的神识传音在识海中响起。
妄尘缓缓起身,走出修行室。
“什么情况?”正殿之前,祈白焦灼地指天道:“可是雷劫要降下来?”
他看向从黑暗中走出来的妄尘,看清那一瞬,祈白的声音滞住了。
妄尘向来镇定自若的眸中激流汹涌,仿佛被某种无法掌控的事件逼到了死角。
“不,是心劫。”
第52章 转了性子 清岁听到自己冷静又轻柔的声……
心劫乃是拷问道心的过程。
行走在这世间, 难免会有违背本心之时,对凡人来说过去也就罢了,可对仙人来说, 渡劫时便会历数过往,拿出最意难平的在意之事出来,试炼其是否无愧己心, 坦然释怀。
此劫说难也难, 有人挺过雷劫, 却迷失在执念上, 最后道行全失。
说易也易,只要坚守道心不为所动, 便可安然无恙。
“心劫怎会跑到雷劫前头…… ”
若是再早些时日, 祈白最绝不会担忧妄尘的心劫——整个三界谁人不知, 仙尊殿下道心稳如泰山,坚不可摧?
可如今,清岁落入魔族之手,想起当初天谕明明白白示意过清岁与妄尘的天劫有关……祈白有些吃不准了。
“你看到了什么?”祈白连忙问道。
“三万年前的事。”妄尘声音沉重。
“哦……”听到不是清岁, 祈白稍稍松了口气,“三万年前你我都竭尽所能, 最终虽无力回天却也是无奈,你应当放下了罢。”
“原本放下了。”妄尘道:“可如今……”
祈白一惊:“什么?”
“我怀疑, 薛凝乐与清岁有关联。”妄尘一字一字咬得极重。
薛凝乐, 三万年前为助妄尘再次飞升, 而灰飞烟灭的凡尘女子。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未被提起, 当被妄尘重新唤出的时候,就仿佛一阵旧时的风袭来,瞬间将两人带入那段过往的曾经记忆里。
祈白脸色变了, “不可能。”
妄尘不言。
“当初那魔王全力一击没有留手,薛凝乐早已灰飞烟灭。你我也试过重聚精魄,可整整千余年毫无动静,她不可能重现于世!”祈白一句赶一句地说道:“再说,我曾亲眼见过薛凝乐,她们根本完全不同。”
“你见到薛凝乐时,情况特殊。”妄尘缓声问,“你我做不到,可若是天道庇佑呢?”
“妄尘!你莫要入了魔障!”祈白急切道:“你怎会在这种时候将两人关联起来?这可是心劫,你若在此时往死胡同里钻,那便是自掘坟墓,且你要知晓,这坟土一填,掩埋的不止是你,指不定还要牵带上三界芸芸众生!”
妄尘眸光幽深寂静,如吞噬一切的深渊,显然是什么也没听进去。
事实上,从得知清岁是被无餍抢走之时,他对事态的把控便已然开始坍塌。
祈白焦灼地嘶声喊道:“你若真如此想,当初人在仙界时怎地毫无所察?如今婚约名存实亡,连人的踪迹都没了下落,再如此想,不觉迟了吗?”
是啊,迟了。
当初妄尘去到寿安城,在华洲城和救她之间选择了前者那一刻,万蚁噬心般的失控感便已然死死缠绕在妄尘身上。
再回头时,无餍也曾数次相问——你不觉迟了吗?
他们,是怎么走到如今境地的?
——倘若当初没有选择华洲城,全城百姓会遭殃。
再往前推,倘若当初不允她解除婚约,命人安抚劝慰,清岁许会留在仙界,与他貌合神离。
再往前推,倘若对她赠予的蝶丝法衣多一分在意,要求孔千翎低头致歉,她许是会难过生气些时日。
往前,再往前……
倘若在她来仙界伊始,下一道口谕,命整个御霄殿以仙尊夫人的礼仪恭敬对待,而不是冷眼旁观对她试探磨练……那么,她如今还是一只天真烂漫,肆意快活的蝴蝶。
原来一切,都只是一道口谕可以避免的事。
前些时日,他缘何要将清岁与薛凝乐相比?
是觉察到她们的相似而不满?还是想要找到更多的相似?他从未细思过其间种种,便在她身上加诸连他自己也辨不清缘由的要求。
妄尘心间被厚重的沉郁笼罩,气息微乱。
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后悔了。
“妄尘,”祈白眼见他目中隐有乱相,连忙道:“你即便有所怀疑,也当渡过此劫才能去验证。”
妄尘眸光深沉,“心劫才刚刚开始,事实如何,日后便知。”
“你近日专心闭关,其他一切交给我。”祈白严肃道。
心劫一旦开始,就会将往日心结翻出来,一点一点拆剥开来,展露出所有曾经没有在意、发现的细节,拼凑出原本可以更完美的样子,翻来覆去鞭笞渡劫者的道心。
有的心结,从始至终一帆风顺,轻松脱离。
有的心结,开始顺利,之后愈演愈烈。
而妄尘如今显然是最坏的第三种情形——打从开端起,就已然出现让他乱了阵脚的惊天乱象。
三万年前的薛凝乐,对妄尘来说太过重要。
他能不能将这件事彻底参透,祈白心里并没有底。不敢再让妄尘分出哪怕一丝半点的心神在其他事上,只盼着他全力以赴,能将这一遭挨过去。
而相比于苍穹宫愁云惨雾,魔界的忘忧阁就轻松了许多。
无餍从假山头上一跃而下,直接落在石桌上盘膝而坐,双臂抱胸打量着清岁。
相比于刚被他抢掠过来时,如今与曼瑶相处过的清岁,心里已对魔界大致有了底,确定了这魔尊暂时没有恶意。
先前的紧绷稍稍退去,这会儿虽还戴着锁灵环,却是从容自在了许多。
“我刚与妄尘打了一架。”无餍不错眼的观察着清岁的表情,赤眸中带着嚣张桀骜,“虽天道老儿向来偏爱那妄尘,但他还是吃了点亏。”
只是无餍自己伤得更重。
“嗯。”清岁淡淡应了一声。
见着她轻描淡写的态度,无餍双眸微眯,再次试探:“他想要我把你交出去。”
“嗯。”清岁又应了声。
“你没什么想说的?”无餍问道。
“没有。”
清岁坐在矮小的石凳上,原本华丽璀璨的裙摆曳地,在如今昏暗的光线中如静静流淌的夜空星河般,散发着零星细碎的微芒。
她微微仰头看向这个有些痞气,却从不掩饰心思的魔尊,“难道我说要走,你就会放我?”
“为何要走?”无餍赤眸中散发着戾气,恶声道:“你想回仙界干嘛?被他圈禁在空中再也不得外出,还是被仙界翻着花样的讽刺你被魔族掳走过?”
言语中倒是丝毫没有作为罪魁祸首的自觉。
“谁说我要回仙界?”清岁不急不恼,“你当知道,我已然与他提出解除婚约了。”
昏暗中,她洁白如玉脸庞像是散发着柔柔光晕,艳丽倾城的姿容有着与魔族全然不同的纯美气质。
无餍那股邪火瞬间被浇灭。
他看着那张令人心口微震的脸,胸腔忽然顺畅无比。
“哈……”无餍邪邪笑起来,仿佛三万年来积聚的憋屈怒意一夕之间熬出了头。
终于抢走了那家伙最该珍视的东西——亏得天道偏帮,险些暴露天机也要将机会送到他跟前,却还被轻易浪费。
不知妄尘得知真相后,会不会气的道心崩溃,心魔丛生?
“小蝴蝶。”无餍伸出沾血的手指,微微俯身挑起清岁的下巴:“你该知道,若不是那天道老儿偏心,你本就当是我的——当在我攻占寿安城时,就将你带到魔界。”
清岁瞳孔微缩,问:“灵谷里的妖精没有被杀害?”
“你是被仙界那帮伪君子骗傻了。”无餍嗤笑一声,“我魔族与仙界开战亦消耗不小,妖精又不是没用的凡人,能起的作用大了——放着好好的邪魔底子不用,去收割性命,岂不是杀鸡取卵?”
清岁心中震惊。
这倒是意外之喜,原以为死在战火中的一些同伴,竟是成了魔族。
无餍暧昧的靠近,一双红眸专注与清岁对视:“你若点头答应做我的魔尊夫人,我便把那些树妖,狐妖,牛妖全部派遣给你,如何?”
清岁心下稍安。
他说的这几位正是在灵谷失踪行列之中,可见并无虚假。
只是……
清岁弯唇一笑:“我要他们作甚?”
经历过仙界那场姻缘,又面对过灵谷同伴们的态度后,清岁便再也不会去做为他人牺牲自己的行径。
更别说眼前这魔头要的,还是自己绝不想再碰的凡尘情爱。
“当初仙界用这招管用,到了本尊这里却不行了?”无餍垂眸觑着她,似有些不满,又有些赞许的道:“长心眼儿了,有几分我魔族风范。”
他松开指尖,微微拉开距离,手探入前襟之中,缓缓掏出了一朵顶端鲜红,根部有些发黑的盛放月季。
“那场仗早就打完了,本尊想着你喜欢这东西,便跑到附近的镇子上转了许久,才为你采到。”无餍挑唇轻笑,赤瞳熠熠生辉。
花儿这种物种,向来喜爱天地灵气,不喜阴祟邪气。按理说,它被魔物触碰的一瞬间就会枯萎,就如那灵谷中的焦土荒原一般。
而眼前这朵月季明显是被魔气灌入,强行转变了特性,依旧维持着盛放开花的状态。
清岁凝望着这朵月季。
半晌,有些心酸的笑了。
她与妄尘有着天道注定的姻缘,那三界无人不为之称颂、高高在上的仙尊,从未关心过自己喜欢什么,甚至连自己赠予的珍贵之物都弃若敝履。
而这人人喊打,嫌弃厌恶的魔头,却费尽心思把自己弄来魔界,对战之后还不忘寻来一朵蝴蝶最为喜爱的月季。
“如何?可喜欢?”无餍抬手,将那朵盛放到极致的浓郁鲜花插进清岁盘起的发髻中,“本尊知晓,你定会喜欢。”
而后,他直起身撑着下巴定睛打量片刻,好看的赤眸中流露出满意的神情。
清岁心中微动,心间无法抑制地浮现出一个胆大妄为的念头。
她素手微抬轻抚鬓边,指尖微抖,“可惜魔族向来与花草生灵无缘。”
“这有何难。”无餍道:“待本尊再打下一座城,为你造一座花园。”
“何必祸害人间。”清岁鼓噪的心跳在耳边响起,却奇异地未升起任何犹豫顾忌的念头。
无需花费任何说服自己的力气,清岁听到自己冷静又轻柔的声音说道:“何不直接攻入仙界,打下一座仙山?”
第53章 歃血为盟 身披幽蓝华美群裳的艳丽蝴蝶……
无餍唇畔笑意淡了些, 凝眸审视清岁:“攻入仙山……看来,你对仙界怨念不浅。”
清岁起身,拖着华光闪耀的裙摆行至湖畔, 看着粼粼波光,淡声道:“本就是仙魔之间的事,何不直接一些。”
“你看上了哪座仙山?”无餍半真半假地问:“若本尊愿为你攻上去, 你能为此战做到什么地步?”
“魔尊可莫要说是为我。”
清岁回眸, 红唇嫣然, “幻蝶生来便精通空间之术, 此处乃天外之地,我一来便感觉得到, 这里是集万魔之力勉强开辟之地, 极不稳定, 恐怕每隔千年就须得消耗大量魔力加持,且每次都比之前更废精神魔力——很是不易罢。”
无餍面上贯来玩味的笑意凝住。
他从石桌上跳下来,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般,眸光危险地走向清岁:“是吗?”
清岁神情不变, “我思来想去,魔族攻占凡间城池之事, 怕也是不得已之举罢——若不能趁仙尊妄尘此番渡劫时抢占地盘,有朝一日天外空间崩塌, 魔族元气大伤苟且求生, 许就要等待下一个三万年……不, 许是五万年, 十万年,才有下一次机会了。”
魔族为何不惜牺牲大量低阶魔军,去消耗天界天兵打无用功的仗?
因为他们如今目的已不像三万年前那般, 直接企图魔化整个三界,而只是想抢回一些生存空间罢了。
一边不时进攻骚扰,令凡间各城池忙于防守,顾不得收复寿安城;一边保存高阶魔族实力,静待仙尊妄尘雷劫降临时一举出动,占尽便宜打响真正战役。
——三万年前的大战,仙界的逆风反杀将魔族打击得太惨烈,几乎全族覆灭。因而不管是从曼瑶,还是这魔尊无餍,言语中都总流露出对天道偏倚的忌惮,他们的反扑,不知带有多少不得已的成分。
如今的魔族,环境确实恶劣到清岁都意外的程度。
“小蝴蝶。”无餍逼近清岁,捏住她的下巴,俯身靠近到咫尺之间。
—— 近到哪怕稍稍乱动一下,都会发生不可名状的画面。
“你说这么多,看来是不想走了。”无餍威胁般道。
这些消息若被仙界得知,后果不堪设想。
孰料清岁神情不变,连唇角的笑意都没有减退半分,“你只要发誓不再牵扯凡间,我便帮你攻打仙山……如何?你们魔界只是需要栖身之地,仙界灵脉丰盈,仙灵气比之凡间的生灵精气更为宝贵,这交易,你们不亏。”
攻打仙山自然比凡间城池难上许多,首当其冲的便是护山大阵,一旦触及,仙界第一时间便会知晓并赶去大量援军。
但是,若以幻境覆盖在大阵之上,一切就又不一样了——幻境偏倚之下,攻下并非不可能。
仙界修行之道,是靠天地灵气及功德的转化,而魔族便霸道了许多,不管是灵气,还是生魂精气,亦或是怨气恶气,都统统纳为己用。
因而一旦对战,手段诡谲的魔族总是显得更占便宜。
只是,较之仙人修行之道一路平稳,只需坚守道心扛过天劫之外,魔族经受的考验是时时刻刻、惊险万分的,一着不慎,修行时都有可能被怨气或其他什么东西反噬。
故而对魔族来说,仙灵气也远比吸纳生灵稳妥得多。
清岁算尽了一切,无餍没有理由拒绝。
无餍眸中泛着冷光,“到了仙界,你要如何保证不会叛变?”
“不保证。”清岁笑道:“我与仙界的渊源你很清楚,若他们能打动我,那一定是很了不得的事。”
无餍眼眸微眯,似是在思量什么。
片刻后,似是想到什么,他眼角眉梢忽然放松下来。
“别做梦了。”无餍抬手抚过她鬓角的发丝,轻声道:“死心塌地留在魔界,以仙界的作风,你此番助本尊去攻仙山,他们再容不得你。”
是吗?
有道理。
不过,管他们呢。
清岁微微挑眉,蛮不在乎,“仙界的态度也并不重要。”
“呵……”像是被她的表现取悦到,无餍又漾起那副漫不经心的痞笑,“既已回不去,不如做我的魔尊夫人……”
“这便是你别做梦了。”清岁眼也不眨地将那张魅惑的脸推远。
无餍也不恼,眸中隐有暗潮涌动,竟有几分稳操胜券般的自得。
清岁被分配了一套还算方正的两居石屋。
两颗不甚明亮的明珠照亮了室内,清岁仰头往上看,凹凸不平的石块儿堆叠之间,交错出不规则形状的缝隙,整幢屋子极为粗犷——幸好天外应无甚雨水,否则,屋里得漏成筛子。
屋子打扫的倒还干净,石床上铺了数层绵软的狐毛,石桌上还放了一壶在魔界称得上珍贵的粗茶。看得出,已是很好的待遇了。
“清岁。”
这时,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在门口传来。
清岁蓦然回头,瞧见一个脸生的高大青年站在门口。
他身材挺拔,正朝她腼腆笑着。
清岁怔了怔,没反应过来。
“是我呀,大扫帚!”青年连忙说道。
清岁双眸微睁,惊讶不已,“你是青松?”
灵谷中有棵活了五百年,还未化形的青松。因它松针茂密,绽开时一簇簇蓬松厚实,就像民间凡人们用的大扫帚,因而被妖精们取了‘大扫帚’这个外号。
当初魔界攻占寿安城,清岁重回灵谷时,便是看到他的原形——那棵巨大挺拔的青松倒在地上,树心空荡荡的,致使她以为…….
