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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骨》作者:花月鹄【完结】

  方案:裴玄思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没亲手让仇人以命抵命,但仇人还有个女儿。

  于是他“顺理成章”娶了仇人的女儿。

  父债女偿,天经地义,这也称得上精彩绝伦。

  他几乎算准了一切,却没料到这场婚姻,没有困住姜漓,却困住了他自己。

  更可恨的是,满京城的权臣贵戚等着盼着他休了姜漓,然后顺手接盘。

  对此,裴玄思面上不说,暗里呵呵。

  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她会离开裴家,可能么?

  然而,有一天她真把和离的文书递到了他面前。

  裴玄思寒着脸,阴凄凄的简直像要吃人的恶鬼:“什么意思?”

  姜漓语声淡漠:“没什么意思,不和离,你拿无子这条休了我也成。”

  裴玄思踏前迫近,把文书撕得稀烂:“这条够不上,求子而已,咱们是夫妻,不是早晚的事么。”

  她瞪着那张近在眼前的俊脸:“裴玄思!咱们这样过下去有意思么?”

  “当然有。”

  他似笑非笑:“从今以后,你不光在心里,骨子里也得惦记着我。”

  姜漓以为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可婚后她发现这位才貌双绝的夫君……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漓,裴玄思 ┃ 配角:作者专栏求收藏 ┃ 其它:爱情,偏执狂,追妻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疯批将军追妻火葬场

  立意:背朝阳光,心向阳光。

第1章 相思结 灾星送上门

  脚步声到门口的时候,阳光也恰好移进窗格子,暗漆漆的屋内顿时敞亮起来。

  房门“呼”的被推开,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站在地槛外,回身笑容可掬地比手:“女菩萨,请。”

  后面的女子绾着高椎髻,显然已经出阁嫁了人,但年岁不大,眉目轻灵,身条婀娜,依旧是娇俏的少女模样。

  她含笑说声“有劳”,见那胖和尚瞥着一旁的婢女迟疑,便吩咐:“迎儿,你到前面再替我求支签,法师怎么解千万问清楚了,回头说得不全,我打你。”

  支开婢女后,她才迈步入房。

  那胖和尚也赶紧跟进去,喜滋滋地把门关了,就要去抱她。

  女子不着痕迹地走快一步,让对方扑了个空,悠然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中堂下挂着书画真迹,花梨木架间,紫铜博山炉正降降的焚着香,八仙桌上清一色全是细雪白瓷茶具,要不是床榻上有蒲团和念珠,还真瞧不出是佛门弟子清修的禅房。

  她踱到桌前,见对方又要凑过来,便顺势在绣墩儿上一坐:“师父这般着急,可就叫人不高兴了。”

  那和尚直勾勾地看她,红着一张胖脸讪笑:“女菩萨晓得,贫僧也是担着天大的干系,这个……还是快些好。”

  “怕什么?时候早着呢。”女子不以为然,“我来就是为看那件稀罕宝贝,师父该不会要食言吧?”

  “女菩萨看过之后,这个,当真便和贫僧……快活么?”

  女子不答,拿团扇半掩着精致小巧的脸,妖娆地横了他一眼。

  那胖和尚见她答应下来,喜得眉眼都挤成了一团:“这便取来,这便取来!”

  等他奔进小阁间,女子脸上的媚态也悄然隐去,起身一边盯着里面的动静,一边把自己的锦帕从门缝塞了出去,然后走到禅床那,叠翘着双腿坐下。

  很快,那胖和尚就捧着一只长长的旧漆盒回来了,搭眼瞅见她竟然换到了做好事的地方,不由一怔。

  “女菩萨……”他吞了口馋涎,就要挨过来。

  女子稍稍撤身,手向后撑着,坐姿愈发撩人:“还不打开给我看?”

  “看,看。”胖和尚像灌了化骨散似的,整个人酥得打晃。

  长盒启开,里面放的是一条蹀躞带,手工精细之极,光看那颗金蕴厚重的螭虎带扣,就知道是御赐的恩赏,绝非寻常品阶的官员能随便用的。

  女子却将信将疑:“这宝物不是假的吧?”

  “怎会有假?寺中大小器物全都是贫僧掌管,这几件要紧的一直锁在我房里,没什么人知道罢了。”

  那胖和尚心急火燎,已经忍耐不住:“这看也看了,说也说了,女菩萨总该慈悲成全贫僧才是,心肝儿肉,来吧……”

  没等扑上身去,外面忽然有人厉声喊道:“慧能!你可在里面?”

  他吓得一激灵,房门也“砰”的被推开,先前被支出去求签的婢女引着几个僧人闯了进来。

  “慧能,你……你做的好事!”

  为首的老僧瞪眼指着跌下床的胖和尚,气得浑身哆嗦,又瞥见旁边的女子半倒在床榻上,掩着胸口花容失色,不由扶额掩面:“拿下他,交戒律院处置!”

  “住持,我没有……是她,是她骗我!”

  老僧不由分说,挥挥手叫人拉了出去。

  “幸亏住持及时赶到,奴家多谢了。”女子这时已瞧不出一丁点受惊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站起身。

  那老僧心里明镜似的,刚才屋内的经过情形也能猜个大概,但毕竟自己理亏,于是双掌合十,愧声道:“寺中出了此等恶徒,老衲难辞其咎,在此谢罪了,还望施主念几分薄面……”

  “住持言重,这事传扬出去谁脸上都不好看。”

  女子拿捏住对方的短处,不紧不慢,淡声细气地话锋一转,“不过么,贵寺盛名在外,奴家也是官宦出身,今日总得有个说道,还请住持答允我一件事。”

  她嘴上商量,却自顾自地动手,拾掇起榻上的长漆盒。

  那老僧的脸色难看起来:“老衲早有言在先,这条束带是敝师弟当年行医时,在北境边地为一户流放犯官家眷治病,对方情愿相送的。他圆寂前曾重托于老衲,将来有缘务必交还给原主,以求功德圆满,施主几次三番来纠缠,如今又用这等手段强行索要,究竟为的什么?”

  女子把漆盒抱在怀里,目光沉然若定。

  “住持要信守承诺,我也有不得不把它带走的理由,无论如何,请住持放心,交给我便是物归原主。”

  马车迎着静街鼓的“咚咚”声开进城,背后已是漫天红霞。

  数里长街灯火连绵,坊内热闹非凡,车子不多时就到了河对岸,停在廊桥边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歪脖老树下。

  姜漓撩开竹帘,雪藕般的手臂探出窗外。

  “还摘啊?这么晚了,不晓得老太君又要怎么为难娘子你。”婢女迎儿忍不住提醒。

  “反正都这个时候了,也不差一刻半刻。”

  姜漓纤白的手伸到最近的枝杈旁,略作挑拣,便摘下两颗连串的相思豆。

  那豆子上圆下窄,形似鸡心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她把豆放进随身的荷包,看着里面红艳艳的一捧,似乎很满意,小心收回怀中,然后仍旧把那只装着束带的长漆盒抱在手上。

  迎儿看得直叹气,在旁边低声嘟囔:“今日在寺里,那和尚色胚似的丑样,看得人一身鸡皮疙瘩,我在外头急得火上房,生怕带人来迟了,娘子真吃了他的亏,就为了件东西,值得么?”

  姜漓没答她,唇角抿起的浅笑却不言而喻。

  “唉……娘子这般为了郎君,也不知他现在念着娘子没有。”

  姜漓像是没听到,隔着竹帘望向窗外。

  天几近全黑了,月亮半边藏在云彩里,半边灰蒙蒙的,周围那圈紫中沁红的晕环异常醒目。

  自从嫁进裴家,这是第二次瞧见月晕,上回看这天象离现在隔了多久,她就有多久没见过自己的夫君了。

  按朝廷的规矩,颍川这类近畿折冲府每半年入京戍守一次,为期不过三十天。

  从去年下元节算起,掰开揉碎了数日子,足足等了一个冬天,转过年来,匆匆又到了入夏时节。

  人,却连半点返程的消息都没有。

  究竟因为什么?

  她不知道,恍惚间脑中仿佛只剩下那天看到的月晕,大约也是这个时候,这个样子……

  “走吧。”姜漓回过神,向后靠了靠。

  迎儿还憋着一肚子牢骚,听她语声淡而无味,也不敢再多嘴多舌,探过身去在门口的木杠上敲了三下。

  前面的家奴扬鞭催马,车子在一扭一晃的轻颤中又动了起来。

  云渐渐散了,天上只剩下一轮长了毛的月亮,薄雾弥漫似的光洒进青石巷,铺泻在那座高墙大宅前。

  裴府前后共三重院落,最里面一进住得是裴家祖母。

  姜漓下车入府,就紧赶着去问安。

  转过夹道尽头的垂花门,刚到回廊下,便望见正厅里灯光晃眼,西厢卧房里反而是暗的。

  嫁进门这一年多,裴老夫人的习惯她也大致心里有数,知道这是请了郎中来问诊,倒也没在意。

  等走到近处,就听郎中在里面啧声道:“……从脉象看,老太君这些日子怕是心绪又不甚好,上回说过,还是不宜伤神,更不宜动气,否则牵连起病根来……”

  “呵,老身命苦啊!儿子含冤去得早,陪着相公流放边地十年,可怜他也没等到平反昭雪的那天,好容易孙子长大成人,又仰赖皇恩浩荡得了官做,以为拨云见日了,谁曾想老天爷又把个灾星送上门来……”

  老夫人唉声叹气,毫无避忌的从厅内送出来,一股脑都落在姜漓头上。

  她不是头回见裴家祖母在外人面前数落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灾星”这两个字,可心还是忽的一坠,像迎面撞上了什么,人懵懵的愣在原地。

  之后两人又说了什么,姜漓几乎都没听到。

  为免尴尬,她等那郎中起身告辞,由家奴从另一边送出门,才过去叫人通禀。

  不多时,摔杯砸碗的脆裂声就戳进耳朵里,裴老夫人在里面吼道:“谁稀罕她来见!小妮子根本不把我这老太婆放在眼里,思儿去了京里,她便守不住了,这些日三天两头往外跑,天知道做出什么下贱勾当,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

  姜漓木着脸听完咒骂,没再去看婢女回复的冷眼摇头,在外面行了问安礼,起身离开了。

  一步一沉回到自己的院子,正要上楼,忽然听到前面乱哄哄的,回头就看几名家奴正把大大小小的箱子从腰门抬了进来。

  她心头“砰”的一跳,几步冲下台阶奔过去,到门口跷脚张望。

  跟在队伍后头的却是裴府管事的老家院,见她先是一愣,随即满面春风地迎上前:“原来少夫人在这里,老奴正要报喜呢,公子爷从京里回来啦!”

第2章 归朝欢 郎君昨晚歇得可好?

  “郎君回来了?”

  即便已经猜到了几分,姜漓还是心如鹿撞,浑身都热乎了起来,忍不住又吵前院那边张望。

  “少夫人莫急,大公子尚有些要紧军务处置,方才转道去了官廨,明日定能到家了。”

  老家院笑呵呵地看她满脸喜色,又抬手指向里面:“公子这趟从京里带了好些东西回来,刚才先抬了两箱子到楼上,少夫人不去瞧瞧么?”

  没能立刻见到人,姜漓多少还是有点失望,不过盼了这么久,夫君总算平安回来了,好歹也不差这一晚,想想还是欢喜的。

  她“嗯”声点点头,回身慢慢地走上楼。

  转过梯口,雕花落地罩外果然搁着两只打开的红木箱子,里面堆放的全是衣物用具,卧房内倒传出嬉闹的细语声。

  姜漓顺手拾掇几件衣服,捋齐了搭在胳膊上,撩开珠帘子走进去。

  绕过紫檀座屏,就看几个婢女正围在小桌前,叽叽喳喳的不知在看什么稀罕东西。

  迎儿眼尖,瞅见主人进来,脸一红,赶紧上来把衣服接过去,眼里那股欢实劲儿却丝毫不褪。

  “娘子,快来看狮子猫!”她扯着姜漓的袖子,献宝似的格外兴奋。

  另外两名婢女见状,抿嘴笑着退了下去,出门时还不住回过眼来偷瞄。

  姜漓被拉到桌边之前,就看到了摆在上头的竹笼,人也怔住了。

  那里面半伏着一只几近雪白的猫,脖颈间长长的毛几乎垂到脚踝,只在后背正中有片淡黄的斑色。

  那猫本来懒懒地打着呵欠,瞥见她走近,毛茸茸的小脑袋立时仰住不动了,一蓝一黄两颗圆溜溜的眼珠也炯然亮起来,凑到竹栏边,嗓子眼儿里发出“喵喵”的呦咽。

  “咦,这东西心性还真灵,刚才我们几个逗了半天都没见它怎么搭理,娘子这一来,就直接叫开腔了。”

  迎儿咂嘴叹讶,把手上的衣服往轩架上挂:“之前他们抬箱子上楼,我见都是些没要紧的,还在想公子这趟回来,竟不给娘子捎几样好物件么,谁知后脚就有人拎着它来了,倒真把我吓了一跳。”

  姜漓也说不出的意外,瞧着那猫儿目不转睛巴望自己的模样,就像被触到了心里最酥软的地方,于是挑开竹笼的销子,打开小门。

  那猫儿探出半截身子嗅了嗅,很快就挨过去开始拿脑袋蹭她的手,居然半点也不认生。

  迎儿铺搭完,又倒好洗漱的热水,回身见她已经把猫抱在怀里了,不由掩着嘴笑:“嘻,娘子早前不就有这个念头么,公子偏巧便帮你圆了,叫我说这才真是夫妻一体,心有灵犀呢。”

  “哪来什么心有灵犀,他知道的。”姜漓和声淡语,脸上似乎并不怎么惊喜,走过去坐到妆台前。

  伏在胸口的猫儿却像感觉到了她那颗砰砰乱跳的心,睁着一双异色的瞳子,好奇地又在打量她。

  “原来是娘子提过了。”迎儿恍然“哦”了一声,“不过我听刚才的奴婢说,这猫是西域回回国的珍品,正宗的‘鸳鸯眼’,背上这块斑叫什么……‘将军挂印’,京里的王孙显贵家里都难得一只,看来为了娘子,他也算是费心费力了。”

  “可不是么,难为他还想着。”

  姜漓点头自言自语,忽然发觉连眼眶也热热的。

  这样的事她在裴玄思面前提过么?

  有是有的,但却不是在成婚之后。

  十年前,裴家和姜家还都在京城中位列公卿,私下里更是几代世交。

  那时候的他不过才十一二岁,却胆大包天,在宫里赏赐群臣的七夕飨宴上,趁着所有人酒意正浓之际,居然拉着只有八岁的她,翻墙跑去太液池边的兽房开眼界。

  那晚做贼似的提心吊胆,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更忘不了的是,为了多看一眼这种狮子猫,差点被巡夜的宦官当场逮住。

  漆黑的夜色里,两个小孩子互相拉着手,没命的逃跑……

  之后没过多久,裴父突然获罪问斩,全家发配去了北方边地。

  等到再见面时,就是她拜别早亡的父母,遵照遗命孤身一人嫁进裴家。

  ……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他早已经忘了,现在才知道,他也记得,和自己一样。

  姜漓回神吁了口气,拥着那只猫儿,暖融融的感觉驱散了所有的不快。

  清晨。

  第一缕光映上外窗的高丽纸,稍稍晕开了棂花格间的暗色。

  姜漓已经习惯了早起,扯件薄纱罩衫披在肩头,走下楼去。

  天才将将破晓,夜风的余韵带着清新的凉意,软蒲鞋踩在松木地板上,踏出“噗、噗”的轻响。

  她来到院子里查看,回廊外栓的那几条棉布幔子都浸得沉甸甸的,在风中颤悠悠地打晃。

  入夏之后,露水渐渐重了,正是采集的好时节,像这样张开了布幔来收,几天便能储满一小坛,比起春秋时节,已经算得上事半功倍了。

  “娘子别动了,又沉又凉的,奴婢这就去叫人。”

  迎儿听到动静,从回廊那头奔过来,边跑边理着衣裙。

  姜漓说声“不必”,吩咐她去抱来坛子,再到对面解开绳扣,一人一边兜好,小心翼翼地把水都拧进坛里。

  “娘子,这办法好是不假,可也太费神了。”迎儿扭着膀子使劲,“昨晚你给公子找这个备那个,都到后半宿了,清早还惦记着收水,怎么撑得住啊?”

  “劳神归劳神,有些事不是凭自己喜好的。之前郎中先生说了,露水晚一刻收便少一分清醇,不中用了。昨晚月晕,一会风准大,快收了吧,回头准你再回房歇歇去。”

  迎儿伸着舌头吐了吐,嘟起嘴来叹气:“奴婢可不敢,其实……其实我就是替娘子不值,自从老太君身子不好之后,你起早贪黑,兢兢业业,没一天落下过,这么大份孝心,老太君不光不念着,还……”

  “好了,别胡说八道。”

  姜漓不愿坏了好心情,蹙眉横她一眼,继续拧着布幔。

  不多时,水被沥得半滴不剩,算上之前攒的,刚刚好凑满一坛。

  她用油纸封好口,抹了抹额头的微汗,吩咐:“记得三份煎药,两份上锅煮茶,可千万别弄错,等我回来瞧了再送过去。”

  迎儿抱着坛子应了声,见她说完转身就走,不由一脸诧异:“娘子该不是这会子就要去见公子吧?”

  姜漓没答她,灿然的笑在唇角绽开,步履轻快地上楼去洗漱梳妆。

  她心里最清楚自己有多想见他,从去年到今夏,从昨晚到现在——她几乎一刻也等不得了。

  天半阴半晴,姑且算是亮开了,风果然越刮越大,好在路不远,过两条街一转就到了。

  挂着“裴”字风灯的马车,停在八字墙边的石兽前。

  折冲府门口的卫士见惯了都尉主帅家的车驾,起初并没特别在意,等看到里面走下一个头束高髻,身着曳地长裙的清丽女子,当时就都呆住了。

  领头的老兵认出是谁,恭恭敬敬地迎上去,引着往里走,老远过了仪门,还见几个刚入募的半大小子直着眼睛恍神发愣。

  姜漓没叫家奴跟着,也不叫卫士帮忙,自己一手抱着装束带的红木漆盒,一手拎着食屉,沿着军廨廊很快到了后堂。

  这里不见一名守卫,清静得出奇。

  引路的卫士刚要去通传,东边庑房里忽然走出一个窄袖襕袍的人来,抬头望见她,也不禁打了个怔。

  “大嫂?”

  姜漓循声回望,认出是在裴玄思麾下做果毅武官的张怀。

  这人她见过两次,知道是当年跟裴家在北境吃过苦,又一起回来,情谊非比寻常,所以私底下都跟夫君亲兄弟一般相处。

  “大嫂怎么这时来了,也没叫人先带个信?”张怀挥挥手让那卫士下去,快步上前见礼。

  姜漓由他把食屉接了过去,仍然自己抱着漆盒:“又没什么大事,我就自作主张来瞧瞧,郎君他一路劳顿,昨晚歇得可好么?”

  “呃……还好,就是昨晚……嗯,新收了几封塘报,快丑时才睡下……”

  她那份惦记全写在脸上,张怀却有点语无伦次:“要不,大嫂先到偏厅里坐坐,等我去请兄长起来相见。”

  “无妨,我自己进去看看,要是还睡着,就不吵他了。”姜漓没往深处想,淡然一笑,提着裙摆往里走。

  张怀赶忙跨上半步拦在她面前,察觉不妥,讪讪地挠头道:“这个……一会兴许还有公文来往,恐有不便,大嫂还是先去那边歇歇,我……我叫人奉茶来。”

  既然是衙门间的公文来往,又怎么会在后堂交接?

  这已经越说越着痕迹了,明摆着就是有意在遮掩什么,不愿叫人知道。

  姜漓蹙起眉,目光凝住他闪烁不定的双眼。

  “我,我……”

  张怀被她看得一阵心虚,浑身更不自在了。

  正手足无措时,背后的厅门“吱呀”一声慢悠悠地左右分开,里面竟站着一个柳腰纤体,桃面含春的女子。

第3章 柳腰轻 为裴家开枝散叶才是正本……

  看到那女子的瞬间,院中穿行的风恰好在头顶打了个回旋,又迎面扑过来。

  姜漓的鼻息仿佛一下子凝滞了,吸不进也呼不出。

  张怀更是措手不及:“大嫂听我说,这,这是在京里时,羽林卫将军转送的新罗婢,伺候些日常起居什么的……嗨,官场上笼络人心,兄长又受其管辖,没法推辞,大嫂可千万莫要误会!”

  姜漓默然无语,目光却不受控地定那女子身上。

  新罗婢她晓得,从小到大在京城也见过不少,这女子柳眉细眼,稍显圆润的脸盘,神情样貌的确有那股番邦异域的韵味。

  可那身轻纱薄裙,胸襟半掩半敞,还赤着双足的打扮,却怎么也不像只伺候日常起居的样儿。

  至少她所知的裴玄思,不该容许身边人这般随意穿着。

  “愣着做什么?这位便是都尉夫人,还不快拜见?”张怀侧身让到一边,打着手势催促。

  站在门里同样发懵的女子回过神,赶忙敛衽跪伏在地上,用口齿略带生涩的中原话拜见。

  姜漓被风吹得眼前迷离,脑袋里也乱哄哄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兴许是自己心思太多,这真的只是个误会而已,本就不必瞎猜疑。

  她顺下那口气,正想叫人起来,眼角余光有意无意掠进厅门。

  几乎同时,中堂深处绘着虎啸山岗的屏风后,猝然闪出一片烟青带灰的袍角。

  熟悉的服色让她心头怦动,暖意又涌了上来,连抱着漆盒的手臂也不自禁地发紧。

  屏风后的人迤迤转出来,宽袍长襟的深衣散系着,被灌进厅堂的风吹得鼓荡飞扬,胸腹间精工雕琢般的肌理线条袒露无余,虽然没有舞刀提剑,浑身上下却凭空充盈着一股凌厉十足的气势。

  许是真的刚醒来,他剑锋似的眉轻蹙着,随着一步步走近,天光映亮了棱角分明的脸,那双眸也狭起微带慵懒的深邃。

  大半年没见,他似乎瘦了点,但还是像原来那样过目难忘的好看,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也能叫人由衷的心生赞叹。

  张怀终于不用再尴尬的杵在中间,赶紧搁下食屉,借故脱身去了。

  姜漓清亮的叫了声“郎君”,快步走上石阶,之前的猜疑霎时间烟消云散。

  然而,她很快发现,裴玄思谁也没有理会,尽管迎着自己的目光,却步子悠缓,甚至连一眼也没看向她,就这么不见丝毫情绪的走到门口。

  “起来。”

  他薄淡的唇间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却如狂风一样扑面顶过来。

  姜漓立时顿住了脚步,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她听得出,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很快,她就看到跪在面前的新罗婢起了身,而且站在离他更近的地方。

  裴玄思负着手,眼角斜垂过去:“让你煮得黍米羹呢?”

  “可是,夫人,送来东西,给公子……”那新罗婢望着这两个人有点不知所措,怯生生地回话。

  “我问的是黍米羹,好了没有?”

  裴玄思脸上波澜不惊,声气也没格外加重,只是把最后几个字咬得顿挫了些,就无形间带着说不出力道,沉沉压在了听的人心头。

  “啊,是,奴婢去端,去端。”那新罗婢吓得身子一颤,唯唯诺诺地奔进厅里去了。

  半晌,姜漓才把视线从旁边的食屉上挪开,里面精心准备的酒菜、汤品、糕点,现在看来全然就是个笑话。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甚至都不知道这时候该看哪里。

  眸光漫无目的地游移,冷不防对上裴玄思那双淡然审视的眼。

  他终于看她了,但没有一丝温度,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显然不是现在,而更像是从刚才那一刻,就把她脸上失落和委屈都看尽了,半点也没遗漏。

  “还有事么?”

  她的确有一肚子的话,可那些深藏的离愁别绪,缠绕在舌尖的相思情话,如今都噎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姜漓木讷地抱着漆盒,竟然不自禁地向后撤。

  裴玄思静静看她退到台阶下,唇角浅浅地挑起一抹她此刻已无法察觉的笑。

  “既然没事,你回去吧。”

  房门轰然闭上,将她关在了外面。

  风大得出奇,四下掠窜起尖唳的声响,在耳畔呼啸不止。

  街市上一片冷清,几乎瞧不见人,隔着车窗的竹帘子往外看,连天也是支离破碎的。

  路不好走,也记不得走了多久,回到裴府的时候,天已经昏黄得吓人。

  姜漓刚要伸手,车门前的罩衣就被撩开了。

  “娘子可回来了……咦,怎么这副脸色?”

  迎儿探进头,搭眼瞧见她苍白如纸的脸,不由吃了一惊。

  “没什么,着了风有些头疼,歇一会便好了。”姜漓扶着她的手臂下了车,索性把帷帽戴上,遮掩住头脸。

  她随口想揭过去,可分明受了委屈的模样又有谁看不出来。

  迎儿猜出由头,恨起声来:“娘子别蒙奴婢了,一定是姓裴的又拿什么话伤你,他怎么能……”

  姜漓半句也不想提起,摇手让她噤声,岔开话问:“你等在这里做什么,家里有要紧事?”

  “还不是老太君么!”

  迎儿仍然愤愤难平,扁着嘴哼道:“娘子前脚出门,后脚就让人来问,叫你去那边有话说,连着催了好几遍,要是再迟一刻,恐怕就要打发人去找了。真是奇怪,成天见都不愿见的,也不知能有什么好说。”

  姜漓也觉得怪,但她现在毕竟是裴家的人,礼仪孝道摆在那,总归还是不能不去。

  她暗暗叹了口气,吩咐迎儿把东西带回去,自己径直进了府门。

  沿着平时的路来到后院,这次不用通传,刚一到就被婢女引进了小厅。

  浓重的檀香气随着呼吸冲进鼻腔,是那种经年累月沉积下来,早已沁进雕梁楹柱里的味道,几乎跟佛堂寺院没什么差别。

  姜漓被这香味熏得差点咳嗽出来,掩唇小心翼翼地清了下嗓子,冲斜倚在对面紫檀罗汉床上的人叩头行礼。

  “孙媳拜见祖母。”

  “哪个是你祖母!”

  毫不留情的呵斥扑面而来,跟往常并没什么两样。

  她正等着后面劈头盖脸更难听的话,但出乎意料的是,对面却没再言语,半晌才听到一声吁气似的长叹。

  “罢了,起来坐吧。”

  不光没有骂,语气竟然还和缓了不少。

  姜漓愈发觉得奇怪,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当下又照规矩磕了个头,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坐到下首,跟着就有婢女奉上茶水。

  裴老太君已经年过七旬,满头皆是银发,皱纹在眼角和鼻翼两边深深浅浅的散开,神情间却丝毫不见衰老,甚至连一丝病容都看不出。

  见她没接茶盏,皱了下眉,挑颌示意:“别这么生分,老身都知道,平日里那些煎药煮茶的露水都是你一宿一宿攒出来的,着实不容易,刚才一路赶着回来,哪有不口渴的?喝吧。”

  突如其来的体谅关怀,让姜漓有些不适,但话说到这里就不能再推辞了。

  她道声谢,捧在手里揭开茶盖,当即就嗅到淡淡的茉莉花香,在这满厅熏气的地方闻起来倒也沁人心脾,于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便搁手放在了旁边。

  裴老太君眯眼半阖半开,手上搓弄着菩提子的佛串:“你清早去衙门里见思儿了?”

  “是见了。”姜漓赶忙接口应着。

  “那怎么没一块回来?”

  “回祖母,郎君还有些公文要务处置,我怕扰了他,就自己先回来了。”

  提起这个,就不由想起与裴玄思相见的那一幕,姜漓忍着心头阵阵的刺痛,面上带着温淡的笑,丝毫不露痕迹。

  裴老太君若有若无地“嗯”声颔首,顿了顿说:“想我们裴家几代忠良,世受皇恩,本来钟鸣鼎食,家业繁盛,不料一场大祸死的死,亡的亡,只让我这个老婆子苦撑着,万幸思儿还在,他是长子嫡孙,婚姻大事本来不能有半点草率的,谁知道选来选去,居然落在你身上。”

  她忽然提起这种旧事,让姜漓更加糊涂了,也愈发猜不透其中的意思,但分明又能觉出离正话不远了。

  果然,裴老太君长吁短叹了几声,继续道:“实话说,当初定下这亲事,老身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心里有气也叫你受了些委屈。后来想想,思儿从小便跟你有些情分,如今都嫁进门来了,我这老婆子能有什么好说,还不是巴望着儿孙满堂,一家人平平安安?”

  “祖母的意思是……”姜漓隐约听出些其中的苗头,心头的疑惑反而又深了几分。

  “啧,这还能是什么意思?”

  裴老太君皱眉撇着干瘪的嘴看她:“思儿跟你成亲的日子也不短了,之前他奉调进京不说,现在既然已经回来了,那还等个什么?早早生下孩儿,为裴家开枝散叶才是正本,听说城郊弘慈庵的送子观音特别灵验,我老婆子身子骨不济,去不了,干脆你自己跑一趟吧。”

第4章 弄花雨 他喜欢呆在暗处偷觑她

  风渐渐小了,漫天昏黄依旧无休无止的四处漫张,整座城都像笼罩在夕阳暮色之下。

  没有电闪雷鸣的预兆,大片黑云涌上来时,雨便悄然而至,而且一上来就是倾盆如注的气势,天地瞬间成了一片水淋淋的世界。

  角楼的檐头下挂起了雨帘,风一裹就带着凉意,飞絮似的卷进来。

  从这里居高临下的俯视,对面巷子中的三重院落一览无余。

  裴玄思已经站了很久,眼看着挂有“裴”字风灯的马车停在门前,那个纤柔的背影被人搀扶下来,依然是恍惚失神的模样。

  莫名的快感让他很是享受,照理说,再瞧下去已经没什么趣味。

  然而,他却没有走。

  或许是因为,他看到姜漓一个人又顶着风进了后院。

  ……

  雨声响得躁人。

  裴玄思凝立在那里,思绪悠然飘远,又好像一切都是昨天的事。

  那时候,他还是会偷偷往酒缸里撒尿的年纪。

  她更小,连话都说得不怎么伶俐,手上时时刻刻拿着蜜饯果脯,却总要和他一起玩。

  那么大点的小丫头,谁耐烦让她老缠在身边?

  他被烦得恼了,索性把她领到郊外,然后故意说去捉蝴蝶,哄她呆在那里等着。

  原以为她不一会就该怕了,吓得越狠记得越深,从此再不敢跟着他。

  谁知那丫头真就老老实实一直坐在树桩上等着,带来的零嘴吃完了,便揪朵山菊,一片片数着花瓣,始终不急也不闹。

  最后,是他耐不住性子了,跑出来质问她为什么不害怕。

  小丫头先是笑着摇头,很快小嘴一扁,抱住他放声大哭。

  那天,他背着她走回城里时,她早已伏在他背上甜甜地睡着了。

  从那以后,他落下个习惯,有意无意总喜欢呆在暗处,偷偷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直到十年前,命中注定的那天,他们天涯两隔。

  ……

  细碎冰凉的触感不断崩打在脸上。

  无论锦袍的前襟还是眼睫和眉毛间,都莹润着星星点点的晶莹。

  裴玄思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避,也没有拿手抹拭,不知不觉,视线前盈起一层淡淡的朦胧。

  许久,后院小厅的门开了,她从里面走出来,瞧着上去之前差不多,也没见受了大委屈的样子。

  裴玄思注视着她走过夹道,来到前院,却没有上楼回房,反而一路出了府门,又坐上门口那辆车。

  家奴催鞭策马,匆匆驶出了巷子,折个弯,径直奔往城门方向。

  天色越来越暗。

  街市各处陆续点起些灯来,虽然不算多,也不太亮,但终究让人觉出了那么一丝生气。

  马车开出城门,那几点萤虫似的光渐渐望不到了。

  姜漓怏怏地转后头,栓好竹帘下的挂绳。

  天暗得吓人,其实才刚过午不久,看着竟像是行将入夜一般。

  车厢里黑漆漆的,间或有风带着雨丝从窗缝卷进来,凉飕飕地刺在脸颊上。

  她下意识地拉紧衣衫前襟,头却一阵阵地闷痛,跟喝急了烈酒似的。

  莫非真是着了风了?

  感觉又不大像,身上不冷,额头也不烫,纯粹只是头痛,而且似乎就是出门这一会才开始的。

  她把头靠在竖柱上,抬手按着眉间的穴位。

  “少夫人,前面水积得好深,把路陷了,咱们要绕绕道啦。”赶车的家奴在前面朗声打着招呼。

  姜漓正难受得厉害,随口应了一声,拿手托着脑袋,眼角瞥向窗外。

  雨实在太大,四下里果然泥水横流,朦胧间有座山矗立在前路远处,此刻雾气缭绕,只能隐约望见几处不起眼的屋檐。

  那里就是弘慈庵。

  尽管姜漓知道,裴家祖母突然对自己转变态度很是蹊跷,这样硬赶着让她去求子也着实不寻常,可她还是听话的来了。

  至于理由,不能违逆长辈也好,身为人妇的本分也罢。

  其实,她心里也存有这个念头,盼着裴家祖母真心接纳自己这个孙媳,更盼着能和裴玄思生儿育女,一家人亲亲爱爱,其乐融融……

  剧烈的头痛把姜漓从畅想中生生拽了回来,不知不觉身子也越来越沉,手上竟然使不出力气。

  马车在崎岖的路上来回摇晃,没一会工夫,她就撑不住了,昏昏沉沉地拍着木栏,叫家奴停车。

  暴雨把她无力的声音完全淹没,连自己都听不到。

  忽然一个颠簸,姜漓没坐稳,不由自主地滚倒在厢里,顿时天旋地转。

  这时候,马车竟然停了下来。

  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她听到竹帘窣响,似乎有人从外面朝里窥视。

  雨还在下,天色一片混沌,已经分不清是什么时候。

  街上也跟宵禁后一样,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河边的埠头倒是零散停着几条船,时不时还有人探出头来张望。

  一辆马车从漆黑的巷子里疾驰而出,沿着河边的青石路飞奔,转过石桥,停在埠头旁。

  赶车的人坐在梆盘上没动,把马鞭卷了卷,然后虚甩出了三声空响。

  很快,一个红衣绿裙,体态臃肿的半老妇人挑着灯笼,从最近的那艘棚船里钻出来,后面还跟着个撑伞的粗壮汉子。

  两人下了船,迎面走到马车旁。

  “裴府的?”那妇人挑着一对三角眼四处打量,显得小心翼翼。

  “瞧不见么?”

  赶车人拿鞭子顺手指向背后的前桅,上面挂的风灯没点亮,那个“裴”字却依旧十分醒目。

  看出不假,那妇人翻了翻眼皮:“人呢?”

  赶车人这才跳下来,抖一抖蓑衣上的雨水,撩开罩帷。

  横挑的灯笼伸进去,照出那张昏迷不醒,却仍然清丽脱俗的脸。

  那妇人两眼顿时亮了起来,掩着兴奋干咳一声:“好,人我收下了。”说着偏头示意,让身后的汉子把备好的银钱递过去。

  赶车人验明无误,就由着他们把车里女子抬出去,然后一言不发,驾车就走。

  船里两人刚把抬来的女子安放好,那妇人就拍手大笑:“原先还疑心小小一个都尉家的丫头能有几分模样,没曾想竟是极品货色,哈哈,老娘这两百贯钱花得可太值了!”

  旁边的汉子涎着脸赔笑:“恭喜妈妈收了件宝,嘿,就凭这丫头的身段容貌,也不用如何打扮,只须换两件像样衣裳,每日往楼上一站,底下还不挤破了门送钱来?”

  话音刚落,后脑就挨了一刮子。

  “撅着腚看不见天高的蠢东西!老娘稀罕几个散客手里的碎银子?”

  那妇人乜着眼嗤之以鼻:“瞧瞧这丫头的底色,老娘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如此标志的,能不下点工夫在她身上?等回到京里,先晾她三两个月,等心静了以后,诗书礼乐,琴棋书画,一件不能少,都得给老娘学出模样来,等练得差不多了,再请宫里退下来的老姑子,手把手教她怎么伺候人,得是皇上见了也神魂颠倒才行。哼哼,等到个那时候,想叫这丫头陪上一宿,得多少钱?”

  那汉子揉着后脑想了想:“这个……怎么也得一千两银子吧。”

  “一千两银子?那是老娘拾掇她的本钱!一万两银子起价,概不赊欠,京里那些王孙贵人的脾气你还不明白?什么东西都是只图稀罕,不看贵贱,要是能拔了头筹,就是再多花三五倍也不会眨一下眼……”

  那妇人正口沫横飞,得意洋洋,外面忽然“砰”的一响,在雨声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像是什么重物落到了水里。

  那汉子看了看她眼色,提着灯笼出去查看。

  没多久又是一声落水的轰响,之后就没了动静。

  这下子那妇人再傻也知道不对劲了,拔腿奔出船舱,抬眼就看见那驾马车停在不远的地方,前面赶车的已经不见了人影。

  而在自己船边,河水涌着大圈的涟漪,还在向四周荡开。

  那妇人早吓得魂飞魄散,被瓢泼大雨浇得浑身湿透才回过神,连滚带爬的正要逃,船舱里一个沉凛的嗓音忽然说道:“回来。”

  声音不大,却如针一般刺穿了聒噪的雨声,直戳进耳朵里,更带着一股威势,让人无法抗拒。

  那妇人立时像中了蛊,慢慢转回身,湿淋淋地爬了回去。

  船舱里站着一个昂然挺拔的俊美男子,束在头上发髻几乎抵到了棚顶。

  “说,谁叫你们做的?”

  明明是逼问的架势,他脸上却不见喜怒,双手悠然负在背后,目光静静地垂着昏睡在软塌上的女子。

  那妇人浑身打着哆嗦,结结巴巴道:“是……是裴家老太君……传的话,说把……家里的丫头卖……卖给我,今晚在这里交人……走得越远越好,再不许她回来……”

  她扬着一张被雨水冲散了粉底的丑脸,乞怜地望过去。

  转眼间,她整个人横飞出去,从另一头落进河里。

  水花溅起,波浪涌了几圈,便在雨水浇灌下归于沉寂。

  裴玄思眼中的戾色慢慢消褪,一双眸又变得深邃沉静,俯身拿手挑起姜漓尖尖的下颌,微凝着眉:“你,值一万两?”

第5章 海棠春 想要孩儿?那你可别后悔!……

  指尖传来温如软玉,滑若锦绸的触感,在彼此间交融出一丝柔柔的暖意,让人怦然心动。

  裴玄思本来只是戏谑,这时却连自己都有些诧异。

  上一次碰触这张小脸是什么时候?

  他早就记不得了,但至少已隔了十年,就算是新婚之夜,他都没有踏进洞房半步,更不用说别的了。

  所以,像眼下这么近距离的“单独相处”,肌肤相接,十年来还是第一次。

  他像是忘了自己刚才那句讥讽的话,默然凝着那张貌似安静沉睡的小脸。

  雪白丰润的额,弯似新月的眉,挺直秀巧的鼻,樱红微翘的唇……

  实话说,每一寸每一分看在眼里都娇美难言,赏心悦目,尤其是微微蹙着眉头的小模样,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后睡下的,到梦里还不能释怀,当真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能有这样的娇妻美眷,足以令天下任何男人艳羡。

  可对他而言,却是种安不下,扯不断,舍不开的折磨。

  假如没有那场家破人亡的变故,一切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他出神片刻,挑着秀颌的手有意无意慢慢划向一侧,纤长的指缘轻蹭着她海棠般微红的面颊。

  躺在榻上的姜漓睫毛微颤,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嘤咛。

  裴玄思没料到这蜻蜓点水似的一碰会惊动她,想抽回手,她却头一偏,正好压了个结实,侧脸紧贴着,自己两只手也跟着攀了上去。

  他垂睨的目光一沉,硬生生地撩开她。

  姜漓仍然双眸紧闭,散在榻上的手臂虚软无力的抬着,红唇抿动间喃喃叫着:“水,水……”

  裴玄思听而不闻,在她脉上搭了搭,知道这不是真要醒过来,而是药效稍稍减退的症状,人还昏着,只不过懵懵懂懂开始有了点意识。

  他故意直起身,唇角凉薄的微微扬着,负手看她这副醉酒胡话似的可笑癔态。

  “水……给我水……”

  姜漓继续猫儿低吟般唤着,秀眉一蹙一颦,喉头上下蠕动着,似乎急得厉害。

  裴玄思眼瞧着她浑身扭颤,俨然已经耐不住的时候,才慢悠悠地从旁边的矮桌上拿起茶壶,揭开盖子嗅了嗅,确定没有异样,然后踱回榻前坐下,伸手搀她坐起来,把细长的壶嘴凑过去。

  弯曲的水柱缓缓倾倒下来,她果然渴急了,张开小嘴大口大口的吞咽着,竟然没有半点间歇,转眼就把整壶茶喝得一滴不剩。

  像是灌得太急呛到了,姜漓咳嗽起来,又反喷出半口水来,把薄纱外衫的前襟打得一片湿,里面贴身的主腰立时透出妖娆鲜目的水红色。

  她歪着脑袋,急促地喘息着,身子软得像一滩泥,斜斜地就要向后倒。

  裴玄思本能的下意识伸出手臂,揽在那纤不盈握的蛮腰上,却不料她一斜,整个人滑进了他怀里。

  他两道轩挺的剑眉陡然拧紧,刚要推开,一双白皙的臂膀就攀上来,环住了他的脖颈。

  衣衫上淡淡的熏香气,混着女儿家身子特有的芬芳涌入鼻中,耳畔听到温软柔媚的呢喃:“别走,郎君……你别走……”

  如兰的吐息喷在脖颈上,让裴玄思有一霎的闪神。

  他不是没听她这样叫过自己,但此时此刻却莫名被喊得心头怦乱。

  不过,也只是转瞬之间他便恢复如常,撤手站起身。

  姜漓却没有放开手,人被顺势带了起来,像只口袋挂在他身上,一双臂膀还是搂得结结实实,嘴里口齿不清地求着:“郎君,你别走……陪着我……好不好……”

  这样的肢体纠缠早已超出了裴玄思设想中所能接受的程度,但鬼使神差,他竟不由自主又将那娇软的身子揽住,一时像对她没了主意。

  “你答应了……嘻,太好了……”

  怀里懵懂恍惚的人傻兮兮地笑起来,像极是高兴,双臂把他搂得更紧,一刻也不愿放松。

  “以前你不理我,也……不回家,我好难过,到底为什么……小时候咱们那么好,为什么现在……你要这样对我,你……不喜欢我了么……”

  姜漓笑了两下,又娇嗔的埋怨起来,语声渐渐沉下去,幽幽咽咽地诉说着委屈:“到底……我错在哪里了,让这么你生厌,宁愿……宁愿叫一个番邦来的奴婢陪着,也不愿见我……”

  话音未落,手臂就被一股蛮力挣脱,人也仰面倒回了榻上,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扣在她的咽喉上。

  裴玄思面色森寒如铁,压低身子俯近瞪视着她,眼底不知何时泛起一丝血红。

  “为什么?你想知道么?”

  倒在榻上的人双眼迷离,看不到他近在咫尺杀意涌现的脸,也听不到他在阴声反问的话,全然没有一丁点害怕。

  “我好难受……好难受……”

  姜漓不住喘息着,微启的一线眸中眼波荡漾,嘴里喃喃自语,慢慢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只随时会掐断她喉咙的大手。

  “你没走……我就知道……你舍不下我……”

  她心满意足地抚着那手上嶙峋凸起的骨节,轻柔的摩挲:“你答应我……以后别再恼我,别再不理我,好不好……我没有亲人……只有你了……”

  软语央求,如泣如诉,眼角泛起莹光的同时,扣在她咽喉上的手也松开了。

  像是怕他再次离开,姜漓扯着那只手不放,顺势又将他搂住。

  裴玄思这次没有拒绝,神情淡漠的任由她抱着。

  “嘻,就不许你走。”

  姜漓偏着脑袋在他俊朗的侧脸上轻吻,收紧双臂,仿佛在用尽所有的力气要和他就此融为一体。

  “郎君,我想有个孩儿……连祖母都这么说……咱们生一个,好不好……你是天底下最俊的男人,我……我也好看得紧,嘻嘻,咱们的孩儿一定……一定也是世上最好看的……”

  “呵,想要孩儿?”

  裴玄思鼻中“嘁”出一声冷笑,垂在身边的手抚上她柔弱无骨的纤腰:“那你可别后悔。”

  夜色深沉,雨势依旧没完没了。

  竹梆敲击的脆响在夹道中回荡,报更的号子高亢嘹亮,越过高墙送进后院里,没一瞬又被房檐上绵密地“噼啪”声淹没。

  天还是混沌不开,浓云后有一团雾蒙蒙的月影,恰好落在前院小楼的檐脊上。

  没片刻灯熄了,夜幕沉沉中,小楼也只剩几道模糊的轮廓。

  裴玄思掩上窗,转身走回雕花落地罩前,望着里面倚在罗汉床上的人,一言不发。

  “看够了?想起我这老婆子来了!”裴老太君面色铁青,忍着怒气谢睨他。

  “孙儿就站在这里,是你老一直不说话而已。”

  裴玄思淡声回着话,见那串菩提佛珠在她手里捏攥的“喀喀”直响,又微微摇头:“当年在北地时,你老天天吃斋念佛,也教我修心向善,以求佛祖保佑,如今遂了愿,便做出这样的事,就不怕佛祖转回头怪罪?”

  话音未落,一盏茶就劈头盖脸的砸过来。

  “忤逆不孝的混账东西!居然为了那小贱人来教训我!”

  裴老太君怒不可遏,眼角密布的皱纹都横七竖八的绽开了。

  她刻意熬到这时候还没睡,就是要等办事的家奴回来,好知道自己安排下的计策成了,从此以后,裴府里再也没有姜漓这一号人。

  然而,她没等来事成的消息,却听婢女急匆匆的来报说,那贱丫头毫发无损,而且还是裴玄思亲手抱回府来的。

  她差点没当场气炸了肺,更恨得是,现在居然还被自家亲孙子当面暗讽。

  裴玄思没闪也没避,任由那茶盏打中肩头后,落地摔得粉碎,茶水溅在青色的锦袍上,下摆打湿了一大片。

  “你老不会忘了吧,这门亲事是爹生前定下的,阿翁临终前也特地嘱咐过,叫我一定要信守婚约。”

  “少把他们两个抬出来,我不听!”

  裴老太君扬手一摆,咬牙切齿道:“你只顾着什么狗屁婚约,可还记得身上的大仇么?那贱丫头的亲老子,就是害你爹获罪惨死的元凶!咱们在边地整整十年,吃尽了苦,受尽了罪,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有朝一日,报了这血海深仇么?你怎么还能她留在身边?”

  裴玄思悠然向旁边踱了两步,绕开那一滩水迹。

  “孙儿当然记得,可你老也别忘了,事是她爹做下的,如今人已经死了,她那会子不过才八岁,压根扯不上关系。”

  “怎么,这就是你容得下她的理由?做梦!”裴老太君火气又蹭蹭地涨起来,“不论那丫头凭着一张脸,怎么花言巧语博你同情,也别想叫我老婆子认下这个孙媳妇,不把她赶出裴家,我决不罢休!”

  裴玄思听完她歇斯底里的吼叫,沉静的眸中凛色隐现,唇角却浅浅地挑起来。

  “冤有头债有主,人虽然死了,可债不能就这么清了,要报仇,时候长了才有意思。”

  “你说什么?”裴老太君听得一愣。

  裴玄思这时已经拉开了厅门,跨出门槛,又回头:“你老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还是静心颐养,其他的事不必管,也不要总挂在心上。”

第6章 桃花落 他以此取乐,且乐此不疲……

  到处都是混沌般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耳畔却喧嚣不止,风声、雨声、乐声、人声交杂在一起。

  当无休无止的颠簸止歇时,炫目的光蓦然亮起来,照得眼前一昏。

  周遭渐渐都静了,脚下也终于踩到了实处。

  姜漓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雕梁画栋香阁。

  她坐在宽大的拔步床上,全身只披了件轻薄半透的胭脂色丝裙,旁边还有两个壮如男子的悍妇,四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像是怕她会突然跑掉。

  没等闹清究竟怎么回事,门就被一股蛮力生生撞开。

  一个身材矮胖,长相猥琐的男人闯进来,歪斜着醉眼打量她。

  两名悍妇面无表情的退了出去,随手关上门。

  她回过神,眼看那矮胖丑陋的男人虚晃着脚步走过来,笑得满脸淫猥,即便不知道这是哪里,也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想逃,却被拦住了去路。

  对方一步步逼到眼前,迫不及待地扯去外袍,就要来扑上来。

  情急之下,她正准备拼死抵抗,那男人却突然停住了,不知什么东西捅穿了他的咽喉,狂喷的鲜血溅了她一身都是。

  那男人捂着短粗的脖子发出“嗬嗬”的声音,抽搐了几下,便一头栽倒,现出背后那个昂然挺拔的身影。

  她一眼就认出是谁,惊喜交集地扑到怀中叫着“郎君”,刚才的慌乱恐惧都化作眼泪涌了出来。

  好半晌,她才平复下来,却发现他不光没有回抱安慰自己,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觉得奇怪,噙着泪水抬起头,迎面看到的是裴玄思冷凛的双眸,唇角还挑着阴鸷的笑。

  下一瞬,一只大手掐出了她的脖颈,铁箍似的五指慢慢收紧。

  ……

  姜漓猛地坐起身,轮着手臂乱抓了几下,才恍然发觉是个梦。

  目光四下打了个转,发现这里竟是自己的卧房,自己的床榻,外面天光放亮,狂风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不是明明在去弘慈庵的路上么?她只记得当时头痛得像要裂开,昏昏沉沉地滚倒在车厢里,后来发生了什么,又是怎么回来的,全然想不起来。

  姜漓抹去额角的冷汗,坐在榻上静神,这会子头已经不怎么痛了,只是一阵阵的恍惚。

  先前那个梦实在太过惊悚,现在回想还心有余悸。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离奇的梦,尤其是裴玄思出现后的情形。

  从小到大,他在自己梦里向来都是英雄了得,体贴入微的,可刚才他脸上凌厉狠辣的模样,简直像恶鬼一样,说不出的吓人。

  姜漓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种咽喉被扼紧的痛楚感觉尤新,仿佛真的发生过似的。

  “咦?娘子,你醒啦!”

  迎儿欢喜的声音忽然叫起来,人从条门外奔进来,到跟前左看右看,见她果真没什么异样,不禁抚着胸口长长出了口气,双手合十念叨:“佛祖保佑,观世音菩萨保佑,三清四帝,还有九天神将,我家娘子平安无事了,回头一定多烧几炷香拜谢!”

  虽然精神不振,可姜漓还是被她这一通兼收并蓄的祷告逗笑了:“就会胡说八道,哪有把西方佛陀跟罗天诸神一道拜的?也不怕降下怪罪来。”

  “那怕什么,请的少了,法力便不够大,娘子能醒得这么快么?再说,奴婢可是诚心诚意的,对各路神佛一视同仁,不分彼此。”

  迎儿一脸正经,半点没有耍笑的一丝,说着说着又红了眼圈:“娘子,你是不知道昨晚回来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样子,推也不醒,叫也不应,身子还热得烫手,可吓死人了,请军府里的郎中来施针,用了药才好些的。”

  到底是从姜家带出来的丫头,那份忠直护主的心思是发自肺腑的,如今在这里,也就只有她能不加顾忌的说几句知心话了。

  “放心,我没事了。”姜漓点点头,感念地冲她微微一笑,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迎儿抹着眼角的泪花劝道:“刚进巳时,娘子刚好些,再歇一会吧,其他的事奴婢替你支应着就是。”

  姜漓生怕再做梦,一刻也躺不住了,摇摇手揭开被子,刚要下床,小腹内忽然一阵纠紧的疼痛,忍不住哼出声来。

  “娘子怎么了,哪里不舒坦?我,我去叫人找郎中来。”迎儿见她弯腰蹙起眉头,顿时吓了一跳。

  “不必,兴许是……”

  姜漓咬着唇,忍痛挪开身子,搭眼就看到垫褥上那片刺眼的血迹。

  “呀,原来赶上见红了,怪不得。”迎儿这才释然,赶忙到箱笼里去翻替换衣物。

  姜漓却暗自奇怪,离见红的日子应该还差着两三天,而且自己从来不曾因为这事腹痛过,差不多每个月都是顺顺当当的。

  她想不出什么缘由,也没再往深处想,让迎儿倒水净了身子,换了套干爽衣裙,然后坐到妆台前。

  刚把象牙篦子拿在手里,卧房外忽然传来“喵呜、喵呜”的轻叫。

  姜漓恍然想起那只狮子猫,循声望了一眼:“怎么把猫放在外头,喂过食没有?”

  “这事,娘子且不用操心,有人一早就来侍弄着了。”迎儿接过手帮她梳头,口气颇有点不以为然。

  “是谁?”姜漓不明所以。

  “还能有谁,不就那是姓裴的么?”迎儿撇着嘴,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他在这里!你干嘛不早说?”

  姜漓“噌”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抬脚就被拦住:“哎,哎,头还没梳呢,娘子就这么去见人?”

  她怔了下,心想不错,无奈又坐了回去,一边吩咐迎儿梳齐了就好,不用绾髻子,一边探着脑袋朝门外张望。

  目光绕过座屏,隔着几丈远,果然看到外厅的桐油柱子后面露出半幅深青色的袍摆。

  虽然看不到面孔,但背影挺拔的线条已经足够显眼,瞧着便叫人心中喜欢。

  “娘子可真是好性子,昨日,他那般气你,便不该再理他了,你可倒好,隔夜就忘了个干净,还这么一刻舍不下的想着。”

  迎儿余忿未平的又在旁边絮叨起来。

  话不好听,可也不是全无道理。

  其实在重逢的那一刻开始,姜漓就知道他变了。

  从视而不见,到随意冷落,再到存心让她难堪……

  他仿佛在以此取乐,而且乐此不疲。

  她把这归咎为那十年流放的悲苦经历,原本尊养高阁,前程似锦的少年郎,遭遇这样的变故,兴许真的会性情大变。

  于是,她选择继续遵从父命嫁进裴家,希望日子久了,他终究会知道她的好。

  所以,现在也是一样。

  “别胡说,昨天也怪我想得不周全,他才刚回来,车马劳顿的,衙门里又事务繁杂,难免心情不好,我要是为这点事就赌气,岂不闹得两头都难受么?”

  姜漓收拾好心情,打开奁匣,对着镜子涂起口脂:“看情形郎君今日是得闲不必回衙门了,你稍时吩咐灶房那里安排一下,正好中午让他陪着老太君好好用个饭。”

  “啊?这……还是趁早算了。”

  迎儿摇着头,皱眉沉吟了下,才道:“奴婢索性实说了吧,昨晚就是他把娘子抱回来的,人刚放下就去了后院,听说老太君不知为什么生了老大的气,把东西又砸了一地,今早还传了话说谁也不见,这时候张罗非触霉头不可。”

  是裴玄思抱着她回来的?

  姜漓听得双眸一亮,回过头,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她。

  “娘子可别以为他是好人。”迎儿见她眼里全是喜色,不以为然的又撇着嘴,“把你交给我们之后,他便再没进来瞧过一眼,这不,逗了半天猫了,也没问过一句娘子好不好,真是没良心!”

  姜漓几乎没听到她后面那句话,心里早被暖意充满了,

  她不是傻子,昨天从后院出来头痛便突然而至,要说和裴老太君无关,恐怕谁都不信。

  当身处险境的时候,是他在身边守着她,护着她,甚至不惜触怒自己的祖母。

  也就是说,他心里还有她。

  这就像她所想得那样,只要自己全心全意,对方就能感觉到,总有一天,他们两个还会变回儿时的样子。

  霎时间,姜漓胸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说不出的舒畅。

  看头发扎得差不多,就叫迎儿先下去,自己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虽然只是素衣淡妆,但与冰肌雪肤、皓齿明眸相配,反而更衬托出种天生丽质的美。

  她也觉得满意,起身走出卧房,脸上的欢容已经掩藏不住,在梯廊里深吸了一口气,迈过门槛走进外厅。

  裴玄思站在桐油柱边,迎着窗外洒下的阳光,俊美的侧脸愈发显得棱角分明,如琢如磨,手里正拿着根长长的雀翎左右摇晃,引得桌上那只狮子猫扑来窜去的抓个不停。

  “郎君。”姜漓心头怦动,在背后甜甜地叫了一声。

  那只狮子猫倒像先听到了,立时便抛下眼前舞动的翎羽,扑向她怀中。

  她下意识地伸臂去迎,斜刺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伸来,在她眼前硬生生掐住了那猫的后颈。

第7章 绮罗香 想要?求我!

  那猫儿吓得缩脖一紧,扭着身子四肢乱舞,想挣却挣挣不开,甚至连扣在颈后的手都抓不着,急得“嗷嗷”直叫。

  姜漓只觉那手仿佛也捏住自己的脖子,气息一滞,满心欢喜憧憬都随着笑容僵在了脸上。

  很快,那猫儿就停止了反抗,腿脚一抽一抽,异色的双瞳因为恐惧几乎充满了眼眶,正望着她求救。

  “别弄伤它了,给我吧。”

  她刚伸出手,猫便从擦指而过,让她抱了空,跟着就被那只大手塞进了桌上的竹笼里。

  铁销“啪嚓”落扣,将笼门锁闭,吓炸了毛的猫兀自还在瑟瑟发抖。

  裴玄思扑了扑手,侧眸斜觑:“给你?怎么,该不会以为这猫是送你的吧?”

  冷然带笑的讥讽像把刀,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自圆自编的美梦。

  姜漓“嗡”的一阵耳鸣,俏脸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没有了半点血色。

  裴玄思回过身,走近一步,俯下头,玩味地看着她被揭穿心思后的窘迫和失落。

  “说中了,是不是?”

  姜漓低眸木着脸,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就在刚刚,她还是满怀期许走进来的,可现在,她只想逃,躲到别人看不到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裴玄思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继续一步步逼近。

  她脚下乱起来,没留神后面路已经到头了,一下子撞在墙上,只震得背心生疼。

  下一瞬,他骨节分明的手按到墙上,挡住了她最后的退路。

  姜漓痛哼一声,不由也激起了怒气,咬着唇瞪了回去。

  那张深印在心里的俊脸近在眼前,竟是一片和颜悦色,独有的男子气息混着锦袍上淡淡的薄荷味儿,让眼底那丝戏谑更显得格外凉薄。

  裴玄思嘁声轻笑,几乎挨到鼻息可闻的距离,偏着头左右打量她。

  “阿漓,见不到我的日子,很难熬吧?”

  姜漓浑身一震,连鬓边的发根都在颤。

  若算上之前分别的日子,这是他十年多来第一次如此亲昵的叫自己,尽管期待过无数次,但却从料到他会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用这种口气说出来。

  她心里针刺似的疼,蓦地里生出一股力气,死命去推挡在身旁的手臂,可还没等使出力气,纤细的手腕就被牢牢扣住。

  “想去哪?”

  裴玄思眼底的笑意丝毫不减,饶有兴味地倾身俯得更近:“喜欢这猫,就求我,说一句‘想要’,我便把它给你,怎么样?”

  姜漓身子不由一僵,还在奋力挣扎的手臂立时虚软了下来,直愣愣地看着他。

  眼前这个人是他的结发夫君,也从小到大除父母外最亲近的人。

  她倾慕他,爱着他,全心全意,没有一丝保留,要的不过只是简单的夫妻恩爱,或者哪怕只是他能在心里些许念着自己就好。

  可他,不光把这点小小的希望扯烂,撕碎,还要把她踩在脚下,毫不留情地折辱……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裴玄思满意地看着那双美眸中的光暗淡下去,变得散乱无神,又渐渐被涌出的泪水淹没。

  “怎么,不想要?那也罢。”

  他蹙起眉,无趣似的啧唇摇了摇头,松开手,从桌子拎起装猫的竹笼,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深青色的袍角消失在门口,很快,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姜漓胸中空空的,那颗心虚无着落,眼睑却胀得生疼,泪水终于顺着冰凉的脸颊滑下来。

  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提不起一点力气,人顺着墙软倒在地上,把脸埋进膝头里。

  “娘子,娘子……”

  迎儿在梯廊里叫了两声,就从条门外探进头来,搭眼瞧见自家小主人的模样,登时吓了一跳,慌不迭地奔过来。

  “娘子怎么坐在这里,出什么事了?”

  她慌手慌脚地去扶她,期初以为是昨天那症状还没好,余光扫见桌上空空的,连竹笼子也不见了,当即就明白过来,咬牙呸了一声:“就这会子工夫,姓裴的居然又欺负你,连猫都拿走了,奴婢就说么,他根本不是好人!”

  一边嘴里骂着,一边小心扶她到椅子那坐下。

  姜漓怔怔的,脸上茫然没有一丝表情。

  迎儿瞧着难受,眼圈儿也红了,噘嘴吸着鼻子拿巾帕给她抹泪:“娘子,你别难过,要是伤了身子可怎么好?唉,这样下去指不定还得遭多少罪,依我说,不如……咱们寻个法子回京里去吧。”

  回京城?

  父母早已不在了,家也不再是家,回去又能如何?

  除非是犯了七出之条,被赶出去,又或者舍却这段姻缘,从此一刀两断。

  难道,自己和裴玄思的缘分就只能如此了么?

  姜漓漠着眼,轻声叹了口气:“你去,叫人备车。”

  这回轮到迎儿一愣,讶然望着她:“娘子现在就要走,这么快?”

  “去甘泉寺。”

  甘泉寺在颍川西南。

  虽说是城外,但因为挨着河运水道,商旅往来不绝,百余年间埠头一带渐渐繁荣起来,方圆里许茶楼酒肆林立,俨然一座市镇。

  然而,只是一座山门,几道灰瓦黄墙相隔,寺内却一派清静,禅院里种遍了香花郁树,居然连声蝉鸣都听不到。

  召集僧人做午课的钟磬敲过三遍,正殿里便响起靡靡的梵音,悠悠扬扬飘进西边的往生殿。

  姜漓先头那遍《地藏经》刚诵完,又就这势头阖眸念起《无量寿经》。

  日光融融,从旁边的窄窗透进来,倾洒在她身上。

  那张清丽的俏脸已经不见泪痕,但仍然没什么血色,光致致的被这么烘然一映,恍惚像笼上一层超脱尘世的莹色。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经文诵完,她搁下犍槌,从迎儿手里接过香油,在等灯前添满,便愣愣地对着父母的往生牌位出神。

  嫁进裴家之后,为了能时常祭奠,她便把父母牌位寄放在这座千年古刹里,由僧人每月初一十五做法事超度,自己则不时带些香火供奉来看一看。

  尤其是心绪不佳的时候。

  她是家里的独女,母亲早亡之后,父亲也没再续弦,两个人相依为命,就这么清清淡淡的过来了,直到三年前,父亲也因一场重病撒手而去。

  临终时,父亲流泪说姜家亏欠裴家太多,嘱咐她不管将来什么情形,丧期一过便如约嫁去裴家。

  婚约不是什么秘密,姜漓早就知道,可亏欠裴家这话却是头一次听到。

  当时只顾着伤心,她没问其中的内情,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等她进了裴家,面对那些冷眼刁难,父亲的话便又在耳边萦绕。

  她再傻也能想出,一切因此而起。

  可姜家究竟如何亏欠了裴家?她半点也不知道,父亲已不在了,难道让她亲口去问裴玄思么?

  姜漓想不出会是什么结果,但或许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不然她和他之间便是个永远解不开的死局。

  正在出神之际,背后忽然传来细簇的响动。

  那声音很轻,在一片宁寂中听起来极是清晰,像脚步,又像是衣袍的窸窣拂擦声。

第8章 满官花 专业挖墙脚?

  姜漓吃了一惊,循声回头,只看到空荡荡的佛堂,除了金身菩萨和层层叠叠的供龛外,什么也没有。

  迎儿也吓得直瞪眼,端着胆子走到殿里,里里外外绕了一圈,转回来摇头:“娘子,寻不见人,该不会是……”

  她脸色泛白,一副提心吊胆的紧张模样,分明是疑心这超度亡魂的地方不甚太平。

  有父母在天之灵护佑,姜漓倒是无所畏惧,但刚才那声响的确怪得出奇,不由让人生疑。

  她看迎儿着实有些怕,自己坐了这许久,心绪也静下来了,于是让她拾掇好东西,又在往生牌前拜了几拜,便起身出了殿。

  到外面太阳地里一站,迎儿立时长长出了口气,人也活泛起来,心有余悸的抚着胸口。

  “好家伙,那一声真吓死我了,莫非这寺里的和尚只顾着要香油钱,做起法事便偷工减料,惹得里面有人不高兴,都生出怨气来了?”

  姜漓轻斥了一声,叫她别胡说,随口道:“或许咱们听错了,是耗子偷灯油吃呢。”

  转过侧门,来到前殿,远远能看到里面厅堂深阔,佛像一重重的立着,庄严肃穆,正面神台下有名老僧正设坛讲经,其余僧众都坐在蒲团上听讲。

  姜漓本来心不在焉,余光轻掠间却瞥见一道气宇轩昂的身影。

  是他?

  她倏然一惊,刚迈出的步子又退了回来,看廊下偏巧没人,便悄声走过去,倚着在柱边朝殿内偷觑。

  人丛里果然有个身着紫色绣纹公服的男子,阖着双眼,在蒲团上正襟危坐。

  原来不裴玄思。

  姜漓一阵失望,可想想也是,像他那样冷淡不羁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安心坐在佛堂里聆经?

  眼前这个人只是身量外形乍看跟他相似,容貌却大相径庭,尤其是脸廓和五官的线条,虽然也算是深刻入理,但却没有一丝沉收内敛的亲和感,淡挑的唇,轻翘的眉,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飞扬高傲。

  她觉得没趣,刚想要走,好巧不巧对方恰恰在这个时候突然睁开眼来,聚合的目光正好迎上她。

  姜漓一缩身躲到柱子后面,暗悔自己没来由的犯了这个错,也不知那人究竟看到没有,当下不敢多呆,赶紧拉着迎儿走了。

  两人做了贼似的,等出了寺门才停下步子。

  迎儿拿手拍着胸脯,眼珠子却亮得神采奕奕:“娘子刚才看清楚了吧?”

  “什么?”姜漓没听出她的意思,自顾自地顺着气。

  迎儿只道她脸皮儿薄:“不就是殿里那位郎君,当真生得好俊!”

  “人家俊不俊跟我有什么相干?”

  姜漓不由脸上一红,刚才偷看被人家撞破已经够闹心的,没曾想现在还被这丫头调侃。

  “不相干还瞧那么半天?”迎儿不以为然,掩着嘴笑,“那郎君人品样貌都比姓裴的强,看服色八成还是在京里做官的,照奴婢看,跟娘子你也相配得紧,嘻嘻……”

  就这么几眼,还瞧出人品来了。

  姜漓被误会的有些恼,可又不愿说是因为念着裴玄思才看错,只好寒起脸来训斥:“我如今是什么身份,这玩笑开得么?不过听两句经文而已,哪有别的?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打你!”

  迎儿吐吐舌,赶忙住了口。

  姜漓倒也不是真生气,就是心神不定,虽说已经跑出来了,可还是没来由的惴惴难安,当下催着她快走。

  这里地势陡峭,下山的路格外陡,迎儿怕她恍神失足,一道都搀得小心翼翼。

  直到山下,姜漓才松了口气。

  家奴牵着车迎过来,她踩着梆盘上去,刚揭开罩帷,没留神发髻在门框上刮了一下,插在鬓间的珠花刚巧被勾落,掉在了车轮旁边。

  没等叫迎儿去捡,视线里就闯进一道紫殷殷的人影,俯身弯腰拾起那只珠花,两根瘦长的手指捏着递回面前。

  看着对方的面孔,姜漓脑袋登时“嗡”的一响。

  只是一会儿的工夫,那人居然也出了寺,而且又在这里遇上,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么?

  见她愣愣地不接,那人又往近处递了些,彬彬有礼道:“这位娘子的东西,请收好。”

  语声温然如磬,正儿八经的京中雅音,还真让迎儿那丫头猜着了。

  姜漓回过神,接了珠花,人半蹲在车上很别扭地还礼:“多谢公子。”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

  那人目光深沉,虽然微笑着,眼底却看不出情绪,只是在她身上打量。

  姜漓被瞧得浑身不自在,更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的举动,竟会惹出这么多事来,尴尬颔首轻点,闷头钻进车里。

  车轮转动,轧着两道印痕滚滚远去。

  那人勾勾手指,招来一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低声吩咐:“去查一查,这女人是谁家的。”

  马车转过巷口,身着紫色公服的背影也消失在人群中。

  张怀的眉头反而拧得更紧,“呸”的吐出嘴里嚼了半天的鸡腿骨,从窗前扭回身,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然后随手丢开。

  酒碗在桌案上,砸出“砰”的一声响。

  座间几个本来醉眼醺醺的卫士同时神色一振,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齐刷刷地正色望过来。

  “有京里的点子,传令各营各寨,打起十二分精神,千万别给都尉大人捅娄子。”

  众人互望了一眼,领命起身。

  张怀等他们各自散去,把酒钱拍在桌案上,身子向后弹起,直接翻出窗外,跨上马背飞奔而去。

  ……

  日头偏斜,天边现出一抹霞色。

  城门楼向西的一排窗都开着,渐渐浓郁的金色映满了整间内室,也映上裴玄思棱角分明的脸。

  偌大的厅堂里没有任何陈设,他盘膝坐在厅心,面色静如止水,仿佛神游物外,世间的一切都已抛诸在外。

  张怀急匆匆推门进来的时候,搭眼就瞧见搁在他身旁的竹笼子。

  里头那只狮子猫静静地蹲在里面,仰头望着他,好奇中又带着戒备。

  张怀轻悄悄地走过去,等在一边没出声。

  半晌,裴玄思双臂展开,交错轮转,然后两手又沉回丹田处,缓缓吐出一口气,头顶冒起淡如青烟的白雾。

  他睁开眼,见张怀蹲在一旁,饶有兴味瞧着笼子里猫。

  “怎么,你喜欢?”他狭起眸,淡淡的打了腔。

  张怀一愣,讪讪地挠头笑道:“哪有,我看个稀罕罢了。”

  说着,又一脸奇怪地看他:“兄长,这猫不是你从京里带来给大嫂的么?怎么又放在这,莫非是不合大嫂的意?”

  裴玄思的目光也微微下移,垂向身边。

  那猫一和他对视,便浑身打了个颤,背上的毛半炸不炸的支楞起来,瞪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惊恐无措地向后退。

  他冷冷地瞧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姜漓清丽无伦的面容,当他狠心折辱她的时候,那张小脸上的表情远比这只猫要精彩百倍。

  他无比享受这种快感,但当真将这只猫拎出来,忽然又觉得无所适从,甚至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见他默声不语,张怀隐约也猜到了点,抽了抽鼻子,咂嘴问:“兄长莫怪我多嘴,大嫂从小跟你青梅竹马,官宦人家一等一的好出身,人又是天仙下凡似的容貌,脾气性子也好的没半点说道,啧,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嫌弃她什么?”

  他一脸认真,言下之意,若换成别人娶到这样的妻子,定然会当成十世修来的福报,就算不宠上天去,这辈子也绝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裴玄思捋着袍袖,眼底似笑非笑。

  这便是不高兴了,张怀常年在身边,最清楚他的脾气,当即收了探究的心思,正色禀报:“薛绍廷那厮到颍川来了,我在南津渡口亲眼看到的,身边还带了不少眼线。”

  裴玄思没抬眼,似有若无的“呵”了一声:“来得倒快,可惜早就猜到了。”

  “可不,想抓咱们颍川军府治下的把柄,就算他鸡蛋里挑骨头,也别想得逞。”

  张怀也跟着笑了两声,转而又皱起眉:“不过兄长也得留心防范着,这厮仗着国公的家世,做着北府禁军统领,还自幼在太子身边伴读,势力非同寻常,要是真有心对付咱们,只怕……”

  他说到半截,见裴玄思站起身,走向窗边,于是也跟了过去。

  外面暮色如潮,大片大片的云像海水一般漫过天际,流向红日半沉的地方。

  裴玄思迎着漫天霞光抻了抻臂膀,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

  “国公世子,太子伴读,也不过就是一条会叫的‘狗’而已,这辈子就栓死在主人身边了,好一起好,死一起死,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他顿了顿,唇角微扬:“咱们不一样,区区两千人,一个半月就平定了三镇兵变,全天下六百多军府,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来,谁看着都眼热,所以咱们要待价而沽,不用急。”

  “兄长说得是。”张怀听得连连点头,又问,“薛绍廷那边……”

  “在咱们地界上,怕个什么?他愿意藏着隐着,咱们就静静地瞧,什么时候耐不住,找上门来了,再好好招呼他。”

  裴玄思半垂眸,好整以暇地搓捏着指掌间的筋骨:“还有什么?”

  “呃……”

  张怀暗觑他神色,犹豫了下,才道:“其他倒没什么,就是……大嫂今日去甘泉寺祭拜,不巧也被那厮见到了,还帮忙……嗯,捡了珠花来着。”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骨节挤捏的爆响。

  裴玄思猛地转头瞪过来,映着夕阳的双眸一片血色浸染。

第9章 思美人 爱是一道光

  从傍晚,天边烧尽最后一抹红霞,到夜色冥冥,星月浮沉,再到晨光泛起,城楼上传来时紧时慢的钟声……

  河边那座最高的红楼里灯火始终没见熄灭。

  翠阁内胡乐悠扬,甜腻的胭脂气和葡萄酒的醇香,混杂出一种别样淫靡的味道。

  薛劭廷侧躺在宽大的波斯绒毯上,一手支着后脑,一手托着琉璃盏,衣袍旁若无人的敞开着。

  几名胡姬赤脚绕在他周围,灵蛇般媚然扭动腰肢,胯间光熠闪闪的流苏窄裙摇曳拂撩,仿佛在诱人往更深处窥瞥。

  尽管使出了浑身解数卖弄风情,他却始终淡着眼,像意兴索然,又像神游在外,半晌眉头一皱,“啪”的将手里的酒盏摔了个粉碎。

  几个女子吓了一跳,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胡语谢罪,慌不迭地都退了下去。

  “公子息怒,息怒。”

  外面的酒肆掌柜也匆匆进来呵腰打躬,又苦着脸摊手:“这一宿换了上百个,小的把全城都找遍了,实在是没有能让公子称心满意的……”

  躺在地上人斜瞟过眼来:“合着颍川城连个像样的舞姬都没有,听这意思,倒是我难为你了?”

  “不敢,不敢,这……小人再去找,再去找。”

  那掌柜慌忙低了头,腰塌的更低,正要转身,就见对方厌弃地一挥手:“罢了,滚吧!”

  掌柜的如蒙大赦,唯唯诺诺地刚退出去,一个劲装汉子就闪身走了进来,反手将门关闭,快步上前跪地俯近,低声道:“禀主人,查到了,那小娘子就是裴玄思的婆娘。”

  薛劭廷睁眼一怔,“噌”的坐了起来,眇着眼像听到天底下最难以置信的奇闻。

  “什么,他?一个小小的四品折冲都尉,能娶到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不会弄错吧。”

  “错不了,小的打探的清清楚楚,那小娘子是御史中丞姜云瀚的独生女,从小就跟裴家订了娃娃亲,差不多一年前才嫁到颍川城来的。”

  “哦,怪不得她也京里口音,期初我还纳闷,嗯,这就说得通了,只不过……”

  薛劭廷捋着眉梢颔首,跟着又撇唇摇头:“这姓姜的老儿不简单啊,朝堂上张牙舞爪,谁的帐也不买,家里有个天仙似的闺女倒捂得结实,竟然连我都不知道,唉,便宜了那姓裴的。昨天看那小娘子郁郁寡欢的,连个笑脸都没有,咝……别是那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报信的汉子一直暗觑他脸色,这时探着口风道:“主人的意思,是不是……”

  半句话还含在嘴里没问出口,薛劭廷已经一跃而起,神采奕奕的脸上看不出一丝酒色宿醉的颓靡。

  “走吧。”

  “去折冲府找裴玄思?”

  “笑话,既然事都知道了,还客气个什么?听说裴家老太君还在,备上礼物,随我去见见。”

  晨钟敲响不久,天就得显亮了,没多大一会儿,日头已经爬得老高。

  内堂阁间的窗子不大,日光倾洒,只晒了个半阴半阳。

  墙角的暗处,那只狮子猫还蜷着尾巴酣睡未醒,另一头长案却完全沐浴在天光下,洁白的茶盏像遁了形,只能看出氤氲飘起的热气。

  裴玄思坐在案后的圈椅上,双眸迎着逐渐焦灼的天光,百无聊赖似的拿指尖在长案上一下下点着,“喀、喀”的敲出有规律的碎响。

  半晌,他从那片刺目的光晕中端起茶抿了半口,搁下手,又开始在指间一圈一圈撵着瓷盏轻转。

  外面通廊里响起急促地脚步声,转眼就到近处,他没回头,把玩的手却停了下来。

  “兄长!”

  张怀直接推门闯进来,两步走到跟前:“兄长猜得不错,薛劭廷那厮离了明月楼,没往这里来,直接去了仓桥巷……你府上!”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细碎的轻响。

  裴玄思枯着眉头,目光垂向收紧的手,那只白瓷茶盏上果然现出几道发丝般纤细的裂纹。

  他随手撂在一边,那茶盏落在长案上的瞬间就四分五裂,里面剩的大半盏水“呼”的溢出来,淌满了半条案子,又顺着边沿儿往下滴。

  “兄长?”

  张怀从没见他生这样的暗气,居然拿死物泄愤,脸上不自禁地抽了两下。

  “好啊,去得好。”

  裴玄思还是清淡的语调,声音却干得发涩:“看来,我是得好生招待这位左武卫大将军了。”

  听说有客上门拜望时,裴老太君刚就着豆浆吃下两大个焦圈。

  怔了下神,赶紧擦净手接过名帖来看。

  “英国公世子,执掌东宫六率,左武卫大将军,薛劭廷。”

  读到这里,声音已然有些颤:“早年在京里,老身也曾见过几面国公府的人,可夫君与薛老公爷没什么深交,如今更是身份有别,人家怎么会……你可问清了么?”

  对面老家院呵腰应道:“问清了,的确是薛家世子,身上还有宫里的鱼牌呢,老奴估摸着兴许是和公子在京城里有过交情,光礼物就带了满满两大车,这会子就在前厅坐着呢。”

  “那还愣着做什么?快请啊!”

  裴老太君着急地连连挥手,怕沾了油的嘴没擦干净,漱完口拿帕子抹了几遍,然后吩咐婢女重新梳头换衣。

  这边整饬好坐下,外头就传话说人到了。

  她正要迎出去,头束玉冠,一身紫色锦袍的人就抢先走进来,倾身抱拳行礼。

  国公世子何等的尊贵,居然屈尊莅临,还自降身份拜望一个四品折冲都尉家的长辈女眷,可以说是天大的礼遇了。

  裴老太君受宠若惊,又见他身形和自己孙子很有几分相似,相貌也是同样的俊朗不凡,心里更是喜欢,当下赶紧还了礼,请进厅里上坐。

  寒暄过几句,裴老太君瞥了眼院子里那几箱子拜礼,眉开眼笑地刚叫了声“世子”,就被薛劭廷接口拦住。

  “我与令孙在京城一见如故,向来以平辈论交,老太君便是长辈,大可不必这么叫,不如就以表字称呼好了。”

  被人如此抬高,裴老太君心下暗喜,面上却不敢占便宜:“承蒙世子看重,老身可万万不敢僭越,唉……世子如不见怪,老身索性就叫声将军吧。”

  面子既然给足了,薛劭廷便没再继续谦逊,笑容微敛:“其实今日我来,一是拜望老太君,第二么,还有小事,想请老太君帮忙。”

  裴老太君也经过场面的人,猜得出他来意不会那么简单,可为了自家孙子的功名前程,什么都在所不惜,于是笑容可掬道:“凭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婆子,有什么能耐?世子有话尽可直说,老身只要力所能及,便绝不推辞。”

  “好,那我便唐突了。”

  薛劭廷点点头,正色道:“据我看来,裴都尉不论武艺、韬略、品性,都是万里挑一的,在京中时少有,人才难得,就连太子都动了调他改任东宫六率的念头,可我说了几次,他总是犹豫不决,到现在也没个准信儿,兴许还是留恋颍川,又怕不得重用,其实多虑了,东宫六率是太子属下,以后便是天子亲卫,封妻荫子不在话下,还望老太君能劝他及早决定,我也好向太子殿下复命。”

  裴老太君没料到竟是这话,早听得心花怒放,原来人家找上门来,冲得是“人才难得”这四个字。

  她一边感叹自家孙子出类拔萃的本事,一边又暗暗埋怨他不通世故,调任东宫的机会何等难得?别人用尽手段都望不见台阶,他倒好,送到眼前居然还不肯接。

  她也闹不清是什么缘由,但说不定就跟姜漓有关。

  为了那个贱丫头,连前程都不顾了,这不真要气死人?

  她压下心头蹭蹭冒起的那股火,歉声道:“不瞒将军,那孩子从小便是个犟脾气,若有不恭之处,还望将军千万莫要见怪,也请在太子殿下面前多多美言。等他回来,老身定会重重责骂,不尊王命,那还了得?”

  “老太君深明大义,我这里多谢了。”

  薛劭廷假装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唇角勾起不易察觉的笑。

  顿了顿,像恍然想起了要紧事似的:“哦,对了,当初在京里听说裴兄早已婚配,我这趟来也给嫂夫人略备了几样东西,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只是来得冒昧,也不好拜见,回头就由老太君转赠吧。”

  一番思虑周到,彬彬有礼的话说出来,裴老太君脸上竟没生出一丝欢喜,反而还不经意地皱了下眉。

  她眸子在眼眶里转了转,呵声笑道:“这话言重了,又不是金枝玉叶,哪有什么不好拜见的。不瞒将军,那丫头粗手笨脚的,登不得大雅之堂,唯独茶艺这项还算有两分出挑,这会子尚早,就请将军先到前院品茗。”

  身旁的老家院听出不对味,压声劝道:“老太君,公子不在,让少夫人见外客,怕不妥吧?”

  “什么不妥?思儿不在,叫她来支应还委屈了么?”她眼一横,半点不容推脱,“去传话,让她立刻备茶,等午间摆宴的时候也一块过来,为薛将军接风洗尘。”

第10章 桃花水 标准危笑

  恍神之际,刺眼的阳光斜过檐头,猛地晒到脸上。

  姜漓回过身,抬手在额前遮了遮,才瞧见那老家院已经转进对面的月洞门走远了。

  旁边庑房里一阵“叮叮当当”的杂响,迎儿先抱了个瓷茶碾走出来。

  “啧,大清早的偏要品茶,真亏能想得出。”

  她一脸不耐烦地嘟囔着,走到自家主人身边,瞥眼盯着身后,凑近小心翼翼道:“我老觉着这事情怪怪的,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姜漓语声漠漠,拿手轻拂碾上沾染的灰尘。

  “娘子没觉出来?当年你读〈女孝经〉的时候,我在一旁听,分明记得上面说‘男女有别,远嫌避疑’,连送自家兄弟都不能轻易过了门槛,怎么能随随便便叫你见外人呢?真不知那裴家老婆子安得什么心思。”

  可不是么,女子避嫌是规矩,断然没有随意见外客的道理。

  这里头的蹊跷,姜漓怎么会品不出来?

  她也不想见,但有什么法子呢。

  以身子不适这种谎话推脱,已经来不及了,况且就算躲得了一时,回头又不知会遭多少斥责白眼,倒还不如和和顺顺的应承,也省得麻烦。

  姜漓淡淡一笑,有些事想开了,反而平静:“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自己行得端坐得正,谅也不会生出什么大事来,快些预备吧,我来碾茶。”

  迎儿拧着眉头,仍是一副悬着心的样子,瞥见另外两个婢女已经搬了东西出来,也不方便再多说了,只好不甘不愿地去燊炉子。

  姜漓拾掇好心绪,上楼亲自选了两块芽笋完好的上等茶饼,转回来时,院内的凉亭里已经铺开了桌面,各色茶具也齐备了。

  她先用青竹夹着茶饼,用文火翻烤,等两面都冒起蟾背似的浮凸,甘醇的香气也飘逸出来,就用藤纸包好,搁在一旁静凉。

  迎儿接过空,将洗净的茶釜架在炭炉上,姜漓又用烈酒把内壁醒了一遍,刚把那坛自留的露水倒进去,夹道里人声和着脚步就近了。

  她搁下手,理了理衣裙迎过去,外面那群人已经到了邻接后院的随墙门外。

  裴老太君眯着眼满面笑容,仿佛喜事盈门似的,亲自引着一个气度昂藏的年轻男子走进来,左右周围还有十几名家奴仆婢跟着,俨然前呼后拥的架势。

  姜漓看清那男子的脸,当即认出是昨日在甘泉寺遇到的人,身子登时一僵,不由自主地就把头低了下去,避开迎面而来的目光。

  这情形是她始料未及的,突然暗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装病推辞,现在后悔已然晚了。

  “还杵在那里做什么?”

  裴老太君见她呆呆的不动,脸色一沉,但在外人面前不便发作,依然端着架势介绍:“这位是英国公世子,执掌东宫六率的北衙左武卫薛大将军,是思儿在京中戍守时的上峰长官,又多蒙提携,结下私交情谊,今日特地来瞧我这老婆子的,你还不快替思儿来拜见?”

  姜漓听完对方的身份,不由更是紧张,手心里沁着两把汗,木着身子敛衽行礼。

  对方丝毫不摆架子,也拱手做答:“不必多礼,我与裴都尉虽然职阶不同,但向来以平辈论交,兄弟相称,今日初次相见,便唐突叫一声嫂夫人吧。”

  “初次相见”这几个字,像一股凉气直吹在身上,引得姜漓豁然扬起目光。

  那张脸温然平和,还是一副文质彬彬的风采气度,眼底分明隐着笑,审视的意味更让她此刻的局促无所遁形。

  她心里“噗通、噗通”打着鼓,却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样子,在裴老太君眼里全然是另一番意味。

  刚开始装模作样的欲看还羞,等瞧进眼里了就立时旁若无人,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年纪轻轻的女人家看到高门显贵家的俊俏男子,可不就该是这一脸德性么?

  她肚里窝着一把无明业火,眼底深处恨不得生出尖刀来,当场用家法替孙子处置了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丫头。

  不过,瞧这情势,两个人是互相都有了意思,倒也没白费自己的安排,等生米做成熟饭,便可以顺理成章将这丫头赶出裴家,到时自家孙子也说不出什么来阻拦,而那位薛世子得了便宜,心中亏欠,往后官场仕途上多加照应自然是不必多说的。

  心里想着一石二鸟的好计策,眼里瞧那两人互相看对眼的样儿却犯腻歪,当下干咳了一声问:“吩咐你也好半天了,茶备的如何?”

  姜漓还在寻思怎么熬过今日这局面,猛地听她一问,便照实应道:“回祖母,已经起釜烧水了,正预备碾茶。”

  “这么慢!薛将军还以为咱们裴家就这等待客之道呢,还不快去?”

  裴老太君冷横了一眼,转向薛劭廷又是瞬间变成笑脸,热情洋溢地招呼他去凉亭里坐等。

  等两人稍稍走远,迎儿赶紧怯怯地挨到身边:“娘子,这人怎么来了?该不会是为了你,故意找上门的吧?”

  姜漓无言以对,刚才目光交错的那一刻,对方眼神中暗含的意思,她当然看的出来。

  这事若是被裴玄思知道了,会是什么结果?

  她连想都不敢去想。

  冥冥之中像是个逃不掉的劫数,这时候也只有恼恨自己昨天在寺里鬼使神差的那一瞥。

  倘若不是把这个人错看成了裴玄思的话,又怎么会闹成现在的局面?

  这是她惹的祸,怨不得别人。

  只是,自己这样想着念着他,难道也错了么?

  迎儿还在耳边咂着嘴:“这人瞧着好看,怎么行起事来却跟瘟神似的,避都避不开,啧啧,姓裴的都没这么吓人呢,咱们可怎么好?”

  她昨天还比照着裴玄思,把这人捧上天,现在又调转过来了。

  姜漓不愿再听这些絮叨:“怕也没用,反正我问心无愧,既然他没说破,咱们也少开口,随机应变就是了。”

  她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地走回凉亭里,摸摸茶饼已经凉了,先掰成几块,放在钵里捣碎,然后倒进石磨的碾槽里,让迎儿推杆研磨。

  淡绿色的粉末从磨沿儿边上不断溢出,姜漓索性心无旁骛,拿小扫帚把粉末扫进茶罗,来回摇晃的筛拣。

  片刻间连筛了几次,最后只剩下小半盒细如烟灰的茶粉。

  这时候茶釜里已经传出细微的“咕咕”声。

  她想了想,还是打开竹屉,从里面取出两只黑色瓷盏,摆上桌案。

  两只瓷盏釉质油亮光润,从内之外还有一丛丛密如毫发的金纹。

  坐在矮桌对面的薛劭廷轻噫了一下:“乌金兔毫盏,这可是建州窑的精品,府上可真是美食美器啊!”

  裴老太君陪着笑脸道:“不过是两只茶碗而已,薛将军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见惯了京中繁华,千万莫嫌粗陋简慢才好。”

  “老太君过谦了。”薛劭廷由衷赞叹,“这类器物烧造极其难得,历来是皇家贡品,宗室勋臣若有幸获赠,那便是传代之宝了,裴家历代忠良,果然名不虚传。”

  笑声中,只有姜漓眸光黯然。

  这两只茶盏的确是御赐的贡品,也是父亲的最珍爱的遗物。

  小的时候,父亲一有闲暇便会煮茶点茶,她耳濡目染,也渐渐懂得了茶艺品鉴之道。

  等学有初成之后,当她把第一盏茶捧到面前时,父亲笑得是那么开怀欢畅。

  她也笑,笑得像沐雨桃花,春光明媚。

  父女相依为命的欢愉大约就是这样。

  光阴匆匆,父亲的笑容也渐渐有了暮气,神采淡去,像漾尽的涟漪,终于在那一天归于沉寂……

  现在,茶盏还在这里,但已不像父亲当年珍爱的样子,只是供人拿来献媚品评。

  姜漓低低地叹了口气,掩去眸中的伤痛,回头看茶釜内开始冒出鱼眼大的气泡,便舀出一碗来温盏,擦净之后,才各挑了一勺筛好的茶粉放在瓷盏里。

  不过就是这片刻工夫,茶釜里沸腾水珠已经连串往上涌了。

  她当即掩了火,让迎儿把水倒入汤瓶中,然后接过手来,在其中一只盏里少许注了些,拿茶筅绕着盏底搅拂。

  茶粉融浸在沸水中,渐渐被调制成膏糊状。

  她分出不多的一点,盛进小盘,而后继续望盏内加水,搅动间又不时来回击挑,动作时轻时重,时快时慢,又虚实不定,大简若繁。

  很快,茶汤中泛起蟹眼大小的水泡,紧接着白腻的浮沫海浪般不断涌现出来,不多时就将茶汤完全覆在了下面。

  就这么边添水,边拂击,等一直加到第七次时,茶沫已经宛如积雪般铺起了厚厚的一层。

  姜漓搁下茶筅,拈起长木勺,沾着剩下的茶膏,在茶面上手绘出惟妙惟肖的山石翠竹,最后将茶盏放在垫托上,双手端到对面。

  “薄茶一盏,谨祝薛将军仕途平顺,节节高升。”

  薛劭廷的视线只在那丹青妙笔的茶面上略停了下,就停驻在她清丽绝俗的脸上,不急不缓地鼓起掌:“好,好,真好,嫂夫人这一手茶艺,别说在京城,就算跟皇宫大内里的司茶女官比,怕也不遑多让。”

  姜漓头也没抬,刚回了句“过奖”,裴老太君就捂着额头晃起身子:“啊哟,日头好大,晒得人头昏,薛将军见谅,老身实在有些坐不住了,就让她代老身陪坐吧。”

  姜漓闻言一惊,这简直就是直截了当让自己和这个男人单独相处,一点顾忌都没了。

  薛劭廷也没有丝毫推辞,起身说声“请便”,目送她由仆厮婢女搀扶着走出院子。

  转眼间,亭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迎儿在台阶下不知所措地干瞪着眼。

  薛劭廷坐回矮桌边,饶有兴味地端详着面前的茶盏。

  “我在京里也算有些见识,记得本朝应该从没有将这种珍品瓷器赏赐武将的事,就连我英国公府也不例外,若没猜错的话,这一对茶盏应当是嫂夫人的家传之物吧?”

  他竟然说出东西的来历,更有种替她抱不平的味道,但隐藏在其中的离间之意也同样好不掩饰。

  姜漓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我既为裴家妇,便和裴家生死与共,不分彼此,又何况是一件家传之物,将军大可不必多此一问。”

  薛劭廷原以为她就算不被触动心弦,暗怀感激,也定然会对自己生出好感来,谁知道却是毫不犹豫的回绝。

  他看着她,眼中的兴致更浓,看茶盏里的“竹石”已经融得差不多了,便提起木勺:“我近来也在琢磨这‘水丹青’,今日索性献丑,请嫂夫人品评。”

  这边刚把勺头沾到茶膏里,就听回廊深处有人兴冲冲地大喊:“阿漓,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第11章 鸳鸯梦 夫妻恩爱

  清亮的呼唤传进耳中,穿云破雾般惊散了姜漓胸中的沉郁。

  她整个人水激似的一凛,循声转眸,见裴玄思已经出了对面的回廊,就近从那几株刚吐蕊的望春玉兰间走来,手里还拎了只荷叶包。

  满树洁白莹润,他笑得温然灿烂,正兴冲冲地在那片花团锦簇中朝自己招手。

  这样的笑,她太久没看过了。

  就像刚才的唤声,简单纯净,不带一丝心机,恍然就和小时候那个亲昵的裴家哥哥一样。

  她怔怔地望着,目光一瞬也挪不开。

  但很快,裴玄思的笑容就随着走近僵在了脸上,视线移向她身后,眼底交缠起惊疑和错愕。

  姜漓悚然想起薛劭廷还在这里,人也回过醒来。

  他昨日还亲手夺走了猫儿,当面说出那些寡情薄意的话,现在怎么又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摆出好脸色来了?

  事出蹊跷,让她不敢往再往深处猜度。

  而此刻在他眼里,自己正和别的男子私下共处,还设席奉茶,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向好处寻思。

  姜漓脑中略略打了个回旋,便快步走出凉亭,笑盈盈地迎上去,挽住他的手臂。

  “郎君回来得正好,薛将军从京城来拜访祖母,还赠了好些贵重礼物,祖母特地命我献茶招待,你也快来陪坐吧。”

  裴玄思垂了她一眼,脸上各种复杂的神色都悄然沉了下去,唇角扯起意味深长的笑,顺手把荷叶包递过去,和她并肩走进凉亭,然后照着官面上的规矩正色行礼。

  “末将不知大将军登门拜访,未曾迎候,还望恕罪。”

  打从听到喊声开始,薛劭廷就一直盯着他身上,这时目睹两人携手亲亲蜜蜜地走进来,眼底泛起的妒恨瞬间将之前的意外掩盖,随手搁下长木勺站起身。

  “怎么?原来裴都尉在家里啊。”

  裴玄思迎着他的审视,又拱手淡笑:“大将军误会了,末将是才从军府衙门里来,走的是侧门,图个路近方便而已,不必前前后后‘兴师动众’,习惯以来一向都是如此。”

  薛劭廷的确没算到他会来,再说手下人明明探到他折冲府衙门里,怎么会出了岔子?现下明明知道对方信口开河,却也无从反驳。

  “是么,那倒是赶得巧了。我奉了太子殿下之命,来颍川公干,正好顺道探望裴老太君,方才有幸观赏令正的高超茶艺,实在叹为观止,不免聊着聊着就多说了些闲话,裴都尉不会见怪吧?”

  这几乎是摆明了说他跟别人妻子独处了许久,而且相谈甚欢。

  “哦,拙荆出身书香门第,家学深厚,不知都与大将军聊了些什么?”

  裴玄思一边比手请他落座,一边饶有兴味地问,脸上没有丝毫异样,不着痕迹地把话塞了过去。

  没等薛劭廷回应,在一旁点茶的姜漓便瞅空子接口道:“也没什么,薛将军对这两只乌金兔毫盏甚是喜爱,想借去赏玩两日,我知道郎君向来珍惜这两件东西,所以不敢做主,如今还是郎君来决定吧。”

  她嘴里圆着话,侧眸着意望了裴玄思一眼,要听他怎么决断。

  裴玄思视而不见,半点不介意的笑道:“这是什么话,区区两只茶盏而已,何必那么麻烦,既然大将军喜欢,也别说什么赏玩,索性就权当回礼,送与将军好了。”

  姜漓心一沉,拿竹筅的手差点没稳住将茶汤泼出去,赶忙装作若无其事的往盏里添水。

  “哦?裴都尉如此割爱,只怕回头令正这里……呵,不好交代吧?”

  薛劭廷一直暗窥着两人脸上的表情,这时微撩起唇,意外之喜般的似笑非笑。

  “大将军是风雅之人,末将自然当以雅物相赠,拙荆向来最是通情豁达,绝不会介意。”

  裴玄思继续一副慷慨的架势,全然不顾及身边的心思。

  姜漓扶着茶盏的手不自禁地越来越紧,仿佛它下一瞬就会离此而去,虽然尽力克制心绪,可眼眶还是忍不住酸胀起来,泪水已经快要绷不住了。

  “哈哈哈,好,那……本将军却之不恭,就愧领了。”

  薛劭廷隐着眼底的得意,仰面笑了几声。

  “哪里,还望大将军不嫌末将轻慢才好。”裴玄思谦恭地也跟着笑了笑,忽然脸色一变,转向姜漓。

  “对了,阿漓,早前好像听你说过,岳父大人当年因历仕三朝,又做了太子太傅,公忠体国,劳苦功高,当今圣上才降旨赐下这两只乌金兔毫盏的。”

  正心如刀绞的姜漓像缓上了一口气,呆了呆,才勉强挤出笑容回道:“确是这样,郎君不提,连我都差点忘记了。”

  裴玄思抚着头一声喟叹:“哎呀,依着本朝法度,凡是明旨赏赐之物,绝不可转赠,否则就是欺君大罪。”

  说着,满脸歉然地冲薛劭廷抱拳:“这,唉……都怪末将一时思虑不周,还请大将军恕罪。”

  短短几句话的工夫,事情居然就在他嘴里翻了个儿,倒像把旁边听话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薛劭廷沉眼瞧着他,终于还是硬生生忍下了这口气,呵声轻笑:“无妨,如此贵重的宝贝,即便不是御赐之物,本将军也不敢夺人所爱,之前不过都是玩笑而已,裴都尉和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大将军如此宽宏,末将必定谨记。”

  裴玄思别有深意地谢了一句,回睨着他,两人各怀心计的相视而笑。

  只有姜漓仿佛在万丈悬崖边荡了几个来回,直到在跌落深渊的那一瞬才被重新拉上来。

  她心口还一阵阵地发紧,这时候茶已经调好,正要在上面作画,裴玄思却抢先拿起了长木勺:“阿漓,我也算练了有些日子了,难得大将军在,这回就由我来点这丹青,可好?”

  姜漓正好半点兴致也没有,点点头,就把瓷盏搁在茶托上端了过去,趁着背对薛劭廷之际,忍不住幽幽地瞪了他一眼。

  裴玄思也恰好有意无意的目光微垂,见她咬着樱唇,娇俏的双眸中星星点点,竟像是劫后余生,嗔怒含怨的模样。

  他眼底泛起玩味,似乎刚才全是些无足轻重的玩笑。

  然而,就是这点留神光也匆匆一闪即逝,跟什么都没瞧见一样,兴致盎然地拿木勺沾着茶膏,在新调的茶面上涂抹,不久便勾勒出群山、瀑布和江水来。

  裴玄思端起茶,敬到薛劭廷面前:“末将献丑,窃以为,大将军身份显贵,只有这巍巍连绵的险峻山川,才能比拟。”

  他语声恭敬,却把“险峻”两个字咬重,听在耳中全然不是话里那番意味。

  薛劭廷神色不禁一变,像随时都会发作。

  裴玄思却连瞧也没瞧,伸手将原来那盏调好的茶端了回来:“今日难得高兴,阿漓天天在家操持辛苦,刚才又忙了许久,这一盏茶便由为夫敬你。”

  他说着,又拈起长木勺,在尚未消散的茶沫上勾画起来。

  姜漓不知他还要让这局面僵持到什么时候,自己早已如坐针毡,恨不得现在就撒手不管。

  就在愣神的当儿,裴玄思已经停下手,把茶端到了她面前。

  姜漓一抬眼,就看到茶面上画得是,一对锦鲤在层层莲叶下交·尾嬉戏。

  这是比喻夫妻恩爱,天长地久的东西,甚至还暗指着男女间最私密的情·事。

  她只觉有团火烘在脸上,耳根子立时就红透了,那颗心却揪得难受。

  假若是夫妻独处的时候,他真心实意敬这杯茶,画这图画,自己怕是早就欢喜得不知身在何处了。

  可眼前这些,不过是他装腔作势摆出的样儿,为的只是跟别人虚与委蛇。

  裴玄思端着那盏茶,没有放下。

  这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姜漓暗吸了口气,稳住心神,双手接过来,不着痕迹地扯起唇角,语声有些发干地说了声“多谢郎君”,把瓷盏凑到唇边饮了一口。

  经了风的茶沫和只余微温的茶汤灌进来,凝涩的苦味立时从舌尖弥散到口中,竟有些不堪入喉。

  她勉强咽了下去,听到旁边冷森森的声音带着嘲弄道:“裴都尉与夫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让人好生羡慕。呵,罢了,本将军还有要紧事,就不多加打扰了,等二位入京之日,我必定扫榻相迎。”

  这是终于熬过去了?

  姜漓想装装送行的样子,木讷讷地站起身,却发现早已人去亭空,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

  她愣了愣,颓然又坐了回去,望着略显凌乱的矮桌。

  那两盏几乎未动的茶摆在那里,白雪似的浮沫已经消融殆尽,露出大片大片残缺的水口。

  她瞧着不舒坦,想茶倒了,洗净收好,指尖刚触到盏边,裴玄思的声音就冷冷地响起:“人都走了,还想什么呢?”

  姜漓倏地转头,见他就在背后,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一下子红了眼圈:“你早就知道那姓薛的会来,对不对?你要对付他,为什么偏拿我来羞辱?”

  裴玄思静静地看她吼出心里的委屈,没答话,眸光垂向她抚在手里的乌金兔毫盏。

  “哟,还真跟宝贝似的。”

  他唇角淡淡地扬着,忽然挥袖一拂,将那只瓷盏扫落在地。

第12章 芭蕉雨 咱们这辈子还长,不急……

  茶盏迎头撞上柱墩,貌似坚硬的瓷胎在砖石面前脆得可怜。

  随着那声“锵”响,精美的乌金釉身,纤巧的兔毫流纹,以及所有融浸其中的前尘往事,悲欢离合,都碎成了一地残破的瓦砾。

  姜漓只觉自己也四分五裂地一散,魂儿离体飘出去,又被轰然如雷的心跳生扯了回来。

  她疯了似的跳起身,猛地推开挡在跟前的人,去捡地上的碎盏,脚下却不知绊到了什么,整个人向前扑倒,手被尖利的瓷片划破,掌心里鲜血淋漓……

  裴玄思万万没料到,她那纤骨娇弱的身子会生出这么一股剽悍的力气,没防备下竟然被推得倒退了半步。

  他转头望着不顾一切在地上捡拾残片的背影,眼底泛起的寒意瞬间就将那点惊诧淹没,伸手一把将她拉回面前。

  还没细看她此刻的表情,丝袖里润白如玉的胳膊就抡了过来。

  裴玄思没有避。

  耳光清脆响亮的打在脸上,烧灼的刺痛中还带着黏湿的触感。

  紧接着就是疾风暴雨般的撕打,仿佛生生要和他拼了这条命。

  裴玄思还是没有避。

  任由拳头和巴掌落在身上、脸上……

  直到那双纤细的手臂徒劳耗尽了力气,虚软地垂了下去。

  姜漓浑身颤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接不上那口气,泪水像决堤的江河,在凄艳绝丽的脸上恣情奔涌,但那双眸仍然恨意不减,没有丝毫示弱。

  裴玄思还是刚才冷眼低垂的样子,左颊染着一片刺眼的血迹,从眼角蜿蜒连到唇角,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竟是厉鬼般的狰狞阴森。

  “没了这东西,伤心了是不是?”

  冷凛的语调刺骨寒风一样直送进耳窝里,又像车轮,一寸寸从心头碾过。

  姜漓火燎似的红着双眼,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六月间的天气,手脚竟是冰凉的。

  面前这个人不是变了脾气,而是变了心。

  变得阴鸷乖戾,甚至冷血无情。

  迷离的眼前一片模糊,那张让她铭心刻骨的脸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

  她一刻也看不下去了,转身想走,却怎么也甩不开,忽然手臂上一紧,反而又被拉得更近。

  “这点伤心就忍不得了,怎么,以为这世上就只有你可怜?”

  裴玄思鄙夷不屑“嘁”声冷笑,却又像在自嘲。

  这话中仿佛含着无尽的愁苦,让姜漓不由心头一震。

  的确,他也是可怜人。

  尚未长大便遭逢大变,流放边地十年,更是生不如死的日子,忍辱负重一步步艰难搏来今天的地位,相比起来,自己安安稳稳地在父亲身边膝下承欢,实在是幸运得多了。

  可就算如此,就非得变成如今这副性子,要作践的她也一样伤心么?

  姜漓脑中一片茫然,怔怔无语。

  蓦然记起昨日在甘泉寺悼念父母时,心里那件辗转难定的事。

  此时此刻,她该开口问出来么?

  静默良久,不经意间裴玄思放开了她,负手踱到亭口,站在那片散乱的残片碎渣间。

  抬眼从檐角下望,近午时分的日头反倒没有一丝炽烈的感觉,几缕稀散的云更显得了无生气。

  “当年我阿耶是怎么死的,你想知道么?”

  姜漓不料他忽然提起这个,满面泪痕的脸上惊疑涌现。

  这虽然不是她想知道的,但似乎也八·九不离十了,只是听起来隐隐叫人害怕。

  裴玄思显然没打算听她回答,慢慢走下石阶,出了凉亭。

  姜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随着移过去,直到和他一同停在不远处那几株望春玉兰前。

  这些树是她嫁进裴家后亲手种下的。

  不为别的,只因在京城自家院里也有这么几棵,入夏时节便是竞相开放的时候,粉莹洁白接连成一片,说不出的可爱。

  从前一到这时节,她就会叫人搬张云头榻来,自己坐在树下,或读书,或织绣,又或者只是静静地看,仿佛那满树的花儿也要人陪伴,才不会怏怏不乐。

  等到了傍晚,夕阳斜照,花树间烘映着霞光,俨若头顶披盖了七色彩绫……

  那岁月时光悠然,天天如是也不嫌厌倦。

  直到秋凉了,花谢了,还不自禁地怅然回味。

  如今,再也没有当初闲静的好日子,只能偶尔看看这几颗树,聊以慰藉。

  “你猜,最叫我生厌的是什么花?”

  裴玄思站在树旁,抬手攀着花枝,不轻不重地揪下几片莹白的花瓣,拈在指间,挫捏得汁水滴流。

  他问得奇怪,可答案已经不言自明。

  姜漓愈发地糊涂了,怎么也想不出这花能牵扯着什么不堪的往事,竟然叫他如此愤恨。

  裴玄思曲指弹去的残瓣,厌弃的拂了拂手,抬眸重又往向满树繁花,挑起的唇角将那抹自嘲的意味勾勒得更加深刻。

  “那年腊月初七,先帝驾崩,本该在灵前继位的太子也莫名其妙离奇身死,其中缘由没有任何人追查,反而立即议定了谥号,当晚便拥戴齐王做了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而我,也是在那晚被阿耶带出城去的。”

  他顿了顿,顺手又折下一截花枝,在手中捻转。

  “我一路懵懵懂懂,天亮时已经到了大山里,也不知道离京城有多远。那山里有十几间破屋子,但没有人,原来是个荒村,阿耶和娘都不在,只有祖父、祖母带着我在一间三面漏风的房子里安顿下来,千叮万嘱不许随便出去,天黑了不许点灯,连冷得手脚发僵了也不许生火取暖。隔了两天,祖母说带我去给阿耶和娘送饭,我才知道他们藏在山那坡的石洞里,为的是照料一个人。”

  他语声淡淡,听在耳中却莫名的惊心动魄。

  姜漓心头砰跳不止,冲口问道:“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太子,对不对?”

  裴玄思勾唇睨着手里的枝条,看那些粉白的花在翻转间打旋儿。

  “后来,送饭便是我唯一的乐趣,路不算远,景色也不错,山坳里还有一大片玉兰,样子跟这些差不多,那时候我还挺喜欢,只要看到它们,离阿耶和娘就近了,直到那天……”

  说到这里,他手上蓦然一停,两片花瓣像禁不住这股顿滞的力道,无声无息地飘然而下,落在脚边的泥土上。

  他目光怔直,出神良久,才继续道:“我刚走进山坳,就看到有个脸色白净,颌下蓄着长须的人慌里慌张从那片玉兰树丛里跑出来,身上是绯红色的公服,胸前背后都是獬豸绣纹,迎着他的是几个宫中内卫,接头说了两句什么才走,等我和祖母到了山那边,阿耶他们藏身的洞子已经被围了。”

  “你胡说!”

  忍了半天的姜漓终于吼起来,几步冲出凉亭,奔到他跟前:“不会的,一定是你看错了!”

  “是么?那可是嘴上跟阿耶情同生死的兄弟,一见我便说‘思儿将来必是家国栋梁’的姜伯伯啊,难道祖母跟我两个人都叫鬼遮了眼,一块认错了?”

  裴玄思“呵”声轻笑,手上又开始玩弄那截花枝,这回不再捻转,而是夹在指间,将它一寸寸地折断。

  “我亲眼见那些禁卫军兵围在洞子前,却不进去抓人,反而架起火往里面灌烟,最后阿耶熬不住了,拉着只剩半口气的娘亲,还有那个拼死都要护着的人,一步步从里面爬出来……祖母自己流干了泪,却死死捂着我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手里的花枝早已揉碎,掌心里一片残碎泥泞。

  他语声低了下去,目光僵滞,眸子里全然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暗。

  姜漓整个人都是木的,只能听到“嗡嗡”的耳鸣,身子摇摇欲坠,扶着手边的树才勉强站稳,口中喃喃说着“不会”,心却早已沉了。

  她怎么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现在回想起来,每当自己问起裴家的事,父亲除了喟然垂泪,从来不肯多说半个字。

  而临终前那句姜家亏欠裴家太多的遗言,似乎更证实了事情就像裴玄思说的那样。

  原来父亲才是亲手把姜家送上绝路的人。

  自己所承受的所有委屈和怨恨,都是由此而起。

  姜漓那颗心开始发空,虚得觉不出痛来,眼眶涨得厉害,泪水怎么也压不住。

  她拖着步子慢慢挪过去,颤抖的樱唇微微张开,又阖上,试了几次,终于鼓起勇气,把全无血色的手抚在他臂上。

  隔着衣料,那臂膀也是凉的,仿佛铁石一般。

  但和她一样,也在微微颤着。

  这世上有些苦痛,永远不会被时光冲淡,只会沉淀在心里,积聚起越来越深的憎恨。

  “郎君,你别难过,我……我从前不知道,嗯……现在都熬过来了,以后我……”

  姜漓勉强说了两句话,忽然觉得肤浅至极,毫无用处,怯怯地住了口,不知所措。

  裴玄思侧过眸,眼中那片死沉此刻却像怒涛翻涌,洋洋不息。

  “以后?呵,可别跟我说什么补偿的话,也别假惺惺地以命相抵,就算你死上一百次,我阿耶和娘也活不过来,那十年时光更不会倒转回去。不过,咱们这辈子还长,不急,你有的是工夫慢慢还这笔债。”

  他说完,扬袖甩开姜漓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第13章 玉山枕 拼上性命也不会让他安生

  暑气一天比一天重。

  赤日当头,四下里浊浪涌动,风也不见有一丝,任你什么东西都无精打采的发蔫。

  裴府后院却没消停,家奴们正顶着毒辣辣的太阳来来回回,进进出出的拾掇,一个个前胸后背全都叫汗塌得浸透。

  这时,廊下恰好有两个小厮左右抬了口黄梨木冰鉴快步走来,立刻引来一片探头侧目。

  两人绕过回廊,径直进了厅里,小心翼翼地把冰鉴放下,抽开侧面寒气四溢的屉门,将各色鲜果冷食都摆上矮桌,转手就把之前凉气散尽的冰鉴架了出去。

  裴老太君坐在罗汉床上连瞧也没瞧,正瞪着眼,一脸不敢置信地探问:“你可听全了,当真没错?”

  “回老太君,老奴是亲眼瞧见的,殿前司的调令上写得清清楚楚,擢升公子为神策军骁骑统军,响当当的正三品,连兵部的批文、钤印也都在,半点错不了。”

  旁边的老家院一口气回着,端起冰盏递到面前。

  “好,好,好啊,这孩子果然出息,到底不愧是裴家血脉!”

  裴老太君笑得欢畅,眼角像绽开了不少新皱纹,仰回软囊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舒展开了似的:“哎呀,这才真叫苦尽甘来,老身终于没有白熬到今天。”

  她长长舒了口气,从冰盏里捏了颗葡萄塞在嘴里:“要走自然是越快越好,预备动身的事都由你来安排,那些个撑不起门面的就扔下,免得到了京里惹人笑话,思儿如今身份不同,凡事都得多想一层,可不能像从前那般随随便便。”

  那老家院刚应了声“是”,她忽然又眉眼一皱,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似的,吐出葡萄籽问:“差点忘了,我那娘家孙侄女怎么样了?”

  “也都齐备了,刘家娘子这一两天就启程,老奴已经叫人捎信过去,请她不必绕道再来颍川,直接去京里会合就是了。”

  “嗯,亏你想得周全,这就好。等人到京里,你亲自去接,我这边再安排,无论如何让她先跟思儿见一面……”

  裴老太君正絮叨着吩咐,外面忽然有婢女撩帘子走进来:“禀老太君,少夫人房里的小迎姐还是跪着不走,我好说歹说,劝也不是,骂也不是……”

  “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还来问?”

  裴老太君横眼瞪过去,手在床栏上重重一拍:“一个狗奴婢,竟敢来要挟老身,仗了谁的势?去叫人,给我拉出去打!”

  “大喜的日子,老太君何必动怒。”老家院在旁边开口打着圆场,又凑近低声道,“少夫人已经病了好几日,人昏昏沉沉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那奴婢也是护主心切,想来没别的心思,老太君宅心仁厚,要不……就开恩准她出去,请个郎中来瞧瞧。”

  话音未落,那两道火气渐浓的目光就转了过来。

  “你也知道是大喜的日子,那小贱人早不病,晚不病,偏要赶在这时候,可就不是十足的丧门星?哼,老身管她存的什么心思,死了倒好,也省得让裴家满门晦气。都听好了,连你在内,哪个敢去管,老身即刻就把他赶出门去!”

  那老家院神色一黯,不敢再多劝,唯唯应着退了处去。

  来到厅外,就看迎儿果然跪在台阶下的太阳地里,一张脸晒得红通通的,身子已经在打晃了。

  他走出几步,还是于心不忍,又转回来喊了声“小迎姐”。

  迎儿眼前正白花花的犯晕,懵懂听到有人叫,转头一看,还以为有了回话,登时喜出望外,歪歪斜斜地奔上前问:“执事阿伯,里面答应了,是不是?”

  老家院连连示意低声,摇头叹着气:“老太君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哪肯随便回心转意?你再跪下去只会更惹气,到时没救成少夫人,还要搭上自己这条命,何苦呢?”

  迎儿一听这话,眼泪立时就涌出来了,泣不成声地哀求:“那……那怎么办?求执事阿伯快替我拿个主意,我家娘子她……真的快熬不住了……”

  “啧,这成什么样子,起来!”

  老家院赶忙扶住她,一脸为难地咂着嘴,朝左右瞥了瞥,终于一咬牙:“你若信我这老儿,就还是刚才那句话,趁早别在这里消磨气力了,赶紧去前院大门那候着,我瞧少夫人的面相不像是没福的人,说不准就有转机。”

  从午后到夕食,日头也终于耗尽了力气,开始变得光热不济。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眼瞧着就是掌灯时分。

  云气不知何时笼了上来,骤凉的风从墙头上掠过,吹在身上竟然有了寒意。

  迎儿搓了搓膀子,不知是第几次探头朝大门外张望,巷子里依旧冷清清的,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茫然地退了回去,蹲在门廊边的柱旁,埋头掉泪。

  已经是这个时辰,眼见又要变天了,还会有人来么?

  早知如此,真该一早就不管不顾的冲出去,先请个郎中再说。

  可即便人来了,能进得了门么?

  除非,是去找那姓裴的。

  娘子会病得如此厉害,全是因为这个人,若他狠心不管,就算拼上性命也不会让他安生。

  打定主意,暗地里给自己鼓了把劲,扭头见两个门房的家奴正杵在那里说闲话,便悄悄站起身,预备瞅准机会撒丫子就跑。

  “哒哒哒”的马蹄响踏破巷子间的沉寂,随声由远而近。

  迎儿打了个激灵,不假思索就冲出去大门,巷子那头果然有个身着公服的人正策马奔来。

  她看清那人的样子,当即大喊:“张校尉……”

  话音刚出嗓儿,两个门房的家奴已经追上来,捂住她的嘴往回拖。

  蹄踏声逼近,几乎是一瞬就到了,张怀跨在高大的马身上兜了圈,横在面前。

  “两个男人这般对付一个女子,好大的本事,放开!”

  他是跟着裴家从边地苦熬出来的人,跟大公子情同兄弟,俨然裴府的养子一般,往来都是自由出入,两个家奴哪敢多话,赶紧撒手退了回去。

  张怀翻身下马,拧眉打量着眼前满脸委屈的人:“咦,你不是大嫂身边的小迎姐么?怎么在这里,家中出了事?”

  “我,我……救命……张校尉救命啊……”

  终于遇上能说话的人,迎儿反倒语无伦次,像见了救星一样,“噗通”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是……是娘子,娘子她病得……快不行了……”

  张怀怔然听完,眼中的惊愕随即被怒色填满,转身风一般冲进裴府大门。

  风声呼啸。

  积雨的云越来越厚,终于攒足了劲儿,响雷过后,就如天河倾泻般滂沱而下。

  夜色深沉,檐头下那串风灯反而显得更暗,一溜接延过去,散晕泛黄的光居然连成了片。

  恍然就像那双朦胧的泪眼。

  在冰冷的逼视下一点点归于暗淡,最后变得死水无澜……

  风蓦然漫窗涌进来,案头烛火摇曳,一点蜡油滴落在纸上。

  裴玄思回眸垂向手边,那篇已经写了大半的谢恩进表,前边抬格的那个“奏”字被油渍晕开了花,眼瞧着是废了。

  他眉头不由得拧成了疙瘩,抓起来将那奏疏扯烂,又揉成一团,泄愤似的砸向不远处的座屏。

  张怀正从屏风后转出来,恰好赶上这股寸劲儿,微微一愣,步子也顿了下,随即又抬起头,也不打招呼就闯了进去。

  裴玄思没抬头,自顾自地从那摞空奏本里抽出一卷,在面前摊开铺好。

  张怀走到长案前,横眉瞪眼地看着他。

  两下里都没什么好脸色,却又都不言语,就这么冷声冷气地僵着。

  “大半夜的,不去歇着,有事么?”

  半晌,裴玄思才淡淡地开腔,把蘸饱了墨的笔在砚沿儿上撇顺了,开始起手誊写。

  “大嫂病成那个样子,兄长歇得下么?”

  张怀冷声反问,双手在长案上一撑,俯下身来:“‘肺虚心伤,中气大损’,郎中嘴里那些话我听大懂,可也知道大嫂是为兄长伤心过度,若再迟上一天半日,人怕就撒手走了!”

  “所以呢?现在不又没事了么?”裴玄思隐着眼底的波澜,毫无表情地勾了下唇,“呵,女人么,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出身也免不了,不必大惊小怪。”

  冷腔冷调的话让张怀一怔,讶然望着他,那股气不自禁地涌上来。

  “我就是不懂,兄长既然无心,当初为何要应约成婚?就算……就打算大嫂真有什么错处,人都这样了,兄长就连瞧都不愿去瞧一眼?”

  裴玄思依旧神色漠然,手上写完一行,提笔到砚里沾墨:“说完了?没别的事,就去吧。”

  张怀像迎面挨了一掌,倒吸了口气,目光也冷下来:“罢了,这事兄长自思自量吧。不过,还有句话,我张怀认识的裴玄思,绝不是这样的人!”

  脚步声消失在屏风。

  裴玄思眼中的沉静也荡然无存,提笔的手越捏越紧,仿佛攥着刀剑,每一下都刺戳砍杀,纸上的字迹早已走了样。

  忽然“喀”的一声,那支笔竟从中断成两截。

第14章 红窗影 他的魂被她栓住了

  雨势如山崩海啸,头顶是震耳欲聋的响。

  依稀竟能听到瓦当被敲打的震颤,屋檐像扛不住这样猛烈地冲击,随时都会坍塌似的。

  可一转进里面那条窄窄的通廊,雨声立时就被隔绝在外面,几乎听不到了。

  前头不远处还留了盏挑杆灯,薄纱罩内黄莹莹的一团,连转角那点地方都照不甚亮,在这片昏默中,更像是聊胜于无的点缀。

  裴玄思有意无意慢了下来,但毕竟只剩下这几步路,很快还是转过廊道,站在了那扇隔间的门前。

  既然已经把话都挑明了,也打定主意要叫她拿一生来抵偿那笔血债,可为什么又还心痛?

  他也想不明白。

  兴许是被张怀那几句话激的,又或者,是自己心里压根儿就没断干净。

  沾沾连连,不清不楚,仿佛魂被栓住了,一头绑着自己,一头牵在这里,不由自主就来了。

  他从来都是个果决的人,定下的事就绝不犹豫,也不会再有半分转圜的余地,现在这副德性,着实有些好笑。

  但好笑,似乎并不始于今晚。

  记得当年在京里的日子,他也会在半夜来到她房前。

  只不过那会子没有丝毫挂碍,用石子在木牖上砸出轻响,要么干脆攀着窗台去敲,然后藏到暗处。

  没多久,她就会推开那扇窗,一边用小手揉着睡眼,一边探出头找寻。

  而他,便趁机突然跳出来,迎面做个吓人的鬼脸。

  等她花容失色,扁着小嘴要哭了,他却嘻嘻哈哈,再说几句俏皮话,哄得小丫头破涕为笑,再把人抱出来,然后用初学乍练的功夫,拉着她一起翻上房顶,两个人肩并肩坐在檐脊上数星星,晒月亮。

  天光泛白的时候,她早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窗门紧闭,没有一丝光亮。

  这是理所当然的,来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也许,今晚真就不该多此一举。

  身子已经半转了,脚下却生了根似的,半步挪不动,连带着腿也是僵的,硬是拗不过这个弯儿来。

  裴玄思漠着眼愣在那里,潮水般的乱意在胸腔里涌动,一刻不停地冲袭着他磐石坚冰般的心念。

  这算是念旧还是心软了?

  似乎都有一点,又仿佛都没什么关联,纯粹只是不甘。

  究竟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

  许久,他生生又把身子拧了回来,迤迤地抬起摊开的手掌,贴在门扇上。

  这会子人是睡着的,悄悄看一眼,谅她也不会知道。

  掌心暗运的内劲轻吐,那扇门向内缓缓打开了缝隙,竟然没有半点干涩的声响。

  房内浓墨一样的黑暗,从那道缝隙漫溢出来,顷刻间淹没了他的手。

  几乎同时,一声轻咳蓦地里传来。

  那声音飞箭般直刺进耳中,他一惊,仓促间收了手上的暗劲儿。

  里面又咳了几声,有气无力的,倒像是在幽咽叹息。

  他凝起眉,停手没再推,偏头侧着眸,朝那道两指宽的缝隙里望进去。

  沉寂的幽暗中,映着对面那排窗透出的微光,才勉强勾勒出陈设的轮廓,但却一眼就便辨出床榻上婀娜的背影。

  她蜷着身子,半靠在那里,鼻息哽促,背心还一下下地微微耸动,像是正在低声抽泣。

  原来,根本就没睡么?

  裴玄思心头纠蹙的一紧,不经意间,尚未收回的手轻轻杵在了门框上。

  不曾预料的细响惊破静谧的黑暗。

  床榻上柔淡的背影颤了下,回头望过来。

  那一瞥仿佛滟滟金粼,又像熠熠星辉,转瞬便穿透了这片昏默。

  裴玄思跟那盈盈的眸光一触,下意识地向旁撤了半步。

  他没想到自己竟能疏神失手,更没想到会被她知觉,这匆忙一躲就显得尴尬无比。尤其门上的缝隙咧着的那条缝,这会子再去关,便成了欲盖弥彰。

  甚至连扭头走了也不成,光想着这份“暗里记挂”的嫌疑落在她心里,就让他受不了。

  这么一来,是遮掩不过去了。

  他正有种措手不及之感,房内也传出衣衫和被褥磨蹭的窸窣声。

  然后是拖曳的脚步和细碎的摇晃,人是一点点挪过来的。

  裴玄思蓦然生出一丝慌乱,生恐那扇门会在下一刻被拉开,就这样和她面对面。

  脚步声终于到了近处,已经能听到里面虚软无力的喘息。

  他也鼻息沉沉,静静地盯着那道门缝。

  半晌,门扇上也没有任何响动,一阵咳嗽之后,却传出姜漓低低声音:“郎君……是你么?”

  她嗓音干哑,鼻音也颇重,却仍旧温润好听,那种柔婉气仿佛已经刻印在骨子里。

  裴玄思松了口气,但又无端有点失望。

  人非草木,她也是有脾气的,毕竟之前挑破那一层“伤疤”,现在当面瞧着也是常情,不过反而也给他留了一步余地,不至于尴尬。

  “呵,情愿把自己糟蹋成这样,不就是为了见我么?”

  他开口一如既往的便是冷腔冷调,可哼出那声的时候,鼻中却灼烧似的一痛。

  里面的咳嗽声猝然加剧,嗓头很快哑得不成样子:“就算……就算我阿耶真得对不起裴家,你……便非得……这么跟我说话么?”

  不该么?

  难道要他把这笔血海深仇抛到九霄云外,什么都不去想,真跟那薛劭廷说的一样,和她做对琴瑟和鸣,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

  裴玄思只觉那口闷气顶上来,额角也促促地抽跳着,火撩着喉咙,不自禁地也灼痛起来。

  他瞪着那扇门,棂格间映出她纤细的剪影,比高丽纸的暗色更沉,却说不清是浓是淡,混沌中透着不实。

  曾经,门后的她是他这辈子认准的人,他也发过重誓,要用一生一世来好好待她。

  可惜天命无常,把所有的美好都扯烂砸碎,容不下半点宽宥,更容不下爱,只叫他去恨。

  而且,要恨之入骨。

  这种足以叫人失心成疯的煎熬,又有谁能明白?

  或许,她现在也终于有那么点体味到了,只是一切都于事无补。

  “有空琢磨这些,倒不如照看好自己的身子,这几天就要启程进京,可别到了节骨眼儿上碍事。”

  裴玄思从喉咙里硬挤出不屑和嘲弄,几乎能听到上下牙间磨蹭的声响,却发觉并没有预想中的伤人劲儿,倒像是自己口气软了。

  他不知这是怎么了,也闹不清是为什么,居然连几句话都拿捏不住。

  他愣在那里,那颗心不上不下的悬着,绷紧似的感觉比之前难忍。

  恍神之际,周遭亮了些,像是夜色渐退,晨光泛起。

  高丽纸上的剪影也随之淡了下去,依稀只能瞧出个轮廓。

  “是我执念太深了……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

  里面低低的一声叹息,随后便是这句淡若无物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

  裴玄思的心霍然一沉,上头又被扯住,紧绷绷地坠着,比之前还要难忍。

  似乎该有话说,嘴里却凝不成词句。

  里面拖曳的脚步声又响起来,高丽纸上的剪影渐渐消褪,终于没了踪影,只剩一片茫茫的苍白。

  他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缓缓抬起手,又抚上那扇门,默然无语地轻轻摩挲。

  ……

  脚步声慢慢远了,通廊里的回响也听不到了。

  姜漓回过神,才醒觉自己是一厢情愿。

  纵然昨天她已经病到一只脚踏进鬼门关里,裴玄思也没有要进来瞧一眼的意思。

  半点都没有。

  痛,身上像一寸寸被刀割着,却又不知道究竟痛在哪里。

  她整个人都是木的,用尽气力才迈开双腿,脚下像踩着棉絮,摇摇晃晃地挪到床榻前,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扑倒下去,顺势把脸深埋进衾被中,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其实这都是预料中的事,在他眼中,她是仇人之女,也跟十恶不赦的罪人毫无分别,能亲自过来,在门外探探情形,已经算是念情了,又怎么会真的牵肠挂肚?

  可她就是觉得委屈,忍不住想哭。

  记得当年两人出去玩时,她不慎被毒虫蜇伤,昏迷不醒。

  他急红了眼,背着她满城找郎中医治。

  后来,又拖着被裴父打得开花的屁股,每天一瘸一拐到姜家后院的外墙下站着,直到她伤好了,打开窗,又对他笑……

  如今,一切都变了。

  她不会傻到,以为这样的仇恨能有消弭一天,甚至不敢奢望他会有个好脸色看自己。

  但既然他早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为什么还要明媒正娶接她过门?

  难道就是为了用这种法子报仇,逼她在这种阴阳怪气的折辱中一步步走上绝路?

  面颊紧贴的衾被已经湿透,凉意染遍全身,盛夏时节的清晨猛然间竟比深冬还寒得浸人。

  哭声渐渐止住了。

  姜漓不自禁地抱紧双臂,鼻息间低低地啜泣。

  耳畔蓦然传来一声猫儿的叫唤。

  她不由一震,也不知从哪里的生出了力气,蜷缩的身子一下弹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去打开门。

  外面果然是那只狮子猫,正蹲在地上,睁着两只异色的圆眼,巴巴地望着她。

第15章 春莺转 原来是瞧上了人家老婆

  行将入秋,雨反而多得出奇。

  从颍川向北,怒涨的河水四处漫灌,沿途淤塞遍野。

  可一到了京城地界,黑云卷携的暴雨便戛然而止,半步也不再往前挪了,方圆十余里仍是一派风清日朗的好天气。

  西郊的丽山南麓是一望无际的繁花郁树,缓坡上的茵茵芳草,一直铺延到远近两山之间仙境般的幽谷中。

  背靠巨岩的那池温泉正被丈许高的杏色帷幔层层围住,持刀配甲的卫士十步一哨,不时还有飞骑来回巡视。

  帷幔内水气氤氲,在半空里弥散成稀薄的雾,下面那池水却清澈见底,不时还能看到连串冒起的气泡。

  池边撑开的伞盖下铺着云头榻,一名身条曼妙的女子正闲适的俯卧在上面。

  她几乎不着寸缕,只在腰际以下横搭了一条半透的薄纱。

  旁边的男子同样赤着上身,健硕匀称的手臂正在她肩背上推拿揉捏。

  女子意态慵懒,显然极是享受,蛇一般苗条的背上浮着一层妖艳的粼光,也不知是水汽还是薄汗。

  美色当前,男子却目不斜视,仿佛所有心思都贯注在自己那双手上,唯有唇角挑着一抹似笑非笑的浅弯。

  近旁的帷幔外,有人学着鸟鸣打了两声呼哨。

  他瞟了一眼,却没动,直到榻上的女子扬手挥了挥,才起身走过去。

  外面看不见人,低语声隔着帷幔传进来:“禀世子,裴玄思今早从丽正门入京,现在已去了殿前司……”

  “不管他,家眷呢?”男子打断话头,语声冷淡地送出去。

  外面立刻回话:“也到了,都在南薰坊裴家老宅安顿,不过……呃,有辆车中途改道去了东市。”

  他眸子一亮,略作思量地转了转,便叫人退下。

  回过头,却见榻上的女子已经翻身侧卧,一双杏眼带着半真半假的醋劲儿,正撑着手支颐斜觑他。

  “怎么,薛世子又打探到哪家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了?”

  薛劭廷被她一语道破,神色间略见尴尬,但也没去掩饰脸上的笑:“臣这点心思,自然逃不过昌乐郡主的火眼金睛。”

  他稍微走快了两步,到榻前单膝跪地,接过对方从薄纱下伸来玉腿,架在膝头上,手捧着粉足,在脚底各处穴位上按压。

  一套手法娴熟有度,分寸合宜,轻重也恰到好处。

  昌乐郡主半阖着眼,口中“咝咝”的轻吟,身子不自禁地往后仰,半晌吐出一声舒爽的长叹。

  “捏得好,我最爱的就是你这双手,唉,要是哪天试不到了,恐怕还真会想得厉害呢。”

  “郡主这便多虑了,臣这双手就是为郡主生的,今生也只服侍郡主一个人,无论何时都是随叫随到。”薛劭廷捏着那只脚没抬头,又刻意在涌泉穴上按了一把。

  这下果然正中快意处。

  昌乐郡主咬唇弓起背,再看他时已经媚眼如丝。

  “嘁,好一张巧嘴,跟抹了蜜糖似的,信你才有鬼呢。”

  她喘匀那口气,翻了个白眼,抬起另一只脚在他胸口半轻不重地蹬了下:“哎,你这次究竟看中了谁?这么藏藏掖掖的。”

  毕竟在身边次数多了,知道这是起来说话的意思。

  薛劭廷先把那只脚稳稳地放回榻上,然后也毫不客气地挨过去坐下,把手揽在她腰间轻抚:“臣这回可不全是私心,本来想到时给郡主一个惊喜,现在说出来,臣这番心思岂不白费了?”

  他故意卖着关子,昌乐郡主此时已被勾起了好奇,连声催促快说。

  “那好,既然如此,臣也就不瞒了。”他那抹笑中依旧透着神秘,目光却沉下来,“郡主还没忘了裴玄思吧?”

  “他?”

  昌乐郡主闻言,一骨碌坐起来:“他又回京里了?”

  薛劭廷瞧着她那副喜出望外的样儿,眼底的沉色更浓,脸上笑意却丝毫没变:“不错,殿前司已把他调入神策军麾下,以后就常驻京中,这回连家眷都搬来了,从此近水楼台……”

  “哦~,我说呢,原来是瞧上人家老婆了。”

  昌乐郡主恍然大悟,别有深意地望着他:“刚才话说得那么漂亮,不会是想利用我帮你自己遂了心愿吧?”

  薛劭廷笑容一敛,摊手道:“这话可就冤枉臣了,明明是郡主先看中了姓裴的,那时候臣还不知道他家有妻房呢。”

  “现在不是知道了么?”昌乐郡主慢慢挨近,在呼吸可闻的地方细声慢语,“你说,那女人可有我好看么?”

  本来是极易回答的一句话,几乎不必思索便能出口。

  可当回溯起那张精致明丽,又纯洁无瑕的脸时,薛劭廷竟然有一霎的怔迟。

  就是这一愣,昌乐郡主看他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撤身站起来,围在腰间的薄纱倏然滑落。

  她毫无避忌,双手绾着长发,款款走入那片清澈的池水。

  “裴玄思的女人,本郡主早晚要见见……这里不用陪了,找你的小心肝去吧……”

  曼妙的背影很快隐没在缭绕的水雾中。

  薛劭廷回过神,缓缓吁出那口气,抓起地上的衣袍披在肩头,快步走出帷幔。

  不知不觉,那片遮阳的云飘了过去。

  天光像一下子亮了几倍,恍然把桌台照得晃眼无比。

  迎着光的老者抬手挡了挡,揉着枯锁的眉眼摇头:“不成,修不得,修不得。”

  坐在对面的姜漓兀自不死心:“哪怕只有一成把握,也请先生免为其难试一试……不管多少钱都成。”

  “唉,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那老者一连声地叹气,有些不耐烦地指着桌上残碎的瓷片:“看客人气度,定然也是出身官宦人家,应该知道这建州窑的贡瓷向来最为稀少,胎质、用料、烧制等等更是不传之秘,老夫今日也是头一次见,更别说修补了,勉强动手不但连这些残片也毁了,还砸了自己的招牌,何苦呢?客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可是……可是,贵斋是京里最老的字号了,还能上哪里去找?”

  姜漓像在喃喃自语,心早不知道沉在了什么地方。

  原来修复这只兔毫盏,纯粹是她不切实际的奢望。

  就像以为裴玄思会回心转意那样,从来都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那老者看她一个女子神色黯然,也觉得不落忍:“其实大可不必伤感,假如不能修复如初,自己瞧着才真是难受。我劝客人一句,这世间的人有气数,事有气数,物件也是这个理,若是无缘,便不必强求。”

  姜漓脑中懵懵的,大半都没听进去,偏偏“无缘不必强求”这几个字格外清晰的传入耳中。

  可不是么?

  人人都盼着团圆完满,可世事无常,看淡的少,看不透却多。

  求而不得,又不肯罢休,最后往往都是个辗转成孽的下场。

  她和裴玄思,会是这样的结局么?

  姜漓出神片刻,把瓷片一块块收进匣子,道声谢,起身告辞。

  下楼刚到转角处,就迎头跟人撞在一起,匣子失手翻落,几块瓷片立时摔了出来。

  她此刻生不出一丝怨怼的心思,只是慌不迭地俯身去捡,唯恐这念想再有半点残损。

  来人倒也还通情达理,上前动手帮忙,忽然惊声叫道:“是你?”

  熟悉地声音响雷般漫过耳际。

  姜漓手上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迎上薛劭廷讶异中笑意涌现的目光。

  蓦然间,那天在凉亭里三人共处的煎熬感又袭上心头。

  她赶忙垂眼避开对方的直视,只低低地应了声:“薛将军有礼。”

  薛劭廷却极是高兴,抢着替她捡了两块残片,便发觉不对,皱眉奇道:“这不是兔毫盏么,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姜漓不愿多提,含糊说是自己没留神打碎的,瞥见木栏边还有块瓷片,便探出手去。

  几乎同时,对方也恰好伸过手来,和她碰在一起。

  毫无防备的一触,让姜漓火燎似的抽回手。

  她闹不清刚才那下究竟是不是偶然,总觉这种巧合像是有意为之,连他突然出现在这里都显得不那么简单。

  薛劭廷却全无所觉似的,捡起最后那块瓷片搁进匣子里,微微皱眉打量着她。

  “你气色不大好,是有什么难解的事么?该不会这盏是裴都尉……”

  姜漓只觉那颗心抽扯得一痛,不等他说完就将匣子扣好,行了一礼道:“薛将军恕罪,容我先走一步了。”

  说着便绕过他,匆匆朝下走。

  “等一等。”

  薛劭廷叫住她,追上两步:“你来一定是为修补这茶盏,莫怪我话说得直,就算找遍整个京城,怕也没人敢接这单生意。不过,也不是没法子,你若信我的话,十日之内,我定能让它完好如初的回到你手上,成不成?”

  话说得诚心诚意,也不像是在随口骗人。

  可姜漓知道,倘若请他帮了这个忙,以后就真的撇不清,扯不断这个人的纠缠,也没法再坦然面对裴玄思了。

  她抱着匣子的双臂紧了紧,正色转回身:“薛将军的好意,心领了,这茶盏无论是整是残,对我而言都是一样。还有,我对夫君一心一意,请将军不必在姜漓身上枉费心思。”

第16章 杏花风 他硬要拉她去“洞房花烛”……

  姜漓没敢在东市多耽搁,可回到裴府还是将近黄昏了。

  天色已经变暗了,院里院外都在掌灯,但仍有家仆大箱小笼的陆续搬东西进出。

  预备进京时,已经遣人来打了前站,大宗行李也是提早先运来的,照理不该这会子还没收拾利索。

  她暗自奇怪,刚顺着回廊穿过前院,就被等在门房那的迎儿拦住。

  那丫头两眼肿得跟桃似的,显然才哭过不久,到现在还是一副委屈样儿,却又不说话,直等把她拉进隔壁园子里,才恨恨地开口:“娘子,我忍不下这口气了!”

  “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说。”

  姜漓看她脸胀得通红,泪珠子止不住地又往外滚,知道事情出得不小,自己的心也悬起来。

  “娘子没瞧出来?中院叫人家给占啦,还……还把咱们的东西都丢在紧西头的偏院,说今后那才是娘子住的地方,我去理论,还没等张嘴说话就被轰了出来。哼,这算什么官宦人家,简直就是一伙强贼!”

  迎儿咬牙切齿,恨得牙痒痒。

  姜漓闻言一愣,莫名其妙却反而吁了口气。

  原来只是争个住处,在她眼里,已经算不上什么牵动心神的大事。

  如今能叫她觉出痛来的,或许也就只有裴玄思的话了。

  不过,居然有人敢明目张胆把中院占了,应该不会那么简单。

  姜漓想起刚才那些还在忙活的家奴,漠着眼问:“知道是谁么?”

  本来以为自己不在乎,可一开口,声音却是哑的,心口也憋得发闷。

  “说是裴老婆子的本家侄孙女,姓刘,后晌才到的,娘子是没瞧见那副惹人厌的样儿,要不是狗仗人势,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迎儿气哼哼地直跺脚,见自家小主子面色恍惚,赶忙抹了两把泪,扶住她:“娘子小心别气伤了身子,都是姓裴的无情无义,咱们又没错,既然撕破了脸,大不了一刀两断,难道还稀罕留在这里,瞧他们的脸色受气么?”

  撕破脸?

  倒也没错,这般故意找个人来,堂而皇之的塞进中院,把她撅到一边,就是摆明了连脸面上也不再当她是裴家的孙媳妇。

  想想当初,自己是一身大衫翠袄,凤冠霞帔,坐着金玉流苏,五彩盘绣的花轿,从中门进的裴家,现在却被弃如敝履,丢到犄角旮旯的地方。

  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呢?

  姜漓不是没有气性的人,可她不甘心。

  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到离别十年,牵肠挂肚,再到颍川重逢,如约成婚……

  过往所有的真情付出,能在一念之间就轻易撇下了么?

  她愣了许久,那颗心好像压着块大石,坠得人提不上气来,干哑着嗓子道:“我累了,想歇一歇。”

  见她不置可否,迎儿不禁失望地撇起嘴,可也瞧出她那份难受,只好叹了口气,扶着她从园子角落的小门回到宅邸最西边的偏院。

  这里原来是裴府的书斋,姜漓不知来过多少次,记忆留滞在那时节红墙回绕,翠竹丛排的清雅景致中。

  尤其站在小楼上远眺,可以饱览大半座京城的繁华盛况。

  如今眼前的景象,让她蓦然生疏。

  蔓藤盘部的墙残破不堪,杂草内外都冒了头,院门还在,但已经斑驳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上头的铜环早锈穿了,只剩半截摇摇欲坠地挂在那儿。

  甫一推门,扑面就是满鼻泥腥和沉秽,荒草淹没了路径,石桌坍成一地瓦砾,对面那座小楼更是一派枯朽的模样,活脱脱像是处山野鬼宅。

  之前那两个丫头也不在了,不用问也知道是拨去新主子那里伺候。

  这么瞧来,便是任由她自生自灭的意思。

  “娘子稍等,我再去拾掇拾掇。”迎儿搁下这句话,急急忙忙奔上楼去。

  姜漓走到唯一还立在那里的石凳前,拂去上面积存的泥灰,坐下来,自然而然地仰头向上望。

  这里原先还搭着凉棚,上面牵藤引蔓,遮阴避凉,除了凛凛寒冬,无论何时累累垂花都开得明艳鲜丽。

  但最忘不了的,还是趁着没人,在这里和裴玄思玩拜堂成亲的游戏。

  她顶一幅红帕,他插一朵簪花。

  扯条披帛,中间胡乱扎一扎就算牵红。

  两头扯起来,学着样走到过去,对空拜了天地、高堂,然后憋不住笑嘻嘻地对桌坐下。

  互相夹一块从灶房偷来的肉,塞在对方嘴里,拿新剖的葫芦吃过米酒,再互相剪下一缕头发,笨手笨脚地拿红线系在一起。

  这时候,不等她把结好的发收进荷包,他就一脸坏笑,硬要拉她去“洞房花烛”。

  她红着脸害怕起来,死活不肯答应。

  他便作势用强,半真半假追得她满院子飞逃,哭喊声引来了裴父裴母。

  结果,他自然不出意料地被竹片打了一顿屁股。

  ……

  姜漓忍不住笑出了声,唇角刚刚弯起,便又坠沉下去,鼻中一酸,泪水就溢出眼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时光匆匆,过眼如梦。

  再回首,却已不见当年明月,春风少年。

  暮色四合,小楼上下也亮起了烛火。

  迎儿已经收拾停当,提着灯出来接她。

  姜漓怕她瞧见,不着痕迹地悄悄抹了泪,回身时俏脸已沉静如水。

  两人刚走上台阶,院墙外忽然响起乱哄哄的脚步声。

  一只毛绒绒的白影从半开的门间冲进来,很快奔到了眼前,“喵呜、喵呜”的叫着。

  姜漓见是那只狮子猫,胸中便升起一股暖意,又看它受了惊吓似的,赶忙抱起来搂在怀里。

  “咦,这小东西什么时候溜出去的?我倒没留意。”

  迎儿还自言自语地纳闷,就听到一声稚音未脱的叫喊:“好一只臭猫,还往哪儿跑,你们都机灵些,谁先抓住了我有赏!”

  话音未落,十几名家奴婢女挑着灯破门而入,中间还拥着一个身穿绿裙,头束双丫鬟的少女。

  迎儿立时窜起火来,凑到耳边忿忿道:“就是她!占了咱们院子,还敢找上门来!”

  姜漓也不由蹙起眉。

  才刚进府,便这么大大咧咧的吆喝人,简直跟在自家院里一样,还真是头回见识。

  如今这状况,她倒不怕谁来找麻烦,只是心累,半点也不愿和这些人无谓纠缠。

  反倒是那猫儿,一到她身边就有恃无恐似的,这时正在怀里“嗬嗬”的低吼,支楞着两只耳朵,朝那群闯进来的人瞪眼呲牙。

  姜漓轻抚着它绒软的后背以示安慰,就站在台阶上,静静地看那少女落在猫身上的目光移向自己,眼中泛起惊艳难掩的诧异。

  “你是……表嫂?”

  被身边的仆婢提醒,那少女才回过神,却没依规矩正式见礼,只合拢着手,微微曲了下膝。

  姜漓索性也依着身份坦然受了拜见,颔首回了个淡淡的笑:“刘家妹妹不必多礼。”

  这称谓乍听上去也算热络,可再一品却又显得不亲不疏,不冷不热,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那少女掩着脸上的不悦,双手提着裙摆上了台阶,笑吟吟地走近:“就说么,表嫂果然还记得我,毕竟咱们小时候一道玩过的。”

  对方居然套起亲近来,倒让姜漓略觉意外,不免回想起当年,似乎还真在裴府遇到过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但也只是匆匆一面,之后再没有见过。

  这种谈不上相识的情面,如今就没什么要紧。

  她假装回思不出似的摇了摇头:“日子太长了,我这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不知刘家妹妹的闺名……”

  那少女的脸色登时变了,挂在唇角的笑意也冷下来:“我叫攸宁,表嫂这回可千万记着了。”

  她鼻中似有似无的低哼,语声口气也不再端着温婉的样儿,左右四下里打量:“哎呀,破成这样叫人可这么住?”

  她一脸嫌恶的眉头大皱,转回头又愧疚不安似的望向姜漓:“我刚来不懂规矩,自己也不敢做主,是照着伯祖母的吩咐,才住到中院去的,却连累表嫂搬来这种地方……表嫂你不会怪我吧?”

  这副占了便宜还当面炫耀的嘴脸,让迎儿当即就憋不住了,刚要回嘴,却被自家小主人暗中扯了下。

  “刘家妹妹多虑了,你一路远来不易,老太君要如何安排就如何安排,不必客气。”

  姜漓随和地淡然一笑,全无介怀:“这院子其实好得很,当年我跟你表兄最爱到这里玩,在颍川那会就老想着什么时候能回来瞧瞧,如今也算得偿心愿了。”

  刘攸宁没从她神色间瞧出半点期待中的伤痛和失落,甚至连一丝被嘲弄的窘迫都看不到。

  那张精致绝丽的脸云淡风轻,洒脱随性的模样,竟像是画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瑶台仙子。

  她不由自惭形秽,暗暗品咂着那句“我跟你表兄最爱到这里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眼珠转了转,又落在那只狮子猫身上。

  “表嫂不见怪,我就放心了,刚才在中院瞧见这猫,觉得稀罕才追过来,既然是表嫂的,不知能可能宽心借我抱几日么?”

  姜漓从一开始就发觉她目光总往自己怀里偷瞄,早料到会有这话,又在猫身上抚了抚,便落落大方地递过去:“小事而已,既然喜欢,只管抱去玩便是。”

  刘攸宁眼底泛起得意,刚接过手,那猫忽然炸开毛,“嗷”的一声,扬起爪子迎面抓了过去。

  她吓了一跳,慌忙撤身向后躲,一脚踩空,整个人当即滚下台阶。

第17章 一捻红 趁早一刀两断

  烛影摇曳。

  向上拔高的火苗映在刘攸宁哭哭啼啼的脸上,下颌边三道新鲜的爪痕仿佛也跟着陡然拉长,蓦地里显得异常刺眼。

  一旁的婢女拿镊子夹着棉絮,蘸了调好的金创膏,刚在伤处点了下,便引得她针扎似的喊起疼来。

  “吵什么!”

  这模样连靠在罗汉床上念佛的裴老太君也瞧着心烦:“上点药而已,大呼小叫的,将来怎么做裴家的媳妇?”

  刘攸宁吓得人一缩,赶紧闭了嘴,低低地吞声抽噎。

  厅内一片沉寂,几双眼睛都怯怯地望着裴老太君那张苍老的脸。

  没片刻,怒色已经在密布的皱纹间沉得发冷,她鼻中逼出一声长哼,把盘在手里的菩提子念珠往案几上“啪”的一撂,嘶声道:“来人!传我的话,即刻把那贱人赶出府去!”

  最后那个字吼出的同时,厅门也应声被推开。

  一道轩昂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里。

  公服未解,腰悬长剑,展开的双臂扶在门扇上,几乎把背后浓黑的夜幕都遮住了,眉间轻蹙的阴郁,将清癯俊朗的面容衬托出一种别样冷漠的美。

  刘攸宁只望了一眼,就震惊不已,凭着儿时的记忆,立时便认出是谁,赶忙起身盈盈行礼:“攸宁拜见表兄。”

  裴玄思双眸静如深潭,像是没瞧见这个人,踩着麂皮长靴跨过门槛,走到罗汉床前。

  “祖母刚才说要把谁赶出府去?”

  裴老太君本来就在火头上,现在瞧自家孙子这副顶嘴的阴沉劲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瞪着他怒道:“怎么?那贱人故意让猫抓伤攸宁的脸,你瞧瞧,都破相了,如此用心歹毒,难道还不该赶出去!”

  中气十足的骂声震得人心颤。

  这时候裴玄思已经踱到柱边那张椅子前,撩着袍摆一抖,迤迤然坐下来,跟罗汉床不近不远的隔着。

  “您老这是怎么了?动手的是猫,跟人较什么劲,要真说起来,这带毛畜生还是孙儿亲手领回来的呢,干脆连我也别回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想活活气死我这把老骨头!”

  裴老太君铁青着脸,把案几拍得“啪啪”直响。

  刘攸宁在旁察言观色,这时瞅见空,赶忙一副腿脚受伤不便的样子走上前,跪在两人中间。

  “伯祖母、表兄息怒,今日都是攸宁的错,单只去拜见就好了,还……还非要借那只猫来抱,却不知表嫂她心里难过,不愿见人,结果惹出这乱子来……求伯祖母和表兄千万莫再生气了。”

  她泣声打着圆场,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却又点明是姜漓心绪不好,暗指其故意为难,借机拿她出气。

  堪堪几句话,人情、事理居然都占全了,

  刘攸宁满心以为自己这般识大体,两边听了定然都顺耳,尤其是表兄这边,见她如此乖巧明理,必然会当场另眼相看。

  她满怀期待,仰起头时还刻意让泪珠在眼睛里打转,又拿手背在侧脸虚挡,半遮半掩着那三道爪痕,楚楚可怜中又暗蕴着几分风情。

  裴玄思目光微移,竟然真的落在她脸上。

  刘攸宁一阵心跳紧促,激动不已。

  但下一瞬却发现,那双微狭的眸中没有丝毫设想中的温然嘉许,甚至瞧不出冷热,淡的就像在看一件碍眼无聊的东西。

  “你,出去。”

  刘攸宁不由一怔,讶然望着他。

  “没听到么?出去。”

  裴玄思微蹙的眉一凝,话里透着不耐,神情间那股子冷意更让人不寒而栗。

  这副骇人的模样,吓得刘攸宁立时就塌了身子,不敢再去瞧一眼。

  她满肚子委屈,可又不知该怎么好,只好低着头惴惴地瞥向罗汉床那边求助。

  裴老太君怒气半点没消,正半阖着眼,靠在床栏上“呼呼”喘着粗气,压根儿就没瞧过她,这时候也烦躁把手一挥:“走,走,走!都给我滚出去!”

  刘攸宁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失望的眼中泛起恨色,但又不敢不听话,只好不情不愿地跟那些家奴婢女一同退了出去。

  大门重新掩闭,厅内一片死寂,只下那默声不语,却暗中较劲的祖孙两人。

  裴玄思从旁边的方几上端起茶盏,揭开盖子抿了一口,随即厌弃地乜了下眼,随手又搁回去。

  “明日还有好些要紧军务,你老若没什么话吩咐,孙儿便告退了。”

  作势起身之际,就听到怒声怒气地讥讽:“吩咐?人长大了,翅膀硬了,哪还用得着我这老婆子说三道四?哼,什么奉亲至孝,都是假的!”

  裴玄思直起的腰身又靠回椅背上:“你老莫说气话,很多事情都是您替孙儿安排好了的,别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他没明说,可话里指的是什么却已经昭然若揭。

  裴老太君“呼”的坐起身:“少拐着弯儿气我这老婆子,不这么着,你要把姜家那小贱人留到何时?”

  “所以呢?”裴玄思低眸捋着袖口,撇唇轻呵,“你老就苦心张罗着,给亲孙儿安排下这么个人?”

  “攸宁怎么了?论容貌、人品、家世,哪条不是一等一的?尤其比那姓姜的小贱人强!你这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怕是连我这个祖母都不放在眼里了吧?”

  裴老太君越说越怒,咬牙瞪着眼前这个全然不知她苦心的不肖子孙:“那天不是把话都跟那贱人挑明了么,还容她缠着你做什么?优柔寡断,拖泥带水,还像个裴家的男人么!你要是盼我这老婆子能多活几年,就趁现在跟那贱人一刀两断,从此再无瓜葛。至于攸宁,娶了也好,收在偏房也罢,随你的便,我不过问。”

  这下子是把肚里的话一口气全摊明了。

  裴老太君长吁了一声,顶在喉咙里那口气才慢慢舒开,双眼一直觑着自家孙子的反应。

  坐在椅中的裴玄思始终默声不语,捏着绯红的袖口一寸寸地捋着,仿佛那上面有永远抚不平的褶,又好像是无意之举,纯粹只为宣泄积聚在心头的烦郁。

  “怎么哑巴啦?好,不吭声,我就当你应承了,这事就这么定下来。”

  裴老太君“哼”了一声,脸上的皱纹刚随着得意的笑绽开,裴玄思便袍袖一抖,从椅子上长身而起,依着问安告退的规矩行礼。

  “夜深了,你老还是早点安歇,别熬坏了身子。哦,差点忘了件事,京里天干物燥,易伤肝脾,你老当年就有这个症候,如今上了年岁,就更不可大意,孙儿刚入京履职,一时也脱不开身朝夕侍奉,不如这样吧,找个时候还是送你老回颍川去,那边安生,水土也滋润,正好清静颐养。”

  话音落尽,人已经到了门口,拉开厅门,撩袍跨出去,顺手一关,将追身而来的斥骂都阻隔在里面。

  夜风幽凉,不知何时起了雾,蒙蒙地笼罩庭院。

  站在廊檐下,斜斜地向上望。

  天空是深沉的灰,几点离散的星暗得几不可见,连那弯残月也被雾气侵染的不再皎洁,只剩几缕断续的白影,却不知在坚守什么。兀自不肯沉落在深渊般的夜幕中。

  裴玄思伫立片刻,负手走出院子。

  刚转进夹道,隐约间一声清越的铮音传来,在左右两壁间激荡出钟磬般澄净空灵回响。

  那是琴声。

  他蓦然驻足,循声向上望。

  墙外那座小楼也随着雾气浑染在天地间,但其中却有一团黄莹莹的灯火,星辰般孤悬在这片浓沉的混沌中。

  琴声悠然飘落,恬淡清绝,如泣如诉。

  裴玄思入定似的地听着,怔怔出神……

  天光渐亮时,雾也散了。

  薄纱灯罩里的蜡烛才燃尽不久,淡淡的烟火味儿就被清凉的风吹散。

  案头横搁的古琴上,绷断的宫弦毫无生气地搭在琴腰处。

  绕梁的琴声刚刚也在洋若江海的高处戛然而止。

  那只毫无素白的手还顿在半空里轻颤,食指前端一道半寸长的伤口格外显眼,细密的血珠正往外渗,在指尖聚成豆大的一滴,终于坠落在琴面上。

  姜漓浑然不觉得疼,木着脸愣了许久,才把手指含在口中轻吮,盈盈站起身,走到窗前凝望。

  日头渐渐爬高,院子里残破的景象也比昨晚更增添了几分荒凉。

  离窗口不愿有棵疯长的野树,虽然高大,却已经枯败,枝杈间没有一片叶子,倒也没遮蔽视线,就连对面院墙外的夹道都能看个大概。

  “娘子,你一夜没睡,先吃碗粥,好生歇歇吧。”

  迎儿端着托盘进来,把粥碗放在桌上,双眼也红红的,显然这一夜也没踏实歇过片刻。

  姜漓半点胃口也没有,刚想说“放着吧”,又觉拂她的意不好,迤迤地回过头,搭眼便瞧见靠在外面梯栏上东西,正是装螭虎扣带的长漆盒。

  “怎么把它放在那里?”她诧异问。

  “哦,我拾掇的时候,有些大件的搁不下,就寻思塞到别处去。”

  话说得轻巧,姜漓却知道是言不由衷,迎儿这丫头现在恨透了裴玄思,当然不愿把他的东西往一块收拾。

  她叹口气,正要吩咐还像原来那般放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院墙外有一道轩昂的身影。

第18章 二色莲 你比得了么?

  那身影看似闲庭信步,却走得极快,浮光轻掠般转瞬就到了夹道的尽头。

  等姜漓奔到窗前,探出头望时,只看到那公服绯红的背影穿过随墙门,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这条夹道仅仅连着后寝和偏门,他断乎不会此时才从外面回府,昨晚也不大可能歇在裴老太君那里。

  难道,他是特意来的?

  又或者,整夜都没有离开过……

  姜漓心跳如鼓,耳边一片“嗡”声,那抹绯红在脑中萦绕不散,可眼前却只有空空荡荡的高墙窄道。

  “咦,娘子怎么了?”

  迎儿拎着热汤进来,见她石铸似的又站在窗前,目光怔滞,还以为又犯了什么伤情的心事,慌忙搁下了桶,上前扶住她。

  姜漓醒过神,没把话跟她明说,淡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时还念念不舍地回望了一眼。

  走到桌前坐下,接过迎儿递来的热棉巾温手,刚捂上就疼得浑身一紧。

  “哎呀,这么长的血口子。”

  迎儿瞧着她食指上兀自未干的伤口,把手巾都染上了血渍,又瞥见那把琴上的断弦,便知道缘由了,赶忙转身去取药,嘴里忍不住嘟囔着:“唉……你说说,这到底是何苦?”

  何苦?

  姜漓也想知道,如此放不开,舍不下,究竟是为了什么?

  或许真的太傻,但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傻,宁愿为了一个渺茫的期盼等待着,心甘情愿,不由自主。

  不经意间,目光迟迟地移向门口,那只长盒还靠在那里,不艳不妖的漆色竟和那抹绯红的公服有些像。

  她出神片刻,心念微动:“迎儿,你替我把这东西送去给他吧。”

  迎儿正拿了伤药和棉纱回来,顺着她的视线一瞧,眉头便皱起来。

  “没来由的招这气做什么,还嫌受得委屈不够么?娘子可别不信,我敢写包票,就算那姓裴的知道是你费尽心力替他把这破腰带拿回来的,也不会有一句暖心念情的话!”

  她一开口,几句话又气得脸色泛白:“要依着我,管这东西是什么来头,早拿斧子把它劈碎砸烂了,再一把火烧掉,让裴家人好好瞧个样儿,也叫他们尝尝难受是什么滋味!”

  “行了,这些不祥的浑话千万别再说起了。”

  姜漓蹙眉轻斥,想起那只被裴玄思打碎,再也无法修复的兔毫盏,不禁又是一阵心痛。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愿以牙还牙,动手毁了这件他失却已久的东西。

  她顿了顿,叹息道:“我懂你的意思,也没想过非叫他念什么好,只不过身为裴家的媳妇,便该想他所想,急他所急,既然知道了这东西的下落,就不能袖手旁观。到了眼下这一步,干放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索□□还给他,图个心安吧。”

  她这番话一说,迎儿那股子狠劲像也没处发了,但还是气鼓鼓的,一边帮她上药包扎,一边打着商量:“那……要不我到前院寻个人送去吧,要是见了那姓裴的,没准儿我真憋不住气,到时候坏了娘子的事。”

  “这不是寻常的东西,还是越少人经手越好。”

  姜漓摇了摇头,抬眸看着她推脱不愿的样子,抿唇微笑:“我也没说要你亲手送给他,等到了军衙里,寻个知近的人转交也成,这些日子你不是总念着张怀的好么?趁着现在不正好去见见?”

  日头刚爬过房檐,就能觉出晒人来了。

  中院里原本还不甚明显的脂粉味儿被这一烤,莫名变得有点冲鼻。

  楼上对窗的妆台前,刘攸宁只穿着贴身亵衣,趴在那里往脸上描抹着。

  光滑平整的铜镜映出下颌边那三道爪痕,虽然已经结了痂,但却肿得微微鼓起,比昨晚看时愈发显眼。

  这样子就算敷上半指厚的粉,也未必盖能得住。

  费了老半天劲,结果还是欲盖弥彰,瞧着实在没法见人。

  她眼底那股火烘得烧燎起来,挥手把奁匣、铜镜全都扫落在地,人也跳起身,疯了一样拿脚死命去踩。

  钿盒里调好的胭脂泼洒出来,被趟得到处红殷殷的,看着竟像是血溅满地。

  她尤嫌不足,顺手抄起其他陈设,又是好一通的摔砸。

  过了好一会子,卧房里早已是遍地狼藉。

  刘攸宁终于宣泄了那股怨气似的,红着眼坐倒在椅子上喘气,躲在旁边伺候的人这才提心吊胆的过来收拾。

  脚步声在外间匆匆响起,一名婢女很快绕过座屏进来,搭眼瞧见这阵势,愣了下,还是挑开落地罩前的垂帘,上前对她耳语了几句。

  “这就逮到了,知道是什么东西么?”刘攸宁立时转怒为喜,转动的眼珠又充满好奇。

  “奴婢也没看,就赶来向娘子回报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些都给我带来!”

  那婢女应了声“是”,转身出去,没多久就抱了一只三尺长的红漆盒子回来。

  两名壮实的家奴跟在后头,手上还拖着一个半昏半醒的女子进来。

  刘攸宁翘着手,正往指甲上涂抹红艳的蔻丹,眼角朝旁边的漆盒扫了下,然后颐指气使地冲下面的人一挑颌。

  家奴立时会意,一把揪住女子散乱的头发,顺势向上提,让她抬起头。

  “哟,这不是表嫂身边那位厉害姐姐么?昨日我刚来,就数你闹得最凶,今天怎么又转性做了贼,偷起府上的东西来啦?”

  迎儿额角青黑,本来已经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瞧见她,半阖的眼立刻瞪得滚圆,一口啐唾沫啐过去:“你才是贼,和裴家人一样的狗贼!”

  “还敢顶嘴,以为有表嫂撑腰,我就治不了你么?这里可是裴家,不是姜家!”刘攸宁呵呵笑着,忽然眉眼一竖,语声陡然变得尖唳,“给我打!”

  旁边的婢女得了令,上前扬起手左右开弓,连扇了七、八个耳刮子。

  迎儿两边脸颊登时肿起来,口鼻中也渗出鲜血。

  她没有半点示弱,兀自咬牙切齿地伸手去抓:“把东西还我……还我……”

  “还你?成啊,那你就老实回话,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为何要送出府去?”刘攸宁又变回那副得意洋洋的笑脸,“是不是表嫂指使你,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什么见不得人,那是……”

  迎儿沉不住气,差点冲口泄露实情,话到嘴边一瞬又生生忍住了。

  她虽然不在乎那条腰带,但东西落在刘攸宁手上,如果被她知晓了来历,自家小主子这番苦心就真的白费了。

  回头事情捅到裴家人那里,必然认定是她们主仆两个串通私藏裴家的宝贝,到时就算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

  “是什么?怎么突然哑巴了?”

  刘攸宁唇角挑着那抹嗤冷的笑,起身走近,垂睨着她:“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果真是表嫂指使你做的,不怕,只要你把实话说出来,老太君那里我保你平安无事,怎么样?”

  迎儿血红着眼,咬着嘴唇闷声不语,忽然朝她脸上抓去。

  但这时已经没什么力气,手伸到半截就被旁边的家奴一把死死摁住,跟着脸上又重重挨了两个巴掌。

  “还真是个不识抬举的傻子,那就怪不得我咯,将来要死,少不了你一个。”

  刘攸宁哼声回到妆台前,拿手轻拍着那只长长的漆盒:“你以为不张嘴就没事了?呵,东西在这里,跑不了,是现在说出来,还是我报给老太君听,请她老人家来问话,你自己掂量得出轻重。”

  迎儿两眼昏花,耳边也一片嗡鸣,几乎什么也没听到,只模糊看到对面张脸笑得令人作呕,手也搭在了漆盒的铜扣上,作势就要打开。

  “不准动……你放手……”

  “随她打开好了!”

  她勉强说出那句不肯屈服的话,背后却突然传来清亮而又铿锵的声音。

  这一声仿佛纶音召唤,所有人都齐齐地望向雕花落地罩外,注视着那道素衫淡裙的姜漓从屏风后盈盈转出,一步步娉婷走来,素手打帘那下如拨云破雾,光致致的脸上皎月般澄净高洁,扬首横眸之际,清冷的目光睥睨一扫,竟是难以言说的傲然风致。

  裴府的奴婢谁也没见过这副气势,一时都被镇住了,不自禁地全向后退,任由她上前去扶倒在地上的迎儿。

  刘攸宁眼望着她的举止神情,风韵气度,莫名又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瞧瞧自己身上不成体统的亵衣,赶忙叫人随便扯了件罩衫来穿。

  一抬头,见她已经扶着那婢女要走了,赶忙叫住:“你等等,我话还没问完呢!”

  姜漓闻言停步,转回眸,冷然睨着她。

  “问话?我家祖上三代位列朝堂,你比得了么?我母亲是三河名门谈氏嫡女,你比得了么?我阿耶历仕三朝,身居太子太傅,你比得了么?他老人家仙去时,当今圣上命太子致祭,还特旨准我恩享俸禄,见官不必叩拜,你比得了么?”

  说到这里,眼中已全是怜悯,摇头淡淡一笑:“都比不了吧?那你凭什么来问我的话!”

第19章 鬓云松 还不陪郎君就寝?

  从正门进来,不必一重重院落走到底。

  只须绕到门房后,翻过那面被花树掩没的矮墙,便是整个裴府最别致的园子。

  从这里可以通达府邸各处,又省去穿堂过室着人耳目的麻烦。

  裴玄思记不清当初有多少次偷偷溜出来,又悄无人知地溜回房去。

  如今他早不是当年那个轻狂顽皮的少年,但归来还是不由自主选了这条路,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入秋的天黑得很快。

  才进门时,西边的红霞还没散,这片刻工夫,天色就完全沉了下来。

  他像是更习惯黑暗,闲庭信步似的走在幽长的廊间。

  刚转过那片湖石堆砌的假山,一团萤黄的光就斜刺里戳入眼帘。

  园子里没有掌灯的规矩,他停步转眸,目光越过远处的石桥,掠向对面的水榭。

  那里灯火昏昏,朦胧照出一道窈窕的背影。

  裴玄思心头一跳,微怔了下,出廊朝那边走过去。

  背影渐渐清晰,素淡飘逸的衫裙半边融进夜色中,半边被灯罩内散晕出来的烛光映透,显出与他所知完全不同的另一副身段腰骨。

  那种混杂着厌恶的失望涌上来,他当即顿住了步子。

  “表兄,你回来啦!”