“是我,当初魔界大军过境,所有妖精被收编。我还没化形,就被掏了树心带走……本以为死定了,谁知道这边乱七八糟的秘法多了去,几次滋养就催得化了形。”青松眼神飘忽,看得出心情很是复杂。
不用说,那所谓的‘滋养’不是什么正道。
“那就好。”清岁上前,安抚道:“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闻言,青松长长地松了口气,“清岁,魔尊派我做你的魔侍。”
魔侍?这许是表达合作的诚意。
只是,怎么与当初羽彤到自己身边的方式那般相似呢。
“好。”清岁笑应了声,又道:“不过,有件事我不瞒你,我或许不会一直呆在魔族。”
如今的清岁已非当初懵懂单纯,为了灵谷众妖而顾忌重重的小青虫了。
她看到青松自然欢喜,但却并不会因此动摇自己的任何决定。
“我明白,你的事情我都知晓。”
青松连忙点头,顿了会儿,又有些赧然地道:“从前你刚去仙界做仙尊夫人,我们都曾动过能跟着鸡犬升天的念头,只是后来到了这里……我们都明白了,众生的命数本就各不相同,当从斗武台上挺过来时,也就知晓了万事只能靠己,没人应该为谁牺牲。
清岁你放心,我和其他在这儿的大伙儿都不会要求你做什么,更不会干涉你的决定。”
他这么一说,清岁心中反倒有些难过。
短短这些时日,大家都变了许多。
“嗯。”清岁应道。
“我在外间守着,有时随时唤我。”青松说着,便往外走去。
行至一半,他顿住脚步,回头温和笑道:“清岁,你蜕变之后真是很美。”
清岁笑道:“你的化形也很不错。”
“嗯。”青松笑意加深,这才眉开眼笑地出去了。
……
苍穹宫。
寒潭中央,一身雪白素衣的身影静坐墨玉莲台之上。
冰冷的水汽被浓郁灵雾包裹着,将妄尘笼罩其中。
横飞入鬓的鸦眉上凝着点点冰晶,挺直的上身散发着丝丝寒气,他似是在藉此压制心魔,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事实上,根本没有丝毫作用。
“明辰,你的名字真好,应是曙光的意思……或许你的名字便应了这世道,迟早能迎来曙光的。”
“明辰,你只需坚持活着,其他事我来帮你做。”
“明辰,你若做不到,这世上就再无人可以了。”
“明辰……”
一道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彻响,每一个字都激起四肢百骸中锥心彻骨般的疼。
三万年前他在凡间时,名为明辰。
那段最绝望的日子,是薛凝乐支撑着他走过,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背负着重逾千钧的压力。
他们在与整个天下作对,明明低入尘埃,却还一起期盼曙光降临。
后来,那曙光终于到来,只是她再也看不到了。
从此之后,他仙号妄尘。
没有她,这世间一切皆如虚妄。
妄尘在一字一句中乱了心神。
曾经千辛万苦才走出的铭心刻骨,一夕之间将他重新拉了回去。
他会在某一刻近乎绝绝的笃定,薛凝乐只有这一个,旁人再如何形似也绝非神似;却又会在某个偶然上扬的语调中顷刻推翻,依稀间想到清岁的脸。
翻来覆去,来回拉扯,才是最为磨人。
他的心神也被折磨的动荡不安。
当局者迷,对妄尘来说,一切似乎只能等到心劫将他越拽越深,将过往重新走过一遭,才能在最终知晓真相……
而就在妄尘闭关的此时,浑然不知魔界已迅速定下了新的战机。
那身披幽蓝华美群裳的艳丽蝴蝶正高站在祭台之上,与魔族歃血为盟。
“本尊以神魂发誓,若得幻蝶清岁相助攻入仙界,占取足够地界,便再不祸乱人间。”
“吾以神魂起誓……”
在无餍带领之下,诸多魔将割破手掌画出符文,郑重发起血誓。
血誓对凡人来说几乎无甚效力,可对仙魔来说,一旦违背便会遭遇不可承受的反噬。
在清岁的要求下,参与本次作战的所有高阶魔族全都当面发了誓。
无餍抬手将掌间殷红血线舔去,赤眸中带着森然寒光,将锋利的匕首扔给清岁。
清岁割破手指,在空中画出符文。
她正色道:“清岁以神魂起誓,在进攻仙山之时竭尽所能帮扶魔族,不得偏倚仙界分毫。”
第54章 本是魔族 无餍说,锦夕她……本是魔族……
“哈哈哈……”见清岁誓成, 无餍肆意大笑。
他执起魔侍端来的酒盅,朝清岁举杯:“敬我们旗开得胜。”
清岁执杯,稍稍沾了沾唇。
这只是凡间普通的水酒, 但对如今的魔界来说,已称得上奢侈。
她随手将未饮尽的半杯水酒搁回托盘,曳地裙幅在石台上微转, 在万魔注视之下径直走下祭台。
无餍身侧一名清秀魔族上前, 手臂微抬。
清岁抬手搭上, 容他扶了自己一步一步走下不太平整的阶梯。
“蝴蝶这般种族, 向来爱沾花惹草,今日爱这个, 明日恋那个, 还望真仙心意莫要变得太快, 免得大家麻烦。”
与容貌极为不符的沙哑声音在清岁耳边响起。
清岁顿住脚步,转眸觑向这魔。
他生着一双弯眉,眼尾微垂,看起来很是和善, 就像人畜无害的凡间书生。
只是,能站到这祭台上, 还在魔尊无餍身边的人,那芯子里定是漆黑一片, 绝不会与良善有半分关系。
“我愿如何便如何, 尔奈我何?”清岁轻笑一声, 收回被他搀扶的手, 疾步跨过最后几个阶梯。
青松连忙迎了过来。
“那是谁?”清岁问道。
“是魔族的魔王,品阶等同于仙界仙帝,只在魔尊一人之下。”青松小声道:“魔号永夜。”
“永夜。”清岁顿住步子, 回眸看向面色冰寒的永夜,“这般喜欢黑暗的魔物,还去什么仙界凡间,永远呆在这天外之地最为适宜。”
永夜目中闪过一缕狠意。
他身形一动,就要冲上来……
“永夜。”
祭台上的无餍负手而立,轻飘飘唤了一声。
永夜动作滞住,片刻后不甘不愿地朝清岁拱手一礼。
清岁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目送她走远,永夜咬牙直起身,温雅的面容一阵扭曲。
“何必?”一袭黑衣从容不迫地从他身边走过,无餍嘲讽的睇了他一眼,“背叛你的又不是她,只为此便杯弓蛇影,看看自己可还有魔族的样子?”
另一边刚回石屋,青松便忍不住惊叹:“清岁,你如今好生出息,那可是魔王,你竟然敢当众呛他。”
“有何不可?”清岁淡定的给自己倒了杯水,“若是忍了,他日后会更蹬鼻子上脸。”
这是在仙界经历告诉她的道理——假如自己是个软柿子,但凡碰上个心怀歹意的都要上来捏一把,那便迟早会被置于暗无天日万劫不复之地。
如今她已今非昔比,不会给任何人这样的机会。
趁着夜色,浩浩荡荡的魔军如同遮天蔽日的乌鸦,隐匿在黑暗之中。
他们缓缓接近悬浮半空中,连绵一片的琼楼玉宇。
那是九天之上的仙山,孔雀一族圣地。
清岁站在漆黑厚重的刀上,被身前撑起屏障的无餍带着御空飞行。
靠近仙山,清岁抬手,露出腕上的锁灵环,“去掉。”
无餍握住清岁手腕,微一用力,黑色手环咔哒落下。
清岁微微仰头,感受着仙力在身体中重新充盈。
脚尖微点,清岁凌空飞起,悬浮于仙山之上。
护山大阵在夜色中发出微光,因察觉到她的仙气而并未攻击,只由一名守山仙侍飞出来,问:“敢问来者何人?”
然下一刻,仙侍便发现周围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漫山仙景化为飞灰,一切被黑色迷雾包裹,转眼间什么都看不见。
“敌袭!敌袭——”
仙侍连忙扬声大叫,同时仓促的在传灵玉中发出讯号。
瞬息之间,守山的仙官仙侍们一涌而出。
然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让他们乱了方向,明知危险却寻不到护山大阵的核心阵眼之处。
一些品阶较高的仙官倒是凭着感觉仍不放弃,可是幻境之中变幻莫测,他们方向蒙头乱撞的方向即便一开始正确,无知无觉间也被扭到了错处。
阵法本就是借五行之力而成,而幻境则是直接操控五行之力,凌驾于在一切阵法之上。再加上如今仙界多数金仙以上品阶者悉数下界守护凡间,一时间,护山大阵无人维护。
魔尊要抢的便是这段战机。毕竟,在异状发生的那一刻,消息已被传了出去。
永夜带领高阶魔将,立刻开始疯狂攻击护山大阵。
清岁双眸微阖,感受着大阵之中的一切,心无波澜,面上无一丝表情。
不多时,大阵摇摇欲坠。
护山大阵的防御通常分为好几层,要完全开启所需消耗的灵力极其巨大,因而,自动防御只存在于第一层。
通常敌袭到来之际,仙山之中只需迅速打开余下几层,防御力度便已十分强大,足以支撑到任何地方的援军到来。
然而这回有幻境在,余下几层防御根本没有开启的机会。
大阵开始剧烈震荡,与此同时,无餍余光一扫,正看到数只青鸾鸟尖唳着,背着几名仙家出现在天边。
“足够了。”无餍低声说这一句,袖袍一挥,进入幻境之中。
他一掌击向本就不停颤动的护山大阵,黑色烈焰从他掌心喷薄开来,刹那之间侵蚀笼罩了近半区域。
啪——
本就勉强支撑的护山大阵如海洋中破碎的泡沫般溃散,形成巨大的气旋。
无餍抬头,冲清岁笑道:“小蝴蝶,下来。”
清岁张开双臂,就像绚丽的蝴蝶展开双翼,在气旋中轻飘飘落下。
与此同时,她操控着气旋在幻境之中游走,将那些四处乱撞的仙官仙侍裹挟起来,避开万千魔族,扔出了仙山。
从不同两座城池赶来的孔千翎和巍城仙君刚到,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黑雾幻境笼罩了原本雅致脱俗的仙山,魔气四溢中,留守在仙山中的仙官仙侍们如丧家之犬般,被毫不留情的甩了出来。
“清岁——”
孔千翎当即尖声大叫:“你竟背叛仙界,与魔族狼狈为奸,攻我孔雀一族仙山!”
要知道,这座仙山中存有孔雀一族数几万年来的底蕴积累,这一失守,损失无法估量!
“清岁,你找死。”巍城仙君目眦欲裂,如箭矢般冲进幻境之中。
砰——
不等他在迷雾中找到敌人,一道威压赫赫的掌风已迎面而来,兜头将他击飞出去。
无餍在黑雾中收回手掌,嗤笑一声,“不自量力。”
他负手看向清岁,“如何?我早说过,仙界再容不下你。”
“随他们。”清岁深吸了一口浓郁的仙灵之气,漠不关心的道:“如今仙山之中已无仙人,有幻境在,魔族守山亦非难事。其他的,便与我无关了。”
无餍唇角笑意微滞,察觉不对,当即就伸手捞向清岁!
然而,当他手指触碰到清岁的那一瞬,她的身影化为轻烟,融于这幻境之中。
“呵,”无餍看着抓了个空的手,眸中流露出一抹遗憾:“都已结盟,怎生还这般戒备?”
这回,没有寿安城中提前安排的空间裂隙,他似乎抓不到清岁了。
当然是不愿再被你束缚了。
清岁暗道,这锁灵环一去掉,她便永不会再带上。
清岁站立在白玉仙宫的飞檐之上,准备找一间灵气充裕的修行室,在幻境中阻绝他人进入路径后,便可全力准备突破。
她隐隐能感觉到,这次突破之后,幻境的威力将会更上一层。
孔雀一族树大根深,修行之地并不难找,清岁很快确定了目标。
进入之前,她神识往幻境之外扫了眼,忽然顿住了。
黑雾弥漫的仙山之外,一搜熟悉的云舟停了下来,船舷上站着的两人,清岁无比熟悉。
那是祈白仙帝,和仙帝夫人锦夕。
是在仙界时对,难得对她极为友善的两位。
如今,祈白脸色极其难看,失望中带着忧心,而他身畔锦夕脸色煞白,清岁几乎从她眼中看到了惊恐。
钝痛感在心头蔓延开来。
清岁苦笑一声。
妄尘、御霄殿、以及其他众仙、灵谷的妖精们如何看她,清岁都已毫不在意。可唯独这种真心对她好过的人,还是能让她感受到难过。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清岁只剩一条道走下去这一途。
这时,腰间的传灵玉微微闪烁,祈白严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清岁,我信你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件事我会说服巍城不予追究,你出来,我们先带你离开。】
清岁静静站在屋檐之上,任由轻风拂过衣角飘荡,没有任何回信打算。
无餍和永夜率领魔将出了幻境。
双方很快战成一团,清岁眼看着祈白一把折扇在魔军中来回飞旋,却因与无餍之间存在阶级差距,仙界被压制的节节败退。
碍于血誓,清岁不能出手。
忽然,永夜袖间飞出一根殷红色的长鞭。
鞭子刺破云舟的防御层,越过正跟无餍对战的祈白,径直卷住锦夕的腰肢,猛然拽了出来!
清岁瞳孔骤缩!
再也无法旁观下去,她飞身而起,来到幻境边缘。
“锦夕!”祈白怒吼一声,折扇顿时灵光大盛攻向无餍,他则不顾一切地追向锦夕。
然而,锦夕却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失神,恍惚间失了反抗之力般,没有半分回应。
她的衣角在祈白手中划过,飞远。
下一瞬,无餍横插到他们之间,隔绝了祈白去路。
祈白只得召回本命法器,重新对上无餍。
然而,阶级差距犹如天哲,祈白拼了命的攻击尽被无餍游刃有余的接住,硬生生被拖住了去追锦夕的时机。
“无餍!”
清岁第一次直呼其名,她冷冷地传音:“你若还想要下一座仙山,就让永夜放了锦夕!”
闻言,无餍哂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
清岁听后,蓦然睁大了眼,整个人如坠冰窟。
永夜带着锦夕冲入幻境之中。
锦夕仍是惊惧交加的失神之色,任由那赤红鞭子卷在腰间,丝毫没有反抗。
眼见如此,便是再不愿相信,清岁也不得不承认……无餍所言不虚。
沉痛的闭了闭眼,清岁触及腰间传灵玉,对祈白道:“仙帝殿下,魔尊无餍说,锦夕她……本是魔族。”
第55章 曾经真相 这是哪怕仙尊之阶,也不可能……
“哈, 哈哈哈……”清岁无法自抑的讽笑出声来。
她缓缓坐在仙玉宫殿斜飞向上的精致翘檐上,浑身颤抖,痛到不能自已。
锦夕的表现, 完全应了魔尊无餍的说辞。
她看着那永夜的神情,分明是早已熟识。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地在清岁识海中炸开。原来这个始终对自己保有善意, 甚至救自己一命的锦夕, 根本就不是仙界之人。
曾经微小的蛛丝马迹, 顿时在脑海涌现。
清岁回想起当初妄尘劫云凝聚, 魔界趁机攻占了寿安城之时。那会儿,妄尘付出巨大代价放弃渡劫, 云舟从寿安上空飞过时, 曾有一道阴翳的邪魔之声从下方响起, 朝上挑衅妄尘。
原先清岁并未注意到,可此时细细回想……那阴翳诡谲的声音,分明正与出发宣誓时魔王永夜那阴阳怪气的沙哑音调完全重合。
清岁犹记得那时锦夕眉头微蹙,惶惶不安, 明显到当时一旁的自己都感觉到不对,然而当自己询问时, 锦夕只道是担忧祈白仙帝。
如今回头再想,那云舟之上站着的是妄尘和祈白, 是整个三界品阶最高的二人, 她何至于担忧到变了脸色?
恐怕, 是因为听到了永夜的声音吧?
幻境之外, 祈白渐渐变了脸色,那把被他控制的折扇开始变得毫无章法。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经乱了心神。
清岁能察觉到的事, 作为和锦夕相处了几百年的夫君,祈白自然能由此回想起更多不合理的迹象。
无餍趁他心神不宁骤然发难,凌空一掌袭去,正中祈白胸口。
祈白被冲得向后倒飞,重重落在云舟之上。
他撑起身子,口中猝然溢出一缕鲜血。
“殿下!”一群仙官慌乱地迎上来,玄宴、甘泽、俞云、巍城等仙君连忙跳上船舷,严阵以待。
“你们要与我打?祈白还算勉强够得上——你们这些个家伙,又哪儿配本尊出手?”无餍负手悬于半空,漆黑的衣袍在风中猖獗翻卷。
众仙登时怒容满面。
仙君品阶,那是不管在三界何处都被恭敬对待小意逢迎的高位者,何时受过如此羞辱?
不等对面回呛,无餍又哂笑一声,狂妄道:“妄尘这次怎的没来?”
这下,众仙家面面相觑,纷纷哑了火。
仙尊正在渡心劫……心劫不同于雷劫,动静极其微小,只要他们不说旁人便无法知晓。仙尊心劫闭关的事,自然不能被这邪魔察觉。
“难道是出了状况?”无餍不怀好意地猜测。
“撤。”云舟上,站起身的祈白静静下达命令。
“殿下!”巍城仙君焦灼回头。
祈白面无表情的回望向他。
不撤还能怎样?能压制住这魔尊无餍的只有妄尘。如今就算是他们合力逼退了这无餍,可那仙山还笼罩在幻境之中,只要清岁不收手,幻境和品阶差距的影响下他们便如何也讨不到便宜,更别说抢回仙山。
除了巍城仙君,其他众仙也着急撤回——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回到各自的仙宫之中,不惜成本激发护山大阵的全部威能!
清岁坐在屋檐之上,看着仙界的云舟落败而归。
她微微扬眸,眼尾氤氲晶亮的珠光映衬着那双闪烁的眸,散发出坚定无比的决定。
一处仙宫院落之中,魔侍排列成队,捧着搜罗来的灵果仙酿鱼贯而入。
永夜靠在精致的亭台之上,端起一壶仙酿仰头灌了一大半,眯着眼眸稍稍品味后,恶狠狠地将酒壶拍在玉桌之上。
“呵,好东西。”他目光阴冷的看向被捆绑着跪坐在地的锦夕,尖刻道:“你在仙界过的这般好日子,难怪乐不思蜀,背叛了我。”
锦夕眸中泛起水光,一声不吭。
“怎么?那仙帝的滋味儿,难道比之本王更好?”永夜缓缓俯身靠近锦夕,抬手捏住那张花容月貌的脸,声音暗沉:“怎么,你没有想跟我解释的吗?还是,要本王帮你回忆回忆咱们之间的情分?”
“别碰我!”锦夕忍不住悲鸣出声。
她猛然后退,情急之下动用了灵力,顿时,缠住她的殷红长鞭发出咔嚓咔嚓几声声响,其中光影流转,几缕丝线顿时沿着纹路消失。
鞭子瞬间如缩水般细了一半。
永夜目中猝然涌上恨意。
“你想毁了它?”他愤然揪起锦夕的衣领,嘶声吼道:“你竟然想毁了你送出的东西?”
锦夕眼中泪水簌簌而下,她悲凉地仰头望向永夜,“你说的不错,我就是见异思迁爱上了仙帝。毕竟我原是邪魔,本性难移,哪儿有什么忠贞情分呢?”
永夜漆黑的双眸中浮现赤红之色:“是吗?你以为你还能回去?知道你的过往,那高高在上的仙帝岂会要你?哈,妄想。”
显然是被激怒到极致,他手中用力去撕扯锦夕的衣衫,“既然你见异思迁又如此能屈能伸,那这会儿便该知情趣的来选本王了罢,来,拿出你的本事,来求本王重新庇佑你!”
锦夕奋力挣扎,眼中泪水落得更凶。
永夜越是撕扯,越是愤怒,锦夕穿的是仙界为仙帝夫人特制的法衣,每一丝纹络都竭尽所能加入了防御阵发,她全力抵抗下,一时半刻间他竟然奈何不得。
法衣散发出的祥光刺痛了永夜的眸,仿佛是在提醒着他,这几百年来她是如何被另一人宠爱有加,又被如何一层层套上了只那人可褪下的高贵法衣。
“当初在魔界,你的感情都是假的吗?”永夜失控咆哮。
忽然,永夜的眼前一片漆黑。
精致的亭台楼阁消失,魔侍们一片骚乱。
永夜连忙松开锦夕,戒备地召出法器。
然而不等他动作,下一刻,黑暗如同猝不及防到来时一般,又瞬间消失,亭台楼阁、灵果仙酿重新回到视线中。
只是,地上少了一人。
永夜双眸暴睁——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有人操控幻境,带走了锦夕。
“清岁!”永夜恨声大吼!
清岁才不管他如何愤怒,只管自己带着锦夕,在幻境中几番挪移,封闭了他们追上来的路径,径直逃到早选好的修行室中,再将此地隐匿。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出半点差错。
关上门,空旷的修行室,便只剩相顾无言的二人。
锦夕垂着眸,不愿抬头直视清岁。
沉默了好一会儿,清岁才道:“我帮你解开。”
那鞭子不是永夜的本命法器,如今脱离主人之手,并不难松开。
将其解绑之后,清岁走到窗前,抬手将其扔到半空,控制它被抛得远远的。
“这鞭子之中,有你曾经的蝶丝吧?”清岁背着锦夕平静开口。
蝶丝坚不可摧,只是在其产出之主手中,可轻易摧毁——这还是锦夕告诉她的。
刚才亭台之中,这鞭子在锦夕灵力下瞬间缩水的情景,清岁看到了。
“嗯。”锦夕低低应了一声。
能将这种珍贵的东西送出去,看来锦夕是的确心悦过永夜。
清岁想起自己第一次吐出蝶丝,拿着去问锦夕时的情景……那时,锦夕神情复杂,似是怔了片刻。只是那会儿她沉浸在对这蝶丝的好奇之中,并没有在意。
如今回想起来,锦夕当时是想起永夜了吧。
清岁阖上窗户,转身坐回锦夕面前,平静地问:“我在仙界的一切,是你告知魔族的吗?”
“不是。”锦夕立即道:“仙界中除了我,还有数十位仙婢也是魔族出身,我……与祈白大婚后不久,便与魔族断了联系。”
清岁料想也是如此。
不然,那永夜不会气急败坏到如此程度。
“我本是天地间一只普通蝴蝶,应随着秋季到来而死亡,只是正巧碰上魔族悄悄进入凡间,被搜罗到了魔界。他们给我开了智,将我孕育成妖魔……魔界那地域你应也看到了,数百年前,天外魔界险些崩塌,付出了大量魔族折损的代价,才勉强维持住。
那时起,魔族便选出了一批道行不深的妖魔,费尽功法洗去全身魔气,送回三界重新修行,再找机会塞到仙界,成为仙婢……”
起初,魔族是打着刺探消息等待时机的主意,魔界也没想到,其中一只仙婢竟一路顺利直往上走,熬了些年便被分配到了仙帝祈白的天祈宫。
这便代表着,魔族的手,伸到了仙界最高处。
只是没等魔族高兴多久,这仙婢变再一次撞上机缘——她竟与仙帝祈白生了情愫。
仙界不像魔界那般随时发生露水情缘,一旦动情便是认真……因此,祈白竟要她做仙帝夫人。
于是,仙婢锦夕的失控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彼时魔族处境堪忧,魔尊无餍命其他仙婢传递消息,称可以不追究她叛变之事,只是她这出身经不起考量,必须发下血誓,永不向仙界提起魔界半点消息。
锦夕只得答应。
她若应了,各自安好;她若不应,魔族有的是法子让她出身暴露,只是如此,魔族的部署也有被她打乱的风险,两败俱伤。
——无餍赌不起,因而威逼利诱。
从此之后,锦夕做她的仙帝夫人,魔族继续汲汲营营,等待时机寻找出路。
“不管你信不信,我并非全然为了仙界的尊宠地位,才与魔族割席。”锦夕哽咽道:“我只是,舍不得祈白。”
“他实在待我太好……我修过魔道,即便洗去修为改修仙道,进阶速度也极其缓慢。
仙界对我不满,嘲讽我是花瓶,他却从未放弃过助我晋阶……天祈宫中的天才地宝仙丹灵药,他悉数拿来给我,甚至从不惜损耗自己的修为渡引予我。
无论是谁,无论是哪般底子,在他那般滋补之下也早该成了玄仙,而我,却只是勉强达到了金仙境界。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因此对我产生半分怀疑或不满……”
锦夕微微摇头,“这个秘密我守得千辛万苦夜不能寐,自从魔族霍乱重新开始,我便日夜心慌。可千防万防,如今还是没能防过。”
被永夜拽出来时,锦夕听到了身后祈白的呼唤。
她心都要碎了。
只是,永夜的神情让她心中悚然,不敢有半点反抗。
——以锦夕对永夜的了解,先前未曾打过照面时,他尚且能勉强屈服魔尊无餍的命令,不来找她麻烦。
可今日打了照面,她若敢反抗,永夜便会当着仙魔两边的面拆穿她的身份,令锦夕彻底被仙界所不容。
那一刻,锦夕慌乱到无以复加,进退两难不知如何自处。
就在那瞬息间,她已被永夜带走,彻底陷入无法回头的境地。
“我对不起祈白。”锦夕伏在案几上,泪水从指间流淌,“如今,他再不会要我了。”
……
苍穹宫。
一幕幕过往在耳边掠过,终于,这遍剜骨般的痛,来到了最为锥心的时刻。
她灰飞烟灭,再也没能回来。
而他,却在那时原地飞升,逆转了一切。
实现了所有,却失了她。
妄尘焦躁难熬的心,随着再次经历的曾经一下子沉静下来。
失去的光明重新归来,他看到飞升后的自己心如死灰,在万仙敬仰中,麻木地处理着三界事务。
只是每当深夜,他总忍不住一遍遍地画出聚魂阵,不停召唤。
有时是自己一人。
有时,会拉着祈白合力去做。
他当然知晓灰飞烟灭便是神魂俱灭,只是他不死心。
一年又一年,随着期盼一次次落空,他的目光也变得枯寂。
终于有一天,他不再画阵。
他决定放下,专心守好这来之不易的升平之世——这也是她的愿景。
他决定,日后一切都无这世间安危、三界大局来得重。
他成了妄尘,成了冷心冷情的仙尊。
很久之后,他逐渐将过往尘封,很多事情已记不太清。甚至,在刻意不触及的情况下,他连自己缘何如此醉心于三界要务的初衷都已想不起了。
他被整个三界而尊崇,他习惯了忙碌。
只是此时冷眼旁观回顾过往的妄尘,却忽然看到了几粒渺小的细微神光,在天地之间,尘土中缓缓漂浮。
那是……她的神魂光晕。
这是哪怕仙尊之阶,也不可能察觉到的细碎神光。
它比尘埃更渺小无数倍,超出了他所能体悟到的天地规则之外。
妄尘心头狂跳,几欲癫狂。
一点,两点,三点……
更多的细碎光点出现,它们跋山涉水,历经风吹雨打。
一年,两年,三年……
它们终于汇聚到一片小小树叶上,形成一粒尘埃般大小的,浅青色的卵。
第56章 送上门来 这魔尊无餍实力不凡,称得上……
那颗小小的卵吸收天地日月精华, 一点一滴长大,渐渐孕育出神魂。终于有一天,在山巅第一缕晨光的照耀下, 其中钻出了一只小小青虫。
刹那之间,妄尘五脏俱焚,识海之中天崩地裂。
这青虫他如何能不识得?
她是清岁。
是……三万年间薛凝乐的神魂一点一滴重聚而生!
苍穹宫上空, 劫云翻腾。厚重的黑云掀起漩涡, 卷起涅灭一切的灭世怒火。
妄尘睁开双眸, 体内浩瀚强大的仙灵之力逆流, 倒逼向胸腔,直要摧毁这颗冷漠自负的心。
他都做了什么?
往昔抱憾了三万年的意难平重回人间, 甚至有天谕提醒, 命定姻缘, 他都未能认清她是谁,反而刚愎自用,用自负态度对待这最应珍视的人,无数次地冷待, 最终寒了她的心。
心劫遮蔽他的双眼,继续重现他们相之后的场面。
妄尘不堪面对, 却又不得不面对。
她的一眼钟情,他的保留隐瞒, 从开始就是悲剧。
她带着孤注一掷、毫无保留的赤诚勇气, 答应他随意出口的婚约。
她满眼是他, 而他满心只有权衡利弊、三界大局。
相识七日, 清岁为了他离别故土,来到仙界。
而他却如抽空巡视了名并不重要的下属,敷衍之后达到目的, 便将人彻底丢给手下仙官,还要求她拼尽全力发挥应有价值。
妄尘眼睁睁看着她从刚来仙界时的懵懂天真,一日一日变得悲怆凄然。
为何他先前从未注意到,她始终穿着并不合身的仙袍,使得她总是不得不提起裙摆?
从御霄殿上下,到仙官仙婢,甚至无需打照面只是看热闹的仙人,不论是谁都可对清岁冷眼相对,嘲讽讥笑。
她手足无措,纠结难过,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然而,纵然前一刻伤心到几欲落泪,可下一瞬看到他时,眸中又是明澈清亮,豁达中带着纯粹的欢喜和倾慕。
她的同伴成为最不起眼的仙婢,被人欺辱却无人给予公道。
她被玄仙前辈漠视,只得自己在芥子须弥中埋头苦修,可十年心血却因他偏倚不公,险些倾刻尽毁。
因为他的不在意,她求告无门,只能以仅仅百年的修为踏上演武台,同欺辱她的金仙越阶对战,更是因此被凤凰烈火焚烧。
而他,亲眼见了她的惨状,却仍轻飘飘放过罪魁祸首,只命人给她疗伤了事。
可是,她前世是为这三界众生、为了他牺牲所有,不惜神魂俱灭灰飞烟灭,换得四海升平的人!
若不是她,哪来这三万年来的河清海晏,哪儿来这遍处琼楼玉宇仙宫,哪儿来他这自负倨傲的仙尊,更哪儿有御霄殿这些狂妄自大、冷嘲热讽的后辈诞生机会?
妄尘眼睁睁看着这个总拖着垂地裙摆,连正服都被恶意敷衍到无法见人的小青虫将自己关在修行室,拿出最为宝贵的蝶丝,不眠不休地为他编织法衣。
然后呢?她的费尽心血换来了他毫不在意,任由那法衣穿在辱没过她的人身上。
他没有歉意,更没有在意她的难过和委屈,甚至曾逼迫她向孔千翎低头。
而后,更因她一句玩笑般的‘见色起意‘心怀芥蒂,出口伤人,直言她与尘埃蝼蚁无甚区别。
这样的他,与眼盲心瞎有何区别?
天道已经将她送到了眼前,他却偏偏不愿真正张开眼去瞧,视她所有付出于无物,只去在意她心灰意冷时答的一句黯然之语。
轰——
体内汹涌的灵气爆裂开来,将灵脉撕扯得七零八碎。他的境界摇摇欲坠,眼看就要下跌。
妄尘陷入强烈的自厌之中。
若没有他,她如今……
不!
他猛然惊醒。
清岁如今……沦落魔族之中,他得找她,不惜一切救回她!
他要令包含自己在内所有人向她赔罪,不求原谅,只求弥补。
妄尘手掌一翻,一个晶亮莹润的玉匣子出现在掌心,其中放置着一株枝叶青翠欲滴的枝干。
这是甘泽仙君自损己身,献上来的不死树枝干。
莹莹的绿色光芒涌入气息溃散的躯体中,金色的浩瀚功德之力涌现,与生机融合,强行刺激正自毁仙躯焕发生机。
妄尘双眸紧闭,承受着不断的摧毁和重建,在这堪比凌迟的极刑中微微颤抖。
而这一切,清岁毫无所觉。
确认过锦夕的心意后,清岁将她安置在另一间修行室中,自己则闭了门,趁着那魔尊无餍理顺这边事物之前,抓紧时间修行进阶。
早在被无餍劫走之前,清岁便已有了品阶松动的感觉。耽误了这些时日,今日得以修行,一夕之间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不过短短半日,幻境之中便有浓郁的仙灵气流转,疯狂涌向同一个地方。
仙宫之上,祥光大盛,似有九霄仙乐隐隐传出,连笼罩仙山的浓郁幻境黑雾,也转变为祥云般的白,隐隐倾泻金光。
气急败坏的永夜就像嗅着腥味的猫,立即带着魔将赶往这隐匿之地。
这会儿,忙着稳固品阶的清岁没有功夫,操纵幻境管他的动向,任由他寻到了修行之地。
然而,永夜将将穿过苍茫白雾,到达院落前,便见魔尊无餍已然负着手,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就像在等着他。
“魔尊。”永夜不情愿地拱手低头。
无餍不打算跟他废话,下巴一挑,“滚!”
永夜:……
修行室中,清岁缓缓张开眼眸。
先前如何都没料到,自己会在孔千翎一族的仙山,和魔族的包围下突破金仙品阶。
想想都觉荒诞。
金色暗芒在眸中一闪而逝。
如今倘若再对上那孔千翎,清岁有把握将她困在生生世世的幻境轮回之中,万劫不复。
——金仙品阶的幻蝶所布施幻境,足以迷惑仙君品阶的意志。
清岁已能清晰地感觉到,若她再往上一步,便能做到化虚为实,创造出如芥子须弥一般真正的小世界。
只是……
“太慢了。”清岁低声自语。
现在的金仙品阶,仍不足以让她完成想做的事。
——事实上,仙界任何一名仙人,不管是诸位仙君,还是御霄殿中自负狂妄的天骄,若是听到清岁这话,都非得气出毛病不可。
修行仅一百余年的金仙,仙界何曾出现过?要知道,孔千翎用了千年成为金仙,便已被称为最为出众的天之骄女了。
而这对清岁来说,已是习以为常了。
其实,早在清岁未曾蜕变,还是只小青虫之时,便已感觉到修行对她来说从来都非难事。
她向来乘兴而起,兴尽而终,每每修行必有收获。
幻蝶本就是应天地造化而生,也就那些仙人带着偏见,从根本上自负倨傲,浑然不将清岁放在眼里,才导致蜕变之前无人发现她资质特殊。
品阶完全稳固下来,清岁这才分出神来重新审视如今的幻境仙山。
看到院落外的无餍,和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的永夜时,清岁心头微凛。等再看到完好无损,未被破坏的阵法之后,又放下心来。
清岁起身出门,收了院落中的防御阵法,抬手打开院落之门。
无餍回身看过来,赤红妖冶的眼眸带着兴味,“恭喜,清岁金仙。”
“有事吗?”清岁问。
“诶?”无餍缓步走近,浓眉微挑,“你不打算交出我魔族叛出者?”