  几乎是转身的同时,刘攸宁娇媚的声音倏然叫起来,脚步声急促地由远而近,那团昏黄的光也摇曳着追到背后。

  裴玄思没回头,余光瞥见旁边被灯火映亮的脸,上面急切难掩的欢颜,让那身闲静的素衫淡裙显得格外别扭。

  尤其手上不光提着灯,还抱着东西,明摆着是有备而来。

  趁着天晚,刻意在这里守着,不用猜就知道是谁的主意。

  他索性也不忙着走了,就默声站着,看她打算干什么。

  刘攸宁的确等了好一会子,那根包铜的挑灯杆颇有些分量,拿久了手腕就阵阵发酸。

  再加上手里抱着那只又沉又长的漆盒,于她而言更是受罪,要依着往常的脾气,早就不耐烦了。

  可她硬是守到了现在。

  此刻,人就在眼前,她满心欢喜,早忘了手累:“表兄你别见怪,是伯祖母叫我在这里,专等你回来的。”

  裴玄思听她居然直言不讳,目光落在那只漆盒上,带着明知故问的意味:“有事么?”

  “我……我……”

  刘攸宁仰望着那张俊美的面庞,肚子里攒了半天的话,到嘴边忽然结巴起来。

  “嗯……我来时特地预备了一件东西给表兄,昨日出了那些状况,本来不敢想求伯祖母转赠的,可她老人家还是让我自己来送。”

  裴玄思默然听着,脑中徐回漫溯,却是从京城返回颍川的翌日,姜漓同样满怀期待地来找他,手上抱的就是这只漆盒。

  后来在她卧房里也见过,虽然不曾打开,但盒子的形状纹饰早已深印在脑子里。

  他微狭的眸中已经沁出寒意,但没立刻说破,静静地看眼前这个睁着眼撒谎的人。

  “是什么东西?”

  见他没拒绝,还开口问,刘攸宁不由更是欢喜,赶紧把灯搁下,双手捧着漆盒打开。

  认出那条螭虎鎏金扣带的刹那,裴玄思有种天地收蹙的错觉,喉咙口莫名的堵噎,胸中翻腾不息的情绪一股脑全涌到了脸上。

  刘攸宁丝毫没瞧出异样,还以为他喜出望外,高兴得人都呆了,趁机继续道:“这扣带是攸宁在家乡一场寄唱上买下的,本来不知内情,只不过瞧着好看而已,今日给老太君过目之后,才知道是府上的传代宝物,可真是巧了,连老太君都说是天定的缘分呢!”

  她绘声绘色,把“天定的缘分”这几个字更说得格外用情,笑盈盈地挨近,把漆盒递过去。

  裴玄思落眸低垂,翻江倒海似的情绪终于归于沉静,伸手拿起那条扣带:“好啊,看来还真是费了大心思的。”

  “表兄过奖,攸宁是误打误撞,运气好罢了,其实全托了老太君和表兄的福……”

  刘攸宁半点没听出他话里的讥嗤,仍旧滔滔不绝,等发觉不妥时,对方的眸色早已冷得吓人。

  “表兄,你……”

  “既然该听的,不该听的都跟你说了,那老太君就没提过,此等纹饰的扣带须得先祖以军功受封爵位,且三代以内都有子弟为国捐躯,才勉强有这个资格?”

  裴玄思枯起眉头,出奇“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人脸色由喜转怯,越来越慌乱。

  “不明白?啧,这是蒙圣恩封赏的东西,全天下哪家质行有这个胆子拿来寄唱?说来听听。”

  他语声不响,也没要打要杀,但却有种鬼魅般的阴鸷。

  刘攸宁吓得连退几步,那只空漆盒失手落在地上,当即摔散了盖子。

  裴玄思坠撇的唇微露失望,又透着无趣,轻蔑地睨着她:“好歹是祖母叫来的,我就留一分面子,不赶你出去了,可你也要晓得自己的身份,好生陪伴她老人家才是正本。你记着,裴府里我是家督,照规矩,连祖母也做不了我的主,从今往后,可别让我再瞧见你踏进中院一步,懂么?”

  话音落尽,人已经掠身而去。

  只剩下刘攸宁惊恐万状地瘫坐在地上,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夜色初沉,前庭后院都渐渐安静下来。

  只有高墙间偶尔回荡起几下敲更的梆子声。

  姜漓安顿迎儿睡下,替她掖好被褥,才起身回到自己的卧房。

  洗漱完,坐在妆台前拆髻子。

  外头正起风,一阵阵扑面的寒意透着秋凉的味道。

  她没掩窗,任由那风吹在脸上,出神望着檀扇般的月悬在半天里,像被洗刷过似的,干净澄亮。

  好久没瞧见这样的月色了,竟有种别样清新的可爱。

  但好景不长,没多久,云还是飘了过来,将大半个月都遮住了。

  姜漓恍然回神,叹了口气,拿起象牙篦子梳头。

  刚解散的长发一时不伏贴,篦子的齿又太密,从上头拉到半截就不大顺畅,牵扯着还有点疼。

  姜漓颦起眉,搁手放在一边,从奁匣里拣了把宽齿的檀木梳来用,这才得心应手。

  隔着薄薄的俏纱,烛火被风吹得摇曳凌乱,桌上的铜镜却恍然明亮了几分,清楚地映出她明丽绝艳的容颜,只是没什么血色,眼眉间更含蕴着一抹化不开的愁苦。

  明明才只有十八岁,青春正好的年纪,可惜却是一副伤情困顿的模样。

  她瞧来瞧去,觉得散着头发实在难看,寻思索性再束起来,一手随便绾了个髻,一手去够玉簪,谁知探了几下却摸了个空。

  她垂眼去看,刚才明明放在铜镜旁的簪子竟然没了影儿!

  “找这个么?”

  背后忽然有个声音冷沁沁地问。

  姜漓惊得浑身一颤,霍得回过头,就看裴玄思坐在三步远的圆桌边,正将那根玉簪拈在指间,好整以暇地把玩。

  她还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一股促凉的风迎面袭来,头顶的发髻也随之一紧。

  姜漓骇然抬手摸到簪子,只觉像被他羞辱似的玩弄,一股怨气登时顶到胸口。

  从颍川到京城,已经许久没见到他了,她心里时时刻刻盼着能像这样面对面,就在今早,夹道里那个一闪即逝的背影,都让她神思牵挂了半天。

  可现在,人真的出现在面前时,她竟然觉不出什么欢喜,反而还有些厌恶。

  裴玄思从眼神中已然瞧出她的不悦,唇角挑着自得其乐的浅笑,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嗯?不喜欢,从前不是做梦都盼着让我给你钗头梳妆么?”

  他把刚才那种戏弄称之为“钗头梳妆”,还面不改色地提起缠绵如梦的当年,仿佛他们两个人过往经历的一切都是玩笑而已。

  姜漓强忍住满腔气苦,望着他问:“你到底来做什么?”

  裴玄思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仍旧带着凉薄的笑,听她这么问,眉间蹙起两道微褶。

  “做什么?这话问得可真怪。咱们是夫妻,你的卧房便是我的卧房,现在夜都深了,你说我来做什么?”

  她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愣住了。

  “怎么?都说是该安歇的时候了,你这做妻子的不该服侍郎君宽衣就寝么?难道还要我自己来?”

  裴玄思话里透着调侃似的不耐,眉头又做样蹙紧了两分:“也罢,自己来就自己来。”

  他说着,真就搁下茶水,起身脱去外袍,丢在一边,又扯开中衣的绳扣,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腹,一步步朝她走来。

  衣衫上淡淡的薄荷味儿混着独有的男子气息冲入鼻间,姜漓才猝然回神,刚想逃开,就被他张臂抱住。

  她整个人被挤在妆台上,退无可退,挣扎着要推开他,髻子晃了几下便散开了,满头青丝乱垂下来,狼狈不堪。

  “躲什么?还不陪郎君就寝?”

  他看着她娇小柔弱的身躯在怀里做着无谓的抵抗,眼神玩味。

  “裴玄思,你无耻!”

  姜漓终于吼出来,声嘶力竭,连心口都震得生疼。

  “无耻?”裴玄思的目光也陡然狠厉,额角青筋暴跳,“出卖生死相交的兄弟,害他家破人亡,自己却高官厚禄,享尽荣宠才是无耻!你阿耶那身官袍就是用我父母的血染红的!”

  姜漓身子一颤,人怔怔地软了下去,泪水不自禁地涌出来。

  裴玄思脸上的戾气稍退,但眼底仍是血红的。

  目光微垂,凝着那两片轻颤的樱唇,忽然低头俯近。

第20章 点绛唇 咱们这辈子须得白头相守

  姜漓正泪眼婆娑,温热的鼻息就喷在脸上,那两片薄淡的唇也已经近在眼前。

  她没料到裴玄思竟真的起了这个心思,不由惊出声来,赶忙别开头躲避他猝然凑近的唇,双臂下意识地死命地撑在胸前,不让他贴进。

  “这是害的什么臊?”

  他“嘁”着声,颇为不屑的扬起眉梢:“在颍川的时候,不还口口声声要给我生个孩儿么?现在怎么了,亲一下都不成?”

  在颍川?那时候多半的日子都相隔两地,即便见了也大都是伤心龃龉,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姜漓对那次被迷晕后拐带上船的细节毫不知情,只道他是故意拿这话来羞辱自己,不由更是气苦。

  就只是这一霎的怔愣,裴玄思便没再给她任何躲闪的机会,手臂在腰间一紧,让她紧贴在自己身上,没有丝毫转挪的空隙,另一只手钳住秀巧的下颌,把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强扭过来。

  几乎是贴面相对的距离,鼻息相闻,彼此都能感觉到那股蒸氲的温热。

  而她脸上的情绪,也在他眼中一览无余。

  有强忍疼痛的凄楚,有情灰意冷的伤心,也有不堪折辱的恼怒,但就是看不到惊慌失措的恐惧,更不用说屈服。

  裴玄思凝着那双倔强的眸,眼底寒意渐浓,又莫名含着一股沉郁的闷气,排遣不了,也宣泄不出,此刻正烈火一般烧灼着他。

  下一瞬,他毫无顾忌地俯头吻住她血色柔淡的唇。

  刚一碰触,那娇躯便陡然热了起来,挣扎也立时变得狂乱。

  他没有半点怜惜,恣意享受她颤抖的唇上滑如凝脂的触感,一边听着耳畔无助的嘤咛,一边体味着怀中蜉蝣撼树似的徒劳挣动,莫名的快感油然而生。

  臂膀不断收紧的压迫感和唇齿间的厮磨,让姜漓几乎无法呼吸,勉强透进半口气里也全是男人身上混杂着薄荷香的独有味道。

  她使不上劲儿,全身的力气都像被那两片凉薄的唇抽干了,脑中渐渐开始晕眩。

  她能觉出他在全情投入,全然不加掩饰。

  但却不含一丝温度,甚至连男女间的情欲都算不上,纯粹只是在发泄积怨而已。

  霎时间,无边的悲愤和凄凉涌上来,几乎要将她吞噬融化……

  裴玄思还沉浸在难以言说的畅快中,全无所觉,等上唇传来锥心的刺痛时,已经躲闪不及。

  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在口中弥散开,他猛地仰起头,双眼血红,目光中凛起凌厉的森寒,钳着她下颌的手也移向脖颈。

  姜漓不住地喘息,那口气好像怎么也上不来,泪水蒙住了眼,连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也模糊难辨。

  “你就……这么恨……我么?”

  她哽咽得浑身颤抖,樱唇上染着他的血。

  裴玄思一怔,望着那行泪水从她苍白的颊边滑落,将那片血冲开,顺着指痕犹新的颌往下滴。

  血色丝毫没有被融淡,反而愈发鲜红。

  从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这样。

  于她而言,才刚刚开始,可对他,早已是经年累月的折磨。

  这种折磨生不如死,却又无法去死,只能生生地干受着,直到把人耗成无情无义的行尸走肉。

  他按在她颈上的手缓缓卸去了劲力,但没放下,依旧悬在那里,指尖轻触着那肌肤间促起促落的颤动,可眼中的冷意却几乎没有半点沉落的迹象。

  “不错,只要一瞧见你,我就想起阿耶和娘是怎么从那个火洞里爬出来……那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淡淡地凝着她,可话里的每个字都咬得山一般沉重。

  “那……咱们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姜漓只觉那颗心又像一寸寸被碾过,已经不知散碎在何处,脸色白得像纸,虚软的身子摇摇欲坠。

  “没意思么?别急,先听我说个故事。”

  裴玄思唇角重新挑起玩味的笑:“我记得,那是发配到北境的第一个冬天,临近年关时下了五六日的大雪,祖父一天一夜没回来……我踩着半人厚的雪寻出去,在牢城营外找到他。原来是交代他放养的马在雪地里冻伤了几匹,管营的军头随口责罚了四十棍子,打完之后就当作死人一样丢了出去。”

  他顿了顿,睨着她微露惊愕的样子,继续道:“等背回家,祖父眼瞧着快不行了,我又走了十几里路,去市镇上找郎中来救命,人是找到了,没曾想开口就要五十贯。那时候我们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早拿去典当了,到哪儿去找五十贯给他?实在没法子,我只好拿那条祖传御赐的扣带抵给他,才勉强救回祖父的命……后来,我多方打探,居然查到那郎中出家做了和尚,还装模作样的‘大彻大悟’,成了一代高僧。呵,死得早,算便宜他了。”

  说到这里,他俊美的脸已然狰狞可怖,有意无意地又俯到近处:“所以,你以为替我拿回那条扣带,从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以后就能做对恩爱夫妻,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么?”

  “没有……我没有……”

  姜漓阖上眼喃喃自语,泪水愈发抑制不住。

  还真叫迎儿说中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但却是这样想的。

  原来她做什么都是错,只是自己傻傻的不明白罢了。

  这段深仇大恨就像巍然绵延的山脉,把他们这条本来同源的江河分割为形同陌路的两段支流,一段在这头,一段在那头,纵然相望,也永不会再交融。

  “没有什么?”

  裴玄思“呵”出声:“是没想到这番心思就这么白费了,还是没料到这条扣带牵出来的事,会叫我更恼你?”

  他讥讽的话刚出口,眼中蓦然闪过一丝异色,余光瞥向门口。

  几乎同时,迎儿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双手紧紧握着一把裁衣剪刀,青肿着脸咬牙切齿:“姓裴的!你……你敢再欺负娘子,我便跟你拼了!”

  还没等站稳,就被横来的冷眼吓了个趔趄,剪刀也失手掉在了地上。

  她赶忙捡起来,却没有舍下自家小主子,哆嗦着手站在那里,还是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裴玄思不再管她,目光落回姜漓脸上。

  “上回我说得清清楚楚,咱们这辈子须得白头相守,好好做裴家的媳妇,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说完忽然松开手,回身抓起落在地上的外袍,抖扬开披在肩头,大步而去。

  他转身之际,姜漓便双腿打软,向旁边软倒。

  迎儿慌忙丢了剪刀,上来扶她,手上却没什么力气,主仆两个一起跌坐在地上。

  “娘子……娘子你怎么啦?可千万别吓我呀……”迎儿抹着泪,不停帮她抚着胸口顺气。

  姜漓木愣的望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月已经没了踪影,那几颗寥落的星也瞧不见了,漫天只剩一片混沌深沉地灰。

  夜风呼号,在檐头瓦楞间拂窜出尖唳的鸣响。

  她眸光散乱:“迎儿,你说……我该不该像你说的那样,还是走了的好?”

第21章 字字锦 一本正经的裴将军

  三更尽头,夜已经是最深最沉的时候。

  风大得出奇,眼瞧着要变天了。

  京中各处军卫衙门异常的灯火通明,从东西坊市到八门城楼,到处都被巡检的禁军围得水泄不通。

  神策军南门直所外,千把号人也早集结待命,俨然大敌将至的架势。

  几名锦衣小校老远就望见那道绯色公服的伟岸身影踏着夜色奔来,赶忙过去毕恭毕敬地牵缰坠镫,簇拥着人进了衙门。

  “兄长来得真快,宫里的旨意也刚到不久。”

  一路刚入院,已经换了铠甲,披挂整齐的张怀就快步从中门迎出来,搭眼瞧见他唇上血痂尤新的伤口,不由一愣。

  傍晚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几个时辰怎么就折腾成这样?

  他赶忙挥手叫那几个锦衣小校下去,自己跟在一旁,瞥见人都走远了,才好奇地指着自己嘴上对等的地方:“兄长,你这是……”

  裴玄思恍若不闻,脚下半步也没停,径直朝里走。

  张怀心说这倒像他的脾气,只是越不说话,就越叫人生疑。

  照理他没有去勾栏酒肆里品弄风月的嗜好,那些欢场女子也断然不敢张口咬人。

  所以,这伤十有八九还是在家里弄出来。

  八成依旧是为了之前那些事,一边兀自还生着气,一边又不管不顾,急于求成,结果就闹成了这副光景。

  想想这位兄长可真是怪得厉害,就像之前大嫂得病,先是死硬着连瞧一眼都不愿意,叫人心都凉了,可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又自己偷偷溜过去,在外面守了半宿,也不知图得什么。

  张怀肚里不禁暗叹,这么忽冷忽热的,女人能喜欢才奇了。

  “兄长莫怪我啰嗦,大嫂也是个烈性子,身子又刚好些,你还是先忍忍,别硬来……”

  “你就这么爱管这事么?”

  话没说完,一个冷眼就瞥了过来,瞪得张怀噤噤的,语声登时一噎。

  谁会爱管这种闲事,还不是因为他们纠缠不清,总没个消停,旁人看了都替这两位难受么。

  他撇了撇嘴,当然瞧得出这是要恼了,识相的不敢再火上浇油,紧随着他的脚步往前走。

  “乱子出得不小么?”

  走进正堂,甲仗列队的喧闹声都被隔绝在外,裴玄思才开口问。

  张怀接过他脱下的公服,放在一边:“可不。子正那会子,贤德殿有几个人潜入行刺,明面上说安然无事,可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太子殿下该是伤得不轻。”

  裴玄思早有预料似的撩唇一呵,又带着些幸灾乐祸的味道:“里里外外十好几班宿卫,还有金枪班、散袛侯、骁骑军,这么多人看着,都是酒囊饭袋么?区区几个刺客就轻易摸进宫里去了?”

  “谁说不是呢?倘若是咱们今晚当值,就是只鸟也飞不进宫墙半步。”

  张怀也跟着笑,拿起备好的赤鳞明光铠披在他身上,转而低声道:“殿前司的指令,现下全城戒严,东宫六率、南北衙十二军卫调往各处巡检把守,撒下天罗地网,不许走掉一个,宫里已经传了明旨,凡擒获贼首者,官升三级。”

  裴玄思张开臂膀,由他扣结着金色凛然的肩吞和腰蹀,狭起的眸中也透出一线光亮。

  “官升三级?嗯,还真是皇恩浩荡,咱们若是办不好差事,那就怨不得旁人了。”

  晨钟敲响不久,重重黑云就从北边漫过来,刚刚亮起来的天一下子又暗如黄昏。

  疾风卷过,如剪似刀,满地都是散落的树叶。

  天真的变了。

  只是雨,还没有降下来。

  偌大的京城已经看不到半个行人,坊巷间空空荡荡。

  可在御街正道上,却有一辆四乘马车正沿路向北飞驰。

  这车的形制远超寻常官驾,盖角垂幨,镶金缀玉的外饰则更显奢华,但最显眼的还是檐角那盏风灯上的“潞”字。

  没多久,前面已能望见北城的延兴门。

  那里甲仗森森,层层守卫着紧闭的城门,连箭楼上都布置了□□手严阵以待。

  车驾继续毫无顾忌地径直向前,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减速都没有。

  一骑彪骑越阵而出,徐徐迎过去。

  马上的人身形轩昂,附上鲜亮的衣甲,更张扬出一股凌厉十足的威势。

  一边风驰电掣,一边缓步从容,却又像针锋相对。

  两下里越来越近,仍是谁也没有避让的意思。

  终于,在相距仅有三丈远的地方,那乘车驾勒马停了下来。

  珠帘卷起的同时,那骑彪骑也到了窗前。

  “臣惊扰车驾,还请昌乐郡主恕罪。”裴玄思倾身抱拳,却没下马。

  “原来裴将军记得我,还以为早忘了呢。”

  隔着一层透薄的轻纱,车内妆容精致的女子“嘻”声轻笑,又别具风情地拿团扇掩唇。

  裴玄思微微垂眸,不着痕迹地避开薄纱后那道打量的目光:“臣恭迎不周,惶恐得紧,但圣命说得明明白白,京师各门一律封禁,任何人不得出入,郡主若有要紧的事,臣即刻派人护送。”

  他面上一派恭敬,其实却是隔山隔海地应付,暗里还有把人往回赶的意思。

  “呵,这些个圣旨皇命,都是说给平头百姓听的,真要想去哪里,难道还有人拦得住我徐允贞么?”

  车内玩笑似的话中也有意无意露出锋芒,但只是一瞬,语声便又恢复了那种冷媚的软腻:“也罢,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好让裴将军为难,反正今日天也不大好,索性便不出去了,不过么……”

  团扇从窗边伸出来,撩开那层薄薄的隔纱。

  徐允贞微探着头,嫣然望他:“这会子实在闷气,也无聊得紧,咱们许久不见,裴将军不如下马上车来,陪我说说话。”

  裴玄思随着胯下的战马挪了挪身子,阴郁的天光照不清眸色,却给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冷峻。

  徐允贞着意在他唇上齿痕隐现的伤处多瞧了两眼,唇角挑蕴着笑,抬手在鬓边不经意地轻抚,一支簪花倏然从发髻间滑落。

  她一声轻呼,刚要漫窗朝下看,那簪花却着了魔似的,没等落地就在半空里一弹,捏在了两个纤长的手指间。

  “郡主小心拿好了。”裴玄思淡声伸出手,把东西递回到她面前。

  别说是下马了,居然连腰都没弯一下。

  徐允贞看他的眼神微狭:“裴将军当真不愿上来?我这车驾在京里还没有去不了的地方,可不是谁想进都进得来的。”

  这不光是在招引,还透着当面点拨的意味,暗指若是应了她,便有了靠山,以后在京中就可以青云直上,畅通无阻。

  裴玄思浅浅地扯了下唇,眼中依旧止水无澜,抱拳道:“郡主盛情,只是臣这点微末身份,实在不敢僭越,况且军令在身,贻误便是死罪,还请郡主见谅。”

  虽然仍是正色拒绝,但话里的恭敬却又不像是铁板一块。

  徐允贞颔首轻点,接过珠花:“裴将军知道,我向来都不喜欢人太过谦了,随心随性才最好。行了,今日便说到这里,哪天想通透了,不管是我这辆车,还是潞王府的大门,始终都为将军敞开着。”

  “臣惶恐,恭送郡主。”

  裴玄思恭然应得滴水不漏,没再多言,策马让到一旁。

  车驾调转方向,循着原路不急不缓地扬长而去。

  薄纱掩闭,珠帘也重新垂下。

  徐允贞那抹笑还饶有兴味地噙在唇角,回身瞧着坐在下首默声不语的人,伸过脚去杵了一下:“怎么,吃醋了?还是……怕他刚才真的上来?”

  薛邵廷隐去眼中的不悦,干干地扯起唇角:“我不过是替郡主不值,这姓裴的天生一副死硬的脾气,既不识时务,也不配抬举,以后冒犯的地方恐怕还多着呢。”

  “嘁,这可不是废话么?要是勾勾指头便来这么容易,八成我这会子早就腻了,还用得着费这些心思?”

  徐允贞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旁若无人的半躺在软塌上,跷起的脚在他眼前来回晃荡。

  “不过,他也不见得像你说的那样,是什么铁石心肠,你没见他嘴上的伤,一看就是被女人咬的,嘻……表面上装得一本正经,背地里也是个风流胚子,也不知在榻上使了什么坏,把人都惹急了。”

  她忍俊难禁地说到妙处,终于“噗嗤”笑出声来,好半晌才止住,瞥着眼道:“这么看来,裴玄思的娘子也不是娇滴滴的性子,真泼辣起来,我怕你降不住呢。”

  薛邵廷笼在袖筒里的拳头攥得越来越紧,隐约能听到骨节挫响:“这个,臣自能处置,就不劳郡主费心了。”

  他脸上一派平静,可眼底燎起的火已经掩藏不住了。

  徐允贞自然都看在眼里,拿脚趾一下一下点在他肩头上:“几句笑话,不过是提醒你而已,犯不着生气吧。再说了,你可是堂堂的英国公世子,跟他这小小的三品统军一般见识的争个什么劲啊?”

  她说着,起身挨到近处,笑吟吟地抬肘搭上他肩头:“难道……就为了那个叫姜漓的女人?”

  薛邵廷也转过头,望她的眼神一片幽沉,像早已揣摩透了这话里的深意,唇边却慢慢勾起油滑的笑:“郡主不也舍不下那个裴玄思么?”

  “大胆,我看你是讨打了。”

  徐允贞凛眉“哼”了一声,佯怒着在他脸上轻轻扇了个巴掌,撤身坐回去时,脸上已不见了笑意,正色瞧着他。

  “听说陛下降了旨意,谁擒获行刺的贼首,就可以官升三级。这件事我不管,随你们怎么去争,最后谁输谁赢也无所谓,可我有言在先,不管怎么样,千万别趁机打裴玄思的主意。只要你听话,我有的是办法帮你抢到裴玄思的老婆。”

第22章 踏枝间 她真的走了。

  风停得时候,雨终于来了。

  别看漫天黑云乌压压的吓人,落下来却是纤丝氤氲,倒像是水汽重过了头的雾。

  这种雨最是恼人,一开始还不在意,等回过神来,衣衫上下早就被淋个半湿了。

  “这该死的贼老天,临走还跟咱们做对,真可恶!”

  迎儿一边骂着,一边搁下两手东西,慌不迭地撑起伞来遮雨。

  姜漓两边肩头已经被淋透了,却依旧全无所觉似的,怀里抱着那只狮子猫,一路走到雨地里,又忍不住蓦然回首。

  裴府高大的将军门巍然立在那里,可仅仅向里十几步,便是一片水雾空濛,怎么也望不到深远处。

  这道门,她从小不知道出入过多少次,早已深印在脑海中,甚至哪块青砖缺了口,哪些铜钉上有锈斑都能说得清楚。

  那时候每次离开她总会心心念念,盼着下次再来。

  相隔十年,现在又一次从门里出来,这回不是匆匆小别,而是真的要走了。

  虽说还有些恋恋不舍的念头,但还会回来么?

  到了这个境地,她已经不再存着什么盼望。

  眼眶莫名又开始酸胀,那只猫儿不停在怀里“喵喵”的叫着,抬着前爪在她身上轻抚,似乎也能体味此刻的心境。

  的确呆不住了,姜漓转过身,从迎儿手里接过两件行李,跟她合撑着伞往前走。

  背后忽然有人高声喊起来:“少夫人……少夫人……”

  她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裴府的老家院正从那片弥漫的雨雾中奔出来,赶着脚步追到门口:“少夫人且慢,眼看着正赶上来雨,你们这么走怎么行?等老奴先去寻辆车马来。”

  听说她要走,裴老太君当即就准了,可是连辆送人的车都不愿派,就算别处找来又有什么意思?

  姜漓的心凉了,自然也就看淡了。

  “不必麻烦了。”她叫住正要往巷外去的老家院,“城中到处戒严,去哪里寻车马?就算寻到了,也不能通行。反正路也不甚远,我们走一走无妨。”

  老家院转回来,满眼求肯地望着她:“那就暂且别走了,等……等公子回来,说不准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转圜?

  若等到裴玄思回来,她再也走不了倒是确信无疑。

  那样的日子,她还能撑得下去吗?

  姜漓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有些事,一旦出了,便无可挽回,郎君和我都心里有数,况且老太君那里都安排妥当了,以后……她老人家和郎君身边也不会少了人服侍,我留下无益,反而还是走了的好。”

  她顿了顿,微微欠身:“这么些日子,多承照料,今日又蒙相送,就此谢过了。”

  老家院两眼垂泪,跪在地上叩头:“少夫人这话真是折煞老奴,你这菩萨一般的好人,公子他究竟为的什么,唉……真是没福。”

  姜漓此刻看不得人哭,和迎儿匆匆告辞而去。

  刚走出巷子,雨势便陡然大了些,一簇簇的卷进伞下,衣衫很快就被打得透湿,浸着水越来越重,缠裹在身上,只能拖着步子朝前走。

  两人提着东西互相搀扶着,正狼狈不堪,远处忽然传来马蹄践水飞踏的声响。

  一辆翠锦罩帷,镶金缀玉的四乘马车迎面驶来。

  姜漓瞧了一眼形制,认得是皇族宗室的车驾,怕冲撞了惹出事来,赶忙拉着迎儿向旁避让。

  那车驾转眼就到了近处,马步渐渐徐缓,竟在路边停了下来。

  雕镂精美的红木前门打开,薛邵廷探出身来望了一眼,脸上起初那点诧异瞬间变为错愕,当即撑伞跳下车,快步走到面前。

  “还真的是你,怎么在这里?”

  他把伞举过去,遮在姜漓头顶,打量着她,微皱的眉越揪越紧:“赶这么急要去哪?该不会是……”

  “我……嗯,不过回家省亲而已,就不劳薛将军动问了。”

  姜漓没料到此时会赶巧碰上这个人,自己现在这副狼狈相都被瞧在眼里,生怕他真的问起什么,草草答了一句便要走。

  薛邵廷愈发狐疑:“省亲?除了令尊令堂以外,你在京里还有其他亲眷?”

  之前话一出口,姜漓也觉出回得不妥,只得改口道:“薛将军误会了,我是说回京以来还没有拜祭父母,安放牌位,因此特地回家一趟,薛将军公事繁忙,不必在意,告辞了。”

  赶着这般天气,手上全是行囊,哪有一点去拜祭的样儿?任谁都瞧得出是在敷衍。

  她半句也不愿多说,像要落荒而逃,才刚转过身,就被一把拉住。

  “若我记得不错,府上原在北面贤和坊,隔着大半座城,似这样走几时才能到?我送你吧。”

  薛邵廷攥着她的手腕,侧眸朝路旁的车驾示意:“我刚从宫里来,蒙圣恩特准乘舆驾出入,在城中各处行走都方便些,没有旁人在,不碍的。”

  “多承将军好意,不用了。”

  姜漓莫名有种受辱的感觉,一刻也不想多呆,撤着身子使劲想把手抽出来。

  “这又何必,我只是想帮你,并无他意。”薛邵廷越拉越紧,语声恳切。

  “你撒手!”

  姜漓挣脱不了,回头瞪着他,冲口吼出来。

  这副红了眼的模样是薛邵廷没见过的,一时愣住了,手上那股力道不由自主地卸了。

  下一瞬,那条看似柔弱纤细臂膀毫不迟疑地甩开他。

  “我之前说过了,请薛将军不必费心在我身上……我的事也不用将军过问。”

  姜漓那股子狠劲似乎随着刚才的一吼消失殆尽,淡声丢下这句话,扭头便走。

  全身衣衫从内到外早已经湿透了,肩头和手上的行囊越来越沉,脚下也跟灌了铅似的,怎么走也走不快。

  “好!你说不过问就不过问,那我即刻差人持军令去唤裴玄思,叫他来管!”

  薛邵廷的声音在背后也蓦然高起来。

  姜漓身子一颤,霍得转身,见他正大踏步朝车驾走去,忍不住咬牙:“薛将军非要这般逼我么?”

  “我也说过了,不是逼你,是帮你,别无他意。”

  薛邵廷停步回头,目光忱挚地望着雨中落魄的人。

  相隔十来步远,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这时,一旁始终没言语的迎儿凑过来,窃声道:“娘子,从这里回府路还远着呢,奴婢倒是无妨,可你若再淋上片刻,少不得要大病一场,要不……先应了吧,他虽说不是什么好人,但再怎么着,也比那姓裴的强些。稍时我盯着,实在不成还有这猫呢,到时候让他跟刘攸宁一样,也闹个满脸花。”

  姜漓怔怔的没了主意。

  她不想受这份恩惠,更不想让薛邵廷以为有可乘之机。

  或许是因为,自己现在的身份依然是裴玄思的妻子,又或者心里根本就没有放下过任何东西,不然怎么会心痛如割?

  可是,为了一个虚名死撑着,又有什么好?

  或许这就她的命数,料不到,躲不开,想逃,也容不得你真逃掉。

  她看着迎儿那张余肿未消的脸,雨水淋得眼都睁不开了,怀里那只猫也被打湿了,乱糟糟的瞧着又是可怜,又是滑稽。

  姜漓慢慢吁出那口气,重新望回对面,眼中一派光风霁月:“那,就多谢薛将军了。”

  “些许小事,不必言谢。”

  薛邵廷双眸一亮,脸上盈起笑,过去帮忙撑伞提了东西,护送着上了车驾。

  姜漓本以为他定然要跟着上来,谁知回头看时,却见他对驾车的宫奴吩咐了几句,便撑着那把伞退到一旁,闪开了道路。

  她大出意料之外,隔窗见薛邵廷冲自己挥手作别,车驾走出老远,还站在雨地里目送。

  迎儿探头瞧了好久才转回来:“娘子,这个人居然肯避嫌,倒也算不错呢,早知是这样,咱们就不用提心吊胆的提防了。”

  “一会是坏人,一会又是好人,在你眼里也未免变得太快了。”

  窗外的一切浮光掠影般闪过,姜漓漠漠地望着,打趣似的低叹,又像在喃喃自语:“今天上了这辆车,明日真不知会是条什么路了……”

  雨果然越下越大。

  城墙内的沟渠暗闸一时泄不净,水位眼看着慢涨起来,开始在街市间四处漫淌。

  一道狭长的闪电斜斜划过,恰好晃亮了城楼上的高悬的牌匾,“景曜门”三个字的笔画如刀似枪,在高耸的壁垒间蓦然显出几分狰狞的味道。

  几百名身着乌锤甲,腰悬利刃的禁军卫士冲过积水横流的青石路,奔向对面的城门。

  那边同样是人影幢幢,甲仗森森。

  两下里渐渐逼近,剑拔弩张,雨水湿蕴出的泥腥味都忽然显得异常冲鼻。

  那些乌甲卫士在玉带河边停下,甲阵中为首的一骑不急不缓的走来。

  裴玄思刻意等他过了桥才迎上去,依着规矩行礼:“末将见过大将军。”

  “免礼。”

  薛邵廷跨在马上打量了他两眼,又四下瞧了瞧,叹声笑道:“裴统军不必搜检,也不必巡城,整日只要看好这扇城门,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呵,如此清闲,真是让本将军好生羡慕。”

  这副讥讽的口吻在意料之中,谁都听得出来,但裴玄思却从中品出一丝暗藏玄机的味道。

  他一时猜不透,不紧不慢道:“末将职小才疏,只能当此闲差,昨晚是大将军当值宿卫,宫中才安然无恙,末将这点微末本事也才有用武之地。”

  明着像阿谀奉承,暗里却直戳对方的心窝子。

  又一道闪电袭来,光曳处同时照亮了两张俊朗生威的脸,眉眼间看似波澜不兴,却又杀意凛然的针锋相对。

  电光暗去,薛邵廷“哼”声将手一摆:“罢了,陛下口谕,北城防务由东宫六率和侍卫亲军接管,神策军即刻调往南城守备,裴统军,还不快预备换防?”

  他居高临下说完,别具况味地横了一眼,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裴玄思凛着两眼寒光转回身,张怀也恰好从邻街飞驰赶到,下马迎面奔来。

  “兄长!”

  “稍时再说,传令调防。”

  “兄长,等不得!”张怀奔到身边,瞪着眼焦急万分,“大嫂今早收拾行囊出府去了,老太君二话没说,张口就准了。”

  裴玄思身子轰然一震,像被夺了舍,双眼直愣愣的,半晌才回过神。

  “去了哪里?”

  “就是北城这边,贤和坊娘家。”

  “北边娘家……调令让我去南城,薛邵廷,呵……”

第23章 金错刀 裴玄思,真是好心机!

  乌云沉压,已经分不清是晨还是夜。

  雨声漫耳,四下里一片昏默,只有城门边那间值房里亮着微弱的光。

  两个漆黑的人影从暗处闪出来,蓑衣下的大叶甲片泛着水淋淋的光,左右拖着一个浑身瘫软的人快步走来,在门上轻叩了三声。

  半晌,听到里面轻促的咳嗽声,才推门进去,将拖来的人扔在地上,随即又躬身退了出去。

  门掩上之后,聒噪的雨声立时小了,逼仄的房内弥散着一股清淡,却又清晰可辨的薄荷气。

  倒在地上的人像滩烂泥,背心血迹斑斑,还异常的向下凹陷,显然是被敲断了脊骨,手脚再也使不出力气,已经是个废人。

  他疼得面目扭曲,颤抖着勉强仰起头,望向坐在对面椅子上悠然品茗的人,脸上的痛苦瞬间转为惊愕,又仿佛难以置信。

  “呵,瞧出什么来了?要不要再看清楚些?”

  裴玄思唇角淡哂,手里托着那盏茶,附身垂近。

  “你……你……你是,裴太尉的……”那人瞠圆着眼,浑身抽搐,虚软的手竟然有了知觉,颤巍巍的手一点点朝他伸过去。

  “总算认清楚了,那就好,这么多年你们就算没白活了。”

  裴玄思好整以暇地拿盖子刮着茶盏,瓷料划硌出的声音像在骨缝间磨蹭,听得人遍体生寒。

  随着清脆的磔响,盏盖应声碎开尖锐的一角,转眼就豁开了地上那人的喉咙。

  张怀这时推门进来,刚好赶上这光景,不由一惊。

  “这……咱们好不容易抓到个点子,正好顺藤摸瓜,啧,兄长这是为什么?”

  裴玄思把缺了口的茶盏往桌上一丢,厌弃地拂着手,眉眼间是舒展的畅快:“怕什么,不过是个小喽啰而已,那伙人大概藏在哪里,我已经心里有数了。”

  “兄长知道了!”张怀立时转惊为喜,“在哪里?我这便带人去擒拿这帮反贼。”

  裴玄思摇头淡笑:“那地方虽然离城不远,但隐秘在山里,轻易找不到,大张旗鼓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得我亲自去一趟,况且要去也必须经北门出发,瞒不过薛邵廷那厮,所以这事还得小心计议。”

  说得都是理,可又高深莫测得让人猜不透。

  张怀一边琢磨,一边探着口风:“那咱们现在……”

  “不急,先瞧瞧形势再说。”

  裴玄思站起身,走到窗边。

  雨势又开始抬头,一阵比一阵疾,几乎毫无间隙地拍打在窗棂子上,牖扇中间锁不住风,从缝隙里直窜进来,恍然竟是入冬似的寒凉。

  他倒像极是享受,手搭在窗台上,指尖和着那雨声一下下敲着节拍。

  “我估摸着,这雨也快下到头了,你有件更要紧的事做,稍时骑上我的马,去一趟北城贤和坊,想法子把你大嫂接回去,可也别硬来,她不理,你就耗着,直到开口答应为止。”

  窗外渐渐有了些亮光,但和凝重的昏暗比,还是显得微不足道。

  偌大的厅堂依旧只能靠堆砌烛火来照亮。

  中堂下铺着长案,薛邵廷散发垂披,半袒着上身,盘膝坐在软垫上,悠然端详着手中那把光润如水的长刀。

  片刻,他入定似的双眼终于有了动静,蓦地里向旁一瞥。

  身边只披着轻纱的女子当即会意,媚眼含笑地将手中的托盘捧到他面前。

  薛邵廷先拿棉巾在刀身轻轻拂擦了两遍,然后点上鸊鹈膏,用鹿皮包裹着来回用力搓揉。

  不一会,冰冷的刀刃慢慢温热起来,上面澄亮的光可鉴人。

  他似乎满意了,又朝旁边的女子挑颌示意。

  三下拊掌之后,立刻就有两名禁军卫士拎着一个身穿囚犯号服的人进来,扯过春凳,将他面朝下横着摁在上头。

  薛邵廷连眼也没抬,慢悠悠地站起身,衣衫凌乱地走过去。

  几乎同时,厅门外又有一名身披重甲的校尉神色匆匆地进来。

  “人抓到了么?”

  薛邵廷双手握着刀柄,将刀刃搁在那囚犯的后腰上,比量着下手的位置。

  “嗯……”那校尉这时却胆怯起来,暗觑他脸色,支吾道,“回大将军,咱们去晚了一步,人被神策军那边抢先……”

  提心吊胆说到这里,冷眼就不出所料的瞪了过来,吓得他唯唯诺诺,连声叫着“恕罪”。

  薛邵廷鼻中重重喷出那股气,面色稍和,似乎对这事也并不怎么在意,目光转回那把刀上,提起来蓄势上下虚劈。

  “你现在就去,就说传殿前司的军令,让裴玄思亲自带上钦犯,即刻来见我。”

  “这……那厮现下怕是不在南城值所。”

  薛邵廷霍然转头:“你怎么知道?”

  那校尉凑近低声道:“属下认得他那匹马,亲眼瞧见人往北城去了。”

  话音落时,长刀也倏然砍下,将那囚犯连同身下的春凳生生劈成两截。

  薛邵廷寒眼轻哼,舔唇睨着刀尖上垂悬的血滴:“裴玄思,是你非要不自量力跟老子做对,那就怨不得我了。”

  雨真的停了。

  几道光扯破重重堆积的乌云,终于让这片阴郁的天地有了几分生气。

  姜漓吹熄了灯,把拓好的香膏填进篆槽里,细细压平,再用香铲轻轻把边模敲松,小心翼翼地拿起来,紫铜炉内便留下一朵栩栩如生的“波慕红莲”。

  她唇角蕴起笑,扫去余灰,用草香点燃,扣上竹叶雕纹的炉盖,双手捧着,起身走上露台。

  迎儿正不知听张怀说了什么,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见她出来,赶忙住了嘴,上前从她手里接过香炉。

  “我又没说什么,瞧你吓得。”

  姜漓忍俊不禁,悄声道:“你这丫头,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还害什么羞?张怀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又有军职功名,该是良配,若他也有意思的话,便寻个吉日,让你们两个成了这桩好事。”

  迎儿听得满面通红,急得直顿足:“娘子你……你说的什么话,我这辈子都守在你身边,跟他做什么去?我,我……哎呀,我烧菜去了!”

  说着,把香炉搁在木几上,飞也似的奔进了厅里,引得张怀不明就里,一个劲地探头张望。

  姜漓掩唇一叹,笑容在脸上淡去,坐到躺椅上,看着香炉铜镂的缝隙间袅袅飘出水瀑般湍流的烟气,阖眼轻嗅,慢慢向后靠。

  露台下是安然如镜的玉带河,对岸的街市,巍峨的城楼,再远处的苍穆群山都尽收眼底。

  在京城中,这也算是绝佳的景致了。

  回想上次这样闲适看景的日子,虽然不过匆匆一年而已,但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或许只有这时候,她才变回了原来那个风月淡然的姜漓。

  “你去找迎儿说话吧,我,是不会回去的。”

  张怀闻声回头,醒觉失态,闹了个臊眉耷眼。

  他清了清嗓子,上前恭敬立在一旁:“兄长已经吩咐过,大嫂若不答应回去,便不许我离开,真这么走了,叫我如何交差?还望大嫂垂怜,免了我这顿罚。”

  姜漓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摇头扯了扯唇角。

  “不用拿这话来催我,你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情同手足,就算我不回去,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张怀被噎得一愣,搔头为难起来,叹声道:“不瞒大嫂,兄长其实比谁都惦记你,就说上次你大病那场,起初我也气兄长那般所为,可后来却见他整夜守在你房外,这还不是打心眼儿里挂念么。”

  “这我知道。”姜漓仍旧不以为意,“他或许还惦记我,但恨我却比这深得多,又有什么用处?”

  张怀不由激动起来:“那大嫂又是否知道,在北地牢城营里那些年,兄长几乎每晚都在梦里‘阿漓,阿漓’的叫你,我躺在旁边听了不知多少次,难道这也是假的么?”

  姜漓知觉胸口锥刺的一痛。

  思念不得,辗转成狂,只能梦中相寄,这十年她又何尝不是?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相爱成仇?

  都是因为当年那场变故。

  他没错,她也没错。

  错的是天道无常,造化弄人,如今还能说什么呢?

  张怀见她凄然不语,知道多少有点被说动了,赶忙趁热打铁:“其实兄长是要亲自来的,只不过宫里这档子事,皇命在身,由不得分心,稍有不慎,不光没有功劳,还要治罪,大嫂若是还念情,就请随我回去,莫再置这个气了。”

  姜漓睁开眼,咬唇默然半晌,终于还是没有点头,望他淡淡一笑:“你还是先回去,就说话我想暂且静一静,请他安心办好公事,也顾着身子,待过了这一阵……有话再再慢慢说。”

  到头来还是没答应。

  张怀不禁为难,刚想再劝,耳畔忽然掠过风响,一道矫健的青影翻过院墙,以为是什么贼人,刚要动手,回头就看来人轻飘飘地落在露台上,竟然是薛邵廷!

  “薛将军!你怎么……”

  姜漓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不请自来,而且还直接进了内院。

  “姜家娘子稍安勿躁,我来是有话要问张护军。”

  薛邵廷和颜回了她,转过头寒着眼冷笑:“寻遍整个南城都找不到裴玄思的影子,你却骑着他的马到了这里,说,裴玄思人在哪里!”

  张怀听他竟然不以“裴夫人”称呼自家大嫂,不由心头怒起,但毕竟职位低微,场面上不好发作,况且这话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正寻思怎么应付,河对岸忽然一阵喧闹。

  三个人同时转眸,只见数十名衣甲鲜亮的刀斧手正押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走上石桥,后面还跟着一队骄悍的骑兵。

  为首的那个身披赤鳞明光铠,威风凛凛的昂然策马前行,俊美的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

  薛邵廷冷“哼”了几声,仰头大笑:“我说呢,原来他裴玄思早就探出那伙钦犯的下落,自己抢功去了,叫你张护军顶在这里,就是为了引我来,好从北面出城!哈哈哈,佩服,佩服,真是好心机!”

  “大嫂……我,我不知道,这,这,兄长他怎么……”张怀目瞪口呆,已经语无伦次。

  姜漓怔怔地站着,眼前盈起一层雾,马上那轩昂挺拔的身影连同其他的一切都沉入其中,什么也瞧不清了。

  心里发空,胸腔里好像又变得虚无实物。

  只是这回,竟然连痛觉都没了。

  她摇摇欲坠的转过身,一步步挪向内厅。

  “都走吧,我不想见人。”

第24章 拂霓裳 裴玄思,我们和离吧!

  时节真的变了。

  东天里兆晨的启明现身许久, 天还是迟迟亮不起来。

  外面雨停了,浓云散尽,万里铅沉如许, 莽然是一片萧索无望的世界。

  姜漓还是漠然坐在那里,夜空仅剩的天光照在脸上, 映着发髻间的点点晶莹, 也映着眼眶下濡湿的潮润。

  那不是她的泪,她只是空怅。

  魂像是离了体, 飘来荡去,怎么也牵不回来, 人却是木的, 一双眼空空地望着河上的石桥。

  裴玄思就是从那里得胜回来的。

  那景象她半点也不想再记起, 可他当时春风得意的模样就像深印在脑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于他而言,自己离开裴家本来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却恰好能顺势用来引开薛邵廷, 否则恐怕连张怀都不会来说那些话。

  为了官职前程, 急着向上爬, 值得这么做么?

  把她当作运筹谋划的棋子, 真就连一星半点的顾念都没有?

  其实, 这不是头一回了。

  在颍川那会子, 他不是也用她对付过薛邵廷么?当时那刻意副装出来的夫妻恩爱,光想想都叫人遍身寒栗。

  一直以来,他心里真正念着的不过是那笔血海冤仇而已,曾经的韶光欢娱,缱绻深情,早已被仇恨烧灼成灰, 风一吹全散了。

  只是她,还傻傻地怀着从前的旧梦,懵然沉睡不醒。

  姜漓不由笑出声来,竟然怎么也忍不住,一口凉风蓦地里灌进喉咙,立时咳得惊天动地。

  “娘子,娘子!”

  迎儿闻声奔出来,把罩衫披在她身上,一边捶背帮她镇咳,一边焦急地叫着:“娘子可没事么?别吓奴婢啊!”

  姜漓咳了好半天,脸色一片潮红,泪水不断从迷离的眼眶中涌出来,也不知是哭的还是呛的。

  阴冷。

  寒意随着风钻入衣裙里,又渗进皮肉,在骨缝里游蹿。

  她缩了缩身子,不自禁地揪紧了罩衫的领襟,歇了好半晌,才终于喘过那口气。

  天终于显亮了,一线光漫过高耸的城墙倾洒下来,却照不清她的脸,更暖不开那仿佛凝固在眉眼间的冷色。

  “娘子别再伤心了,快去歇歇吧。”迎儿泣声劝慰,抱着她不敢撒手。

  姜漓摇头扯了扯唇角,连苦笑也疲惫至极,眸光却出奇的沉定。

  “我没事,你去备纸笔吧。”

  煮一瓮香茶润喉,焚一炉沉香安神。

  翘头案上文房齐备,铺开澄心玉版熟宣,提起最爱的诸葛紫毫,在久违的鳝黄澄砚中润饱松烟墨,词句早已暗蕴于胸,落笔便挥洒成文。

  “……今夫视妻如稠寇,妻又何以望夫若鹣鲽,恨憎交缠,哀怨丛生,万难相守……”

  迎儿站在一旁,随着她的笔迹小声诵读,看到这里不由鼓起掌来:“好,娘子写得真好,就是跟那姓裴的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真能有那么容易么?

  不过,倒也无所谓。

  反正已经心如止水,看透了悲喜,耐得住心性,也就不会再生波澜。

  姜漓淡笑了下,手上越写越快,转眼就到了最后的结句。

  院外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嘶鸣,像是有人勒缰停马。

  “啧,这会子又是谁来了?也不管人家愿不愿,当是自己的宅子么,真讨厌!”迎儿眉头大皱,忿忿难平地嘟囔起来。

  姜漓倒不在乎,目光垂在纸上没抬头:“你去瞧瞧,不管是谁,先容我写完这东西,若是拦不住,就随他们喜欢好了。”

  “娘子放心,我才会叫人进来扰你呢。”迎儿满口答应,撸了撸袖子,虎着脸去出了门。

  见她去了,姜漓吁口气,提笔重新蘸了墨,继续写那最后一句。

  很快,外面就听到迎儿粗声粗气,扯着嗓门痛骂:“……你来做什么?娘子不想见你,这里可是我们姜府,快滚!别等我大扫帚赶你……”

  对方似乎没搭理,纠缠声很快响起来。

  “……哎,你站住,不许进去……不行,哎呀,天底下怎么有你这种男人……”

  迎儿的骂声戛然而止,再没了动静。

  但很快,就听到外面廊间流云般辨不清快慢的脚步。

  那声音如同碾冰磔玉,又虚实不清,居然没在廊壁间荡起哪怕一丝细碎的回响。

  尽管迎儿没叫出名字,对方也没有自报家门。

  但来得究竟是谁,姜漓已经清楚得很。

  之前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生出什么触动,可当那脚步声声传来的时候,还是一下一下应和着心跳,不由自主地泛起杂念。

  脚步越来越近,推门那一声终于响了。

  姜漓握笔的手顿停了一下,最后那个珍重的“重”字着墨不慎,异样的拉长了两分。

  她微微蹙眉,脸上还是安然若定的样子,具明了日期后,正要在纸末郑重写下“姜漓”两个字,手中的笔忽然一重,死活垂不下去了。

  长案对面绛红的袍摆戳入眼帘,服色、纹饰都和之前不同了,熟悉的薄荷气却依然如故,此刻显得莫名刺鼻。

  姜漓还是没抬头,瞥着那只攥着上半截笔杆的手,咬了咬牙,暗中用力,想要夺回来,忽然间眼前一晃,面前那份即将写好的文书就被倏然抽走。

  “和离?”

  裴玄思淡声开口,一如既往是那副凉薄入骨的语气,松开握住笔杆的手,展卷浏览:“好端端的,写这个做什么?”

  他微微偏着头,眉间蹙起,真像是浑然不解。

  姜漓平复着心绪,面上同样和风细雨:“我想好了,不愿再这么下去,咱们之间也没什么说的,就此和离最好。”

  “‘积怨难解,夫妻殊途’这种话,不是你一个说了算的,我不认同,凭什么和离?”

  裴玄思“呵”然轻笑,唇角泛起不屑,双手一震,将文书从中扯烂,再冷眼一条条撕得稀碎。

  “你说要清静清静,这一夜过去,也差不错该回去了吧,我可没那么多工夫在这里瞎耗。”

  姜漓静静看着他孩童似的举动,忽然觉得十分可笑。

  “裴玄思,咱们都不是当初那个年纪了,你也不用这么阴阳怪气的说话,文书撕了,我可以再写,你不愿和离,索性依着七出无子那条休了我也成。”

  多少年来,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姓,“当初那个年纪”更含着一股莫名的悲怆,让裴玄思有一瞬的怔愣。

  回神时,他脸上终于少了几分玩世不恭的轻佻,望过来的眼神也有些沉,但唇角依旧挂着凉薄的浅笑。

  “无子?咱们成婚才多久,这条也够不上,要是真着急想要个孩儿,为夫成全你就是了。”

  “裴玄思!你当我是青楼女子么?”

  轻薄的话让姜漓立时红了眼睛:“你再敢像上次那样羞辱我,我便立刻死在面前,叫你背上逼妻自尽的罪名,哪怕不下狱,也就此断了官路前程!”

  “充军、流放我都捱过来了,区区下狱,你以为我会怕吗?至于官路前程,现在这些都是白捡回来的,有什么可惜?”

  裴玄思丝毫不以为意地撇唇,作势像要绕过长案。

  姜漓猛地抓起裁纸的犀角刀,抵在自己脖颈上,泪水淹没的眼眶,一双瞳子竟是瘆人的血红。

  “裴玄思,你怎么变成这样……我从前有多喜欢你,现在就有多恨你!”

  裴玄思眼底霎时波澜汹涌,像被戳痛了伤处,侧脸和眉梢都抽跳起来:“不错,这十年来我都是这么想的。倒是你,有资格说这话么?”

  他缓缓逼出那口闷气,沉声问:“罢了,我真没多少工夫,再问你一次,究竟走不走?”

  姜漓手里紧握着那把犀角刀,慢慢退到柱旁,像打定主意拼死负隅顽抗。

  “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要么和离,要么你直接休了我,或者……义绝也成,反正那段怨仇也正好应了王法里义绝的律条,大不了交给官府去判。”

  她刚决绝地说完,外面轰然乱起来,隐约听到衣甲震颤的窣响,似乎来了不少人。

  “快,快!那坏人就在里头,你们快去抓住他!”

  迎儿的喊声异常洪亮,很快就领着一群持刀披甲的禁军卫士破门而入,一见裴玄思,立时全都拔出兵刃,将人团团围住,但谁也不敢上前动手,似乎对他十分忌惮。

  “本统军自己会走,用不着你们动手。”

  裴玄思淡声送气,语声却如洪钟般震人心魄,围在周围的禁军卫士眼露惊骇,纷纷向后退。

  他目光始终没离开姜漓,那张刚才还不肯示弱的俏脸,此刻已经褪去了倔强,也正错愕不解地望着他。

  “都说了几遍了,我没什么工夫干等。”裴玄思重复着那句话,寒眸脉脉,那抹傲然不羁的笑也蕴着苦涩,“不管和离、休妻,还是义绝,要写多少文书都随你的便,总之别指望我点头答应。”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而去,那群禁军卫士也紧跟着追出门。

  迎儿见人都走光了,慌忙上来夺下姜漓手中的刀,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娘子可没事么?都是奴婢的错,刚才一不小心,被那姓裴的丢在院外,又使坏反锁了门,要不是那班军兵赶来,我都不知该怎么好了。”

  姜漓怔怔不语,脑中回旋的全是裴玄思临走时的那两句话。

  她猛地站起身,不顾迎儿的呼喊,快步奔上露台,扶在木栏上看。

  高墙外,那全禁军卫士正押着裴玄思起行,明晃晃的刀剑抵在他周身要害处。

  他仍旧昂首挺立,腰背没有一丝垂弯,不急不缓地沿路走上昨日得胜归来的那座石桥,背影终于远去不见了。

第25章 踏云行 昌乐郡主请娘子过去一见……

  夜间风起, 寒意袭人。

  明明是晴的,天上却不见星,只有一弯半残的月, 朦胧照着停靠在城外埠头边的三层画栋楼舫。

  河面上水汽氤氲,最顶层的舵楼也笼在那团缭绕的白雾中。

  檐头下, 受了潮的风灯连成一片, 幽异的光漫进那几扇敞开的窗子,立时就被厅内通明的烛火吞没。

  正中的紫檀罗汉床上, 徐允贞正满眼寒霜,手里还捏着一只空空的紫彩斗笠茶盏。

  面前的薛邵廷单膝跪地, 眉毛、下巴间连串滴着水, 湿淋淋的前襟兀自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我上次的话够清楚的吧?”徐允贞柳眉倒竖, 茶盏在手里搦得“咯、咯”直响,“你究竟是聋了,还是当耳边风!”

  薛邵廷被水糊住了眼睛, 半睁半阖的颇有些狼狈, 额角青筋隐现, 但仍旧保持着跪立的恭敬样子。

  “郡主明鉴, 裴玄思暗中严刑逼供, 私杀行刺太子殿下的要犯, 又擅离职守出城, 光这几条就够得上杀头的死罪了,两衙六率那么多双眼睛瞧着,想保也保不住,臣身为上司,若不检举,便与他同罪, 郡主也该知道臣的为难之处……”

  “屁话!”

  徐允贞猛地把茶盏摔在地上,崩得碎渣乱溅。

  “这才几天的工夫,脾气倒涨了不少啊,居然敢在我面前耍起花腔来了!是你中了裴玄思的计,跑去姜漓那里,亲眼见他抓了钦犯回来,当我不知道么?怎么着,见人家旗开得胜,要高升了,就看不过眼了?”

  诛心的话毫不留情地当面甩过来。

  薛邵廷眼角抽跳了几下,依旧平静道:“郡主误会了,臣去姜家只不过是寻找裴玄思的下落,况且他回城之前,罪状便已经查实,上报殿前司了。”

  话音刚落,前襟就被一把揪住。

  他不由自主地仰起头,目光对上那双妖冷的眼。

  “别拿这种官腔来应付我!最后说一遍,你们要争谁高谁低我不管,可要敢使手段动他,便是在跟我作对。”

  徐允贞几乎俯到他鼻尖前,明艳的五官蓦然显得异样扭曲,挑唇似笑非笑,纤长的手指扫过他的侧脸,轻轻划着圈。

  “再敢这么不听话,别说上我的床,就是趴着当条□□的狗也不成了,懂么?”

  薛邵廷眸光聚在她脸上,撑地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臣遵命……不过,臣也劝郡主一句,裴玄思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清脆的耳光扇在脸上,咒骂声随即灌进耳中。

  “混账东西,轮得到你来教我行事么?滚!”

  晨钟响起之后,天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浓墨似的夜色驱散干净。

  许是之前那场雨像把天地彻底浇凉了,这会子太阳升起来,依旧觉不出几分暖。

  姜漓多添了件衣裳,对镜检视了一遍妆容,准备出门时,迎儿又忍不住开始嘟囔。

  “娘子的心也忒善了,姓裴的那么坏,被抓去是罪有应得,由着他下牢定罪去好了,管这档子闲事做什么?”

  这算闲事么?

  虽说已经决意要跟他一刀两断,但毕竟没有正式的文书凭证,眼下两个人依旧是夫妻。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的确狠不下心置之不理。

  况且还有那桩深仇大恨横在中间,即便分开了也抹不去,化不开。

  这笔债当然还不了,但若能在这时候帮他一把的话,多多少少也能抵偿一些。

  或许这样,真到了夫妻缘尽的时候,心里也干净些。

  “我自己有数,你不必担心。”

  姜漓在她手上拍了拍,起身出门。

  外面凉风习习,没留神这一夜,院子里竟落了不少叶子,有些已经泛黄半枯,有些却还是新鲜青绿的,一地铺散在那里,让人感叹这秋意来得太快。

  院门口,张怀已经驾车等在那里,眼圈黑得吓人,一见她,赶忙迎了上来。

  “大嫂,打探到了,兄长昨晚已从殿前司转到大理寺,现下正在狱中。”

  姜漓“嗯”声点头:“那好,就去立政坊吧。”

  张怀应了声“是”,双眼通红,酸着鼻子道:“到底是大嫂惦记兄长,家里面……唉……”

  “家里怎么了?”姜漓踩着梆盘上车,回头问。

  “老太君哭晕了三次,除了念几句‘阿弥陀佛’,什么主张也没有,只叫我快想法子。刘家那丫头一听兄长获罪,立马暗地里打点行装,预备走了,哼,这等无情无义之狗东西,先前居然还一口一个表兄,亏她叫得出口。”

  张怀一脸不屑的愤愤难平,又满眼恳切地望向姜漓:“兄长有些事确是做的不对,可……可也是一心为了兴复裴家,没别的意思。大嫂,你就再原谅他一回,行么?”

  到底是真兄弟,这时候还不忘做和事老,替他说情。

  姜漓已经转回头,撩开罩帷。

  “我和他的事,你不明白,走吧。”

  近午时分,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可面北的屋子照不进阳光,照样还是阴凉凉的。

  桌上那盏茶已经添了几遍水,早变得淡而无味,没一会儿又变冷了。

  门外仍然没什么动静。

  姜漓漠着眼,手无意间不知搓捏了多少边,现在竟有些刺痛。

  她垂眼看看泛红的指尖,叹口气,把手缩进袖筒里掩藏好。

  不知不觉已经干耗了半日,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

  过了好一阵子,窗外的日影越移越远,仿佛在躲着她似的。

  这时候房门终于被推开,待客的仆厮走进来,这次连添换茶水的铜壶都没拎,却抱着她带来作拜礼的画轴,淡着眼近前打躬。

  “我家主人刚回府,小的也替这位娘子把话递上去了。主人的意思是,此案事关重大,自有律法公论,再由陛下定夺,主人身为大理寺卿,更须秉公执法,所托之事实在爱莫能助,如此厚礼也不敢领受,请娘子带回去吧。”

  说着,就把东西往桌上不轻不重一搁。

  嘴上冠冕堂皇,实则却是下了逐客令。

  姜漓不由暗叹,这位大理寺卿原本只是御史台属下的一名主簿官,当年受过不少提携,对父亲向来执弟子礼,尊称一声“恩府”,就是见到小时的她也格外亲切。

  如今官做得高了,父亲也不在了,从前那股热乎劲儿自然也就淡了,连府上随便一个奴仆都敢大声大气的说话。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少不得就是眼前这副样子。

  但她,却不能就这么轻易死心走了。

  姜漓吁了口气,重新捧起那卷珍藏的画轴递过去。

  “烦请家院再去通传一声,就说十万火急,请肖寺卿念及故旧之情,相救姜漓的夫君。”

  “这个……不必了吧,刚才我家主人说得一清二楚,何必多此一举?请回吧。”

  那仆厮早不耐烦了,挥挥手,转身便要走。

  姜漓深吸了口气,叫住他道:“敢问,贵府大公子蒙荫进了国子监,准备明年应考,是不是?”

  “是又如何?”那仆厮回头,眇着眼看她。

  姜漓不紧不慢解说:“这位家院想必晓得,历届廷试中榜者都是京郊东阳书院的学子最多,肖寺卿自然更加清楚,贵府大公子若能入院研读,到时必能金榜题名。巧得很,东阳书院的山长与家父是同窗挚友,曾叫我拜为义父,家父当年在世时曾经鼎力资助书院,只是少有人知道而已,倘若我亲自去求一声,想来不会有什么阻碍。”

  那仆厮听到半截就已经眉开眼笑,这时立刻换了张笑脸呵腰:“好,好!娘子稍候,我这便去禀报主人。”

  “有劳了,事不宜迟,我这就赶去东阳书院,稍时若有消息,请家院到贤和坊知会一声就好。”

  姜漓颔首致意,把手里画轴递过去,转身出了厅。

  她并没真的着急离开,故意走得很慢。

  还没到门口,那仆厮果然就追了出来,满面欢喜地拱手道:“恭喜娘子,我家主人说了,当年承蒙姜太傅提携,尊夫之事,自然义不容辞,不管是陛下那里,还是朝堂上,我家主人都会尽全力周旋,娘子只管放心。嘿嘿……我家公子入东阳书院习学的事,也请娘娘千万多多费心。”

  有了好处,话风就全变了,前倨后恭,竟然没有丝毫尴尬。

  不过,倒也是人之常情。

  姜漓暗自吁了口气,心头的重负稍稍放下了一些,道谢之后,快步出门。

  候在外面的张怀立时迎上来,焦急的探问:“大嫂,怎么去了那么久?姓肖的老儿不肯帮忙么?”

  “肖寺卿答应了,至少他在大理寺牢中应该不会受什么委屈。”

  姜漓脸上没半点喜色,说着又摇了摇头:“只凭区区一个三品官,就算身居要职,想保得万全还是杯水车薪……走吧,去下一处。”

  张怀长长地叹着气:“兄长能娶到大嫂,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要是知道你这般为他奔走……”

  话还没说完,姜漓就横眼看了过来。

  “这件事你不许说,就算他平安出来了,也一句都不许提,记住了么?”

  “这却为什么,大嫂你真就不肯原谅兄长?”

  “跟这无关,你不答应,这事我便就此撒手不管了。”

  张怀说不动她,只好勉强点头应了。

  两人上车离开,沿路刚转个弯,就看前面出口处横着硕大的车驾,将本来宽敞的巷子堵了个结实。

  姜漓隔窗瞧那车驾镶金缀玉的形制,不由眼熟。

  正在奇怪,那车驾里忽然走出一个宫人打扮的女子,上前问道:“车里可是姜太傅府上娘子么?昌乐郡主请娘子过去一见。”

第26章 画楼空 裴玄思:我都瞧不起自己很久了……

  突如其来的邀请, 让姜漓错愕不已。

  昌乐郡主的名号她是知道的,“潞王府”三个字更是如雷贯耳。在京藩王虽然不在少数,但当今圣上的亲兄弟却只有这一个。

  作为近支皇族中唯一的宗室女, 这位郡主自然备受尊宠,除了封号之外, 一切俨然与公主无异。

  可潞王府与姜家素无来往, 这般特地堵着路要召见,到底是为了什么?

  张怀的脸色已然变了, 但姜漓正满心疑惑,丝毫没留意到他神情间的异样。

  她不敢怠慢, 立刻下车依礼问道:“妾身正是姜氏女子, 不敢请问这位嬷嬷, 郡主召见有何垂询?”

  那宫人半老的脸上一副毫无表情的死人相,微微摇头道:“奴婢只管传令,别的不知, 娘子随我来吧。”说着, 转身就走。

  姜漓什么也没探到, 暗蹙了下眉, 只好叫张怀候着, 自己跟在后面走了过去。

  上车穿过间隔的前室, 刚推开红木雕镂的菱花门, 就见一个头戴七翚二凤冠,身穿云凤九翟衣的艳妆女子,端坐在罗汉榻上。

  姜漓此时早就看出,这就是那天雨中薛邵廷让给自己的车驾。

  那时他说什么是宫里特旨准许乘用的,现在看来这种谎话实在可笑,而且照此推测, 他跟眼前这位郡主的关系恐怕也是非同寻常。

  这世上的人,从来都是为了一己私欲而花言巧语,哪有几个肯说实话的,更不用说真心了。

  她没去细看对方的样子,照着规矩盈盈下拜。

  “吴门姜氏女,姜漓,谨祝郡主万福金安。”

  对面却半晌没有声息,像故意想让她多跪一会儿,又像是在着意审视打量,要彻底把人窥看得清清楚楚。

  “不必多礼,你起来坐吧。”

  片刻,徐允贞才慢声淡气地开口。

  姜漓撑着已有点酸疼的手直起身,看她冲旁边的椅子比手,于是也不再假模假式的恭谨,称谢之后就过去坐了下来,直截了当问:“不知郡主召见,可是有什么垂询?”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偶然打听到姜太傅还有后人在,一时兴起,就想着寻来见见,聊几句闲话而已。”

  徐允贞轻描淡写地一笑,搭手斜靠在侧板上。

  “想当年小的时候,姜太傅给太子殿下开蒙讲学,我去东宫也找不着人玩,只好坐在一边听,时候长了,不由自主也记了一肚皮的《诗》、《礼》、《春秋》,祖宗圣训,后来干脆就和太子殿下学样,跟着一起叫姜先生了。”

  说到这里,又颦眉转而叹惋:“后来年长了,毕竟男女有别,不能再随随便便往东宫里跑,自然也就看不着姜先生了。那年冷不丁地听说他染病仙逝,我还难受了好一阵子,想想最后也没能见一面,唉,真是……”

  姜漓听她述说这些陈年旧事,也被勾起了当初父丧的悲痛,可总觉得她这番云山雾罩的话隐含深意,心头不由更多了两分警觉。

  “多谢郡主挂念,家父身居朝堂,又蒙圣恩委以重任,自然要尽忠职守,但求无愧。”

  她答得恭敬得体,却又不咸不淡,刻意没露出丝毫情绪。

  徐允贞这时又将身子前轻,与她挨近了些:“若从姜先生那里算起,咱们两个其实也不外道,今日就权当是姐妹间说话,不必如此拘束。”

  区区几句话,就硬把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拉成了知己故交似的关系。

  她脸上早看不出半点唏嘘惋戚,笑吟吟道:“听说妹妹已成婚了,夫君就是前朝裴太尉家的公子,可没错么?”

  陡然提起裴玄思,姜漓登时心头一紧。

  潞王府在京城手眼通天,就算薛邵廷没提过,也早该查到他们两人是夫妻,这般明知故问着实透着怪异。

  不过,今日特意相见的目的,也差不多露出真章来了。

  她仍旧不动声色,只略略点头,应了声“是”。

  “哟,这可这真是太巧了。”

  徐允贞拊掌一笑,摸过团扇摇起来:“不瞒你说,我跟裴公子也有些缘分,妹妹你八成应该听说了,年初的时候北境三镇边军闹饷,有人挑头闹起兵变来,一路南下抢了不少州府。那会子刚过上元节,我趁着开春正外头玩,正好被围在城里,本以为要失身陷贼了,没曾想赶上裴公子率军赶到,杀散了那伙叛军,亲自救我出城,又护送回京,唉……我这辈子真是从没见过如此英雄了得的人。”

  她入神回思似的轻叹,毫不掩饰眼中的倾慕。

  “妹妹能嫁这般出众的夫婿,当真是叫人羡慕。我便不成了,咱们圣朝天威浩荡,周边都是些不入流的蕞尔小国,犯不上让我去和亲。想就近寻个可心的吧,京里那么些高门大姓,名流新贵,挑来拣去,到最后竟然没一个看得入眼的,弄得我都不知该怎么好了。”

  她说话时,一直暗觑着姜漓。

  那张让她初见便觉惊艳的脸上静水无澜,始终是一副恭敬聆听的样儿,没有惊讶,也没有悲伤,甚至连昭示心绪的眨眼也没有动一下,反而坦然不以为意。

  “郡主过誉了,率军平叛,营救郡主,是他尽忠社稷的本分,哪个做臣子的不该如此?要说优点,他这人怕也就这条优点了,臣女识得他十几年,又做了一年夫妻,还真没瞧出什么旁的好处来。”

  徐允贞有些没料到她会把谦辞说到这个地步,活脱脱就像自己视若珍品的一件东西,竟被她当成手边的家常物件一样。

  她不禁有种铆足了劲,却乱拳打在棉絮上的感觉,心里憋着股气,语声略沉:“这话就太过了,哪有做妻子的不替自家男人说话的道理?裴公子入狱的事,我也听说了,刚才看你从那巷子里出来,定然是去求大理寺那个寺卿帮手的吧,这不好,若有人闹到朝堂上,免不得落了口实,万一触怒了陛下,就适得其反了。不如这么着,妹妹若是不反对,事情便交给我,包保叫裴公子毫发无伤的出来。”

  这说的不光是事,更含着连人也一并交出去的意思。

  姜漓冰雪聪明,当然听得出来。

  她暗暗吁了口气,起身行礼:“郡主如此垂爱,臣女……便就此叩谢了。”

  答应是答应了,但却跟弃如敝履似的,几乎不假思索。

  徐允贞听着很不是味儿,就像刚才说了那么老半天,到头来也没将这女人拿捏住,弄得自己殊无得胜之喜,当下没耐烦再耗神了,说过两句场面话,就准她下了车。

  车驾远去。

  姜漓缓缓转身,一点点挪着脚步往回走,脸上那副淡然无谓的表情再也绷不住了。

  难受。

  一股没法言喻的堵噎感闷在胸口,把嘴唇咬得生疼才勉强抵受住。

  其实,这样不是更好么?

  既然有宗室贵女垂青,根本就不必她低三下四地去求谁,以后身份尊崇,扶摇直上,子孙绵延昌盛,更可以把她这个人忘了。

  所以,趁正好这个机会断了吧,从此两宽,一了百了……

  正午的太阳恰是炽烈的时候,晃得眼前白茫茫的。

  她脑中一阵晕眩,脚下打了个趔趄,将要跌倒之际,被迎上来的张怀扶住。

  “大嫂!大嫂,你怎么样?那郡主……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喊声异常焦急,关心之外更像是早就知道内情。

  姜漓已经没力气再想什么,任凭炫目的日光曝洒在脸上。

  “放心吧,他……没事了……”

  申时刚过,天色便沉了下来。

  巍然耸立的高墙之内守卫森森,哨塔林立。

  从那扇刻着狴犴兽首的铁门进去,便是一条幽然狭长的石墙巷道。

  四下里暗如地底,隔着老远才有一盏萤虫似的灯,一重重铁栅内,滚滚恶臭扑鼻而来。

  沿路往里走,巷子尽头那间牢房却是桌椅俱全,一派整饬,杯盘碗碟内是上好的酒菜,连床榻上也铺着崭新的被褥。

  张怀在铁栅外站了许久,裴玄思才从气窗下踱回来。

  “见了就见了,没什么了不得,既然那么说了,咱们也不急,索性就静观其变。”

  张怀纠蹙着眉头看他:“兄长,你真就信那个昌乐郡主的话,还是你……”

  “信?呵,当初在牢城营里,我就跟你说过,这辈子咱们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裴玄思坐到椅上,端起酒杯饮了半口,抿唇回味。

  “之前来不及跟你说,那天我在城外山里生擒那帮刺客,当时就叫他们写下自供状,一份我留着,另一份这会子肯定早就摆到御案上去了,那些人全都是前朝故太子的旧党,皇帝老儿不傻,想在金殿里坐得安稳,可得好生掂量掂量轻重。那份供状就藏在老地方,你要妥善保管,以备不测。”

  一口气交代完,却没听张怀应声,回头见他不以为然地生着闷气,不由也蹙起眉:“怎么了,听见没有?”

  “兄长,大嫂为你到处奔波,和那郡主见过之后,人伤心成那个样子,你就不问一问?”

  张怀忿忿不平,语声也粗起来:“你瞧瞧牢里这些东西,难道御赐恩赏么?这都是大嫂费劲心力替你求来的呀!”

  裴玄思偏头睨着他:“既然有心去找她,就算没有这次,早晚也跑不掉。”

  张怀红了眼,冲口怒道:“兄长!大嫂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你若对不起她,我……我真瞧不起你!”

  吼声在逼仄的牢笼间回荡出洪钟般的巨响,很快又被幽深的巷子吞没。

  裴玄思慢慢转回头,漠漠地垂望着手里那盏残酒。

  “瞧不起?呵,我都瞧不起自己很久了……”

第27章 玉京秋 他魂牵梦萦的人,不见了……

  夜风渐起, 顺着那溜直棂窗透进来,撩得烛火轻摇。

  灰淡的影子压着一地散落的衣衫,又顺势蹿跳上雕花拔步床扭晃不止的帐幔。

  匆匆片刻, 颤动便归于沉寂。

  薄纱帐幔被扬手撩开,薛邵廷俯腰拾起短褌套上, 刚要起身, 就被一只玉笋般的手拉回了床上。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才这三下两下便不成了,神不守舍的, 只顾想什么呢?”

  徐允贞毫不遮掩的玉体横陈,支颐乜着眼斜觑他。

  这春色无边的景象, 任哪个男人看到, 都会立时血脉偾张, 把持不住。

  可薛邵廷却欲念索然,眼中甚至没有一丝微澜,半恭半笑地扯了下唇角:“这个……臣怕是有些累了。”

  “累?”

  徐允贞眸色渐沉, “呵”声不屑:“这几日看你还算老实听话, 才特地准你过来, 居然倒跟我说起‘累’来了。哟, 什么要紧事又让咱们薛大世子如此劳神呐?”

  薛邵廷把那抹笑似模似样地定在脸上:“郡主这就错怪臣了, 连着几日城内城外, 各卫各军统统都在移防换驻, 繁琐事多得挠头,臣兼着东宫六率和北衙大将军的差事,哪容得了偷闲?”

  说着,伸手到她腿上边揉边按:“不过么,没叫郡主尽兴,说到底还是臣的错, 稍时要怎么责罚,臣都甘心领受。”

  徐允贞的脸色依旧是沉的:“当面嘴上抹蜜,背地里揣着什么心思,当我不知道么?你不过是见裴玄思安然无恙的快出来了,心里头不痛快而已。”

  她撩挑着眉,眼神冷媚地打量他:“恐怕还得再加上一条,八成是你对本郡主也腻了吧?”

  一言不合,刀便亮出来了。

  然而,那双腿仍旧搁着没动,任由揉捏,这便是没有动真怒。

  薛邵廷脸一僵,略带委屈地撇嘴:“郡主这可不是冤枉臣么,早前就已经说过,臣能近身服侍,是莫大的福气,若没这个心,能提早小半日就在这里候着么?再说了,郡主怕也舍不得臣这双手吧?”

  徐允贞慢慢展开眉,唇角轻挑,算是认可了他这份识相,眯着眼问:“既然城中各处禁军调防,你打算把裴玄思放在哪里?”

  手恰好捏在腿弯处,薛邵廷不由自主地多加了两分力道,笑意在脸上蕴得更浓。

  “这个倒是定下了,预备就安排在皇城东边的澄清坊值所,跟王府就隔着一道街半条巷子,从高处就能望见,近水楼台,好方便郡主行事。”

  “嗯,这还差不多。”

  徐允贞点点头,这才算是舒心惬意,顺势展了展筋骨。

  “为了他的事,可真是没少花心思。等到真开口的时候,皇上案头上早堆了一大摞说情开脱的奏本,弄得我都不像雪中送炭,倒成了锦上添花了。啧,瞧不出这个姜漓,倚仗着她那死鬼老子的名号,还真能掀起些风浪来。”

  说到这里,瞥见身旁的人蓦然呆呆发怔,不由一脚蹬了过了。

  薛邵廷倏然回神,赶忙换了副恭谨的脸色:“郡主有话请吩咐。”

  “一听她的名字就这副德性,瞧你那点出息!人家瞧不瞧上你,还真得两说呢。”

  徐允贞望他翻了个白眼,眉目间又微露得意:“不过么,你放心,那天我把话都点透了,她是聪明人,心里也明镜似的,从今往后,她跟裴玄思再不会有什么瓜葛。往后怎么办,随你的便,真有本事的话,就赶紧把她收回府里看好了,省得在我这里碍眼生事。”

  嘴上吩咐完,见薛邵廷真的告辞去捡衣服,咂唇一把拉住:“急什么,这会子就等不得了?”

  她双臂缠上他脖颈,冷媚笑道:“你方才不是说怎么责罚,都甘心领受么?今晚不把帐都交了,你哪儿也别想去。”

  傍晚,夕阳西沉。

  漫天霞光像火烧一般通红,却漫不过高墙,前面那片土坪完全隐没在昏暗中,几乎已经跟入夜无异。

  铁壁似的高墙上倒是垂挂着两盏风灯,石刻的狴犴兽首被莫名烘映出一种幽异的狰狞。

  沉重的铁门被徐徐推开,裴玄思负手从里面走出来。

  他眉心处留有一片红,澄澈的眼中横着血丝,但依旧是轩昂干练的样子,瞧不出丝毫颓唐的疲态,脚下也还是那种看似悠缓,却又行云流水般的轻快。

  刘攸宁一溜小跑着冲到面前,扁着小嘴可怜兮兮地叫:“表兄,你可受苦了,这些日子我天天想着你,夜夜都睡不着……”

  话说到半截,就放声大哭出来。

  这哭相情真意切,的确是那么回事,恍然还真有点像如隔三秋的伤心想念,可眼角油亮的痕迹和那股子薄荷味儿,就藏不住假了。

  “老太君叫你来的?”

  裴玄思只垂了一眼,继续朝前走。

  刘攸宁的哭腔立时就止住了,抹干净眼泪,随即换作一副笑脸:“是,今日是八月中秋,表兄又平安出狱,正好双喜临门。我没敢叫伯祖母劳顿,先在家里备好了酒宴,才特地来接表兄回家团聚的。”

  她里里外外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才几天工夫,俨然已经成了裴府的当家贤妇了。

  嘴上不动声色的表功,却发觉对方越走越快,渐渐跟不上了。

  “表兄,别走这么快啊,表兄……你等等我……”

  “酒宴随你怎么安排去吧,记得回禀老太君一声,我另有要事,便不回去了。”

  裴玄思语气寡淡地说完这句话,人已经在十步之外。

  候在远处的张怀这才牵马过来,朝远处愣在那里的刘攸宁斜了一眼,忍不住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呸,前日都拾掇细软坐车要走了,一听到朝廷无罪开释兄长消息,立刻转回头来,又慌不迭把大包小件往回搬,娘的,什么东西!”

  他回头迎上裴玄思,低声道:“不过,兄长也确实该回去一趟,老太君虽说糊涂,可毕竟担心兄长,这些日子也遭罪。要不然先去趟贤和坊,把大嫂一道接来,趁这个机会……”

  “这个你不用管了,大过节的,好好去过一晚舒心的日子。”

  裴玄思从他手里接过缰绳,纵身上马,扬鞭一挥,便奔入暗色初沉的夜幕中。

  漫天红霞早已烧尽。

  连无边的夜色也不知沉下多久了。

  街市上看不到人,却灯火辉煌,纵横交散,曲折盘桓,宛若汇聚的璀璨天河。

  毕竟是八月中秋,喜庆团圆。

  莫论贵贱贫富,只要天伦相聚,几样菜肴,一壶浊酒,便有无数的欢声笑语。

  所以每到这时候,最难熬的,莫过于形单影只的人。

  裴玄思已经站了不知多久,似乎一直也没有动过,连那张沉冷的脸上猝然微现的讶异,都维持在一开始的样子,只是些许融浸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对面那扇院门紧闭着,被一把拳头的铁锁死死栓住。

  她,去了哪里呢?

  原本一上来就该去想的问题,可他直到这会子才回神记起似的。

  但恍然只是一瞬,这点思绪又被抛诸脑后,只觉得那把锁出奇的碍眼。

  不过,他没有选择“了结”这件死物破门而入,而是纵身越过灰瓦白墙,轻飘飘地落进院中。

  夜色澄明,一轮圆月悬在东天里。

  月光皎白莹润,如水银铺泻般倾洒在院子里,一切都清清楚楚,了然于眼前。

  回想起来,在这座院子里看到圆月,不是第一次了。

  当初小时候,有一年的中秋就是在这里过的。

  那会子吃过什么,看过什么,如今全都湮没在回忆中,但却清楚地记得,趁着大人们把酒言欢,他和姜漓就在院子里追逐嘻闹。

  不知怎么,他心中生出个坏点子,仗着初学的那点武艺,攀着高墙爬上露台,叫她一时追不着,只能另寻别的路上来。

  待她真的穿堂过室,从内厅气喘吁吁地登上露台时,他早就跳回院中,让她一地里寻不见人了。

  到最后,自然是她醒觉被骗,趴在石栏上“呜呜”的哭起鼻子。

  而他,却悄悄摘一朵花,攀上去偷偷插在她头上,再做个丑相,引得她又破涕为笑……

  夜风习习,耳畔似乎又听到低低的幽咽。

  裴玄思倏然一震,身子纵起,转眼已翻过高墙。

  露台上空空荡荡,没半个人影,旁边的内厅也窗门紧闭,一片杳然黑暗。

  原来刚才那只是风,不是她。

  他漠然片刻,缓步向前,一直走到对面的石栏前看。

  其实,比起裴家的府邸,这座宅子未免显得太小,但却有种别样的气质,非但没让他觉得寒酸,反而心生倾慕。

  譬如脚下这座露台,一边是半城繁华,万家灯火;一边河道蜿蜒,山水相依。

  天地风韵,人间烟火,汇聚于此。

  这样的景致,京里再也找不出第二处。

  就像那张清丽无伦,出尘脱俗的脸,曾经令他魂牵梦萦一样。

  月色正好,玉盘高挂,好看极了,只是身边没了那个欢然同赏的人。

  出神半晌,他回身走到厅前,把手放在门上,内劲轻吐,便听到后栓折断的轻响。

  推门进去,积沉的墨香和书卷气扑面而来,但厅内大半都空了,看不到往日的卷帙如山的样子。

  然而,厅中那张长案还孤零零的摆着,上面不见笔墨,只用镇尺压着一张三尺白卷,像故意留在那里等他。

  裴玄思心头微沉,走过去,没去看那些成行的蝇头小楷,伸出手,阖眸拂开那块镇尺。

  再落眼时,看到的是盈盈月光下笔画如刀的“和离书”三个字。

第28章 清波引 人生苦短,正该如此

  不知不觉, “隆隆”潮声涌到耳边。

  姜漓回神才醒觉手痛,原来捧壶的手偏了,刚煎好的茶水淋在上头, 连托盘里也洒了一大滩出来。

  她忍着疼瞥向一旁,不远处坐在胡床上的人仍旧握着钓竿, 入定似的一动不动。

  还好没瞧见, 她吁了口气,抹干净手上和托盘里的水迹, 重新倒满那盏茶端过去。

  “义父用茶吧。”

  一直枯坐的人终于有了动静,抬手扶住斗笠, 扬起那张略见苍老的脸一笑, 接茶之际, 目光又落在她手上。

  “指头怎么红红的,烫着了?”

  居然还是被瞧出来了。

  姜漓没料到他眼头这么尖,不由尴尬起来, 讪讪道:“哪有……水太热了, 方才揭盖的时候, 没留神被熏了一下。”

  老者把她眼神闪躲的忸怩样子全都看在眼里, 摇了摇头:“叫你出来, 便是为了排遣解闷, 你可倒好, 心思比这一江的水还沉,唉……”

  他叹气轻责,其实是在宽慰,脸上蕴着温然和煦的笑,让人如沐春风,半点也不觉得难堪。

  姜漓心中一暖, 没答这话,却不由也笑了。

  回想当初,父亲既要处置官府公事,又要兼领着教导太子的职责,对她这个亲生女儿反倒无暇多顾。

  所以习学之类的事,常常都由义父秦阙代为教导,有段日子,甚至比跟父亲相处的时候还长,诗书六艺多一半也是拜他言传身教,才学出点模样来的。

  到了眼下这境地,除了迎儿那丫头以外,也就只有这个打小瞧她长大的义父还会真情关怀了。

  “如何,这些日子在我这清淡地方,住得不憋闷吧?”

  秦阙把钓竿抱在怀里,笑吟吟地看她。

  姜漓这会子也把之前那点尴尬抛到了脑后,就近挨了个石墩坐下,俨然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义父这可说笑了,东阳书院举世闻名,一靠人才辈出,二便是冠绝天下的景致,那些士子趋之若鹜,十之八九连瞧一眼都不成,我这般轻易便能留住下来,每天看景看得眼都花了,怎么会憋闷?”

  秦阙听了,故意双眉一立:“你这丫头是在说我徇私咯?来,来,来,我这便亲自考较你。嗯……江上悬钩独寂寞。”

  嘴上打趣,却真出起题目来。

  姜漓略一沉吟,便答道:“我对,山下竖碑忘流年。”

  秦阙脸色微变,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这下联确是对得工整,可你真就这么想?把裴家那小郎君忘了,一点旧情都不再念?”

  “不忘又能怎样?他早就恨我入骨,这桩仇怨也化解不了,与其绑在一起受罪,还不如一刀两断的好。”

  姜漓摇了摇头,眼中已经不再含着那份凄苦,反而出奇的平静。

  只有将关于裴玄思的一切都断舍开,埋葬掉,从现在起彻底忘了他,或许才能真有快乐逍遥的那天。

  这些天来,她始终不断这样告诫自己。

  秦阙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叹声一笑:“唉……之前听说他获罪入狱,我连夜就写了书信传出去,联络朝里那些门生故人,你现在这么说,弄得我都不知今后该不该帮他了。”

  姜漓没答这话,目光有意无意望向另一边,蓦然发现浮在近处水面上的那撮鹅毛不见了。

  “哎呀,鱼咬钩了!”

  秦阙兴奋地扯声叫着,一拍大腿跳起身,赶忙把钓竿往上提。

  只见波浪一阵翻腾,水中果然有鱼挣扎扭动着露出小半截青灰色的身子。

  “好大一条,丫头,快来搭把手!”

  他这一喊,姜漓也回神起了兴致,不假思索地上前帮忙一起握住钓竿。

  水中那条鱼果然不小,力气也大得出奇,两个人拉着弯成弓形的钓竿和鱼纠缠,竟略显狼狈。

  姜漓不由自主的全神贯注,又莫名有股说不出的兴奋,只怕那跟竹做的钓竿突然折断,或是鱼儿脱钩,弄得前功尽弃。

  幸而那鱼扑腾了一阵,终于渐渐耗尽了力气,被拉到岸边。

  这回她不用吩咐,抄起一旁的网罾把鱼兜住,拖上岸来。

  秦阙上前解了钓钩,拎起那条的大草鱼掂了掂,足有三斤重。

  两人相视而笑,都是一脸开怀欢畅。

  “这么些日子,终于见你这丫头开心一回了。好!人生苦短,正该如此!”秦阙目光慈蔼,在她肩头拍了拍,“今晚由义父下厨,咱们破个例,好好喝上它几杯。”

  他正说着,远处一名青衫仆厮循着亲水栈道奔过来,凑近低声耳语了几句。

  秦阙皱了下眉头,挥手叫他退去,转向姜漓时,眼中的沉色已经敛去,含笑将鱼递过去。

  “差点忘记了,这个月的堂试刚过,又须我这做山长的当场点评,你先拿回去,义父我稍时就来。”

  出城向南不远,奔流向海的江水与两条支流汇聚于此。

  沙石沉淀,天长日久,自然而然便在河口处堆积出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岛。

  每当江上起雾的时候,从远处眺望,这岛恍然就像漂浮江水上的太虚幻境。

  但此刻,开阔的江面上并没有雾。

  所以,裴玄思隔着很远,就望见了停靠在埠头外的那艘三层高的画栋楼舫。

  他微微狭起眸,但眼底还是淡淡的毫无波澜,负手昂然立在这只小篷船的前梢,没有丝毫要避开的意思。

  顺水走得很快,不久也到了埠头那里。

  小船与楼舫不同,绕过去,径直沿着水道驶入岛内。

  别看这岛远瞧南面石峰陡峭,北面滩平岸缓,泾渭分明,里头居然别有天地。

  沿途河网密布,港叉纵横,再由人工开凿成水道沟渠,架造起桥梁楼台,让岛内各处貌似彼此分隔,却又连通交融,浑然营建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江南水韵情趣。

  不过,但凡是个稍有见识的人就知道,对这座岛而言,再多的精巧建筑和如画美景,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

  只有迎面山脚处那座石牌坊上横刻的“东阳书院”四个字,才是这一切留存的根基。

  那里是除了书院师生外不得出入的禁地。

  小篷船在距石牌坊几丈远的地方停下前,裴玄思早已经趁着艄公不经意的时候上了岸,转进那条邻山的水街。

  日头堪堪开始西斜,街上看不到人,前面的那座壮阔的连廊长殿内倒是书声琅琅。

  走到近处,望了一眼最高处的阙楼,纵身跃上去,悄无声息地走过檐头,就近将一扇虚掩的窗挑开指头宽的缝隙。

  他侧眸朝里面望,入眼便是那一身紫色绣纹公服的背影。

  对薛邵廷而言,这世上除了区区那几个让他不得不卑躬屈膝的人以外,其他绝大多数都和蝼蚁没多大分别。

  因此,像眼前这样隔桌平起平坐,让他很是不惯。

  尤其对方还只是个既无官职,也无门第的书院山长。

  若不是背后那块御笔亲书的牌匾悬在头顶,他几乎已经按奈不住心里蓄积已久的那股闷气。

  不过,他还不至于立时发火,仍然可以拿出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笑脸相对。

  “秦老夫子莫要误会,我今日来不是公干,而是为了一点私事……”

  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不耐烦,索性直截了当:“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昔日太子太傅的千金姜家娘子与我相识,前些日子姜府人去楼空,一直寻不着,后来听闻消息,说是来了贵书院,本将军今日亲自登门,就是希望秦老夫子行个方便,好让我接她回京。”

  秦阙打从他开口,就一直皱着眉头,这时脸上更是诧异不解的模样。

  “姜家娘子?薛大将军怕不是弄错了吧,她几时来过我东阳书院?”

  话说到这个份上,居然还能装得下去。

  薛邵廷凛眉道:“秦老夫子素来有大成至圣先师之风,本将军是衷心敬重的,可有句话叫‘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知道秦老夫子与姜家关系非同寻常,出于爱护之心,替她隐瞒也是人之常情。但请放心,我对姜家娘子绝无恶意,还请秦老夫子成全。”

  秦阙为难地摊手:“人不在这里,如何成全?自从姜太傅故去之后,她与我也远了,上次相见还是几年前的事。”

  “连请她出来见一面也不成?”

  薛邵廷知觉最后那点耐性也快磨光了。

  “老夫也请薛大将军查证清楚,究竟是谁扯了这个谎,让敝书院蒙受不白之冤。”

  这就是硬撑着给脸不要了。

  薛邵廷哼声冷笑,搓揉着手上的骨节:“秦老夫子应该听说了,本将军是僭越借乘潞王府昌乐郡主的船来的,郡主与姜家娘子也有交情,所以今日本将军也算是奉命而来,接姜家娘子回京,既然秦老夫子不肯说,我便只好自己动手了。”

  他暗里咬牙切齿地站起身,秦阙却仍坐在椅子上,没有一丝慌乱。

  “老夫也多嘴提醒大将军一句,东阳书院不光有御笔亲书的匾额,更有本朝高祖皇帝赐下的丹诏,令东阳书院世受皇恩,任何人不得轻犯。除非有当今陛下勒令搜岛的旨意,否则谁敢轻举妄动,就是在公然违抗祖制!”

  在薛邵廷脸色开始变化之际,秦阙也不紧不慢地起了身:“没有旁的事,老夫便不陪了,倘若大将军请到了搜岛的旨意,老夫也在这里恭候。”

  说着便朝门口比手,等那紫色袍服的背影怒气冲冲地出阁而去,他不屑的眸光也沉肃下来。

  “裴家小郎君,来了这么久,有话出来说吧。”

第29章 芙蓉香 她揪紧衣衫掩住身子

  随口招呼似的一句话, 却带着不可违逆的气势,朗然送出。

  座屏后,窗扇几不可闻地响了一声, 微风撩得帷幔轻颤,裴玄思浮光掠影般闪入厅中, 转眼之间就站在了秦阙面前。

  他狭眸审视着这个须发半白, 一身书卷气韵,丝毫不见剽悍风骨的人, 眼底深凛着长久不曾有过的惊异。

  “连薛邵廷都没察觉出什么,阁下怎么知道外面是我?”

  秦阙儒雅的脸上高深莫测地一笑, 先对他打量了几眼, 跟着抖袍坐回中堂下, 冲旁边的椅子比手示意。

  “一晃十余年不见,如今裴小郎君果然一表人才,还真就不输于裴太尉当年的风采, 请坐吧。”

  他不答问话, 反而让那股子神秘劲儿更显得难以捉摸。

  裴玄思眼中疑惑不减, 但望他的目光多了两分与看他人不同的肃敬, 略略拱了下手, 说声“叨扰”, 但没有真坐过去, 仍旧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

  这副顽固倨傲的脾气倒是在秦阙意料之中,若非如此,怕也不会跟姜漓那丫头生出那么大的龃龉来。

  他也不勉强,好整以暇地端起茶:“不知裴小郎君为何私自潜入我东阳书院,该不会跟那位薛大将军一样吧。”

  话说得直截了当,却是情理之中的问题, 但对裴玄思而言,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他早就猜想到这里是她在京中唯一的去处。

  可到底为什么要来?

  他心里当然能寻摸到这份牵肠挂肚的根由,只是不愿,也不敢触及这个想法,否则就像犯了弥天大罪,将过往信守坚持的一切都尽数抹去了。

  因此,他只能另寻其他的理由,可惜始终毫无结果。

  或许正是因为想不出这问题的答案,所以直到今天,他才终于耐不住找来,以至于还差了一步,竟然落在薛邵廷的后面。

  “阁下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裴玄思蹙起眉,选择用这种同样直接的方式把话撂回去,以掩饰那股乱心的烦郁。

  “我知道自然不假,可裴小郎君又是否有自知之明呢?”

  对方显然已经洞悉了这心思,接踵而来的反问立时就将他噎住。

  片刻静默之后,见他无言以对,秦阙呵然一笑:“老夫身为阿漓的义父,于情于理也该说几句话。你既然肯来,足见心中仍然放不下她,也寻常绝非忘情负义之辈,却偏偏要做出那些事来,令她伤情入骨,连心都冷了,究竟于心何忍?”

  头一次被人把这些话当面甩在脸上,就如同在面对长者的严词诘问。

  裴玄思像被戳到最不愿被触及的痛处,那种痛觉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眉梢不由自主地抽挑起来,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听这话里的意思……她应该是什么都跟阁下说了,那……”

  才说到半截,坐在对面的秦阙便眉眼横立,将茶盏往木几上重重一顿:“那什么?她如何说是她的事,老夫现在是要听你说!”

  裴玄思倏然一惊。

  多少年没叫人这么强压着头恫吓了,连肩背都不由微震,就像小时候犯了错,被父亲拉到面前训斥一样。

  可对方毕竟不是父亲,也不懂他的苦,又凭什么在这里大言不惭?

  他扯了扯唇角,淡漠地回望过去。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恩怨,阁下还是置身事外,莫要过问了吧。”

  话刚出口,就发觉秦阙的目光愈发沉冷。

  “倘若现下坐在这里问话的是姜太傅,当着他的面,你也如此回答吗?”

  这下仿佛是在干柴堆里浇了油,裴玄思只觉心里那股火瞬间燎遍全身,每一寸都灼得发疼。

  “呵,若是这样,那可轮不到他来问我,而该是我好好问问他,当年到底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好兄弟,这十年来身居高位,风光无限,可曾想过这都是他助纣为虐,用别人的血泪换来的……”

  他眼中的血红不断充盈,正一点点吞噬着仅存的理智,唇角由恨意堆积的笑也愈来愈阴冷。

  这时候,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小的引触,就足以使他成狂,无论眼前是谁,都会被这股怒火烧成灰烬。

  可他分明就看到对方在笑,而且还是那种十分不以为然的意味。

  裴玄思的掌中蓄力暗蕴,要让这副嘲弄的面孔立刻从眼前消失。

  就在预备出手的一瞬,对方那抹笑又忽然隐去,转而叹气摇头。

  “瞧着是个聪明精干的人,见识便不过如此?好吧,十年来把仇背在身上,把恨刻在心里,艰难走到今天,的确不易,但你可曾想过,自己认定的事未必就是真的,或许另有实情呢?”

  裴玄思脑中闪过一丝澄明,将要扬起的手倏然一顿,僵在那里,攥紧的拳头像要把自己的骨节捏碎。

  “当年的事,是我亲眼所见,阁下现在才想起为他开脱,恐怕迟了吧?”

  秦阙面露失望地摇头轻哼:“亲眼所见也未必是实,譬如大风起时可将树连根拔起,却不曾见青草漫天飞扬,难道树木尚不及青草刚强?凡事都要三思,证据确凿,禁得起推敲,才能盖棺论定。十年前的事,老夫没有亲历,过后也没听姜太傅提起过,原本不该多言,今日话说到这里,索性就提几个疑点,恭你参详。”

  他略顿了顿,继续道:“既然当年裴太尉匿藏故太子的地方如此隐秘,必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姜太傅又怎么会找到?无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早便知晓,要么就是被临时告知了地点,故意要让他前去。”

  “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玄思冲口打断,眼中的杀意又浓炽起来。

  “别忙动气,你且把话听完。”秦阙睨着他,儒雅的脸上凛然生威。

  “不管是自己知道,还是被人告知,倘若他存着出卖裴家的念头,只管去告密即可,为什么却要冒着失手的危险亲自跑一趟?这不合常理,除非是为了更要紧的缘由。另外,当年故太子与当今圣上争位,是非曲折放下不说,但成王败寇,窝藏之罪等同谋反,照律法应该诛灭满门,但裴家却只被判了十年流刑,又是因为什么?还有一条,你又可曾仔细想过,裴太尉全心全意结交的兄弟,你小时候叫过无数次的姜伯伯,真就能是这种人么?”

  裴玄思看他的目光像是不为所动,但眸色中的狂戾已经渐渐沉回眼底,只剩下先前那股倨傲不驯。

  “我不是三岁孩童,是非对错,也不用阁下来教。”

  毫不客气的回话倒没让秦阙不悦,唇边反而扬起笑:“看来你已有打算了,这便好,许多事终究要靠你自己去查实。”

  他说着便撑手起身,缓步走向后堂。

  “阿漓在这里一切无忧,不必担心,且让她过些安闲舒心的日子吧,你暂时别去打扰,等把你们两个之间的事都弄清了,想透了,再来见她。”

  红日西垂,赤霞在水天相接处涌起。

  迟重的天光漫进窗子,所到之处都被染上了一层融融的金韵。

  炉火熊熊,丝丝缕缕的白气从锅盖边缘散逸出来,已经可以闻到那股鱼汤特有的鲜香。

  姜漓把去皮洗净的鱼背肉放在砧板上,选了把柳叶刃的厨刀,从头斜斜剖开,由着手劲儿轻缓地由上到下,便切出薄薄的一片。

  好久没做过鱼脍了,居然并没怎么生疏,运起刀来仍旧游刃有余,切出的鱼片似乎比从前还要纤薄匀称些。

  看着盘中渐渐铺起那层晶莹粉润的颜色,唇角也不自禁漾起笑来。

  锅内传出“咕、咕”的声响,白汽顶动着锅盖,大团大团不住涌出来。

  姜漓伸手过去揭开,烘腾的热气裹着浓郁的鲜香涌出来,立时在不大的灶间弥漫开。

  她那张俏脸也被熏得红扑扑的,闻着那股诱人的香气,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看看那锅鱼头汤已经炖出乳汁般的白色,便加入几块细嫩的清水豆腐,洒上香葱,掩上锅盖继续闷煮。

  脚步声一沉一沉地挪到门口,迎儿提着满满两篮子菜蔬回来,刚进门就大赞好香,还没放下手上的东西,就急着朝桌上眇。

  “啊,鱼脍、鱼丸、馄饨,锅里还有汤,一条鱼被娘子你整治出这么多花样来!”

  “还有这个呢。”

  姜漓捏了块炸得松脆酥香的鱼皮塞过去,看她嚼得眉开眼笑,自己也不由笑得畅快。

  “我这里差不多了,不用帮手,稍时等汤煮好,再烧两个时令小菜就成,你先去备好酒,再到义父那里瞧瞧,若是没要紧的事,便请他老人家过来用饭。”

  迎儿被勾起了馋虫,正寻摸着再拿点什么好吃的垫垫肚肠,让姜漓连催带哄的推了出去。

  一番折腾,加上灶间熏煮的闷热,不知不觉身上居然出了汗,黏腻腻的有些难受。

  灶里已经掩小了火,汤还要稍煮片刻,迎儿那丫头才刚走,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她索性打了盆水,把手脸都洗了,再解松腰间的暗结,将内外衣衫都袒开,拿湿手巾拧干了水,在胸腋间擦起来。

  温水擦去黏腻的汗水,纵然没有风,也立时便觉浑身清凉多了。

  她擦得欲罢不能,连换了三四盆水,里里外外都擦了个遍,这才心满意足。

  刚要去把水倒了,瞥眼之际,忽然发觉一道长长的人影横在脚边。

  姜漓惊得浑身一颤,慌忙揪紧衣衫掩住身子。

  蓦地回过头,就见裴玄思负手站在门口,目光正颇带玩味地在自己身上凝视。

第30章 灼灼花 离开我?那可不成!

  看清裴玄思那张脸的瞬间, 姜漓只觉天地陡然宁寂,身子也轰然坠落似的一沉。

  这些天好不容易清静下来的心绪,刚刚这半日才重新体味到的悠闲自在, 都脆弱的像层糖衣,被那两道逼视的眸光轻易击碎, 顷刻间荡然无存。

  她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震惊。

  没料到他会找到这岛上来, 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应该不是。

  被这副阴鸷入骨的脾气吓到了么?

  似乎也早应该见怪不怪了。

  总之,她以为能将这个人抛诸脑后, 不再想念,可当他真的出现在眼前时, 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过往的爱恨交缠一股脑又涌上心头, 让她不知所措。

  甚至有些畏惧。

  姜漓生怕自己支持不住, 又回到从前断不开,舍不下的老路上,再让他以为有机可乘。

  “你来有事么?”

  她侧身整着衣衫, 目光就势从他脸上挪开。

  平淡至极的语气第一次出自她的口中, 这回轮到裴玄思诧异了。

  他不由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一刻不停牵着他心的女人。

  那张光致致的俏脸上不再是离了魂似的愁云惨淡, 从容不迫的样儿的确跟之前不大相同, 但分不清是真的, 还是在故作轻松。

  只不过才七八天的工夫, 人就转了性儿了?

  他有点看不透这变化, 眸色转冷,跨过门槛走到旁边,故意垂眼看她衣裙不整的样子。

  “又不是叫别人瞧见了。在我这个做夫君的面前,着急遮什么?”

  几乎就在落眼之际,姜漓不着痕迹地倏然转身,走到桌前时已将身上大略拾掇利索, 舀了盆清水洗莲藕。

  “你若没事,就别在这里扰我烧饭。”

  这完全是不愿搭理,连看一眼都嫌多的意思。

  裴玄思当然不会走,眸色愈沉,目光逡巡着桌上备好的菜肴,又到灶前揭开锅盖,闻了闻鱼汤的鲜香,故意嗤声笑出来。

  “呵,花样不少啊,还真没看出你有这个本事,以前在家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对我这般尽心呢?”

  “我做过的,你连正眼都没瞧,宁愿吃一碗新罗婢煮的粥。”

  盆内撩水的轻响冲淡了话里的情绪,却化不开那份苦涩。

  姜漓醒觉说得太过着意了,不由暗悔。

  身后的裴玄思脑中打了个回旋,才想起“新罗婢”三个字的由来。

  明明心里在意得要命,却装得真像若无其事一样。

  他胸中积聚的那股子闷气疏解了些,快意地勾起唇角:“不过一点小事而已,你什么时候变得记仇了?憋着话就说出来,犯不着离家不回吧?”

  “我写好的‘和离书’你也该看到了,上面都说得清清楚楚,以后裴府再不是我的家,我也绝不会回去。”

  姜漓把洗好的莲藕摆上砧板,刮皮改刀。

  “噔噔噔”的切击声中,藕片齐整整地倒向一边,每下都是一刀两断,毫不粘连。

  裴玄思拂身一转,挨到近旁,乜眼垂睨。

  许是浸过水的缘故,她双手血色寡淡,略显苍白,可料理起那截藕来却是娴熟轻快,转眼就快切到头了。

  他唇角不自禁地抽跳了两下:“上次说过了,文书要怎么写,随你的便,别指望我会答应。所以,你现在还是裴家的媳妇,不在家里相夫,却跑来给别人烧饭,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快随我回去。”

  话音未落,呵声已经戳进耳中。

  “回去做什么?每日里受你祖母的冷眼辱骂,还是对着空房子虚耗光阴?等你高兴了,不咸不淡地看一眼,说几句风凉话;不高兴了,便把火都撒在我身上,恨不得话里生出刀来,一把一把都扎在我心上。”

  裴玄思默然不语,看着她苦笑摇头。

  “我嫁进裴家一年,并没有过错,你祖母却在茶里下药,为是竟是将我像货物一样卖掉,后来不成,便故意引我去侍奉薛邵廷,如今更是把自己侄孙女都接了来,这是连后路都替你铺好了,我占着裴家孙媳妇的位置只会碍眼,还是别找麻烦,自己走了的好。”

  她眼中晶莹闪动,但只是星星点点的含蓄着,没有滴落下来,脸上也淡淡的,不见一丝哀戚,似乎是在诉说早已被时光冲淡的旧事。

  裴玄思蓦然觉得喉间胀痛,仿佛有东西堵噎在那里。

  他喉头咕哝着,鼻息浓重,垂望着她明显清减的侧脸:“裴家到底是我在当家,祖母她做不了我的主,这是规矩……”

  “那昌乐郡主呢?”姜漓仍旧不抬头,唇角泛起嘲弄,“我知道你跟她也不简单,她的主你做得了吗?”

  直截了当的话,让裴玄思登时语塞。

  窗外,之前的万丈霞光将要烧尽了。

  天色渐暗,她清丽的侧颜开始模糊,手上怔怔的越切越慢,但那截莲藕终于还是只剩下指许宽的一段。

  他额角抽跳,在刀锋将要落下刹那一把握住她的手。

  “咱们两个之间的事,老扯上别人算什么?你先跟我回去!”

  这情形就跟那日他夺她写和离书的笔一样。

  姜漓用尽力气,怎么也扒不开那只铁钳般的手,猛地一回头,咬牙瞪着他。

  “有意思么!裴玄思,轻贱我、出卖我、利用我,你都做过了,咱们之间还剩下什么?你若还有一丝良心,念着我从前的好,就签了那份文书……让我走吧!”

  “离了我,又有什么好?你就开心了?从此再不会想起我了么?呵,那可不成……”

  裴玄思血红着眼,木然冷笑,另一只手忽然揽住那纤细的腰肢,顺势收紧,将她搂进怀中,不顾那娇小的人挣扎惊呼,毫不掩饰地吻向那两片血色淡薄的樱唇。

  灯火猝然亮起,晃得眼前生晕。

  他俯身的势头一顿,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力道,默然瞧着眼前受惊的人挣脱怀抱逃开。

  “裴小郎君堂堂男子,如此做法,就不怕人耻笑么?”

  秦阙双眉倒竖,哼声不屑,借着烛火晃亮,在他脸上多瞪了几眼,才把手放低。

  转向身后,在姜漓手上轻拍,温然道:“我那里还窖藏了一坛三十年陈酿,今晚便不留了,你去拿来吧。”

  这就是借故让她先走的意思。

  姜漓点头应了一声,闷头出了灶间。

  一路穿过对面的月洞门,走出没多远,就觉心牵得越来越紧,人也慌得厉害,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又退了回去,躲在门边张望。

  灶间里不算亮堂,借着秦阙手里那盏灯,能隐约看到他和裴玄思面面相对。

  虽然谁也没有疾言厉色,但却分明能觉出那种剑拔弩张的紧迫感。

  她悬着心,看两边口唇开合,听不到在说些什么,忽然间竟不知道究竟担忧谁更多些。

  片刻间,就看秦阙向旁挪了一步,让开门的地方。

  裴玄思迤迤地走出来,步子很慢,许久才下了台阶。

  灰淡的月光倾洒在他脸上,那副怔怔的神情更显出几分落寞的味道。

  这样子姜漓还从没见过,不由自主地目送他转向另一边的路,背影隐没在湖石后,渐渐看不到了。

  离岛仅仅两三里,风便大得出奇,这时节的夜,秋意也格外的浓。

  这里已经到了三江交汇处最开阔的地方。

  和来时一样,裴玄思照旧还是站在前艄,目光入定似的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散是聚。

  天山看不到星,月亮这会子也被云遮住了,居然连一点模糊的光影都看不到。

  四下里薄雾弥漫,不辨方向,水天相融,全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昏暗。

  前路莽然萧索,身后倒是还能隐约望见些光亮,遥遥地就像看的见,却永远触及不到的星。

  他几次想让艄公调头划回去,但终究还是没张开口。

  风愈来愈大,天也越来越黑。

  前面最幽暗的地方,恍然就像巨大的无底深渊,正等着人一头扎进去。

  这时船身倏然微颤了两下,几不可觉,但与浪头拍打的颠簸完全不同。

  裴玄思猛地警觉,耳中听到水流潺动的细声,回眸之际,身子已经翻过乌篷,掠向后艄。

  那艄公正要往江里跳,在半空里突然被扣住脖颈,硬生生又被拎了回来。

  “说,谁叫你干的?”

  裴玄思把他提在面前,凝着那张胀得血红,不住颤抖的脸,淡沉的语声像风雪凛冽,又如地府冥音。

  那艄公已经浑身都在抽搐,舌头也从嘴里半伸出来,像极了面目狰狞的鬼魅,但却极是硬气,竟然连哼也没哼一声。

  “想清楚了么?我可没什么耐性。”

  裴玄思眇了一眼船舱里漫灌进来的水,淡冷的眸中早已意兴索然,手上加了两分暗力。

  那艄公喉头涌动,血沫从口鼻中喷溅出来,含含混混的发出“嗬嗬”声,似乎想说什么。

  裴玄思收了些劲,身子微微前倾凑向他。

  “是……是……”

  那人干哑的启开嗓子,死鱼般僵滞的眼突然一瞠,张口将一颗银亮东西含血喷过去。

  裴玄思像早已料到,偏头一闪,躲过这近在咫尺的偷袭,同时掌心内力倾吐。

  闷声爆响间,那艄公的身子竟裂成几段,散碎着落入江中。

  裴玄思厌弃地拂了拂手,回身时,发现只是这片刻的工夫,船仓内几近被淹没,漫上来的水已经浸湿了他的袍摆。

  几声裂响,前艄轰然断开一道口子,船身当即失重上翘。

  裴玄思赶在船倒竖之前跃上最高处,眉头深凛起来。

  船是不济事了,茫茫江面也没有立足之地,还真有些不好办。

  正思虑着法子,远处忽然传来浆轮搅动的水声。

  他抬眸去看,只见远处果然有条大船,赫然竟是那艘画栋楼舫。

第31章 翠楼枝 你只须乖乖从了我便好

  船身渐渐从那片幽暗中剥离出来, 顶层那一溜红里透粉的俏纱灯摇曳出妩媚的风情,在夜色中尤为显眼。

  桨轮搅动水声轰鸣,仿佛带着一股说不清急切, 须臾间,巍然高耸的柁楼便已矗立在眼前。

  一名披甲佩刀的卫士从舷艄上探出头来, 挑着灯笼往下面张望, 看清站在篷船残骸上的人,面色不禁一诧。

  “咦?这不是裴……裴将军么?”

  这边船才刚沉, 后头就紧跟着上来了,还真是拿捏得分毫不差。

  裴玄思默声没应, 眸光冷冷注视着对面的动静。

  楼上脚步促促的传来, 一名宫人打扮的女子也扶栏垂下头, 朗声道:“出什么事了,郡主问为何停船?”

  那卫士也扯开喉咙向上喊:“回郡主的话,我等方才远远望见有艘舢子翻了, 不知出了什么状况, 所以稍停片刻, 看看究竟, 没曾想竟是神策军的裴将军。”

  那宫人闻言, 赶忙返身去禀报, 很快便又转了回来, 这次更带着几分焦急关切。

  “你们当真看清了么,郡主问裴将军人如何了,可没事么?”

  “错不了,人安好着,就是舢子快沉了,要不要……”

  “那还愣着做什么, 快请裴将军上船来啊!”

  那卫士应声“是”,转回头朝下抱了抱拳:“裴将军莫慌,卑职这便放绳索。”

  这般装模作样,一唱一和,话里话外弄得跟真事儿似的。

  裴玄思已经不耐烦了,垂眸看了眼离江水只有半尺之距的脚下,冷然道声“不必”,身子一纵,掠上船舷,从一排衣甲鲜亮的卫士头顶越过,轻飘飘地落到甲板上。

  先前那宫人正从沿着长梯走下来,近前行礼:“可喜平安无事,郡主命奴婢们在楼上备了茶水,请裴将军稍坐压惊。”

  到了这时候,裴玄思已经很清楚这场沉船闹剧的缘由,也知道“品茶压惊”是什么意思,但他却没有半点奉陪的兴趣。

  正想着拒绝之后怎么离船脱身,就听到头顶传来拨弄琴弦的铮响。

  他不由一惊,脑中倏然回溯,想起那晚在裴府偏院外的夹道里听姜漓抚琴的情景。

  那次也不知她有什么挥洒不尽的,竟然抚了整整一夜。

  他也就站着听了一夜。

  直到天明,惆怅未消,反而更增烦恼……

  与姜漓信手拨弄琴弦,便沛然成调不同,刚才那几下真就只是兴之所至,随意勾撩出的动静。

  但却足以引着他走上长梯。

  琴声接二连三传入耳中,始终连不成串,更谈不上丝毫借音韵倾诉的心境,完全就是在胡乱撩弄着噪声,让人倍感聒噪。

  裴玄思眸色深凛,但还是一路到了头,由宫人引着走进最顶层的那间阙阁。

  里面厅堂深阔,却暗漆漆的,只有几簇立杆铜灯上点着蜡烛,虽然没蒙那层俏纱皮,火苗蕴出的光却莫名也是红艳艳、粉莹莹的味道,柳枝般弯挑的托架更把那种风情十足的妩媚,衬托得格外妖娆。

  在厅堂正中,是一张大得有点出格的美人榻,纱幔垂覆下,里面隐约是个横躺的侧影。

  烛光殷殷的漫进去,深浅勾勒出一副玲珑浮凸的身段,那双脚叠翘着,粉莹纤巧的足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楞着旁边的古琴。

  见他进来,榻上的人立刻换了个将曼妙身姿展露无遗的侧卧姿势,双眸玲珑眨动着冲他微笑。

  琴声戛然而止的瞬间,牵着裴玄思的那股五行之力也随之消散的无影无踪。

  目光在纱幔前一掠,眼底的厌色更沉,当即转身走向厅门。

  “哎,你去哪?谁准你走了?”

  徐允贞赶忙叫住他,打幔起身,赤着双脚下了美人榻,款款走过去。

  见他闻声停下了,自己也放慢步子,却刻意踮着些脚尖,让足踝上金光熠熠的珠链,轻颤出银铃般荡人心魄的碎响。

  她柔细的腰肢也随着悠然的步子摇曳生姿,薄如蝉翼的绯红纱衫在火光烘衬下几近通透,长长的裙摆被窗外涌进的江风荡起,飘扬在背后,仿佛整个人就是一团妖艳升腾的火。

  但这一切却没有观者。

  因为裴玄思始终一动不动,半点转身的意思都没有。

  而当那双腻白的赤脚站到背后的刹那,他却拂然转向另一边,不着痕迹地避开伸来的手。

  “郡主这么大费周章地要见臣,不至于吧。”

  徐允贞的手半抬不抬地顿在那里,眼底微露不悦,但脸上还是笑的。

  “不这么着,你怕是又要推三阻四,诸多借口,难道还让我去禀明圣上,给你下道旨么?”

  表面上是句调侃的话,暗地里钳制人的意思就露出来了。

  裴玄思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郡主这话就差了,按我朝祖制,圣旨虽重,但臣下都有封驳谏诤之权,历代都有先例,只要不是军令调遣,臣也未必一定得遵从。”

  “裴玄思,我这里可是好言好语,为你费尽了心思,你就偏要跟我拧着来么?”

  徐允贞狭起眸,脸色微寒。

  裴玄思那抹似哂似嘲的笑依旧挂在唇角,冲她拱了拱手:“郡主实在太抬举臣了,还是刚才那句话,不至于。”

  看他做出恭敬的样子,也不再硬顶着说话,徐允贞唇角的笑意重又绽开。

  “至不至于,是我说了算,你只须乖乖地从了我便好。”

  她说着,缓步走近,挨到他身边,仰头凝视着那张眼蕴桀骜,偏又俊美入骨的脸。

  俊美的男人京中从不缺少,但要么浮于表面,要么短于英气。

  像这般深邃入里的精致,又不失雄伟的男人气概,当真是前所未见。

  不过,这倒在其次,最让人难舍难忘的还是那副深浸在骨子里的傲气,仿佛真是锤不动,折不弯的脾性。

  若能把这股子傲气拿捏得顺从服帖了,即便不像其他男人狗一样对自己低眉顺眼,唯命是从,也算生平一大快事了。

  在她眼里,这世上便没有不肯低头的人,区别只是付出多少筹码,下足多少工夫而已。

  他也不会例外。

  想到快意处,徐允贞轻荡地笑出声。

  “你方才去找姜漓,碰了一鼻子灰吧?我都不用亲见,光看你眼里那懊丧劲儿便知道了。嘻,她就是个傻子,放着这么好的夫君不要,以为使点小性子就能对付男人,呵呵……”

  她媚眼如丝,几乎挨到他身上。

  “不过是个二品御史中丞的女儿,她那个死鬼老子当过几天太傅,朝里认识几个人又如何?在我眼里跟寻常平头百姓也没多大分别,所以,你也不用觉得可惜,乖乖做了我的仪宾,从此你就是潞王府的乘龙快婿,官职爵位就是几句话讨个旨意的事,再也用不着拼上性命去搏什么战功了。”

  说着,人就朝他怀里偎过去。

  混着体温的胭脂味冲鼻而来,深入脑际的浓香让裴玄思不由屏息,心中说不出的厌烦。

  徐允贞浑然不知,等靠了个空,发觉眼前不见了人时,才回过醒来。

  她猛地一转身,恨眼瞪着不知何时已闪到身后的人。

  “裴玄思,你当真不识抬举是不是?潞王府的声势,我的脾气,你都清楚得很,我能在圣上那里保你平安无事,也能叫你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虽然已经撤开几步远,那股子混杂的胭脂味儿却还萦绕着周身,冲鼻欲呕。

  裴玄思不轻不重地嗤了下鼻息,眼底沉满厌倦,低眸抚弄着卷起的袍袖。

  “郡主这话,究竟是吓唬臣呢,还是在威逼臣?”

  这反问配上这神情,颇有点云山雾罩的意味,叫人一时之间猜不透怀着什么意思。

  徐允贞眇眼打量她,恍然想起薛邵廷之前那句话。

  这个裴玄思一点也不简单,她自以为看得透,也拿得住,现在瞧来,还真把事想得太过简单了。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但望着那张日夜思虑着要占为己有的俊美面庞,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随你怎么想,话么,早前我就说得一清二楚,只要你肯点头,不论是潞王府,还是我徐允贞,都对你大开门庭,绝无戏言。”

  说到这里,微微蹙眉,若有所悟道:“该不会……你还想着那个姜漓吧?嘁,论容貌、家世、名望、还有以后对你的助益,哪一样不是我比她强上百倍?何况她都离开裴家,不再理你了,你还这般死心眼儿的苦苦想着,就是痴情也没这个痴法,莫非傻了么?”

  裴玄思还是淡眸低垂,手捻着袖口一寸寸捋过去,仿佛这比眼前的任何事都要紧。

  “臣不过和内子有点小龃龉,她一时想不通,出府小住几日,没什么大不了,况且这是臣的家事,万万不敢劳郡主过问。至于郡主如此抬爱,臣实在也不敢领受,只能在此谢过,今晚时辰不早了,臣值所里还有些军务要处置,现下便要告辞了。”

  “告辞?”

  徐允贞睨着他,不由呵出声来:“这可是江面上,方圆五里连块落脚的礁石都没有,夜里风高浪急,凭你再好的水性,也游不到对岸。裴玄思,除了我这条船,你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没有我点头,就哪儿也别想去!”

  她脸上又盈起妖艳的媚笑:“只要你答应留下来,我保你今晚比跟姜漓洞房花那一夜还快活十倍。”

  她说话的时候,裴玄思的目光早移向窗外。

  “臣斗胆,向郡主借一样东西。”

  话音刚落,他就从窗口跃了出去。

  徐允贞愣了一下,慌忙跑过去看。

  夜色中,裴玄思已飞窜至前艄,那轩昂的身影仿佛滞停在半空,忽然飞起一脚,将粗壮的主桅齐齐折断,“砰”的落入舷侧水中。

  紧跟着,他人也顺势飘下,落在那根漂浮的桅杆上,踏着水浪悠然远去。

第32章 晴偏好 触手可及,却又隔山重海

  月上中天, 城里也起了风,没一会儿就成了漫卷呼啸之势。

  裴玄思回到澄清坊值所的时候,半空里刚好斜过两个闪电, 几乎没听到什么雷声,漫天大雨就浇了下来。

  “兄长怎么才回来?”

  张怀一直候到这会子没睡, 见人回来, 赶忙撑伞迎了出去,看他脸色阴沉, 还拿手掩着鼻子,不由一诧:“兄长这是……”

  “备水沐浴。”

  裴玄思冷声吩咐, 脚下半步没停, 赶着有事似的一路走进正堂, 转进里面的隔间。

  大半夜的却要沐浴,还着急成这个样子,怎么瞧都透着股怪异。

  张怀咂了咂嘴, 总觉他像触了霉头, 或是没留神碰上了什么恶心的玩意儿, 不洗一洗就膈应得浑身难受。

  他叫来人安排下去, 没多久就有仆厮把沐桶抬进隔间, 在里面调兑好热水, 又退了出去。

  裴玄思把解下外袍, 随手搭在衣轩上,跟着又扯开中衣腰间的系带,三下五除二脱了个干净,抬脚便跨进沐桶里浸下去。

  温热的水漫上肩头,蒸汽熏过头脸,那股仿佛萦绕在鼻间, 沾染在身上的胭脂味终于淡而不闻了。

  他舒然吁出那口气,向后靠在桶壁上,把棉巾横遮在脐胯间。

  “都有什么事,说吧。”

  张怀在外面听他语气和缓下来,知道这是满意了。

  撩帘转进来,就看屏风后白雾蒸腾,氤氲得满屋都是。

  “也没什么要紧的,这不才刚换防么,就有一票人借着事务交割,上门来攀交情,请吃送礼,递话传信,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其实就是看兄长这回逢凶化吉,朝里又有那么多重臣力保,也想牵线搭条路罢了。嘁,就不省的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兄长放心,别管那帮鸟人说了什么,都被我滴水不漏地挡回去了。”

  屏风后撩水声哗然轻响,像对这种人情世故毫无兴致。

  张怀笑了两声,便转而沉声低语道:“不过,这两日老有人在咱们值所周围鬼鬼祟祟地晃荡,起初我以为是薛邵廷派来盯梢的,去探了探,发现那些人身上居然是潞王府的腰牌,可瞧身手路数又不大像,这可真是怪了。”

  这有什么奇怪,有尽力巴结的,自然也就有处心积虑“惦记”着的,从古到今,无论何时不都是这样么?

  裴玄思嗤鼻轻笑:“这事不用瞎操心,只要咱们守好了门户,那些人还能把眼睛伸到哪里去?”

  他说着,自己微眇的双眸徐徐低垂,凝着面前波光粼粼间的迷离惝恍。

  “知道那几个行刺的钦犯现在如何么?”

  张怀刚接着上面的话应了声,忽然听他问起这个,愣了下才道:“兄长不提,我倒给忘了,自打咱们把人交上去之后,就全押在大理寺狱里锁着,一个也没杀。按说刺王杀驾的大罪都已经认了,自己也写下了供状,签字画押具结,早就应该安排红差,拎去法场凌迟才对,居然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兄长问这个是……”

  他不明所以,却听到屏后冷沉沉的呵笑。

  “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次来的几个,说白了都是些小鱼小虾,要命的还在后头,这边要是不审出个究竟来,那就真是后患无穷,可另一边呢,偏偏又死硬着撬不开口,不僵着才怪。”

  裴玄思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没有搓洗,也没有抹拭,任由那片温热在脸上漫散而下。

  面前一片朦胧,似乎看到那一身素淡,娇柔婀娜的背影,触手可及,却又隔山重海,怎么也捉摸不到,倏然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水浸在眼中,微微涩痛。

  他还是没拿手去抹,就这样静静地让它随风自干。

  “来。”

  许久,他叹了口气,听张怀的脚步走近,便隔着那扇屏风沉声道:“我有件事要查,须得着落在那几个人身上,既然已经跟那个大理寺卿搭上了关系,索性也不必跟他外道,到时候行个方便就成。这事就咱们两个知道,对谁也不准露出去。”

  雨只下了片刻,似乎还没把天地淋遍,就匆匆而去。

  一夜宁寂,天亮时,日头升起来,又是个大晴天。

  秋高气爽,这时节坐在小楼上远望江水洋洋,奔向天际,近看千帆竞扬,往来如鲫,实在是件畅怀的事。

  这样的景象瑰丽壮观,若是哪个文人墨客兴之所至,少不得要吟诗作画,照理应该百看不厌才对。

  可姜漓许是发了太多的呆,连那股新鲜劲儿都快磨没了,如画的景色入眼竟觉淡淡的,没什么意趣。

  正百无聊赖,楼下传来迎儿轻碎的脚步声,还没见人就已经听她嚷嚷开了:“娘子……娘子,快来看海!”

  姜漓愣了下,只道她在故意说笑,并没在意。

  转眼间,迎儿就已经奔上楼,兴冲冲地过来扯住她的手臂:“娘子没听奴婢叫?下面有片海呀,可好看呢,你快去瞧瞧!”

  “又胡说,这边离海几千里远,上哪里瞧去?你这丫头又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来诓骗我。”

  姜漓半嗔半笑,拿指头在她脑门上轻轻杵了一下。

  “天地良心,奴婢要是胡说,来世就叫我做个大王八,那边是真的有海……唉呀,娘子快随我来吧!”

  迎儿不由分说,拉起她就往急吼吼地往楼下跑。

  这信誓旦旦的架势,让姜漓不禁心生狐疑。

  按说,这丫头虽然偶尔有些鬼主意,但自己都绷不住半晌工夫,像这么笃定不肯改口,还是头一回,莫非真有什么蹊跷?

  姜漓此时也起了好奇之心,跟着她奔下楼,从院墙外的小路转进一片长得老高的牡荆树林。

  约摸百十步远,刚一出林子,眼前便豁然开朗。

  只见一片碧水蓝天,在薄雾掩映下茫茫无际,岸边开阔平坦,滩涂上黄沙如金,浪潮澎湃,正一层赶着一层涌上来。

  “娘子看这里像不像海,我可没拿瞎话唬人吧?”

  迎儿松开她的手,自己耐不住径直跑上沙滩,兴奋地蹦跳着。

  “娘子没看过海吧,我几岁大的时候常在家乡的海边玩,那风光简直就跟这里一模一样。”

  姜漓当然没见过,自小生长在京里,只能在书籍画纸上略略窥见些许端倪,借此聊以想象罢了。

  此后嫁到颍川,再又回来,这辈子好像就是兜转了一个圈,没经过多少快乐,也没见过多少美好,就连这近在咫尺的景致都险些错过。

  细想之下,还真是有点可笑。

  没有多想什么,她也迈开步子,走上那片滩涂。

  脚下踩着松软的细沙,日头烘烘地晒着后背,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如火的夏日,连那点凄然冷清的念头都被暖开了。

  姜漓抻开手臂,舒展着筋骨,天光刺眼,引得人犯起懒来,不由自主打了个呵欠。

  旁边不远处忽然“嘻”的一声笑。

  她舒臂挺腰的姿势一顿,半张着嘴的模样也僵在那里,转眸就看迎儿偷瞄着自己,正捂嘴忍俊难禁。

  或许现在这样子才更加滑稽,迎儿“噗嗤”一下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好个坏丫头,敢取笑我……看不我撕了你的嘴。”

  她羞红了耳根子,顿足作势要打,迎儿见状,拔腿就跑,却还绷不住劲儿,嘻嘻哈哈地笑个没完。

  姜漓越想越羞,追着她不放,借着那股子气性,渐渐愈赶愈近,终于将她捉住。

  “娘子,哈……娘子慈悲……奴婢不敢了,哈哈……”

  迎儿抱着脑袋求饶,笑声却兀自停不住。

  “活该,谁叫你使坏。”

  姜漓虚着拳头捶了两下出气,见她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不经意间竟也被逗乐了。

  两人一个假意气恼,一个佯装讨饶,互相看着看着,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整片沙滩上都回荡着银铃般的嬉闹声。

  好半晌,迎儿终于定住气,呼哧带响的连声喘息:“娘子,可算又……见你笑了,你就得这样,才……才最好看。”

  姜漓一愕,方才醒悟这番折腾只是为了引她开怀欢畅一下,而自己竟然没有瞧出来。

  似乎经过昨晚和裴玄思的那番纠缠之后,她的心莫名又被搅乱了。

  不过,这份心思,确是叫人感念。

  她长长叹了口气,再抬头时,迎面是晴空万里,一片净澄澄的天。

  清新的“海”风,带着淡淡的水涩渗入鼻间,竟是沁人心脾,说不出的惬意。

  潮水涌上来,淹没了脚面,又浸湿了裙摆,伏贴在小腿上,透衬出纤骨玉胫……

  姜漓怔了下神,索性把鞋袜都脱了,放在后面干燥的沙堆上,裙摆也卷起来,双手轻提,迎着“海”浪走过去。

  澄净清透的“海”水带着微温融融的漫过脚踝,白腻纤巧的莲足轻踏着细软的沙,就像踩在锦缎布帛上,说不出的舒适。

  “娘子,你怎么了?”

  迎儿赶忙追过来扶住她,竟是满眼恐慌。

  姜漓知道她看自己闷声不吭的往江水深处走,会错了意,含笑在她手上拍了拍:“傻丫头,我这会子心里舒坦着呢,就是想离近些看这‘海’。”

  迎儿却不信似的拉着不撒手,忽然眼一亮:“娘子,我们家乡有个习俗,但凡是有什么心愿,就对着海喊出来,让海神娘娘听到了,就能如愿。我当年父母双亡,许愿说能有个好人家收留,再不受苦,如今不就成了么?”

  姜漓不知她是当面编的,还是真有其事,心里并不信,却笑了笑问:“那我许什么愿?”

  “这还不简单?你听我的,稍时跟着说一遍就成。”

  迎儿深吸一口气,扯开喉咙喊道:“海神娘娘,姜漓立誓要跟裴玄思那个坏蛋一刀两断,从此永不相见——”

  姜漓被这副嗓门震得耳边嗡嗡直响,人也有些懵。

  一刀两断,永不相见,和离书上不都写过了么?

  可是这么喊出来,她的确有些不惯。

  不过,就算是表表决心,提醒自己也好。

  她看了看迎儿殷切期望的眼神,也学着样深吸了口气,那句话刚要出口,背后忽然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第33章 柳梢青 书院里多得是年轻俊俏的少年郎……

  人最怕的莫过于背后猝然异响。

  幸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然真要吓出个好歹来。

  姜漓正在要出声喊话的当口,被这一下弄得气噎在半截,差点咳嗽起来。

  一回头, 就看那片牡荆树丛里露出半幅淡青色的袍摆,地上有只书箱翻到着, 纸本笔砚都散落了出来。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捡拾起来, 囫囵塞进箱子里,提着就要落荒逃走。

  “喂!站住, 你不许跑!”

  迎儿不肯罢休,捉贼一样喊起来。

  那人身子一颤, 真就做贼心虚似的停住了步子。

  姜漓没料到在这里会被人暗中偷窥, 正尴尬的也想避开, 哪知这丫头竟不嫌事大,看架势居然还打算留下人来兴师问罪。

  “啧,让他走就是了, 还叫什么?”她顿足连使眼色。

  “怎么能放他走, 娘子不想想, 这种轻浮无理的坏胚子, 不叫他吃上些苦头, 长了记性, 往后胆子还不越来越大?”

  迎儿满嘴硬道理, 叉腰竖起两道眉,又冲那边喝道:“横竖都瞧见你的嘴脸了,还跑个什么劲?快滚过来!”

  那人闻言肩头微沉,像是被唬住了,居然顺着她的意思,转身垂头丧气地迎面走来。

  姜漓一时没管住迎儿, 见人真过来了,心下不禁忐忑。

  她低着眸暗觑那人走近,见他一身素淡的生员襕衫,显然是书院里的学子,年纪大致与自己相仿,模样颇有几分清秀,一张本应白净的脸,此刻正通红过耳,臊眉耷眼的神色反倒有些好笑。

  迎儿一直顶着那张凶巴巴的样子瞪眼,看他走近,便粗声审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偷看?若敢不说实话,这便拉你去见山长。”

  被她这口气一吓,那书生眼中立时更慌了,赶忙打躬赔罪:“姐姐千万莫误会,在下方才……偶然经过,这个……不慎掉了书箱,不小心冲撞了这位娘子,嗯……实在是无心之失,还请原恕。”

  这话听着倒是挺诚恳的,可如此赶巧的事,谁会轻易相信?

  姜漓也正尴尬得不行,要说迎儿之前对“海”嚷嚷的那些话没叫他听见,纯粹是自欺欺人。

  幸亏她自己还没来及喊出来,否则此刻真要难堪死了。

  “我问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迎儿一双眼瞪得更圆,“再不老实交代,就到山长那里去说,非把你赶出岛去不可!”

  那书生一脑门子汗,急得连连拱手:“我说,我说……在下肖缙云,方才确实不是存心窥伺,我……我前日才有幸在书院入籍,此事万万不能让山长知道……求娘子和这位姐姐高抬贵手,在下……在下一定感激不尽。”

  他语无伦次,舌头都僵了,只听得迎儿忍俊不禁。

  姜漓却觉“肖缙云”这个名字耳熟,隐约记得在哪里听过似的。

  她暗地里扯了扯迎儿,脑中回思了一下,试探着道:“冒昧请问,这位公子可识得大理寺的肖寺卿,不知和他怎样称呼?”

  听她这么问,肖缙云不由一惊,脸色也愈发窘迫,踌躇了一阵,终于不情愿地怯声开口回答:“不瞒娘子,肖寺卿正是家父……在下能来东阳书院实在不易,若为这件事被赶出去,我……我便没脸回家见他老人家了,求娘子……”

  姜漓见自己真的没记错,心想既然是故人之子,之前还为裴玄思入狱的事登门托过情,如今请义父收他进书院是礼尚往来,就算以后山远路长,不再有什么来往,冲着从前的交情面子,也不宜把事情闹僵。

  她温然笑了笑,略略回了一礼:“肖公子不必如此,一场误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请便吧。”

  “这可真是……多谢姜家娘子宽宏大量,多谢,多谢!”肖缙云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长揖到地。

  姜漓却听得眉间一蹙:“我并未自报家门,肖公子怎么知道我姓姜?”

  迎儿“哦”声恍然大悟,脸又沉了下来,抬手指着他:“好你个坏胚,原来早就知道我家娘子的身份,定然是有意跟来偷看的,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呢,不成,今日非把你交给山长处置不可!”

  肖缙云刚才话一出口,也醒觉说漏了嘴,脸上颇不自然地望着姜漓。

  “其实……上次娘子登门到寒舍,在下恰好在家,有幸识得芳容,只是不便相见,这个……确不是我有意隐瞒,更没有怀着什么念头存心偷看,还望娘子明鉴。”

  这听着的确像是实话,但他看过来的眼神却分明不像什么念头都没有。

  姜漓没想到一意为裴玄思疏通打点,还会惹出这种事来,想想也是恼人。

  她已经有些厌了,无意再多说什么,正色回了两句场面话。

  肖缙云赶紧谢过,眼神却恋恋不舍,告辞转身的时候,没留神鞋底一滑摔倒在地上,书箱里的东西又散了出来,有本书正好落在脚边。

  姜漓有意无意垂了一眼,只见那封皮上的书名赫然竟是《十香云萝记》。

  “哎呀,在下出丑,惹娘子见笑。”

  肖缙云见她盯着脚边的书,眸色不善,刚淡下来的脸色,立时又红得犯紫,赶忙俯身拾起来。

  “这……这是本神怪志略,嗯,里面讲些上古传说,山川异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姜漓蹙起眉,这书她虽然没见过,但凭着名字就能猜出是关于男女风月之事的东西。

  好端端的一个读书人,心思居然半点也不清净,年岁不大就学起坏来了。

  想想其父,虽说是势利了些,但对儿子却是竭尽所能的扶助,如今这样,真枉费了一番苦心。

  眼见他慌不迭地把书藏进箱子里,忍不住劝道:“东阳书院让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规矩之严自然也不是寻常地方能比的,肖公子就算刚来,刻在先师殿里的训条总是看过的。既然要在这里习学,此类……不宜的闲书还是小心收好为妙,若像这样被人轻易瞧见了,只怕会辜负了令尊的期望。”

  肖缙云脸色窘得更红,望她的目光似乎又透着委屈,张了张嘴,终于没再说什么,又行了一礼,怏怏地转身去了。

  “嘻嘻,都说书呆子书呆子,这人果然傻得可以。”

  看他走远,迎儿忍不住抿嘴笑出来。

  姜漓正没好气,拿眼横着她埋怨:“都是你,没来由地瞎叫什么,我刚才若是真喊了,还不羞死人?”

  “那怕什么,要不是奴婢那一嗓子,这书呆子还没准儿藏到什么时候呢。”

  迎儿不以为意,掩口道:“这书院里的年轻俊俏的少年郎倒是不少,将来要是做了官,不准什么时候就飞黄腾达了,娘子不妨留点心,看看有没有入眼的。”

  三句话不到,调儿就变了味。

  姜漓被她气得直翻白眼,捶了一拳,啐道:“你这丫头怎么老往这上面琢磨?我看是发痴发昏头了,干脆哪天知会张怀一声,叫他把你接回去得了。”

  两人闹了一阵,穿好鞋袜回到暂住的院子。

  想起刚才被肖缙云窥视,姜漓总觉惴惴地定不下来,心想索性去找义父安排,不声不响换个住处,既顾全了面子,又免了烦恼。

  她留迎儿在房里收拾,自己转去后山那座静斋。

  往常这个时辰,秦阙都是雷打不动在房里修心静坐,可等她到时,静室里却没有人,问了仆厮才知道老早就去学宫恭迎圣旨了。

  姜漓没赶上时候,心里不免有些闷,多嘴问了句:“知道是什么旨意么?”

  那仆厮摇头想了想:“没听仔细,好像说是让东宫六率的什么薛大将军,来教授咱们书院的士子御、射之艺,看那意思怕是要呆一段日子了。”

  九月晚秋。

  重阳当日,天该亮时竟没见到太阳。

  头天夜里大风骤起,漫天卷地,刮得鬼哭狼嚎,整座京城像要被吹翻了个儿,到这会子也没停。

  意头像是不大好。

  但裴府上下依旧张灯结彩的忙碌着,离宅子足有三里远就摆下幕次、香案,一见朝廷的宣旨的队伍来到,立刻放响鞭炮,礼乐齐鸣,阖府上下一起出来迎接。

  裴老太君由婢女扶着走在最前面,迎着一众礼官跪拜,然后便有宫里的内侍当众宣读赐奉诰命夫人的旨意。

  御赏的花红表里抬进府宅,回到内堂焚香致敬,换上大衫霞帔,翠玉翟冠,浑身上下的真红纻丝,五彩云绣,那股子富贵劲儿顿时就彰显出来了。

  裴老太君不由喜极而泣,活了六十几年,福没多享,罪没少受,以为这辈子就这么着了,没曾想黄土埋到脖子的年纪,居然还能重新再当回命妇。

  她对着镜子照来照去,里面的人依旧还能端出四平八稳的架势,可惜容颜已老,有点不成样子了,未免美中不足,感慨之下,不禁哭得更厉害了。

  刘攸宁在边上帮着抹泪劝慰,目光却片刻也没离开过那身华贵的冠服。

  裴老太君好不容易止住哭腔,瞥见她眼里藏都藏不住的艳羡,转笑道:“傻丫头,你嫁给思儿以后,等他官做大了,为朝廷立下功劳,不早晚都能穿上这身衣裳?”

  “还说呢,表兄他理都不理我,每日都住在军衙里,连见一面都难,更别说娶我了。”

  刘攸宁扭着身子撅起嘴,眼看也要掉下泪来。

  “别急,反正姜漓那贱人已经不在了,等他心一淡,对你自然就不同了,天长日久,只要你肯下工夫,哪里会有不动心的男人?”

  裴老太君正替她宽着心,就有仆婢快步进来道:“禀老太君,外面又来人了,听里宫里公公说,是潞王府的昌乐郡主。”

第34章 步虚词 三个女人一台戏

  裴老太君急急忙忙整着头冠出来时, 外面果然有宫里的内侍抱臂端着膀子等候。

  见人家神色已有些不耐烦了,她赶忙陪起笑脸迎上去见礼:“老身累公公久候,恕罪, 恕罪。”

  那内侍略略拱了下手,眼皮半翻不翻地撇着嘴:“老太君如今是入了品级的诰命夫人, 做派自然是要讲的, 可也得分出个轻重缓急来,有些事万万颟顸不得。”

  这话表面上是嫌她来得迟了, 但又云山雾罩,像在暗示什么。

  裴老太君不禁惶恐起来, 赶忙请问:“老身愚钝, 还望公公赐教。”

  “啧, 老太君难道连半点耳闻都没有?”

  那内侍看她一脸懵懂相,嘴不由咂得更响:“看你老这样,八成还蒙在鼓里, 咱家直说了吧, 令孙裴将军这次能逢凶化吉, 从大理寺牢里平安无事地出来, 全是靠潞王殿下在朝中一力周旋, 再加上郡主到陛下面前说尽了好话, 才求到了赦免的圣旨。”

  裴老太君听得一愣一愣。

  她不是无知妇孺, 当然晓得大理寺监牢是九死一生的地方,本以为自家孙子这根独苗就此交代了,正起着寻死的心,不想他又被赦免出狱。

  她狂喜之余,也不禁奇怪,想问个究竟吧, 自家孙子整日连家也不沾,又是那副死倔的脾气,压根想都不用想。

  让府里这些下人去打听,纯粹只是瞎耽误工夫,一点信儿也问不出来。

  直到今天,心里这个说不上是大是小的疙瘩才恍然解开。

  潞王府是多大的脸面,一句话顶得过百十道奏疏,只要存心救人,还能有不成的么?

  之前张怀还信誓旦旦说,是姜家那贱丫头苦苦求人的结果,亏了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打死没信这满嘴胡扯。

  救人?

  就凭她,能有这股能耐,这副好心?

  她暗地里琢磨透彻了,只听那内侍又继续道:“其实令孙这次将反贼一网成擒,本来是为朝廷立了大功的,不想非但没官升三级,反倒还招来一场牢狱之灾。朝中那些明枪暗棒的事,咱家不便多说,老太君心知肚明就好。如今有潞王殿下和郡主保荐,自然雨过天晴了,只是为令孙加封官职,必然惹人非议,这不才拐个弯,赐还你老的诰命俸禄,以示恩宠。”

  裴老太君“嗯”声不住点头,没口子地连连称谢,又试探着问:“郡主大驾光临,老身实在诚惶诚恐,不知公公可知道郡主此来……”

  那内侍神神秘秘地眇着眼:“咱家不过一介宫奴而已,怎么能随便猜度主子的心思?老太君也不必慌,去见了就知道了。”

  说着,侧身比手相请。

  这高深莫测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裴老太君心想潞王府既然肯救咱家孙子,这回也定然不会是坏事,心里有了底,赶忙道了谢,吩咐人领那内侍去偏厅奉茶打点。

  自己这边迎出去,刚出门就看到那辆丈许高的车舆,黄金宝顶,真红垂帷,幨角上雕篆着五色彩翟,周围还有宫人、侍卫前呼后拥。

  这皇家宗室的仪仗在门口一摆,光看气势就叫寻常人胆颤心慌。

  裴老太君沿着迎旨时拿红稠铺好的路走过去,恭恭敬敬在车驾前大礼叩拜。

  头才刚磕在地上,就听到一阵环佩叮咚,车驾上的人已经款款走下来。

  “裴老太君年事已高,不必多礼。”

  对方不等叩拜的礼数凑足了,就亲手去搀她。

  裴老太君受宠若惊,抬眼看到那张艳色逼人的脸,配着一身织锦云绣的宫装,瞧着不禁更加忐忑。

  “不敢劳郡主屈驾,这个……潞王殿下和郡主为愚孙奔走进言,让他重见天日,如今又保奏老身恢复了诰封,隆恩厚义,没齿难忘,老身这里拜谢了。”

  徐允贞把她扶起来,含笑道:“裴将军人才出众,以后必然是国之栋梁,我知道是老太君一手将他抚养长大,区区封一个诰命而已,不是理所应当么?”

  多少年没听过这么暖人心的话了,裴老太君感动不已,顿时热泪盈眶。

  “郡主这般说,老身实在担当不起,这……一向不曾为潞王殿下和郡主效力,却蒙如此厚待,实在惭愧得紧。”

  “老太君言重了,我父王最爱自比孟尝,礼贤下士,去年裴将军入京戍守时,就觉相见恨晚,况且……”

  徐允贞说到这里,含羞似的抬手掩唇:“我与裴将军之间的交情……非同一般,自然不能眼瞧着他受冤屈,老太君千万不要如此客气。”

  这话配上暧昧十足的眼神,任谁都能品出“非同一般”四个字背后的意思。

  裴老太君从怔诧中转过弯儿来,立时心花怒放。

  自家孙子总是推三阻四,瞧不上攸宁那丫头,起初还以为是放不下那个姜漓,没曾想,原来早就跟人家郡主暗中有情了。

  可那小子老是一副臭脾气,不像知冷知热的人,真就能得到宗室贵女的垂青?

  她兀自有些不大相信,寻思得趁机问个清楚,赶忙依着礼数把人让进门,一路请到后院内厅里。

  徐允贞解了绉纱外氅,交给两个捧鎏金香毬的宫人,叫她们出去候着。

  坐下后,见一个神色微带不善的半大丫头也跟了进来,偎在裴老太君身边,还显得十分亲近,

  “这是……”

  “哦,这是老身娘家的内侄孙女,年岁还小,不懂规矩,还望郡主恕罪。”

  裴老太君说着,转向刘攸宁,严声道:“这丫头,怎么又把教你的礼数忘了?还不快正式拜见郡主?”

  刘攸宁满心不愿意,可又不敢违逆,只好掩着那份委屈过去叩头。

  徐允贞只拿眼角略微瞥了一下她匍匐在脚边的卑微模样,便移开了视线,端起茶水。

  “嗯,挺标志的人儿,不愧是老太君本家的血脉,裴将军有怎么一位表妹在家,我之前还真不知道呢。”

  她慢声淡语,明着是称赞,可质询和不悦的意思都暗含在话里了。

  裴老太君当然听得出来,赶忙笑道:“愚孙在公门里当差,鲜少回来,家里一向又没有别人,这不才叫这丫头从老家来,只为陪老身说说话,解解闷而已。”

  说着就冲下面一挥手:“成了,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也先去吧。”

  刘攸宁一脸错愕。

  这就是当面摆明要把人赶出去了,之前还叫她宽心等着和裴玄思成亲,现在莫名其妙跑来了个身娇肉贵的郡主,居然就拿她当起闲使唤的丫头了。

  她满腹委屈,怒从心起,转身出门时,已经是咬牙切齿的模样。

  徐允贞唇角挑着笑,搁下茶盏,眉头却轻蹙起来,眼中也蕴着哀怨。

  “其实我今日来,除了过府探望,给老太君贺喜外,还有件事,想请老太君给我做主。”

  没想到话头一转,却是这个调子。

  裴老太君本能听出事态不小,自己的心也悬了起来,定了定神道:“郡主这不是折煞老身么?只要能办到的,我这把老骨头就在所不惜,这个……莫非是愚孙冲撞了郡主么?”

  “冲撞倒也算不上,只不过……”

  徐允贞摇了摇头,像难以启齿,半晌才道:“其实也是阴差阳错,前几日我嫌府里憋闷,就乘船我在城外江上赏夜。正沐浴的时候,就听外面乱哄哄的,闹起来‘兵兵、乓乓’一阵兵刃厮杀,紧接着便说是有人上船行刺。我心里害怕,刚要叫人服侍穿衣,就有个黑影闯进来,硬生生撞到我面前。”

  她顿了下,咬唇道:“我被吓了不行,一看却是裴将军,这才知道是弄诧了,八成他在江上遇到什么事,恰好撞见我这艘船,便想上来避一避,底下那些人没问清楚就动手,结果闹成一场误会。我当时赶紧叫停手,想把话说开,他不知是正生气,还是急着有什么事,竟然直接折断了船上桅杆,把那东西当作船,就这么一走了之。老太君若是不信,只管叫人去埠头看我那只断了桅的船。”

  裴老太君听得目瞪口呆,冷汗都冒出来了。

  这还不算冲撞?再莽撞些差点便是刺王杀驾的大罪了。

  她肚里憋着火,这时却惶恐的要命,赶紧起身跪倒:“这不臣不孝的东西,果真对郡主无理,老身……老身回头一定拿家法狠狠责打,只求郡主开恩,千万饶她这次。”

  徐允贞扶额叹气道:“一条船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当时我……连件衣裳都没披,他……他又离得那么近,手底下好多奴婢也都瞧见这场面,唉,如今在府里,我都不敢出门了。”

  她说到这里,伸手扶起跪在面前的人。

  “到了这个地步,我的名节究竟如何,就要靠老太君成全了。”

第35章 梦魂香 被逼疯的裴玄思

  不知不觉, 石壁上那几盏灯越来越暗,铜盘里的棉芯也耷拉着,就像被两边拿铁水浇死的墙吸尽了生气。

  两个禁子望灯里添了新油, 昏黄的光渐渐又有了些精神,一溜顺着甬道般的巷子延过去, 勉强能照到二十来步远的地方。

  又过了一会儿, 前面深处传来衣衫拂蹭的窸窣,幽暗中深青的袍摆若隐若现, 脚下踏着铁板,却几乎没有一丝声响。

  一身罩衣风帽的张怀赶忙迎上去。

  “你怎么来了, 有事?”

  裴玄思也正把头蒙进风帽里, 脚下却没停, 一路轻快的转过前面的拐角。

  张怀提灯紧随着,压声道:“是家里来传话,说老太君突然染病, 听情形十万火急的, 还不轻, 我寻思拖不得, 便自作主张来禀报兄长。”

  裴玄思步子一顿, 眉间那道红印子拧蹙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日降旨册封诰命之后, 听说是宴上多喝了几杯, 半夜便上吐下泻,现在水米都不进了。”

  张怀眉头紧锁,脸上疑云重重:“老太君有肝症,向来都不饮酒,心里再高兴也不至贪杯。再者,那个昌乐郡主去得蹊跷, 老太君随后就出了事,会不会……”

  “呵,这不是秃子头的虱子,明摆着么。看来,我不会回去一趟是不成了。”

  裴玄思嗤了声鼻子,在一扇气窗前停了步。

  张怀跟着凑近:“那郡主就没安好心,老太君别是听信了什么鬼话,要不……还是我先回去,探探虚实再说?”

  “不必,迎旨的时候我不在,这时候再不回去,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了。况且,我也有几句话,得让她老人家知道。”

  裴玄思摇摇手,透过巴掌大的洞口向外望。

  高墙黝黑的影子沉沉覆压着大地,前面老远才能看到霞光映照下的大理寺衙署,仿佛阴阳两隔。

  他眼中似也浸头了暗色,幽深的看不到一点光亮。

  “人我见到了,可惜啊,凭这几条杂鱼,问不出我想问的事。不过,线倒是搭上了,没曾想这帮反贼在外面的声势还真不小,以后少不得也要搭一搭这条船了。”

  听他转了话题,张怀脸色肃然起来:“兄长,那些人虽然是当年故太子的旧部,但跟裴家却说不上多深的情分,万一出什么纰漏,便会引火烧身,这件事……兄长还是三思为好。”

  “三思?该想的不该想的,在牢城营里我早就琢磨得一清二楚了。这世上,就算你拼命爬得再高,封侯拜相,位极人臣,说死,也不过一阵风似的轻巧。自己的命要想由着自己摆弄,就只有这条路可走。”

  裴玄思撩着唇角,目光沉定如山,转头望他:“咱们兄弟之间,没什么话不能说。这条路是我选的,你犯不着一起陪着,听说北境三镇年内也要整顿调防,正有几个参将、游击的缺,应该有法子送你过去,往后就算我这里失势了,不至于受牵连……若真能成事,到时候也绝不会忘了你。”

  话音未落,张怀已跪在地上,哽咽道:“兄长这是要陷我于不义么……当初若不是兄长把我从雪地里背出来,世上早……早没张怀这个人了,这条命是兄长给的……我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女人似的,哭什么!”

  裴玄思一把拽起他,看着那双泛红的眼,紧蹙的眉略略舒开了些。

  “我救你,是为了叫你好好活着,别像我一样,再苦再难都只能自己背着,活得不情不愿。罢了,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自己好生想清楚。”

  裴玄思回到家的时候,夜色早已巨网般四下张开。

  到处仍旧井然有序,各院仆婢进进出出,还是那副谨饬的样子,可一路来到中院,也没见惯常迎候自己的老家院出来。

  他早有预料,对这点异样丝毫不以为意,穿堂过室,径直走进后院。

  这时候就有婢女急急忙忙迎出厅来:“公子可回来了,老太君下半晌还念叨呢。”

  “情形怎么样?”

  裴玄思嘴上问着,人已经进了门,瞥眼就看到卧房门口的落地罩后扎起了绸幔,把里面遮得严严实实。

  那婢女跟上前垂眼抹泪:“回公子,不大好,一直昏昏沉沉,奴婢们刚想服侍着进点粥水,没曾想傍晚时又晕了,这会子郎中正用针呢,请公子先等一等再进去。”

  他没言声,撩袍坐到椅子上。

  那婢女奉上茶水、点心,便退了下去。

  裴玄思搁着没动,四下环顾。

  旁边没有服侍的仆婢,院子里也空空荡荡,就连绸幔后的卧房觉不出有人气。

  鼻中还是熟悉的檀香味,却又微微带着些甜,与平常不尽相同。

  再稍稍细品,这气息竟像是花的馨香……

  裴玄思心头一震,赶忙捂住口鼻,长身而起,脑中却“嗡”的一下,陡然开始发沉,紧跟着就是排山倒海似的眩晕感。

  他脚下一个趔趄,勉强扶住厅中的柱子,只觉天旋地转。

  这是中毒的症状。

  而且,玄机应该就藏在那股混着甜味的檀香中。

  以他的本事,寻常毒质就算入体,也能用内力压住,再慢慢消解。

  可现在别说调运内息,就连手脚都使不上力气,眼前一阵发黑,背心不自禁地往后靠,身子便要歪垂下去。

  裴玄思着实没料到对付他居然倒了要下毒的地步,几乎是一瞬间就着了道。

  而且这毒的厉害之处似乎还不止迅猛,因为他已经觉察到有股异样的燥热正从丹田处升起,徐徐漫向全身。

  他奋力撑起身子想走,还没迈开脚,就软了下去。

  那扇厅门轰然关闭,几乎同时,卧房中脚步轻响,一只素白的手撩开绸幔,“咯咯”的娇笑随声而起。

  “这么晚了,还想去哪儿呀?”

  徐允贞款款走出来,穿得仍是上次在船上所见得那件薄如蝉翼的纱衫,赤焰红霞般转到他面前,手里还捧着一盆枝朵茂盛的白花。

  一股冲人的甜腻气息扑鼻而来,脑中像硬塞了块石头,登时沉得发疼。

  裴玄思颤抖地稳住身子,双眸死死盯着那几朵绢纱般细白娇美的花。

  原来这便是罪魁祸首。

  “没见过吧?”

  徐允贞拿手轻捻着驼铃状的花瓣,妩媚明艳的脸上满是得意:“实话告诉你,这个叫‘美人醉’,是西域番邦进献的贡品,生得精致,香气也足,可就有一样不好,只要与檀、伽之类的熏香味混在一起,便会合成无形的剧毒,能叫人气血虚弱,失神昏厥。”

  她看着他终于在自己面前露出惊愕的神色,不由更是快意,随手掐了片花瓣放在鼻前,阖眸轻嗅,一副沁心入脾的模样。

  “哎呀,真是好香,幸亏我服了解药,不然就要像你一样咯。”

  她故意后怕似的颦起眉,将那朵已被揉碎出汁液的花瓣丢在他身上。

  “上次在船上,你一脚就踢断了船桅子,那手踏浪而去的功夫更是俊得不得了,害得我看了好久,一夜都睡不着。如今这是怎么了?傻呆呆的,可一点儿都不像你啊,裴将军,你不是有翻江倒海的本事么?使出来呀,哈哈哈……”

  说到这里,徐允贞忍不住笑得酣畅,忽然伸手一推。

  裴玄思竟然抵不过这点轻柔的力气,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整个人摔在那张罗汉榻上。

  徐允贞望着那昂藏的身躯倒在自己面前,眼中尽得偿所愿的欣喜,将那盆珍贵无比的花随手一丢,任由它散碎在地,自己也坐到罗汉榻上,俯过去睨着他。

  只是将将挨近,裴玄思就觉心头砰跳如鼓,遍布全身的燥热陡然加剧,霎时间血脉贲张,一股难以言说的欲望汹涌如潮的袭来。

  “唉哟,这是怎么了?”

  徐允贞拿手背轻轻拂过他烫得发滚的面颊,看着那双充血的双眼异光隐现,连俊美的脸都有些变了模样。

  “哦,忘了告诉你,这种毒不光能叫人乏力晕厥,还能勾起情欲,若是中得深了,几个时辰内不行房事,到那时,全身血液都会像沸水煮开了一样,神仙也难救了。不过不用怕,今晚本郡主在这里,包你比神仙还快活,嘻嘻,憋得难受吧,我就先帮你松快松快……”

  她说着,手便向下探,人也往他胸口倒。

  还没等沾身,一股力道就迎面推来,将她整个人掀翻到榻下。

  徐允贞摔得七荤八素,正惊讶这个裴玄思中了毒怎么还能使出力来。

  一抬眼,就见他也正坐起身,左手虎口处赫然有两排深切入骨的牙印,血肉模糊。

  下一瞬,他摇晃着站起身,迎头撞出厅门。

  夜色沉得像漆。

  前两天下过雨,眼瞧着秋意浓了,谁知随后两日又都是赤日炎炎,恍然间又有了夏韵未尽意味。

  姜漓坐在桌边的椅子上,隔窗望着半空里星月满天出神。

  沐浴完也有好一会子了,到这时头发还没干透。

  装好箱的书画本就没什么遗漏,刚才又没来由的查了一遍,而现在就只能坐着发呆了。

  明日就能悄悄搬到山后竹林的草庐去了,那里僻静,也少有人知道,应该不会再有谁来无故打扰。

  可她偏偏觉得更不踏实,好像将有什么事发生。

  明明好好的,这可不是杞人忧天?

  姜漓想想,自己也觉好笑,又坐了一会儿,等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就熄灯上榻歇息。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喵呜,喵呜”的叫声。

  她懵头懵脑地醒来,不由奇怪。

  那只猫儿很是乖巧,半夜里从来不扰人,今晚这是怎么了。

  正想着,猫叫蓦地戛然而止,尾声收得急促,就像生生被截断似的。

  姜漓惊得浑身一颤,坐起身的同时,帐幔被撕扯一般拉开。

  一个挺拔健硕的男子站在榻前,正双眼血红地盯着她。

第36章 云鬓乱 想要孩儿,咱们两个再努把力……

  男人眼中炽烈的火, 毫无掩饰地撩过衣衫单薄的娇躯,像要将她融化,下一瞬便饿狼般扑上身去。

  姜漓人还是懵的, 就被压在了下面。

  粗重的吐息喷在面颊上,混着那股熟悉的薄荷味窜入鼻中, 冲得头脑一阵晕眩。

  昏暗中她看不清那张脸, 却清楚地知道这来的是谁。

  姜漓惊得浑身发凉,整个人立时揪紧了。

  “裴玄思, 你放手!你……啊,救命, 来人啊……”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心存不甘, 竟会趁夜闯进来施暴。

  惶乱的呼救没有半点回应, 就像被纱幔阻隔了,怎么也传不出去。

  压在身上的裴玄思同样听而不闻,反倒像被这抗拒的话勾惹得欲火更盛, 动作也愈发放肆张狂。

  他身上没有一丝酒气醺染的味道, 但却烫得吓人, 隔着层层衣料都能觉出那胸膛里汹涌如潮的砰跳。

  这样子透着有些不寻常。

  容不得她生疑, 对方进一步的侵袭便紧随而至, 霎时阻断了脑中转过的所有念头。

  姜漓被压得透不过气, 身上要紧的地方相继失守, 从未有过的屈辱心头涌起,继而便是无边的怨恨。

  她推不开那山一般重压的身躯,只能打他,抓他,咬他……

  牙齿像刀锋一样切进皮肉,深入肩骨。

  浓烈的血腥气在口中弥散开, 让她也变得几近疯狂。

  而裴玄思,仿佛是一具毫无痛觉的躯壳,始终自顾自地在她身上为所欲为。

  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男人粗沉的闷哼搅混在一起,飘荡在房中,凄然迂回。

  床榻摇颤着“吱嘎”作响,像栉沐在狂风暴雨中,随时都会轰然倒塌。

  最终,用尽力气反抗的姜漓放弃了。

  双手散垂在薄衾被上,泪水早已浸湿了绣枕,眸中没有一点光,失神望着头顶蛇扭一般乱舞的帐幔。

  夜尽,天色茫然未明。

  星月早已不知去向,只剩那片混沌的沉灰在半空里搅缠。

  卧房中,那张床榻还在晃着,但不再地动山摇般的剧烈,似乎只是场意兴未了的余震。

  片刻,朦胧的淡白隔着那层厚厚的高丽纸,从窗外透进来,四下里恍然有了光亮。

  与此同时,帐幔内一阵浓沉的鼻息倾吐后,男人挺拔健硕,肌理分明的身子向旁一躺,畅快淋漓地酣然长叹。

  姜漓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还是木的,泪水仿佛也像唇间的血迹一样,早已经干涸了,

  许久,她折尺似的撑起身子,拉过薄衾掩在胸前,挪向榻边。

  脚才刚一着地,酸软的膝盖就吃不住劲儿,整个人歪倒在地。

  她哼也没哼,大约已经觉不出痛,从地上捡起那件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中单,紧裹在身上,咬牙站起来,蹒跚着向前走。

  还没等迈出两步,踝骨就被一股柔中带韧的力道钳住。

  她站不住脚,应声扑倒,脖颈僵直地侧向一边,余光瞥见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一抖,将缠在她脚腕上的绸结松开了。

  裴玄思随手把卷成条的帐幔丢开,悠然坐起身,像学她的样儿似的,也从地上捡起那自己那件素白的中单披上肩头,却敞着胸腹,丝毫不掩饰自己那副精干的身条。

  “大清早的,一声不吭,打算要去哪儿?”

  他勾唇挑着笑,眼底不再冷淡,反而漾着愉悦的轻快,上前将她横抱起来,身子倏然一转,眨眼间便又落回到床榻上。

  裴玄思盘膝坐好,把她抱在身前,与自己面面相对。

  “干嘛急着走?春风一度之后,不该是细细回味温存么?”

  他说着,俯唇在她颊边轻轻一触。

  没有反抗,也没有闪躲,连肌肤都是冷的,觉不出丝毫温然的活气。

  他仰起头,撤回眸看她。

  那张俏脸白得血色全无,目光散散的不知落在哪里,眼前的一切都像是空的。

  他拿手指托起她纤秀的下颌,同样没遇到什么阻力。

  以前别管要死要活,还是云淡风轻,总还有回应,似这样被夺去的魂魄一样不声不响,还真是从没见到过。

  裴玄思觉得很无味,盯着怀里俨然像具躯壳的人,不由凛起眉眼。

  昨晚他咬破左手的虎口,让毒质随着血流出来,稍稍减轻了症状,凭着勉强提起的一口气逃出裴府。

  找到水,连灌了几大瓢之后,渐渐恢复了些力气,脑中的眩晕感也不那么厉害了。

  然而那股浪潮般的欲火,却无论如何也消退不下去,饮了水之后,更如同在火上浇油,几乎要将他焚烧成灰。

  他想不起究竟是怎么到了这座江心岛上,又是怎么潜进书院,来到她房里的。

  等到恢复神志,觉出自己人在何处时,她已经在他身下不知承欢了多久了。

  或许是鬼使神差,又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天意。

  一场本来难以化解的危局,竟然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打破了他和她之间僵持的壁垒。

  所以,即便体内的毒已经解了,他依然没有选择停手,反而顺势而为,沉浸在那种令人迷醉的欢娱中。

  他相信她也同样享受之极。

  任何龃龉和隔阂,都会在这种共同沉醉的亲密后显得微不足道,就算还有点怨气,也会很快烟消云散。

  可惜,现在这种状况,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甚至有点不可收拾。

  “生气了?夫君和娘子行周公之礼,天经地义,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裴玄思的语声仍旧带着戏谑,眉眼唇鼻都蕴着笑,拿手轻柔拂蹭着姜漓的侧颊。

  “又不是头一回,不至于……呵,说起来还是那次你放得开,蔓藤似的缠着我,比什么都紧。”

  姜漓仍旧入定似的,沉若寒潭的眸中不见一丝涟漪,那张清丽的俏脸愈发光泽暗淡,没有缠绵后如花朵般的娇艳,反而眼见着枯萎下去。

  “说完了么……你走吧。”

  这也没比刚才强到哪,但好歹有了点反应。

  裴玄思稍稍满意:“要走,也是咱们一起回去。这一晚折腾的,说不准过些日子便有喜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放手把你留在这里?”