“你不是说过不追究?”清岁问。
“本尊一时未追究,不代表着永远不追究。”无餍瞥了清岁一眼。
见她神情不变,只得接着道:“不过,想要本尊永不追究,倒也不是不行。”
“你考虑做魔尊夫人,本尊便放了那蝴蝶,保她平平安安飞回仙界,如何?”
不远处,永夜当即就要冲上来,却被几名魔侍死死抱住大腿。
清岁意外地抬眼。
这无餍身为魔尊,几次三番提起此事,可见是当真动了心思。
只是,这魔头不仅不强逼,更是不曾胁迫,甚至还称得上客气。
……这倒是奇了。
到底是激起了清岁的疑惑,不禁问:“你缘何如此执着?”
闻言,无餍笑容淡了些,赤眸中闪过令人看不懂的晦暗。
顿了片刻,他才道:“因……早在你不知晓的许久之前,本尊便已看上你了。”
许久之前,能有多久?
应是自己还在仙界,跟妄尘有婚约的时候?
就如这魔头先前所说,他纯粹是想抢妄尘的东西罢。
清岁只以为是潜伏在仙界的魔族仙婢通报过关于自己的讯息,旁的倒并未在意。
“本尊虽不似那仙尊得天道青睐,却定是比他更真心看重你。”无餍睇着清岁,语气中带着认真,“你若答应,本尊可发血誓绝不负你。”
这下,是真完全出乎清岁意料了。
她如何也想不明白,身为魔尊,无餍怎能做到如此地步?即便是为了拉拢,血誓这种东西,牺牲也有些大了。
“我无意于情爱。”清岁漫不经心地扬眸,“不过……”
“不过什么?”无餍立刻问。
清岁如今只想提升实力。
如今这时局,她既厌恶仙族,更不喜魔族,若想将自己完全脱离出来……还需更强才是。
清岁定睛审视着眼前的无餍。
从高大挺拔的身材,到英朗白皙的面孔,从上扬的鸦眉,到含笑的赤眸。
她挑剔而仔细,就像站在一棵树前,仔细打量它那果子否有瑕疵?形态够不够饱满漂亮?气味够不够芬芳?
若是完美无暇,便可考虑咬上一口。可但凡一处不好,便会毫不留恋的离开。
无餍被这陡然炙亮的目光看得极不自在,唇畔笑意都快有些挂不住了。
身为魔尊,无餍外形倒是极其优越。虽不似妄尘那般不染尘埃、明净出尘,但却是桀骜不羁,昳丽狷狂,别有风致。
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之后,清岁微微眨了下眼,眸中波光流转。
当初曼瑶曾提醒她,双修之法,可助境界提升。这种功法……她先前阅览仙籍时,还当真了解过。
这魔尊无餍实力不凡,称得上是唯一与妄尘同阶位者,且相貌不俗,还自己送上门来……
不若……?
第57章 他后悔了 她不后悔
“我虽不会考虑做魔尊夫人, 但双修和合……却不是不行。”清岁平静地道。
无餍神情僵住,莫名有些紧绷,“……什么?”
“前提是, 你愿意接受我的幻境。”清岁说道:“以及,你仍需做到先前答应我的事。”
晋阶金仙之后,清岁的幻境亦是更进一步, 已能做到迷幻意识, 使人混淆今夕何夕, 只以她灌输意念为真实的地步。
不过, 金仙与魔尊之间阶级差距还是过大,清岁知晓自己无法强行迷惑无餍, 除非——他自愿接受。
必须如此, 她才能对这魔头放心。
清岁补充道:“当然, 我可发誓绝不趁火打劫对你做其他事。”
无餍气息陡然沉重了几分。
赤眸中浮现不可思议,整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般负手原地转了半圈,视线飘忽了一瞬又陡然回头过来,声音微哑:“此话当真?”
清岁扬唇靠近, 举手投足间的魅惑颠倒众生,“这是能说笑的事么?”
赤色双眸暗沉下来, 像是即将喷发的岩浆,隐藏着澎湃的力量。他骤然揽住清岁的腰, 将人搂到胸前, 声音微哑, “本尊答应。”
清岁这辈子还未离雄性如此之近, 近到能嗅到对方身上强大的……道行力量。
而很快,这些就会任她采补。
清岁不禁有些愉悦,主动抬臂揽住他的脖颈, 眼尾闪烁的珠光潋滟一片,“如你所愿。”
……
寒潭中,一身单薄白衣的身影单手撑地,在剧痛中艰难喘息。
用尽了甘木枝冠中的仙灵力,功德之力也消耗到近乎见底,妄尘终于勉强将几欲吞噬一切的噬心劫罚阻住。
妄尘强撑着站起身,身子微晃了下。
他闭了闭眼,等再起身,便又是恢复成一片淡漠平静。
他一步一步往外走,步伐越来越沉稳坚定。银甲应召而出包裹全身,转瞬间,刚才的狼狈已尽数被掩盖。
以此时妄尘的模样,无人能猜到他刚从陨落边缘脱离回来。
苍穹宫中死寂而又空旷。
没有理会迎上来的仙官,妄尘脚尖微点,化为一道流光冲出天门,落下凡去。
因先前闭关,三界当今的战况自是无人向他通报,故而妄尘根本不知,就在他离开后不久,云舟载着神情凝重的齐白一行人通过天门,径直去了天祈宫。
寿安城。
一身银甲的仙尊从天而降,手执银剑如冷面罗刹,横扫万魔。
他的神情阴鸷狠厉,比从地狱攀爬而来的恶鬼也不遑多让。
魔军溃散,守城的魔将很快被抽出了神魂,被杀伤力极大的耀目仙力包裹着一点点消融。
“你们魔尊在何处?清岁在何处?”妄尘一字一字道。
魔族只觉他是来找茬的,有躲在一边的魔军道:“他们在哪儿,不是整个仙界都知道吗?”
这仙尊的手下刚在仙山那边铩羽而归,他就来寿安城大开杀戒,是来找场子的吧?直说不行吗?
妄尘满心焦灼,根本没有耐心听他们拉扯,眼看手中魔将神魂弱到快要消散,便干脆利落的使用了搜魂之术。
片刻后,妄尘双眸微睁,目中有血丝涌现。
孔雀一族的仙山,名为火凰山。
如梦似幻的白雾将其笼罩,其中尽是魔侍往来穿行,一个个乐不可支地捧着搜寻来的奇珍异宝,登记造册。
仙山景致极为考究,可谓是三步一景,五步一画。
一处被隐匿的园林之中,艳色压满枝的海棠撑着茂密芳华的枝冠,缤纷的花瓣如雨飘落。
无餍倚靠在树干上,喉间微微滚动。
幽蓝色的裙摆如花苞绽开,旖旎的铺撒在他身上。
清岁俯身欺近,葡萄般黑亮的眸子望进那一片石榴红中。
“你的眼睛很美。”清岁轻声说道。
而比起她的自然从容,此时的无餍却如喝醉了般面色潮红。
“是吗?”无餍低声道:“来罢。”
清岁弯唇,缓缓眨了下眼,将意识侵入那双赤红眸中。
果真如先前所说,他已完全不设防。
渐渐的,无餍目光开始迷茫,任由清岁迷惑着忘记了魔尊身份,忘记了满身修为,忘记了一切用于攻击防卫的邪术。
只剩下一个普通凡间公子,愿无条件服从于眼前仙女。
清岁慢条斯理地将他的本命法器解下来直接抛开,又将所有可暗藏兵器之处搜了一遍。
他黑发披在胸前,黑袍被扔到一旁,张开双臂任她作为。
小蝴蝶活了百余年,头一次看到这般不同的风景。
没有辜负先前仔细审视,挑选出的顶级果子很是出色。
蝴蝶缓缓地,完全伏了下去,黑缎般的裙幅微动。
在她俏丽的背上,现出两道微微扇动的蝶翼虚影来。
这是蝴蝶极其愉悦时的反应。
无餍别过头,微微闷哼出声。
清岁精致的下巴微扬,默默运转功法。
彻底打通了二者之间连接,浑厚磅礴的道行之力源源不断涌入体内,清岁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修为不断攀升。
而此时的仙山之外,妄尘猛然捂住心口,瞳孔震动。
他感觉到神魂深处,有一处印记灼烫异常。
那是婚约盟誓留下的印记!
它不停颤动着,光彩黯淡,只消轻轻一击,便会粉碎开来。
妄尘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对方正在行违背婚约之事。
怎么会?无餍怎么敢!
妄尘神魂震荡,疯了般冲进仙山之中,凭借对天地法则之力的熟悉,以及这尚未破碎的盟誓印记感应,直直朝那隐匿之地而去。
几名魔将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已失了他的踪迹。
缤纷的花瓣一片片落在白皙的肩头,清岁眸中有赤芒微闪,额心隐隐现出一抹朱红痕迹。
双修功法,也是分单方面采补,亦或是双方互补。清岁没有客气,选择了前者——完全的损他利己。
清岁从未修习过魔道,如今却接受了大量魔族道行之力。可以说从此刻开始,她已不是纯粹的仙人。
她浑然不在意自己如今是仙是魔,因为并不重要。
就像对寻常仙人来说,属性越是单一越好,可对幻蝶来说,却是越多越好。
如同先前的五行属性,再比如仙力魔力,越是齐全,越是有利于构成幻境的复杂度。
这一回,收获不菲。
忽然,清岁动作顿住。
她缓缓回眸,便见一袭银甲之人定定站在小幻境的入口。
他向来清冷孤绝的双眸如今震荡泛红,目中尽是无法置信。
“清岁。”妄尘艰涩地唤道。
他完全未曾料到,看到的会是眼前这般情形。
她没有被逼迫。
她是自愿。
银剑感受到主人剧烈起伏的心绪,发出阵阵嗡鸣,微颤着欲脱手而去,却被他死死按住。
清岁微微垂眸,神情不变,“仙尊可否先行回避?”
她让他回避。
让他莫要打扰她的好事。
啪——
某跟绷紧到极致的弦,在这一刻陡然断裂。
妄尘胸腔一阵崩裂般的绞痛,他眼前一黑,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向来挺直的身姿如今再支撑不住,他单膝跪地,以剑勉强撑住身体。
清岁眉间微蹙。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他的样子,是无法回避了。
清岁烦恼的起身,轻抚并不怎么凌乱的裙摆,拾起一旁的黑袍丢在无餍身上。
妄尘看着那双洁白赤足一步步靠近,直至幽蓝的裙摆停在面前。
清岁淡声问:“仙尊过来,有何贵干?”
妄尘闭了闭眼,在天崩地裂中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怎能如此?”
“为何不能?”清岁不解歪头,“你我婚约有名无实,且,你答应过解除。”
这一刹,妄尘心头涌起无数暴戾的念头。
他想质问,婚约尚未真正解除,你便如此急不可耐?
他想斥责,魔族生性狡诈残暴,你如何能与他为伍?
然而,这话在脑中划过,却是一句都说不出。
……他不舍。
不舍再让她感受到一丝一毫冷厉姿态。
更是没资格。
若不是他先前有眼无珠,她怎会被逼到今日地步?
妄尘手中用力,勉强撑着剑,摇晃的起身。
他定定望着她,眸中是化不开的哀思,视线前所未有地仔细描摹她的眉眼。
这是……前世曾伴他走过绝境的人啊。
“清岁,我后悔了。”他低声道。
清岁扬眉,冷声道:“我没有。”
“换个地方。”妄尘强忍着剧烈的头疼,咬牙道:“清岁,我有话要说。”
她身后那人正慢条斯理地起身,衣衫不整,他一刻也呆不下去。
清岁犹豫了片刻。
虽已经放下,但有的话,说开也好。
“走吧。”清岁越过他,走出这边小幻境。
心念微动,隔绝附近魔族感应,径直回到先前的修行室中。
“清岁。”
房门关上那刻,妄尘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你们仙界都如此奇怪。”清岁没有挣开,但也没有回头,“我珍视时,你们不屑一顾,我离开了,一个个又后悔挽留。”
说完这话,清岁便感觉到身后那人身体微沉,在银甲相撞的窸窣摩擦中,发出落地声。
妄尘状态不对,清岁从见他的第一眼便感觉到了。
她只得回眸看去,却见向来清等倨傲,如高龄之花一般的仙尊妄尘单膝跪地,望过来的目光痛到极致。
清岁不禁后退了一步。
但旋即腕间微紧,又被他死死禁锢住。
“清岁,抱歉。”他声线低沉,“是我辜负了你。”
清岁闻言,怔了片刻。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等到这句话。
不过听到这一刻,却是忍不住想要冷笑。
“清岁,不要再与那无餍纠缠。”妄尘看向清岁,只觉她额间那抹妖娆的朱红无比刺目。
他缓声解释:“我如今身处心劫方才得知,你的前世,便是曾为了三界安稳助我飞升,而灰飞烟灭的那人。你与魔族,是注定的宿敌。”
清岁眼眸微睁。
自己前世……是妄尘念念不忘三万年,称无人能及得上的凡尘女子?
“心劫乃是天道试炼,不会有错。”妄尘说道。
清岁只觉满心荒谬。
第58章 坠入前尘 身为一只幻蝶,竟还有坠入幻……
难怪向来心高气傲的仙尊今日屈尊来此道歉, 甚至能容忍她与旁人双修。
呵,竟是因为……她曾是另一个人?
清岁冷笑一声,“我不心悦你了。”
她将握住腕间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一步步后退,“我心悦你时,你是心尖白雪, 冷彻心扉不忍放手……不心悦你时, 你便是天上白云, 多一朵, 少一朵也于我再无干系。
仙尊殿下,既然我是前世那人, 想必你不好对我出手吧。”清岁神情疏离, “仙界我不会回去, 这仙山更不会归还。希望你就此离开,不要再来。”
妄尘缓缓屈膝坐在地上,他微微垂头,像是在隐忍着巨大的痛苦。
清岁转过身不去看他。
心劫……从他说出自己是前世那人之时, 清岁便知晓,他这心劫怕是难以堪破了。
多么讽刺, 天道都在帮他重获前缘。
可对如今的清岁来说,所谓的前世只是旁人口中的陌生历史, 她产生不了丝毫的共情, 更无法认为那就是自己——因为那段记忆他根本没有。
不管前世的自己在如何与他两情相悦, 这都与她无关。
清岁不会承认, 更不认为自己需要为此承担任何责任——凭什么他不喜欢时可以肆意漠视她的心意,喜欢时又能拿前尘过往命定之说来盼她回头?
清岁从没见过这个身处高位的仙尊如此颓败过。当看到时,心口仍会泛起下意识的酸楚, 因此她索性不去看。
他冷心冷情时曾令自己伤到险些丧命,那时,可她可不曾得到过丝毫怜悯关怀。如今他心劫魔障再重,又与她何干?
“清岁,这次天劫,我大概过不去了。”
这时,平静的声音在清岁身后响起。
清岁动也未动。
“你与无餍……可是为了提升道行?”
妄尘的声音越来越安定。
在亲口承认自己天劫将会失败之后,便如释怀一般,陡然什么都不在意了。他的声音仿佛恢复到了两人初识时那份岁月静好,包含着无尽的耐心。
“我知你绝不会全然坠入魔道,更做不到屠杀无辜。前世功德福泽今生,如今你是得天道信赖应造化而生的幻蝶,我信你的分寸。”
心头微微一悸……清岁悚然睁大了眼。
这回,莫名的感觉被清岁敏锐的捕捉到了。她想起,似乎最初认识他时,自己便有过类似的悸动感觉……是这种熟悉感驱动着她,不顾一切地想要答应追随他。
原来从最开始,便是前一世残留的情愫影响了自己吗?
清岁胸膛剧烈起伏。
“虽不知你究竟意欲何为,但……既然我注定陨落,我希望成全你。”妄尘轻声道:“清岁,你过来,我把剩余修为全部给你。”
如今时日不多,已不够他慢慢补偿。剩余能做的,唯余给予所有。
清岁袖中手指逐渐握紧。
“我从未想过要得你原谅,一切也都来不及……只是清岁,如今时局动荡,魔族形势诡谲,请你切莫放下防备警惕。
我知悉仙界状况亦不尽如人意,但待你接了我的道行,这个三界便再无人能再欺你。有祈白相辅,那些虚浮的心思按下去便是。”
他这是在交代遗言么。
道歉,死掉,而后把仙凡两界托付过来,其他都不管不顾了?