  他拂蹭她脸颊的手顺势向下,轻轻抹过那两片樱唇上沾染的血渍,目光别具玩味。

  “你不是一直都说想要个孩儿么?不如就趁这回成事得了,还不放心的话,要不,咱们两个就再努把力?”

  说话间,半真半假地向前倾倒,作势就要把她覆在身下。

  “让我给你生孩儿……裴玄思,你配么?”

  姜漓颤颤地撩着唇角,却看不出一丝笑容,莫名显得诡异。

  这话让裴玄思脸上的戏谑也随之沉落,戾气陡然盈满双眼。

  “我不配?别忘了,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你都是我裴玄思的人!”

  他蓦地嘶吼起来,压藏在心底的火气蹿上顶门,额角青筋暴跳。

  “你知道我昨晚遇到多大的坎么?不来找你,难道让我随便去找别的女人……”

  话音未落,响亮的耳光便脆生生地扇在脸上。

  他浑身一震,怔然望着冲自己动手的女人。

  姜漓颤抖着手缓缓落下,凄然苦笑,仿佛这世上再无什么美好可供想念。

  “我都已经写下和离书了,你居然还要利用我,裴玄思……你能算是个人么?”

  裴玄思瞪着眼,血色再次染红了那双瞳。

  昨晚中毒后,如同在烈火地狱中的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是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来维持一丝神志清明,最后不惜自残,也没有背叛她。

  这么不顾一切地坚守结发之情,居然还不算个人?

  她不再信他,应该是因为不再爱他。

  世间万象,信与不信,原本就只在人,而不在事。

  裴玄思没再解释,也没再开口,眼中的暴怒和狠戾也沉落下去,变得和她一样漠然空洞。

  他放手松开她,披衣下榻,捡起地上的袍服,片刻间便把自己整饬得干净利索,大步出门而去。

  脚步声消失在梯廊间,姜漓也轰然倒在榻上。

  她哭不出来,只是累,心沉在那里,觉不出跳动。

  喉咙火烧似的干痛,浑身散了架一样,再也没有力气起来。

  昨夜就像一场噩梦。

  她宁愿只是刚刚醒来,一切都从未开始……

  外面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噗噗”地又轻又快。

  很快,那只狮子猫从屏风后蹿出来,后腿一拐一拐的,“喵呜、喵呜”的叫声也有些干哑。

  它看见姜漓,立着尾巴跑到近前,有些吃力攀上榻,挨上去添着她毫无血色的手,猫爪还安慰似的在那柔弱的肩上轻拍。

  姜漓知觉眼眶一酸,泪水又流了出来,紧紧把猫儿露在怀里,体味着它身上的温暖。

  “娘子,娘子!”

  迎儿这时也衣衫歪斜的冲进来,见房内一片狼藉,脸色不由更慌。

  “你怎么样?昨晚我莫名其妙叫人在肩上戳了一下,便动不得了,黑灯瞎火根本看不清那贼人是谁。”

  她慌不迭地跑上前,见她衣衫不整,面色凄清,唇角还残着血,脸立时惊得煞白。

  “娘子你被……是不是那姓裴的,天杀的狗贼,不得好死!”

  姜漓摆了摆手,疲惫的阖上眼:“你去烧些水,让我洗一洗。”

  迎儿不敢多问,噙着泪应了。

  刚起身,就听楼下有人高声叫道:“姜家娘子可在么?在下肖缙云冒昧拜见。”

第37章 瑶阶草 陛下很快就会降旨让你与裴玄思……

  喊声越窗戳进耳中, 蝉鸣般叫人心烦。

  姜漓蹙了蹙眉,躺在榻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却听迎儿已经气哼哼地骂开了。

  “这些臭男人,一个个无情无义, 就知道跟苍蝇似的, 死皮赖脸往身上贴,烦不烦啊!”

  她呸了两声, 转回头:“娘子不用搭理,好生歇着, 等我去打发了他。”

  姜漓听她满口糙话, 不由一笑, 暗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这世上好些人,既不是情投意合,也不是志趣相契, 却偏偏相遇相识, 甚至还要串绑在一起, 解也解不开。

  她幽幽叹息:“你劝他走就成了, 不必恶言恶语的。”

  “别怪奴婢多嘴, 娘子你就是太好心了, 才叫他们得寸进尺。”

  迎儿不满地连连摇头叹气, 服侍她躺好,自己匆匆下楼,就见那一袭天青色襕衫的人站在篱墙外探头探脑。

  “大清早的,你跑来鬼叫什么?”

  肖缙云见有人出来,正面露喜色,不等开口就挨了这顿没好气的抢白, 脸登时就红了,赶忙歉然打躬。

  “在下唐突,惊扰了娘子和这位姐姐,只是有件要紧的事,无论如何想跟娘子解说清楚,不知……可否请这位姐姐行个方便。”

  迎儿虎着脸一哼:“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不知道男女避嫌么?娘子岂是你随便想见就见的?真是笑话!”

  肖缙云像是自觉理亏,脸不禁更红了。

  “这个,确是在下思虑不周,既然如此,那……那就先告辞了。”

  他眼中难掩失望,刚转过身,迎儿又叫住道:“等等,看你也不像存着什么坏心,算了,既然有话,索性就在这里说吧。”

  肖缙云倏地回头,欣然冲她道了声谢,暗吸一口气,就朗声对着楼上喊:“姜家娘子,上次那本<十香云萝记>并非在下的东西,只是迫不得已,替人代传,请娘子千万不要误会在下品行不端——”

  迎儿被气得直瞪眼,恨不得抄起大扫帚打过去。

  “就为这点小事……啧,你这人是读书读傻了么?让你在这里说,是我帮你传话进去的意思,谁叫你扯着脖子瞎嚷嚷,存心搅扰我家娘子是不是!”

  肖缙云被她数落得一脸尴尬无比,搔头赔着笑脸:“在下一时操切,怎会是故意的,请姐姐恕罪,恕罪……”

  “不是故意?呵,晨讲的时辰早到了,别人都在学宫听课,你却跑来闲扯这些不相干的话,也是无心的么?”

  冷冷地讥讽硬生生截断了他的话,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同一处。

  近旁不远的湖石后闪出金线攒绣的膝襕,一身紫色公服的人沿着青石小路傲然走来。

  这不是薛邵廷么?

  那袍色一亮眼,迎儿便惊住了,眨巴着眼,哪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当即噤了声,再没有刚才张嘴训人的气势了。

  肖缙云更是神色紧张,似乎一见这人就浑身不自在,可还是赶忙侧身迎向他行礼:“晚生见过薛大将军。”

  薛邵廷步履轻缓地走近,负手斜眸睨着他。

  “果然又是你,呵,尊驾昨日可是让薛某大开眼界,堂堂的七尺男儿,居然连马背都爬不上去,如此人才,放眼天下也算罕见了。”

  这话就是当面折辱,不留丝毫情面了。

  肖缙云纵然是水揉泥捏的,此时也忍不住气往上冲,正身收了礼数。

  “晚生只是从未骑过马而已,假以时日,虽然未必及得上大将军的骑术,但自信也不会比书院中这些同窗差。何况御、射之礼,只为追慕先贤,陶冶情操,真到了入朝理政,经世治国的时候,哪一样靠得是靠驾车骑马?”

  薛邵廷微怔,显然没料到这个貌似软骨头相的文弱书生,竟然敢开口顶撞自己,还一套一套说得有理有据。

  他打量着那张不卑不亢的脸,眸色渐沉。

  “好,说得好,不过,教授六艺,让士子勤加习学,既是东阳书院的规矩,也是天子圣命,若过不了这一关,便不能参加御前大考。呵,离明年春天的考期也就只剩三、五个月的工夫,我这授业的讲官也是如履薄冰,生怕错点了不良之才,有负皇恩。肖公子还小心为上,到时候若有什么差池,恐怕凭令尊一个大理寺卿,也是回天乏力。”

  说到这里,他别有深意地挑唇轻哼,仿佛对方的前途命数都攥在自己手中。

  肖缙云咬唇铁青着脸:“多谢大将军提点,在下届时有没有资格参加御前大考,山长那里和书院上下自有公论,原也不必家父置喙。”

  他撑着那口气不肯示弱,语声却在发颤,转向迎儿说声“告辞”,便转身快步走了。

  脚步声远去,薛邵廷眼底的冷色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但仍旧凝重,像沉着浓得化不开的愁绪。

  愣了愣,目光转向楼上的翠阁,促然轻轻一跃,翻过篱墙,落进院子里。

  “哎,你这人怎么生往里闯啊!”迎儿吃了一惊,壮着胆子上去拦,“娘子不想见人,你快出去!山长可是我家娘子的义父,你敢无理,我,我就……”

  没等说完,便被对方回望的眼神吓住了。

  “我就几句话,在门口说,不进去。”

  薛邵廷干巴巴地丢下这话,人已上了楼梯。

  迎儿抚着胸口顺下那口气,怎么也放心不下,赶忙跟了过去,一路冲上楼,见他站在落地罩外,似乎真就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许久不见,也没说过话,如今隔着一道帘、一座屏,薛邵廷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反倒还不如刚才那个毛头小子。

  “你……没事吧?”

  他嘴张了又阖,阖了又张,半晌才挤出几个字。

  里面片刻寂静之后,姜漓略带干哑的嗓音应道:“我没什么,不敢劳薛将军关怀。”

  和从前一样,口气平平淡淡,却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这原本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过了这么久,经历这么多,就算是块顽石,也该裂开缝了,怎么在他面前就始终一成不变呢?

  薛邵廷眼角抽跳,目光聚在里面的座屏上,手抬到半截,又沉了下去,终究没去撩那挂珠帘。

  他愣了下神,叹声道:“刚才,我看到裴玄思了。”

  里面照旧没立时答话,但却依稀能听到气息起伏的顿促。

  “薛将军来……有什么事?”

  姜漓的语声愈发干涩,忽然像呛进了凉风,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薛邵廷紧攥着拳头,嘴唇抿动,像关心,又像妒忌,甚至有点后悔提及这个名字。

  他不知是怎么压下这股情绪的,但眼中还是渐渐恢复了平静,朝房门低声送气。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想知会一声……圣上对你的事也有耳闻了,念着姜太傅昔日的功勋,应该很快就会降下旨意,敕令你与裴玄思和离,从此两不相干,他再也没什么理由缠着你了。”

  裴府后院一夜灯火通明。

  天亮时,整座宅子却静悄悄的,连个洒扫的仆婢都瞧不见,到处空空荡荡,莫名透着一股诡异。

  裴老太君整夜没合眼,这时正微弓着背,在正厅里东转西转,已经不知道来回踱了多少圈,却急吼吼地一步也停不下来。

  “宁丫头……宁丫头啊,快来,陪我说说话,哎呀,人哪儿去了?宁丫头……”

  她喊了好半天,旁边的条门外终于有人走进来,却是府里的老家院。

  “怎么是你,宁丫头呢?”

  “回老太君,老奴也不知道,听下头的人说,天没亮那会子,房里就不见刘家娘子了,首饰细软也少了不少,没人晓得去了哪里。”

  裴老太君愕然一愣:“什么?走了,怎的不早说?”

  “嗨,这一夜,先是公子不见了,又好不容易折腾着送走昌乐郡主,哪里顾得上想起她来。”那老家摇着头,院唉声叹气。

  只听“砰”的一声响,裴老太君重重将那把红木拐杖摔在地上。

  “这贱妮子敢是反了天么?若没有我,她这辈子就是吃土的命,赶在这节骨眼上,竟敢……还将我这伯祖母放在眼里么!”

  老家院吓了一跳:“老太君千万息怒,真伤了身子可不得了,这事容过后再说,快,先坐着歇歇。”

  这边把她扶到罗汉榻上坐着,裴老太君仍是骂声不绝,咬牙切齿了半天,兀自忍不下气,把手一挥:“去,多叫几个人,把那丫头抓回来,狗东西,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老家院苦着脸把手一摊:“你老忘了,昨晚为了找寻公子,全府上上下下一个不剩,全都派出去了,这会子哪还有人手再去找刘家娘子啊?”

  “那,那就你去,无论如何都得把人给揪回来!”

  裴老太君执意不肯罢休地吼着,但毕竟火遮了眼也只是片刻。

  想了想之后,似乎也觉这种马后炮似的傻事没什么用处,只能干瞪着眼把手边的矮几拍得山响。

  “罢了,且由她去,等过了眼下的坎,这笔帐慢慢再跟她算!”

  她鼻息浓重的“呼呼”喘着气,终于把那股无明业火压下去,定定神道:“不过,你还是得出去一趟,去潞王府那里探探虚实,郡主眼下如何,若有什么动静,马上回来禀报,回头我亲自去谢罪。”

  说到这里,不由叹气:“你说思儿这孩子,蒙昌乐郡主垂青,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他不光不好生领受,还如此不识抬举,这不是把裴家往火坑里推么?”

  她恼得捶着额角,摆手示意他快去。

  老家院没法,只好应了声,刚走到门口,就听外面高声传报。

  “公子安然回府了!”

第38章 金浮图 那种药

  这声喊突如其来, 却像场及时雨,隔着那扇门,厅内厅外的人都如释重负得浑身一松。

  老家院欣喜不已, 正要出去迎,门就从外面轰然推开, 裴玄思昂然高大的身影裹着一阵风跨进来, 当面将他吓了个趔趄。

  见自家少主人衣袍崭新,神采如旧, 跟昨晚踉跄“逃”出门的样子全然不同,老家院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刚要问安, 那两道目光已经垂下来, 眉眼间的阴沉劲儿, 竟比平时还要凌厉,不禁一颤,那两句到了嘴边的话也噎在喉咙里, 只讷讷叫了声“公子”。

  “去备车。”裴玄思低沉着嗓子吩咐, 脚下迈出半步, 又回头加了两个字, “大车。”

  才刚回来, 这又要出去?

  可就算要去哪, 在城里也断乎用不上大车。

  老家院抽着脸, 闹不清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敢往深处想,赶忙唯唯应着退了出去。

  裴玄思大步走进厅内,旁若无人地坐到对面椅子上。

  这里早已经收拾利索,看不出半点昨晚一番生死纠缠的痕迹,也闻不到“美人醉”甜腻的花香, 原先那股佛檀味儿就显得格外浓重。

  他此刻有点受不得这股味道,深蹙着眉,一边嗤弄着鼻子,一边抬手在脸前扇着风。

  “你还知道回来?”

  裴老太君见他既不请安,也不说话,还一副吊儿郎当,浑然不觉大祸临头的样儿,刚压下的那股火顿时又燎了起来。

  “昨晚究竟怎么回事?你丢下郡主不管,弄得全家鸡犬不宁,是不是想气死我这老婆子!”

  裴玄思翻了一眼那张气得煞白的脸。

  当年在北境的冰天雪地里,每当习武懈怠时,这样的神情便会伴随着督导上进的责骂出现,让他又敬又怕。

  而现在,这副面孔似乎再看不出什么可供尊崇的地方。

  他撩唇似笑非笑:“你老不是病体沉重么?这一宿工夫就好了,是新请了哪位妙手回春的郎中,还是郡主抱来的那盆花有奇效?”

  “你少拿话来噎我!”

  裴老太君“啪、啪”捶着矮几,把茶盏也震翻了,水溅得一榻湿淋淋的。

  “不这么着,就凭你那犟驴似的臭脾气,能肯听话地回来么?”

  裴玄思目光下沉,落在左手虎口上。

  咬伤处已经上了药,深入肌理,触目惊心的齿痕也被棉纱层层缠住,外面半点也看不出来,但隐隐牵扯的余痛却不断让他想起那一刻无法言喻的愤恨。

  “所以呢?你老干脆就跟人家串通好,一道对付我这个亲孙儿?”

  “什么对付,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裴老太君横着他瞪眼,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盛怒:“难得郡主一片诚意,怎么还跟亏了你似的?仔细想想!潞王府何等尊贵,若是你能做郡主的仪宾,就算比皇上的驸马,也没什么差别,这是裴家祖上积德啊!从今往后赐爵封侯,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咱们裴家就真的东山再起了!你父母泉下有知,必定安慰,我也能安心闭眼去见你阿翁了!唉,你……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拗着这个理?”

  她一连声地骂到这里,那口气接不上,扶着罗汉榻的侧栏“呼哧、呼哧”的喘息起来。

  好容易稳住气,对面却始终不言不语,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你聋了?没听我说话么?”

  裴老太君气不打一处来,把翻到在地的茶盏扫落在地,碎裂的瓷片飞溅在对面绯红的袍摆上。

  “我看你不是傻就是疯了,潞王府是什么势力?人家把登天的路好好地铺在面前,你偏不肯上,还敢对郡主动手,是想自毁前程,还是要咱们再家破人亡一回?”

  她像是真的骂累了,仰面靠在罗汉榻上不住叹气,手颤颤地指点着对面,全然没留意那双眼中的冷色越来越沉。

  “罢了,管你听不听得进,去……你现在就去,备上礼品到潞王府负荆请罪,要打要罚都认了,只求殿下开恩宽恕……哦,关键是郡主,我看她走的时候虽然生气,倒也不像真恼了你,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好生想想法子,哄得她回心转意,你的前程,裴家的气数,才能保全!”

  “疾风暴雨”后,裴玄思凛蹙的眉反而舒展开了,像终于放下心中的挂碍,一派淡然平静。

  “来人。”

  清朗的唤声随气送出去,厅门很快被推开,老家院进来瞧了眼情势,近前呵腰。

  “车备好了么?”裴玄思平声静气问。

  “呃……备好了。”

  老家院瞧不出他的意思,只能照实回话。

  裴老太君只道他要安排去潞王府谢罪,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正不放心地还想再嘱咐几句,就见裴玄思撑手起身,唇间抿着淡薄难辨的笑。

  “既然京里这么多是非,让祖母跟着遭罪,实在于心不忍,孙儿思虑过了,颍川那里也不合宜,还是送你老回刘家乡间去颐养,往后无论孙儿在京里惹出多大乱子,都不会连累到你老人家。”

  条门口那道日影偏了又偏,越来越长。

  屏风后的沐桶,也渐渐被笼在斜直如刀的光斑中。

  迎儿侧着膀子进门,把满桶热水放在地上歇手。

  “娘子,都好几个时辰了,你再这个洗法,身子都要……”

  抹了把汗抬头,却猛然发现沐桶里空空的,除了细缕的热气外,什么也没有。

  她心里“咯噔”一下,赶忙四处去寻,里里外外找了半间屋子,一回头才瞥见坐在隔间里的人影。

  “娘子,你怎么在这里?可吓死奴婢了。”

  迎儿跑过去,看自家小主人已经穿好了衣裳,坐在一只木箱上翻书,并没什么异样,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

  “吓你什么?难道怕我犯傻轻生?”

  姜漓没抬头,倒像自嘲似的一笑,拿着书翻了几页,轻手放在身边,又从箱子里捡出一本来看。

  “娘子可别说这种话,弄得我心里怪不踏实的。”

  迎儿纠着脸,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见她翻翻找找,都是些医书药典,诧异之下,随即恍悟:“娘子,你,你不会是想……”

  她没真说出口,可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姜漓低头没做声,算是默认了。

  “娘子,那种药伤身子的!弄不好,以后也难再怀上孩儿了。”

  迎儿脸色一变,急忙扯住她:“你虽说是被……也未必就一定会出事,依我说,还是先等段日子再看看吧,兴许就过去了呢。”

  用药避子的害处,姜漓当然清楚,可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愣了下,摇头道:“真到了那时候,我怕就硬不起心肠,伤害那个孩儿了,倒不如趁现在就及早了断……你放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

  迎儿又费了半天劲,还是劝不住,替她难过之余,不由又记起恨来。

  “那天杀的裴玄思,自己做了恶,却叫娘子你来受罪,老天爷不收拾他,真是不开眼了!”

  骂了两句,转而又哼道:“幸亏圣上就要降旨让娘子跟那畜生和离了,以后再嫁个如意郎君,早晚不踩死他,也气死他。”

  听她又提起这个,姜漓翻书的手不由一顿。

  降旨责令和离?

  就算父亲曾经身居太傅,位高权重,但整整四年过去,这盏茶早就该凉了,大内宫城里的皇帝怎么会平白无故,想起她这个故去旧臣的孤女来?

  不用深想就知道,肯定是有人故意提起的。

  谁会做这种事,其实也不用思量。

  上次在昌乐郡主的车驾上,话已经说得不能再清楚了。

  说不准哪天,裴玄思便会和郡主成婚。

  所以,和离之后的她,更不能再和他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姜漓愣了下神,又翻了两本书,便起身回到房中,到条案前坐下。

  其实,她幼时跟着义父秦阙也读了不少医经药典,算是粗通岐黄之术。

  这时一边叫迎儿研墨,一边把书上的载录的各种方子在心里融汇贯通,加上自己的推敲,觉得应该万无一失了,就铺开纸笺写起药方来。

  毕竟不是什么好事,除了她们主仆二人,谁也不能知道,为了掩人耳目,姜漓又特地斟酌加了几味药故布疑阵,表面不易瞧出端倪来。

  想了想,索性再把几味温补调养的药杂写进去,顺着溜儿瞧了一遍,愈发叫人不识庐山真面目了。

  誊写好之后,她又拿在手里反复检视了几遍,确定一点错漏都没了,这才放心。

  只是一会的工夫,窗外已是晚霞初绽,淡淡的赤金色压着天地间最后那片光亮,不大的阁间也随之沉入其中,浸染出沉闷的颜色。

  姜漓把纸笺折了两折,刚要交给迎儿去抓药,想想自己呆在房里无也趣,索性便说一道出去透透气。

  迎儿知道她急着用药,更不放心叫她一个人留下,自然满口答应。

  这会子正该是书院散学的时候,为免麻烦,两人都换了套士子襕衫出门。

  岛上的药堂并不算远,顺势走下去,过几座横跨水路的石桥就到了。

  “娘子别管了,在这里等我片刻就好。”

  迎儿怕她尴尬,抢着拿了药方跑进去。

  姜漓没去拦她,游目四顾,蓦然发现不远处的道竟有一株天香台阁,枝头粉莹带金,重花藏蕊,正开得娇艳无比。

  颍川府里亲手种下的没法带来,京城自家的那几株早就枯死了,此刻看见这树,恍然就像老友重逢。

  她不由自由便想过去看,刚走出两步,就有人斜刺里冲过来。

  “借光,借光!有人落水了,着急请郎中救,借光让一让!”

  姜漓差点被撞到,闪身避到便上,不自禁望了一眼,只见两个渔夫打扮的人正抬着一名少女匆匆往药堂奔去。

  那少女的容貌瞧着眼熟,再细一看,竟然是刘攸宁。

第39章 碧云深 裴玄思,别怪到时吃苦头了

  刘攸宁怎么会在这里?

  姜漓不禁又惊又奇, 要知道这座岛因东阳书院而兴,一切也都以东阳书院为重。

  为了让攻读的士子抛除杂念,心无旁骛, 岛上除了日常供给,历来都绝少与外界互通有无, 寻常人更是不准随意登岛。

  这个刘攸宁并非京城人家出身, 应该和岛上没什么牵连,就算是有, 也断乎不会一个人冒险跑出来。

  莫非裴家出了什么大事,有人故意安排她来的?

  谁会这么做?

  倘若真是这样, 人又为什么会落水?

  姜漓满腹疑窦, 眼瞧着那两名汉子在路人侧目下, 匆匆将她抬进了药堂。

  过没多久,就看迎儿从里面奔出来,没等到身边就急火火地问:“娘子, 娘子, 你瞧见了么?我方才看见刘攸宁被人抬进去了, 听说是叫江潮冲上岛来的!”

  说着便忍不住笑:“瞧她那副死狗似的样儿, 真不知能不能活呢, 哈哈哈……我猜八成是那裴老婆子又看中了谁家的娘子, 就把她也冷了。哼, 想想从前她那副趾高气昂的神气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金枝玉叶呢,如今这就叫‘雷打张继宝,一报还一报’,呸,活该!”

  姜漓听这丫头骂得越来越起劲, 显然还记着之前的仇怨,恨不得对方立时死了才好。

  她自己倒是心绪平静,说到底,刘攸宁也不过是颗受人摆布的棋子,合之则用,不合就弃如敝履,既可恨又可怜,只是自己浑然不觉罢了。

  迎儿正骂得快意,见她不言语,赶忙拉着提醒道:“别怪奴婢多嘴,管她是死是活,娘子你可别心一软,便理了这闲事,到时候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来呢,咱们就权当没瞧见,由她死了更好!”

  姜漓当然无心过问,暗想这岛上民风淳善,不论救得活救不活,终归算是她的造化,当下转了话头:“不说这个,药都买齐了么?”

  迎儿拎起手里那一长串油纸包晃了晃:“一样不少,全在这里。”

  “那回去吧。”

  姜漓不愿多呆,扭身便走。

  两人沿原路上山,回到半崖上那座小楼。

  姜漓只让迎儿生火起灶,便打发她去了,亲手仔细配好药,倒进细砂釜里,加水放在炉上,自己搬张小凳坐在一旁守着。

  炉火越烧越旺,浓重的熏热烘在她身上,却暖不亮苍白的脸色。

  上次这么煎药是什么时候来着?

  应该还是在颍川那会子,为了侍候裴老太君的病,每日里收集露水,分拣抓配,再上炉煎好,亲手送过去,大半年的工夫,几乎从未间断。

  再往前呢?记忆便模糊了。

  或许是父亲入朝归来,染了风寒,又或许是自己小日子不爽利,日常做些调理。

  那时节她还尚算年幼,做这种事,总也不觉腻烦,甚至可以当作闲暇无聊的消遣。

  时过境迁,恍如隔世,只有些许支离破碎的记忆留作思念。

  有时姜漓会想,倘若父亲真是陷害裴家的罪魁祸首,为什么还一定要她嫁进裴家,难道就没预料到今天的局面?

  倘若他泉下有知,看到自己因为裴玄思喝下这种药,不知会是什么心境……

  对面一阵“噗、噗”的声响。

  姜漓猝然回神,见细砂釜内突突地窜起白汽,溢出的水顺着外壁流进灶膛里,原本黄中泛紫的一下子变成了鲜艳的血红。

  她盯着那触目惊心的颜色微愣了下,才拿棉巾包了手,揭开盖子,见里面药汤已经滚沸,汹涌的热气蒸得人眼前发晕,浓浓的苦辛味儿霎时溢满了小小的隔间。

  姜漓被这股冲人的药气呛得咳嗽了两声,蹙眉扇了扇手,等热气稍稍散去,看了看药汤的成色,又添了碗水进去,换做文火继续熬。

  火苗不再蹿跳,但仍旧是红的。

  那颜色仿佛已经透进了木炭中,竟像是烧着一团血肉。

  她枯坐在凳子上发呆,眸光不由自主地定在鲜红的火团上,氤氲在呼吸的药味儿蓦然显得异样刺鼻。

  这种药,自来多是风尘女子欢场逢迎之后,特地用来免除麻烦,以绝后患的,寻常百姓家的女儿都不会轻易去用,更不必说像她这样官宦人家的闺女。

  现在这么做,其实便等同于自辱。

  倘若父母泉下有知,看到自己因为裴玄思喝下这种药,不知会是什么心境……

  望着细砂釜里又渐渐渗出的白汽,姜漓忽然生出畏惧退缩的心来。

  要不,算了吧?

  兴许就像迎儿说得那样,未必便会有什么事。

  之前受得折辱还不够么?何苦再自己作践自己一回。

  姜漓想掩了火,手伸到半截,又顿住了。

  万一真的出事了呢?

  肚子里怀着孩儿,再转回头去找裴玄思?

  这种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就此跟孩子相依为命么?

  原本也是条路,可惜她和裴玄思不是寻常人家的夫妻,就算和离了,仍旧牵涉着太多人和事,哪怕躲得了一时,也难保将来不会母子分离。

  那种惨况,单是想想都觉得痛楚难当。

  她承受不了。

  所以,还是趁一切都未开始,就先做下决断。

  釜中白雾熏熏,看样子差不多了。

  姜漓起身,揭开盖子看,里头的汤水已煎干了大半,果然到了该起灶的时候。

  她熄了火,静待片刻,等釜壁不再烫手,就拿纱布蒙着前口,浓浓地沥出一碗药来。

  终于该了断了,借着这一刻,一了百了。

  姜漓端起那碗几近绛中带赤的药汤,颤抖着捧到唇边,含泪合眼,仰头灌下去……

  天际间云气攒动,风一刻不停地刮。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终于在高远处透下一片光亮,顺窗洒进房内,映出帐幔里蜷缩在榻上的人影。

  迎儿从屏风后转出来,轻手轻脚的走到近处,抿嘴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低声唤道:“娘子,娘子……”

  帐幔里半晌没有动静,她暗叹了一声,正要走,就听到微微翻身的窸窣声。

  “有……事么?”

  迎儿赶忙回身:“没事,没事,我……哦,燕窝莲子羹煮好了,想看看娘子如何,要不要吃一碗。”

  姜漓向后靠了靠,仍旧半蜷着身子,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你这丫头撒不得慌的,说吧……又是谁来了?”

  迎儿脸上一红,讪讪道:“娘子好厉害,一猜便中,嗯,来的山长,像有要紧事,我也不知怎么好?”

  她说着又立刻改口:“我这就去回了,娘子身子不舒服,有什么事,回头等见了再说。”

  “慢着。”

  姜漓立时叫住她,撑着身坐起来:“义父亲自来,定然不是平常的事,还是得见见,你请他老人家稍后,我这就来了。”

  迎儿刚撩开帐幔,搭眼就看到她那副苍白如纸的脸色,不禁吓了一跳。

  “娘子,你……你这……哎呀,不行,你快躺着吧,等我去回了话。”

  姜漓摇手一笑:“义父是何等眼力,凭你怎么装也瞒不过去的,反而更招疑,我没什么事了,你不必担心。”

  她起身换了套衬脸色的衣裙,稍稍梳洗打扮了一下,才出房来到前厅。

  饶是这样,秦阙一见她也是满眼惊愕。

  “没见你才一两天,脸色怎么如此之差,生了病么?”

  他不由分说,伸手拉住她的手,就将手指搭在腕上,很快,轻蹙的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尺脉既慢且弱,血气亏也亏成这个样子……你吃了什么药?”

  姜漓赶忙趁机把苍白的手抽回来,笼进袖筒里,故作没事地淡淡一笑:“没什么,最近身子不爽利,想自己调理调理,没曾想药用的有些偏差,结果闹得肚痛……让义父见笑了。”

  “用错药?”

  秦阙摇头一叹:“以你在医方药理上的造诣,若是调理身子也能用差了药,那我这个师父可就是让人见笑了。”

  说着,脸色便沉下来,直望着她双眼:“裴玄思又硬闯进来找你,是不是?”

  他没直接说破,但显然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姜漓也没料到这么快就瞒不住了,这时被打量得无处掩藏似的,低眸咬着唇,仍旧回了个笑脸:“义父来,有什么要紧事吩咐么?”

  她不愿提及,还故作淡然,倒让秦阙默了声。

  半晌幽幽吁了口气,在她头轻手抚了抚,和然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身子不好,好生歇息,让我来处置就成了。”

  姜漓不由奇怪,若是能处置,便用不着找来,这事显然跟她有关,而且还有几分隐秘。

  见他起身要走,赶忙问:“到底是什么事,义父不妨说出来让我知道,不妨事的。”

  秦阙眸光略略一转,撑在椅扶上的手又放了下来。

  “是这样,昨日后半晌,岛上有渔家见到一名女子伏在江滩上,便抬了回来,送到药堂去救,人醒之后,第一句话便是叫你。我叫人问过了,她自称姓刘,名攸宁,是裴玄思的表妹,称你为表嫂,说有几句要紧的话,务必要当面告诉你,本来无意告诉你,奈何她哭哭闹闹,没个消停。”

  说到这里,见姜漓蹙眉深凛,脸上带着厌恶,便叹声一笑:“我料你也不想见,罢了,这事不必管了。”

  姜漓的确不想见,但却知道刘攸宁的脾气,既然这么坚决地要来,自己不见的话,说不准会闹得整个书院鸡犬不宁。

  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听听,反正她也不敢有什么过分之举,于是道:“义父不必为难,让她来见我就是了。”

  秦阙略觉以外,看她目光坚定,点点头:“这事不急,你先好生歇息,过几日再说。”

  言罢起身,眼底已沉着冷色,自言自语道:“裴玄思,老夫好言相劝你不听,那别怪到时吃苦头了……”

第40章 照碧桃 裴玄思,以后学乖些

  秋雨连绵, 一下就是好几日,却又不肯畅快淋漓,氤氤氲氲的, 仿佛天也藏着无尽的愁。

  刘攸宁下船登上另一处岛域时,夕阳刚刚沉到山下。

  借着最后那片霞光, 能望见被引流到此的江水, 在不远处的山崖前汇聚成开阔的碧潭。

  石砌的汀步蜿蜒曲折,一直伸向潭中央那座六角攒尖的木亭。

  引路的书院仆厮抬手朝那边指了指, 没容她说话,就将把撑开的伞递到她手里, 一言不发地驾船去了。

  刘攸宁跺脚骂了几句, 只好气鼓鼓地自己举着伞往潭那边走。

  汀道极窄, 仅仅只够一个人走。

  虽说潭水清澈,看着并不算深,但对她这个不久前才泡在江水里差点丢了性命的人而言, 还是不由地望而生畏。

  小雨淅淅沥沥拍打着纸伞, 左右两边的水面上涟漪不断, 更叫她心里惴惴难安。

  见人而已, 为什么偏偏安排在这吓人的地方?

  她此时已经进退两难了, 没别的法子,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并不长的路, 像这样捱着步子走,也用了许久。

  迎儿站在檐头下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嗤起鼻子,见她到了,连眼皮也懒得翻,抱着膀子往旁边挪了挪,不情不愿地让出条道来。

  刘攸宁暗骂“狗仗人势”, 却又不敢发作,忍着气往亭里走,经过旁边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一到里面,就看姜漓倚在对面的美人靠上,支颐望着亭外出神。

  许久没见,她似乎略见清减,但又不显憔悴,依旧是丽而不俗,艳而不妖。

  就连着副半倚半卧的坐姿都瞧不出丝毫浅薄的媚态,反而更有种让人惊叹的绝美风致。

  “来了,坐吧。”

  正愣愣地打量着,姜漓已回过神,正身坐好,朝石桌对面比手示意。

  “多谢表嫂……”

  刘攸宁点头坐下来,觑着她的表情,先说了句寒暄话,跟着又微微倾身:“从前攸宁无礼,对表嫂……多有得罪,还望表嫂念攸宁年少不懂事,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也不用弯弯绕绕。”姜漓摆了下手,提壶在她面前的茶盏里注水,“有什么话,直言不妨就行了。”

  难得自己这般低声下气,没曾想人家却毫不领情,刚一上来就是无意多言的意思。

  尽管早有预料,刘攸宁的怒气还“蹭蹭”地往上顶。

  她翻眼盯着对面云淡风轻的脸,暗想不能输了气度,硬生生压住那股火。

  “那好,我便直说了。”

  她清了清嗓子道:“表嫂这些日子不在,府里出了不少事,就说那天皇上下旨把老太君封了诰命,本来好好的,谁知宣旨的还没走,府上偏又来了人。这个人,表嫂你绝对想不到是谁。”

  她眼蕴神秘,把身子凑近:“原来竟是什么潞王府的昌乐郡主!这可不是怪了?我起初也疑惑,堂堂的皇亲国戚,会跑到咱们府上贺喜来么?等跟着老太君去迎了才知道,原来她早便看中了表兄!那天去就是为了要让老太君做主的。”

  说到这里,满以为姜漓定然大吃一惊,没准儿还会懵然心伤的不知所措。

  谁知对方却好像全无所觉,眼中连一丝微诧都看不出。

  “表嫂,你这是……”

  “没什么,昌乐郡主和他的事,我早就知道。”

  姜漓漫不经心地微微一笑,仿佛在说着别人的闲闻。

  “什么,你……你知道……”

  刘攸宁惊得合不拢嘴,心说难不成她就是因为这事才离开裴府的?

  可听说她走的时候伤心得不行,怎么这会子又变了副模样,究竟是故作淡然,还是真的看破放下了?

  正暗地里猜度,姜漓已经提起茶壶,放回温筒中。

  “你说的要紧事就是这个?那不必再多费口舌了。”

  “不,不,表嫂且听我说完。”刘攸宁赶紧摇手,“下面这事,表嫂一定不知道了。那天老太君把那郡主请进房里之后,就把我支了出去,两个背着人悄摸摸地说了好一会子话,我没听出仔细,但也知道是要在表兄身上使手段。果不其然,那郡主假装起驾回去,其实人根本就没走,老太君跟着也装起病来,似模似样地叫人去传信,结果表兄还就被骗回了府。”

  她像在说一件极其诡异的事,顿了顿,继续道:“我亲眼见表兄进了后院厅里,可恨拦不住,也没法跟进去,只有干着急的份,也就是半盏茶的工夫,里面便摔摔砸砸地响起来,还有女人浪声浪语的笑,嘁,什么郡主,跟勾栏里做皮肉生意的也差不多!我当时急得不行,以为表兄着了道,没曾想这时候他突然破门冲出来,手上血淋淋地就往外跑,弄得满院子鸡飞狗跳。我悄悄跟出去,想上前扶,他却红着眼跟疯了似的,根本近了身,满嘴只是‘阿漓、阿漓’地叫,我一路跟到埠头,才猜到他是要去找你,于是也租了条船随着,在江上走了一段,远远望见有座岛,心想是了,谁知这时候渡船的艄子却起了坏心思,要把我……我没法子,只好跳江逃命,天幸被冲上了岸,带出来的东西全丢了,现在人生地不熟,连个搭理的都没有……”

  刘攸宁绘声绘色,一气说到这里,口都发干了,端起茶一饮而尽。

  再看姜漓,坐在对面依旧没受什么触动,就像刚听了段淡而无味的笑话。

  这油盐难进的样子,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正不知如何是好,姜漓又轻叹着开口道:“你在岛上无亲无故,也确实呆不下,这样吧,我请人安排车船,送你回裴府……若是不愿的话,便赠你些盘缠,是回乡还是去哪里,随你的便。”

  刘攸宁听得一愣,不知是自己刚才末了那两句话太过着意,还是她趁机要赶自己走,不由着急起来。

  “表嫂误会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老太君人老糊涂了,居然帮着外头算计自己人,表嫂你可是裴家明媒正娶的嫡孙媳,这时候须得赶紧回府去,把住门户才对,你想想,表兄那时候还忘不了你,你又怎么能放下他?夫妻情深,说什么也不能让那郡主横插进来,占了便宜!”

  一不留神,意思就露出来了。

  姜漓听到这里,已经全然明白。

  原来她如此“用心良苦”,是想借自己去跟昌乐郡主和裴老太君拼斗,无论哪边败了,她都乐观其成。

  就算不行,只要也能给这些人招气添堵,也能解了心头之恨。

  这般浅薄又自以为是的心机,还真合了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老话。

  她不由好笑,看壶口里冒出热气,便拿棉巾裹手,提起来,给自己添了半盏。

  “连裴玄思都没法子让我回去,你觉得自己成么?”

  这句暗讽的话,让刘攸宁终于憋不住气了,霍地站起身,指着她:“姜漓,你呆了还是傻了,那个什么郡主可是要抢你的男人!你就这么眼睁睁瞧着不管?要是我的话,非跟她斗一斗不可,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别要!还有那个裴老婆子,成天这山望着那山高,无情无义,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好过!”

  她突然厉声吼叫,像要把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出来,引得迎儿在亭外回头怒视。

  姜漓使个眼色,没叫她进来,转而撩唇一笑:“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事,有没有听说陛下就要降旨让我跟裴玄思和离?其实我早就写下和离书了,从此跟他恩断义绝,毫无瓜葛。唉,可惜,你这时候再想起我,已经晚了,只能是枉费心思。”

  雨还在下。

  天下却挂着一弯残月,挑起的那头不知被什么映成了红的,就像滴着血的勾刃。

  澄清坊的神策军值所里灯火通明。

  正厅外的月台上摆着交椅,一名头戴三山帽,须发半白的宫中太监坐在上面,左右各有小内侍张伞伺候。

  两排全盔全甲的卫士沿着台阶排下去,团团围着一个赤着上身伏在春凳上的人。

  那太监接过旁边奉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尖酸的脸上又添了几分厌弃,随手往托盘上一丢,袍下的靴尖也看似无意地动了下。

  底下两名侍立的卫士却呵腰一躬,立时拿起靠在墙上的栗木大杖,一边一个走到春凳两旁,举杖甩开了膀子抡下去。

  数十斤的东西裹挟着“呜呜”的风声落在腰背上,沾了雨水更是响亮无比,在空旷的校场上激荡出震人心魄的回声。

  “用心把皮肉打烂些,没个样儿看看,咱家稍时可不好回话。”

  那老太监尖着嗓子提醒,下面行刑的人立刻劲头更足,大杖在手上虎虎生风,粗糙的槌头再顺势抽扯,登时皮开肉绽。

  转眼间,春凳上的人后背已经殷红一片,鲜血四溅,顺着低垂的手臂流下来,染红了泥水中紧攥的拳头。

  半晌,下头又有人奉了茶过来。

  那太监接受又尝了尝,这次算是满意了,品了几口,朝下面瞥了一眼,挥手道:“罢了,真把人打出个好歹来,咱家这里也不好交代,就这么着吧。”

  说着,撑手起身,悠缓着步子走下石阶,两个小内侍照旧撑伞跟着。

  他走到春凳前,俯眼瞧了那副不成模样的后背,血被雨水冲得满地横流,人就像伏在血河中。

  似乎也觉得瘆人,他皱了皱眉,撩袍蹲下来时,却是一副笑脸。

  “怎么样,滋味儿不好受吧?裴玄思,像你这种芝麻大点的三品将官,就算有能耐,在京里也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想弄死你,就是一句话的事,以后学乖些,别随便招惹人,懂么?”

第41章 雪花飞 着令二人即刻和离

  闷响声中, 内室的门被一股蛮劲猝然顶开。

  张怀侧着膀子撞进来,把半身浴血的裴玄思架到床榻上,让后面的侍从掌了灯, 就挥挥手示意人都退下。

  “兄长,忍着些。”

  他说着伸过手, 小心翼翼地去揭那张贴在裴玄思背上的羊皮。

  这是军中专治棍棒伤的法子, 即时止血最为有效,但敷药换药时不免又要受些苦。

  张怀刚顺势往下扯, 一直没吭声的裴玄思就闷哼着浑身揪紧,背心也随之弓了起来。

  他手一颤, 不由顿在那里, 却听下面沉声催促:“愣着做什么, 快!”

  羊皮粘连着血肉倏然揭开,露出那副已经面目全非的后背,血虽然大略止住了, 但仍旧看得人头皮发麻。

  张怀脸上不自禁地抽扯了几下, 起身先拿烧酒洗净了手, 拿镊子从剖好的新鲜竹筒里剥下巴掌大的一块薄衣, 贴在他背上。

  这片伤极大, 他连剥了七八块, 竟还没完全覆住, 痛心之下,那股火气登时又窜起来。

  “娘的,明明是金吾卫那边的人挑事在先,殿前司却判咱们寻衅不敬,结果让兄长受这杖责,还找头骟驴来监刑, 不用说,定然是那个昌乐郡主恼恨兄长对她不假辞色,故意暗中布局使坏!”

  “没那么简单。”

  裴玄思伏在榻上由他敷药,忍痛哼声轻笑:“你可别忘了,这件事本来已经压住了,是御史台那边又翻出来,潞王府的手伸得再长,也管不到那帮子谏臣头上。”

  张怀呆了下,抬手一拍脑袋。

  “是啊,兄长这一说,我也觉得奇怪,御史台的人向来都是动嘴皮子杀人,最爱找那些宗室贵戚的麻烦,这回居然跟潞王府一个鼻孔出气,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似是创药开始起效,伤处的疼痛有了缓解,裴玄思绷紧的脸也稍稍舒开了些。

  “这有什么奇怪,潞王府拿捏不住那帮言官,有人却能使唤得动他们,就算是三省宰辅,六部尚书,恐怕也得卖个面子。”

  “这怎么会?除了宫里的皇帝老儿,谁还能有这份能耐?”张怀咂唇吃惊。

  裴玄思把额前散碎的头发撩到耳后,露出那双已经恢复沉定的眼。

  “要是谁都呼喝得动,也就不必自称孤家寡人了。何况伴君如伴虎,做臣子的必然结党自保,那帮文人跟咱们也一样,师生、同窗、前辈后学……金榜高中,入朝为官前都出身于哪里,这辈子也别想脱出这个圈子。”

  “东阳书院!”张怀脱口而出,“兄长的意思,事情是书院里串通御史台弄出来的,这却为什么?咱们又没有得罪之处,何况大嫂还是书院山长的……”

  他自言自语地满心疑惑,随即恍然大悟:“兄长,你是不是又伤大嫂的心了?对了,那晚你从家里跑出去,我带弟兄们满城寻不见,该不会你是去……”

  话还没说完,裴玄思突然撑身坐起来。

  “叫你联络城外,有信儿了么?”

  这意思就是不愿再提,但想来应该是没猜错。

  张怀想不出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才惹出这么大的怨气来,当真是吃亏又遭罪。

  想他们这对夫妻也真是奇了,明明心里都难分难舍的,却偏要这般仇敌似的折腾,外人瞧着都揪心。

  张怀知道这兄长的脾气,没再触霉头多说,看药也上得差不多了,就把那块羊皮擦净血迹,重新敷在他背上,然后拿棉纱一层层缠裹。

  “傍晚的时候刚有回话,摊上这事,还没来得及说,兄长点头的话,明日我去接头探探虚实。”

  “不用,许多事,当年我是亲历的,只有我去才能问得清楚。”

  裴玄思顿了下,垂着缠到胸前的棉纱,凛眸一哂:“趁着这时候,谁也不会怀疑,呵,正好是个机会,你先传个话……”

  他正低声吩咐,外面忽然响起叩门声。

  “禀统军,宫里的人又回来了,说有旨意!”

  要命的板子都打过了,怎么还没完没了?

  裴玄思望了张怀一眼,起身套了件外氅,刚要出去,之前那名半老太监就从门外晃了进来。

  这回那张干瘦的脸上不再阴气森森,反而满面春风,先打量了几眼,随即上前笑吟吟地拍着他的肩头。

  “哟,这才多大会儿工夫,就跟没事人似的,哎呀呀,裴统军这副身板果然非同一般,怪不得人家惦记得这么紧,莫怕,莫怕,这回可是好事。”

  他语声异常尖细,又特意把“好事”两个字咬得极重,听起来便格外刺耳。

  裴玄思谦声说句“有劳”,脑中不动声色地转着念头。

  那太监笑了几声,瞥了瞥旁边貌似恭敬,却面色不善的张怀,乜眼挥手:“有旨意,无关人等快快回避吧。”

  张怀暗觑了一眼裴玄思,咬牙拱拱手,憋着那口气大步而去。

  见他出门走远,那老太监的脸色重又转和,手上的浮尘打着旋儿一翻,清了清嗓子。

  “上谕,圣人曰,天地阴阳两分,始有男女之别。夫妻本为陌路,三生之缘,方有一世之情,可谓得来不易,然世间仍不时有月老错牵,鸳谱乱点之叹。神策军统军裴玄思,与妻姜氏素来不合,龃龉日久,以至家宅不宁,纷乱四起,京中颇多非议,朕亦有耳闻,虽然于心不忍,然念一为忠良之后,一为太傅孤女,长此以往,必生祸患,着令二人即刻和离,从此任寻爱侣,各生安好,永不相欠……”

  从他张嘴开口的时候,裴玄思已经觉出气氛不对。

  等对方说出“和离”时,脑中更是“嗡”然一响,后面的话半句也没入耳。

  他听不得这两个字,不管是从姜漓那里,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会针刺一般扎得他痛入骨髓,继而失心成狂。

  只不过,从姜漓口中说出来,他可以假装没事,不听不认,而现在,圣旨摆在眼前,金口玉言,不容你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更别奢望有收回成命的可能。

  应该怎么办?

  “裴统军,旨意宣完了,快谢恩吧。”

  催促声从头顶传来,躲也躲不掉。

  拼着一死,绝不放手么?

  似乎没必要小题大做。

  就算接了这道旨,也不过是应个场,尊与不尊,全在于他自己。

  而姜漓,也仍旧还在东阳书院里,不会飞到天上去,让他找不着。

  可他心里却有股气顶着,仿佛一旦应下来,就从此跟她隔山重海,过往的一切也随之烟消云散一样。

  那太监不知他心里的念头,只瞧见跪着的人愣愣不应,目光眇起来。

  “裴统军?怎么不言声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好的富贵姻缘还等着你呢,这不是喜事吗?咱家都替你高兴呢!”

  裴玄思一动不动,低垂的眸渐渐被冷色浸透,寒意涌现,撑在地上的五指也不由自主地抠进了砖缝……

  “哟,公公这喜事、喜事的,弄得我憋了满肚子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外面媚意盎然的声音猝然响起,带着轻佻的笑由远而近。

  那太监赶忙回身行礼:“不知昌乐郡主驾到,老奴斗胆讨个口彩,先知会裴统军一声,还望郡主恕罪。”

  徐允贞一笑置之,等他退出门后,便转向长身而起的裴玄思,目光掠着他打量,见那微敞的胸腹间露出裹缠的棉纱,脸上又透着失血后的苍白,不由快意地撩起唇。

  “听说你伤得不轻,可我瞧着这站相,也没什么大事,是不是……那几个行刑的被酒掏虚了身子,手劲儿不够大?”

  裴玄思淡着眸,发觉今天那张脸没画艳妆,衣着也一改从前的妖娆,反而只是套素净衣裙,显得格外怪异。

  “上回是叫人沉船,这次为了打几棍,郡主到底看中臣什么,非要这般大费周章的折腾?”

  “看中你什么?”

  徐允贞呵声一笑,缓步走近,仰头睨着他端详:“我也不晓得,可你越不肯答应,我就越不肯罢休,非要让你从了我不可,哼,折腾?我这里还有好多法子等着呢,你信不信?”

  她蹙着眉,眼中盈起幽怨。

  “我究竟哪里不好?就那么惹你生厌?那晚咱们都在榻上了,你又中了‘美人醉’的催情毒,居然还能硬撑逃走?真是叫人开了眼了。”

  说到这里,又眸色转和:“当时我是生气,可也没真的恼你。‘美人醉’的毒是无药可解的,除非……呵呵,那晚你一定去找姜漓了,是不是?唉,天底下好看的男人我见多了,像你怎么痴情的,还真是头一个。”

  徐允贞退开两步,笑吟吟地拈着那身素衫淡裙打旋。

  “你喜欢女人温柔贤淑,子曰诗云,琴棋书画,我也照样可以,不见得比那个姜漓差。”

  她拂身转到他身侧,抬手轻触着背后异样的隆起。

  “疼吧?我本来一根指头都不想伤你,可惜你一点都不体谅我的心,没法子,只好出此下策,那道圣旨便是帮你做个决断,应了便好,可别逼我再进宫去找圣上。”

第42章 云雾敛 有仇不报非君子

  从延兴门出城向东, 再折转往南,不出几里,官道也变得人车稀少。

  半阴半晴的天, 这时又变了脸,乌云笼着日头一遮, 四下里顿时便如暮色降临。

  瞧情形, 雨又要来了。

  这时候,路边那间粗陋的茶棚就成了唯一的去处。

  别看这地方荒僻, 此刻倒有不少人在此歇脚打尖,满眼已瞧不见空桌子。

  裴玄思走进棚下之际, 瓢泼大雨便随着雷声轰然而至。

  店主一看他鲜衣怒马, 赶忙堆起笑脸从棚内迎出来, 引着往里走。

  “客官来得正好,本店今日的茶是夜里赶着才炒的,最是甘醇可口, 京里的上等茶坊也没处寻去, 且来一壶尝尝鲜可好?”

  话音未落, 一块白花花的东西就丢到面前。

  那店主双手接住, 看是只银锭子, 掂一掂竟有五两纯足, 一双眯缝眼立时瞪圆了。

  “谢客官赏!且请稍坐, 小的这便倒茶来!”

  裴玄思淡着眼左右逡巡,像在寻觅合意的座位,目光很快落在角落处一个自斟自饮的半老书生身上。

  “是那个么?”

  那店主正把银子揣进怀里,涎着脸依旧笑嘻嘻的,眸色却已然全变了。

  朝左右瞥了两眼,呵腰低声道:“回公子, 小的瞧着也挺像,之前探过虚实了,口音是川南一带的,听不出半点京味儿来,也没自露过什么端倪让咱们知道,所以小的也吃不准,啧……兴许就是个穷酸,正主这会子还没到呢。”

  “什么穷酸能用得起老酸枝黄梨木的书箱?”裴玄思闻言,不以为然地“呵”声轻笑。

  那店主一惊,愕着脸地朝那边望过去:“这……小的还真没瞧出来,要不……”

  “不必,你看着场子,我过去瞧瞧。”

  裴玄思挑颌示意,自己悠缓着步子走过去,到近处略一拱手:“先生有礼,可否容在下拼张桌子?”

  “不妨,不妨,公子请坐。”

  那半老书生满脸胡须蓬乱,欠身抱拳还礼。

  见他撩袍坐下时,不着痕迹地露出罩氅内惹眼的鎏金螭虎扣带,不由凝眸多打量了几眼,随即借着比手相请的当儿,也悄悄亮出藏在袖筒里的那块牌子。

  裴玄思瞥眼一瞧,便看出是出入宫禁的牙牌,而且是太子亲卫专有,但形制与现今的东宫六率已经颇为不同,显然是件前朝旧物。

  这一照面,就各自坦明了身份。

  两人却没再开口,落座之后,又不动声色了。

  不多时,之前的店主端着托盘上来,摆上一只青瓷大碗,拎起茶壶倒得满满的,再奉上一碟炒西瓜子,道声“慢用”,便退了下去。

  那半老书生垂着眼,在自己面前的杯中填满浑黄的酒。

  “一别十年,没曾想还能见到故人之子,裴公子风采卓绝,更胜裴太尉当年啊!”

  他说话时,口唇只是微颤,若不在近处,根本看不出半点动静。

  言罢,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借着酒气慨然长叹。

  裴玄思眉梢微扬,也端起自己的茶盏,晃着里面浮着碎梗的茶汤,嗅了嗅,似乎尚算满意,便凑到唇边。

  “前辈太过奖了,凭我这点本事,怎敢与家父相提并论。”

  那半老书生见他一口接一口地在喉间吞咽,居然还能气息不断地答话,不自禁地露出惊讶之色,搁下杯子,眼中渗着冷意。

  “过奖?一夜之间居然将老朽七八名兄弟尽数抓去,如此武艺和手段,如今这天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话里已全是兴师问罪的意思。

  裴玄思刚好解了口渴似的,托着那半碗茶酣然轻叹:“人在其位,就像箭在弦上,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前辈见谅。”

  话刚出口,对方就鼻中一哼。

  “好个‘不得已而为之’,人都杀了,说得却轻巧,裴家是开国重臣,满门忠良,令尊当年还是故太子殿下的伴读,你既然有这身本事,不思继承他的遗志,光复我朝正朔,反而投效簒逆叛贼,助纣为虐,难道不觉得有辱先人么?”

  被人当面奚落,裴玄思脸上却丝毫不见怒气,悠然吹着茶上的浮沫。

  “能担大任的人,从来都是审时度势,忍一时之屈,谋定而后动,这是我在边地十年悟出的道理,前辈同样蛰伏十年,却仍在逞匹夫之勇,还妄想成事,实在可笑,唉……看来我是找错人了。”

  他说着,搁下茶盏,手便探向怀里,一副要付钱走人的架势。

  那半老书生坐着没动,眸光却凛起来:“你……当真愿为故太子殿下尽忠臣节么?”

  “尽忠臣节这种事,我阿耶当年已经守了,什么下场,你也知道,今日不提也罢。”

  裴玄思做样拂了拂外氅前襟上皱起的褶:“前辈只须知道,在我心里,没什么比家破人亡,一生尽毁的大仇更要紧的。”

  那半老书生听到他薄唇抿动间牙齿磨蹭的轻响,愣了下,随即深以为然地微微颔首。

  “这倒算是句实话,可虽说如此,老朽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兴复正朔的大计,还有身边几十条性命都交托到你手上吧。”

  “彼此,彼此。”

  裴玄思也不由撩了撩唇,拈起瓜子放进嘴里,嗑出瓤肉,把黢黑的外壳顺势吐在地上。

  “我若是信错了前辈,身家性命固然不用想了,那些个深仇大恨也只好到阴曹地府里,再找阎王爷告状去咯。”

  两人交锋到这里,都多信了对方一层,各自不由都笑了笑。

  裴玄思的笑意一瞬即逝,目光瞥着周围的动静,口中做样继续嗑着瓜子。

  “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前辈。”

  “请说。”

  “恕我孟浪,既然十年前故太子殿下就已经薨逝,前辈这‘兴复正朔’的话从何说起?就算真的夺了皇位,又找谁来坐?”

  那半老书生眼中闪过警惕,捋着乱糟糟的胡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脸上却是泰然自若的神秘。

  “这个么,老朽只能告诉你,故太子殿下自有后人,至于其他的,眼下还不便相告。”

  果然是老江湖,关键时刻便会留一手,以防万一。

  裴玄思本来也无意知道仔细,这句话也足够解释心中的疑惑。

  毕竟还没到踏踏实实相互信任的程度,彼此心照不宣。

  于情于理,这时候就得拿出点诚意来了。

  他把左臂枕在桌子上,挡在身前,右手从怀中摸出一条细细叠好的纸笺,悄无声息地推过去。

  那半老书生也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顺手接过去,垂眼取开半幅看了看,立时眉头收紧。

  “你这是……”

  “若没有贼簒逆自立的事,潞王怕连个郡王的帽子都捞不到,所以从犯中就数他出力最多。当今陛下龙体违和已久,全天下都知道,太子又不是明君雄主的性子,潞王府的势力却越来越大,憋了这十年,怕早晚都要耐不住性子,仔细品品,不俨然就是当年那态势么?”

  “听你的意思,莫非……”

  裴玄思丢下那把瓜子,拂了拂手,又端起茶来喝。

  “前辈卧薪尝胆了十年,我的大仇也隐忍了十年,不论为谁,都绝不能功亏一篑,只要牵出潞王府谋反的证据,就能让他们先斗起来,咱们不妨坐山观望,相机而动。这张纸上便是线索,前辈看完之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半老书生一直暗中凝着他,没看出什么异样,听到这里终于终于点了点头:“那好,老朽就信你一次,后会有期。”

  “且慢。”

  裴玄思见他要起身,立时开口叫住。

  “还有话说?”对方已经半转的肩头又扭了回来。

  裴玄思没抬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手中的茶盏上。

  那茶里的碎梗此时都坠在盏底,黑黢黢的聚了一层,像水下的淤泥沉积在那里,再泛不起来似的。

  “我现在开诚布公,前辈是否也应该帮我一件事?这事与兴复正朔的机密无关,只是我心中一个疑团,前辈若是知道,恳请如实相告。”

  “你说吧。”

  那半老书生打开酒壶的盖子,乜眼往里瞧。

  终于要开口问出来了。

  裴玄思只觉心跳陡然加速了几倍,耳畔能清晰地听到那种鼓点般的“砰砰”声,全身的血都像要冲到脑子里,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结果。

  若是所知的没错,问了又有什么意思,只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若是错了。

  那这十年的坚持算什么?

  他做过的那些事又该如何挽回?

  或许,眼前这个人也不知道。

  没有结果,才是最好的结果。

  裴玄思心里纠缠了半天,甚至想就这么算了,可无形中却有个声音在催逼着,一定要他开口。

  “当年……家父把故太子殿下藏在京城北郊的大山里,出事那天,我……亲眼见到有个人从他们藏身的另一条密道里爬出来,那个人……就是御史中丞,太子太傅……姜云瀚……”

  说到这里,话像突然堵在喉咙口,竟然说不下去。

  他深吸了口气,稳住鼻息,正要再开口,余光却瞥见对方正惊异难解的看着自己。

  “怎么?原来这么多年,你都以为姜太傅是出卖你父亲的罪魁祸首?”

  裴玄思脑中“嗡”的一震,手里的碗打起晃,茶水泼在手上,淋淋漓漓的往下滴。

  “那地方隐秘的很,没有人知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从没觉得如此费力,面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牙关竟然磨得生疼。

  那半老书生叹声带笑地端起半盏残酒,一饮而尽,跟着起身拎起书箱,挎在肩上。

  “不瞒你说,当年的事,老朽再清楚不过了,呵,想知道的话,先看你今后如何表现吧。”

第43章 桂枝香 他不信她真就能忘了他,放下他……

  清晨, 天开始放晴。

  听了一夜雨声,这时终于可以敞窗透口气了。

  可惜廊檐遮了半片天,望不见日头, 莫名碍眼得厉害。

  姜漓索性叫迎儿把炉灶搬到院子里,添炭生火, 再把冷水浸了整晚的花瓣捞出来, 滤净之后,选两捧最厚实饱满的放进陶罐里。

  这些花, 是她亲手从药堂门口那棵天香台阁上摘来的。

  眼下天时近冬,万物已近蛰伏之期, 它却还是满树金韵, 开得正盛, 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除了色彩明艳撩人外,这花更有妙用。

  只须加上糯米,红枣、赤豆, 上灶熬煮成粥水食用, 便是女子理气养血的佳品。

  自从服了那碗药之后, 见红的日子便提前到了, 连着七、八天都腹痛难忍。

  那种疼, 就如同有把刀剪在肚子里绞, 外头有像打了结, 一下一下死命地勒紧,纵然用了那些温补的药,一时间也难以缓解。

  岛上毕竟人多眼杂,她不敢再去抓药,便只好将就先用这类食补的法子来调理了。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罐内响起粥水滚开的“咕咕”声。

  姜漓又多加了半碗水, 掩了两分火,继续熬煮。

  这回没等多久,白森森的热气便又蒸氲起来,甘甜的味道飘散在院子里,引得在楼上拾掇的迎儿也连赞“好香”。

  揭开盖子,拿长箸搅了几搅,挑起来看,米汁已经起了浆。

  她怕火候不足,索性敞着罐子,边搅边熬,又过了片刻才熄火起罐,盛出两碗,叫迎儿下来一起吃。

  软糯的粥米融进了清新的花香,缠绕在唇齿间,沁人心脾,热热的吃进口中,肚腹间立时暖了起来,纠缠坠胀的疼痛也大大减轻了。

  迎儿像是没吃过这么好的粥,勺子还没见动几下,就扒了个干干净净,兀自回味无穷似的咂着嘴。

  见她垂眸不语,闷闷不乐地一口一口慢慢挑着往嘴里送,不由颦起眉。

  “娘子,和离的旨意你都接了,现在最该高兴才是。以后咱们可得好生活出个样儿来,气死那个姓裴的!反正现在也不用再躲着他了,等你身子好些了,咱们不如去岛外走走,就当散心游玩,你说好不好?”

  和离本就是从此两忘,再无瓜葛,不必烦恼,也不生悲喜,在这丫头口中,却好像还要互相眼盯着,暗地里继续斗气一样。

  姜漓抬眸瞧了她一眼,正想揶揄她是不是想着张怀,在这里呆不住了,身后的柴门忽然被清脆地叩响。

  不经意间,一滴露水落在鬓边,穿过细密的发丝流淌下来,在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留下一道晶莹透亮的长痕。

  凉意习习的山风扑面而来,撩乱了衣袍和额边的碎发,拂着头顶枝条交错的树杈,窸窣作响。

  这一切,裴玄思都浑然不觉。

  目光透过山石参差半露的缺口,定定地望着下面不远处的院子。

  坐在炉火边的人未施脂粉,身上是件杏白色的窄袖织锦云肩袄,把本就娇细的身段衬托得愈发纤瘦,支颐斜靠的样子,像晨间的慵懒,又像是身子不佳的无力。

  他不知道呆了多久,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来。

  当人站在这里,面对这座院落的时候,才发觉迈不动步子进去。

  纠结了许久之后,他最后选择了这个地方,静静地等到天亮,静静地等到她从楼下走下来,然后静静地看。

  一切都悄若无声,唯有那只小炭炉中间或有火苗跳动,隐隐似能闻到一股微甜的香气。

  不知她在煮什么,但这份宁寂却和现下的她恰然相契,让他不愿,也不敢再去打扰。

  所以,他还是静静地看,直到见她起锅盛碗,开始安然享用这顿朝食。

  倘若此刻坐在她身边的不是那个贴身丫头,而是他,哪怕只有一碗清粥,心里也必定是暖的。

  那样的相濡以沫,还会有么?

  昨日,他鼓足勇气去问真相。

  尽管对方并未明言,也没拿出一丝证据让人心服口服。

  但那副活像在看痴人傻汉的神情,却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恍然就连当年那件事真正的来龙去脉,都显得无关紧要,不必再去深究了。

  裴玄思胸口起伏,似乎又有什么东西阻滞了鼻息,不得不张口喘气。

  凉风倏然灌进去,刀一般直戳进喉咙,呛得几乎咳嗽起来。

  他向来是不愿信命的,对自身如此,别的也是一样。

  月尽都还有再圆的时候,何况是人呢?

  即便有那道和离的狗屁圣旨横在中间,他也不信她真就能忘了他,放下他。

  只是这会子,他有些呆不下去了。

  并不算响的叩门声猝然惊破宁静。

  裴玄思已经迈出了几步远,闻声猛地回身,顺着山石的缺口,看到院门口站着那个熟识的紫袍身影。

  赫然竟是薛邵廷!

  在他身旁还跟着两名挑夫,前后扛着一只纹饰精美的红漆大箱。

  裴玄思嗤声闷哼,鼻息陡然急促起来,放轻步子靠过去,探着身子,几乎把脸贴在那道缺口上。

  早就知道这厮讨了圣命,借机赖在东阳书院,为的就是近水楼台,可以时常来见她。

  按说这种意料之中的事,不该如此让他沉不住气。

  就像当初在颍川,即便知道这厮直接闯入家门挑衅,更亲眼见他们两个人独处了片刻,也依旧能心平气和地将计就计。

  可现在,他却不自禁地心乱如麻,郁塞在胸口越胀越凶,一股想立刻上去动手的冲动油然而生。

  但瞧那一身杏白的人背影只是侧头微瞥,连身子也没动,裴玄思脑中闪过的念头瞬间又将这股冲动压了下去,索性坠着唇角,冷眼旁观。

  只见旁边丫头站起来,过去开了门。

  几乎没什么阻滞,薛邵廷一步跨入院中,倒像是外出归家似的,随即招呼身后的挑夫把箱子抬了进去。

  上次那一晚缠绵才过了不久,这厮到东阳书院也就是之前两天的事。

  短短十天八天的工夫,就已经亲近熟络到这个地步了?

  裴玄思额角抽跳,攥紧了拳头搓捏着,树枝拂蹭的窸窣声遮盖了骨节间的爆响。

  他有意无意地抬起手,攀在半空里,揪住近旁垂下的枝条捋弄。

  那杏白的背影此时也起身见礼,没有迎上去挨近,却也隔得不远,两人都是口唇微动,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很快,她温然点了点头,侧身让在一旁。

  薛邵廷回了一礼,跟着比手相请。

  裴玄思眼瞧着他大方无比的踩着石阶往里走,她也欣然应邀似的,双手轻提着裙摆跟上。

  刚巧就在离月台还差两步的时候,她蓦然一脚踩空,惊呼着便要向后仰倒。

  紫袍的大袖斜刺里伸出,顺势一拂,有惊无险地将她揽在臂弯里。

  这一跌一护之间,两人自然而然挨在了一起,几乎就像拥着似的。

  裴玄思只觉那口气猝然顶上来,仿佛全身的血都要冲进了脑子里,双眸也陡然张大瞠开,捋着树枝的手愤然一甩,拂袖大步便走。

  姜漓不明白,这已经走了不下百遍的舒缓台阶怎么会让她失足摔倒。

  就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作怪。

  稳住身子的那一刻,她毫不迟疑地退了两步,与跟面前的人撇开距离。

  “姜漓失礼,多谢薛将军……”

  话音未尽,几道虚影便飘到眼前。

  她不自禁地转眸,才看清是些黄绿斑驳的树叶,见其中一片悠悠地飘到身边,就顺手一拦,由它落在掌中。

  那叶子只是尖角微微泛黄,几乎还是原样新鲜的,但中间却有一道半弯的印痕,像生生掐进纤薄的叶肉中,汁液都抠了出来。

  姜漓一阵心惊,猛地转头朝对面的山头上望。

  那里密密层层的林子正被风吹得攒动不止,数不清的叶子雪片般飘撒而下,却不见有人影。

  “怎么,看到什么了?”

  彬彬有礼的语声划过耳畔,

  姜漓回过身,不着痕迹地把那片叶子攥在手心里,摇了摇头:“没什么……突然起这风,吓了一跳而已,薛将军莫怪。”

  薛邵廷刚才分明看到她神色有异,只一霎的工夫又风平浪静了,显然是藏掖了什么,但这时也不好追问,当下也没说破,“哦”声一笑:“那……咱们还是入内说话。”

  姜漓微微颔首,手里紧攥着那片叶子,闷头往里走,同他一道上楼来到厅里。

  薛邵廷的目光始终凝在她身上,唇边也一直挂着和煦的笑,待她坐下之后,便温然问:“这几日……你好么?”

  之前要降旨和离的事,是他透的信。

  旨意也是前日刚宣的。

  所以,这个“好”字的意思,便有种不言自明的味道。

  姜漓知道这的意思,也知道他期待的答案是什么。

  但即便已经是身处自由,她还是无意回应这种期待,从前如此,现今也没有丝毫别的念头。

  “多谢裴将军关怀,我向来孤单惯了,没什么好不好的。”

  薛邵廷笑容微滞,目光仍旧停驻在她脸上。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第44章 山亭柳 哪怕是块顽石,也会有焐热的时……

  刚才还只是委婉暗示, 现在便更进一步,干脆问起“以后的打算”来,就差没把话挑明说了。

  姜漓没料到薛邵廷居然会如此直截了当, 不禁有些暗悔。

  先前念着他曾经出手相帮,也一直算是谨持守礼, 碍着情面, 不好老将人拒之门外,心一软就放他进来了, 如今这状况,反倒让自己为难。

  说起来, 她还不满十九岁, 大好年华, 如无意外,以后还有好长的日子。

  人生漫漫,的确是该想想以后的路究竟怎么走。

  照常理, 对女人来说, 当然要落到“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情郎”这句话上。

  他是有诚意的, 就含在那双望过来的眼中, 她看得出来。

  何况又是国公世子, 东宫近宠, 如此位极人臣的身家地位,几乎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若说丝毫无感,那倒纯是骗人了。

  只不过,对姜漓而言,这样的些许触动就像落叶点水,只让那片平静荡起微漾, 却激不起心悸如酥的波澜。

  前尘已散,旧梦也醒了。

  事到如今,她绝不能把此生的悲喜荣辱再随意交托出去。

  所以,还是趁现在把话说清楚些,于人于己都好。

  姜漓抿唇酝酿了一下,故意缓着声调道:“义父执掌东阳书院已近二十载,年纪也不小了,近来常常都说心力不济,又一直物色不到合适的人来接掌,早前就曾问我愿不愿长留在这里。那时候一身牵绊,没敢答允,如今境况不同了,以后我自然是以书院为家,侍奉义父左右,多多少少做个帮手,也算尽一份孝心了。”

  淡然的话侃侃说来,和着窗外微凉的风,拂面过耳。

  薛邵廷眸色微黯,两道剑眉不由扭结在一起。

  这算什么?

  一时旧情难忘,心里装不下其他人?

  还是怀疑他的真诚,故意对这示好视而不见?

  但不管是哪一种,总不该拿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拒人于千里之外才对。

  他注目凝望,那双眸明亮澄澈,清丽的脸上有着光风霁月的洁净,竟然是从前也不曾发觉的,纤尘不染的美,没有丝毫虚情假意的伪饰。

  他有一霎的怔迟。

  哪怕是旧情难忘又如何?

  这不恰恰就是他从未见过的,也没体味过的么?

  倘若有一天,这份对裴玄思执念似的爱意,能转而倾注在自己身上,那将是怎样的人生快事?

  想来识得她不过三两个月,为了能有那一天,就算再过三两年又如何?

  哪怕是块顽石,也会有焐热的时候,无非就是个“等”字罢了。

  想到这里,薛邵廷心绪豁然一畅,微锁的眉头也舒开了,展颜一笑。

  “也好,京里到处纷纷扰扰,暂时还是这清净的地方更适合你,省得烦恼,反正我也奉旨在书院教习,以后常来常往,总是个照应。”

  姜漓听得一诧,原本是让他别再枉费心思的,怎么倒跟得了什么像样回应似的,反而更心切了,连这种含情带意的话都当面说出来了。

  她颦起眉,不由犯愁,心想不能真叫他继续误会下去,刚要把话挑明,对方已经站起身,施礼告辞了。

  薛邵廷几步就到了门口,忽然停步回身。

  “才想起,离下月祭扫送寒衣也没几天了,听说你把令尊令堂的牌位迁到了西郊潭拓寺,我母亲生前是礼佛之人,刚好也敬奉在那里,既然如此,不如同去,朔日那天我来接你。”

  说着,又和然笑了笑,挥着手道声“留步”,转身出门而去。

  姜漓愣在原地,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又全堵在喉咙里,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并没有伤人的意思,也没有逾礼的举动,又凭什么去伤他?

  至少赶在这时候,那些断然决绝的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要不然,还是想别的法子吧。

  说不定国公府对他的终身大事早有安排,又或者见她一直冷着,时候长了,自然也就淡了,慢慢地就再不会有什么烦恼……

  姜漓默然怔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忽然觉得手心里有些异样。

  垂眸摊开手,见那片树叶早不知何时被攥成了一小撮残絮,淡绿的汁液像变了色的血,几乎染遍了整个手掌。

  她那颗心仿佛被揪扯着发紧,不由自主地就往外走。

  下楼奔出院子,一路沿着小道上山。

  林中幽寂,满地泥泞被落叶覆着,看不出半点被踏足的痕迹。

  但她却恍惚有个感觉,这里有人来过,而且就在之前不久。

  四下里望过去,目光不由定在那块丈许高的山岩上。

  她快步过去看,那后面空空的,旁边有一株望春玉兰,花早谢了,枝干上只剩稀稀落落的叶子,莫名显得孤寂。

  最低处的那根折了半截,连着一丝树皮耷头垂在那里,断口处还新鲜的。

  她只觉胸口一震,望着那棵残树,手心里捻揉着那片早已不成样子的残叶,呆呆出神。

  再回到院里时,没等上楼,就听到迎儿的嬉笑声。

  等拾级走上去,滴水般叮咚悦耳的乐声越来越清晰。

  姜漓循声走到梯道对面的隔间门口,见迎儿托着腮帮子蹲在地上,双眼盯着红漆箱上一只方匣子傻笑。

  那匣子精美华丽,但手工纹饰一看就不是中土所产的东西,上面还雕着一个满头金发,背生双翅的小娃娃,手里提着法杖,随着清脆的乐声旋转起舞。

  迎儿半天才发现她,慌不迭地招手:“娘子回来了,快看,快看!这西夷番邦的玩意儿还能奏曲儿,好听着呢!瞧不出,那姓薛的还真有心,特地送这些来给娘子解闷玩。”

  姜漓刚走进去,乐声就戛然而止,提杖“边飞边舞”的小娃娃也僵住不动了。

  “咦?这是怎么了,突然没声了?”

  迎儿不明其理,又拍又按,那匣子却连半点动静都没有,咂着嘴一丢:“这什么破东西,才一会子就坏了?”

  姜漓看她不得其法,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不住掩唇笑了笑,过去把匣子拿在手里,用指甲从底下抠开一扇小小的暗门,跟着扯出形似锁匙的机括,自左向右拧转起来。

  “哇,原来是这样弄的?”迎儿没想到这里面居然暗藏玄机,立时转嗔为奇,瞪着眼凑近看。

  “其实这些西夷的东西就是里面装个绞盘,整条拧紧了,一放手,牵动簧片就能发声,等停了再拧一遍就成,初见时不懂,觉得新鲜,其实也没多少心思。”

  姜漓说得轻描淡写,大约拧了十几转,便放回箱子上,刚松开手,泉水流觞般的乐声立时又响了起来,上面的小娃娃也像攒足了劲,展着那对翅膀,飞舞的愈发欢快。

  “哎,真的,真的响了!”迎儿喜得拍手叫好,又忍不住好奇,“娘子你从前见过这玩意儿?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你还没到家里来……太久了,都快记不得了……”

  姜漓叹笑着,语声淡而无闻。

  那时候的事,真的几乎都记不得了,四岁还是五岁?大概就是这么个差不多的年纪吧。

  有次父亲外出归来,带回一只西夷乐盒给她贺生,样子就跟眼前这个差不多,只不过上面的雕像是个披纱半露着身子的西夷女子。

  当时裴玄思也在,两人便一同玩了起来。

  同样是一曲终了之后,便没了声响,刚巧父亲又有事出门去了,两个孩子哪里闹得清如何摆弄,一时都傻了眼。

  裴玄思仗着蛮劲又拍又咂,死活弄不清名堂,急脾气蹿上来,一下把上头的人像砸成了两截。

  见父亲刚送得礼物顷刻间被毁了,她自然不依不饶,直哭得惊天动地,抓着他没命的打,赌气从此再不搭理了。

  后来,记不起过了几天,他顶着一双黑眼圈又找上门来,捧着那只修复如初乐盒,手把手教她如何打开暗门,如何挑出机括,再如何拧转发声。

  毕竟是孩子心性,见东西又回来了,气也就消了,自然而然又和他玩得娓娓望倦……

  现在那只乐盒在哪里?

  她也不知道了,就像这些往事,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中,若非偶然,再也不会记起。

  “哈哈,真好听,真好听!原来我还以为只有咱们中原才有好东西,没想到那些西夷人里也有手巧的,竟然能做出这玩意儿来。”

  迎儿又在旁边拍手赞叹,说着又皱起眉:“就是这上头做得小人太不识羞,也不知道遮掩,果然还是蛮夷性子,啧,不成,回头我缝套小衣裳,多少得给他披上点。”

  姜漓听得好笑,恍然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么说。

  而裴玄思却不以为然,信誓旦旦的说,长大之后要做大将军,带兵征讨海外,抓几个番邦匠人回来,专给她做一只大大的乐盒,然后再照她的模样,雕个人像放在上面。

  那一脸的坏笑的样儿,自然又引来她一顿好打……

  “娘子,你怎么了?”迎儿看出她神色有异,关切问,“刚才你去送那个姓薛的么?他不会又跟你说了什么吧。”

  姜漓回过神,被她问得愣了下,那棵断折的梅枝不自禁地又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既然已经和离,自然就该两忘。

  像这样牵着心算什么?

  她暗叹了一声,决意不再去想,掩着心绪道:“我不是送人,觉得气闷了,出去走走而已,你叫书院的人把这些搬走,交给义父处置。”

  迎儿一诧:“都搬走?这……”

  “对,另外预备一下,我不等下月了,这两日便去潭拓寺祭拜。”

第45章 山桃红 阿漓,是我错了!

  迷迷糊糊间, 耳畔一声清脆的爆响。

  姜漓枕腮的手肘一歪,朦胧睁开眼,见四下里仍是暗的。

  时节越来越冷, 日头也渐渐犯懒,迟迟不肯出来。

  坐在舷侧的窗边看, 漫天都是浓墨般的沉灰, 茫茫江面的尽头刚被剖开了一线浅白,中间弯弯的隆起, 宛如褪尽了颜色的虹,掩映在云霞中, 离散出迷离倘恍的光。

  动身时是寅末, 现在八成已近卯, 居然还没有听到城中召唤臣工的钟鼓声,想必今日又辍朝了吧。

  为了赶道去潭拓寺,今日起得太早, 这会子人还有些昏沉。

  她乜眼看了看伏在旁边补瞌睡的迎儿, 索性吹熄了灯, 靠着椅背阖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传来停船靠岸的号子。

  迎儿这时倒早醒了, 轻声叫起她, 两人提了东西登埠头。

  外面天光大亮, 桥下早有辆老蓝布罩衣的马车等候在那里。

  姜漓思忖着避开耳目,特意吩咐不从城里走,而是选了条循着江岸边的小道,一路向西。

  这样走,不免绕得更远,她倒不在乎, 但求不要节外生枝,眼见离城越来越远,人慢慢也松了下来,只是颠簸的厉害。

  听着车轮转动的吱扭声,头不禁开始发痛,她只能忍着不适,靠在那里闭目养神。

  迎儿却是一副活脱性子,今日终于寻到机会出来,连沿路看景都看得兴致盎然,走着走着,忽然扭过头来问:“对了,娘子可想到稍时在老主人跟前求些什么了吗?”

  “求什么?”

  姜漓睁眼一愣,一时没闹明白她的意思。

  迎儿却是满脸兴冲冲地急切:“我可早想好了,如今娘子终于苦海脱身,跟那姓裴的一刀两断了,到时候,我就求老主人保佑娘子早日遇上如意郎君,从此平平安安,终生喜乐。”

  她托着下巴,认真思虑似的自言自语:“嗯,这人么,相貌俊美是一定要的,至少不能比那姓裴的差,家世起码得是正儿八经的公侯王孙……啊,对,最要紧的还须得品行好,会哄人,知冷热,能一生一世都护着娘子,没半点二心。”

  姜漓听得直摇头,不知这丫头脑子里为什么老拿这些事转悠,自嘲地一笑:“我又不是金枝玉叶,就算想再嫁,似你这般尽往高里挑拣,又上哪里找门路去?”

  “金枝玉叶又如何?不过仗着投胎投得好而已,娘子你的品貌才学,哪一样比她们差了?”

  迎儿不服气地噘气嘴,凑近低声道:“要叫我说,娘子就是做皇后娘娘,也没什么不成,只怕做皇帝老的要样儿没样,要才没才,配不上你呢。”

  这丫头的脾气总也改不了,话一多就开始没正经。

  姜漓蹙眉横过眼去:“又胡闹,这话说得么?”

  “奴婢可没胡闹。”

  迎儿知道她不是真怒,嘻嘻笑个不停,翻眼望着天:“昨晚我这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今日肯定有好事,说不准老主人一显灵,稍时就让娘子遇上个称心可意的郎君呢。”

  见她越说越不着边际,姜漓啐了一口,索性不理不睬地继续装睡。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开进山高林密的地方,遥遥能望见峰顶处黄墙灰瓦的壮阔院落,殿阁重重,香烟缭绕,俨然一座世外宝刹。

  越往上走,山路愈发陡峭,马车只能在半腰处停下来。

  姜漓和迎儿沿着长长的石阶走上去,在山门口打了问讯,由知客的行童领着入了寺。

  这潭拓寺历经数百年,规模虽大,但格局与颍川甘泉寺却大同小异,替香客信众供奉先人的往生殿也在正殿西首处。

  姜漓赏了行童两贯香油钱,带着迎儿走进门。

  刚转过弯,迎面就望着见那道熟的不能再熟的背影,一身天青色的便袍,正跪在供奉父母的龛阁里。

  张怀正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捧着香,抬眼之际,也望见了她们,登时直着眼愣住了。

  “大……大嫂……”

  裴玄思浑身一震,猛地扭回头,那双泛红的眸中满是意外之极的惊喜。

  平白无故,怎么会遇上他?

  姜漓的错愕还停滞在脸上,身旁的迎儿已经像火灼了眼似的,上前指着鼻子骂道:“姓裴的!你来做什么?别污了我家老主人的清净地方,快滚!”

  “慢着,慢着!”

  眼见她要冲进来,张怀慌忙放下手里那几炷香,上前拉住:“兄长他……就是来拜一拜姜太傅,没别意思,大嫂你……莫要见怪。”

  他求肯似的眼巴巴望着姜漓,却见她眼神木木的,根本视而不见。

  迎儿听了这话却更气了,甩着膀子推他:“笑话!你如今是娘子什么人?谁稀罕你这天杀的来拜,猫哭耗子假慈悲,趁早快滚,滚呐!”