“你休想!”清岁蓦然回头,“仙尊殿下,你仙界如今人人虚荣势力,捧高踩低,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她就算跟魔尊无餍双修获得修为飞涨,也不愿承他仙尊的情。
“你如今心劫卡在前尘往事与我相关,是吗?”
清岁疾行几步,俯身靠近他,“那我就帮你忘掉,从此我的前世与你,再无瓜葛。”
清岁按住他的妄尘的肩膀,对上那双伤怀的眸。
幻境瞬间侵入。
心劫过不去,无非是心魔滋生。
巧了,她如今的幻术完全可以抹除相关过往。
魔尊无餍可以被幻境所控,仙尊妄尘没理由不行。
她既然放手,那便绝不会反悔松口。
妄尘蹙眉阻止:“清岁!”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岁脑袋忽然嗡的一声。
“这是天劫……”
就像是被敲了一记闷棍一般,清岁眼前一阵眩晕。
眼前那双漆黑的眸子逐渐有些迷茫,这是成功进入幻境了。
可这个念头刚起,清岁便觉得脑中亦是一阵混沌。
刺目的白光闪过,她感觉自己也轻飘飘的虚浮起来。
……糟了。
清岁立刻意识到,幻境这是……与天劫融合了。
那么,自己会被带入他的心劫之中?
清岁心中微沉。
原本她要以幻境覆盖的,是他关于自己前世的记忆。如今,她怕是要亲自去一趟前世了。
呵,难怪无餍总是说,天道老儿偏倚妄尘。
果真如此。
身为一只幻蝶,竟还有坠入幻境的一天!
这些念头一闪而逝,变越来越淡。
旋即不只是这些念头,所有一切的经历、感觉、记忆,都逐渐消散……
……
黑沉沉的天色下,人间喧嚣吵闹的杂乱道路上充斥着谩骂争执声。
路边一座不起眼的草庐门板歪斜,房中粗糙的木床上,清岁猛然睁开眼睛。
她缓缓起身环顾四周,凹凸不平的墙面,漏着光的房顶,空空荡荡破败到无法言喻。
脑中一阵恍惚。
她是谁?她在哪儿?
她摇了摇头,混沌不清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她是薛凝乐,本是这皇城杀猪的老薛家唯一女儿。
当今魔道盛行,但凡家境殷实者无不献祭魔族,求人引入魔道延年益寿,家境贫寒的更是疯狂,不惜献上妻儿后辈,换得一条逆天之路。
老薛本本分分杀猪做生意,日子过得去,本不屑于做那惨无人道之事。只是事情糟就糟在……他一个杀猪的,偏偏有个貌若天仙的女儿,在乱世中只能整天藏着,不敢容她见人。
前些时日,皇城最大花楼的掌柜晚间途经此处,因修了魔道喜食生腥,闻到了薛家存着的生肉味儿,当即命人破开大门闯了进来。
然后,花楼掌柜搜罗完猪肉,便撞见了更大的惊喜。
谁能想到,杀猪的老薛竟有如此一个娇藏着,貌美不亚于安平年间世家小姐的妍丽女儿呢?
悲剧就此发生,老薛拼死反抗,薛凝乐以死相逼……
结果就是老薛死了,她没死成。
花楼掌柜说要她有大用,没时间慢慢折磨驯服心性,索性直接放话——你若还想活着,就自己想通来我花楼,日后自是荣华富贵青春永驻,以你的资质,过不了糟心日子。
若是想不通,便躺在这破烂泥污里死去,姑奶奶等你咽气的那一刻便走这张新鲜脸皮,照样能做生意。
于是她就没吃没喝的在草庐中躺了好几日。
许是饿过了头,而今竟是神思恍惚,差点忘了今夕何夕。
破烂的门外响起一道哀求声:
“魔卫老爷,求您通融一下,容我进去劝劝这倔丫头,咱也知道,人死了那皮子再好也失了原本韵味,这结果想必大家都不愿看到。”
“这事儿轮的到你这低贱凡人操心?滚!”
薛凝乐努力回忆了下,听出这应该是邻居裁缝家的儿子。想必是她躺得久了,让隔壁实在心生不忍,试着来开口。
只可惜行不通。
如今稍稍沾了点儿邪术的人都喜欢自称魔卫,看不起没有门路的普通人。这邻居说什么,那人都不会在意。
薛凝乐喘了口气,深知再这么下去自己真要死了。
老薛不是没为她留后路,就在这床下,有一条直通城外乱葬岗地道。只是花楼生意做得大,底子雄厚,又不知为何对她看重得紧,喊来日夜守着的打手都沾染过邪术,五感极其灵敏。
这几日她时刻留着神想找机会溜走,可但凡翻个身都会引来窥探,这些时日机会没找到,自己先被磨的快不成了。
不能再这样了。
薛凝乐闭了闭眼,下了狠心。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她知道这世间还有弘扬正义者,活下去许还有机会报仇雪恨。
可她又打死不愿卖了自己。
他们要的不就是这副皮囊吗?舍了便是。
薛凝乐撑着床板起身,摇摇晃晃推开门。
“怎么?薛家姑娘想通了?”门口肌肉虬结壮汉眼中闪烁着猥琐的光,不怀好意地笑道。
“带我去见你们掌柜。”薛凝乐说道。
“得嘞。”
那狗腿子应是得了命令,目光再猥琐也没敢动她一根手指。
知晓薛凝乐如今体虚怕是走不动,还招来一顶轿子抬着她,摇摇晃晃的一直抬到花楼前才停下。
薛凝乐抬头看眼前高楼。
如今只要哪户人家跟邪魔沾上边儿,那住处必是精致华美,而眼前这这花楼更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堪比前朝皇宫,奢靡到令人咋舌。
薛凝乐被搀扶着,从后门进了花楼。
一脚跨过去,便听见一道哭泣哀求声。
“魔卫娘娘,求你收了我吧,我日后定事事都听您的……”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年轻女子,她正跪在妆容艳丽花楼掌柜面前哭求。
薛凝乐对此并不意外。
如今的平凡人被邪魔压榨到极致,她早听说过,这花楼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女子主动上门求个活路。
“姑娘,不是姑奶奶不收你,实在是你当照照镜子看看自个儿!花楼里的客人非富即贵,就你这样貌,客人见着了你怕是得三天睡不着觉!”那掌柜挑着眉毛笑着讥讽了几句,一抬眼看到了这边的薛凝乐。
当即得意的笑眯了眼,拿团扇指过来,“你不如看看这位千金,你若是生成这样,姑奶奶打家劫舍,捧着银子也要请你来。”
薛凝乐指尖掐到肉里。
这掌柜害了她爹,又逼她来此,竟还洋洋自得炫耀此事。
饶是她饿了几日情绪有些提不上来,也恨不得上去撕了那张脸!
那瘦弱女子回头,在看清薛凝乐的那一瞬,眼中闪过灰败。
薛凝乐更是心头微动。
这女子小眼厚唇,颊上还有一道可怖的疤痕,看着极为可怖。
“来吧?薛姑娘,花楼最好的院子已为你备好了!”花楼掌柜笑道。
“是吗?”薛凝乐冷声道:“既然你如此喜欢这张脸……我的脸换给她,她的卖身银给我。”
第59章 前尘往事 那皇子如今已经被扔在乱葬岗……
对于这种跟魔族牵涉极深的生意, 薛凝乐确定莫说是换一张脸皮,就是换了寿数也是轻而易举。
花楼掌柜嗤笑一声:“呦?薛家姑娘可要想好了,这脸蛋换过来容易, 可日后若想换回去,就是白日做梦了。”
脸上有疤的女子闻言,连忙膝行着转过来, 哭求道:“小姐, 若您愿意跟我换, 莫说卖身钱, 我日后就是您的奴婢,赚的钱都拿来给你, 只求你救我一命!”
“不必, 就按我刚才说的。”
薛凝乐并不信这女子此时承诺, 只又额外要求花楼掌柜发下血誓,换脸之后须得保自己安然无恙。
花楼掌柜看起来却是急需她这张的脸,只稍稍犹豫了下,便斜觑着地上形容狼狈的女子, “你这贱蹄子,倒是好运。”
虽说换脸之后韵致会有所受损……但比起薛凝乐这般倔强固执的性子, 的确是送上门儿来的更好拿捏。
魔气四溢的皇城中没有晨曦和夕阳,只有灰蒙蒙的天色越来越暗, 最终漆黑一片。
薛凝乐来到花楼时坐着轿子, 走时是自己扶着墙踉踉跄跄。
她用黑纱覆面, 遮掩了带着血迹的交接处。
带她过来的打手看过那张凹凸不平的脸, 先前觊觎的眼神浑然消失不见——被花楼掌柜惦记了好几日的薛家姑娘,眼下比花楼里的任何一位姑娘都还不如。
“薛家丫头,你这遭真是走了一步臭棋。”打手絮絮叨叨的说:“你就是被老薛教坏了, 守着那腐朽发烂的老古板观念,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得自讨苦吃。我可跟你说,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咱花楼的姑娘们个个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不比任何官家夫人逊色。而且,掌柜的可不是要你做那普通的迎客姑娘,是要把你献给上头的魔族大人……你说普天之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这一条登天的梯,活生生被你自己给拆了……”
薛凝乐左耳进右耳出,并不放心上。
只攥着那小小一包银子买了些吃食,便径直回了家去。
直到深夜,薛凝乐确认四下无人后,悄然敲开了邻居家门。
这是与她爹有着多年交情,也是出事后唯一对她表露过善意的人家。
果然,听到她的声音,裁缝铺的王夫人很快过来开了门。
顾不上寒暄,薛凝乐一进门便直言目的。
“王婶,我有一事相求。”
薛凝乐急切的问:“我曾听到你们与我爹私下议论过,说城中的皇子明辰贯来反对邪魔之道,私下建立了仙族复起的教派……”
这是薛凝乐偷偷听到的两家人谈话,说这皇城中那位皇子不遗余力的在宣扬正道,支持行善积德,追寻仙道。
在这邪魔当道,平民苦不堪言的当下,他是唯一反抗的高位者,甚至已有了不少追随者。据说这些年来,魔族数次对此事不快,可这位皇子总能化险为夷。
薛家和王家都曾动过找这条门路的心思,可由于太过凶险,迟迟下不定决心。
如今,薛凝乐决定破釜沉舟。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王家如今不认了。
“薛凝乐!”王夫人抓住薛凝乐的胳膊:“我不管你是哪儿听来的胡言乱语,总之,此事切莫要再提。”
“王婶儿!”薛凝乐咚地跪下,摘下覆在脸上的黑纱,“我已与邪道彻底割裂,那是我如今唯一能走的路。”
王夫人看到那张残缺丑陋的脸,当即吓得后退两步。
许久之后,她仍是断然拒绝:“看在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上,你今晚的话我不会与旁人再提。还有,老薛出事之后,我跟你王叔商量了,明日便会拿着所有积蓄去找魔卫投石问路。”
薛凝乐瞳孔巨震,不敢置信:“你们……”
“世道如此,我们一阶平民想要好好活下去,除了随波逐流还能如何?”王夫人狠心道:“若是执意与这世道作对,说不准哪天就会获得你爹的下场,这叫不识时务以卵击石。”
“薛凝乐,你今日应该顺从那花楼掌柜的,那样……还能过的好一些。”
“你如今被仇恨遮了眼,可当下魔道就是王法,不依不行。丫头,你说你这一赌气,以后可要怎么办?”
薛凝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破草庐里的。
等回过神,窗外已又是灰蒙蒙的亮了起来。
她拍了拍混沌的脑子。坐起身来。
人们总是趋利避害,王家的选择其实也并不奇怪。也正是因为识时务的人多了,花楼掌柜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刚害了她爹,还敢收拢她,因为自信她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薛凝乐不甘心于此。
这时,街上忽然传来一阵驱赶呵斥声。
“让开,让开。”
“摊子都撤了。”
听着是官兵的声音。
紧接着,一些耳熟的邻居议论声传来:
“发生什么事儿了?”
“听说是皇上急召大皇子入宫,如今要从这儿经过。”
大皇子?
薛凝乐猛然开门,冲了出去。
那位大皇子,就是始终反对邪魔当道,企图重振正道的皇子明辰。
门外气氛肃然,薛凝乐一出去就被人拉扯着一起跪下。
很快,道路上扬起尘土,哒哒的马蹄声之中,一队轻骑奔腾而来。
薛凝乐焦灼地抬起头。
马队从她面前飞扬而过,为首的黑色的骏马之上,那人一袭白衣、头戴玉冠纵马飞驰,他姿态英武,潇洒不烦,面容俊美宛如谪仙。
在手持红樱枪的侍卫守路之下,薛凝乐怀揣巨大希望和急切的心全然无法发挥,只能眼睁睁看他从面前飞驰而过,来不及做什么,一切都已然落空。
……
薛凝乐罩着黑纱,如同在砖墙中顽强冒头的野草,接了老薛杀猪的生意挣扎着活下来,静静等待时机。
可是,时机没等到。等来了噩耗。
听到魔卫宣告消息之时,薛凝乐手里的剁骨刀滑落,险些切到了脚。
——皇子明辰因忤逆魔族、有叛乱之心,被砍去双手双足、剜去双眼、乱发覆面,悬吊于城墙之上。
街道上议论纷纷。
“忤逆魔族就是这般下场,即便是皇子也不成。”
“好好的富贵生活,怎么如此想不开?”
“想办法找门路入魔道吧……否则,日后就是被别人拆骨扒筋的命。”
薛凝乐默默地穿过人群,在紧缩刺痛的心跳中来到城墙下。
他穿着一席红衣……不,那分明是白衣,只是被鲜血染红。
暗色的血流不断涌出,沿着粗糙的城墙蜿蜒而下,他耸拉着头,残缺的身体如秋天干涸的枯叶,即将破碎飘零。
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副身躯,和前几日意气风发驾马而过的潇洒皇子联系在一起。
这位明辰皇子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曾有人孤注一掷,将他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吧。
在魔卫守卫下,无人敢露出悲伤或哀悼的神情。
薛凝乐不忍多看。
她缓缓后退,颓然离开。
一切都仿佛盖棺定论。
邪魔当道,无论是谁都无法反抗。她的父亲死了也只能白死,不愿同流合污,便只能用一张脸皮,换来毫无意义的苟且偷生。
薛凝乐挥舞着剁骨刀,不时的停下来发愣。
阴霾沉沉的笼罩在她心头,仿佛要将整个人吞噬,让她总忍不住思考起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皇子明辰被悬挂在城墙上整整三日。
——定然早已咽气儿了吧?
人们纷纷猜测。
这一日傍晚,皇子的身体终于从城墙上消失。
与此同时,花楼的队伍敲锣打鼓,抬着朱翠叮当、纱幔飘香的十六抬大轿出行游街。
“据说花楼养出了一名姿容绝世、倾国倾城的女子,今夜便要献给魔子殿下。”
“这魔女可真好命,能攀上魔子……”
“快看快看,花轿来了……这,她可真美,不愧是要献给魔子的女人……”
薛凝乐心中似有所感,在满手污渍血腥之中抬头。
那十六抬大轿垂着轻纱,一名纤瘦女子端坐中间,似是冥冥之中自由感应,她忽然转眸看过来。
两人同时怔了怔。
她们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自己曾经抛去的面容。
薛凝乐握紧了剁骨刀。
那女子横波入鬓的水眸惊惶躲闪,匆匆移开视线再不看她。
“薛家丫头。”
这时,一道若有似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薛凝乐微微转头,便见顺利沾染了魔气的王夫人视线跟着花轿,嘴唇却微微在动:“那皇子如今已经被扔在乱葬岗,彻底不成了。这女子气质平平,撑不起你那张脸……你去求求花楼掌柜,换回来还来得及……魔子不是寻常恩客,若能被看上,日后你想做什么都成。”
薛凝乐气息陡然沉重起来,她再次感到心口的阵阵紧缩,像是要崩裂一般难以自抑。
王夫人后头的话她都没听进去,她只听清了第一句。
皇子……乱葬岗。
乱葬岗!
她爹留下的后路……床下地道通去的方位,正是乱葬岗。
哐啷——
薛凝乐扔了刀,迅速拖着猪肉回屋,将门死死顶住,掩了窗户,靠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要不要……去一趟?
那明辰皇子被砍断手脚,剜了双眼,还在如此重伤情形下被悬挂三日。据说,他从未修过魔道,若只是寻常人,如此定然活不了了。
即便能活,乱葬岗那么大,又常有难以过活的贫民去翻捡遗物,那帮人穷凶极恶,说不准没找到人,自己先被害了。
再说,即便运气足够好能够找到人,这三日以来魔族拿他震慑人心,明面上根本再无一人敢说魔族一句不是,救回来又能如何?让他跟自己一样苟延残喘?