  “啧,你先别闹……听我把话说完。”

  张怀不敢真来硬的,赶上她这股怒劲儿,一时间还真有点制不住的架势。

  “说什么说,你还替这种人说话?”迎儿回眼瞪过来,恍然大悟似的哼道,“八成你们早打探到消息,知道娘子要来,所以故意等在这里,是不是!”

  “没有,没有!”

  张怀一边冲她摇头,一边望向姜漓:“大嫂千万别误会,兄长真是临时起意要来,绝没有般点欺瞒你,是真的。”

  迎儿只是不信,横眉立眼,越骂越凶。

  裴玄思目光绕过这两人凝在姜漓身上,一直充耳不闻,此时也不由眸色转冷。

  张怀察言观色,看出苗头,不等他开口,慌忙拦腰抱起迎儿:“这么些日子没见你,我攒了一肚子话,正好今日遇见了,咱们快到外头说去,别搅扰他们两个。”

  言罢,“哈哈”笑着,不由分说把人往肩上一扛,快步就往外走。

  “还帮着他,你也是个挨千刀的……你放下我,哎呀,成什么样子……姓裴的,再敢欺负娘子,我……我跟你拼了……”

  迎儿拼命挣扎踢打,随着张怀踏出门外,骂声也戛然而止了。

  一霎间,殿中又恢复了空寂般的沉静,只剩两个没出过声的人默然相对。

  几乎就在裴玄思双膝离开蒲团的同时,姜漓扭身便走。

  可他步子更快,一闪便挡在了她面前。

  “先别走,我有话说。”

  像是急着拦她,又像是自然而然,他有意无意去拉她。

  姜漓立时缩肘退开,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晾在那里。

  “不必了,方才迎儿那些话虽不中听,但也是我的意思,圣旨说得明明白白,咱们两个如今已经和离,从此各生安好,永不相欠,既是如此,自然也就不必你来祭拜什么,裴公子请便吧。”

  义正词严的话听不出一丝温度。

  裴玄思只觉那颗心倏然往下沉,初见她的欣喜刹那间被无边的冷意淹没。

  他望着昨日还在自己梦中展颜欢笑的俏脸,目光渐渐凝在那两片血色淡薄的樱唇上。

  这张小嘴曾经无数次地叫过“裴家兄长”,叫过“裴哥哥”,就在两三个月前,还在耳畔亲昵缠绵地唤着“郎君”。

  而现在,却冷冰冰地把他称作“裴公子”……

  公子?

  还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称谓,这便是拿他当作陌路之人看待了。

  裴玄思胸中一阵扯痛,仿佛有把刀在剜挑,牵得额角也抽跳起来,悬在半空里的手似乎还想抓摸,却探不出,也收不回,就这么僵在那里。

  姜漓见他仍旧堵在面前,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秀眉不由蹙紧。

  她原本只是为了避开薛邵廷而已,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相遇,心里乱得厉害,只是凭着早已下定的决心,才没乱了方寸。

  如果要选择的话,她宁愿接受薛邵廷的邀约。

  至少她心如止水,不会有这种难忍的煎熬。

  看起来,留在这里只会被纠缠着不放了。

  姜漓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绕过那道轩昂的身影,径直往外走。

  “阿漓……”

  背后的人促然开口叫她的名字,语声不再阴沉,也不带一丝戏谑,分明就像十年前那个少年青涩含情的呼唤。

  姜漓脚下一顿,恍惚间不自禁地想回头。

  沁凉的风蓦然穿堂而入,拂过头脸,霎时浇熄了心底那一点燎起的火苗。

  她眸色旋即转淡,抬步继续朝外走。

  没等跨过门槛,手臂忽然一紧,又就被拉了回去。

  她整个人向后仰,倒进一张宽阔的臂弯里,没等站稳已经被抱住。

  裴玄思像是生怕她逃脱,双臂搂得紧紧的,但很快就发觉,怀里的娇躯只是直直的僵着,半点预料中的激烈反抗都没有。

  他诧异地撤身垂眸,看到的是一张几近木讷的脸,原本玲珑清澈的双眼空洞无神,压根就连瞧都没瞧过来。

  “闹够了么?”

  淡漠的语声直刺进耳中,又像坚硬的轮毂一样碾过心头。

  下一瞬,姜漓推开那双困在身上的松散臂膀,头也不回地又朝门口走去。

  裴玄思怔愣的眸也是漠的,浑身颤抖,唇角抽跳不止,紧攥着拳头,指甲抠进皮肉里,却觉不出疼。

  他霍的转身,望着那将要远去的纤柔背影。

  “阿漓,是我错了!”

第46章 碧玉萧 偏执的爱

  裴玄思冲口说出这句话, 胸口像被捶击般“嗡”然震颤,气血翻腾,股股喷涌到四肢百骸, 全身每一处都在刺刺的发胀。

  这次,对面纤柔的背影连一丝顿停都没有, 浑若不闻地跨出殿门, 转进回廊。

  “阿漓!”

  他生硬地迈开步子追出去,却没再动手强拉住她, 只是紧紧跟在后面。

  “之前是我委屈了你,当年的事, 我现在已经查出些眉目了, 那个告密的……应该不是岳父大人, 怪我被蒙了眼,从今以后咱们……都不用背着仇怨过活了。”

  歉疚、悔悟、怅恨……

  无数情绪和言语涌在嘴边,却只有干巴巴的几句话, 自己都觉得吃惊。

  眼前看似柔弱的人仍旧全无触动, 连一缕余光也没瞥向他, 毫不犹豫地向前走, 越来越快。

  这副不理不睬的样子, 让裴玄思有种全身烧燎似的难受, 终于按捺不住, 一步绕到前面,又挡在她的路上。

  “阿漓,咱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你说话呀?”

  他抓住她的肩头摇晃,泛红的双眼中充斥着焦急的期许。

  姜漓在搡动中昂起头,目光透出一丝凄迷。

  这泪水,是终于被说动了么?

  裴玄思心神一振, 刚要将那娇躯拥进怀里,就看到她唇角上撩,笑得淡然冷漠,讽味十足。

  姜漓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忍不住觉得可笑。

  原来是查出了真相,才想到来这里拜祭,才会说是自己错了。

  看着像是赎过,可在他心里,错的根本不是自己,只是这场误会,一旦霍然开解了,就想当然的以为能够破镜重圆,覆水重收。

  但其实,那份因仇怨而起的隔阂,早就在这十年间深刻入骨,凭着他对她的情,根本超然不了。

  即便他现在放下了包袱,也不再是她期望中那样令人心动的爱,而是一种近乎执念的占有欲,甚至更像是禁锢。

  如今的她不愿这样,只想逃离。

  “当年的案子,不管是不是跟我阿耶有关,作为裴家长孙,你自然有你的道理,所以……说不上有什么错,要怪就只能怪造化弄人,现在你我缘分已尽,其实也算是天意,既然如此,咱们就该顺天应命,以后……还是不要再见,省得相扰。”

  姜漓说着,撩开握在肩头的手,寻路便走,随即又被裴玄思横步挡住。

  “你到底要怎样?这里可是佛门清净之地,有御赐奉养,还有好些弃官的旧臣在此舍身礼佛,闹起来的话,对裴公子的仕途声名,只怕是不大好。”

  毫不留情的话中还夹带着威胁。

  裴玄思脸上纠蹙抽跳着,像在强忍剧痛,但却仍没有让开路的意思。

  “之前……我对着岳父、岳母大人的牌位磕头谢罪,只盼二老在天之灵能够宽恕我的过错,原本没存什么指望,可没想到,心里刚说完这句话,你就来了……”

  他鼻息渐渐浓重,凝望着她:“这难道就不是天意么?难道不是他们二老知道咱们缘分未尽,故意安排你我在此相见,更盼着咱们夫妻……能重归于好?”

  姜漓似乎听不得他当面提起父母,眸子里水润的光亮终于溢出眼眶,顺势滑落下来,但神情依旧木然。

  “咱们都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这些无聊的话也不必拿来自欺欺人,既然已经和离了,还有什么缘分可说……”

  “别总在我跟前说‘和离’两个字!”

  话没说完,裴玄思便勃然吼起来,瞪起血红的双眼:“你是知道的!我从没说过要跟你和离,也从没答应过要跟你和离!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不会变!”

  吼声带着震天动地的气势,连廊檐上的瓦当都在晃颤。

  他眸中的血红几乎漫散到整个眼眶,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目光再转向姜漓,却见她呵然叹气。

  “就算是这样,可你能违抗得了圣旨么?能拗得过潞王府么?往后无论军中还是朝堂上,尚不知多少艰难险阻,你又应付得过来么?”

  见他面色微现凝重,姜漓唇角挑起凄苦又略带玩味的笑:“不能吧?所以,还是不要再纠缠这些事,于人于己都好,罢了,咱们……就此别过。”

  话音未落,带着温香的纤柔身影,就从天青色的袍袖边拂掠而过。

  裴玄思终于没有再拦,甚至没有回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一阵风灌进廊间,掠起宽袍大袖,像张鼓荡的帆,在他轩昂的身形后猎猎飘扬。

  蓦然,那张泥塑似的脸有了一丝微动,淡薄的唇间抿起笑。

  “阿漓,若有一天,我能抗旨不尊,也不再将潞王府放在眼里,还可以号令天下,莫敢不从,那时候……你肯回心转意,再原谅我一次么?”

  姜漓没想到他竟会生出这种逆乱臣纲的念头,不由猝然停步。

  这是被自己那番言语激出的气话,还是他已经打算走上这条前途凶险的路?

  她闹不清,但却知道他的脾气,这么以来不知会是什么下场,心里没来由地发紧,回头朝那天青色的背影望了一眼,咬唇摇头道:“自己珍重,莫做傻事。”

  珍重?

  若就此把她丢了,爱惜这条命又有什么意思?

  至于傻事,那就要看怎么去做了。

  对裴玄思来说,这样的赠言不是无情,倒像是温然叮咛,足以宽慰。

  他石筑一般立在原地,任由凉风拂面,心神空明,唯有那抹舒朗的笑始终挂在唇边……

  这时,张怀急匆匆地从廊外奔进来。

  “兄长怎么还在这里?我方才看到大嫂出寺下山去了,心绪像是挺不好,你为何不多哄哄她?”

  裴玄思半晌无语,等他一脸诧异地再问时,眸色才陡然凛起,恢复了平素的冷沉。

  “上次跟你说去北境三镇带兵的事,想的如何了?”

  莫名提起这个,让张怀一愣,随即也正色起来:“还想什么,上次不都说过了么?张怀这条命是兄长救回来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离开兄长半……”

  “糊涂!”

  裴玄思冷声打断,斜眸瞥着他:“京里就这么大点天,任你翻腾又能起多大的浪?北境三镇是边军中的精锐,又不受殿前司遥制,假如能由你掌控,咱们的大计岂不是事半功倍么?”

  这番剖析利害,只听得张怀目光炯炯,恍然醒悟:“兄长说得是,我懂了。可京中如今也是多事之秋,不在兄长身边,张怀实在放心不下。”

  “你在北境站稳了脚跟,我这里反而更稳当,这道理再明白不过了。年关之前就是换防之期,时候不等人,你现在就预备着,拿到兵部的调令和批文,一进腊月就动身。”

  裴玄思负手走出廊外,抬头仰望。

  风一刻不停,天际间云气攒动,高远处却透出一线耀眼的光。

  “用不着女人似的牵肠挂肚,等咱们兄弟再见了的时候,说不准就是大事可期之日。”

  时进深秋,夜来得很快。

  只是离开两司衙门,再行过玉带北桥的工夫,天就全然沉入夜色中。

  大内皇城中高墙殿宇巍峨如山,沿途灯火连绵,赫然映出街边那座门楼上“潞王府”三个烫金大字。

  薛邵廷没往那里走,当先策马转进前面不远的巷子。

  这里是偏僻小道,四下里漆黑一片。

  没走多远,前路灯火轰然亮起来,刚要拨转马头,巷尾也已经被影影幢幢的刀枪甲仗死死堵住,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身后的几名卫士倒没丝毫胆怯,“唰”的拔出兵刃,摆开准备迎战的架势。

  “慢着!”

  薛邵廷扬手喝止,随即解下随身的长剑交给身后,独自一人策马向前走去。

  甲仗森森后的巷口处,那辆红帷垂幨,镶金缀玉的车驾正停在那里,车窗内烛火明亮,隐约能看到婀娜的人影。

  他眉色微凛,却几乎面无表情的一路过去,那帮全盔全甲的卫士并没拦阻,反而自动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让他走近。

  薛邵廷并没有下马,只是靠到侧窗旁,拱手行礼:“臣见过昌乐郡主。”

  “哟,瞧这正儿八经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薛大世子是头回见我呢,这假模假式的样儿装给谁看?”

  里面阴声呵笑,直叫人起寒栗子。

  薛邵廷低垂的眉梢也挑了挑,礼数未收:“为臣之道,向来以恭敬为先,臣往日如何,郡主是知道的……”

  “狗屁!”

  里面一声暴喝,侧窗的珠帘也被倏然撩开。

  几乎同时,徐允贞顶着一张横眉怒目的脸孔探出头:“恭敬?在榻上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拿出为臣之道来?哼,这么些日子每回叫你都推三阻四的,到底什么意思,要是不给我说清楚,你今日就别妄想走出这条巷子!”

  薛邵廷倒是凛然不惧,从鱼袋中摸出牙牌钤印亮给她。

  “郡主误会了,近日公务繁忙,实在不敢脱不开身,等处置完手头这些事,臣亲自登门向郡主请罪。”

  “又是这句屁话。”徐允贞嗤鼻冷哼,唇角撩起阴鸷的笑,“你是急着回那破书院去看姜漓吧?裴玄思那边让我大费周章请了圣旨,你也想跟他一样?还是非得本郡主让姜漓吃点苦头,你才肯乖乖听话?”

第47章 画招郎 痴情种

  阴声怪气的威胁, 让薛邵廷听得一愣,目光不自禁地沉下来。

  “不知郡主这是何意?”

  徐允贞见他变了脸色,讽味更浓:“怎么, 害怕了?瞧你那副德性,该不会是为姜漓心疼了吧?”

  “郡主说笑了。”薛邵廷掩着眉宇间的凝重, 扯了下唇角, “臣有不恭之处,自然会向郡主谢罪, 跟别的事毫不牵涉。”

  听他不咸不淡地回话,徐允贞仰面一呵。

  “知根知底的事, 在我面前装什么装?你如今呆在那破书院里, 可算是近水楼台了, 裴玄思瞧着眼气都没用。可也别光顾着得意,时刻得想着是谁替你搭的台,成就了这桩好事, 要是我不高兴了, 你这好差使怕也就到头了。”

  重话说到这里, 看他默声不语, 觉得也敲打的差不多了, 她眼中的阴鸷稍退, 啧唇笑道:“不过是个旧臣孤女而已, 仕途上又不能助你什么,论容貌身段也就那么回事,弄到手,解了稀罕劲儿就差不多得了,犯得上这么着迷,跟丢了魂似的么?上车来, 我有话说。”

  薛邵廷跨在马上没动,连恭敬施礼的手都放下了。

  “若这么说来,郡主对臣的新鲜劲儿,到现在还没过么?”

  “你说什么?”

  徐允贞没听清似的双眸一狭,冷色随即涌起,显然没料到对方居然敢当面开口回炝。

  窗外的薛邵廷此时反倒像没了畏惧,脸上也出奇平静。

  “臣斗胆问一句,郡主可曾想过真心真意地喜欢一个人,过些平静快活的日子?”

  徐允贞有一霎的恍愣,像措手不及的诧异,又像被这话触动了心弦。

  她瞪着他上下审视,却丝毫没看出戏谑和嘲弄来,目光中渐渐涌起捉摸不透的意味。

  “听你这话,该不会是对那个姜漓动了真情了吧?至于么?凭她的身份境况,又是成过婚,被夫家赶出来的,英国公府能容得下她进门?你这般费尽心思,最后还不是闹个露水夫妻。”

  薛邵廷鼻中微哼,垂眼一笑。

  “红颜知己,不如相伴不弃,臣眼下还差得远呢。不过,这些日子臣倒是想得清清楚楚,这辈子也不求别的,若能有她陪在身边,那就死而无憾了……至于父母那里,臣自会妥善处置,不敢劳郡主操心。”

  顿了顿,又眸色坦诚地望过去:“若郡主对裴玄思也是一样,自然明白臣的心思,所以,臣是衷心盼郡主得偿所愿,绝无虚言,还望郡主见谅,容臣今后身处不便,不能再侍奉左右了。”

  话虽然说的婉转,但却是十足决绝的意思,言罢便作势告辞。

  徐允贞已经面如寒霜,猛然喝了声“站住”。

  “薛邵廷,你这是要跟我一刀两断么?呵,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痴情种子么?你可别忘了,当年在本郡主面前说过什么话,立过什么誓,你不过就是我脚边的一条狗而已!这世上只有被主人丢掉的狗,几时听说过狗不认主人的?”

  她面色铁青,眼中燎着火:“怪不得这几天到处都传我们潞王府的流言,揭帖贴得满城都是,弄得圣上都起了疑,就是你吃里扒外做出的好事吧!”

  薛邵廷已经拨转了胯下的马,闻言回头,脸上竟是从未见过的轻蔑。

  “郡主想必也忘了,臣自幼就在宫中出入,陪伴太子殿下长大,即便是狗,也是圣上和太子殿下的狗,要想对付潞王府,用得着等到今天么?眼下这些事,郡主倒不如去问问裴玄思。”

  他一提缰绳,引得那马扬蹄嘶鸣,跟着摸出腰间的牙牌和钤印:“东宫六率与侍卫亲军印信在此,谁敢阻拦,罪同谋反!”

  车驾里的那双血红的眼瞧着他挥鞭冲出人群,牙齿早已咬得“咯咯”直响。

  “薛邵廷,裴玄思……一个两个全是这样……姜漓,你行啊,不声不响,就能跟我争起男人来了,好啊,真好,再容你留在世上,我徐允贞的名字便倒过来写!”

  夜尽,黑暗终于散去。

  日头升起来,竟然焦灼的刺眼,恍然竟不像是深秋时节。

  姜漓又是一晚难眠,几乎睁着眼到天亮,起身之后连梳洗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在房里来回踱步。

  迎儿端着朝食进来,看她坐立难安的样子,不由叹气。

  “娘子也别太心焦,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画应该已经补好了,咱们先用饭等着,兴许山长那里一会儿就有消息。”

  “毁成那个样子,哪有那么容易补好。”

  姜漓眉目间愁色难遣:“光是洗画芯,重新上浆,放着阴干就要足足一整天,然后才能开始动手修补,义父已经上了岁数,手上的功夫自然及不上年轻时,唉……只恨我当初没耐住心性学成这门技艺,不然也不至让义父劳神为难。”

  她说着,不自禁地摇头暗悔。

  那天在潭拓寺与裴玄思一场遭遇,弄得人心力交瘁,连最要紧的拜祭都被搅了。

  回来之后,仍旧心绪不畅,一时兴起,想拿父亲的手迹来看看,聊以寄怀。

  可谁知一开箱子,便见里面生了霉,最要紧的那张母亲的画像已经干驳褪色,小半幅都面目全非了。

  这像是母亲生前,父亲亲手画的,而在母亲辞世之后,他便几乎再没动过画笔。

  因此,这幅孤品便成了她最珍爱的宝贝,也是对母亲唯一的念想,没曾想老天不佑,居然在自己手上毁了。

  她诗书琴艺都算是有些造诣,唯独对补画所知不多,当时急得不行,立时就想去京中找画馆修补,可又怕再节外生枝,无奈只好求助于义父。

  三天来一直悬着心,弄得寝食难安。

  “既然是这样,娘子就更别心烦了。”迎儿咂着嘴,上前安慰,“就算慢一些,也不过再多等几日,山长既然答应了,自然会有办法……唉,要是我之前没把东西都堆在阁子里,趁天好拿出去晒晒,也就不会出这纰漏了。”

  姜漓摇了摇头苦笑:“不怪你,岛上本就潮气中,这些日子雨水又多,我也是疏忽大意了,竟没想到……”

  正自怨自艾,就听楼下有书院的仆厮在叫。

  不等迎儿答应,姜漓已经先奔下楼去,到院中见人站在篱墙外,赶忙急切问:“可是义父有什么吩咐?”

  那仆厮呵腰道:“吩咐倒没有,那幅画已经补完了,山长请娘子过去看。”

  姜漓喜出望外,那颗悬着的心也落了地,可又有些不敢确信,依旧有些惴惴。

  她没让迎儿跟着,自己随那仆厮到山上的静斋。

  刚一进门,就看那幅画挑杆悬挂在梁头上,秦阙正站在跟前,一边端详,一边拿马尾浮尘在上下横隔间轻扫,回头见她,慈和地招手道:“来,来,来,快瞧瞧。”

  姜漓的目光早定在那上头。

  只见画面一片清新,霉斑已经一扫而空,母亲的形象和点景配饰都恢复了原貌,细看之下,竟也分不出哪里是旧笔,哪里是新补的颜色,全然就跟从未损毁过一样。

  “如何?还满意吧。”

  出神之际,秦阙又在耳边询问。

  姜漓抹着眼里沁出泪,转身下拜:“多谢义父,替我保全了这幅画……若是真毁了阿耶的手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傻孩子,人有气数,事、物也是一样,倘若气数未尽,自然就有转圜的余地,大可不必这么悲观。”

  秦阙伸手扶起她,跟着又神秘地一笑:“其实,你谢得不该是我,而是别人。”

  “别人?”

  姜漓微怔,眨着一双兀自泪光闪烁的俏目,茫然不解。

  秦阙转望向那幅画,笑容更深。

  “老实说,那天见到这画残毁的样子时,我也有些犯难,但看你如此难过,索性也就不提了。结果补了半天下来,才知道比预想的更难,天晚的时候又赶上眼花,连瞧都瞧不清了,正不知怎么好的时候,刚巧有个士子拿着<麟经>来求教,看到这幅画,便说自己略知一二,主动帮着修补,我想着有个帮手也好,就没推辞。没曾想只是两夜之间,他就连断纹加补色都做齐了,又快又精细,几乎没怎么再让我接手,这补画的技艺,当真了得。更难得是,他补完之后,没有半点邀功的意思,彬彬有礼,谦逊有度,以后应当是可造之材。”

  姜漓越听越是诧异,但东阳书院收纳天下英才,有士子精通这样的技艺倒也在情理之中,又想人家费了这么多的心力,该当好生感谢才是,于是问:“义父,不知那位郎君是谁,我须得备些东西酬谢才好。”

  秦阙闻言,脸上又盈起那副神秘之色。

  “这个人,你该是识得的。”

  “我识得?”

  “可不是么?当初是你求肯,我才准他进了东阳书院,怎么你倒忘了?”

  姜漓恍然一讶,这才知道他说的是肖缙云,之前自己还避而不见,如今无端受了他的好处,不禁有些暗生愧疚。

  秦阙像瞧出了她的心思,抬手往门外一指:“你来时,他刚走不久,这会子兴许还能追上。”

第48章 清和风 男儿当自强

  姜漓捧着画轴走出静斋, 并没有去追赶。

  她之前心思单纯,不过只是想致谢而已,但怎么也没想到将这幅画修补如初的竟会是肖缙云。

  这不禁叫她犯起了难。

  按说, 这个人是不坏的,谦逊有礼, 也没什么城府, 可偏偏跟自己相识于一场尴尬中,过后还些心念牵缠的意思。

  倘若亲自去谢的话, 说不定又叫他生出什么误会来。

  要不就多备些东西,让迎儿去跑一趟?

  想想未免又嫌太轻慢了, 人家毕竟不辞劳苦, 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 连见都不见,只打发个身边的人去道谢,实在有些欠缺诚意。

  正踌躇难定, 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 附近林子里忽然传出动静, 似乎有人在低声争执着什么。

  这一带在书院中地处偏僻, 又是山长养气修心之处, 向来清静, 怎么会有人躲在林子里说话?

  姜漓不由奇怪, 放轻脚步,循声走过去。

  在斜斜的山道尽头,有一座紧邻山崖的岩洞,前后相通,中间溪水蜿蜒,加上周围花树繁茂, 也算是书院中一处独有韵味的景致。

  左右这她是知道的,等穿过那片林子,果然望见崖洞前站在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正叫她为难的肖缙云。

  另外两人同样是一身襕衫的书生打扮,应该也是书院里的士子。

  肖缙云低头铁青着脸,一声不吭,不知是害怕,还是在生气,似乎还有些心慌意乱。

  而旁边两个人嘴里却不停说着什么,瞧架势像硬要他听似的。

  姜漓忍不住蹙眉生疑。

  难不成是同窗室友在存心找他的麻烦?

  东阳书院里达官显贵的子弟不在少数,而他不过只是个三品大理寺卿的儿子,又初来乍到,被人仗势欺压也极有可能。

  眼瞧那两个人喋喋不休,没完没了,肖缙云的脸色也越来越局促难看,于情于理再不帮衬一把不成了,于是快步走过去。

  “谁!”

  远远听到踩踏落叶的轻响,那两名士子当即回头喝问,却见现身出来的竟是个样貌绝美的女子,登时一愣。

  更奇的是,这女子脚步沉稳,脸上没有怒色,眉宇间却肃然生威,竟有种不让须眉的气度。

  “几位是哪厢哪舍的,怎么到这里来说话?”

  姜漓不急不缓地上前,目光在那两人身上打量,发觉他们既不尴尬,也没有丝毫怒色,反而满眼戒备,就像被撞破了不可告人的隐秘似的,不由疑心更重。

  只见其中一人眉色凝沉,冷然问:“你是什么人?我们在此说话,与你何干?”

  姜漓继续走近,坦然不惧地回视:“与我无关,却与书院有关。现在是月初,照定例,晨间正是馆中讲经辨读的时候,你们为何不守规矩,在此逃课?”

  略顿了顿,朝他们身后比手:“这位肖公子我识得,近两日一直山长那里帮手清点书画卷册,刚刚才要下山回学馆,不知你们二位又有什么要紧事,不去听课,反而到在这里来拦他呢?”

  那两名士子没头没脑被这一通说教,脸上的戒备立时又深了两分,默声横着眼,像在猜度她的身份和用意。

  肖缙云做梦也没料到姜漓会忽然前来替自己解围,一直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时见气氛尴尬,赶忙扯了扯那两人:“二位年兄想必不知道,这位娘子可是咱们山长的义女,万万冲撞不得,嗯,呃……方才那些话,我记下了,二位年兄且先回去,咱们稍后再说,可好?”

  他好言好语,倒像在央求,还暗中连连示意。

  那两名士子仍是一脸犹疑,目光在他和姜漓身上来回转着,终于点点头,互相递了个眼色,朝林中下山的路去了。

  一看他们走远,肖缙云那副喜色就涌了上来,快步从崖洞前奔过来。

  姜漓也迎上一步:“这两个人神色不善,刚才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肖缙云听她如此关心自己,眉眼都舒展开了,干咳了一声道:“这个么,其实……哦,上次这两位年兄托我帮忙带几样东西,结果被我一时忘记了,他们想是等得着急,又不见我回话,所以特地找来问,嘿嘿……倒让娘子见笑了。”

  这话编得倒挺圆,可惜却是个说不得谎的人。

  姜漓只看他眸光闪烁,便知道在刻意藏掖,并没说实话。

  虽说书院是清净之地,可读书人的心思却未必纯净,恃强凌弱,横行霸道的事也在所难免,今日若不是碰巧被自己撞见,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她看着他,宽慰道:“兴许是我多心,但你该知道,东阳书院向来以学业论高下,不管是谁,什么出身,在规矩面前都一视同仁,没有高低贵贱,所以……若真有什么为难之处,你也不用怕,只管说出来,义父那里自然会主持公道。”

  肖缙云听得出这里探究的意思,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娘子误会了,方才那两位年兄真的不是在为难在下,只是……唉,大家一时情急,难免有些言语相冲的地方,如今已说开了,请娘子不必担心。”

  这就是绝口不愿再提的意思了。

  看他如此懦弱,姜漓也没法子,唯有叹气,顿了顿,转而盈盈下拜:“多承肖公子妙手,将那幅画修补如初,姜漓这里拜谢了。”

  “娘子看到了?”

  肖缙云慌不迭地要去扶她,手伸到半截又觉得唐突,讪讪地改成还礼。

  “娘子如此大礼,实在惶恐,在下手艺不精,功夫也粗浅得很,若有纰漏之处,还请娘子原谅。”

  姜漓眸光如水,摇了摇头:“那画是家父当年亲手为家母所作,在我心里重如泰山,绝不能失却,肖公子替我全了孝道,这番恩德,岂是一拜就能还得了得?”

  见她说得如此诚挚,肖缙云也感同身受的正色起来。

  “娘子是至孝之人,在下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以后……若有什么差遣,但请吩咐,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必定竭尽全力替娘子办妥。”

  话音未落,却见姜漓两道弯月似的眉不深不浅地蹙了起来。

  他愕然不知说错了什么,脸上一阵局促。

  “我有两句话,肖公子姑妄听之。堂堂七尺男儿,应当顶天立地,要么满腹经纶,做治世能臣,要么沙场建功,做百战良将,连我义父都说肖公子是可造之材,若总把供人差遣,听人吩咐的话挂在嘴边,未免就把自己看轻了。”

  肖缙云一张脸窘得通红,又是连连摆手,语声急切道:“在下失言,失言……这个,在下只是倾慕娘子……不,不,不,是和娘子投缘,啊不,也不是……是,是……哎呀,总之在下的话是诚心诚意说的,绝无非分之想,还请娘子千万莫要误会。”

  姜漓原来只是想借势把话说清楚,顺便鼓励他上进,不要甘心受人欺凌,谁知道对方语无伦次,夹七杂八反倒更像述说情意似的。

  一时间两人都甚是尴尬,默然无语。

  姜漓暗自叹气,心想要是继续再呆下去,兴许真叫他会错了意,那时候就更加掰扯不清了。

  这么一向,自己也有些惴惴。

  她没再多说,微微欠身,道声“告辞”,便转身匆匆走了。

  纤柔的背影隐没在林间,淡雅的余香却仍在鼻间回绕。

  肖缙云一双眼兀自呆呆地凝望着,仿佛刚刚目睹了千载难逢的旷世美景,到这时还意犹难尽。

  好半天,他才回神喟然长叹了一声,正咂唇摇头,猛然觉出异样,瞥眼就看先前那两个人又站在自己身侧左右。

  “你……你们不是走了么,怎地还回来了?”

  他大吃一惊,退了两步,扭头就想跑,对方却早料到了他的念头,一个箭步挡住去路,前后把他围在中间。

  “二位年兄到底要怎样?”肖缙云苦着脸来回作揖,“大家一处读书,便是有缘,何苦如此想逼,之前那些话,我只当没听见,求求你们,不要再来纠缠小弟,好不好?”

  挡在面前的人丝毫不为所动,沉声道:“已经说过了,我们两个不是这书院里的学生,是特地来保护世子爷周全的。”

  “什么世子?你胡说八道!”

  肖缙云终于憋不住气,怒哼哼地指着自己:“家父是大理寺卿肖用霖!我没见过你们,更不曾得罪,你们这么胡乱编造,究竟是什么居心?想给我全家扣上忤逆僭越的大罪,株连九族么?”

  “世子错了,十年前被逆贼戕害的故太子殿下,才是世子的生父,当初宫中变乱四起,太子殿下预感国祸将至,为了防备不测,早在几年前,就把世子同肖寺卿同日出生的孩儿调换了。”

  那人说着往日的凶险,却是一副木雕似的脸,几乎毫无表情。

  “不,胡说,你胡说,我不信!要是这样,阿耶为什么从没提起过?他拿自己的孩儿换了我的性命,怎么能当无事发生,每日宠我爱我,从没叫我看出一丝破绽?呵呵呵……别管你们说什么,我也绝不会相信!”

  肖缙云浑身打颤,瞪圆了眼,清秀的面孔几近扭曲。

  “因为肖寺卿并不知道这件事,全然把世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唯有这样,才能不留破绽,保全世子。”

  这次说话的是身后那个人,迎着肖缙云回瞪过来的目光淡淡一笑:“口说无凭,我们自然有证据,只是方才被那女子搅了,世子腰后有三片水滴状的印记,但不是胎记,只因……太子妃殿下出身三河谈氏,便在世子出生时刻意烫下,作为记认。”

第49章 一斛珠 裴玄思会做这种事吗?

  当雾气在弘阔的江面上完全散开时, 月已经像浸透了血,红得触目惊心。

  夜色浓沉,一切都像停在断崖下的那艘小船, 匿踪难辨。

  一个漆黑的人影迅捷利落的沿着峭壁攀上去,悄然潜进崖顶那座小小的二层院落。

  静谧中, 秀巧的阁楼上隐约传出低低的猫叫, 呜呜咽咽混在秋虫最后的幽鸣里,只是一两声便又沉寂了下去。

  没多久, 那道漆黑的人影又越窗而出,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 遁入无边的黑夜。

  ……

  多少天来, 姜漓总算是睡了个安稳觉, 睁眼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醒醒神,撩帐坐起来,迎儿也正好拎了洗漱的热水进来, 脸却沉闷闷的。

  “怎么了, 有事么?”

  姜漓瞧出异样, 更知道这丫头的性子, 若不是有些分量的事, 压根不会让她摆在脸上, 自己也不禁提着心猜度起来。

  “娘子身子刚好些, 须得应着我,千万别伤心动情才行。”

  迎儿先拿话垫在前头,仍旧犹犹豫豫不敢开口,直到被问得急了,才坦白说是那只狮子猫死了。

  这消息像半空里响了个霹雳。

  姜漓呆愣了一霎,倏地起身, 奔出卧房去看,果然见那只猫侧身躺在门边的木匣子里,已经被迎儿大略收殓好了。

  她蹲身下去,怔怔望着那具毛茸茸的尸身,眼眶不由自主地酸涩起来。

  尽管和这猫儿相处的日子只有短短几个月,但从初见到被裴玄思夺走,再到重遇,所有难熬的日子,几乎都是迎儿和这小东西陪自己捱过来的。

  她忘不了那双异色的瞳望着自己时憨然带笑的样子,更忘不了将它拥在怀中时温软的触感。

  而现下,这些都能成为今后偶然想起的回忆了……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隔夜就没了呢?难道自己寻了什么要命的吃食?唉,你说说……突然弄这么一下,叫人心里怪不好受的。”

  迎儿在旁边咬着唇抹泪,伸手拉她劝慰:“兴许这就是它的命数,娘子别伤心了,我去山上埋了它,省得瞧着难受。”

  “我也一起去,毕竟陪了咱们这么些日子,不能葬得随随便便,盼它下辈子托生能有好去处,别再做个不能言语的玩宠了。”

  迎儿听她话里又痴又怨的,知道单凭一两句话劝不住,叹了口气,只好回房替她去拿衣裳。

  姜漓没抬眼,却也不忍再看,想盖上匣子,手伸到半截又沉了下去,有意无意想再摸一摸。

  指尖穿过凌乱的白毛,落在那具蜷曲的尸身上,只觉腰侧异常向下陷,再仔细触了触,就清楚地摸出肋骨上那一排整齐的断茬。

  “娘子!娘子你快来看!”

  几乎同时,迎儿也在房里惊声叫了起来。

  姜漓骇然抽回手,连喘了几口气,刚颤巍巍地撑起身子,迎儿已经等不得她过去,慌慌张张地奔出来,手里捏着一张字条递到面前。

  “娘子你看,这东西就贴在妆台的镜子上,之前咱们谁都没瞧见!”

  姜漓接在手里,展开这张二指宽的纸条,刚扫了一眼,目光便凝滞了。

  “若……还想要那……件东西,便回家相见……”迎儿偏着脑袋磕磕绊绊地念出那行字,也惊得合不拢嘴,“莫名其妙,什么东西啊?”

  “快瞧瞧少了什么!”

  姜漓陡然醒悟,转身拉着她冲进梯口对面存放物件的小隔间。

  两人翻箱倒柜的检视,没用多久,就发现那只完好的紫金兔毫盏已经不翼而飞了。

  “东西好端端地放在这里,怎么会没了?难道有人进来过?”

  迎儿像见了鬼似的干瞪着眼,挠头想了想,豁然倒吸口凉气:“看字条上说话的口气,该不会是那个天杀的裴玄思吧!”

  裴玄思并不常动笔,这么多年来姜漓也见得不多,但条子上那些字的确像是他的笔迹。

  况且,前些日子他就暗中进来过,再做一回也没什么不可能。

  她不由遍体生寒,可又觉得事情十分蹊跷。

  上次他用强侵犯自己时,人是神志不清的,却仍有本事不伤害那猫儿,也能叫它闭口不叫,这回居然下了狠手,手段残忍地将它弄死了,似乎不合常理。

  再说这两只紫金兔毫盏,对她何等要紧,裴玄思最明白不过,其中一个如何被毁,也是只有两个人之间的隐秘。

  所以他应该很清楚,这两只茶盏无论完好还是残损,对她而言都是一样,若要动手,自然要一并带走才对。

  更要紧的,裴玄思最知道她的脾气,用这种威逼的法子,非但不能得逞,反而会适得其反,惹起更深的愤恨。

  他真会不择手段,做出这种事吗?

  姜漓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猜疑,倒像在扪心自问。

  但父亲的遗物不见了,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为了把东西拿回来,她别无退路。

  后山附近没有埠头,须得绕过两座小岛,到书院外的渡口才行。

  为了行走方便,不引人注目,姜漓只得跟迎儿又换上了书院学子的行头。

  她们一路沿着水街走,刚来到那座药堂前,肖缙云恰好走下对面的石桥,两下里迎头打了个照面。

  姜漓此时心急如焚,根本无意见人,想躲却已经躲不过,只能眼瞧着对方满面春风地奔过来见礼。

  “娘子怎么在这里?”肖缙云瞧她和婢女都是一身男子装束,还带着行李,更是奇怪,“该不是……你要离开书院吧?”

  这是怕她就此走了,以后不好再见。

  姜漓怕他刨根问底,不愿多言,只说有事出门,拉着迎儿匆匆便走。

  肖缙云不明所以,但也看得出事情紧急,不免担忧起来,又生怕像上次一样说错了话,惹她生气,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眼见两人已经上了桥,心里一急,忍不住冲口叫道:“若有什么疑难的事,能帮得上忙的,在下义不容辞,定会竭尽全力!”

  姜漓闻声停住步子,暗自权衡了下,回头咬唇道:“倘若日落时,我还没回来,便烦劳肖公子告知我义父,请他老人家到我房中看一看,就明白了。”

  这话一出口,即便肖缙云再懵懂,也听出几分凶险的意味了,愣了神,再抬眼时,桥上早已不见了人影。

  “这,这……究竟什么事会至于如此?”

  他心神不定地自言自语,全没留意到清着嗓子走近的两个人。

  背后突如其来的咳嗽把肖缙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来人,才松了口气,咂嘴不满:“怎么又是你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么,别老跟梢似的盯着我成不成?”

  其中一人木着脸,神色严峻:“臣等也不愿着人眼目,但却得时时护着世子周全,昨日还特地进言过,如今大事未成,世子不宜与任何人深交,以免暴露身份,世子为何不听劝谏,还要沾惹那女子?”

  肖缙云脸上一红,赶忙辩解:“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不必像簒逆贼子一样防着吧,况且她父亲当年也是社稷重臣,我帮一帮也在情理之中。”

  “世子无故操心别人的事做什么?”

  另一人开口,同样是不咸不淡的声音:“防人之念不可无,就算知根知底,也须警惕人心叵测,世子听从臣等的谏言,以大局为重,切莫沉溺女色,感情用事。”

  肖缙云被他们这一唱一和噎得满面通红,气哼哼地拂袖要走,脑中忽然打了个激灵,回身凛眉道:“既然我是世子,那说出来的话,你们就得听从,对不对?”

  对面两人愣了下,点头道:“世子之命,臣等自然应当遵从,但……”

  “是就好了。”

  肖缙云不等他啰嗦,就接口打断:“让我不管也可以,那就烦请你们帮帮忙,暗中保护那位娘子,以二位的身手,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怎么成?”先前那人面色微沉,“臣等要护的是世子,其他再大的闲事也一概无关,请恕臣等不能从命。”

  “闲事?莫非你们知道什么?”肖缙云听出苗头,狭眸追问。

  那两人互望了一眼,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

  肖缙云深吸一口气,正色拱手:“我并非有意相逼,但这件请二位务必出手相助,莫让那位娘子有丝毫闪失,否则……做世子这件事,请恕我也爱莫能助。”

  天边的红霞刚刚涌起,月亮就在现身而出,颜色依旧是妖异的红。

  须臾,暮色四合,漆黑的夜空中隐约挂着两颗星,一边一个隔了老远,偏偏中间又像牵引着什么,总觉有种伴生相随的感觉。

  澄清坊值所里灯火通明,夜戍的卫士甲胄鲜亮,四下里明岗暗哨,戒备森严。

  院中传报初更的梆子一声连着一声,传入正堂里。

  裴玄思正身靠在椅背上,目光寒如刀刃地望着手上那张二指宽的字条,箭袖紧束的腕间不住抖颤着。

  “兄长,这是存心要对大嫂不利,还故意嫁祸给你啊!”张怀也瞪着眼,咬牙切齿。

  这是明摆着的事,根本不必多说,是谁做的,也清楚得很。

  “反正今晚是咱们轮休,你悄悄出去一趟,安排人打探清楚。”

  裴玄思将纸条捋得齐齐的,折了几折,塞入公服的夹层中:“另外,跟藏在城里的那些人打个招呼,别跟憋宝似的一天到晚窝着,今晚务必要出来活动活动了。”

  张怀沉然应了声“是”,正要转身,就听外面急匆匆地拍门。

  “禀统军,殿前司刚到了调令,今晚让我等替防到外城戍守。”

第50章 情久长 和我争男人,不识好歹!……

  红月不知何时藏进了云中, 晕成一片腥艳欲滴的朦胧。

  唯有那两颗星,依旧挂在沉灰的天幕间,但似乎比之前离得更远了些。

  巍峨的箭楼下挑着两串长长的灯笼, 一直垂到刻着“正阳门”三个字的石匾上方。

  匾额下的正门紧闭,两边的券门却敞开着。

  全盔全甲的卫士正潮水似的左右涌出, 顶着萧索的寒风, 快步奔向静街后死寂一般的外城。

  半晌,上千人的队伍才浩浩荡荡穿行完毕。

  最后面的裴玄思和张怀并没循着正街跟上去, 反而拨转马头,不急不缓地走向候在西边石桥上冷眼带笑的人。

  “末将等参见大将军。”

  薛邵廷看两人行足了礼, 才懒洋洋地说句“免了,”又貌似同情地叹道:“这么晚了突然叫裴统军当值外戍, 本大将军也是于心不忍呐,看来今夜连个囫囵觉也睡不成了,虽说朝廷调遣, 不得有违, 可裴统军还是该当心身子, 别回头到郡主那里交不了差。”

  他说着, 便哈哈大笑起来, 让刚才那话中的羞辱更透着戏谑的快意。

  张怀冷着脸, 鼻息粗重, 手按在腰间的兵刃上,像是已经压不住那股火气。

  裴玄思却仿佛没听出丝毫挑刺来,静如止水的脸上同样挂着淡淡的笑。

  “昌乐郡主那里……呵,大将军毕竟是过来人,自然深谙其中奥妙,末将这点本事只能自愧不如了。”

  一开口, 就把话又原封不动送还给了对方,贬损的意味还愈加浓烈。

  以前就算冷眼对峙,他也是谨守尊卑,以下臣的身份应对,像这样直接回嘴反噎还是头一回。

  薛邵廷面色一凛,双眸狭起。

  “裴玄思,你还有心耍嘴皮子?哼,这里没别的人,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调你去外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是郡主的意思,为的就是给你抻抻筋,敲打敲打,去去这身不知深浅的毛病。本大将军实话劝你一句,收收脾气,好生把郡主伺候舒坦了,于人于己都好,说不准就真出息了,若不然,嘿嘿……”

  “末将多谢大将军提点,不过……”裴玄思拱了拱手,话锋一转,“大将军可曾深想过,昌乐郡主为何非要在今晚把末将调往外城?”

  薛邵廷闻言一愕,双眸不自禁地转了个圈,之前那副嘲讽的神气在脸上一扫而光。

  “这话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还是姜家娘子出了事?”

  听他提起姜漓,裴玄思眼中的杀意森然闪过,哂然一呵:“既然大将军是奉了郡主的意思,怎么反倒问起末将来了?军令如山,不可延误,末将告辞了。”

  言罢,抬手一拱,催马便走。

  张怀紧紧跟上,疑惑问:“兄长为何要提点他,万一这厮暗中做什么手脚,坏了咱们的事,大嫂不就更凶险了么?”

  “不怕,反正他是瞧见咱们奉令出城了,我要的就是这个。有疑心的这会儿工夫,宫里已经乱起来了,到时候他哪里也别想去。”

  裴玄思语声带着微颤,不住催打胯下的坐骑加速。

  “外头的事全由你来掌控,我不管了……要是她有什么不测,我就把整个城搅得天翻地覆!”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终于有了动静。

  风声、水声、木头沉涩的磨蹭声,还有一下接一下“咔吧、咔吧”碎响……

  渐渐地,鼻息间终于贯通了,凉气冷不丁地涌进来,一半顺势上窜,冲醒了昏沉的脑袋,另一半则倏然沉下去,登时呛得喉咙发痒。

  姜漓不由自主的咳起来,睁开眼,又被灯火晃得发晕。

  她只觉腕上勒得生疼,费力的瞥眼望过去,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偌大的阙阁,双手竟被横绑在木架上,虚软无力的脚能觉出细微的颠簸。

  耳边的水声也清晰起来,似乎是浆轮搅动出来的。

  这是在船上!

  姜漓心头一阵揪紧的恐惧,当时离岛之后,走出不远就莫名其妙觉得头昏,跟那次被裴家老太君用计坑害时差不多,再往后的事便一无所知了。

  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蓦然响起的“咔吧”声,针一样刺进耳中。

  她打了个颤,循声望向另一边隔了好远的紫檀罗汉榻。

  徐允贞正半解着宫装悠然靠在那里,由跪在脚边的宫人服侍修剪趾甲。

  “哎哟,可算醒了,你也真能睡,害本郡主差点儿以为等不到看好戏,就犯困了呢。”

  她不知真假地掩口打着呵欠,忽然“咝”声缩脚,像是被戳痛了。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脚边那宫人脸色煞白,慌忙丢下锉刀磕头。

  “狗东西,找死么?”徐允贞一脚将她踹倒在地,“来人,把这贱婢扔到江里去喂鱼!”

  两个壮硕的仆厮从条门进来,躬身把那名哭喊求饶的宫人拖了出去。

  很快,沉闷的落水声便传入耳中。

  只是转眼间,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离开了尘世。

  姜漓亲眼目睹,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那股刚贯通的鼻息又滞涩起来。

  她不自禁地想张口喘息,唇刚一动,两边嘴角就撕扯般的剧痛,舌齿间更被硬物卡住,原来竟被戴了封口的嚼子。

  徐允贞揉了一会脚,转头望向她,似乎怒气也消了,笑吟吟地把金甲套一个个戳回指头上,赤着脚起身走过来。

  “哟,哟,哟,看你急得那样儿,想说什么?”

  她看着姜漓“唔、唔”的挣扎,撇嘴不屑:“别管你想说什么,本郡主都懒得听,所以么……还是戴着这东西好,省得瞎聒噪。”

  她慢慢走到跟前,拿手扣住姜漓的下颌,左右端详着她被嚼子生生勒住的脸。

  “看看,看看,还真合适,哈哈哈……你那死鬼父亲不就是太子太傅么?好了不得么?告诉你,只要是臣,就是皇家御驶的牲口,牲口的儿女自然也是牲口,几时见过有跟主人争抢的?”

  听她辱没父亲,姜漓登时红了眼,却硬顶着那口气眉在这个人面前掉泪,一偏头甩开那只叫人作呕的手。

  “好个贱人!还敢反犟?”

  迎面一脚提过来,正蹬在姜漓的小腹上。

  看她痛得垂下腰去,徐允贞快意的哼出声:“说实话,我起初倒真没想摆弄你,可没想到啊,裴玄思不识抬举,你呢,是不识好歹,跟我争起男人来了,不光是裴玄思,连薛邵廷也被你迷昏了头,居然敢当面反我!”

  她怒气难抑,见姜漓缓过那口气,目光又冷冷地横股来,心里那股火不由蹿得更高,重新托起她的下巴,甲套钩刺似的尖头顺势在腻白如玉的颊后划出一道血痕。

  “不是以为天底下你这张脸最美么?这回破相了吧,呵呵……信不信我从头到脚划上千百道,把你变成个人家人嫌的丑八怪,嗯?不过么,那就太便宜了,不叫你下辈子也记得,就解不了我的气,”

  徐允贞恶狠狠地咬牙切齿,阴鸷地扯起唇角,忽然冲身后叫道:“怎么回事,人齐了没有?”

  外面不清不楚地应了一声,厅门被推开,几个年龄不一,肥瘦各异的男子走进来排成一溜,一个个都赤着上身,下面只着条短褌。

  “怎么才这几个?”

  徐允贞啧声不满,挥手道:“不成,不成,今日这条船上,只要是男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叫来。”

  她说着,身子闪向一边,仍旧挑着姜漓的下巴。

  “瞧见了吧,这可是前朝太傅家的千金,寻常男人十辈子也别想沾一根指头,不过……今晚你们这帮奴婢有福了,稍时哪个最卖力气,本郡主重重有赏,听清楚了么?”

  下面那些男子轰然响应,一个个早已双眼放光,有的已经摩拳擦掌,忍不住笑出声来。

  姜漓偏头闭上眼,避开那些猥琐至极的目光,浑身抖得发僵。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心里清楚得很。

  别说她这样出身官宦的女儿,就是寻常人家的清白娘子,又有谁能忍得下这般屈辱?

  即便能活下来,也没脸再做人了。

  难道这就是命数?

  脚步声起此彼伏,似乎又有不少人进了厅。

  她心如死灰,整个人都是凉的,身子已经不听使唤,难以言喻的恐惧让上上下下每一道骨缝都仿佛在磨蹭着。

  “哼,这还差不多。”

  徐允贞看着门口乌泱泱的人头攒动,终于算是称心可意了,但蓦然挤进这么多粗陋肮脏的奴婢,各种难闻的味儿就难免有些冲人了。

  她受不了这股味道,掩鼻皱起眉,把手一扬,下面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的男人立时你争我抢地扑了上来。

  只听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裹挟着排山倒海的气浪从门外袭来,将那群人冲的四散横飞。

  徐允贞正要去罗汉榻上看好戏,被这一声惊得转回头,气浪就扑面而至,木刺、碎瓦似的东西一股脑打在脸上。

  她捂着头扑倒在地,听到风声停了,赶忙去摸自己的脸,触手一片湿腻腻的,摊开到眼前看,竟然满掌都是淋淋漓漓的血!

第51章 鬓边华 他抱着她,唇角挑着掩藏不住的……

  血色触目惊心, 徐允贞瞪圆了眼盯着满手鲜红发愣。

  一滴血猝然滴下,在掌心中绽开。

  她不寒而栗地打了个颤,似乎才刚觉出脸上针戳刀割般的刺痛。

  这时候, 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

  她鼻息急促地抽吸了几下,随即惨声尖叫起来。

  气浪掀起的余震仍未平息, 到处灰尘弥漫, 翻到溅落声不绝于耳。

  厅内的灯火大半都被之前那下卷灭了,只剩几撮火苗胆怯地缩起身子, 照着满地狼藉,和横七竖八倒在那里不知死活的人。

  “郡主救臣……郡主救臣啊!”

  徐允贞凄厉的惨叫戛然而止, 回头见一个浑身夜行装束, 蒙着头脸的人连滚带爬狼狈逃向自己。

  她此刻已是惊弓之鸟, 慌不迭地手脚并用向后退。

  几乎同时,眼前暗影一遮,裴玄思昂然轩挺的身形倏然出现在门口, 眸光冷森森地向里面扫视。

  “郡主, 郡主救命……”

  那黑衣人见他追来, 登时脚下一软, 扑倒在地上, 似乎已经吓破了胆, 惊慌失措地爬向徐允贞寻求庇护。

  还没等爬出两步, 门口轩昂的身影已经越过残垣断壁的门墙,轻飘飘地落到背后,一把将他揪住。

  “能让本统军从皇城追到此处,在这批行刺反贼里,你也算是难得了,现在还想往跑哪儿跑?”

  裴玄思拾掇猫狗似的把黑衣人拎在手里, 目光却定在不远处的木架上。

  那个让他悬了一夜心的女人正被绑在上面,耷着头一动不动,但仍能瞧出胸口细微的起伏。

  瞧来应该还不算太迟。

  但她苍白的侧颊上那道殷红的血痕,却像刺一样扎进他眼里。

  而满地衣不蔽体的男人,更可以想见自己如果没能及时赶到,那副娇弱的身躯将会经历何等生不如死的痛苦。

  裴玄思目眦欲裂,几乎要将牙咬碎,目光生硬的移向歪坐在面前瑟瑟发抖的人。

  那张脸血淋淋的,早已面目全非,活脱脱是一副夜叉恶鬼似的模样,倒跟周围的丑恶景象相配得紧。

  他略感快意,“哼”声混着粗重的鼻息,让笑意显得异常阴戾。

  “……臣这回失手,可……可从前为殿下和郡主立……立过汗马功劳,郡主救……救命……”

  那黑衣人被制住了要穴,全然使不出力气,只能勉强用发颤的声音祈求。

  听他公然把潞王府和谋逆行刺连在一起,徐允贞终于回神反应过来:“你是什么人?满嘴胡沁什么!”

  这一疾言厉色,立时便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她掩面痛呼,泪流不止。

  裴玄思愉悦地听着那一声接一声的干嚎,眉梢轻挑:“不错,莫要含血喷人,潞王殿下和昌乐郡主岂是你这厮能随意攀扯的?”

  那黑衣人手脚无力地挣扎着,仍旧拼尽求生的欲望不住呼救,什么犯忌不犯忌,已经顾不得了。

  徐允贞自然容不得他继续说下去,捂着脸,咬牙忍住钻心的疼大喊“来人”。

  她连叫了好几声,竟听不到半点回应。

  “不必麻烦了。”

  裴玄思似笑非笑,暗中与那黑衣人换了个眼神,便将他扭到面前,抽出腰间的长刀,戳进他腰肋。

  黑衣人抽搐了几下,耷头软倒。

  裴玄思拔刀在他身上抹净了血,顺势飞起一脚,将尸体踢出敞开的侧窗,落水的“噗通”声接踵而至。

  “臣斗胆自作主张,这等信口诬陷的宵小之徒,就替郡主料理了。”

  他着意将“诬陷”和“宵小”说得极是玩味,说话间,还入刀鞘,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木架。

  眼瞧着他解开姜漓腕上绑绳,动作又轻又柔,仿佛唯恐她再受一丝痛楚,徐允贞眼中像要渗出血来,摸着自己毁得不成样子的脸,不住喘着粗气。

  “裴玄思!你以为你赢了?这么带她走就万事大吉了么?呵……妄想!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放过你们!”

  怨毒的语声乌云般笼在耳边,裴玄思嗤鼻一笑,小心翼翼地把姜漓横抱在臂弯里。

  “郡主也该听到了,今晚有逆贼入宫行刺,已经抓了不少,须得连夜审问,万一到时候招出些对潞王殿下不恭的话,那可就不大好了。所以么,臣得及早回去,还请郡主见谅。”

  徐允贞见他不光对自己的话不屑一顾,言语里还暗藏威胁,几乎气得发疯。

  “这……这是你给我下的套啊!裴玄思,为了一个姜漓,你偏要跟我作对是不是?好,好啊,今晚这笔债我记着了,你可别后悔!”

  裴玄思已经抱着姜漓走到了门口,步子微顿,头也不回地轻哼。

  “彼此,彼此,这里也奉劝郡主一句,有什么事就尽管冲着臣来,可千万别打她的主意。否则,臣要是真不择手段起来,也不知会做出什么犯上的事。”

  三更之后,夜到了最深最沉的时候,南薰坊裴家老宅的大门却被拍得山响。

  睡得正熟的门房仆厮被吵醒过来,骂骂咧咧地披衣起身,刚把门栓打开,绯红的人影就像一样风涌了进来,几乎是从眼前一掠而过。

  那开门的仆厮愣下神才醒觉是自家主人,回头眼瞧着他快步绕过影壁,依稀看到臂弯外露出的天青色的袍摆和绣鞋,不由暗暗吃惊,登时困意也没了,慌忙跑去禀报执事的管家。

  裴玄思来到中院时,府里老家院已经领着一大票人从侧门迎了过来,看清他怀里抱的是姜漓,先是一惊,随即满面欢喜的带头跪倒,朗声叫道:“奴婢们恭迎公子和少夫人回府!”

  其他人自然跟着学样儿,呼呼啦啦跪满了半个院子,叫得响亮无比。

  “大半夜的叫什么?都起来吧。”

  裴玄思眉头轻蹙,唇角却挑着掩藏不住的笑,似乎对这副迎驾般的阵势很是认可。

  那老家院瞧准脸色,依旧喜笑颜开的带着众人起身,朝他怀里女扮男装的人望了一眼,上前低声关切:“老奴贺喜公子,这个……少夫人可没事么,要不要命人去请郎中来?”

  “不必,没你们的事,都去歇着吧。”

  裴玄思撇颌示意,抱着怀里的人就往楼上走。

  话说得轻描淡写,但仍能听出一股子高兴劲儿。

  那老家院眨巴着有些昏花的眼,暗想当初少夫人走得叫人那般心疼,现在又被公子亲手抱回来,就算不是真的和好,也该是有转机了。

  如今老太君和那个刘家娘子已不在府里,少了妨碍,只有这小两口,天长日久,说不准就雨过天晴了。

  这么一想,不自禁地打心眼儿里替两人高兴,赶忙吩咐身后:“快去,快去,叫灶房把炉门捅开,多烧些热汤,让公子和少夫人洗漱暖身,哦,还有,别忘了备些宵夜,一并送过来!”

  众人哄然应了声,叽叽喳喳,议论纷纷地散去了。

  老家院长出了口气,回头却见旁边有个半大小厮还没走,兀自跷脚探着脑袋朝楼上张望,当即扇了他一刮子:“看什么看,瞅在眼里拔不出来了?”

  那小厮捂着头抓了抓,涎脸傻笑:“阿伯,那……那就是从前的少夫人?咋跟画里的仙女似的,恁地好看!”

  老家院眉眼一立:“啧,规矩又忘了,主人家的样貌是你能搁在嘴上说的么?”

  见他作势又要打,那小厮慌忙护着脑袋缩头躲避:“阿伯慈悲,俺不敢了,俺……就是不懂,之前不是说皇上让公子跟少夫人和离么?现在这……这不会有事吧?”

  “榆木脑袋!就算是圣旨,难道就没有收回成命的时候?主人家都不怕,你小心个什么劲?”

  老家院说着,在他尚未长开的腰身上瞥量:“小猴崽子,再过两年等你心里头有了中意的人,就知道什么叫撇不开,放不下了。”

  ……

  离开底下那群仆婢的眼,裴玄思的目光就再没从姜漓清丽的脸上挪开。

  他踏着木阶向上走,脚下刻意放得又轻又慢,像生怕惊醒了怀中的她。

  短短几十步,居然用了好一会子。

  终于来到楼上的卧房,穿过雕花落地罩走进去,里面已经掌起了灯。

  尽管之前不再有人住,但按他吩咐,这里始终整饬得干干净净,而且照旧依着姜漓的习惯,陈设布置一切都跟当初在颍川时一模一样。

  平日里这不过是聊以自慰而已,没曾想今天居然真派上了用场。

  裴玄思依旧走得很轻,转过紫檀座屏,直到那张雕花拔步床前,才把怀里的人放在温软的垫褥上。

  过了这么久,她还没有醒,但均匀的鼻息却让人听着心安。

  他也心神一松,长长吁了口气,出神凝望着她。

  仅仅几天的工夫,那张俏脸似乎比上次在潭拓寺见到时又清减了两分。

  是因为他么?

  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不出现在她面前,只在不经意的时候,不着眼的地方,悄悄地看就好。

  可自己真能忍住不再跟她对面相见么?

  似乎不行,哪怕只是偷偷看一眼,他就会生出想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的冲动,根本不是什么定力能克制住的。

  所以,像眼下这样,彼此之间可以像从前做夫妻一样毫无阻隔,一时又不会让她知道,才最契合他的心意。

  想到这里,裴玄思俯身下去,留着力道在她的昏睡穴上又补了一指。

  这样一来就更不必担心了。

  他弯挑的唇角继续上扬,几乎是展颜而笑,看着安然躺在榻上的人,就好像自己刚刚从衙门里归来,看她酣睡正甜似的。

  只不过那身书院里的襕衫实在太碍眼。

  裴玄思看着不快,当即动手去解她的衣带。

第52章 春色满 偷来的快乐

  缠系的绳结缓缓松解, 再扭开肩头的暗扣,外面那件厚重的襕衫就成了仅能虚掩的摆设。

  裴玄思毫不迟疑,指间轻提, 轻手揭开那层碍眼的阻隔。

  里面牙白的中衣略显凌乱,微敞的领口间露出一抹水浸似的胭红。

  他鼻息有一霎的凝滞, 眼眶不觉也热了起来。

  按说有了上次那一夜水乳交融的亲密, 这点香艳场景搁在眼里应该算不得什么才对。

  可他偏偏就是生出了心悸般的冲动,就像头回看见似的, 竟迟迟没有继续下面的动作。

  纷杂的脚步踏着楼梯传来,很快就听老家院在外面恭声道:“禀公子, 奴婢们备了热汤、夜宵, 请公子和少夫人使用。”

  底下这些人的心思的确是周到, 但这样的时候,裴玄思不愿让任何人进来打扰,哪怕只是区区片刻工夫。

  他吩咐叫把东西放在外头, 等人都退下去了, 才走到座屏后, 自己动手将冷热水倒进铜盆里, 掺成六、七分烫, 再把一条新棉巾搭在胳膊上, 端着盆转回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 榻上的姜漓鼻息微浓,仿佛“睡”得更沉了。

  他把铜盆放到架子上,伸手从底下托着后背抬起她身子,把那件襕衫完全剥下来,随手丢在一旁,回身在水里浸透了棉巾, 拎起来拧干,又试了试温,才坐到榻上给她擦面。

  温热的棉巾抹去了早已干涸的泪痕,水汽微熏中,那张小脸也渐渐褪去了苍白的颜色,仿佛坚冰消融,终于泛起了那么一丝红润。

  裴玄思仍是拿捏着分寸,不敢使力,但却擦得极是细致。

  除了当年在牢城营里侍奉年迈病重的祖父外,还从不曾把这份耐心用在谁身上过。

  而她也“坦然”享受着这份呵护,俏脸上的暖意愈发显眼。

  只是在棉巾触到耳下那道血痕的时候蹙了下眉头,显然梦中还能觉出痛楚。

  他也针刺似的一顿,停手垂望着那道扎眼的血痕。

  伤不是他做下的恶,但一切都因他而起。

  假如没有那些原本毫不相干的牵扯,又甚至当年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的执念铸成大错,她就不会无端受那么多委屈,如今两人应该正相亲相爱,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归根结底,他不光没有护好她,还背弃了她。

  裴玄思怔愣在那里,脑中思潮汹涌,徐回漫溯。

  记不起具体是什么年月,但应该是在那场变故前不久。

  那时候的他,已经是个满腔热血耐不住性子的少年,总想着有朝一日能领兵出征,建功立业。

  虽说抱负远大,可在年岁和本事面前不过是句空话。

  因此也只能在家里舞刀弄枪,靠沙盘、阵图聊以慰藉,而最盼得就是能有一身铠甲披挂。

  只可惜祖传的战甲都太大,所以他连这点期望也无从满足,自然把牢骚挂在嘴边,没曾想就被她记在了心里,回家之后就找来图样,竟耗了整月的工夫,一针一线给他缝了件似模似样的布面甲。

  依稀还记得她将这份礼物捧到面前时,自己是何等的欣喜若狂,急不可待地穿上身看。

  很快,他就发现了浸染在布料里的血迹,赶忙硬拉着她的手看,只见左手那几根指头都肿得发红,像小水萝卜似的,上面一个个戳伤的针眼清晰可见……

  她对他的爱,那时便已深如江海,哪怕只是不经意间的一句话,都足以让她竭尽心力,无怨无悔。

  而从前,他总将这份深情视作理所应当,甚至存心利用,当成发泄怨恨的工具,快意地看她承受煎熬,终于亲手让那颗滚烫的心变得冷若寒冰。

  如今,他还有希望让它暖起来吗?

  不知不觉,手里的棉巾已经半凉。

  裴玄思把它丢回水盆里,起身取来伤药,拿棉纱蘸了,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道血痕上。

  尽管下手又轻又缓,可还是激起了比刚才更深的刺痛。

  她双眉又颦蹙起来,鼻中发出呻吟似的轻哼。

  “不怕,不怕,忍一下就过去了。”

  他柔声安慰,另一只手拿指背摩挲着她的侧颊,像是还嫌不够,索性俯下头,在她润如白玉的额角上轻吻。

  这样的安抚真就叫她静了下来,不再痛哼,鼻息重又变得均匀。

  裴玄思依旧托着她的侧颊,拇指在秀弯的眉上抚弄,直到将皱起的眉心抚平,那张小脸又恢复了安然平和的俏丽才停手。

  上完伤药,搁在一边,看铜盆里的水凉了,于是去外面添了热的回来。

  他扯松她腰间的系带,撩开中衣,露出那件胭红的主腰。

  亵衣遮覆下的身段纤美婀娜,是那晚头脑昏沉,浑浑噩噩时不曾细看过的,一时间竟挪不开眼。

  他微怔了怔神,伸手摸到最下面的金纽,略显生涩地解开。

  隔着薄薄的一层细绸,能觉出温软的腰腹随着吐息上下起伏,一动一动地蹭着他的指尖,轻撞出荡人心魄的触觉。

  裴玄思蓦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了紧促感,手颤颤地竟然失了准头,不过区区几颗纽扣而已,居然解了半晌。

  终于一路向上,摸到峰峦起伏间最后的那颗,却也绷得最紧。

  他稍稍用力,朝中间一逗,金纽脱开羁绊,那条主腰也顺势向两边袒开。

  裴玄思只觉心突得一蹦,随即鼓点似的越跳越凶,竟抑制不住。

  他缓着神长吁了口气,克制住欲念,在铜盆里浸湿了棉巾,帮她上上下下仔细擦拭了身子,又把衣服原样穿好。

  照理,这样就算是安顿完了。

  裴玄思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自己也脱了公服,只穿一袭中单,简单洗了手脸,然后吹熄灯火,倚着软囊躺到榻上,把姜漓揽进臂弯里,让她头枕着自己的胸口,两个人紧紧偎依在一起。

  这样子就像夫妻相拥安寝,又像是缠绵之后的温存回味,不论怎样,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万籁俱寂,风声也出奇的徐缓轻柔。

  怀中搂着温软的娇躯,耳畔听着恬淡的鼻息,裴玄思却睡不着,索性又睁开了眼,看着怀抱中的人。

  这世上,怕是没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跟心爱的人一同沉浸在这种安然闲静的时光中更快乐的。

  可惜现下只是他一厢情愿,算不得与她共享。

  况且,即便是这样的悠闲,也像是偷捡来的,只能浅尝辄止,根本不敢去细细品味,就像他不敢想象此刻身边的人突然醒来,会是什么结局。

  其实,他很怕她再伤心,却忍不住还要这样,哪怕只是片刻时光,也愿意倾尽所有来交换。

  但他心里依然存着盼望,盼着能重新两情相悦。

  可究竟何时才能安安稳稳,再也没有纷扰,什么都不用顾忌的品尝这滋味呢?

  他不知道,但确信将来终会有这一天。

  夜色深沉,一切静好。

  裴玄思不知道何时又阖上了双眸,眼皮渐渐变沉之际,最后的警惕却察觉出了外面的异样。

  他猛然惊醒,轻手放开怀里的姜漓,翻身坐起来。

  几乎同时,前院里也乱哄哄地吵了起来。

  “什么人?”

  “站住!半夜三更,怎的硬闯……咦,人呢?”

  “这里!这里,快围住,别叫他惊扰了公子和少夫人!”

  “啊哟,这……这是什么功夫,莫非会妖法么?”

  ……

  喧闹声由远而近,很快响彻了整个中院。

  嘈杂中混着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轻巧的落在了窗外。

  “裴小郎君,不必再藏了吧,老夫就在这里等你出来说话。”

  苍然声音隔窗透进来,显得格外沉峻。

  “你先睡,我去去就来。”

  裴玄思轻抚着榻上好梦尤甜的俏脸,回身时已经恢复了那张冷若寒霜的脸,索性连外袍也没披,就穿着身上的中衣推窗跃出。

  天上早已不见了星月,暗淡的夜光下,秦阙略见老态的立在露台的窄细的木栏上,竟稳如泰山,不见一丝摇晃。

  “这位前辈我识得,没你们的事,都下去吧。”

  裴玄思冲围在楼下叫骂的仆婢一挥手,迎面走过去,寒风骤然扑面,拂起宽大的衣袖,也裹开了中衣的前襟,露出肌理分明的健硕胸膛。

  秦阙见他居然一副入寝的打扮,不自禁地朝窗内瞥了一眼,眼中怒意又深了几分。

  “哼,出来的倒快,还以为你不肯见老夫呢。”

  裴玄思拱起手,不急不缓的走近:“岂敢,阁下是阿漓的义父,玄思自然就是晚辈,再这么样,也要出来相见,恭聆训示。”

  一面貌似恭敬,一面又套着近乎,但那副坦然不惧,还微带淡笑的神气,却瞧不出半点退让的意思。

  秦阙眇起双眸,盯着他打量,跟着也呵然冷笑:“老夫是阿漓的义父,却与你没什么情分可言,况且你二人已经和离,就更没有半点关系,老夫知道阿漓在你这里,该怎么做,不必我多说吧?”

  话音落时,裴玄思已经来到距他不过几步远的地方,撩着唇角与他沉然对视。

  “阿漓在里面睡得正好,还望阁下莫要吵她,不然……玄思就只有得罪了。”

第53章 卷珠帘 我就要把她强留在身边心疼

  语声随着风响飘荡。

  彼此沉默中, 两个人森然对峙。

  “怎么,你是要与老夫动手么?”好半晌,仍是秦阙冷沉沉地先开口。

  裴玄思踏前半步, 依晚辈的礼数作揖。

  “阁下精明睿智,更难得心胸洒脱, 玄思由衷敬佩, 绝没想过与阁下为敌,但……若牵涉到阿漓, 即便与天下为敌,玄思也在所不惜, 还望阁下能体念成全。”

  这口气里依然没有丝毫退让, 秦阙摇头不悦:“违心吹捧, 哼,可真不像是出自你裴小郎君之口,老夫既然来了, 就不怕你使手段。不过, 听刚才的意思, 当年的真相你应该已经查出眉目了, 瞧来老夫早前那些话, 你多多少少也算听进了一些。”

  “多承阁下提点, 让我迷途知返, 不至一错再错。”

  裴玄思对其中的明刺暗讽恍若不闻:“我与阿漓之间的事,阁下也心知肚明,难道真能眼看着我们两个就此缘尽么?”

  秦阙愣了下,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但仍是不以为然。

  “倘若你真的痛改前非,阿漓也对你既往不咎, 老夫自然不会阻拦。可眼下,你丝毫不顾忌她的意愿,非要把人强留在身边,可见还是跟从前一样,只凭一股私念行事,仍不知夫妻间‘相敬如宾’是何等要紧,一错再错?呵,裴小郎君也说得太过轻巧了。”

  裴玄思默然受了这番责备,没有反驳,目光依旧诚恳。

  “我知道阿漓现在不会愿意,可若不把她强留在身边心疼,又怎么能赎我之前的过错?”

  一开口还是句混账话,但听着却是真心实意的肺腑之言。

  秦阙沉沉叹了口气,皱眉道:“赎罪是这个赎法么?你这不是爱,是痴,是欲!一念执深,百孽丛生,到时候害人害己,祸患无穷。不成,老夫绝不能听任阿漓留在这里。”

  对方丝毫没被说动,反而更加坚决了,裴玄思眸色深凛,脸上仍没有动气的苗头。

  “是什么都好,我绝不会让阿漓再受昨日那样的苦。东阳书院名头再响,也是在明处,禁不住人家处心积虑的算计,反而这里是个‘灯下黑’的地方,谁都不会想到我敢公然违抗圣命,把她藏在家中。”

  这话终于让秦阙脸上微露怔迟,沉吟道:“这倒还有两分道理,可城中耳目更多,如何能保证万无一失?”

  “这个,玄思自然会安排妥当,阁下不必担心。”

  裴玄思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眸光蓦然神秘起来:“另外还有件要紧事,想同阁下商议。”

  听这话头转的极不寻常,秦阙望着他暗暗起疑。

  “阁下应该知道,当年的故太子殿下仍有血脉留在世上,如今就是东阳书院里的士子吧?”

  裴玄思话音未落,秦阙的脸色已然变了,身子一沉,从木栏上落下来,颇为意外地睨着他:“原来……裴小郎君也立誓为故太子殿下恪尽臣节了?老夫还真是没想到。”

  “说到与本朝的仇怨,没有人比我更深,何况当今圣上的皇位来路不正,早就非议不断,加上官府糜烂,民不聊生,改朝换代,另立明君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裴玄思边说边走近,语声也有意无意地压低:“所以,阁下与我其实是在一条船上,那就更该同舟共济才对。玄思以为,阁下目前的心力应该放在那个叫肖缙云的士子身上,若再分心,难免多顾不暇,所以……看顾阿漓的事,就交由我来做,如此最为稳妥。”

  这哪里是商量,自己分明早已经安排好了,还带着几分趁势挟制的意味,不容人不照办。

  “照你这般说,老夫是不能不答应了?”

  秦阙双眸在眼眶中转了个来回,呵声道:“你这城府之深,可一点都不像裴太尉当年……也罢,就暂且让阿漓留在你这里。”

  裴玄思扬起唇角,躬身行礼:“多谢义父成全,玄思定不负所托。”

  秦阙面色肃然一沉:“免了,老夫只说暂时,并没有认可你的意思,想浑水摸鱼,老夫可还没糊涂呢。想跟着阿漓一起这么叫,等你用三书六礼重新把她迎娶回家再说吧。”

  说着,脚下一纵,轻飘飘地落在露台外的院墙上,又回头冷哼:“不要太得意,倘若让我知道阿漓受了什么委屈,将来一样一样都会报在你身上!”

  裴玄思对这样的威胁根本不以为然,收了礼数,目送他越下高墙,越上对面的屋脊,唇角的笑愈发快意。

  他没有多呆一刻,在那背影翻腾着遁入夜色中的时候,也漫窗回到了卧房中。

  风兀自还是不小。

  他顺手掩了窗,扣上销子,坐到拔步床边。

  躺在被中的人还维持着原来的睡姿,跟他出去时一模一样。

  此刻阖眸淡眉,鼻息均匀,浅红的樱唇微微上翘,恬静中又透着动人的可爱。

  裴玄思凝眸停驻在那张娇俏的睡脸上,竟然看不够。

  只是匆匆一会儿的工夫,于他而言,就像又受了经年累月的煎熬,再见便如隔三秋,百感交集。

  他不想再失去她,哪怕只是一时瞧不见,也足以掏空他的心。

  不过现在好了,她会留在这里,依旧作为他的妻子,裴家的长孙媳,谁也干涉不了,也改变不了。

  至少裴玄思是这么想的。

  他展颜而笑,俯身朝那微翘的小嘴上吻去。

  蜻蜓点水的温软触觉从唇间漫散开,激起无数涟漪,在心头荡漾。

  裴玄思只觉心驰迷醉,忍不住又吻了几下。

  抬头的一霎,陡然发现她本来苍白的双颊也飞起两片红来,犹如新搽了淡淡的胭脂,仿佛睡梦中也含羞不胜。

  他拿指背轻蹭着那片嫣然的红,感触着肌肤的温热,竟笑得合不上嘴。

  夜还未尽,但他没有再躺下,就这么坐在一旁陪伴着她,直到天色泛白,融融的日光烘映在窗棂间的高丽纸上。

  时辰差不多了,已经能瞧出她那双阖拢的眼皮在促促地轻颤。

  这是人快醒来的征兆。

  或许再过片刻,或许就在下一瞬,但总归不会太长了。

  所以,他也不能再久留,免得一开始就让她难过。

  裴玄思最后在那秀挺的额头上印了个吻,替她掖好被褥,起身穿上袍服,出门刚到楼下,就看老家院候在梯口处,一见他神清气爽,脸上带笑的走下来,赶忙迎过去。

  “公子歇的可好,呃……可还有什么吩咐么?”

  “少夫人还没醒,谁也不许去打扰,从前的习惯你该还没忘,稍时府里再细说一遍,三茶六饭该放什么,该忌什么,都不准出岔子。”

  老家院跟在旁边,心想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其实不必格外叮咛,正呵腰答应,却见他忽然停了步子,撇头回眼。

  “等会先把人都叫齐了,吩咐下去,以后但凡我不在家,中院所有的门都要落锁,各处都要长眼专门盯着,除了留几个嘴严,手脚也利索的在这伺候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来。记住,无论少夫人说什么,都不许开门放行,就是闹得再厉害,也推说等我回来,懂么?”

  这哪里像接人回家,分明是禁在房里不让走。

  老家院听得发愣,不免心里惴惴,回神时自家少主人早出门走进前院了。

  他暗想但他们两人之前闹到那个地步,中间的疙瘩岂是一夜的工夫就能解开的?以后天长日久,只要把人留住了,早晚还得敞开心如胶似漆,所以这差事怎么也得替自家少主人办妥帖了。

  姜漓醒来发觉自己躺在榻上时,起初有一瞬吓得心头乍凉。

  赶忙检视自己,发现虽然没了外袍,但里衣和中单还整整齐齐的穿着,身上也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异样。

  再四下里环顾,一眼便认出是裴家老宅的中院卧房。

  她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艘大船上,自己被昌乐郡主绑在木架上羞辱,还叫来一大群男子要公然对自己施暴。

  就在人群将要扑上来的时候,好像出了变故,她被一股气浪冲昏了过去,以后的事情便懵然不知了。

  照情形推测,应该是有人突然闯上船救了她,再看眼前所呆的地方,救她的莫非是裴玄思么?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出了事的?

  她抱膝坐在榻上发愣,当时生不如死的恐惧让她心有余悸,而眼前的安然宁静,又恍如活在梦中,不知是幻是真。

  倘若真是裴玄思出手救的,把她带回裴府倒也在意料之中,毕竟以他的脾气,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好好的送回东阳书院去,那才真是奇了。

  姜漓劫后余生,心里却怪怪的,别扭的不得了。

  要说感激他,当然是有的。

  可两人已然和离了,他借着机会把她弄到这里来,难道自己就心存感念,这么稀里糊涂又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了么?

  这当然不成,无论如何得说个清楚。

  姜漓发了好一阵呆,起身下床,寻不见那身书院的襕衫,只好将衣轩上挂着的新夹袄拿下来,披在肩头。

  趿着鞋绕过座屏,迎面就看落地罩外的房门紧闭,过去推了推,才知道已经从外面上锁栓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怕她醒后不愿留下,打算封住门,把她囚禁在这里么?

  姜漓只觉有股血气顶进脑中,冲得额角突跳不止,扬手用力把门敲得“邦邦”响,扯开喉咙叫人。

  刚喊了几下,外面就有个苍老的声音答应:“少夫人息怒,老奴叫人备好了饭食热汤,稍时就送进来,只求少夫人在房中安坐,有什么话,等公子回来,自然会跟少夫人解说。”

第54章 折杨柳 阿漓,可想我了么?

  日头高照。

  明明外面天色晴好, 偌大的寝殿内却帷幔垂覆,里里外外一重重围着,三面门窗也关得严严实实, 几乎把天光全挡在了外面。

  不知从哪里掠起的风穿堂盘旋,撩得帐幔轻扬, 西墙边紫檀妆台上的烛影也跟着摇曳起来, 一扭一跳的闪过三尺铜镜前诡异的面孔。

  那张脸被棉纱层层包裹着,只露出双眼和鼻前留作喘息的洞, 被暗淡的光映得黑漆漆的,瞧不出丝毫表情, 莫名像具坐立的尸首。

  跪在一旁的宫人取下薄纱罩, 拈起铜剔子拨直灯芯。

  昏黄的光稍微亮起来, 渐渐将近在咫尺的阴暗驱淡了些。

  那宫人把罩子蒙回去,重新拿起剪子,挑着棉纱绞开口, 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取下来。

  徐允贞依旧直挺挺地坐着, 石刻似的一动不动。

  没等棉纱完全取下, 杂混着药味的浓腥气就扑鼻而来, 她伤痕纵横, 皮肉浮肿的面容也映在镜子里, 比刚才包缠着还更诡异可怖。

  她僵直的目光终于抽了下, 鼻息粗浓的喷薄了几声,随即受伤的雌兽一样嘶吼起来。

  阴戾的叫声震殿宇,在雕梁楹柱间回荡,吓得几个在身边服侍的宫人慌忙趴在地上,噤若寒蝉。

  好半晌,殿内才重新归于沉寂。

  徐允贞像是耗尽了力气, 肩头倏然塌下去,一边哀嚎似的喘息,一边盯着镜子里恶鬼般狰狞的面孔筛糠一样发抖。

  这伤实在太深了。

  照御医的意思,即便用再灵的药,恢复得再好,也不可能再恢复原来的容貌。

  也就是说,自己这辈子都会顶着这张疤痕密布的丑脸,永远见不得人。

  回想那晚,她只差一步没让姜漓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甚至一念之差,连她的脸都没来得及划花。

  结果,反倒是自己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费尽心思安排下这个圈套,指望能一劳永逸,断了那裴玄思和薛邵廷的念想,却怎么也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甚至午夜噩梦连连,都能见到姜漓看着自己笑。

  笑得幸灾乐祸,得意洋洋。

  从来都只有她手握生杀,予取予求,如今这口气,能咽得下吗?

  徐允贞“呵呵”地撇着唇角,不知是笑,还是被怨气牵动的,自己动手扯下了挂在头上最后那圈棉纱,随手一丢。

  跪伏在脚边的宫人赶忙捡起来,闻到上面那股冲人的怪味,不自禁地皱了下鼻子。

  这不经意间的厌恶之色,恰好被徐允贞的余光瞥在眼里。

  她眸底掠过深寒的杀意,没动声色,抬手抚了抚头鬓,拔了根簪子藏在手里,朝侧脸指了指。

  “都好几天了,我这里怎么还老是又刺又胀的,总也不舒服,你过来仔细瞧瞧,可是伤口里还有什么没清干净么?”

  那宫人刚把棉纱扔进渣斗里,闻言应了声“是”,从妆台上拿了灯,上前近看。

  刚一俯身凑过来,领襟就被揪住,紧跟着一根尖利的东西猛地扎进右眼。

  她长声惨叫,捂着脸滚倒在地上,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

  其他的宫人才刚起身,一看这变故,全都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又跪了回去。

  徐允贞快意瞧着脚边的人满地痛苦翻滚着,厌弃地拂了拂手,眼中的冷意丝毫未退,又厉声喝道:“来人!”

  脚步声在外面促促地响起,但没直接进来,隔着那层帐幔恭敬候命。

  “把这几个奴婢都拖出去,做成人彘。”徐允贞捋起背后的罩帽,遮住头脸,“别忘了,一个个都把眼珠子抠出来,脸划花些。”

  她轻描淡写地下了令,说着就拿起伤药自己搽起来,身旁却已经哭喊四起,求饶声,磕头声响成一片。

  几个带甲卫士从外面拥进来,闷声不吭地将那些宫人拎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敢抬头看一眼。

  转瞬间人去殿空,重重帐幔间只剩那个坐三尺铜镜前阴森森的背影。

  不多时,又有脚步声轻快的走来。

  “禀郡主,有人求见。”

  “我说过,谁也不见,你们可是也活够了么?”

  “郡主恕罪,小的不敢,只是……求见的是……是英国公家的薛世子。”

  徐允贞搽药的手一顿,丢下镊子霍然回头,满眼都是诧异:“他怎么来了?”