薛凝乐定定的看着床底下,直将嘴唇咬破出血。
第60章 前世过往 救人。
深夜里的乱葬岗, 弥漫着不详的气息。
不仅是一具具腐臭的尸体,还有蠕动的蛆虫和到处乱蹿的壮硕老鼠。这些尸体中不乏有些沾染过魔气,连带得此处鼠蚁虫子都眼冒红光, 吓人得紧。
薛凝乐用黑纱覆面,也掩不住此处令人作呕的臭,拿棍子推开挡着洞口的骸骨, 跟龇牙咧嘴的大老鼠面面相觑对峙许久, 才终于靠体型优势将对方逼退。
她深一脚浅一脚, 颤颤巍巍的走在伸手不见五指, 只能隐隐看清轮廓的黑暗里。忍受着脚下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留神着周围可能危险的动静, 还得不时确认自己没有忘记回去的隐蔽洞口。
来之前, 薛凝乐无比犹豫恐慌。
可真当到了这里, 她却只觉血液沸腾,情绪激愤到连害怕都顾不得。
原本只是想来碰碰运气,可真当来了,却不愿空手离去。
“若这世间还有神明, 请庇佑我找到他罢。”
薛凝乐低声祈祷:“以往这么多年,你都能逢凶化吉, 这次也千万要撑过去。”
她在偌大的炼狱间苦苦寻觅。
冥冥之中,似真有天意给了回应。
薛凝乐蓦然回首, 陡然看见一块草席之下, 似垂着一条空荡荡的血腥干涸袖摆。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 伸手扯开草席。
那双眼凹陷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虽然与先前已是天差地别, 且天色暗的根本看不清楚,但那高挺的鼻梁和优雅的下颌线,仍与印象中见之难忘的身影重叠。
薛凝乐顾不上这污糟环境, 直接将耳朵贴在他胸腔上。
许久……细微的震动隐隐传入耳中。
这一刻,薛凝乐眼眶发热。
毫不犹豫地卸下身上的麻袋,将人扶着套了进去。
等终于背着人从地道中爬出来回了草庐,窗外已泛起了灰白色,门外也响起了人们活动的声音。
薛凝乐小心地将人抱出来,放在那张破旧的床上。
稍稍明亮的光线中,她看清了这皇子的状态。
三日悬吊加上身受重伤,他整个人凄惨到难以形容。
脸上□□涸的血迹覆盖,露出来的少量皮肤惨白灰败……令人简直无法想象他为何还活着。
如此情形下,什么身份尊卑、男女大防都顾不上了。
薛凝乐一边烧水,一边拿了剪刀,将他粘连在身上的血衣剪下来。
整个过程惨无人道,伤口处根本已剥不下来,最终只能尽可能将他身上的血污擦干净,用单薄的被子覆上。
对于人究底还能不能活下来,薛凝乐没有丁点儿信心。
直到此时她才发觉,人即便带回来了,自己能做的也十分有限。她不仅不敢请大夫来看,甚至为了不被邻里发现端倪,还得继续在门前卖猪肉。
一天的时间内,薛凝乐只能不时给他喂些水。
薛凝乐愁云惨雾地坐在床边,只觉人会死在屋里。
这一趟,许是徒劳挣扎罢了——可能最终的结果,是她得再跑一趟,将人送回那处腐臭污浊的乱葬岗。
没有办法了。
薛凝乐自己也失去了所有,根本想不到还有哪条能走的路。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位皇子十分顽强,始终没有咽气。
而转机,也出现在她完全丧气的时刻。
深夜,薛凝乐累到精疲力尽,趴在床边打起了盹儿。
朦朦胧胧的,感觉到似乎有强光一亮,身边传来隐隐的动静。
本就心神不定的薛凝乐心头一跳,骤然抬起头来。
下一刻,她猛然跳起来,惶然后退几步。
只见床边一名相貌文雅气质出众的白衣人微微抬手,掌心散发出的柔光,将那皇子明辰笼罩起来。
察觉薛凝乐动静,他抬起另一只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不见他动唇,便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姑娘不必害怕,我乃祈白金仙,常年暗中护佑明辰皇子。只是近日魔族有所察觉不断追捕,我无法现身……”
薛凝乐万万没想到就这么见到了传言中已然被剿灭的仙人。
对方气质清正,显而易见地与魔族有天壤之别,姿态亦很是谦恭有礼,他恳切地问:“姑娘,如今我身后有追兵未完全摆脱,尚且无法带明辰离开,你可否再帮忙照看他几日?”
薛凝乐本就存着救人的心思,自然不会拒绝。
这祈白金仙未再多留,收了仙法后匆忙一拱手便立刻消失。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夜屋外的风格外凛冽,似是在追逐般呜呜呼啸了一整夜。
薛凝乐再困也睡不着了。
她瞪着眼等到天色转明,慌忙掀开被子打量床上之人。
神奇的场景出现了。
原本奄奄一息的明辰皇子,如今伤口已完全愈合,呼吸平稳,只是失去的双眼仍然凹陷,双手双足变成了一截萎缩的残肢。
“祈白?”床上的明辰皇子轻声问。
这人醒了!却一直没有出声!
薛凝乐手一抖,连忙帮他把被子盖上。
“金仙他说自己身后还有追兵,没有久留。”薛凝乐语无伦次的解释:“皇子你不用担心,我这里还算安全……我原本就打算走您的门路,前几天还在路边见过您一面,结果……”
“对,对不住,皇子你若有什么要做的事,都可以交给我。”
薛凝乐越说越急。
原本是想表达立场,却不小心戳到了对方伤心事,之后更是连安慰都没有。
薛凝乐呐呐地住口。
“没关系。”
不料,他温和回应:“多谢姑娘相救,明辰感激不尽。”
他没有质疑,没有颓败失落、伤心难过,更没有怨天尤人,甚至连半点跌落尘埃的不适都并未表露,就这么平静的接受了如今残缺的现状。
薛凝乐眼眶微热,几乎是脱口而出:“皇子,你在城中可有信任的追随者?他们在哪里,我想办法通知他们你还活着。”
“叫我明辰便好。”明辰平静地拒绝:“姑娘暂时不必做什么,等祈白脱身后再说。”
“可人心易变……”薛凝乐道。
她亲眼看着曾想走正道的邻居,只因目睹了自己家中变故,便急急忙忙投奔了魔道。那些皇子的追随者眼见他被残忍对待,岂不是更人心惶惶?
若是不能及时通报……那些人的忠诚可还能保持?
“无妨。”明辰道:“我如今既无力护住他们,便不要再给他们增添负担。”
薛凝乐怔住了。
当见惯了魔族理直气壮的自私自利,所有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冰冷,这般豁达胸襟出现时,竟珍奇到让人说不出话来。
那就……让她来试着维持这簇微光罢。
日子在薛凝乐的尽心照料下渡过。
为不引起邻里注意,她每天照常出摊,用黑纱半遮着可怖的脸,咣咣剁骨切肉。
发现他身手不错,薛凝乐砍了树枝做成拐杖,让明辰可以用双臂架着勉强起身活动。又在门后放了椅子,当他无趣时可以坐在那里轻声与门外的她对话。
渐渐的,他们越聊越多,无话不谈。
薛凝乐知晓了这位皇子的曾经。
明辰从小便被要求修习魔道,可他在了解魔道本质后,不仅对其深恶痛绝,反而对束之高阁的仙家历史倍感兴趣。
他早早便誓要改变如今黑暗现状,先成功在宫中收拢了一批愿为他效命者,再令他们到民间去翻被魔族欺压的冤案,渐渐地,他建立起隐秘组织,暗中在各城扩大范围。
——这世间向往光明者并不稀有,他们只是力量渺小,或心有牵挂,在大势之下只得选择低头忍耐。就像一粒粒掩埋在沙子里的珍珠,等待着他一一拾起。
于是,零星的力量终于凝聚起来,形成一股力量,更是因此令金仙祈白得以现身,在暗中保驾护航。
只是,势力越大,痕迹便越无法遮掩。
明辰平静道:“便连你们都听说了我的立场,如此影响,我注定会被拔除,以儆效尤。”
明辰亦知晓了薛凝乐的过往。
草庐中一张小破床,躺了两个相互依偎的人。
他的脸曾不小心触碰到她鬓边的疤,得知换脸之事后,皱眉愤慨不已,只恨事情撞的不巧,若早些时候,他定能令那花楼掌柜将脸换回来,而后再找不着她。
——得知此事,他竟比自己失明伤残更为情绪外露。
深夜,薛凝乐没忍住,用唇轻轻贴了下他的颊。
一切归于平静。
只是这勉强维持的平静,到底还是被打破。
数月后的某天,薛凝乐一如既往在门前剁猪肉,街道上忽然一阵骚乱。
一抬头便见阴风呼啸,赤目的狰狞巨兽拖着金铸轿厢从天边而来。
敞开的门窗中,一袭金丝黑袍,面容俊朗妖冶、一双红瞳的邪魔笑得狷狂,周身笼罩的强大气势令人不敢直视。
薛凝乐忙用刀把在身后的门板上轻敲,示意明辰不要出声,自己则跟着周围人跪下。
花楼掌柜带着一众魔卫匆匆赶来,惊呼着跪拜魔子。
而那金驾,竟直直落在破败的草庐前。
一众魔卫慌忙往地上铺开满绣锦缎,魔子走出金铸轿厢,踩着花楼掌柜的背,一脚踏在华贵的锦绣布料上。
薛凝乐暗道要糟,她想,魔子来此,定是知晓了明辰所在……只是,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哪里露了马脚。
那魔子缓步靠近。
下一刻,她却听到饶有兴致的声音在耳边传来:“那张倾世绝艳的脸,是你舍弃的?”
第61章 仙界底牌 看似消失的仙界,还有最后一……
薛凝乐惊疑的抬起头来。
她万万没想到, 促使魔子来此的原因不是明辰皇子在此,而只是为了自己舍弃的那张脸。
魔子定定看着她,令人胆寒的赤色眼眸漾起激赏, “不俗。”
他高高在上的俯视薛凝乐,“这清冷淡漠的眼神,才配得上那张世间罕见的脸。”
“殿下。”先前张扬的花楼掌柜此时忙不迭的讨好陪笑:“奴本也看中了这姑娘的姿容, 奈何他实在不知好歹, 静宁愿舍了脸皮也不愿侍您……实在该死!”
“你该庆幸她没死。”魔子不耐烦的打断了掌柜的话。
这时, 几名魔卫压着一名纤瘦的女子过来, 跪在了薛凝乐面前。
薛凝乐抬眸,正看到顶着自己皮相的女子瑟瑟发抖, 涕泪横流。
薛凝乐禁不住转过头去。
她当真看不得自己的脸做出如此狼狈神情。
“把脸换回来, 到本王府上。”魔子理所当然地下达命令。
薛凝乐隐忍道:“民女身份卑贱, 担不起这样的福气。”
“喔?难道不是因为屋里藏了人?”魔子嗤笑道。
薛凝乐瞳孔骤缩。
“你先前如何本王不管,但之后,还是收心为好。”魔子唇畔挑起一抹不屑弧度,指尖轻抬, 便见他身侧一名魔卫手中长剑嗖地飞出,穿透门板。
紧接着, 沉闷的倒地声响起。
门板后,明辰前胸被洞穿。
他倒在地上, 口中未发出丝毫声音——那魔子应还不知他是谁, 若是身份暴露, 恐会给她带来灾祸。
薛凝乐惊恐回眸。
这一刹, 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父亲为保护自己而死但那晚。
锥心刺骨也不过如此。
“你这疯子!”薛凝乐红着眼猛然起身,抄起手边的剁骨刀砍向那所谓魔子。
魔子轻而易举攥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将人带入怀里。
赤眸弯起, 如同哄小动物般轻声安抚:“乖,给你半日时间换脸休整,明日,本王要看到你欢欢喜喜的来到府里。”
他松开薛凝乐的手,带着大批魔卫嚣张离开。
异兽拉着金轿厢扬长而去。
花楼掌柜殷勤的上前,却被薛凝乐再次挥舞的剁骨刀逼退——如今她被魔子看中,掌柜再不敢伤她分毫。
薛凝乐得以守住屋子不容许任何人进,只是屋外街道仍被不远处的魔卫清空,将附近守得密不透风。
薛凝乐无比凄凉地独自进屋。
可等她看到里面的情景后,心跳却陡然加快。
明辰倒在地上,他胸前被长剑刺穿,可奇异的是并没有渗出太多血迹,反而有莹莹的微光在伤处氤氲。
这……是先前的仙人留下的保命底牌么?
薛凝乐迟疑片刻,连忙扑上前去,动手将那长剑缓缓拔出。
果不其然,那伤口虽狰狞可怖,可心跳却固执地跳动着,始终不愿停止。
许久,明辰艰难地张开眼睛。
“凝乐,”他气息微弱,声音很轻,她只能将耳朵凑近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莫要管我,你从地道速速离开。”
薛凝乐大惊:“怎么可能?”
她坚定道:“你是我费了很大气力才带回来的,怎会放弃?”
“凝乐,你听我说,祈白如今还未出现,要么已然陨落,要么自顾不暇。”明辰怅然道:“如今看来,重振仙道已成幻影。我如今已是废人,注定无法翻身,着实不能再牵累你。”
“我知你坚强骄傲,不屑被邪魔操纵,而今离开,是最后道机会。”
屋里陷入死寂。
半晌,薛凝乐泪落如珠,“不,若世间正道无妄,我倒不如从了那魔子。”
“你是唯一的希望,若连你都做不到,这世间便再无人可以。你死了,我便从此是行尸走肉,是魔是人都再无关系。”
明辰惊怒:“凝乐!”
薛凝乐走到窗边,看到那些魔卫离屋子距离不算太近,当机立断地转身钻入床下,挪开阻挡露出洞口。
“明辰,请你活下去。”
薛凝乐毫不迟疑地将人背下床,推进地道中。
“我会想办法回来见你,而后竭尽全力助你……你只需负责活下去!其他的我来做。”
明辰如何不知她是何打算!
“薛凝乐!”他恼怒地叫了她大名:“你要我接受你以自己为代价的帮助 ?”
薛凝乐咬着唇,将洞口挡住。
次日。
薛凝乐面无表情地坐在铜镜前。
横波入鬓,琼鼻樱唇,她自己的脸已被妥帖换了回来,只是另一张脸有没有回到原主人脸上,却不得而知。
“薛小姐,您这边来。”花楼掌柜亲自迎着,带她坐上前来迎接的金轿。
异兽拉着她腾空而起,竟是直入天际。
魔子名唤无餍,乃如今品阶最高的魔王之子,那花楼掌柜殷勤地介绍,说他住的魔府是曾经的天上仙宫。
仙宫之中处处华美精致,只是浓郁的魔气笼罩着琼楼玉宇,莫名令人觉得阴气森森,不太舒适。
偏殿中,无餍斜倚在贵妃榻上,眼看着那道纤秾合度的身影款款走来,赤眸微眯了片刻,坐起身伸出手:“过来。”
薛凝乐走近,却并未将手搭上。
“呵,”无餍短促地轻笑了声,起身居高临下地挑起她的下巴,“果真同想的一样,这样一张脸,怎么能做出谄媚讨好地姿态?”
薛凝乐充耳不闻。
在魔府过得虽不顺心,但也不似想象般难过。
魔子无餍生下来时,魔族已在凡间有了声势,向来顺风顺水。虽手段暴戾残忍,视人命为草芥,但对她却是莫名的兴致浓厚。
他会因一道菜肴不合口味而杀人,却也会对她毫不掩饰地表示喜爱。
他常将她揽在怀中亲昵,从手到足无处逃得过,而后感慨:小东西,怎生得这般对本王胃口?
薛凝乐冷眼看他喜怒不定,只觉这魔子性子就像一个不辨是非的顽劣孩童——这孩童生于魔族猖獗之时,被赋予了更多作恶的权利和环境。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快一些。
两日后,魔子被魔王召见,似是有要事相商,他神情难得正经了些,说许会有些时日不回来。
薛凝乐趁机提出要独自回草庐中祭拜亡父。
“喔?”无餍定睛看着她:“只是祭拜亡父?”
薛凝乐指尖攥紧了袖子里衬,心脏狂跳。
无餍想了片刻,将人按坐在铜镜前,手中出现一只雕饰精美的面具。
他将其覆在她脸上,施法牢牢固定住:“回去玩可以,只是从今往后,但凡出了我魔府大门,面具便必须戴好——你这张脸,日后只有本王能看。”
薛凝乐松了口气。
只要能走,她根本不在意被戴上了什么。
有时,事情的转机正会发生在人完全无望之时。
薛凝乐戴着沉重的面具,进入那间破败草庐中时,完全没想好这样的自己该如何安面对明辰。
然而等她推开门,不仅看到了明辰,还看到了祈白的虚影。
“祈白……金仙?”薛凝乐问:“您怎么了?”
祈白身形透明到都能看清他身后墙面的颜色了,显而易见是不大好。
祈白盯着她脸上的面具好一会儿,才简单道:“无事,只是躯壳没跑掉,神魂还能撑着些时日。”
只要有眼便看得出,事情哪是他所说这般轻描淡写?分明是凶险异常。
可明明双方眼里都互有担心,关心的对话,却显得像是尴尬的寒暄。
半晌……
“明辰可还好?”薛凝乐忐忑地问。
“嗯。”明辰轻声应了。
“凝乐。”祈白面无异色地唤了她一声,试探问:“你可知晓魔族近来可有异动?”
“知晓,”薛凝乐连忙说到:“魔王和魔子接下来几日似乎有要事要做。”
祈白目中笃定了些:“嗯。”
祈白和明辰之间的凝重氛围异常浓郁。仿佛有什么天大的事,在她离开的这几日间悄然发生了。
“凝乐。”最终,是明辰说道:“明日我会与祈白出去一趟,你留在这里,暂不要离开。”
“发生什么了?”薛凝乐问。
“小事罢了。”明辰说道。
小事?
绝非如此。
“你们可是不信我?”薛凝乐思虑再三,故意道:“若你们对我已有防备之心,我今晚便离开。”
“别。”祈白叹了口气。“罢了,许是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薛凝乐声音微扬。
“是……”
祈白平和的将一切全盘托出。
从前,人间本是以仙界为尊,仙界众仙亦是依靠民间信仰之力累积功德,以感悟天地,追寻大道。
只是数百年来,魔族以逆天换命、嫁接寿数等邪术诱惑凡间步入歧途,霍乱迅速蔓延,断了人间信仰,毁了飞升仙路。
魔祖成为人间推崇之道,客观来说,等于邪魔成了如今被供奉的神。
于是,魔族攒够了资格攻上仙界,屠杀仙族,甚至还挖走了天地灵脉中最核心的灵源晶石,断了仙族修行之路。
如今,祈白仙躯陨落,世间再无真正仙人,魔族也走到了彻底改天换地之时。
明日,便是魔族重新将灵源晶石重放进灵脉中的日子。
仙路已断绝,他们妄图灌注魔力改变天地法则,将三界所有灵脉转换为魔脉。
如此,世间从此弱肉强食,再无功德加身、飞升成仙这一说。
而魔族不知的是,看似消失的仙界,还有最后一张底牌未出。
第62章 何至于此 她想要一片净土。他以献祭神……
飞升之路已断, 那便逆风而行,重新开辟出来。
“只要明辰重获凡间信仰,并在灵源晶石彻底转化之前将血液注入, 便可结束此番劫数,获得天道认可。”
他们要借天道之力扭转乾坤。
不知为何,听到这些话, 薛凝乐陡然一阵头昏脑胀, 仿佛有什么破碎的片段一闪而过。
祈白的声音越来越轻, 逐渐有些听不清。
她好像看到了自己曾在钟灵毓秀的山水间成长, 以一只小青虫的状态活的自由烂漫。
太诡异了。
这世间自她他生下来起,便从未有过这般山清水秀的风景。
薛凝乐耳边嗡嗡的。
她是谁?
清岁是谁?
重叠的回忆涌上, 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犹如被命运牵拉着往前走, 一切如光影掠过, 发生的极快。
她看到自己劝服祈白——
“召唤仙兽直接带明辰闯魔宫太过凶险,魔族防卫森严,很可能未到地方,便被围攻。”
“把他的血给我……我来。”
她看到祈白同意了自己的建议, 不顾明辰反对将之打昏,而后切开心脉, 将其血液收拢凝聚。
薛凝乐割破手腕,任红色在温水中氤氲。
而后, 明辰悬浮空中的血液顺着伤口流淌入她体内。
到此刻, 清岁彻底清醒过来, 将自己剥离开, 清醒地旁观了最终时刻。
祈白以燃烧神魂为代价呼唤凡间献上信仰。
薛凝乐乘着金轿厢回到天上,她撑着梳妆台,摘下面具的脸煞白一片。
血液不融, □□凡胎更是难以承受明辰随凡间信念凝聚,而愈发强大的力量。
薛凝乐强撑着来到灵脉核心。
灵源晶石正被数股魔力笼罩,落入灵脉源头。
“怎么忽然过来了?”无餍眉间微皱,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脸色怎生如此难看?”
他话音刚落,却未等到回音。
她纵身一跃,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坠落入灵脉之中。
刹那间,金光四溢。
清岁身形一晃,得以挣脱薛凝乐的躯壳虚浮至空中。
整个幻境重新掌握在意识中,可清晰地看清每个角落。
灵脉周围是大惊失色的魔族。
凡间,是无数跪地哭求的贫民。
他们声嘶力竭地哭喊祈愿,哪怕是魔化的同族围上来扑杀也毫不动摇,长久的欺压下,他们豁出一切。
金光从天际冲下,直指破旧不堪的草庐。
失去血液、奄奄一息的明辰彻底脱离肉胎,神魂升空而起。
他四肢修长挺拔,墨发飞舞……缓缓睁开的眼眸中盛满化不开的悲哀。
魔卫一个个丢下武器,匍匐在地。
灵脉震荡,山摇地动,随着滚滚天雷降落,裂开了幽深无底的空间裂隙。
所有邪魔功亏一篑,被天雷击中,尽数坠落其中……
“清岁。”
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清岁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前已然是那火凰山中的那间修行室。
她回过神,发现现实中不过只过去短短半个时辰。
她坠入前世幻境,重新体验了一遍薛凝乐的爱恨。
若说丝毫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她能感受到那般绝境之中,明辰是自己唯一能抓住的光亮时,那种心悸。
这种情感让清岁揪心。
她一时分不清,这种感觉只是一时来自于前世薛凝乐……还是自己这一世对妄尘的感觉,从未脱离过前尘。
早就决意放下,这种拉扯的滋味便令她极其烦躁。
妄尘盘膝而坐,眉眼间恢复平和。
先前几乎将他吞噬的心劫偃旗息鼓,不再是他的魔障。
“多谢,还有,抱歉。”妄尘眸中带着怀念:“若没有你,便无如今的仙界。前尘遇见你时见不得光明,及此生未能将你认出,是我此生莫大遗憾。”
这次与清岁一同重新进入前尘往事,妄尘在她灰飞烟灭之前破开迷障醒了过来。
神识回归那一刻,他第一次见到前世的薛凝乐。
虽她戴着面具……可那双眼眸,分明与清岁一般无二。
倘若前世他看得见……
“你与我道什么谢?”清岁眼角微扬,冷声道:“助你的是薛凝乐,不是清岁。既先前你能对我视若无睹,如今也莫要因我的前世而改变态度。否则,既是辱没她,也是辱没我。”
虽然感同身受,但清岁仍决意和前世割裂开来。
她必须完全分开,才能不让不必要的情感影响判断。
妄尘眸中浮现怅惘痛色。
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缓声道:“清岁,我大概知晓你想做什么了。”
清岁隐隐有中不太好的预感。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我没有什么想做的。”
妄尘缓缓起身,凝视着她。
他的目光过于复杂,仿佛要将她深深印在回忆中般。
“保重。”妄尘沉声说道。
说完这句,他当即转身离去。
清岁感知到他去了隔壁,将锦夕一并带走,这才离开了火凰山。
清岁微微叹了口气。
他的心劫明显平复……应是已然放下了罢。就此放下,也并非坏事。
清岁并不觉得妄尘能猜到她真正的打算。
不过,即便猜到了也无甚影响,索性他接下来还要忙于应对雷劫,应是没有余力阻止。
妄尘前脚刚走,一席黑袍的无餍便出现在修行室外。
得知前世之后再见无餍,清岁心中也有些许复杂。
——‘早在你不知晓的许久之前,本尊便已看上你了。‘
清岁想起无餍先前曾这般说过。
当时清岁只以为无餍是指她在仙界之时,如今才知,他早已认出自己前世是薛凝乐。
清岁着实想不通他是如何想的,从前世到今生已过去三万年,他竟依然执着于得到她。
修行室的门被猛然推开,无餍定睛看了她半晌,神情莫测。
“你放走了仙尊和那只蝴蝶?”无餍问。
“你答应过放锦夕走。”清岁垂眸,掩饰了已知晓前世的事:“至于仙尊,哪是我能留下之人。”
无餍咻地笑了声,盯着她额间的红痕:“如此,你可彻底算我魔族中人了?”
既没有跟着妄尘走,又沾染了魔气,他十分确定,仙凡两界再无法接受她。
清岁微微摇头,“或许有一天,我会离开。”
“你还能去哪儿?”
清岁淡淡微笑,并不回答。
无餍赤眸微闪,眼中是势在必得:“魔界是你最好的选择,等你何时想通,魔尊夫人的位置仍为你留着。”
此时两人如何都未预料到,妄尘接下来的举措。
采补到无餍的大量魔力,清岁境界一路攀升,本是刚晋阶金仙不久,便又一举突破金仙后期。
回绝了无餍的一切邀请,清岁将自己关在修行室中闭关,一入定便是十几日。
这日,她忽然感应到幻境之外有些不对,缓缓睁开眼眸。
轰——
震耳发聩的雷鸣之声响起,整个修行室都晃了一晃。
天地法则的威压兜头笼罩而来,令人胸口微窒。
这感觉如此熟悉。
是……雷劫。
这般威力的雷劫,与先前清岁亲眼目睹妄尘历劫时毫无二致。
只是,这里是火凰山,漫山都是邪魔,他怎会来此处渡劫?要知道,无餍与他同阶,若趁他渡劫之时动手,岂不是凶险异常?
清岁推开屋门,凌空飞出去。
仙山之外乌云压顶。许是三万年前,天雷带给魔族的痛苦太过深刻,此时普通的魔军神情凝重仓皇,仿佛在面对灭顶之灾。
妄尘一袭白衣飘摇,正伫立空中。
他身后不远处,是闪烁着各种祥光的飞行法器。
祈白立在云舟之上,遥遥望着妄尘。他神情寂然,犹如燃尽的火烛。
在祈白身后,俞云、玄宴、巍城、甘泽等各仙君齐齐束手而立,面露怆然之色。
清岁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这场面很不对劲。
所有在凡间守城的仙君几乎都到了……他们打算做什么?或者说,妄尘要做什么?
手腕猛然一紧,清岁骤然被扯着后退。
蓦然回头,便见无餍脸色难看,目中似有一丝慌乱闪过。
清岁沉默片刻,“怎么了?”
“没什么。”无餍回道。
清岁没有再问,但心里无比清楚明白——无餍定是想到了前世。
“你觉得,他为何在此处历劫?”清岁问。
“呵,”无餍嗤笑一声:“许是想故技重施,利用雷劫送我们滚回天外。”
他咬牙切齿:“但如今可不是三万年前,他功德早已消耗过多,根本不可能得到天道偏帮。”
清岁瞳孔微张,电光火石之间,脑中浮现妄尘走前曾说的话。
——‘清岁,我知晓你想要什么了。’
难道……他真的明白了?
说话间,天地苍茫一片。
电光闪过,数以万计的紫雷倾泻而下,刹那间劈开无数空间裂隙。
狂暴的飓风袭来,所有人摇摇欲坠,似要涅灭在这天地之威中。
“殿下!怎么办!”
永夜艰难撑起防御阵,声线紧绷。
“疯子。”无餍恨声道:“他以神魂献祭,谋得雷劫为他所用。”
他当即抬手,“魔族大军,布阵——”
大战一触即发。
“无餍。”清岁忽然出声。
无餍回头,英朗的五官在雷霆中明灭不定。
“妄尘并非要赶尽杀绝。”清岁望着逐渐练成一片的空间裂隙,心房紧缩,声音空洞:“他在设立界限。”
“什么?”无餍犹疑地问。
“他在开辟独立界限空间,割裂仙界与魔族。”清岁声音微颤:“我感觉得到。”
清岁感受得到,前方正迅速成形的一方独立空间。
原来妄尘心劫暂退,并非是因彻底放下,而是……在妄尘随她一同重走前世时,想通了她究底想要什么,于是释然。
她想要自由,不被权势欺辱,不为世俗束缚。
她既厌恶魔族滥杀无辜,又失望仙族狂傲势力。
她认同人性之恶永无消失之时,又希望凡尘人间不被邪道所惑。
于是,她助魔界得到安身之地,要求无餍等魔族不得霍乱人间。她想要继续变强,直到在仙魔两者之间开辟一方世界,阻隔两界互不交战。
她想要一片净土。
她需要很多很多力量。
清岁没想到,妄尘真的懂了。
他以献祭神魂为代价,借用天劫之力替她完成界限。
漆黑的空间裂隙张开又合拢,往复循环数次,逐渐销声匿迹。
站在魔界,只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原本在对面的仙族已完全望不见——短短的距离被拉开了千山万水。
雷云消散,天光乍亮。
清岁被刺目金光笼罩,不自主地飞向界限边缘。
清岁一时百感交集,她伸出手触摸界限世界,感觉到如水般的包容力将她吸纳进去。
“站住!”
就在她彻底进入界限的那一刻,无餍飞速赶来,伸手就要拉她回去。
轰——
一束碗口粗的紫雷从界限中劈出,越过清岁直直击中无餍,将他击得后退两步。
无餍身后魔族也跟着后退两步,露出忌惮之色……那可是劫雷!魔族最碰不得这个。
“天道老儿!”无餍愤然大骂出声。
而此时,清岁已被拽入界限之内。
朦胧的虚影若影若现,那是妄尘。
他神情温和,眸中是释然和情意。
清岁眼眶有些微热:“你何至于此?”
献祭神魂与天劫相融,这也意味着……妄尘即将消失。
第63章 仙尊陨落 那缕半透明的神魂逐渐消散,……
“这是我最后能做的。”妄尘温声交代此间法则:“界限空间包含劫雷之力, 无论仙魔,要经此而过必受劫雷拷问——除了你。”
清岁心尖像被酸杏浸透,涩然的情绪蔓延开来。
她早决意善待自己, 将那些给自己带来伤痛的人摒弃。可当他不惜献祭神魂来弥补过错时,脑海中却又不断涌现起前世今生的种种。
她本付尽情思,曾为天下牺牲, 又被他冷漠所伤, 如今千帆过尽, 只想独善其身……却又得他倾尽一切, 忆起初心。
“今生是我负你,若还能有来世, 必终其一生珍视爱护……”
妄尘说着, 那缕半透明的神魂逐渐消散, 化为点点星光溃散……
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清岁包围,争先恐后地涌入体内。
清岁被陡然暴涨的灵力冲击的眼前晕眩,意识一沉……
许久……
清岁从混沌中醒来, 发现自己躺在一汪温暖的湖水中。
云烟雾气弥漫在湖面上,轻柔地托着她漂浮。
厚厚的云层映入眼眸, 隐约可见其中金紫色的瑰丽光芒,清岁感觉得到, 这是隐藏在界限空间中的天雷。
从此以后, 普天之下, 这处地域只她可随意踏足。
清岁缓缓起身, 静静站立在湖面上,宛如一尊冰塑,久久没有动静。
妄尘仍将他剩余修为全部渡给了她, 虽有诸多折损,却也硬是将她推上了仙君品阶。
给她此生伤痛和心动最多的这个人……陨落了,可留下的痕迹却深刻在心里,即便称斤算两,也说不清究底有几分伤心,几分痛楚,几分怅惘……
他说若有来世……可献祭神魂,如何还有来世?
除非天道垂怜。
清岁眼眸酸涩,有种想哭的冲动,却固执的不让泪水落下来。
自从离开仙界后,她再也没有哭过,此时眼眶如何发烫也要死死忍住。
“你这算什么?”清岁仰头问,“留我在用你神魂构筑的空间里,日日梳理与你的前世今生?”
她微微摇头:“我不要。”
清岁足尖微点,华美的蝶翼扇动,轻盈地掠过湖面。
结界的微光一闪,清岁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火凰山——也是如今的魔界。
刚出来,便一眼看到魔王永夜身上带着几点爆裂痕迹,以及他身后一群全身焦黑的魔军。
……一看就是强闯界限,被天雷霹了。
“清岁!”无餍几步上前,上下打量她数秒,脸色难看:“你为那伪君子哭了?”
“没有。”
“你晋阶了。”
“嗯。”
无餍闭了下眼,掩去赤眸中无法控制的暴戾,克制道:“罢了,以往的事本尊不再追究。”
可清岁却偏生想要提起前尘:
“无餍,我有一事相问。”
“什么?”
“三万年前,你魔族大计可说全是因薛凝乐而前功尽弃。你明知我前世是她,为何还要执意同我在一起?”清岁问。
“你知道了?”无餍眉梢微挑。
清岁默不作声。
无餍顿了片刻,问:“你以为我该恨你?”
“不该吗?”