  外面回道:“小的不知,薛世子只说有要事求见,呃……郡主若是不见,小的这便请他回去。”

  “不必,让他进来吧。”

  徐允贞说话间已经站起身,脱下罩袍,只穿一件胭红的轻透的纱裙,到旁边的罗汉榻上坐下,又扯了条面巾围在脸上。

  几乎就在摆好惯常那副妖娆坐相的同时,发沉的脚步声便由远而近,还能听到铠甲上鳞片震颤出的碎响。

  这架势显然是为事,而不是冲她来的。

  徐允贞眼里的那股兴致瞬间消散,怫然换了个坐姿,冷着脸向后一靠。

  帐幔从外面撩开,薛邵廷不紧不慢地侧身转进来,果然是披甲执刃的装束,隐隐还能看到紫色公服的下摆。

  “臣见过郡主。”

  他行过礼,一步步走过来,尽管灯火暗弱,还是一眼就看到地上那滩血和弯了半截的金簪。

  “这是怎么了?郡主有气,也大可不必发在这帮奴婢头上,身边少了服侍惯了的人,回头不舒坦的反倒是自己。”

  “笑话!”

  徐允贞翻了下眼皮,“呵”声不屑:“几个卑贱奴婢而已,本郡主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潞王府里多得是人,少几个算得了什么?”

  “那……若是少了裴玄思呢?”

  话音未落,薛邵廷就紧跟着接声问。

  “别跟我提他!”

  徐允贞勃然变色,双眼瞪得血红,抓起手边的青白玉盏砸在地上。

  玉盏撞在地面的金砖上,铜罄般的磔声中,立时粉身碎骨。

  薛邵廷眼瞧着一块残片崩飞过来,借着抬脚向前的势头,靴尖一摆,不着痕迹地将它弹开,继续向前走。

  徐允贞并没瞧见,正怒不可遏,抬手揭开面巾,露出满脸横七竖八的伤痕:“你也想瞧瞧是么?好啊,给你看个清楚!这就是裴玄思做下的,还用得着你特地跑过来恶心我么?”

  薛邵廷别开眼,难辨真假地悯然摇了摇头:“郡主这就是冤枉臣了,臣今日来绝没有丝毫不恭的意思。”

  此时他已经走到近处,却没往她身边挨,转向另一边,在邻柱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捋着甲袖道:“至于裴玄思么,臣提不提跟郡主心里想不想,那就大大的不同了。要说起来,把他拿捏在手心里,不比摆弄几个奴婢解气又有趣么?”

  听了这话,徐允贞看他的眼神立时变了:“怎么?你已经查到姜漓那贱人的下落了?”

  薛邵廷眉色一沉,暗中翻瞪着她。

  “郡主这是避重逐轻,眼头老盯在她身上,未必就有什么用,这次不就是个样儿么?”

  “这次是我大意了,可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蒜,要是姜漓当时真被……哼,你和裴玄思就再没什么念想了?还会屁颠颠地跑来见我么?”

  徐允贞连朝带笑,又将面巾遮在脸上,交叠着薄纱下白腻的双腿,倾身凑近。

  “不过么,你若有法子直接对裴玄思,我说不准真就开恩放过那个姜漓……连带着也对你薛大世子既往不咎,怎么样?”

  她眼中盈着笑,在面巾后隐约可见的伤痕映衬下却显得诡异,脸上那股子腥气和药味更让人难忍。

  薛邵廷暗地里已经呆不住了,低眸继续捋着袖子。

  “这种事本不用臣置喙,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只有一步棋可走,请潞王殿下入宫,请圣上为郡主和裴玄思下旨赐婚……”

  “废话!”

  徐允贞“嘁”声不以为然:“这一招还用你教我?早八百年就想到了!你不瞧瞧时候,之前那些风言风语闹得满城皆知,圣上对我阿耶已经起了猜疑,暗中都在布置应对了,现在去请旨,少不得碰一鼻子灰。”

  “郡主这可想差了。”

  薛邵廷拂挑了下眉,笑中微带轻哂:“裴玄思这次护驾有功,升做了神策军使,已经是圣上眼里有名有姓的人,可不再是小角色了。郡主这时候求旨赐婚,一来可以向圣上示弱,缓和局势,二来把这大红人放在身边,更减除猜忌,反过来还能探听朝廷的消息,一举三得,机不可失,一旦让他真得了圣眷,降旨跟姜漓复合,那便什么都晚了。”

  夜幕笼下来,星光依旧寥淡。

  天上挂着一轮凸月,半亏的那边恰好被中院的楼阁挡住,恍然竟圆缺难辨。

  马蹄声轻快地踏过巷间的青石路,在宏阔的将军门前停住,立时就是仆厮奔出来牵马执鞭。

  裴玄思没叫人接受,自己捧着一圆一方两只匣子走进去。

  府里的老家院正守在前厅门口,见他回来了,一面叫人去启锁开门,一面急忙迎上前。

  “哎呀,公子总算回来了,怎地过了这么些天,可叫老奴等心焦啊。”

  “闹得凶么?”

  裴玄思嘴上问着,脚下步子轻快,穿过门廊走进中院。

  “那倒没有,少夫人从前可不就是好心性么,除了那天刚醒的时候问了几句,以后这几日都顺顺当当,奴婢们伺候着饮食洗浴也都受用了。”

  老家院跟脚回着话,又怯声道:“可就是一直闷声呆着,白里黑里都不见言个声,瞧着怪吓人的,老奴只能叫人时刻盯着,就怕出什么状况。”

  该吃该睡的时候从来不客气,可就是闷声不说话,还不是跟小时候一样么?

  要想让她开口,除非有人认了错,把这股气消了。

  裴玄思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一路上楼,叫守在那里的奴婢开了锁,挥挥手命人都退下,进屋掩了门,便故意冲里间叫道:“阿漓,几日没见,可想我了么?”

第55章 步步娇 哄娇妻

  裴玄思喊得又急又切, 还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

  完全是一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自己外出晚归, 等不得要与家中娇妻温存亲热的口气。

  可这份热情随声送进去,里间却冷清清的, 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当然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丝毫不以为意, 脸上照样盈着笑,抱着那两只匣子绕过座屏走进去, 迎面就看一幅帐幔横在房里,两边栓在立柱的榫头间, 姜漓正躺在上面悠悠地左右轻荡着。

  如此惊险的睡姿让裴玄思始料未及, 瞪眼愣了下, 才记起当年小的时候跟她这么玩过。

  这种吊着人睡的法子本是行军宿营时,为了防备蛇虫毒蚁用的。

  他那时听父亲说起,觉得很是有趣, 孩子心性下, 便自己做了一张挂在房里睡着玩。

  结果她看到之后, 自然也新鲜得紧, 兴致盎然闹着想上去躺一躺。

  他却不知道当初什么心思, 硬是不愿让她上去, 还学着大人的口吻, 说过女孩子家这么躺着不成体统,将来没人肯娶之类的话。

  她那时才几岁大,根本不吃这套说教,照旧闹个没完。

  他没办法,急中生智,只好骗她说若不是行军打仗的人, 睡了这东西的话,将来一定会变成吊死鬼,这才吓得她怕了,从此再没敢提过,甚至一见到就躲得远远的。

  可现在这副随心随性,任意妄为,一点也不顾忌自己官家千金身份的架势,便纯是做给他看的了。

  指望着这样就叫他看得失望心烦,惹起怨气来,一怒之下不再把她硬留在身边了么?

  这不光是看轻他,更是把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看得太低了。

  裴玄思眉眼一舒,笑容半分没减,把方匣子搁在桌上,只把圆的那个捧过去。

  “阿漓,你瞧,香月斋的点心,我特地去鸣玉坊买的,尝了一下,真还是小时候的滋味,你尝尝看。”

  姜漓正仰面躺着,阖眼听他开门进来,兴冲冲地叫着那些肉麻的话。

  她不为所动,满以为等对方看到自己的样子,就算不立时动怒,也不会再好声好气了。

  可他居然连语调都没变,仍旧还是哄人开心的口气,就像瞧不见自己这副没正经的样子。

  她心里暗叹了一声,实在不惯这么跟人较劲。

  可经过这几天,她已经想清楚了,依着裴玄思的脾气,自己就算寻死觅活,闹得再厉害,也拗不过他的性,倒还不如想法子让他生厌,时候一长,兴许就觉得没趣了。

  姜漓此刻不用看也知道他站得很近,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睁开眼,稍稍侧头朝边上瞥了下。

  只见他手里捧着一个螺钿镶嵌的精致漆盒,里面十几块黄澄澄的蟹黄糕沿着外格摆成一圈,最中间那个特别做成了螃蟹状,甜糯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只这么淡淡地扫了一下,见他拿起一快递过来,视而不见地转头又阖上眼。

  “好几年前我就得了易感外邪的症,虾蟹之类的东西早不能吃了,这事连老家院都知道,你却不知道。唉……人是会变的,总抱着从前不放,有什么意思?想想都可笑。”

  裴玄思一怔,捏着糕饼的手尴尬地悬在那里,指尖不经意地陷入酥脆的外皮,软糯的馅料立时翻了出来。

  是么?

  原来她早不能沾虾蟹之类的东西,连老家院都知道,他却不知道。

  这话莫名刺得他耳根发烫,身子也跟着麻热了起来。

  以前他总以为忘不了过往就是情,舍不下如今就是爱,这会子才恍然发现,自己对她其实根本就漠不关心,一无所知,甚至还不如一个奴婢。

  这样的夫君,能配得上她么?

  手上的蟹黄糕倏然一坠,在漆匣里碎成好几块。

  裴玄思回过神,盖上盖子,转身把匣子放在桌上,抹净了手,又搓了搓愧得发烧的脸,转头走回去。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有些事,你是从不在乎的,以为把这里布置成在颍川时的样子,就是我喜欢的么?”

  姜漓轻声漫语,躺在帐幔上幽幽轻叹:“在颍川那一年……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一年,永远都不想再记起来,可你还偏要把这些东西戳在我眼里……”

  说到这里,自己心里也揪得难受,吞声把话又咽了回去,却发觉身下的帐幔忽然晃得有些怪,睁眼一瞧,见他站在对边的立柱边,正拿手提着绑帐幔的绳子抽扯。

  这是终于动气了吧?

  她心里琢磨着,索性就躺在上面不动,由他去摆弄。

  但片刻间,她就发现裴玄思非但没扯掉绳子,反而一道一道绕了回去,还把自己腰间的蹀躞带栓了个活扣,箍在上面。

  怎么?不是要让她下来么?

  姜漓暗暗吃惊,眼瞧着他在自己脚边忙活,每一下都极是用心。

  什么时候他这么有忍性了?居然到这个地步也不生气,就像小时候一样,从来都是让着她,宠着她,怎么也不着恼。

  这时裴玄思已经绑好绳带,又仔细检视了一遍,然后把旁边的云头榻拖过来,放在她身下,再扯条软褥铺在上面,给她垫脚用。

  如此细心周到,让姜漓看得蹙眉,咬唇装作视而不见,淡声问:“我累了,你若没事,就走吧。”

  “哦,还有件东西,得让你瞧瞧看如何。”

  裴玄思仍是温然和煦的语气,脸上的笑也还是之前的样子,只有泛红的耳根显出刚才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他两步走近桌前,打开那只方匣子,转身捧着回来。

  姜漓这回稍稍抬头,正眼望了下,见那红绸微陷的匣内露出半只瓷盏的身影,器型极是眼熟,赫然竟是一只乌金兔毫盏!

  她浑身一震,猛地坐起来,却忘了那条帐幔稳不住劲,打了个晃人就往下倒。

  “小心!”

  裴玄思眼疾手快,一步跨过去扶住她,两人立时挨在了一起。

  四目交投,呼吸相闻。

  他俊美无俦的脸就在几乎不能再近的地方,深邃的眸中再没有沉暗的颜色,秋水如泓,澄澈至底。

  姜漓有一霎的怔迟,随即别过目光,不轻不重地推开他,沿着双颊将要烧起的火烫,反身自顾自地从另一边踩着云头榻走下来。

  裴玄思也有些发愣。

  就在刚才那一刹,他从那张娇俏入骨的脸上,看到了太久不曾见过的羞赧,即便只是浅不可见的一丝,也足以让他心头怦动。

  他不自禁地竟有些手颤,看她穿好鞋子走过来,便侧身让在一边,拉出绣墩,把匣子放回桌面上。

  姜漓闷头从他身旁走过,倒也没客气,坐到绣墩上,目光移进匣子里。

  那果然是父亲留下的兔毫盏,毕竟是视之如命的东西,上面细微的特征一眼就能看出来,绝不会认错,而且还是当初被裴玄思打碎的那只。

  但现在,这只残碎的盏儿已经用复原成了完整的模样,上面横七竖八的裂缝还用金箔巧妙的簪补成一棵棵栩栩如生的翠竹,散碎的锔钉仿佛竹叶飘飞,配上瓷釉上原有的兔毫纹路,俨然竟是一幅意境清雅的竹林听雨图景。

  她不由自主地把那只瓷盏拿了出来,托在手上端详。

  虽说东西已不再是原样的,但现在这样又别具韵味,似乎浴火重生了一般,若是父亲泉下有知,应该也会稍稍安慰了吧。

  裴玄思见她虽然不说话,但翻来覆去地看,却不肯放手,显然满意的,心里不由一宽,走近半步,明知故问道:“你瞧如何?虽说时候长了些,还好手上的工夫倒是没落下。”

  姜漓听这口气有异,抬眸看了他一眼:“这盏是你修补的?”

  裴玄思含笑回望,在她旁边坐下来,目光也转向那只兔毫盏。

  “还是当年在北境牢城营里的事,那时候不知何时才能等来赦罪的圣旨,只觉日子遥遥无期,怕是半辈子都要耗在那里了,就算刑期到了,也不知将来怎样。”

  他蓦然又说起那段往事,却不再痛心沉重,反而语气轻松,就好像再说一件趣闻。

  “幸好在牢城营里遇到一个给管事当差的老囚,从前是做锔瓷活计的,后来在一起熟络了,便跟他学了几天门道,想着有朝一日出去了,能凭着这门手艺讨口饭吃,好歹不至饿死他乡。要是碰上些出手阔绰的,说不准还能攒些盘缠,一路回京里看看,唉……真要是那样,走街串巷被你瞧见,只怕也认不出我来了。”

  姜漓心里越听越难受,不免也被他的话牵进了那场景。

  彩霞如虹的黄昏,人潮汹涌的长街。

  自己摇扇赏景,欣欣然行京城的天汉桥,跟一个衣衫褴褛的锔瓷匠擦肩而过。

  等浑然不觉地走远时,他还站在人海里怅然落泪……

  她清楚,亲手补好这只兔毫盏,就是他真心实意的认错。

  而且,那场当年大祸并不是他的错,但却连累他受了整整十年的苦,又担负着裴家的希望一路熬到现在,的确太不容易。

  可这真就是他们两个人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根由么?

  她听到最后,终于什么也没说,默然把瓷盏搁在了一边。

  裴玄思见她不置可否,但没把东西放进匣子里,也没有推回来,虽然说不上原谅,但至少接受了自己的诚意。

  再加上刚才听他述说时抿着唇,眼波流转的样子,就知道她心有感触,只是不肯开口说出来罢了。

  到底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听不得别人的苦。

  更要紧的是,她非但没对自己忘情,反而还深着呢。

第56章 锦缠道 降旨赐婚

  恍恍惚惚一夜, 又到了东方泛白的时候。

  毕竟已到了入冬时节,朔风一大早便在呼号,外面的寒意可想而知。

  好在卧房里早备下了熏笼, 红罗炭整宿烧着,这时候余热尚在, 倒也丝毫不觉得冷。

  但姜漓却少有的不想起身, 靠在软垫上,愣愣地睁着眼。

  隔着半透的轻纱, 能看到绑在两根立柱间的帐幔还悬在那里,无风自盈的悠然微晃着, 莫名显得孤零零的。

  这些天, 她没再上去睡过, 但也没把它拆下来。

  究竟为什么,自己都觉得奇怪。

  或许是怕着了耳目,引人怀疑, 裴玄思也一直没有回来。

  而她, 似乎也渐渐习惯了这种被“软禁”的日子。

  若是闹起来, 对谁都不好, 不闹, 他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平平静静的, 反而相安无事。

  姜漓很清楚,他这么做既有私念,也是真心要护着她。

  但细想一想,其实不过是一厢情愿。

  自己和裴玄思之间,早就不再是两个人的事,昌乐郡主处心积虑设下的圈套没有得逞, 会轻易善罢甘休么?

  有些事根本不必思量就一清二楚。

  昌乐郡主不会放过她,更不会放过他。

  但照着裴玄思的脾气,大概只有等到被权势压得抬不起头的时候,才能放下这份执念,接受事实。

  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

  而那时候,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什么命运?

  思绪转到自己身上,就变得无法坦然,但也没那么沉重不堪。

  毕竟只是个旧臣遗孤,皇权贵胄她是无力对抗的,但想随随便便就让她屈服,任人摆布,也不会那么容易。

  姜漓一半发怔,一半盘算的呆了许久,终究还是躺不住了,披上袄子起身,刚撩纱幔,就瞥见妆台上摆了只不大不小的箱子。

  这东西昨晚还没有,肯定是才放不久的,下面伺候的仆婢都知道规矩,断然不会不正经禀报就自行出入。

  所以,能半夜悄悄进来,又不让她知晓的,就只有裴玄思了。

  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莫非另一只丢失的兔毫盏也被他找回来了?

  姜漓不免有些兴奋,没等把鞋穿好,趿着就快步奔了过去。

  谁知到近处才发现,那压根就不是什么箱子,上面无盖,里头竟放着一座宅子的烫样,看院落布局的形制,一眼便能认出是北城贤和坊自家的老宅。

  她这一惊吃得不小,半晌才回过神,一时弄不清他不声不响送这东西来做什么。

  但略略回思,便醒悟大约是那晚当面说起自己讨厌这里照搬在颍川时的陈设布置。

  原本只是让他知难而退,阴差阳错就被记在心里了。

  许是想着姜家毕竟不能原封不动地迁过来,在这里照样打造又太过大张旗鼓,所以便做了这么个东西,多少让她瞧着高兴些。

  为了讨好,这番心思也真是下足了工夫。

  姜漓低眸轻叹,纤白的手抚过“游廊亭榭”、“高楼台阁”,家中的实景恍然就在眼前,胸中思念如潮。

  不经意间,指尖在中庭小楼的檐子上碰了下,竟把那盖顶挑开了一角。

  她不由一诧,扶着紧邻露台的屋脊试了试,居然真就顺顺当当地拿了下来,只见那厅中跟外面的景致一样,也复原的一丝不苟,没有半点敷衍,里面还用木雕做了三个栩栩如生的小人。

  宽袍大袖,把书拈在背后的是父亲,神情略见严肃,眼中却蕴着笑。

  身前是梳着双丫小鬟的她,正摇头晃脑地当面背诵诗书。

  而母亲正从门外进来,手捧一盘茶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父女俩……

  姜漓看着看着,酸涩的眼眶中潮意涌起,渐渐一片模糊,泪水滑落,不偏不倚正滴在自己的人偶上,立时将“她”淋得透湿。

  她慌不迭地别过头,摸出帕子抹泪。

  从前,这样温馨的场景常常都会有,而且是她最开心的时光。

  母亲早逝之后,只有父女俩相依为命,这样的诗书问答虽然还有,但已少了那份轻松欢愉的气氛。

  再以后,父亲也离世远去了,便只剩下她一个人,日日枯坐在厅堂里,怅然回想着被光阴湮没的快乐。

  泪像决堤的水,竟止不住,整条帕子转瞬全湿了。

  姜漓许久才缓过劲,只好去擦了把脸,肿着眼走回来,见自己的小人偶下还是一片湿,正拿棉巾擦着,蓦然发现正对“露台”的窗外似乎还有个人。

  她偏头一瞧,那边的“花丛”里可不就藏着个少年,两手扒在窗台上,探头探脑地朝厅里张望。

  明明是给她的东西,还偏要把自己“搁”进去,那副想找她,又不敢进去的焦急模样,简直刻画得惟妙惟肖。

  她瞧着那人偶的傻相,不由地笑出声来,忍不住想果真还是那时候的他有几分可爱。

  外面隐约传来乐声,洪迈悠扬,依稀竟是宫中韶乐的曲调。

  姜漓笑容一滞,赶忙推开妆台前的窗子。

  隔着两重院落,只见巷子里竖起黄罗伞盖,后面紧随着颁诏用的五彩凤舆,已经到裴府的将军门前。

  张怀飞也似的奔上厅前月台时,裴玄思也正从里面走出来。

  “兄长,圣旨突然就到了殿前司那里,我拦不得,也来不及知会你,只能领他们过来了,大嫂她……”

  “不用慌,谁也瞧不出来。”

  “兄长,这可是敕命你跟昌乐郡主成婚的圣旨!咱们怎么办?”张怀一脑门子汗,瞪眼急得不行,显然已没了应对的主意。

  裴玄思“哼”了一声,冷意深藏在沉沉的眸色中:“没什么大不了,这道坎早晚要来,赶着现在也还不错。”

  他理着公服上的微褶,一步步拾级而下,余光微斜。

  这是有话要交代。

  张怀立时会意,赶忙快步跟上去,凑近听他耳语了几句,不由大惊失色。

  “兄长,这……这怎么成,万一……”

  “没什么万一,你不做,我便无路可走了,孰轻孰重,自己掂量。没几日你就要启程去北境三镇了,临走前替我做完这件事吧。”

  裴玄思脚步加快,话音落时,人已经绕了前面的影壁。

  张怀双拳攥得骨节爆响,不由自主朝后面紧锁的中院望了望,咬牙一跺脚,纵身翻过旁边高大的院墙。

  裴玄思来前面时,许久没动过仪门正大开着,地上铺着不知从哪里临时找来了红绸,两边泼了净水,府里所有的奴婢都候在那里,乌泱泱跪满了一地。

  他冷眼眇了眇门口的黄罗伞盖和金凤抬舆,前面戴着三山帽,手抱浮尘的依旧还是上次那名年老太监,鼻中轻哼,换作一副恭敬含笑的面孔迎了出去。

  “裴军使,裴大将军,咱们又见面了。”

  那老太监扯着尖细中带着老态的声音开口,这样的冷天里听来,更显得刺耳难忍。

  裴玄思上前叉手行礼:“裴某未曾远迎,请公公恕罪。另外,久闻公公是陛下的大伴,执掌南衙禁位,人人敬仰,什么军使、大将军之类,万万当不得公公如此称呼,若蒙不弃,叫声玄思便好。”

  见他谦恭的自降身份的套近乎,那老太监甚是满意,咪眼笑了几声,语声也客气起来:“岂敢,岂敢,咱家在宫里日子再久,毕竟还是个奴婢嘛,哪比得上裴军使年轻有为,前程远大。哈哈哈,闲话一会儿再说,咱们开始吧?”

  他笑罢,侧身朝背后撇颌示意。

  裴玄思道声“有劳”,退了几步,依着规矩伏地跪倒,眸光上扬,瞧着那老太监从金凤抬舆中取下诏书。

  “上谕,兹有潞王府宗室女允贞,封昌乐郡主,品貌出众,恭俭淑慎,柔明毓德,恪娴于礼,兼自幼长于宫中,如朕亲生无异,值待字闺中,当择良才与配。神策军使裴玄思,乃开国勋旧之后,中正良直,恭谨可嘉,兹特指为昌乐郡主仪宾,一切礼仪,交有司共同协办,择吉日完婚,钦此。”

  那老太监操着尖细的调子,抑扬顿挫的一口气读完,便笑道:“恭喜裴军使了,这样的好事,旁人做梦八辈子也做不来,咱家当日说什么来着,咱们是不打不成交,嘿嘿,往后裴军使就是潞王府的娇客,咱家也等着沾光呢。”

  裴玄思起身之后没伸手,不着痕迹地朝旁边使了个眼色,让老家院上前接了圣旨,摆到备好的香案上,自己笑着上前。

  “公公千万莫这么说,玄思身在南衙禁卫之列,又归属殿前司管辖,以后还要仰仗公公提携呢。”

  说着,便侧身,比手做个相请的姿势。

  “哈哈哈……好说,好说,以后裴军使跟咱家就是自己人,不说见外的话。”

  那老太监喜笑颜开,随他跨过仪门,进了前院。

  一路走上月台,还没等进厅,斜刺里轻促地风声破空袭来。

  那老太监全无所觉,还笑呵呵地往里走。

  只听裴玄思蓦地叫了声“公公小心”,拉着他一转,避到身后,自己着闷“哼”着歪倒在地。

  “谁,谁?有刺客么?”

  那老太监惊魂未定,俯眼就看他腿上扎着一支羽箭,鲜血顺着穿透皮头的箭头不住滴落。

第57章 垂丝钓 裴玄思,你别得寸进尺!

  突如其来的暗算, 惊呆了所有人。

  后面呆若木鸡的卫士回过神来,不等召唤就纷纷抽刀上前,将那老太监和裴玄思团团围在中间, 另一队人则慌不迭地绕进院外巷子,四下里搜检去了。

  “裴军使, 你……你这……可没事么?”

  老太监哪里亲身经过这样的阵仗, 吓得脸色煞白,瞪眼盯着滴血的箭头, 知道若不是人家电光火石之间出手相救,自己现下是什么模样, 根本不用思量。

  裴玄思没有拔箭, 先点了几处止血的穴道, 唇角抖颤着撩了撩:“公公没事便好,不然玄思难辞其咎,这点外伤在军中是常事……没什么大碍。”

  那老太监咧嘴狠嘬着牙花子:“哪能不碍呢, 你瞧瞧这……唉, 刚才当真多亏了裴军使, 不然咱家这条老命今日就算是交代了。”

  正说话间, 张怀拨开人群冲进来, 红着眼眶俯身去看裴玄思那条被长箭贯穿的腿, 随即闷声不吭撕下衣襟勒紧他的腿, 就要把去折箭杆。

  裴玄思怕他露出马脚,不着痕迹地暗中扯了下,示意不必担心,又瞥见他果然照吩咐抱来了礼服头冠,于是咬牙撑起身子道:“扶我去厅里更衣,奉旨叩拜……朝廷的规矩万万轻慢不得。”

  “哎哟, 我都这时候了,还提什么规矩不规矩,快些治伤才是正经!”

  那老太监一脸焦急地捶着膝盖,又拍胸脯道:“宫里谁不知咱家是知恩图报的人,圣上那里该怎么复旨,咱家自有分寸,裴军使尽管放心好了,回头再叫太医院选个人来瞧瞧,总之千万绝不能出了岔子。”

  裴玄思勉强抱拳回礼:“多承公公美意,玄思是行伍中粗长的人,这点伤也不过多休养几日而已,可万万不敢劳烦御医,免得惹人非议。”

  顿了顿,又神色肃然的压低声音:“照这架势,刺客仍是冲着宫里来的,京中已经难有什么太平的地方,为保万全,还是让张统军护送公公回去。”

  那老太监见他这时还不忘念着自己的安危,更是唏嘘感叹,连连摇手说“不必”,暗地里想着性命攸关的事,也呆不下,赶忙由卫士护着告辞而去。

  张怀匆匆把人送走,立时飞身转回来,没等裴府的仆婢动手,就把裴玄思的臂膀往自己肩头上扛。

  “说了多少回了,别婆婆妈妈的。这才刚入戏,你就忍不得了,往后还怎么往下演?”

  裴玄思抬手格开他,因剧痛而绷紧的脸上早没了刚才那副官场逢迎的模样,鼻中轻叹:“为你大嫂,为了咱们的将来,这条腿就是真的废了,也没什么了不得。”

  见张怀咬牙咽下这口气,人也渐渐平静了下来,目光稍缓,在他肩头轻拍。

  “潞王府不是傻子,宫里的御医是必然会来的,到时候我就是想装也装不过去了,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你得亲自走一趟,去东阳书院传信,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姜漓在窗前怔怔出神,泥塑般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

  直到那片惊惶四起的骚乱声传来。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莫名其妙一下子紧绷绷地悬了起来。

  没多久,就看到几个仆婢抬着人从园子边的夹道穿过,急急忙忙奔向后院。

  人是躺着的,也看不清脸,但那副身条半隐半现,浮光掠影的闪过,一眼便能认出是他。

  姜漓不知不觉几乎探到了窗外,人影早已隐没在视线不及的死角处。

  她愣了下神,关上窗,快步绕过座屏,到落地罩外敲响房门。

  外面很快有婢女应声:“少夫人请吩咐?”

  “知道你家公子出了什么事么?”

  “这个……奴婢不知。”

  “那好,你马上请老家院来回我,若他也推说不知,我便自己想法子去瞧。”

  姜漓刻意撂下硬话来,外面的婢女果然怕了,赶忙快步去了。

  只一会儿的工夫,老家院便来了,开口仍旧是支支吾吾。

  “不必瞒了,开门让我去瞧瞧。”她这次也不问了,直截了当吩咐,顿了顿,又道,“这是我的意思,只管照办就好,他不会怪罪你们。”

  老家院暗地里琢磨,少夫人念着自家公子,这也是人之常情,倘若死照着规矩办事,没准儿反倒闹出事来。

  心一横,便吩咐人开了门,引她下楼,从院后的僻静小道来到后院。

  姜漓从条门一进厅,就见裴玄思躺在罗汉榻上,左腿上赫然插着一支箭,旁边的仆厮刚把带箭翎的半根截断,大半条裤腿都被血染透了,沉沉地坠在榻檐边。

  她上前接过剪刀,小心扯着他的裤腿,从箭杆边上绞破一道口子,左右扯开,露出伤处。

  裴玄思看她丝毫不避讳,眼中温然蕴起笑,紧绷的脸色也疏解了不少,抬头冲边上使了个眼色。

  老家院当即会意,招呼其他人退出去回避了。

  姜漓全无所觉,只顾查看他的伤。

  那箭扎得极深,前头从下面斜穿出去,伤处周围浮肿,或许是中箭之后还牵动过,旁边又撕裂了半寸长的口子,鲜血仍旧不住的往外冒,瞧着都瘆人。

  她暗吁了口气,微颤着手伸过去,握住箭杆。

  这下牵着伤处疼痛,他的腿轻颤了下,肌肉痉挛收紧,那支箭也像被绞缠似的,蓦然紧得厉害。

  “怎么,不敢拔?”

  裴玄思促狭的语声中带着几分调弄的意味。

  姜漓抬头看他瞧着自己,明明疼得额头见汗,脸上的血色都淡了,却还在玩味的笑,半点不像伤重的样儿。

  她别开头,不去看他,手里握着箭杆仍旧踌躇。

  若是把脉开方,她自信还有几分把握,外伤却没怎么见过,更没做过这种事,刚才凭着一时情急的冲劲,这会子分明能觉出他腿上的轻颤,手不知怎么就开始发虚。

  “抓牢了。”

  蓦地里腕上一紧,就被那只骨架分明的大手攥住,纤长的五指覆上她白玉无暇的手背。

  裴玄思幽声低语,腕间略沉了沉,猛地向下疾抽。

  姜漓心里还没个准备,身子就被牵带地一颤,几点温热飞溅在侧颊和唇间。

  她“啊”的一声惊呼,不由自主将那温热的点滴抿进了嘴里,微涩带咸的味道让那颗心也跟着在胸腔里砰跳起来。

  手背上还残留着淡凉的触感,她怔迟了一下,才撒手将那支鲜血淋漓的箭丢在地上。

  转头再看他的伤处,就见上面是个血乎乎的洞,下头应该是刚才用力不清,木刺把创口挑得更开,已经成了肌理外翻的大口子,这时没有了箭杆封堵,鲜血一下子成了迸流之势。

  这景象瞧着都叫人头皮泛麻。

  姜漓一阵心悸,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赶忙拿手按住他大腿内侧的经络。

  “你松着点,千万别使力,不然血止不住的。”

  她觉出他抖得愈发明显,眼角余光上扬,见他的冷汗已经在额头上密密地渗出了一层,显然是疼得难忍,人也开始脱力发虚。

  可那张脸上还是看不出半点痛苦的神情,唇角的笑意反而比刚才还增添了几分玩味。

  他关二爷刮骨疗毒似的淡定倒是叫人感叹,也更舍不下,放不开,只是这副神气样儿十足瞧得她心乱。

  姜漓当然知道这样牵肠挂肚般急匆匆赶过来,肯定会让他生出别的念头来,甚至以为自己敞开了心扉,已经原谅了他。

  这样的误会不知将会是怎样的结果,但她还是以为反顾地来了。

  因为她想得到方才的圣旨里说的是什么,也能隐隐能猜出他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是为了什么。

  裴玄思顺着她应了声“好”,真就放松下来,全不在意那条正流血不止的腿,任由她在自己的腿侧的穴位上按压。

  那张小脸一派沉肃,可暗中流转的眼波却盈盈可见,耳根处攒起的红晕也无处藏掖。

  侧颊和唇边那几滴血渍像新涂未搽的胭脂,又像点错了地方的花钿,俏皮中更增添了明艳难言的娇媚。

  他索性靠在软垫上,侧头枕着手臂观赏,唇角撩着舒心惬意笑。

  姜漓不知他此刻心里转的什么念头,默声不言语,也没再抬眼看,手指在他那几处穴道上按了半晌,终于让血大略止住了。

  她转手取来仆婢备好的药,细细涂在他的伤处,净了手之后,拿棉巾抹净了血迹。

  接下来就该包扎了。

  姜漓朝他那条染血浸透,又被剪破了半截的下裤,秀眉微蹙。

  “血已经止住了,叫人进来裹伤吧。”

  刚起身要走,手腕就被拉住。

  “阿漓,这种事叫他们做什么?还是你来吧。”

  姜漓双颊一热,扭头回瞪过去:“裴玄思,你……你别得寸进尺。”

  “阿漓,你先别生气,要裹伤就得……啧,你想想,叫我在那些奴婢面前脱衣解裤,成什么体统?”

  裴玄思一脸为难地望着她苦笑。

  这架势就像是小时候有求于她的样子,活脱脱一副无赖相,简直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姜漓有心不理他,挣了几下没挣脱,怕纠缠个没完,于是没好气地一甩手:“好了,好了,你自己脱!”

  话音未落,裴玄思就响亮地应了一声,自顾自地动起手来。

  她背着身,耳边听着脱衣解裤的窸窣声,脸上那股热怎么也消不下去,反而越来越凶。

  他虽然伤得厉害,动作倒依旧利索,很快就听到衣物落地的闷响。

  姜漓吁了口气,迤迤地转过身,就看裴玄思四仰八叉地躺在罗汉榻上,连外袍都脱了,下面两腿光光,只剩一条短褌。

第58章 意不尽 裴玄思:我的快乐你们想象不到……

  姜漓的目光在那两条健美有力的腿间打了个旋, 脑中便“嗡”的一响,胸口灼烧般的热起来,人却倏然发冷。

  她笼在袖筒里手紧攥着, 捏得骨节生疼。

  他丝毫没念着自己这么不避嫌的给他治伤,已经是逾礼的事, 竟然当面袒衣露体, 连一点避讳都没有,难道还当是做夫妻的时候无所顾忌么?

  “夫妻”这两个字在脑中一晃, 那股闷气更是冲得人发颤。

  她和裴玄思不光有过夫妻之名,还有过夫妻之实, 比这更私密的样子也见了, 其实本来不至如此大惊小怪才对。

  可那件原该属于夫妻间恩爱情浓的事, 却是她最痛苦伤心的经历,根本不愿意再想起来。

  然而在他眼里,不光这种事, 甚至连她似乎都是可以随意调弄的对象。

  裴玄思根本没思虑那么多, 见她肯留下来, 口气像也软了, 便更近一步, 故意摆出这副没羞没臊的懒散样儿来。

  满心以为能逗得她羞不自胜, 使小脾气骂几句, 自己再照小时候那样软语温存的哄一哄,便能将两人之间的隔阂再消除几分。

  但当她转过身来,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自己身上时,既没有羞怯的闪躲,也没有气急败坏的嗔怒,只是微微一愣, 便平静地转向他的脸。

  “裴玄思,你从前做的那些事还不够,还要这般羞辱我么?”

  那眼神并没有凌厉的恨怒,但漠然平淡,却冷得出奇,让他也觉得寒意渐生。

  裴玄思的笑僵在唇角,满脸愧疚地垂下眼,闷声不吭地赶紧去拿刚脱下来的袍子。

  那袍子被扔在对面的围子上,一时之间竟够不着。

  他一边伸手,一边曲腿用力,箭伤口子被牵扯着又崩开了,血立时渗了出来。

  这回弄不清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姜漓几无声息地啧了下唇,心一软,上前拿起那件袍子遮在他身上,给伤处重新涂了遍止血的药膏,这才拿棉纱一圈一圈往上缠。

  血腥味儿渐渐淡了,药膏的清凉似乎这会子才真正觉出来,撕裂的剧痛大大减轻,不再钻心难耐了。

  裴玄思轻舒了口气,垂眼睨着外袍遮盖下一起一落的攒动,腿上感觉着那两只手分不清温凉的碰触,心也跟着砰跳不止。

  他舒开眉,唇角噙着笑,却规规矩矩地坐着,不敢再起什么念头了。

  目光微移,落在她长发垂掩的白皙脖颈上,那里若隐若现的深处,蕴着有一片不易察觉的淡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这时候,他不免又有些心痒难止,眼瞧她稀缠了棉纱,已经在打结了,忍不住探手从袍子下悄悄伸过去。

  姜漓心无旁骛,替他把伤口绑得妥帖了,正要转身去拿剪刀,冷不防就被那只宽厚又略显粗粝的手握住了。

  这次跟先前拔箭时不同,连看似正经的理由都没有,全然是凭着那股念头,当即就将她“捉”了个正着。

  “你又……”她咬唇横过眼去。

  “阿漓……”

  裴玄思望着她,眼中满含热切,无数想要倾吐的话都涌到了嘴边。

  可就在他轻唤她的同时,厅门忽然被急切的拍响,仆婢在外面叫道:“禀公子,有人登门来见,是……是那个英国公府的薛世子!”

  薛邵廷来了?

  罗汉榻上正在纠缠的两个人几乎同时望过去,裴玄思双眉陡然凝起,眼中尽是言说的厌恶。

  姜漓却心头一紧,下意识地要把手抽回来,不料他竟半点放松的意思都没有,五指一攥,反而越抓越紧,脸上还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嘴上吩咐道:“不用拦了,告诉老家院,好生把薛世子请进来。”

  既然要让人进来,怎么还不肯放手?难道连顾忌都没了,想叫薛邵廷看到眼下这样子不成?

  “你……你放开!”

  姜漓急红了脸,狠狠地瞪着他,一手撑着榻沿,起身死命往回抽手。

  裴玄思却毫不费力,五指铁箍一般罩在她手上,盯着那扇厅门,眼底的冷意越积越沉。

  脚步声已经到了不远的地方,一下一下踏着本就紧绷到极点的心弦。

  她急得不行,手掌里沁出了汗,心想依着他的脾气,要是不愿撒手,天塌下来也不会松一根指头。

  此时脚步声已经到了月台上,根本来不及从别的路走了。

  姜漓朝罗汉榻瞥了一眼,急中生智,快步绕到大围子背后。

  缩身藏下去的同时,厅门应声被推开,手背上紧攥的力道也跟着一松,将她放开了,耳畔听到裴玄思好整以暇地打着官腔:“不知大将军亲来,实在惶恐,请恕末将未能迎候,也无法行礼,恕罪,恕罪。”

  “何必客气,裴军使如今在禁军中也数得着的人物了,本大将军无论如何也得尊着些。”

  薛邵廷缓步走近,眸光凌厉的扫过他毫无恭敬可言的坐姿,垂睨在那外袍遮盖的腿下,隐隐露出裹伤的棉纱。

  “听说裴军使刚接了旨,便遭凶徒暗算,本大将军甚是担心,因此不揣冒昧就来了……如何?瞧情形,没什么大碍吧?”

  说话间,视线又扫过地上被染血衣物和铜盆里红透的水,面露狐疑。

  裴玄思仰身靠在那里叹声一笑,略略拱了下手:“多承大将军关怀,末将多谢了,这伤么……嘿,大将军也瞧见了,刚刚才止了血,上了药,殿前司的公务和京师宿卫的差事,都只好先请人代劳了。”

  “呵,裴军使这就多虑了,公务差遣都是小事,谁来都是一样,可圣旨便不同了,你难道半点都没放在心上?”

  薛邵廷的目光不再四下逡巡,稍稍走近,挑唇俯睨着他:“别在我面前云山雾罩了,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为了躲这道赐婚的圣旨,你居然连自残的把戏都玩出来了,真是难得了,可你也该清楚,就算你处心积虑把自己折腾到这般地步,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郡主那里可不是好糊弄的,再说……本大将军也绝不容许禁卫要职中有居心叵测之徒。”

  没说几句,诛心杀人的话就亮出来了。

  裴玄蹙起眉,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大将军这话,可就让末将懵懂了。旨意当时已经宣过,末将也恭领了圣诏,至于行刺的经过,宣旨的公公亲眼目睹,可以作证,大将军若是不信,尽可以去查探究竟,末将要是欺瞒了什么,甘领罪责就是了。”

  听他大模大样把宫里宣旨的太监都抬出来了,显然是自信计策安排的天衣无缝,所以有恃无恐。

  薛邵廷瞧他当面装傻充愣,唇角的冷笑也僵得发硬。

  “纸包住火,本大将军奉劝你一句,可别自以为是,也别觉得自己手段高明,圣旨还在你府里前厅供着呢,你这条腿总有好的那天,到时候……呵呵,除非你有胆子真把它废了,不然,赐婚这道坎你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说到这里,看着对方悠然靠在榻上,仿佛高高在上的样儿,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俯近吼道:“你究竟把姜家娘子藏到哪里去了?”

  这副暴跳如雷的神气,很对裴玄思的胃口,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故作讶异:“大将军还没找到么?京里连着东阳书院也就这么大片地方,啧,可真是奇了……”

  话音未落,中单的前襟就被揪住。

  “裴玄思!你不过是个逆臣贼子,算什么东西,竟敢跟我顶嘴?”

  薛邵廷刚开口骂出这两句,手腕上蓦然一紧,已被对方铁箍似的手搦住。

  那骨节分明的五指一点点收促,以碾压之势,力透筋骨,剧痛随之而来。

  他情知不好,卸不脱,也挣不开,痛楚钻心而来,瞬间涨红了脸,唇角也抽跳不止。

  地上染透了血的衣裤他看到了,眼前这张泛白的脸和中气微乱的鼻息,也分明是重伤虚弱的表症。

  可尽管如此,他拼尽全力仍旧顶不过那股力道。

  更难以置信的是,对方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淡淡地瞧着自己,显然还刻意留着后手。

  “啧,大将军何必动气呢?”

  裴玄思脸上却是一副倍感无奈的表情,恣意玩弄似的在他腕骨上捏弄着,每一下都按在关节处最难忍的地方,眼里终于泛起一丝得意之色。

  “我跟阿漓从小一起长大,就算和离了,也跟亲人一样,她该去哪里,就去哪里,乐意怎么活,就这么活,与大将军毫无关系……呵,大将军以为是不是呢?”

  薛邵廷一身冷汗,本来已经满面颓色,一听这话,双眼霍然又亮了起来,硬撑着哼道:“你……该不会,把……她藏在……这里吧?”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声冷笑,眼角左右瞥睨,透出几分阴沉的揣测。

  裴玄思不动声色,将后背贴紧着姜漓藏身的围子,手上又加了一成力道,铁杵似的指尖抵在骨缝里碾动。

  “大将军不信的话,只管在舍下搜检,末将绝不阻拦,就像之前说的,倘若臣欺瞒了什么,甘愿领罪,如何?”

  薛邵廷被扣着脉门,只觉那只手像断肢一样,根本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任人宰割,知道今天明里暗里都输了,绝对讨不着便宜,强忍剧痛道:“罢了,本大将军还有要事,就此告辞了。”

  话音落时,箍在腕上力道便猝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由打了个趔趄,狼狈直起身,红着眼回瞪:“裴玄思,咱们没完,总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上。”

  “那,末将就随时恭迎大将军了。”

  裴玄思“呵”然撩着唇,一副玩得颇为尽兴的神气,目送对方闷头出门远去,那抹笑也渐渐沉落,幽幽地转头望向背后。

第59章 玉壶冰 裴玄思他不行了?

  黄昏时突然变了天。

  积重的浓云下, 晚霞被压得散淡无力。

  风狠吹了一阵子之后,屋内屋外都是透心彻骨的凉,天还没有全黑, 雪片已经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没片刻工夫,对面的檐脊上就覆上了一层厚实的白。

  几名换了冬袄, 裹着暖耳的仆厮抬起熏笼, 快步从角落处的条门鱼贯而出,厅内只留了只盛着红炭的火盆。

  秦阙把布条塞紧的窗子都检视了一遍, 转身看人都退走了,才回到罗汉榻前, 皱眉睨着那条横搭在沿脚外的腿。

  那上头裹伤的棉纱已经解开了, 被洞穿的创口深陷着, 周围皮肉外翻,浮肿发青,着实叫人不忍注目。

  许久, 阖眼仰躺在榻上的裴玄思蓦然开口:“阁下还等什么?我这条腿可冷得厉害呢。”

  秦阙听着他玩笑似的语气, 目光移向那张血色寡薄的脸。

  “裴小郎君别把事情想得太过轻巧了, 老夫有可言在先, 这么做是铤而走险, 没人能担保绝无后患, 倘若真出了什么岔子, 后悔已然就来不及了。”

  “到了这一步,早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还轮得着后悔么?”

  裴玄思依旧是戏谑的口吻,可每一个字都像咬着沉重的调子:“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正是关键的时候,要想顶过那道圣旨, 这是唯一的法子,没有别的路可走。”

  秦阙听到这里微微点头,又叹声轻笑:“成不成事先放在一边,你能为阿漓做到这一步也算有情有义了……可你想过没有,万一事与愿违,即便阿漓回心转意,你们也没法再夫妻恩爱,只能是辜负了她,到时候,只怕大事也难成。值与不值,不如还是再想想看吧。”

  这的确是肺腑之言,所说的事也的确让人有过一霎的犹豫。

  裴玄思睁开眼,漫无目标地向上望。

  明明厅内灯点的不少,头顶却暗沉沉地照不亮,全然是一片混沌。

  他借着坐起身,有意无意朝榻内挪动,紧靠着那道围子,就好像姜漓还躲在那背后,一直没有离开过。

  “成不成事,就交给天意好了。但我绝不能对不起阿漓,若连这一条都守不住,我便再没资格去爱她了。”

  他语声沉沉的调子越来越重,像在自言自语,说完这话便怔然出神。

  秦阙凝着他,审视的目光隐隐现出从未有过的柔和,撩起袍摆,默声不语地坐到矮凳上,取出一只绣纹布包解开。

  那里面密密地排着一丛指许长的针,银光锃亮。

  他挑拣得很仔细,斟酌着从中选出一根来,在烛焰上过火,同时狭眸凝神推敲,好半晌才思索着落在离他伤处上方不远的箕门穴上。

  “这一针下去,便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了,老夫再多一句嘴……你可真的想好了么?”

  像觉得这纯是多此一问,裴玄思淡笑了下,毫不在意地阖眼向后躺。

  下一瞬,腿上银针顶刺的触感倏然下沉,前端轻而易举的戳进穴位中。

  雪整整下了一夜,楼台院落都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晨间雪霁,日头又爬上半空里,那光映着雪,徒然耀眼刺目,竟觉不出一丝暖和气来。

  后院各处的门窗照旧掩得死死的,落地罩外的也挂起了厚实的棉帐。

  裴府老家院揉着红肿的眼圈,低声叫仆厮挑亮灯火,拿到拔步床前。

  隔着纱幔,隐约能瞧见床榻上的人面色煞白,鼻息似沉非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坐在床头把脉的御医枯着眉头,脸色犹疑,又迷惑不定,过了好半晌才收了枕垫,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塞回帐内。

  “敢问医官,我……我家公子究竟怎么样了?”

  老家院暗地里觑他脸色不好看,早就提心吊胆,这时见号完了脉,慌不迭地就上前询问。

  那御医本来无意同一个老仆说话,但毕竟是安排下的官差,又有圣上身边的公公交代过话,自然不好端架子推脱,于是瞥眼朝外面示意。

  老家院赶忙比个手相请,小心撩开棉帐,把他让到外厅,又叫下面奉上茶水、热手巾。

  那御医也不客气,坐下之后先擦了手脸,呷了口茶润过喉之后,才端着架势道:“依着刚才所见,裴军使脉象细迟,血气亏虚之类大抵都是如此,至于伤处么,也都瞧过了,当初处置是合宜的,药也用的得当,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且先将养几日再看情形吧。”

  “那……那为何到现在人还昏迷不醒呢?”老家院听他说得全是些清汤寡水的场面话,一点实信都没有,不由更急了。

  那御医端茶的手顿了下,余光瞥着他:“之前忘了问,裴军使什么时候开始这般情形的?”

  “可就是昨日英国国公府那个薛世子来过之后……”

  老家院负气冲口而出,醒觉不妥,又尴尬地改口:“唉,就是伤后不久的事,起初还好好的,后来就人事不知了,叫不叫醒,哪回伤了也不至如此啊……敢问医官可知道,这……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那御医转了转眼珠,“哦”声淡笑:“这个么,其实……嘿,有些个外伤偶尔会牵连心脉肺经,加之失血过多,亡阳气滞,一时虚脱乏力,引至昏迷,也是常有的事,不必大惊小怪,兴许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兴许”这两个字十足透着敷衍的味道。

  老家院还想再问,对方已经搁下茶盏起了身:“罢了,时辰不早,本官还要回宫复命,就不多呆了,裴军使的伤势若有反复,太医院到时自然还是遣人来,你们不必担心,只管放心便是。”

  说着,也不让人送,便告辞而去。

  刚出裴府,纷纷扬扬的雪片子又落了下来,满街寒风呼号,几乎没个人影。

  乘车沿着回宫的路刚进正阳门,隔着老远就望见牌坊边巷子里那辆红帷金顶的硕大车驾。

  那御医赶忙叫停住,自己整了整衣冠,跳下车,冒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去,依着规矩行了礼,便恭恭敬敬地呵腰站到窗口下。

  “微臣见过昌乐郡主。”

  “去裴家瞧过了?”里面声音又沉又涩,显然心绪不大好。

  那御医赶忙接口应声:“回郡主,微臣正刚从那里回来。”

  “说吧,人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一听正经问起这个,那御医脸色便犯起难来,干咳了一声道:“裴军使的脉象和伤并没什么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照实说!”

  急切难抑的口气吓得那御医一颤,可又不能隐瞒不答,腰杆不自禁地又塌了两分,赶忙接口道:“裴军使虽然只是外伤,眼下人却……昏迷不醒,已经有一夜半日的工夫了。”

  这一说实话,车里果然声音一变,陡然拔高。

  “昏迷不醒?不说只是腿上中了一箭么?他那般如狼似虎的身板,又不是纸糊的,哪会如此不中用?到底怎么回事,快给我明白回话!”

  “是,是……”

  那御医身子一震,把头沉得更低:“回郡主话,这……这类外伤之症,但凡不在要害上,也没在兵刃上下药淬毒,便不该有什么难治之理,只须用对了药,处置妥当,再细心调养,几天之内便有起色,即便伤筋动骨也不过多拖延些时日。可像裴军使这样……实在是怪得紧。这个,这个……依微臣看来,外伤损耗与六淫七情的病症,从脉象体征上一望便知,血积气停,有些个状况初时不明了,过后才浮现出来也不是没有……”

  “行了!”

  没等他说完,里头的人不耐烦地喝止:“谁有那工夫听你说这些医理脉象,去瞧了半天,别说病症因由了,连句明白话都说不出来,凭你这种酒囊饭袋,也配在太医院挂名排班?”

  一句话吓得那御医面色煞白,“噗通”跪倒在地上,雪水浸透了衣袍,膝盖腿间一片冰冷刺骨。

  他浑身打颤,嘴上愈发不利索:“是,微……微臣医道浅薄,有……有负所望,还请郡主……恕罪,这个,裴军使的症状……其实难保不是从前有什么隐疾,这回伤重恰好牵引出了,又兴许……只是个小变故,过两日便吉人天相了,总之……总之等微臣回去之后,立刻便同院使和几位医政商议,无论如何定会拿出个妥善法子来。”

  车驾内半晌无语,只听里面哼声忿气的喘息着,让人心慌不已。

  那御医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好一会子,才听车驾内阴沉沉地又问:“照你这么说,只要人能醒过来,就复原如初了?”

  “这……”

  那御医又噎了声,额头的冷汗滴在面前的雪地上,戳出深深的坑来。

  “这个,臣的意思是……倘若不出什么岔子,裴军使的性命定然是无碍的,至于能不能复原如初,那……那就……”

  头上“呼”的一声响,像是扯帘子的声音。

  那御医不由自主地昂起头,向上仰望,迎面对上一张蒙着纱巾的脸,几道刀疤似的伤痕在耳根和眼角露出头来,目光阴鸷如鬼。

  “还有什么话没回?现在一口气说出来,若敢隐瞒半个字,今日你就用不着回宫复命去了,听懂了么?”

  “微臣明白,明白!”

  那御医吓得魂飞魄散,慌不迭地连连叩头,雪水冰得脑袋一阵发懵。

  怔了下神,伏地道:“回郡主,裴军使这箭伤太重……几处要紧的筋脉已断,即便好了,也没法像从前那般行走自如,而且……而且还牵带着肾气受损,以后恐怕也难以行夫妻之事……”

第60章 谒金门 阿漓,疼疼我

  外面兜转了好半天的脚步声终于下了楼, 混进攘攘的人群中出了院子,渐渐远去。

  姜漓轻手把小门推开一条狭细的缝,窥探了几眼情形, 才悄悄从藏身的暗格里出来,走到对面那扇半开的小窗边偷偷张望。

  隔着两重院墙, 能瞧见那辆金顶红帷的车驾正从院子里缓缓起行。

  她叹了口气, 刚要回卧房,就听日常服侍的婢女在梯廊下窃声问:“快说, 快说,你都听到什么?可别是瞎扯捉弄人。”

  这语声虽然不响, 但离得却近, 一字不落全飘进耳中。

  姜漓闻言一怔, 凭直觉知道一定是说裴玄思的事,不由顿住了步子。

  “嘁,我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 几时说过假话了?”

  另一名婢女紧跟着应声:“刚才那个什么昌乐郡主领几个御医进去瞧公子的时候, 我刚好在外头打窗底下过, 不敢说全听到, 七七八八也差不多了。照他们的话, 公子的身子骨……就是, 啧, 男人的那个本事,不成了。”

  她嘴上解释,似乎在还拿手打着比方。

  “不用你比划,我晓得。”先前那名婢女轻啐了一口,掩不住惊讶道,“你没弄错吧?公子那样的身板体魄, 不过是伤了腿而已,怎么可能引出这毛病来?定是你听岔了。”

  听她不以为然,对方赶忙分辩:“这么大的事怎么会听岔?里面有御医说了,公子这伤正好损了什么要紧的筋脉,现在肾气萎泻,沉虚难补,哎呀……总之怕是治不好了。”

  先前那婢女这才信了,咂嘴道:“我就纳闷呢,只是伤了腿而已,这都两天两夜了,人怎么还昏迷不醒,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略顿了顿,又惋惜似的叹气:“难得公子情意深重,一直放不下少夫人,如今两人好不容易凑在一块儿,又闹成如今这个局面,少夫人若是知道了……唉,这回可算是彻底没念想了。”

  “叫我说也不尽然,公子是一往情深不假,可你哪见过少夫人对他有个好脸色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这就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有没有这回事,也不见得有什么分别。”

  “你这话也有理,只可惜了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哎,你说公子若是真好不了,会不会连官位都保不住?咱们往后可怎么办?”

  “操这心做什么?真有那一天,还不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我是不会离开裴府的,外头也不见得能比这里更好。行啦,别瞎琢磨了,昌乐郡主那帮人都走了,赶紧请少夫人出来吧,藏在那犄角旮旯的地方,可别闷坏了。”

  说话间,两人顺着楼梯走上来,刚到转角处,抬头瞧见站在卧房门口的姜漓。

  “少……少夫人!”

  两个婢女哪料到她会自己从暗阁里出来,刚才旁若无人说得那些话,也不知被她听去了多少。

  无意间犯了这样的大忌讳,把两人吓得目瞪口呆,正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回话,姜漓却忽然从她们中间一闪,快步奔下了楼。

  从那天过来的僻静小路来到后院,刚跨过条门进厅,隐约就有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已经足足过了两天的工夫,似乎还萦绕不散。

  这味道有些冲鼻,心里也愈发不舒畅。

  姜漓在内室的落地罩前略停了下,抬手揭开棉布帘子走进去。

  里面封死了门窗,只有后墙上留了个气口,几盏泛黄的灯烛模糊照出床榻上双目紧闭的人。

  府里的老家院正端碗在旁边伺候粥水,见她进来,不由楞了下,赶忙起身:“少夫人恕罪,公子之前吩咐过,眼下这……老奴也不敢禀告。”

  他无奈地回话,满脸忧急,眼圈红肿着,显然一直没合过眼。

  “我来吧。”姜漓叹了口气,伸手过去。

  “哎,哎。”

  老家院赶忙把粥递到她手里,闪身让在一旁,拿手撩开纱幔。

  姜漓坐到榻沿上,端着碗凑到鼻前,就闻到粥水里的枣甜味,秀眉微蹙。

  转眸见裴玄思躺在那里,面色略见潮润,气息粗重,还带着滞涩,眉心更是半隐半现的泛起青红,便把手指搭在他经络清晰地腕上,很快就试出脉象又急又细,还隐含着一股洪盛如火的热力。

  “这粥吃不得。”她眉头不禁凝得更紧,把碗搁到旁边。

  “吃不得?”老家院闻言一愕。

  “红枣补气养血是不假,却性甜偏热,甜碍脾,甘生湿,多吃无益,况且他现在已经有内热的症状,再吃这个,要想伤好就更加不易了。”

  姜漓转眸略想了下,然后道:“这样吧,用白米,加党参、白芍、莲子重新熬一瓮粥,吃了清热祛火,也能益气养血,一举两得。”

  “是,是,要说打心眼儿里惦记公子的,还得是少夫人呐!”

  老家院叹着气,感慨不已,转头冲旁边吩咐:“都记下了么?赶快照少夫人说的,再去熬粥来。”

  姜漓也不知自己是心软,还是真的放不下,此刻被他这话弄得微觉尴尬,有人在边上更觉得不自在,索性又加了句:“这粥少说要熬够一个时辰,效用才好,不如我先再这瞧着,你们都下去歇歇吧。”

  在老家院眼里,这显然是想二人独处,不愿意被搅扰的意思。

  小夫妻恩恩爱爱,人之常情,有什么可说的?当下赶紧应了,招呼守在房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姜漓等外头也静了,才拿手背贴在裴玄思额头上,立时便试出那股子温烫来,人却还在微微发颤。

  阳虚肺燥,热邪上扬,外伤之后倒是常见,可人为什么会昏迷不醒呢?

  这真是咄咄怪事。

  至于筋脉牵损了肾阳之气,就更是离奇了。

  当初替他治伤时人分明是好好的,一离眼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闹不清是怎么回事,细细回想从前看过的医典脉案,也没有一个沾边类似的例子。

  莫非是那天被薛邵廷暗算了,又或者出了别的什么状况?

  姜漓想起当时缩身藏在罗汉榻后,听两人唇枪舌剑,进而差点动起手来的景象,直到此刻仍心有余悸。

  尤其是他那句“就算和离了,也跟亲人一样”,这两天始终都在耳边回荡。

  还有最后那下带着轻叹的回望,似乎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只是自己没有看他,也没有多停留一瞬,急急忙忙就走了,全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姜漓默然坐了半晌,抬眸重新凝着他。

  那张脸仍旧泛着潮润的红,底色却是一片惨白,短短两个昼夜而已,竟然比之前见时清瘦了,却也让的深邃入里的五官愈发显得裁削精致,叫人由衷赞叹。

  而那副胸膛和腰身虽然蒙在被子里,依旧能看出宽阔坚实的起伏,即使重伤昏迷,还是铮铮男儿般挺得笔直。

  这样雄浑的身躯,真就不成了么?

  单是看在眼里没有人会相信,可事实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从小就是要强的性子,立志要做建功立业的堂堂男子,等回头醒过来的时候,倘若得知自己的身子成了这副模样,会是一番什么光景。

  姜漓替他想想都觉得难受,正摇头轻叹,裴玄思突然急促地咳嗽起来。

  她一惊,以为人醒了,赶忙俯身查看,见他依旧闭着眼,鼻息浓重,原来并没有醒,只是昏迷中牵动了肺气而已。

  但这咳嗽声分明透着异样,她又探过手背在他额头上试了试,只觉似乎比之前更热了。

  她起身淘了把棉巾,给他擦了手脸,正要换水,两只大手忽然从被中伸出来,紧紧将她手抱在胸口。

  “……冷,冷……阿漓……我疼……”

  他梦呓似的沉声低语,发干的唇轻颤着,愈发看不出半点血色。

  姜漓没料到他突然满嘴胡话,还犯起浑来,赶紧把手往回抽,不料他人没醒,抓得倒紧,竟死活不放。

  “……我疼,阿漓……疼死了……你别走……一直陪着我,好么……”

  他语无伦次,抓得她越来越近。

  姜漓哪想到他昏迷中还能闹出这样的纠缠,心里急得不行,连挣了几次也没挣脱,反而见他唇角抽跳,神情痛楚,似乎真被牵到了伤处。

  她不敢再强挣了,耳边不住听他软语“哀求”,实在没了法子,只得咬唇顺着他的话道:“好了,好了,陪着你,陪着你总行了吧,别闹了成不成?”

  柔声安慰了好一会子,那翻来覆去求肯地梦呓才渐渐沉落下去,房内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姜漓费了半天劲,才从他双掌中抽出手来,经过这番折腾,不觉有些疲惫。

  刚想去倒杯水润喉,就有婢女在外面叫了声“少夫人”。

  她怕再吵到床榻上的人,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撩开棉布帘子问:“什么事?”

  那婢女语声微颤:“回少夫人,是张二公子来了,说有十万火急的事!”

  姜漓听得颦起眉:“公子眼下这副状况,怎么见人?先叫老家院回复一声吧。”

  “老家院就在前头支应呢。”那婢女一脸为难,“张二公子说,见不了公子,就请少妇人你……”

  姜漓不禁更是诧异,眼下她跟裴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张怀还特地这么说,到底是什么缘故?

  她不明就里,但凭感觉也知道事情不小,回头朝榻了一眼,吩咐道:“公子这边让他踏实躺着,先别去打扰,若有什么状况就来回我。”

  说着,便随那婢女出门去了。

  棉布帘子放下的同时,裴玄思也在纱帐里睁开一只眼,悠然撩起唇角。

第61章 深院静 她是裴家的主心骨

  夹道尽头是裴府的园子, 花厅就在湖石堆砌的幽长小径对面。

  姜漓从后门绕进厅里,搭眼就瞧见张怀身上那条醒目的苴麻腰絰,老家院陪在旁边, 正抬袖抹着泪。

  “大嫂……”

  张怀红着眼迎上前,刚要下拜就被扶住。

  “罢了, 别人我管不得那么多, 你别跟着趁热闹,以后这种称谓莫要再叫了。”

  姜漓正色看着他, 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你这打扮, 是老太君出了事么?”

  张怀到嘴边的话被她之前那句警示顶了回去, 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称呼, 尴尬地想了想,还是照着面见长嫂的礼数立在下首。

  “是,昨夜刘家在京郊的祖宅起了一场大火, 连老太君在内, 全家上下几十口没一个赶及逃出来……”

  他掩面抽吸了两下鼻子, 强忍着悲戚继续道:“那火烧了整个村子, 直到天亮……还是邻村的人瞧见了, 才慌忙跑去报官的。”

  毕竟是跟着在北地一同苦熬出来的, 受过莫大的恩惠, 作为裴家的养子,伤心是理所当然的。

  但姜漓却没在裴老太君手里尝过一天好日子,甚至还差点被卖入青楼,老实说,即便没仇也该有怨。

  可乍一听这样的惨事,她心里竟也不是滋味儿, 低眸叹息了一声,又问:“人‘接’回来没有?”

  张怀哽咽着摇头:“还来没得及,几十具尸首……全都烧得难以辨认,一时分不出哪个是老太君……县衙的仵作现场勘验,只说是晚间意外翻了灯,走了水,纯系偶然……”

  纯系偶然?

  乡间不像城里房舍连片,巷陌相通,怎么可能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子?

  再者,刘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几十人的大宅子,只是翻了盏灯,火势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竟然连一个幸存的活口都没留下?

  稍一细品,就知道事情绝没那么简单。

  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动的手脚,做下了这件灭门惨案。

  姜漓脑中打了个激灵,猛然闪现出那辆才离去不久的金顶车驾,心也不自禁地一紧。

  张怀见她蹙眉不语,知道是觉出不对头来了,抹了把脸,恨恨道:“这事用不着怀疑,定然是潞王府那个昌乐郡主暗中叫人做下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中沁着寒色,一副恨不得立时上门去讨还血债的架势。

  姜漓抬手压了压,示意他不必焦躁:“你兄长现在的情形,想必老家院已经说过了,伤得那么重,人一时半会儿怕醒不过来,也没法有个主张,倘若真是潞王府下得手,这件事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略一沉吟,继续道:“我听说老太君蒙圣恩重赐了诰命夫人的封号,身份非同寻常,连带着村民百姓,上百条人命的大案,区区一个县衙就算录了案卷、验状,也不能就此草草定案了结。想个办法,让案子尽快呈报大理寺审阅,一旦在朝廷里惹起公议,圣上必然会有耳闻,就不是随随便便能被谁遮掩过去的了。”

  她顿了顿,又轻叹了一声:“不过,出了这样的变故,老人家定然心里含怨,留在外面实在不祥,也不合宜,还是尽快接回来的好,让府里置备丧仪,也好让人入土为安。这些事,只能交给你来办了。”

  这都是顺情合理的安排,张怀却迟迟没答应。

  “怎么,不妥还是哪里为难?”

  “我……有几句话,想同大嫂单独说。”

  听他不顾警示又喊出那称谓,姜漓不禁蹙起眉,但听那故意压低的声气像是真有什么隐秘难言的事,于是点了点头。

  一旁的老家院也瞧出端倪,当即告退出厅去了。

  张怀警惕地探了探厅外的动静,又把门窗都掩上,这才走回来,开口又叫了声“大嫂”。

  “不是都说了么,别再这么叫。”

  姜漓终于有些耐不住了,立时沉声截住他的话:“我跟他早已和离,没有半点关系,你这般称呼不光于理不合,更是在辱我名节。”

  “不!在张怀这里,大嫂永远都是大嫂,兄长他……也从来没有一天不念着大嫂!”

  张怀神色不改,信誓旦旦地涨红了脸:“兄长早已经查清楚了,当年家里遭难的事,跟姜太傅毫无关联……那道和离的诏书,是昌乐郡主借圣上的口逼迫兄长的奸计,根本做不得数的!兄长他如今伤成这样,也是为了对付赐婚的圣旨,不愿对不起大嫂你啊。”

  话好像没错,但却不懂,爱不该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一厢情愿。

  若心性偏执,爱与恨都在一念之间,当时有多疯狂,过后就能惹出多少绝望。

  这滋味,她比谁都清楚。

  况且,正是因为这些拼死也摆脱不了的纷扰,她和裴玄思就更不该在一起。

  就像那道和离圣旨上说的,再无瓜葛,才能各生安好。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那不必了。”

  姜漓撑手站起身,走向来时的那道门。

  张怀见她丝毫不为所动,愣了下,赶忙追上去拦住:“不是,不是!我真有要紧的话。这事只有兄长和我知道,本来是绝不能外传的,可现在不说已不成了。”

  他压沉着嗓子,稍稍躬身贴近:“兄长让我改换身份,潜伏在北境边镇,暗中收揽兵权,以备大事所需。”

  “大事……他要做什么?”

  姜漓听得眉头紧蹙,蓦然想起那次在潭拓寺撞见时,裴玄思没来由问假如有一天他能抗旨不尊,公然号令天下,她肯不肯再原谅他一次。

  当时她虽然也起了疑心,但多半只当是句赌气的话,还随口劝他莫做傻事。

  现在瞧来,到底还是低估了他那偏激执拗的性子。

  他这么做,真是为了让自己回心转意么?

  “这个……大嫂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张怀终于说出了秘密,神色反而疏解了不少,吁了口气道,“兵部的调令紧急,明日我便要动身,想再回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京中处处凶险,兄长身边没有人帮手,大大小小的事都只有……托付给大嫂了。”

  他说着,便以侍奉长嫂的礼数躬身下拜。

  这是殷殷托付,也是不能不答应的意思。

  姜漓幽然轻叹,没有伸手扶他,终于受了这一拜。

  “罢了,你安心去吧,老太君的丧礼我会暗中安排妥当,至于他……你也不必担心。”

  “张怀叩谢大嫂!”

  伏在地上的张怀已经热泪盈眶。

  她略略点了下头,没等他起身,就转向后门。

  走出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身道:“听说迎儿在你那里,人没事我就放心了,盼你真诚待她,做个好夫君。”

  从园子里的花厅出来,姜漓走得很慢。

  等回到后院,才发觉天色见暗,已经到了张灯的时候,仆婢们进进出出忙活着,已经在预备旌幡白绫了。

  她依旧从僻静的通廊进去,里面烛火耀眼,似乎比平常亮,一簇簇在纱罩中躁乱不安地摇曳着。

  循路转入厅里,就看老家院捧着碗盏,在内室门外的雕花落地罩前来回踱步打转,一见她,赶忙迎过来低声禀报:“少夫人,公子他醒了!”

  姜漓起初看他一脸忧急,还以为是人又出了什么状况,悬起的心才放下。

  “醒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之前老奴先行告退,刚回来的那会儿。”老家院说着,又苦着脸塌腰道,“少夫人恕罪,公子心思细密,一眼就瞧出来了,老奴实在不敢瞒着,就……就把老太君过身的事回禀了。公子听完就睁眼躺在那,不吭声,也不让在边上守着,这……啧,叫人不知该怎么好了。”

  姜漓一路过来就在思忖这件事。

  毕竟是至亲长辈,若瞒着不说,便是陷人于不孝,可要是直言不讳,又怕他重伤之下,再伤了心,牵连出别的症状来。

  原本有些两难的事,如今这样反倒不必纠结了。

  她微微颔首:“说了便说了,反正早晚瞒不住也会知道,人醒了才最要紧。”

  说着,从他手里接过那只碗,摸着还是温热的,药气与粥水的味道也算中和得恰到好处,于是吩咐:“这个我端进去给他吧,眼下要紧的事丧礼,不能耽搁,烦劳老家院辛苦些,把老太君选好的寿材预备着,等人一接回来,就小殓入棺,回头我写封书信,差人送去东阳书院给我义父,官面上有什么用得着的,他自会叫人关照。至于做科仪法事,水陆道场,还有那些个琐碎小事,不必我多说,你们都知道,凡事往细里安排,总之别出了岔子就好。”

  老家院躬身连连称“是”,听她吩咐完,叹气道:“多亏少夫人在,奴婢们才有了主心骨了,若不然真是……”

  言罢,抹了抹眼角的泪痕,转身去了。

  姜漓缓了口气,撩开棉布帘子,端着碗走进内室。

  那里面没添灯,比白日里还显得昏暗,纱帐倒是敞开了。

  裴玄思果然醒了,正躺在榻上,睁眼向上望着,眸光散得看不出一丝神采,瞧着比之前昏迷不醒时还叫人悬心。

  失去至亲的痛苦,对他而言早不是头一回了,姜漓也同样深知其味,抿唇略一踌躇,还是走过去,坐到了榻沿上。

  “事情出得突然,你也别太难过了……先养好身子,一切从长计议。”

  她嘴上说着酝酿了许久的劝慰,舀出一匙粥,还没等送过去,裴玄思忽然坐起身,一把就将她拥进怀里。

第62章 蝶恋花 裴玄思:阿漓,贴贴!……

  姜漓毫无防备, 被那股力气撞得向后仰倒。

  但很快整个人被他拥进怀中,手里的粥碗打落在地,撞出金石交碰般的碎响。

  她看不见, 但也知道那碗已经四分五裂。

  就像两人之间的阻隔,在此刻轰然崩碎, 消弭于无形。

  姜漓下意识地挣扎, 双手推着裴玄思坚实的胸膛,想摆脱这种亲昵无间的束缚, 但那双臂膀越拥越紧,像失散太久的重逢, 怎么也不肯放松半分。

  反倒是她先抵挡不住, 掌心撑着微显热烫的胸口, 力气像被抽走了似的,整个人终于陷入那宽阔的胸怀中。

  他的脸贴在她颈侧,没有哭声, 但却能觉出肩头越来越重的濡湿感, 潮润的浸透中没有凉意, 反而带着他的体温, 带着淡淡薄荷气, 和暖舒畅。

  毕竟刚听到至亲罹难的噩耗, 心里难受得厉害, 自己又在重伤之中,正是需要关怀安慰的时候,实在叫人不忍再去冷眼苛责。

  要不然,就权当眼前是个要人照看的孩子,索性先顺着他些,等过了这段日子再说。

  姜漓暗暗叹了口气, 手探向后面,在他背上轻拍。

  “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再伤心也只是自己难受,老太君在天有灵,也盼着你放开胸怀……”

  她柔声劝慰,又觉这些白水般的话淡而无味,根本说不到人心坎里去。

  转了几个念头,缓声道:“当初阿耶刚走的时候,我也是熬着日子过的,常常呆呆坐着,连日升日落都不知道,看着那一样样父母从前用过的东西,就能哭上好久,恍恍惚惚老是觉得……他们还在,等走进去,看着空空的房子,才想起……自己早已经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了……”

  姜漓本来是要劝他看开,可说起那段最难捱的日子,心头泛起无尽的酸楚,泪水不自禁地涌出来,在眼眶里打转,很快便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耳畔沉重的鼻息轻颤,随即听到一声苦涩的笑。

  “现在,咱们两个……都一样了……”

  这话仿佛是穿石的水滴,她心魂具震,更加情难自已,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而下。

  那双臂膀又紧了紧,大手一下一下隔着垂瀑般的秀发,轻抚着她纤柔的背。

  霎时间,姜漓似乎忘却了怨恨和凄苦,双手也将他拥住,垂首靠在那平坦的肩头上,贝齿细碎的咬啮着他的衣料,泪如泉涌,面颊紧贴的地方很快就被浸得透湿一片。

  “还记得小时候么?”

  许久,裴玄思蓦然浅吟低诉似的开口道:“我有一回心里不痛快,你就坐在旁边读那个什么<老君静心经>给我听。”

  姜漓这时也止住了哭声,带着两分哽咽叹笑:“是<太上清净经>才对,那么久得事,还记得做什么……况且你也不爱听,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害我白白费了一番工夫。”

  “那是因为听了你的声音,心里舒坦了,所以……自然而然就睡下了。”

  他像是说笑,又像在倾吐心声,缓缓淡淡,情愫悠然入骨,忽然又将唇凑近她耳边:“我现在也想听,再读一次,好么?”

  裴玄思轻声软语,稍稍松开怀抱,求肯似的望着她。

  没来由的,想起什么就要什么,这心思怪的,还真把自己当作孩子一样了。

  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儿,让姜漓有些意外。

  此刻,他如雕琢般精致的脸近在眼前,还是止水无澜的沉定,可目光垂望间貌似淡然的平静下却隐含着一股炽烈如火的情绪,叫人怦然心悸。

  她赶紧别过避开那目光,正身转向一旁:“那好吧,嗯,也不知道能不能记全,想起多少便算多少好了。”

  说这话时,她有意无意拿余光瞟过去,见他脸上欢颜一展,眼中闪出明亮的光彩,挪着身子凑过来,向下一躺,便枕在了她腿上。

  这样子,比刚才抱在一起还要亲昵,若非恩爱情浓的夫妻,是绝不能如此的。

  顺着,哄着,胆子居然真就一步步壮起来了。

  姜漓心里簇着团火,虽然担心他继续得寸进尺,但想了想,终究还是没硬起心肠斥责。

  她索性闭上眼,宝相庄严地自顾自念诵起那部《太上清净经》,算是默许了他的无礼。

  腿上的压触感变了变,想是他换了个姿势,正仰面躺着看她。

  姜漓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但大略也能想象出必然少不了得意,耳尖不自禁地燥热起来。

  她赶忙平心静气,不去理他,口中不闷不响的念诵,入定似的渐渐沉浸那一片悠然平和中……

  几千字的经文,堪堪背完也用了好一会儿的工夫。

  微浓的鼻息声传进耳中,姜漓定定地睁开眼,见裴玄思阖着双眸,呼吸调匀,就跟当初小时候听着无聊一样,竟然已经睡着了。

  她抬手替他撩着额前散碎的发,垂眼静静地凝望膝头上安然入眠的俊美脸庞,神色漠漠,怔怔出神。

  夜色冥冥。

  院子里忙活的声息还未停歇,外面厅里的火光顺着棉布帘子的缝隙进来,隐隐还能嗅到纸钱烧化的烟灰味儿。

  只有里面这间内室是静的。

  灯已经全熄了,窗外的夜光和帘缝间溢出的光交织在一起,又漫散在这片黑暗中,杳无踪影。

  杳寂中,几声磕响混杂在朔风卷动枝杈的窸窣声里,既隐秘又凸显无疑。

  纱帐内貌似沉睡正酣的裴玄思轻挑了下唇角,双眸立时睁开,没有一丝怔迟,也不见意态朦胧,手上轻快地揭被撩帐起身。

  但下榻之后,他的动作便稍缓下来,拖着那条受伤的腿,走向窗口。

  外面的磕响一阵接一阵地传来,愈来愈显得急切,但每次都只有三声,简单而清晰。

  裴玄思不急不躁,仍旧僵直地挪着那条腿向前挪,半晌才用这种怪模怪样的方式走到窗前,伸指提起销子,扯下塞缝的棉布,推开两扇不大的木牖。

  寒风猝然涌进来,立时吹得衣衫鼓荡凌乱,连背后的纱帐也跟着扭蛇般飘舞起来。

  他被风劲顶得微微狭眸,散发飘扬,却任由沁骨的寒意拂掠在身上,习惯了似的仍像平时那样挺着胸膛,昂然伫立。

  侧眸瞥过去,左边那扇木牖旁有一道比夜色更深的黑影,半截处却坠着块白玉似的牌子,上面隐隐还有金文篆刻。

  裴玄思微撩的唇角向上掠起:“前辈果然是守时守信的人,说来便真的来了,我还道今夜要空等了呢。”

  “可裴公子却叫人敲窗敲得心焦,若再多待片刻,老朽便只好自己冒昧进来叨扰了。”窗边的黑影同样“哼”声轻笑。

  两人各自打诨似的“交锋”了一阵,算是寒暄过了。

  “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还望前辈海涵。”

  裴玄思嘴上致歉,却是一副轻描淡写的口气:“如今这个局面,又是这般天寒地冻的时节,若没有要紧的事,自然也不敢把前辈从热炕头上请到这里来。”

  “呵,老朽这十年来辗转各地,餐风露宿,从来就不知道热炕头为何物,哪比得上裴公子香榻软衾,还有绝色美人作伴。”

  对方也阴阳怪气的回了一句,跟着便肃声起来:“罢了,有什么事,快说吧。”

  这话里讽味十足,裴玄思眼中却丝毫不见冷色,听到“美人作伴”四个字时,脸上反而笑意更浓。

  不过,究竟是正话要紧,这时候不再闲扯,当下也正色起来。

  “前辈卧薪尝胆,为故太子殿下恪尽臣节,为得匡扶社稷,奉还正朔,我也盼着天日昭彰,讨还血债,眼下时机已成,这盘棋终于到了反击该进招的时候了。”

  “哦,你有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窗边苍老的语声陡然显出兴致,又带着几分疑惑和戒备。

  裴玄思不紧不慢,目光饶有兴味的望着屋后那几株高大的枯树,上面落光了叶子的枝杈越过院墙伸向天空,横在那轮将圆的月上,莫名像把它切割的支离破碎。

  “若想奉还正朔,要除去的,一是当今圣上和太子,二就是潞王一脉。如今宫里对潞王府已经起了猜忌,只须再加把火,说不准不必咱们动手,就能将它连根拔起。”

  窗边的人像是不以为然:“这个老朽当然明白,可这把火怎么加?裴公子有了潞王谋反的铁证,还是像上次似的,让老朽和手下兄弟再拼着性命去‘栽赃’一回?”

  “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裴玄思向前靠了半步,贴近左边那扇木牖:“潞王府与北方的猃戎人早有勾连,我已在北境边镇安排了人,一两战过后,那帮胡虏必然坐不住了,潞王府更不会坐视不理,那时候便精彩了。”

  窗边的人恍然大悟:“只要咱们拿到潞王府里通外敌的证据,这条罪状便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正是如此。”

  裴玄思高深莫测的一笑:“关内关外传递信息,刺探虚实的事,前辈自然当仁不让,只要罪证到手,剩下的便交给我了,京里这边包保更加精彩。”

第63章 夜来雨 杀裴玄思,夺他所爱

  夜半三更, 风越来越大,一阵阵从江面上席卷而来,将整座岛上到处都是鬼哭狼嚎似的呼啸。

  东阳书院的厢舍远离水道, 又在屏障似的山崖背后,风势几乎全被挡在了外面。

  月光清淡, 照着那几溜静悄悄的联排平房, 半透的高丽纸映着树影摇颤,老旧的窗扇磕碰出轻响, 倒像是哄人入眠的节拍。

  床榻上人影翻动,辗转反侧停不下来, 用棉衣抱住头脸, 整个人埋进被窝里, 似乎怎么也没法耳根清净。

  又过了半晌,他终于忍不得了,把外氅往身随便一裹, 起身点起灯, 坐到书案前, 铺开纸笺, 研好墨, 略略酝酿了下, 便落笔如飞。

  身后“哐”的一响, 窗子应声而开,寒意立时随风涌了进来。

  肖缙云背心悚然一震,还没等回头,两道人影就蹿了进来,左右站在他旁边。

  “你们两个是勾魂无常么,别再死盯着我了成不成!”

  他沉沉叹了口气, 怫然不悦地捶着案子。

  那两人全然不理会他如何发脾气,其中一个目光垂向书案,瞟着纸笺上那行尚未写完的字,眉头立时凝成了疙瘩。

  “自请退学……好端端的,世子这又是闹什么?如今这局面,京畿一带既安全又能避开耳目的地方,除了这岛上的东阳书院,还能有哪里?”

  “与我何干!”

  肖缙云忿声怒吼,把手中的笔狠狠摔在地上,起身坐到床榻上:“反正这回堂考我也没上榜,已经归入末流,下个月若还是这样,照规矩便要被裁汰,与其到时候叫人赶出去,还不如自动退学,给自己留几分颜面,要你们多管闲事么!”

  左边那人眉头蹙得更紧:“隔墙有耳,世子莫要高声。”

  “怕什么,你们不是有本事么?就算让人听见了,也尽可以带着我跑,正好离开这里,要不然你们索性把我丢下,自己走了也成。”

  肖缙云“哼”声不屑,破罐破摔似的往榻上一躺。

  “世子不在乎,难道也丝毫不顾及有养育之恩的肖寺卿如何自处么?”

  头顶的声音洪钟似的撞在心坎上。

  肖缙云浑身一震,脸上的不耐和愤懑颓然消散,愣愣地望着房顶孤悬的横梁,默然没了声气。

  两人见他老实下来了,互相递了个眼色,这回换作右边那人走上前。

  “世子尽管放心,秦山长正是咱们自己人,不管什么规矩也断然不会真用上,这回不过是督导世子用心习学,将来做个有道明君而已,不必过分放在心上。”

  另一人接口跟着帮腔:“是啊,眼下才是月初,下次考堂要到年关之前,以世子真实才学,只要修心静气,抛出杂念,不说拔得头筹,占个三甲的位子还是稳稳的。”

  肖缙云躺在榻上瞥着那两个一刻不肯放松,仿佛怕他随时飞走的人:“见天里对着你们二位,除了上课,连人都见不得,还不够我修心静气,抛出杂念?”

  他说着反话“呵”笑,随即扭过头去:“想叫我安心听你们的也行,除非……你们现在告诉我姜家娘子的下落。”

  这话一出口,对面两人立时沉了脸。

  “世子怎么又提这个,大事未成,却沉溺女色,这是大忌……”

  其中一人忍不住正色规劝,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暗中拉住。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只要不因小失大,就没什么了不得,何况姜太傅的千金乃是倾国倾城的人间绝色,谁见了都难以忘怀,世子念念记在心里也是人之常情嘛。”

  一反常态的话锋让肖缙云不由一怔,目光又转了回来,疑惑不解地望过去。

  只听那人又道:“世子中意姜太傅的千金,臣觉得无伤大雅,还是天作之合,待匡扶正朔的大事成就之后,索性便选在身边,碍着曾经婚配过,正宫皇后做不得,六苑妃嫔还是能有个位置的。”

  “不,不,不!她那样瑶池仙女般的人物,怎么能屈居侧室,必然要做正宫娘娘的!”