“呵,”无餍嗤笑一声:“你还是不够了解我魔族——弱肉强食本是大道自然,我魔族恃强凌弱时绝不会手软,栽在谁手里也定不会不认。”
清岁眸光微闪。
“不过……你前世欠我的,今生也不能不还。”说到此处,无餍再不掩饰,直接伸手握住清岁手腕,瞬间铐上锁灵环,“这魔尊夫人只能你做。待你何时想清楚,愿意了,本尊再替你去掉这锁灵环。”
清岁垂眸看着腕间黑黢黢的手环,淡然道:“无需考虑,这事,我永不会应。”
“便是不应,本尊也再不会再放你走。”无餍冷声道。
“是吗?”清岁淡定的反问。
下一刻,一股雷霆电光从她手中闪现。
刹那间,锁灵环裂痕密布,咣当落地碎成一片。
妄尘陨落前正逢天劫,给予她的修为中也含了一丝雷霆之力。
不多,但解开这么一个锁灵环绰绰有余。
无餍神色骤变,当即出手去捞清岁。
可当他触及到清岁的那一刻,那美艳轻盈的身影瞬时化为轻烟。
清岁身形出现在界限边缘,“看来,我只能换个地方呆了。”
随着境界陡然提升,她的幻术也再次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
真即是幻,幻即是真,清岁可随意将自己化为幻境出现在其他地方。
她完全自由了,整个三界,再无人能困住她。
只是这份自由……到底还是妄尘给予的。
从今往后,怕是难以彻底忘却了。
清岁转身,一脚踏过结界。
“清岁!”无餍眸中怒火升腾,“你若如此行事,与先前那仙尊妄尘又有甚区别?”
需用他时,虚与委蛇给给他希望,如今境界提升,就将他一脚踢开了吗?
清岁脚步顿住。
她定在原地痛苦闭眸,思索片刻,自暴自弃地冷声说道:“你说的不错,我骨子里,许是本就与他一样。”
她背对着无餍,声音坚笃如断金碎玉:“既然你魔族能在天外存活,我便承认人性中必然存在黑暗面……但是我容忍黑暗面的存在,却不代表我会给你任何图谋扩张的可能。
你魔族之境,永远只限于这火凰山之内。”
事实上,这世间哪有纯粹的黑白?
便如那仙族安平久了,也会势力狂傲;魔族流落天外,亦会通力合作稳固生存空间。
清岁想,三万年前即便是妄尘和她没有成功,这魔族也必定会发展出一套规则来——邪不胜正,物极必反也是天道自然,霍乱久了总会逼得人崛起,拯救糟糕的世间。
但即便如此,清岁也永远不会堕落成魔。
前世,她的一切苦痛皆是由魔族霍乱而来。父亲惨死,自己招人觊觎,在颓败黑暗之中日过的胆战心惊。
邪魔和黑暗面既然无法消除,那便需永远被打压在可控范围内。
其实纵观全局,如今魔族横空出世也不一定是坏事。
仙族安逸太久,二代们只有自傲没有风骨,可有了敌族虎视眈眈,许就能磨一磨那些仙人心性,让他们知晓自己真正的责任和方向。
清岁心中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如今……竟也会去想全局了。
无餍无法接受:“清岁,我无餍生来便对这三界苍生无情无义,可唯独从未亏待过你。”
“你难道想说……心悦我?”
清岁仍然没有回头:“不,三万年前你顺风顺水,当看出这张脸的主人仍在世间,便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我宁愿舍弃那张脸,也不愿侍奉你左右。因而,你见不得那对你谄媚讨好的女子,亲自到人间寻我,且眼也不眨的捅死我屋内之人,让我没有退路。
今生,你明知我是你魔族仇敌,却仍放低身段处处纵容——你这不是心悦,你只是征服欲作祟,魔族天性使然罢了。”
无餍猛地一窒,沉默片刻,没有否认:“那若我说魔族愿放弃扩张,你就愿留下?”
“本性难移,你若忤逆本性,这魔尊之位是否坐得住还未可说。”清岁应了一声,再不多言,直接踏过结界,进入那云天水境之中。
她的脚下出现一艘轻舟,直直驶过湖面,滑向结界的另一边——仙界。
再出结界,入目便见云舟停在前方。
祈白、俞云、甘泽、玄宴、巍城……他们齐齐伫立着,眼含奇迹的望着结界方向,显然等候良久。
看到清岁这一刻,皆是激动不已。
清岁本是临时决定过来,全然没料到这些人就还会等在这里。
“清岁仙君。”
云舟缓缓靠近,祈白拱手便是一拜礼:“祈白惭愧,三万年前早已相识,却未能认出故人,属实抱歉。”
“仙帝殿下严重了。”清岁侧身避开,敛衽还礼道:“三万年前,你我只有两面之缘,初见时我未以真面目示人,再见时又以面具遮挡,未曾坦然相见,又怎能怪殿下未能识出。”
祈白眸光暗淡,神情冷峻,全然不复以往的温和。
清岁见他模样。心中也颇不是滋味……在仙界时,祈白向来对自己保有善意,自己懵懂无知时,也曾钦羡过他和锦夕的情谊。
如今挚友妄尘陨落,妻子锦夕出身魔族,两件事怕是对他打击极为沉重。
祈白转眸看了身侧一眼,便有两人站了出来。
巍城仙君带着孔千翎上前,毫不迟疑地掀袍跪下,咣咣磕了三个响头。
“清岁仙君,以往是在下倚老卖老、教女无方,对仙君多有冒犯得罪。巍城前些时日才知,仙君乃三万年前拯救苍生的大义之人。
得知此事,在下羞于见天下人……今特意前来请罪,这浑身修为任凭仙君处置,绝无半分不服。”
孔千翎神情颓败,全然没了从前的骄傲孔雀模样,倒像只斗败的鸡。
她心一横,低头道:“孔千翎从前狂妄无知,欺辱仙君,如此罪过无法挽回,任凭仙君处置。”
紧接着,甘泽仙君也带着碧安上前。
眼看又要跪下,清岁立即出声打断:“都莫要如此了。”
众仙家期待中甚至带些紧张地望着清岁。
他们眼神中带着崇敬,浑然如先前看着妄尘时一般。
“仙尊已陨落,他赔给我的已足够多了。”清岁淡声道。
这话说罢,巍城仙君父女二人却并未起身。
清岁本只是有些微怅,一抬眼,却见众仙家一个个满眼含泪,甚至站在后面的传出压抑的呜咽声。
清岁垂下眼帘。
想来也是……妄尘对得起仙界,对得起全天下人。
若只作为万仙敬仰的仙尊,他确实当之无愧。
第64章 . [最新] 你叫明辰 【结局】
祈白勉强撑出一抹笑意:“清岁, 妄尘他将苍穹宫留给你,若你愿回仙界……”
“不了。”清岁断然回绝:“我自有去处。”
祈白便也不强求,“苍穹宫的一切都就地封存, 你随时都可进去处置。”
清岁微微颔首。
交待完一切,祈白一行乘着云舟返回仙界。
在仙尊陨落、魔尊心怀不轨的情况下,他们得痛定思痛自省己身, 带领三界重新找到大道方向。
“仙帝殿下。”船舷上, 祈白忽然听到身后书禄轻生唤道。
祈白回首, 便见书禄指向后方:“您看。”
祈白转身望去, 只见先前与清岁分开的地方草丛蔓延,花树绽放, 姹紫嫣红被仙雾笼罩着蔓延开来。
那是幻境……不, 是由幻境转化的真实小世界。
待到自然之境彻底构筑完成, 仙雾越来越浓,逐渐消融于天地间,看不真切了。
清岁她自行辟出了一方世外桃源,紧邻在界限空间之侧。
正在此时, 祈白腰际传灵玉微亮。
清岁的声音在祈白脑海响起:
——【仙帝殿下,我知晓你定为锦夕之事伤情, 不过我得如实说,锦夕哪怕被抢至魔界时知晓过往败露, 亦未有一刻放弃过回去找你的念头。】
祈白眸光微闪, 沉沉地叹了口气。
阳光倾泻在草木葳蕤的葱郁林间, 清岁躺在清爽的偌大树屋里, 跟祈白传音之后,又试着联系了锦夕。
【锦夕姐,如果在仙界过得不痛快, 就来找我罢。】
虽然仙界如今在自个儿面前转变不少,但锦夕的情况更为复杂,过往在魔族的经历,要容得下并不容易。
不曾想过了些时日,锦夕没等到,却等来了紫淑。
她一身凡间的朴素衣衫,站在虚无的小世界外传音。
清岁连忙放人进来。
“紫淑姑姑,”清岁连忙迎上去,“近来可还好?”
“一切都好,”紫淑打量着周围的自然之景,问:“这便是你从前的灵谷?”
“差不多。”清岁应道:“丛林大多都是这般样子,春去秋来,景色年年不同。”
“果真钟灵毓秀,生机勃勃。”紫淑笑道:“我看你这处十分惬意。若你不介意,我便厚颜求你收留我长留,可好?”
清岁立即道:“姑姑客气,清岁求之不得。”
当夜,两人促膝长谈。
“自你到了魔族,我和羽彤便回了仙界。可时机不巧,正逢仙尊殿下闭关,我二人想求殿下救你也没办法。直到火凰山出事……”
火凰山出事,按理说羽彤是开心的,可大概是想到如此一来她们都会受到影响,羽彤惶然之下又生了清岁几日闷气。
而后仙尊出关,亲自走了趟火凰山,回来后关于清岁三万年前的所作所为一夕间传遍仙界。
“羽彤那丫头羞惭不已,抱着三个玉盒去找了殿下……她说,殿下当时神情极为哀恸。”
紫淑一边说着,一边留意清岁的脸色。
清岁闭了闭眼。
如今再想,他和妄尘许就是有缘无份。
彼此暗生情愫时,时局动荡顾之不得,他甚至未曾见过她的样貌。
四海升平河清海晏时,她魂飞魄散,他孤身位及尊位,只能将过往尘封。
直到再次相逢,却是相见不相识,她苦苦追随,他心存隔阂冷待辜负。
这段感情,处处都是错过。
他悔了,她已冷心冷情。
他全力弥补令她触动初心,代价是自个儿烟消云散。
说不出的惆怅萦绕心头,令清岁一时失神失语。
“羽彤那丫头也想过来,可她回想往日总惦记自个儿的仙途,跟着灵谷那些小妖们一同逼迫过你,便觉无颜见你。”
紫淑的声音打断了清岁的思绪。
清岁回过神,莞尔道:“那她如今舍得自己的仙途了?”
“看她这些时日懊悔的模样,应是想通了。”紫淑笑道。
“若不后悔便过来吧。”清岁道:“索性我们在此也挺孤单。”
紫淑立刻应了。
又过了些时日,羽彤和锦夕一同过来了。
寒暄热闹过后,清岁私下里问起锦夕这些时日在仙界的情况:“仙帝可是还恼着?其他人有无苛待你?”
清岁料想祈白自然是还没想开——若是想的开,锦夕便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不过,她最担心的还是其他众仙家的态度。
她承受过那些冷眼鄙夷,知晓有多难熬。
“他们倒也未对我做什么,顶多视我为无物……这些我其实并不在意。”锦夕低声道:“主要是祈白……他似是原谅了,又似是还心存芥蒂,对我也算以礼相待,却总令人觉得陌生了许多,疏远了许多。我看着他那模样我也难受,左思右想,便索性避了出来。”
清岁也有些唏嘘:“再给他些时间罢……你们能恩爱相伴几百年,可见是有缘。你有苦衷,过往情谊又并非虚假,他总有一天会想通理解。”
“嗯。”锦夕闪着泪光点头。
几人相伴着,这小世界中总归热闹了些。
可没安稳多久,清岁便感觉到界限空间总有魔族试图通过——许是她得了妄尘不少修为的缘故,界限空间中的动静,她总是能感觉的一清二楚。
那些魔物似是试探,各种修为品阶的都闯了个遍,包括永夜也蹿得极凶。无餍也闯了一回,不过那每道天雷落下,便会带走他不少修为回哺空间,他闯了一半,大概是权衡了出来后再回去的成本,便又原路返回了。
直到有一天清晨,清岁感觉到有几个小魔头没怎么遭劈,就顺风顺水地快要渡过湖了?
清岁坐不住了,连忙闪身进了隔壁。
湖水中,几个眼熟的身影浑身焦黑,甚至有的现了原形,正在水中半死不活的划拉着。
见了清岁,其中一人激动地挥手:“清岁!清岁!你终于现身了!”
清岁定睛一看,才认出这原来是青松和原先在灵谷里的那些小妖故人。
清岁很是惊诧:“……你们怎么进来了?”不要命了么?!
“嗐,魔界的斗武场太难了,混不下去……就想拼一把,找找出路。”
“我们寻思着你或许在这里头,念着以往的情分,或许能网开一面……”
“我们之前跟着魔军大队也进来过几次,当时就发觉了,我们挨的雷劈最少最轻!清岁,那会儿是不是你在放水?”
几只小魔头争先恐后地说道。
清岁:“……不,你们想多了。这天雷是试炼的是恶念,你们虽有魔气但无甚坏心眼,因而还算能承受。”
不过那点儿修出来的魔力也快给劈没了。这不,一个个原形都半现出来了。
清岁感慨着妄尘都陨落了,这意志怎地还是容不得一丝沙子,看看把他们劈的…… 这下可好,硬是洗掉魔气重新做回了妖。
等等……若还有意识寄托,或许……
她蓦然抬头,眼眶酸涩地望着厚厚劫云。
这界限之中,可能再塑出他的神魂躯体?
这个念头一出便一发不可收拾,占据了所有心神。
若是……若是他得以有来世,那一切,是否便可重头开始?
清岁重建的灵谷小世界彻底热闹了起来。
小妖们来了之后各种放飞,快活得不行,甚至没几十年便有了喜事,在这小世界中产出了下一代。
清岁:……倒是完全没预料到的发展。
数百年过去,小世界得灵气滋养,逐渐也有生灵开了智化为小妖。
小妖们心思活泛,总好奇外头的世界,清岁不愿拘着他们,便开了这小世界的门,令他们可自由出入。
渐渐的,这处小世界的名头在三界传扬开来,清岁的形象亦被那群小家伙夸大的不成样子,偶然间俞云仙君奉命来了一趟,告知清岁外面传言她是天道意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决定三界气运。
清岁揉着额心,无奈道:“你们仙界不辟谣么?”
“连仙界也有人这么认为。”俞云摊手:“新飞升上来的仙人,听说三万多年前是你结束了魔族霍乱,三百年前又是你夺走火凰山,客观界定了仙魔分割线,牺牲仙尊平定战乱……哪儿还解释得清?若非仙界拦着,不少仰慕你的仙人都请求想来这里跟着你混。”
在清岁莫名其妙的眼神里,俞云试探着问:“不过……你意下如何?仙帝本身是无意间的。”
“继续拦着吧。”清岁果断道。
“……是。”俞云失望地应了,又道:“对了,仙帝殿下托我顺便探望他的夫人近况如何,顺带帮他传几句话。”
清岁眼眸微亮:“他想通了?”
俞云不好乱传,只得意味深长地笑道:“情丝难缠。”
俞云传了什么话清岁不知道,只是他这一传,当晚就见锦夕眼眶通红地来与她辞行,说要去仙界走一趟。
清岁连连摆手,催促着她去了。
锦夕走后不久,忽然有一天,清岁感觉到自己对界限空间的感知越来越浅。
她心神不宁了数月,忽然有一天……那些感知全然消失。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界限空间中有了新生的主人,她原本因妄尘而来的感应力自然消失。
那么……
清岁又犹豫了数日,终于平复心神。
进入界限空间,乘舟而行。
一如既往,头顶滚滚天雷无丝毫反应。
湖中心不知何时有了一座孤岛,清岁缓缓靠近,感觉到一道窥视打量的目光投映过来。
是熟悉的气息。
清岁进来前心境复杂,可当真到了这一刻,却莫名地平静了下来。
她转眸,与孤岛竹舍间那道隐含雷光的湛亮目光撞到一起。
那眼神是未经世事的纯粹清冽,他不错眼地盯着她,清岁从中看出了与当年自己如出一辙的惊艳。
——他真的有来世了。
竹屋之中,清隽俊美的身影一袭白衣。他望着乘舟而来,美到动人心魄的女子,无法控制地怦然心动
。
与先前那些鬼鬼祟祟试图闯入,被他抬手劈退的魔都不同……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雷击了。
她的眼睛里,藏着很多故事。
他从竹舍中凌空飞下:“我见你有些熟悉。”
他顿了下,又道:“然我并无过往。”
“我认得前世的你。”清岁浅笑道:“你叫明辰。”
明辰,是曙光的意思。
比起妄尘,清岁更喜欢这个名字。
“明辰。”他重复了一遍,眉眼微垂看着她,纯净韵致的眼尾带着认真的期待:“那你……是我的什么人?”
清岁心中一软,仿佛听到了百花盛开的声音。
她拖着华美闪耀的衣裙上前,揽下他的脖颈,仰头吻上他柔软的薄唇。
在他震动的眼眸中,清岁低声道:“与你有婚约的人。”
前尘往事不可究,一切,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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