  肖缙云急急忙忙地纠正,一骨碌从床榻上坐起来,话音未落便察觉上了对方的话套,登时闹了个满面通红,尴尬无比。

  先前说话的人看着他那副面红耳赤的样儿,眼底闪过不悦,轻咳了一声,接口继续道:“那也不是不成,世子登基之后鼎力革新,涤残去秽,只要做得干净,从前的事就算记得也无人在意,到时候怎么安置她,还不是随自己高兴么?”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肖缙云顾不得难堪,红着脸连连摆手:“我……我喜欢姜家娘子不假,可……我不是要她做我的皇后,我只是说……说,她做皇后是理所当然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哪有一点配得上她。”

  这自甘低下的口气,让对面两人脸色更不好看了。

  一直说话的人忍着不豫,清了清嗓子道:“世子是皇家嫡系血脉,人中之龙,想要什么女人不是易如反掌,就算不愿,只要稍稍用些手段,叫她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知道入宫伺候世子乃是天大的造化就对了。”

  “那怎么成……像她这样的美人,应该敬重才对,岂能如此亵渎。”

  肖缙云仍旧摇头,闷声自语,眼中却又闪烁着光芒,忽然目光上扬:“照你们说,我真能有缘跟她在一起么?”

  见他眼含期待,显然多多少少把之前的话听到心里去了。

  那人连忙趁热打铁:“那是自然,等世子登位之后,还不就是一道诏书的事么?所以世子只须忍一时相思之苦,待大事成了,这点小小念想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嗯,有理……我当了皇帝,有什么事做不成……”

  肖缙云又是喃喃自语,眼中却盈起前所未有的兴奋,紧攥的双手也颤抖起来,但很快,脸上又现出担忧之色。

  “我知道……她跟裴家公子青梅竹马,还成了亲,两人到现在也是谁也放不下谁,她心里根本装不下我,就算把人留在身边,又有什么意思?”

  “这事,也尽可以放心。”

  那人跨前半步,低声道:“不瞒世子,眼下与咱们里应外合的正是那裴玄思,这人飞扬跋扈,骄纵得紧,日后功高震主,必然是个祸患,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能轻举妄动,等世子当政之后,必然是要除去的,只要手脚做得干净,就没什么后患,至于女人么,了不得伤心几日,时候一长也就忘了。”

  肖缙云听到这里,愕然不忍地嘬起牙:“他弃暗投明,有功于社稷,将来应该好好封赏才对,怎么能伤他性命,再夺他所爱呢?这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不成,不成。”

  他连连摇头,却没发觉对面的人眼色已经颇为不耐。

  “成大事者,岂可有妇人之仁?为了祖宗基业,为了故太子殿下,更为了千秋万世的太平,世子必须当机立断,绝不能有半点犹豫,让十年前那场惨剧再重演一次!”

  肖缙云只是摇头不语,也不知道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好半晌才倏然抬头:“罢了,别的话以后再说,我现在不想听,你们哄我哄了这半天,到头来还不是肯说她的下落,那……那传封信总成吧。”

  他说着便不管不顾的起身回到书案前,开始奋笔疾书。

  那两人见他还是满心迷恋,全然只顾眼前,刚才费了半天劲,几乎成了对牛弹琴,不由面色铁青。

  可又坏了他的心气,又使性子闹起来,弄得不可收拾,只好冷眼袖手站在一旁,等他洋洋洒洒的写完,才拿了信翻窗而去。

  悄悄走出厢舍,风声陡然劲烈起来,野兽咆哮般飕飕卷过耳畔。

  先前一直没说话的人愤然哼道:“今晚你该瞧清楚了吧,世子这般软弱,又不知轻重的心性,将来怎么继位为君?以后天下又该什么样子?咱们苦熬这十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别再说了!”另外那人横眼一瞪,自己也喟然长叹,“就算是错,这条路也要走到底,否则不光对得起故太子的知遇之恩,更对不起咱们自己这十年光阴!”

  说完吩咐对方留步守着,自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穿过前头那片林子,便是尽头的山崖,正要纵身跃下,蓦地里一股凉风斜刺里袭来。

  他闪身避开这下偷袭,鼻中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脑中当即一阵晕眩,醒觉不妙的同时,赶忙摸出怀里那封信揉皱了,囫囵塞进嘴里。

  一身紫袍的人影飞蹿到面前,鹰爪般的五指一把捏住脖颈,将他整个提在半空。

  “你,你……你用毒……”

  “呵,不错,这招本来要预备对付裴玄思的,今晚先拿你试试鲜。”

  “深更半夜的,赶这么急,来,让本大将军瞧瞧,肖缙云让你送什么出去。”

  薛邵廷冷笑着,拇指和食指向上捏住下颌,迫使那人张开嘴,跟着探进手去,将那封半截咽进喉咙里的信又提了出来。

第64章 芰荷香 阿漓,你不会是有喜了吧!

  夜色渐去。

  前院的法事道场终于散了, 整宿未停的鼓钹诵经忏声沉寂下来。

  寒风鼓荡着接连成片的旌幡、白绫,再将抛撒的纸钱漫天卷起,纷扬如雪般随风飘向后院。

  天色将明未明, 檐头下那串应景的白皮风灯倒先熄了。

  隔门的厅内,供桌上的长明灯已经快到油尽的时候, 四下里一时比夜间还显得昏暗。

  姜漓跪在火盆边的蒲团上, 双手合十,泥塑般纹丝不动, 只有口唇微微开合,默声念诵着经文。

  灯芯渐渐低垂, 像时候久了也疲惫难支, 火苗散映着昏黄的光, 将她光致洁白的脸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韵,但仍旧看不出丝毫暖意来。

  通廊里脚步声促促地响起。

  很快,府里的老家院就跨过木槛从条门进来, 没等走到跟前就看到她眉心泛紫的红印子, 心下不忍的叹了口气, 打着躬低声劝道:“老奴叫人在前头预备了朝食, 少夫人多少用一些, 好去歇着吧。”

  姜漓迟迟地睁开眼, 许是跪得久了, 人有些木讷,转眸看他的神情微显怔懵。

  “几时了?”

  “刚进辰时,天亮了,今日已经是第三天,少夫人要是再这么整夜整夜地守着,身子便真要熬坏了。”

  老家院看着她疲惫无神的脸色, 咂嘴连连摇头,伸手就要来扶。

  姜漓刚才静心诵经时还不觉得,现在却感到脑中那股昏沉劲越来越重,但还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

  “超度最重心诚圆满,我这里还有小半部<地藏经>没诵完,若是缺省了便前功尽弃,对逝者也是大大的不敬,老家院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等稍时做完了这一课,自会去歇着。”

  略顿了下,又吩咐道:“三天停灵之期要到了,明日大殓存枋是最要紧的事,我和你家公子都不能在旁露面,所以,还是只能辛苦你老来操持,别的不多说,千万别误了时辰就好。”

  老家院塌腰应了声“是”,听她想得周到妥帖,事无巨细的交代,眼中不由泛起泪花:“老太君当初那般恶待……少夫人不光不记恨,还如此仁孝,真是……真是世上难找的菩萨心肠……”

  姜漓有点听不得这样的称赞,微蹙了下眉,淡声打断他:“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我这么做,一来是先前答应了府上张二公子,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二来么……你家公子如今还在养伤,诸多事情若要亲自来甚是不便,我索性……嗯,暂时替一替他,也算还了上次相救的情了,绝没有别的意思。”

  她一本正经,把理由摆得冠冕堂皇,面上让人听不出一点破绽。

  那老家院毕竟迎来送往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察言观色,从那貌似沉定却又忐忑的眼神中,便知道多多少少有些言不由衷。

  当下也不说破,又劝了几句,见她执意要有始有终,只好叹着气往长明灯里添足了酥油,然后恭恭敬敬地从条门退了出去。

  姜漓重又阖上眼,继续默诵那部《地藏经》。

  只念了几段,脑中昏沉的感觉就愈发显得重起来,到后来连那些熟印于心的经文都开始错乱起来。

  她也知道自己这点精气神已到了极限,但还是强撑着把那半部经文念完,又在火盆里化了一提纸钱,才吃力地扶着供桌站起来,拖着步子迤迤从后门走出去。

  大约是为了散香火气,内廊里的窗半敞着,晨间的风在狭窄的通道里拂掠,寒意逼人,透进袄子里,顷刻间上上下下传了个遍。

  姜漓不由打了寒噤,只觉那股冷劲儿顺势窜入脑中,登时一阵晕眩,赶忙扶着墙稳住身子。

  她隐隐觉得不妙,靠着墙自己把手搭在腕上,很快觉出脉象弦丝般又细又沉,是积劳过重,神气不足,又受了寒的症状。

  这样子若再到外面见了风,十有八九真要大病一场,到时不光自己难受还徒惹麻烦。

  寻思着还是叫人熬碗姜汤来驱寒,再写个方子调理。

  姜漓只觉下唇干得发疼,有意无意将那股淡淡的咸腥抿进口中。

  血的味道半点也不好,她懵懵然转过身,想回到厅里,却发现站了这一会儿,两条腿又沉又木,半晌才迈开步子。

  脚下虚浮的像踩在软垫上,只能一点点向前挪,胸口不知堵噎什么东西,不住向上涌。

  她扶着墙勉强走了几步,那股烦恶已经顶到了喉咙口,终于压制不住,张嘴就哕了出来。

  踉跄前倾的身子倏然被揽住,有只大手虚空着掌心在背上轻拍。

  姜漓一怔,吐出淤塞在嗓间的东西,回眸便迎上裴玄思忧急的目光。

  “你怎么了,觉得哪里不舒服?”

  “你出来做什么?你那伤……见不得风的。”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言罢又默然相望,澄澈如水的眼中都是真挚的关怀。

  “不怕,这点伤已好的差不多了,老躺在房里才真是难受,出来见见风反倒清爽。”

  裴玄思温然一笑,解下外袍就要往她身上裹。

  “不成,你快披上……”姜漓虚软无力地推着他的手,“伤得那么重,再染了风邪,引出旁的症来,你……你是不要命了么?”

  情急之下,声音竟然粗哑干涩,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裴玄思转了转眸,狡黠地挑起眉:“那,干脆就一起披着。”

  话音未落,也不等她答应,便顺势一裹,将那娇柔的身子合衣揽进怀中。

  厚重的外氅内衬软绒绒的,带着他炉火般的体温,瞬间驱散了全身的寒意,熟印在嗅识中的薄荷气紧随而至,随着鼻息渗入脑际。

  “你怎么能这样……”

  姜漓哪料到他会借故占便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叫他得逞了。

  她心里明明知道不该如此亲密,可现在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似乎也没有起别的念头,于是默然别开眼,避开那两道目光。

  裴玄思满意地瞧着她脸上褪去抗拒之色,耳根泛起红晕,又见那双俏目中满含的血丝,才隔了一天半日,便眼看又清瘦了两分,不由心头一痛。

  “阿漓,这些日子实在太辛苦你了。”

  他疼惜地抬袖帮她抹去唇角的残涎,余光瞥着地上那滩寡淡的呕吐物,蓦然又念头一转,冲口道:“阿漓,你不会是……有喜了吧!”

  这话让姜漓针刺似的一颤,立时把眼横了过去:“你瞎说什么呢?”

  裴玄思像没听到似的,双眸光彩熠熠,其中交杂着兴奋和喜悦,笑容不由自主地在唇角绽放开来。

  没来由的神气委顿,刚才还吐成这个样子,难道不是有喜的征兆么?

  经过那晚至死难忘的缠绵,他和她早有了夫妻之实,到现在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这事不用怀疑,定然是错不了的。

  “怎么是瞎说,这事可马虎不得,保险起见,回头差人暗中请义父过来替你瞧瞧,可千万别出了岔子。”

  听他自说自话,像已经认定了似的,还公然随着她称呼起义父来了,姜漓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他不会知道那晚之后,她就毅然喝下了避子汤绝了后患,断然不会有身孕。

  而现在,他身子伤成了这副样子,肾气无法复原,往后也难能再有子嗣,自己还懵然不知,以为伤好后还能跟从前一样。

  想想他无子送终的凄凉,也实在是可怜。

  姜漓不由心中暗叹,转念又想,既然都已经和离了,他将来有没有儿女,关她什么事?难不成还盼着跟自己扯上关系么?

  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怪怪的,赶忙咬唇正色道:“请义父做什么,根本没有的事,你别乱猜疑……我刚才自己把过脉了,不过就是有些疲累,又受了点寒,胃气上逆,才呕出来而已,哪有别的缘故。”

  裴玄思愣愣地听完,神色间十成里八九成仍是不信,尤其瞧见她双颊飞起的红霞,更是眼神玩味,当下笑吟吟地点头:“好,好,好,不管怎么说,身子不舒坦,就得赶紧歇着,来,咱们走。”

  言罢,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姜漓惊得花容失色,刚才两人裹在一件衣服里就已经够逾礼的了,现在这般亲密的架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迎面叫人撞见,往后还能容她说得清楚么?

  “裴玄思,你别这样,放手……快放下我……”

  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在他怀中恣意挣扎起来。

  裴玄思毫不在意,由着她挣动拍打,自顾自地拖曳着步子向前走。

  姜漓看不见身下,但也很快觉察到他的异样。

  那条伤腿显然使不上什么力气,几乎是直挺挺地拖着向前挪,连自己都仿佛能觉出伤口牵动的痛楚,不自禁地替他觉得艰难。

  她心头一软,当下不敢再强挣了,软在他怀中,有意无意把脸埋在那坚实的胸膛上。

  裴玄思没有垂眼看,紧紧抱着那终于安静下来的火热娇躯,仿佛拥有了这世上最贵重的宝物,半点也不肯放松,脚下虽然僵滞不畅,却坚实稳重,一步步走得越来越快。

  回到后厅,再转进内室,沿路没有遇见一个人。

  姜漓暗地里松了口气,正想让他放自己下来,裴玄思却径直走过去,将她放在了床榻上,紧跟着自己也坐到旁边,挨着身子俯近。

  她悬着的那颗心立刻紧起来,不知他又想怎样。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仆厮叫道:“禀公子,那……那个昌乐郡主来了!”

第65章 倚晴空 京里人就爱搞事

  裴玄思坐在四轮车上被人推到前院正厅时, 徐允贞正真模真样地在棺木灵位前进香,身后宫人仆厮,还跟着十来个身着公服官带的人, 显然都是潞王府一党的朝臣。

  他睨着那张藏在面纱后的脸,攒在胸腔里的火立时顶到了天灵处, 每一处发根都燎得发烫, 双手在袖筒里紧攥成拳,指骨节节脆响。

  若不计利害, 这些人在他眼中和蝼蚁没什么两样,举手间就能碾死在面前。

  但他毕竟不是一时冲动便热血上涌, 意气用事的人, 暗自忍下这口气, 看对方进完了香,才示意身后的仆厮推车过去。

  “臣见过郡主,多谢郡主屈驾吊唁家祖母, 臣实在愧不敢当。”

  “这说的哪里话, 虽说三书六礼还没成, 可圣上赐婚的诏书可是写得明明白白, 本郡主怎么也算是裴家没过门的媳妇, 来祭一祭老太君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徐允贞盈盈转身, 上下打量他:“哟, 上回见你还躺在榻上人事不知,今日居然就精神了,这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还是被哪个称心可意的人儿伺候舒坦了?”

  这话里带刺,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才兴师动众地找上门来。

  裴玄思坦然不惧, 淡着脸拱手:“郡主说笑了,臣的身子自己有数,这点小伤自信还没什么大碍。”

  “有数?没大碍?呵,你这样子可不像哟,我瞧着好生心疼呢。”

  徐允贞阴声腻语,脸上忍俊不禁,背后那些同党朝臣也都拿各色各样的眼神瞟着他,若不是在灵堂里,恐怕早就幸灾乐祸得笑成一片了。

  站在最前面的人暗中觑着脸色,当即恭敬道:“郡主日日念着裴军使,总这么悬着心不是个办法,微臣窃以为裴军使身为潞王府仪宾,今后就不可再担当戍卫、警跸之类的差使了,不如趁着这次的伤,索性便脱了掌兵的职役,待伤势大好之后,再请郡主请旨赐封官爵,如此裴军使不必再以身犯险,郡主也不必再牵肠挂肚,日日在王府中做一对神仙眷侣,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话刚说完,旁边纷纷附和着点头称“是”,接着又有人接口道:“此议甚好,裴军使现下多有不便,微臣等愿意代拟奏疏,呈递圣上。”

  徐允贞蹙眉“啧”了下唇,貌似为难:“你们说得都没错,可照他的性子,若是猛然间手上没兵可带了,只怕一时还真受不得这份清闲呢。”

  先前那人立时跟声道:“这有什么受不得,戎马沙场不过也是为了博取功名,如今功名利禄已摆在面前,还计较那些做什么?裴军使是人中俊杰,自然不会辜负郡主的一番苦心。”

  “嗯,倒是这个理。”徐允贞深以为然地点头,视线冷然带笑地转回裴玄思身上,“仪宾,你说呢?”

  裴玄思瞧着这群你唱我和的人,不由暗笑。

  好么,短短几句话之间就削夺兵权,让他成了没牙的老虎,再送进潞王府里当病猫圈着,里里外外“安排”得妥妥当当。

  可是,会有这般容易么?

  他抿唇微挑,脸上毫无异样,反而一副如释重负的轻松:“不瞒郡主,臣近来还真起过这个念头,既然郡主也有这个意思,诸位同僚又情愿代劳,那便再好不过,臣索性就放心专候圣旨了。”

  说着,就朝她身后致谢似的抱拳。

  这副顺顺从从,还满不在乎的样儿,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依着他的脾气,断然不该如此轻而易举就被镇住,莫非其中藏了什么玄机?

  众人一时有些愣,徐允贞也满眼狐疑,盯着他瞧了半晌,鼻中轻哼:“那好,就这么定了,哦,听说后进厅里也摆了令堂,当初我来贺喜老太君受封诰命的时候,两人还在那里面说了好一阵子话,唉……现在想起来,少不得叫人感叹世事无常了。也罢,今日既然来了,无论如何都得去瞧瞧,才算圆满。”

  她说着,便自顾自地转向厅后,走出几步,见他原地未动,故作怨中含冷的斜眸道:“仪宾,这可是裴家,你不在旁边陪着,就不怕本郡主走错了地方么?”

  话往外一撂,里面暗藏的刀锋却已经招呼到身上了。

  裴玄思早料到她会这样,瞧着那副急怒难耐的架势,不由好笑,比手说声“郡主请”,便示意背后的仆厮推动四轮车跟上。

  徐允贞见他好整以暇,丝毫没有心虚迟疑,拂袖快步走向连廊,目光一路在各处逡巡,眼底积聚的怒意越来越沉不住。

  来到后院,她没让随行的宫人再跟着,一个人推开门,硬生生闯入厅里。

  等裴玄思被推进去,仆厮还没把门掩好,她便瞪着眼回身怒道:“姜漓那贱人呢!你到底把她藏在哪里了!”

  忍了这半天,终于装不下去,露出真性来了。

  裴玄思自己转着车轮往边上挪了挪,不紧不慢:“郡主不是来吊唁老太君的么,怎的问起不相干的事来了?”

  “住口!你少装模作样,我已经知道了,姜漓就在这里!”徐允贞阴恻恻地“呵”笑,“算你聪明,能想到把她藏在家里,还真是没想到,你的狗胆居然这么大。可是,哼,你以为这样就天衣无缝,万事大吉了么!”

  裴玄思暗地里在思忖,一时想不出是哪里泄漏了风声。

  这时对方已经把话挑明了,他仍旧装着糊涂,讶然不解道:“郡主这是听信了什么传言,我和她已奉旨和离,若还放在身边就是抗旨欺君,这罪过谁吃得起……”

  “放屁!”

  徐允贞扯开嗓门吼得声震屋宇,血红着一双眼,兀自压不住那股火,怒不可遏地一脚将烧纸钱的火盆踢翻,里面残余的灰烬撒得满地都是。

  “裴玄思,你当我是傻子么!一点凭证都没有,就白白找上门来诈你?”

  她脸上的面巾一起一陷,□□,哼声冷笑:“实话告诉你,东阳书院里有人酸文假醋,写了封书信给姜漓,指明送到你这里,呵呵……没想到吧,你那个小青梅早不知道跟多少男人纠缠不清了,枉你还像宝贝一样把她捧在手掌里,藏在心尖上。真是好笑,哈哈哈……”

  裴玄思的目光从翻倒的火盆上陡然一转,杀意森森,攥在袖筒里的拳头抻开五指,掌心顺势劲力倾吐。

  无形的气浪在身下翻滚,转瞬便喷薄而起,四下涌动。

  徐允贞还在大笑不止,蓦地里一股风从背后袭来,直戳在后颈上。

  她立时噎了声,不自禁地回头去看,冷不防又一阵更大的风卷着地上的纸灰,迎面灌了一头一脸。

  她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吓得惊叫起来,慌忙扑打着灰烬逃到日头晒在地上的斑影里。

  “你……你捣得什么鬼?”

  徐允贞瞪着他责问,眼角却怯怯瞟着供桌上摇曳的长明灯和诡异晃动的灵牌,声音也在发颤,兀自不信光天化日居然会生出这种邪□□。

  裴玄思微微侧着头,冷眼斜睨:“臣也奇怪,老太君着急显灵,怎么就冲着郡主来了?该不会……”

  “你别瞎说!”

  徐允贞厉声打断,眼中的恐惧立时又深了几分。

  突然间“哐”的一响,那只火盆竟然不扶自正地翻了过来。

  风声猝然又起,把满地散碎的纸灰卷得上下翻飞,打着旋儿扑向她。

  徐允贞惊声尖叫,这回吓得腔调都变了,抱着脑袋夺门而出,没留神月台下人影幢幢,迎头就撞在一个人身上。

  对方“啊哟”一声痛呼,“咝咝”的抽凉气:“天老爷,郡主这是怎么了?着急忙慌的,咱家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这般捶打。”

  徐允贞也撞得七荤八素,被旁边的宫人上前扶住,才勉强站稳,看清对方是圣上身边的老近侍,不由一愣,抚着额角尴尬道:“这……刚才有只虫子飞到身上,我一时吓慌了,没瞧见公公……”

  “嗨,老奴岂敢让郡主赔罪,可是……这时令还有飞虫?刚才那架势,咱家还以为郡主遇上鬼了呢。”

  那老太监撇了撇嘴,迎着被仆厮推门的裴玄思走上台阶,人已换作笑脸。

  “哎呀,好了,好了!裴军使的伤终于有起色了,咱家这几日一直悬着心,吃不下,睡不着的,生怕出什么岔子,现在看你这气色,咱家也就放心了。”

  “多承公公挂怀,玄思惶恐。”

  裴玄思恭敬称谢,作势便要强撑着起身。

  “哎,免了,免了。”那老太监赶忙扶着坐好,丝毫不摆架子地在他肩头轻拍,“上回不是说了么,裴军使如今跟咱家是一家人,既然如此,那就不说两家话。今日老奴来,除了为府上老太君的丧事致祭外,嘿,还有道旨意要宣。”

  他眨眼一笑,随即直起腰,朗声道:“上谕,神策军使裴玄思不顾己危,舍身救护朕的股肱近侍,精忠之诚凛然,着伤愈后仍领本职,加封武宁节度使,钦此。”

  旨意宣完,裴玄思趁着谢恩的当儿暗瞥了一眼,见那几个潞王党的官员面面相觑,一个个目瞪口呆。

  之前这些人还你一眼我一语,“安排”下削夺自己的兵权,没等回去写奏本请旨,加封他的诏命倒先来了,想想都觉好笑。

  缓过神的徐允贞铁青着脸,目光怨毒地使了个眼色。

  身后的人立时会意,上前大声道:“公公且慢,这裴玄思蒙蔽圣听,强行劫走姜太傅家的千金,关押在府里,居丧期间暗中行苟且之事,大逆不道,公公应即刻回宫禀奏,请圣上收回封赏,按律论罪!”

第66章 花梢红 裴玄思,你搞什么鬼

  之前还只是笑里藏刀的威逼, 这会子终于恼羞成怒,要置人于死地了。

  前头那个话音刚落,立时就有人“义愤填膺”道:“收回封赏论罪?岂能如此轻巧, 裴、姜两家亲断义绝是陛下的旨意,郡主与裴军使大婚也是陛下的旨意, 朝野皆知, 如今裴军使强掳姜太傅千金,软禁在家, 这是公然违旨,欺君罔上, 与原妻藕断丝连, 悖逆夫德, 是对郡主不敬,如此十恶不赦的大罪,不即刻押入天牢, 交三法司拟定大辟之刑, 还等什么?”

  “不错!欺君之罪, 百死犹轻, 没什么话好说。”

  又有人把手一扬, 顺势接口:“不过, 我以为还有件事应当查问清楚才行, 姜太傅的千金究竟是真被掳来的,还是自己心甘情愿,这一点至关重要,假如他们两个余情未了,同流合污……呵,那只处置一个, 却姑息另一个,成什么道理?到时如何正官纪国法,又否则如何为郡主讨还公道?”

  其他潞王党的官员没抢到先,当即争先恐后地围上来,有的附和,有的鼓噪,霎时间群情激奋,叫得一个比一个卖力,生怕自己嗓门儿小了。

  到底是读书人,嘴皮子比刀剑还厉害,凭着口水都能把人淹了。

  可是,就跟之前妄想削夺他的兵权一样,会有那么容易么?

  裴玄思不由好笑,眼角瞟着身边那堵“挡风的墙”,更加坦然不惧,脸上却故意摆出勃然变色的样子,冲那老太监恭敬抱拳。

  果然,那声“公公”才刚叫出口,对方就丢了个“不必着忙”的眼神,转身扫视着月台下那帮跳脚骂街似的人,啧声咂起嘴。

  “瞧瞧,瞧瞧,人家这里丧事都还没办完呢,灵堂之外就吵吵成这副样子,成什么体统?诸位大人若再如此没个顾忌,咱家回宫复旨的时候,可就不知该怎么在圣上面前回话了。”

  一开口明着是在规劝,到后面话头里刀锋就露出来了。

  下面的人只觉一阵凉风拂过脖颈,心头无不凛然,当即都住口噎了声。

  那老太监浮尘一翻,搭在手臂上,冷沁沁的目光依旧在众人身上打着转。

  “万事抬不过个理字,诸位大人一个个说得热闹,可曾在这里见到姜太傅的千金了?谁倒是能把人领出来,叫咱家瞧瞧,总不能全由着一张嘴,含血喷人吧?”

  这是挑明了向着裴玄思说话,可又叫人无从反驳。

  底下众人正面面相觑,不免都望向近旁树下那架被宫人内侍簇拥的小抬舆。

  徐允贞被扶过去坐了这一会,吓得泛青的脸色已经缓过来了,这时却默然垂着眼,一副泫然欲滴的样儿,等所有的目光都汇拢过来,才凄声道:“我自幼养在宫里,也算是公公眼瞧着长大的,唉……那时有公公的照拂,没受过半点委屈,我一直记在心里,如今不在宫里了,我的委屈,公公是不是就不再管了呢?”

  听她绕着弯地敲打,那老太监两道斑白的眉皱了下,拱手道:“多谢郡主,这么些年了还念着咱家的好,嗨……咱家不过就是个天家奴婢,郡主在不在宫里,奴婢看来都是一样,只不过……”

  “好,有公公这句话就成了。”

  徐允贞不等他说完,就从怀里摸出一张又破又皱的纸笺,随手向前递:“这是东宫六率的薛大将军亲手截获的,请公公先过个目吧。”

  旁边的内侍接过去,弓着身子快步走上月台。

  裴玄思看着那信笺被送到那老太监面前,冷意在眼底沉积。

  于他而言,即便这上面透露了些许只言片语的所谓证据,也不足为惧,至于信里写了什么,他更是毫无兴趣。

  唯一让他憋不住心头无名火起的是,除了薛邵廷,外面居然也有人惦记着姜漓,而且还偷偷摸摸地拿书信寄情。

  够这副胆子,又有人甘冒风险愿意替他奔走传递的。

  东阳书院里上上下下,谁有这个分量,压根就不用猜测。

  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身份,跟地沟里的耗子差不多,老实呆着尚且怕被揪住了尾巴,这个肖缙云浑头浑脑,胆子却堪比天大,竟然肆无忌惮地把手伸到眼前,跟他争抢起来了。

  这是活腻了,真把自己前朝余孽的名头太当回事了么?

  站在旁边的老太监哪知道裴玄思暗地里转的什么念头,只瞧见他眼中喷薄欲出的怒火,别说慌乱,连一丝紧促的都没有,心下立时更有底了,接过那封信,虚眇着眼从头扫了一遍,坠耷的嘴角不由撩起。

  “这封信怎么了?咱家瞧着也平常啊,读书人么,往好里说,哪个不盼着风花雪月,以为自己是多情种子?难听些,可不就是癞蛤蟆看天鹅,痴心妄想么。”

  徐允贞像是料到他会不以为然,也不疾言厉色,缓声淡气道:“起初我也这么想来着,以为就是个读不进圣贤书的,满脑子被女人那点事塞住了,可这送信的人就不一般了,已经查实是当年故太子的旧党余孽,宫里几次行刺都是他们干的,这帮犯上作乱的亡命之徒,却甘心受人驱使,传一封貌似无聊的信,呵……这个写信的人究竟是什么底细,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吧。”

  那老太监听到这里也纠起眉:“这,该不会……”

  “事情还没传到宫里,所以公公尚不知情,听说那个写信的没抓到,被人舍命护着逃了,眼下东阳书院已经进出不得,从上到下正人人过筛子似的查呢。”

  徐允贞摇头喟然叹气:“抓捕反贼什么的有人去管,本郡主关心的是自己的仪宾,那伏诛的反贼说,这封写给姜家娘子的信是要送到裴府来的,什么缘由,就不用说了。薛大将军当时亲耳听到,总不会有假吧?唉……本来我也是为难得紧,抱着一丝念想,盼他能心存良知,悬崖勒马,如今闹到这个地步也说不得了,总不能暗中包庇,让他做个有负圣恩的逆臣吧。”

  她一副既心痛又失望的样儿,话却说得正气凛然。

  底下那些潞王党官员瞅着架势,立刻来了精神,当即就有人大声道:“好!郡主深明大义,无愧宗室光明磊落之风,裴军使私藏原妻,欺君罔上,还大有勾连前朝反贼之嫌!这回没什么好抵赖了吧。”

  话刚说完,一票人就随声附和。

  群情激昂之下,那老太监也面色疑虑为难起来,转向裴玄思挤弄着眉眼:“裴军使,这些事究竟有没有,当着咱家的面,你不妨说出来吧。”

  果然,“交情”这两个字,一到要紧的时候,看着风向不对,真假深浅就试出来了。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裴玄思不着痕迹地朝对面敞开的垂花楹门瞥了一眼,叹口气,摊手苦笑:“公公明鉴,别说前朝反贼,就是东阳书院,玄思也早没半点来往,这封信是谁写的,谁送的,前因后果,我一概都不知情,这分明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却叫人从何说起?”

  见他茫然无从分辩,那老太监咂着嘴,眉头皱得更紧,压声不悦道:“裴军使,咱家可是好意提醒你,欺君谋逆的罪名不是闹着玩的,单凭一句‘不知情’,咱家就是有心帮忙,圣上也决计遮掩不过去啊。”

  裴玄思抱起拳,依旧不紧不慢:“多谢公公提点,但玄思自问襟怀坦荡,绝无欺瞒,无论到哪里都是这句话,至于在圣上面前,公公尽可以照实回话,大可不必遮掩什么。”

  “啧……也罢,那裴军使可就莫怪咱家公事公办了。”

  那老太监面色一沉,撇嘴冷腔冷调地丢下这句话,拂袖便走。

  还没等走下月台,一名裴府的仆厮突然从垂花门外奔进来,一溜烟飞快地冲到台阶下报道:“禀公子,姜……姜家娘子登门吊唁老太君来了!”

  洪亮的嗓门儿仿佛半空里响过的炸雷一样,那些潞王党官员正自幸灾乐祸的表情几乎同时一滞,全都诡异地僵在脸上,面面相觑。

  徐允贞更是活像见了鬼似的,愕然呆了下,跟着猛地一扭头瞪向裴玄思。

  “阿漓来了!人在哪里?”

  裴玄思视而不见,眼眸笑意盈盈地亮起来,作势情不自禁地向前探起身子。

  报信的仆厮呵着腰,侧身朝门外一指:“回公子,才刚下车进门,老家院正陪着在前面灵堂进香磕头呢。”

  “那还等什么?快把人请到这里来说话呀!”

  那老太监回过神来,拍着大腿吩咐,随即又勾勾指头,叫来贴身长随耳语了几句,让跟着一同去。

  “裴玄思,你搞的什么鬼!”

  那两人才刚跨出门,徐允贞就憋不住了,咬牙切齿地指着他:“好啊,当着面还敢玩这种把戏,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么?实话告诉你,不用妄想了,这欺君谋逆的死罪,你是逃不掉的!”

  算计人的时候连细声慢语的和顺模样都能扮得惟妙惟肖,等到被人反制了,便立刻恼羞成怒,什么都顾不上了。

  “郡主何出此言?臣实在不明白。”

  裴玄思一面装模作样,一面在肚里暗笑,只听走回身旁的老太监插口道:“郡主且稍安勿躁,稍时姜家娘子到了,问过了话,一切自然就见分晓了。”

  徐允贞恨恨地哼了一声,唇角在面巾后气得抽跳不止。

  回头之际,素袄淡裙的人正跨过门槛走进来,那张未施粉黛,却依旧清丽无双的脸硬生生戳进眼里。

第67章 望春回 他眉梢挑着邀功似的笑意

  在一片注视之下, 姜漓轻提着裙摆迈过石雕门槛,盈盈走进来。

  她清丽的脸上微带病容,脚下也显得虚软疲惫, 行走间扶柳弱枝般的步态娇柔绰约,风致嫣然。

  几乎是转眼之间, 那些原本复杂各样的面孔就变成了如出一辙的愕然惊艳。

  徐允贞见她甫一现身, 就引得在场男人纷纷神魂颠倒,连几个去了势的宫奴都直着眼睛发愣, 那股强压下的怒气登时又蹿了起来。手不自禁地抚在脸上,隔着面巾摸到那些浮凸的伤疤, 只恨得牙根儿痒痒。

  姜漓瞥见徐允贞的第一眼, 就看到那幅蒙在脸上的面巾, 一时不明白她怎么会把向来自负的容貌遮住。

  不过正赶着满心烦乱赶的时候,她也顾不得往深处想,那晚被掳到楼船上的遭遇抑制不住地就在脑海中闪回涌现。

  若不是裴玄思及时赶到, 她必定会受尽屈辱而死, 如今想想还心有余悸, 即便是劫后余生, 这些日子仍旧噩梦不断。

  而现在, 这个权势熏天, 让她恨之入骨的蛇蝎歹人又出现在眼前。

  为了熬过这一劫, 即便再不情愿,也得硬逼着自己去坦然面对。

  她有意无意朝月台上望过去,立时便迎上裴玄思那双和暖的眸,四目交投,他两边唇角同时向上弯翘,居然旁若无人, 顽童似的冲她挤弄着眉眼。

  这般生死难定的时候,他倒是心宽,好像事不关己,竟还能笑得出来。

  姜漓眼带责备地蹙了下眉,别开头不去看他,稳了稳神,目光转向徐允贞,强压着厌恶上前行礼。

  “吴门姜氏女,拜见昌乐郡主。”

  徐允贞挥手拨开挡住视线的内侍,睨着伏在自己面前的人,连抽搐的眼角都燎着怒火,鼻音浓重的“哼”出冷笑:“好啊,装得可真像……我看你也是这些天过得太舒坦了,所以跟裴玄思一样不知死活,竟敢在我跟前抖这个机灵。”

  说话间牙齿已咬得“咯咯”响,看架势恨不得立刻跳下抬舆,亲手将她撕成碎片。

  姜漓料到一上来就是凶险万分的状况,这时对方没说“平身”,也不能起来,正要拿思虑好的话回复,余光却瞥见绛红的袍摆斜刺里靠近,紧跟着上臂就被人托住一提。

  “郡主提点两句便好,莫要真把人吓着了,反而问不出实情来,既然礼数已成,姜家娘子就起来回话吧。”

  那老太监忽然横插进来解围,顺势把她拉了起来。

  姜漓不料还有人出手帮忙,没去看徐允贞此刻的脸色,转向对方行礼,道声“公公万福金安”。

  “免了,免了。”

  那老太监半途扶住她,似笑非笑地拿手在胸腹间比量:“当年姜太傅带你入宫赴宴的时候,咱家瞧着才这么高一点,如今都出落得如花似玉了。”

  几句话把气氛缓下来,便话头一转:“听说娘子失踪了好一段日子,不知去向,别说咱家了,就连圣上在宫里也有耳闻,若再寻不着下落,事情就不知会牵连成什么样了。娘子究竟去了哪里?又是为了什么因由?今日不妨自己说一说,也好辨个是非曲直,勿枉勿纵。”

  “失踪?公公怕是误会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外寻找失物,刚刚才回到经京里,听闻老太君身故,就赶紧来瞧瞧。”

  姜漓先作势一愕,略作解说,跟着正色道:“上月我还在东阳书院的时候,出了件奇事,就在二十二那晚,竟然有贼人趁夜偷偷潜进我的住处,盗走了圣上御赐给家父的一对黑金兔毫盏,连我豢养多时的西域狮子猫也打死了,还留下一张字条,写着‘若还要那件东西,便回家相见’。”

  “哦,听意思这毛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那老太监眨巴着眼,“不过,这是让你回哪个家?上月二十二,你与裴军使早已奉旨和离了,该不会……”

  姜漓颔首叹了口气:“公公心思细密,可我当时一看那条子上的笔迹,就知道是让回裴府。”

  “为什么,莫非……”

  “公公应该猜到了,那上面的字迹八九成像是裴公子的,所以我当即就离岛去了裴府,他却不在家,我只好叫人把字条送去军衙里了。”

  话音未落,众人的目光一大半都齐刷刷转向了裴玄思。

  那老太监偏头抱着浮尘,狭眸看他:“裴军使,这个事你如何解释?”

  众目睽睽之下,裴玄思像懵然摸不着头脑,自己转着四轮车上前,拱手道:“公公管着南衙禁军,定然是知道的,上月二十一、二十二两晚是我神策军宿卫宫城东门,宫里和军中上下都有见证,过江上岛少说要大半日的工夫,我怎么可能抽身出城潜入东阳书院?”

  “嗯……不错,是这么回事。”那老太监略微想了想,恍然点头,“那晚咱家回司宫台,路过东门的时候,还跟裴军使说了几句话呢。”

  “公公好记性。”

  裴玄思接口赞了一句,语声恳切道:“转天出宫之后,前日的塘报又到了,所以一整天我都在值所,半步没有离开过,见到那张字条已经是当日傍晚,上面的笔迹虽然跟我十分相像,但绝不是我的手笔。”

  他说着,一脸后怕地转向姜漓:“出了这么大的事,阿漓你当时为何只让人把纸条交给我,却不肯把话说明了呢?”

  姜漓没去看他,微带恹恹地叹气:“我当时也没多想,就念着家父的遗物万万不能失落,其余的哪还顾得上细琢磨。后来再想,那两行字的确只是形似,笔法气度上就相差的多了,分明就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那老太监听到这里,抬手搓着下巴沉吟:“照这么说,这是有人设下的局,存心让你误会是裴军使所为。”

  “可不是么,此人也不知怀的什么龌龊念头,用心之险恶,手段之卑劣,实在是一言难尽,哼,可偏偏又蠢笨得紧,以为别人真就会乖乖上了她的当。”

  裴玄思刻意咬重那些贬损的字眼,眼角暗瞄着抬舆上气得发抖的人。

  徐允贞几乎气炸了肺。

  那晚她处心积虑安排下对付姜漓的圈套,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反算了一道,简直是奇耻大辱,就像如今这张脸一样见不得光。

  可现在不光被他当着众人挑开了奚落,还趁机毫无顾忌地当面辱骂,就差没指名道姓了。

  “裴玄思,你挺得意啊,呵呵,以为扯几句话闲篇,之前那些死罪就这么揭过去了么?”

  阴声乖戾的话一引,那些从姜漓进门之后就没再吭过气的潞王党官员像是才回过神来。

  “郡主所言甚是,别管什么遗物丢失,笔迹存疑,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眼下咱们说得是欺君谋逆之罪,莫要避重就轻!”

  “不错,一没证据,二没公堂检验,由着你这张嘴随便说,谁能信服?”

  “依我看来,那字条上的笔迹真假倒可放在一边,单说入室行窃这种事,还用得着你堂堂一个神策军使去做么?什么在宫中宿卫,抽不出身来,说不得都是些掩人耳目,对姜家娘子欲擒故纵的把戏。”

  众人又是一阵你争我抢的吵嚷,有的甚至跳脚对着裴玄思痛骂,却没人再提及姜漓与他通同一气的话了。

  正恨不得一人一口,用唾沫将他淹死,蓦地里两道半阴不阳的目光扫掠过来。

  众人心中一凛,乱哄哄的骂声登时沉了下去。

  “就因为事关欺君谋逆,咱家才得替圣上查问清楚了,诸位大人有什么话,只管自己回家写奏本往上递,在这里喊个什么劲?刚才谁说得来着,避重就轻?这话什么意思,该不是在说咱家处置不公吧?”

  那老太监正横眼立威,一声冷笑就从背后戳了过来。

  “公公向来老成谨饬,宫里宫外谁不知道?但今日这件事,倘若没个正儿八经的交代,有些话本郡主就只好到圣上那里去说了。”

  “多蒙郡主提点,圣上那里怎么交代,咱家心里自然有数。”

  那老太监和徐允贞表面客气,暗地里却已经成了针锋相对的架势,转回头问:“裴军使,那张字条可还在你手上?”

  预想的局面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裴玄思仍是一脸恭肃。

  “不瞒公公,玄思怕这东西早晚要做见证,不能有闪失,所以一直锁在澄清坊值所里,稍时便可呈给公公过目。”

  姜漓站在那老太监和徐允贞中间,一直悬着心浑身不自在,这时发觉他那双眼又瞟了过来,还暗带示意地微蹙了下眉,立时领会,接口道:“公公知道我与东阳书院有渊源,离岛之前曾与做山长的义父说起过,他老人家也见过那张字条,可以作为见证。”

  “好,人证物证都在,这是非曲直就好追查了。”

  那老太监点头认可,又问裴玄思:“照理裴军使见到字条之后,应该回府向姜家娘子解释才对,为何却没有?”

  裴玄思吁声长叹,郁闷中又带着几分怨怒:“这事公公还不知道,那天我本来已经准备回家,可刚一出门就接到殿前司的调令,让我即可领兵移防外城,结果当天夜里宫中又出了行刺的大案,臣率部整夜追捕乱党,等天明回家时已经晚了。”

  “原来如此,看来这是故意让你见不着姜家娘子啊。”

  那老太监自言自语似的点着头:“当晚行刺的逆贼中有六个落网,一人逃脱,好像也是裴军使你带人去缉拿的。”

  终于把话引到这一步,裴玄思压着眼底涌起的寒光,拱手垂眸:“那夜玄思追捕乱党赶到江边渡口,眼见他逃上一艘船后就没有再追,一直没敢实言禀告,伏请公公治罪……”

  那老太监啧声一挥手:“治不治罪回头再说,你为什么不追到底?”

  “因为……我识得那船正是郡主惯常坐的楼船,所以没敢惊动。”

  “裴玄思!”

  徐允贞厉声暴喝从抬舆上跳起来:“你找死么!我就是不明白,人活得好好的,怎么非往绝路上拱呢?这倔老婆子没了,还有人送终,若是你死了,怕连个正经操办的人都找不着吧,呵……”

  没等她笑出声,一道极细的光就从暗漆漆的门厅里飞窜出来,不偏不倚,在面巾上穿出一个黑黢黢的小点。

  几缕烟气随着火苗冒起来,黑点转眼就被烧成一个铜钱大的洞。

  徐允贞回过神,慌不迭地扯下面巾丢开,脸上沟壑般纵横交错的伤痕顿时毫无遮掩的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旁边的宫人内侍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跪地求饶,连头也不敢抬。

  不远处那些潞王党官员却是头一回见到这鬼魅般的面孔,此起彼落的讶异声中,各种惊骇、厌弃、鄙夷的神色都在眼中闪过。

  除了那些宫奴外,就数姜漓站得最近,也被吓得不轻。

  原来昌乐郡主带着面巾是因为容貌毁了,可这满脸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目光转开之际,砰跳的心猝然一动,不由自主朝月台上望过去。

  刚巧裴玄思也正看过来,眉梢还挑邀功似的笑意。

第68章 燎沉香 你们知道的太多了

  甬道似的路只有四尺宽, 最窄得地方几乎侧身才能通过。

  背后早已不见来路,前面依旧还是望不到尽头,能看清的就只有手里那一小块蜡烛照亮的地方。

  即使是陵墓里的甬道, 也断乎不可能这么长。

  若不是能摸到两边粗糙的石壁,人仿佛身处于一片虚无缥缈的幽冥中。

  肖缙云越走越觉得心慌, 没留神蜡油滴在指背上, 烫得他一颤,手里的蜡烛拿捏不稳, 登时落地摔灭了。

  眼前猝然一沉,霎时便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战战兢兢地吞了口涎唾, 只好硬着头皮摸黑朝前走。

  刚小小翼翼挪出两步, 蓦地里一股凉风从背后袭来, 还没等反应过来,后领就被揪住,提着他向后拖。

  肖缙云挥舞着双臂, 脚下乱蹬, 却一点也阻不住那股力道, 反而倒退得更快。

  喊叫声中, 四下里猝然一亮, 揪着后领的手也松开了。

  他半懵半晕的坐起身, 发现又回到了之前的石室, 周围几道冷中含怒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身上。

  “世子为何又不辞而别?”

  “什么世子?哼,不就是个由着你们摆弄的提线木偶么!”肖缙云索性脱下鞋子恨恨一摔,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

  一句话让旁边本就不豫的几人脸色更加难看。

  “我等为了故太子殿下,为了世子,一身赤胆,万死不辞, 世子这么说,就不怕寒了忠臣义士的心?”

  “那我说想见我阿耶一面,你们为什么拦着不让!”

  肖缙云偏头回瞪着说话的人:“阿耶他被削职下狱,生死未卜,我却躲在这里,什么也做不得,身为人子,这是不孝啊!”

  他红着眼圈,又是愤恨又是为委屈,丝毫没在意周围早已怨气冲天。

  “人子?世子是谁人之子,到现在还不自省么?”

  “身为世子,不思继承大业,兴复社稷,才是数典忘祖,大大的不孝!”

  “就为了替世子传信给那个姓姜的女子,已经连累好几位兄弟枉死了……如今世子还要一意孤行,是想让大家伙前功尽弃,全都含恨而终么!”

  肖缙云面露惭愧:“我知道是我不好,害死了很多人,可百姓家尚且知道生恩不如养恩,肖家的事我怎么能不管?何况……我本来就不想当什么世子,是你们这些人硬逼着我做的。现在,我说什么也不会听了,你们要么让我一死了之,要么让我回去见阿耶!”

  他不管不顾的闹,众人早已无言规劝。

  正在一筹莫展,僵持不下的时候,就听另一头的通道内叫道:“朝廷的追兵来了,护送世子快走!”

  众人一惊,不由分说拉起肖缙云便转进旁边的暗道。

  这次的路却不长,没有多远,前面便是一道封死的石墙。

  走在最前面的人俯身按下机关,只见铁板从岩缝间徐徐坠下,将兵刃拼斗声阻断在了背后。

  几乎同时,头顶忽然亮起微光,沉涩摩擦声中,一道天井显露出来。

  众人生拖死拽,把肖缙云拉进上面的通道,就看前面远处一片银亮的月光,凉风阵阵袭来,显然出口就在那里。

  众人不敢耽搁,顺着这条直不起身的通道向前爬。

  蓦地里一片烈火升腾的焰影压住了月光,紧跟着滚滚浓烟顺势涌进来,登时呛得人头昏气窒。

  前方被堵,后面也已经没了退路。

  几个人一咬牙,正要冲出去硬拼,却隐约听见洞口外传来阵阵呼喝惨叫。

  片刻之间,厮杀声又戛然而止,火光暗了下去,浓烟也随之淡了。

  “都了结了,快走!”

  沉寂中,毫无情绪的语声像救世梵音一样随风飘进来。

  通道里的人并没贸然回应,先头那个小心翼翼地爬出去探查,半晌才冲里面招呼。

  肖缙云几乎手脚悬空着被托出洞口,刚露出半个身子,“嗖嗖”的风声便在耳畔裹旋,鼻息间也终于清新通畅了。

  仰起头的一瞬,对面轩昂挺拔的身影就戳进眼中。

  那双微狭的眸映着旁边残烬的火焰,却丝毫不见暖色,但又有种孤高自恃的超然,让人不禁注目,甚至油然生出一种自己望尘莫及的感觉。

  就在这时,那两道目光也斜斜地睨过来,落在他脸上打量。

  被这股沉冷的气势一镇,他赶忙低了头,人也顺势被拎出了地底的深坑。

  夜色如漆,却毫不寂静,隐约能望见对面山上的火把森森,人影幢幢。

  众人不敢耽搁,飞快地扑灭余火,把洞口掩埋,便马不停蹄带上肖缙云转移。

  一路谁也没出声,直到转进隐秘的山坳里,背后已经听不到半点官兵追近的声息,众人才松了口气。

  “多亏裴军使及时赶到,不然今晚世子必然难逃毒手,我等护卫不力,更是万死莫赎啊。”

  “确实如此,不过……裴军使怎么知道今晚官军会来围剿?”

  “听闻裴军使伤了腿脚,行动不便,如今这……”

  最后说话那人的目光刚往下一瞄,便身首异处,紧跟着旁边两个也颈侧鲜血狂喷,直挺挺地仰倒在地上。

  “话问得太多,没什么好处,何必呢?”

  貌似惋惜的轻叹声中,那轩昂的背影不紧不慢地侧转过来,半隐在夜色中的脸上唇角微撩。

  电光火石之间,谁都没来得及反应,更想不到他会突然痛下杀手。

  剩下的两名故太子旧党这才回过神,赶忙围到还在发愣的肖缙云身旁,一个护着他就跑,一个拼死殿后,不要命地攻向站在那里似笑非笑的人。

  肖缙云被拉得踉踉跄跄,连腰也直不起来,眼瞧着旁边的枯树擦肩而过,忽然一头顶在肉墙似的人身上。

  他撞得鼻眼酸麻,整个人被弹回去,摔得七荤八素,等懵然坐起来,就见刚才护着自己逃走的人像只破口袋似的,被提在那高大身影手中。

  “安心去吧,出生入死这么些年了,何苦再这么拼命,好好歇歇吧。”

  尸体被随手丢落,高大的身影缓步走近,如山一般俯瞰下来。

  “你……你想怎样……要杀便杀,不必多说。”

  肖缙云吓得浑身冰凉,却硬顶着那口气说了句硬气话。

  “识得我么?”对方颇含兴致的问,竟然听不出一丝暗藏杀意的情绪。

  肖缙云微怔了下,怯怯地望过去。

  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大半还是沉在暗中,月光斜透进林子,淡淡的映出裁削雕琢般的侧面,星辉似的眸光沉在墨色的眼眶中,让人瞧不出息怒。

  他不是傻子,虽然从没见过这副面孔,但听了刚才那些故太子旧党的话,也大约能猜出来。

  “阁下是……前朝裴太尉的公子,如今神策军的裴军使吧?”

  裴玄思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眉梢和唇角却扬起来,这次倒是真真切切在笑,正身恢复昂然的站姿。

  “莫误会,我今晚来,既没有南北衙两司的军令,也不是奉了宫里密诏。”

  肖缙云听不出他这话是真是假,仍是惊魂难定,觉得这样倒在地上说话,未免更让对方轻视,于是勉强撑着发软的手脚站起来。

  “那你……你来做什么?为了……杀人灭口么?”

  别看是个书呆子,迂腐倒有,却也不算榆木疙瘩似的蠢笨,眼下什么处境,自家心里还是有数的。

  裴玄思瞧着他那一脸戒备的样儿,不由觉得有趣,仍旧淡淡的挑着唇角,没自承也没否定,双手负在背后,好整以暇的睨着眼:“你,是如何识得拙荆的?”

  不是已经奉旨和离了么?怎么还以夫君自居,称呼她为“拙荆”?

  看来这人果然心术不正,简直像个欺男霸女的江湖匪类,怨不得姜家娘子要躲到书院里去,一意避开他,如今却不幸又被他强掳在身边,不知受了多少苦。

  肖缙云听得眉头大皱,可现在性命握在对方手中,刚才问得也不是什么好话,只得忍着这口气道:“也算不上识得,只不过……上次姜家娘子有幅家传的画破损了,我有幸同山长一同修补,算是帮了些忙而已。”

  “哦,只是这样么?”

  裴玄思也蹙起眉,微微偏头,面露疑惑:“既然没什么交情,那……上次你叫人悄悄递那张纸条给我,到底是拙荆的意思,还是你多管闲事,自告奋勇?”

  此言一出,咄咄逼人的意思便显露无疑了。

  肖缙云目瞪口呆,嘴里嗫嚅着蹦出几个“我”字,却回不上话。

  “也罢,事情已经过去了,今后也不会再有麻烦,究竟如何也没什么要紧。”

  裴玄思面色和顺下来,转了话头缓步上前:“你的身份已经漏了底,那些故太子旧党就是通天的本事,也护不住你了,走到哪里怕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与其被抓紧天牢里零碎受罪,倒不如早点来个了断吧。”

  肖缙云见他靠近就已经预感到不对,生死一线,惊恐万状下再没有之前的硬气,浑身打着颤,扭头便跑,可惜脚下却软得厉害,没几步就扑倒在地上,后颈蓦然一紧,身子就被凌空提了起来。

  “当年我阿耶拼死护着故太子,也就是你那父王,已经是恪尽臣节,我父母双亡,全家获罪,流放十年,因此生出天大的误会,让我这辈子都愧对拙荆……这些帐总有一笔该算在你们身上吧?呵,之前居然还想让我学阿耶的样,再重蹈覆辙保你登基称帝,这般不拿臣下的命不当回事了,是不是也太叫人寒心了?”

  裴玄思把他揪在眼前,叹声轻笑:“本来亏了你叫人传信给我,拙荆才能躲过那一劫,饶了你的命也无妨,只不过如今这情势,留着你实在是个祸端,也碍手碍脚。放心好了,等我成就大事之后,不光是故太子和你,连肖寺卿的墓上也不会少了供奉的。”

第69章 玲珑心 裴玄思:为你,值得。

  黎明时, 半空里又开始飘起雪花。

  眼瞧着天又冷了几分。

  内室的屏风后却热气腾腾,一片白雾氤氲中,不时传出撩动的水声。

  片刻之后, 虚淡的人影长身而起,衣衫窸窣轻响, 为那道立影蒙上了一层微带灰意的烟青色。

  裴玄思缓步从屏风后转出来, 一边走,一边随手系着素白的腰絰, 前襟却是松散半敞的,就像对面那扇窗一样。

  他走过去, 索性把它完全推开。

  雪片裹在寒风里吹进来, 顺势再被卷入怀中, 与刚在热水中被浸泡过,仍微微泛红的肌肤一触,立时融化殆尽, 精工雕琢般的肌理线条间很快笼上一层濛濛的水汽, 映着疏淡的朝霞晶莹闪亮。

  他眼白微带血色, 脸上却看不出疲惫, 就这么站在窗口, 目不转睛地望着漫天风雪纷扬而下。

  脚步声细碎地踏过外面的通廊, 很轻, 也不算快,但足以牵动他所有的心神。

  但裴玄思并没有动,唇角暗翘了下,装模作样仍瞧着外面,耳中细细听着脚步走近,那条棉布帘子也被轻声揭开。

  “咦, 你怎么……”

  姜漓一手捧着托盘,另一只手仍撩着帘子,搭眼见他木桩子似的杵在那里,不由一愣,目光惊讶地落在他重伤的左腿上:“你……能起身了?”

  “嗯,还是使不上什么力气,不过比前几天强些,好歹站一站没大碍了。”

  裴玄思温然含笑地回头,又抬腿屈伸了几下给她看。

  “那也不能站在风口上吹啊,啧,也不看看什么天时!”

  姜漓抿唇蹙起眉,迎面到跟前,把手里的托盘放在方桌上,有意无意加了两分力道,震得桌面“砰”声一响。

  裴玄思健硕昂藏的身子被那纤柔的娇躯硬生生挤到旁边,讪讪地眼瞧着她掩了窗子,插销上栓。

  这轻嗔薄怒的架势,恍然就像儿时使小脾气的样儿,当真是说不出的娇俏可爱,实在太久没有见了。

  他看得有些痴,又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故意绷着劲儿,偏头看她:“这有什么,从前在北境边地,一年多半都是见霜下雪,我这副身板早就锤炼出来了。再说,就算受点风寒,大不了你写张方子,给我调治就是了?”

  “这是什么道理!”

  姜漓把窗子照旧封得严严实实,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是药三分毒,哪有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光想着一病就用药的?何况你那伤还没好,万一着了风还了得么?”

  她越说越气,但终究是在书卷里泡出来的温润性子,摇头叹了一声,也没真动怒,把托盘里的温盏揭开,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搁在他面前。

  裴玄思乜眼抽了两下飘散出来的醇厚香气,咂咂嘴,一副被勾起了食欲的样子,坐到桌前,接过她递来的调羹,又抬头问:“阿漓,你吃过了么?”

  姜漓正拿铁筷子往熏笼里的添炭,不知怎么的,蓦然听了这话,胸口酥酥地一颤,先前残余的那点不悦也消解了。

  但似乎还有些许分不清来由的怨,纠缠在心里,不知从何说起。

  “这是专给你熬的,别人用不得,快吃吧。”

  她没抬头看他,拨旺了炭火,眼角余光瞥向不远处的屏风后,那边的沐桶还没收,这会子依旧雾气缭绕。

  难怪进门的时候就闻到一股水嗅味,原来之前真的洗浴过。

  寒冬时节,一大清早才刚起身的工夫,他向来是没这个习惯的。

  姜漓不由起疑,总觉他有许多事瞒着自己。

  “嗯?这粥里加了什么,怎么像是鹿茸?”

  诧异的问话把她从出神中拉了回来,转头见裴玄思正拿调羹在粥水里搅动,还凑过鼻子在碗边轻嗅,眉头不轻不重地凝着。

  “阿漓,这东西不是补男子肾阳亏虚的么?区区外伤而已,凭我的体魄哪就用得着这样?要是弄得一身燥气,那可怎么处置?”

  他一本正经望过来,话却是不加掩饰的直白,还带着几分调弄的意味。

  “什么鹿茸?不过稍加了半钱麋角粉而已,药性根本不是一回事,你现在……正有阳衰气虚,体脉寒凉的症状,恰好又赶上入冬,不赶紧进补怎么成?”

  姜漓听得耳热心跳,忍不住横眼瞪过去。

  为了让他能有复原的机会,自己费尽心思想出这食疗法子,到他嘴里却生生变了味道,没法光明正大见人似的。

  她双颊烧得更烫,有点呆不下了,倏地转身走向门口:“吃不吃随你,我去叫人来拾掇。”

  “阿漓!”

  裴玄思在背后叫住她:“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他要说什么?

  趁着话头继续挑惹?

  听口气应该不会。

  莫非,是要郑重其事提重归于好之类的话么?

  一念闪过,姜漓忽然发觉无论面对他,还是被抛却的过去,自己都不再那么抵触,也不再觉得心痛如割。

  就像蒲公草的花种,被风恣意吹散了,一时情断难遣,可又全赖它悉心护送,才一路飘向可以安然无忧的地方,落地重生。

  究竟还该不该再恨呢?

  她也不知道,却不自禁停下了步子。

  裴玄思叫住她之后,不知怎么也默了声,手中仍拈着调羹,粥水搅动下飘溢处甜糯鲜香不住撩入鼻息,勾缠起食欲,药味儿其实只是淡若游丝的一点而已,丝毫不觉冲人。

  抛去碾药,拣选食材,只是看火熬煮的工夫,也要大半个时辰,须得天不亮就起身,一直忙活到现在。

  即便没开口说过原谅的话,但却肯为他花这样的心思,已经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了。

  想想那次偷偷看她和贴身小婢同坐在一起用饭,都不由心生羡慕,如今这样还有什么不满足么?

  所以,自己不能辜负,也不能牵累。

  他似有若无地一叹,舀起一勺粥抿入口中,细细品嚼。

  叫人留下,却又不说话。

  姜漓忍不住回过身,目光奇怪地看他闷头吃粥:“到底有什么话说?”

  裴玄思抬起头,发觉让她空等了许久,脸上略带尴尬地笑了笑。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就直说了吧,眼下的情势你也清楚,宫里宫外不论哪一边都死盯着这里,京城无论如何你是不能留了,东阳书院现今也成了是非之地,保不了万全。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暗中安排了个去处。”

  说到这里,眼中出神似的泛起恍惚:“本来早两天就想说的,又怕今后再也吃不到你亲手做的好东西了……也罢,那里地方是偏僻清苦些,但应该没人猜得到,好歹暂时避一避,事不宜迟,今晚无论如何得送你出城。”

  没半分征兆,就说起了要分开的话。

  不过也早在意料之中。

  姜漓倒没觉得如何惊讶,只是微觉突然,心里竟有那么点不是滋味。

  “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像觉得这话略显明知故问,裴玄思似叹似笑吁了口气,拿调羹撇着那粥里淡淡的油花。

  “还记得那次在潭拓寺相遇么?最后我问你,若有一天,我不用理会什么圣旨,也不再将潞王府放在眼里,号令天下,也没人敢不依从,你肯不肯回心转意,再原谅我一次。”

  姜漓当然忘不了,甚至那副不顾一切的口气也犹在耳边。

  她咬着唇,鼻息不自禁的有些急促:“可我也说了,让你自己珍重……别做傻事。”

  “傻不傻,眼下也只有这条路了。倘若上天眷顾,让我成就了大事,即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也能在这世上清净安稳地过日子了,所以,值得。”

  裴玄思语调微沉,指尖轻触的碗壁已经半凉,粥水中却还依稀能瞧见缕缕热气冒上来。

  “但我没有十成的把握,所以有些话须得交代清楚,若能成事,自然没什么好说,若是败了……你也不会被牵连,只管安心呆在那里,自会有人接应,到时好生听你义父安排,千万别再过问我的事。”

  这些话仿佛在交代身后事一样,听着便叫人浑身不舒坦。

  姜漓心头怦然乱成一团,就像刚成婚不久那会,听说他要离家远赴京城。

  那次走时,他甚至连回眸看看都不屑一顾。

  如今殷殷离别,已决意为她拼上了性命。

  “要是我现在便答应……原谅你呢?”

  裴玄思拿调羹的手一颤,刚垂下的目光又扬起来,由惊到喜,雕琢裁削的俊脸上每一寸都绽着孩童般的喜悦。

  但很快,那舒朗明媚的笑又沉匿了下去,只余一缕微韵留在唇角边。

  “那我就更不能再受人挟制,叫你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她眼波盈盈,望着他微带血丝的眸,那双瞳子里泓光深湛,竟是从未见过的坚定。

  姜漓猛地觉得自己也不是全然懂他。

  至少从没想到过,他会为了她不顾一切。

  似乎应该劝住他,倘若一念之差,让此刻成为永绝,她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可话哽在喉咙里,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裴玄思捧起碗,把最后那些汤米吃得干干净净,回味香甜地咂了咂嘴,拿帕子抹净口唇,站起身。

  “那边吃穿用度都备着,不必收拾多少东西,到时我就不送你,免得见了又舍不得。”

  似乎为了掩饰开始变得涩哑的语声,他没再多说,从旁拂身绕过,撩开棉布帘子出了门。

  脚步声远去不闻,浴后的水气和衣物熏染的薄荷味儿还萦绕在鼻间。

  姜漓不知呆立了多久,茫然品出唇间淡淡的血腥,原来不知不觉把唇咬破了。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拿手背在眼角拭了拭,收拾了他吃粥的碗勺,仍旧放在托盘里。

  刚端着走出门,就见老家院急匆匆打外面进来,迎面上前道:“少夫人,宫里又来人传旨意了。”

  姜漓的脑弦顿时一紧:“他呢?没见到?”

  “这个……宫里的人说,旨意是传给少夫人你的。”

  拆散了高椎髻,束起芙蓉冠。

  剥去素袄罗裙,换上褐袍法衣。

  没等姜漓朝镜子里瞥上一眼,瞧瞧自己此刻的模样,手中就被塞了一支二尺长的天官赐福如意。

  几个粗手大脚的年长宫人扶起她,押解似的搀出了门。

  候在外厅没走的老太监闻声回身,目光细狭地对她上下打量。

  “嗯,不错,不错,这就有那么点意思了。”

  他一副验看成色好坏的眼神,跟着便由衷点头:“咱家之前说什么来着,到底是天生丽质,别管怎么捯饬,就是随便披上块布,照样中看得紧。”

  说着,甚是满意地呵声一笑:“整个皇城大内,可就数九洲池边这座别院最是清静,姜家娘子就遵照旨意在此安心清修吧,等回头赐下仙号,这事便齐了。成,话便说到这,咱家还要进宫复旨,就不多呆了。”

  见他要走,姜漓赶忙叫住:“公公且留步,我还有几句话说。”

  那老太监刚转了半个身,闻言一诧。

  从在裴家接旨到收拾进宫,人一直挺老实,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会子顺顺当当米已成炊了,怎么又不安分了?

  既然进了宫,自然不怕再她翻起什么大浪来。不过,先顺毛摩挲两下,倒也无妨。

  暗地里一琢磨,于是比了个手势,等旁边的宫人内侍都退下了,便沉皱纹纵横的脸似笑非笑:“有话不怕,可咱家得提醒一句,也别什么都敢说,要是你跟裴军使的事,趁早赶紧打住,圣上的脾气向来如此,金口一开,断无更改,真拧着来他和你都没什么好。”

  姜漓暗吸了口气,作势一愣,叹声道:“公公误会了,我没这个意思。”

  “不是?呵,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跟裴军使虽然和离了,可互相瞧着那眼神……嘿嘿,咱家活了几十年,什么没见过,还能看不出来?”

  那老太监洞悉一切似的不屑,冷笑间更不客气:“咱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裴军使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有才之人少不了都有个倔性子,圣上就算倚仗,也得留心防着点不是?眼下能拿捏住他的,就只有你了,唉……也别怪,人嘛,总得给自己留点余地。”

  拿人做质,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以此要挟,逼人投鼠忌器。

  这种手段并不新鲜,更不必挑明,如今说出来,就是在当面敲打,让人别再心存念想。

  裴玄思应该早想到了,否则就不会刻意安排她远走。

  只不过,到底迟了一步,终究还是落到了这个境地。

  姜漓不知道裴玄思听说后会怎样,也不敢去深想。

  而她,绝不能就此坐以待毙,让自己变成别人随意挟制他的工具。

  “公公真的误会了。”

  姜漓一脸无可奈何,苦笑摇头:“我跟他虽然说不上是仇深似海,可也算切骨之恨,这辈子都解不开的。”

  “哦,这话什么意思?”那老太监皱眉好奇。

  “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原本不想再提,既然公公问起,也就不敢再藏掖了。”

第70章 金凤钩 自己的命要由自己做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后果如何已然顾不得了,若能解脱眼前的困局就是万幸。

  姜漓垂着眼,咬唇道:“当时我刚离开裴家到东阳书院, 不久就发现怀了身孕,起初还存着些指望, 以为他知道以后能回心转意, 好好待我。没曾想有一晚,他突然闯进来, 强逼我跟他回去,好一番纠缠之后才走, 我却因此见了红, 肚子里的胎也没了, 之后将养了好些日子才缓过劲来,还落下了宫寒的病根,今后也万难有孕……”

  她嘴上编着谎话, 脑中却全是自己含泪喝下避子汤的情景, 如今不由暗暗庆幸当时痛下决心, 倘若一念之差, 真的怀了孩儿在身, 她和裴玄思都多了这份忌惮, 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顿了顿, 稳住心神凄然叹气:“依着公公说,经过这一劫,哪个女子不心灰意冷?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不在意,等他知道注定会断了裴家的香火,还肯再要我么?”

  那老太监抱着浮尘斜眼看她, 表情怪异的翻着眼皮,十成里像是九成不信。

  “理儿说得头头是道,可就怕这话言不由衷啊。小产这一节姑且不论,就说你跟裴军使相看的时候,咱家怎么瞧也没瞧出恨之入骨的样儿。哦,还有那个裴家老太君,咱家可听说你在她手上遭了不少罪,如今都和离了,两不相干,你居然还肯登门给她吊丧,呵呵,这事又该怎么说?”

  姜漓知道仅凭那几句话根本唬不住人,顺势接着话头苦笑。

  “公公这话算是说到我心坎里了,先不提什么吃苦受罪,单是老太君从没拿我当裴家媳妇看待这一条,她的事我便多余去管。可公公也知道裴、姜两家的交情匪浅,家父当年曾经嘱咐过我,无论裴老太君是否在世,都要像同宗长辈一样看待,唉……若不是念着父命难违,裴家的丧事我肯定权当不知道了。”

  那老太监脸色没有大变化,等她说完便咂嘴道:“令尊瞧着是个识时务的人,行事怎的如此迂腐?啧,真要是这么回事,那就更好了。进了宫,外头的世界就跟上辈子一样,从今往后什么亲的热的都不用再搭理,踏踏实实呆着,少不了你的好,嘿嘿……说不准哪天,咱家还得叫你一声‘主子’呢。”

  “主子”这称呼用在她身上,便只有充入后宫一种解释。

  姜漓不是没有预感,把她软禁在这里,除了钳制裴玄思之外,也不会只是闲做个祈福禳灾的闲散女冠那么简单。

  可当真的听到这种暗示时,心还是猛地一紧。

  裴玄思说的没错,自己的命若不能由自己做主,便只能永远受人摆布。

  或许,是该走那条路的时候了,像他一样,不顾一切地拼上性命。

  打定主意后,她沉住气,胸中不再空落落地发慌了,看着那张笑里藏阴的脸,从容客气道:“以后在宫里还要多多仰仗,公公的照拂,姜漓绝不敢忘,但不知公公能否帮我一个忙呢?”

  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像是想通了。

  那老太监眨巴着眼,仍旧戒备地看她:“什么事?先说来听听。”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对公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姜漓绷着坦然自若的表情,继续道:“家父的忌辰就在这几天,本来都和义父说好了,一起去祭奠,如今看来是不成了,烦劳公公差人去东阳书院转告一声,另外再替我捎张单子,请他老人家把我留在书院的东西归置归置,一并送到这里来,不知成不成?”

  那老太监着意在脸上盯了几眼,才阴恻恻地笑道:“成,这有什么不成,小事一桩罢了。不过,咱家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别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心思可千万用对了地方,若不然,哼,他落不了好下场,你自己也得折进去,何苦呢?”

  雪夜,残月挂在宫墙上。

  清冷的光映着满地莹白,四下里一片晨色微启般的朦胧。

  几个幽灵般的影子顺着墙根溜到角楼下,拿勾绳攀爬上去,很快几具宿卫禁军的尸首就被无声无息地扔了下来。

  片刻后,随着一串沉重的闷响,城门两侧的券门轰然打开,数不清的黑影从藏身的街巷里涌出来,拥着一乘抬舆蜂拥而入。

  里面偌大的瓮城空无一人,杂乱的脚步在四壁间回荡出潮浪头激荡的声响,惊破了原本的沉寂。

  正对面城楼上灯火稀疏,廊庑间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扇窗,里面暗漆漆的影子诡异的探出头来,打了个呼哨。

  坐在抬舆上的人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烦,看到讯号的同时便扬手发令。

  汹汹人潮奔涌过去,眼看就要冲进洞开的内门,疾掠的风响突然破空而来,冲在最前头的十几个人应声而倒。

  守卫没被清空,居然还有埋伏!

  人潮向前的势头登时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全都望向高墙间的各处垛口。

  那上面却到处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正在狐疑不定,又一道急促的风响从头顶掠过,等众人回神转头,就见抬舆上的人喉间扎着一支银亮的箭矢,被死死钉在了檀座上。

  “潞王已然伏诛,哪个再敢妄动一步,这便是下场!”

  沉冷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飘来,暗蕴着内劲,雷鸣般在瓮城上空回旋,震得人耳鼓胀痛,浑身陡颤,好些心生惧意的慌忙丢下了兵刃。

  一霎间,漆黑的城头上火把重重亮起来,四下里照得通明如昼。

  左右两边侧门打开,数百名甲胄精良的神策军刀斧手冲进场内,将一众战战兢兢的叛军缴了械,捆在地上。

  城楼上,那扇打开的窗口间现出一个手抱浮尘的苍老身影,扯着嗓门尖声道:“圣谕,潞王身为宗室亲藩,一贯侍宠骄纵,久怀不臣之心,朕念及骨肉之情,始终隐忍未曾加罪,不料其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竟通敌叛国,谋逆弑君,实属罪无可赦,朕诏旨到处,即刻诛灭其人及仆从党羽,勿使一人漏网,钦此!”

  束手就擒的叛军这才醒悟上了当,但此刻连拼死一搏的机会没了,只能任由背后的刀斧手砍杀。

  片刻之后,叫骂和哀嚎都沉寂了下去,场间早已人头边地,连厚厚的积雪也被融进了血河里。

  一股腥气裹在寒风里扑面而来,那老太监厌弃地嗤弄着鼻子,从窗前慢悠悠地回过身。

  “这位潞王殿下当真心比天高,竟敢谋逆作乱,也不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以为圣上拿他没法子么?嘁,什么东西。”

  他“呸”了一声,洋洋得意地冷笑:“当然,这也亏了裴军使的妙计,才诛杀叛贼,将其党羽一网打尽。啧,方才隔窗那一手隔窗不看人,光听声便能百步穿杨的绝技,可是让咱家大开眼界,如此人才,以后只要一心一意扶保社稷,忠臣么,圣上心里那杆秤自然掂量的出来。”

  这表面是在夸赞,暗地里的威胁也丝毫不加掩饰。

  裴玄思也不知自己眼中的杀意掩藏得是否干净,只觉那张铁胎弓正在紧攥的手中弯折变形。

  “公公的提点,玄思绝不敢忘,但……答应玄思的事,不知公公可还记得?”

  “答应你的……”

  那老太监似真似假地狭眼一愕,跟着恍然笑道:“噢,那回事上回不是都说过了么,太后和皇后二位娘娘千岁听闻姜家娘子才貌无双,甚是喜欢,所以接进宫里瞧瞧,过些日子便回来了。”

  说着,在他肩头上轻拍:“裴军使这是悬的什么心?入宫侍奉几日可是大大的恩宠啊,换作别人还没这个福分呢,何况还有咱家看顾着,尽管放心,如今潞王府已除,赐婚的事就烟消云散了,陛下心如明镜,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么?”

  “既然如此,玄思这里可是要多谢公公了。”

  裴玄思脸上不动声色,垂眸拱手,干干地掠起唇角。

  “嗨,自家人嘛,一点小事还谢个什么劲儿?得了,得了,咱家先回去,剩下的事,就全交给裴军使处置了。”

  那老太监似笑非笑地翻了个眼皮,抱着浮尘转身便走。

  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裴玄思也早直起身,随手丢开那张半折的铁胎弓,走到窗前,俯睨着对方从成排的尸堆和横流的血水间走向皇宫大内,鼻中一哼,森然冷笑。

  “交给我处置?那好,一个一个都洗净脖子乖乖等着吧……”

第71章 琼花雪 杀你还要选日子?

  沿皇城正街一路向东, 过了玉带桥,就是澄清坊。

  没多远,遥遥已能望见神策军的甲士在牌坊式的门楼前持械肃立, 瞧架势,老早就将整座府邸围得水泄不通了。

  守在那里的校尉远远看到长官, 赶忙迎了上去。

  “人还在吧?”裴玄思在门口勒缰下马。

  那校尉躬身应道:“在, 末将格外叮嘱过,叫小的们眼盯着呢, 专等军使传令。”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能瞧不出大势已去么?

  摆明了是心有不甘, 还不肯踏踏实实认命。

  裴玄思轻哼了一声, 由人引着穿过重重院落, 来到后廷。

  这里殿阙耸峙,虽不如皇城大内里壮阔,但精工气势也不见逊色到哪里去。

  偏殿的门正敞着, 里里外外都有甲士把守着, 却看不到一个宫奴。

  “你留着, 任何人也不许放进来。”

  裴玄思低声吩咐, 丢下这句话径直往里走。

  甫一进门, 就被沉郁的香气包围, 仿佛置身于一只巨大的胭脂盒中。

  他停步屏了下鼻息, 才继续朝前走。

  绕过座屏,空旷的殿宇便通览无余,目光微斜,便瞥见那个坐在妆台前对镜描抹的人。

  旁边几个甲士正瞪眼盯着,见他进来,不等吩咐就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掩闭, 积淀的胭脂气愈发浓得令人作呕。

  “我早前猜你会来,还真就来了。”

  徐允贞半转过头,指间拈着螺黛,继续在眉梢上勾挑。

  她这次没带面巾,毫无遮掩地露出那张厉鬼般的面孔,撩起的嘴角牵动青紫浮凸的伤疤,更显得狰狞诡异。

  “怎么,吓着了?”

  见他蹙起眉,徐允贞似哼非哼地笑了一声:“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可全是拜你所赐呢。”

  不光敢把脸给人看,还能这般戏谑的挂在嘴上,瞧来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垂死挣扎的架势,比一滩烂泥似的求饶有意思的多,现在闹得越凶,回头穷途末路的时候就越叫人瞧着畅快。

  裴玄思慢条斯理地负手走近:“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依我看,郡主此番尊容却也威仪凛凛,与身份相配得紧。”

  阴损的话刺一般戳在身上,但徐允贞只是唇角颤了颤,脸上一丝勃然发怒的神色都没有。

  她居然能沉住气,倒叫人意外得紧,显然是憋着法儿算计呢。

  裴玄思正暗自提防之际,鼻息间蓦然嗅到一股与胭脂气截然不同的甜香。

  这香气似曾相识,赫然就是那种叫人迷乱心智,还能催发□□的美人醉。

  可这殿中并没有地方掩藏花,更没有点檀香,怎么会无中生有的放出毒气来?

  徐允贞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的表情一点点从惊愕变为痛苦,很快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哟,这是怎么了,如今潞王府都倒了,这点威仪不至于吓着你吧?还是……哪儿觉得不舒坦?”

  她站起身,手从宽大的袍袖中探出来,掌心托着一只打开的螺钿胭脂盒,里面鲜红一片,弥散的甜腻味道立时变得更加沉郁。

  “嗯,这美人醉制的胭脂还真是香得紧。”

  徐允贞把胭脂盒凑到鼻前嗅了嗅,撩在唇边的笑愈发得意:“实话告诉你,这是我费了好大劲才讨到的法子,没想到吧,呵呵呵,饶你精的能算出我阿耶的计策,到头来还是要栽在我手里。”

  说着,拿指尖挑出一点胭脂泥,抹在两边颊上,细细搽研,那些横竖交错的伤疤上像重新渗出了血,立时变得触目惊心起来。

  她不紧不慢的在脸上抹匀着,将那只小小的螺钿漆盒随手丢在地上,胭脂立时泼溅出来,红殷殷的真像一滩血。

  “也多亏了你把底下那些人都支走了,不然我还真不好下手呢。”

  徐允贞瞧着倒在地上连话也说不出的裴玄思,怨毒的眼中又闪着异样兴奋的光,一边走近,一边自上而来解着身上那件缂丝云肩袄的金纽,半掩半开露出里面的亵衣来。

  “美人醉的汁液混在胭脂膏里,只要调配的好,毒性可不止强了一星半点,哼,任你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这回就是咬下自己的胳膊来,也别想再有机会逃了。”

  她俯身下去,将搽在脸颊上的胭脂凑到他鼻息可闻的地方,又把虚敞的锦袄撩得更开。

  “这世上敢让我不痛快的人,都绝不会有好下场。不过,也真是奇了,从识得第一天起,你就处处跟我作对,什么忌讳都犯了,还毁了我的脸,可我居然一直舍不得杀你,想来想去,八成应该是不甘心吧……哼哼,被我瞧中的男人,就没有一个得不到手的,你也不能例外。”

  徐允贞的目光在他坚实有力的胸腹间来回打着转,半晌又落回那张俊美的脸上,压低身子俯得更近。

  “不过么,仇就是仇,要我放过你,那也是万万不能的。待会儿等我尝了新鲜之后,就叫人进来,让他们都仔细瞧瞧你做下的好事。潞王府就算是谋逆,可我这个宗室女毕竟是皇家脸面,被你趁人之危,用强淫辱……呵呵,这个罪名足够那狗皇帝发落的了,往轻里说怎么也得是个杀头吧,到时候你就是浑身长上一百张嘴,也别想说得清楚,了不得大家一起完蛋好了!”

  她笑得畅快无比,像大仇得报似的,牙齿却在口中咬得“咯咯”直响,伸过手去解他的衣袍。

  就在触到系带的瞬间,指尖突然针刺似的一痛,又带着阵阵麻痒,转眼就传遍了整条手臂。

  徐允贞吓了一跳,火燎似的缩回手,人也稳不住身子坐倒在地,等再抬头看的时候,猛然发现刚刚还躺着动弹不得的人竟昂然挺立在眼前。

  “你……你怎么……”

  事情急转直下,没等她回过神反应过来出了什么状况,一条沁凉的长绫便缠在脖颈间,紧跟着身子被猝然向上提起,人转眼已经被吊上了殿梁。

  勒紧的喉咙立时阻住了气,口鼻也喘息困难。

  她死命拉着颈间的长绫,悬空的两脚不由自主地挣扎乱踢。

  “连几岁大的孩子都知道,不能在一道坎上绊倒两次,郡主以为我会半点防备都没有,再被算计一次么?”

  裴玄思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扯着长绫的另一头,好整以暇地望着上面的人。

  “方才说了那么多,我瞧郡主也累了,不如省些麻烦,也不用再送去宗正院议处,干脆在这里踏踏实实地歇了吧。回头呈报,就说郡主不堪受辱,自己悬梁了断了,说不准传扬出去,在外人嘴里还能落个刚烈硬气的好名声。”

  徐允贞怎么也没想到美人醉的毒已经对他毫无用处,自己费尽周折设下的圈套成了枉费心机的笑话。

  她双目通红,像要渗出血来,拼尽力气拉着缠在脖颈上长绫,勉强让自己透进半口气。

  “裴玄思……就当我失……失算了,又……怎么样,那狗……皇帝……卸磨杀驴,早晚都不……不会放过你!还有那……个姜漓,被进宫……就是……供那狗皇帝……享用的,你还妄想……跟她双……宿双栖?呵……笑话,可你也……不用可惜……她不过就是……是只不……会下蛋的鸡罢了……”

  “你说什么?”裴玄思听到这里,神色陡然一沉。

  “哈……哈哈……就知道你还……蒙在鼓里。”

  徐允贞见他茫然不解,泛青的脸一阵兴奋:“入宫的女人……少得了这一关么?她……刚进去……御医就验过了……小产宫寒,从此……再不能生养!呵,呵……那狗皇帝只是要……要个玩物而已……哪在乎……这么多……可笑的是你……对她……痴心一片……她倒好……背地里……骗的你团团转……”

  她口鼻间进气越来越少,咬牙切齿的硬顶着不肯罢休:“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自己……也是个……不能播种的……假男人,跟宫……宫里那些……挨过刀的……阉人没……没两样,早晚……都……都是断子绝孙的命!哈……哈哈哈……”

  正发泄似的说到得意处,一股无形的力道忽然戳在胸口上。

  她登时鼻息一滞,进气断绝,笑声也跟着戛然而止。

  裴玄思面色铁青,耳畔恍若钟鸣,寒霜似的目光垂在地上,紧抓着长绫的手攥得青筋暴起。

  “阿漓,等着我……”

  良久回神,喃喃自语,手臂蓦地一沉,将那具早已僵直不动的尸首吊上梁头,大踏步走出殿门。

第72章 婆罗门 别辜负了阿漓

  雪终于化尽了。

  午后, 漫天阴云中难得露出半边日头,风也甚不大,虽然仍旧冷得紧, 但姑且也能出来透口气了。

  姜漓坐在临水的栈台上,面前一溜铺开了十来张矮几, 也就将将够把两大箱书晒满的。

  这些都是随着她在东阳书院的旧物一并送进宫来的, 明着摆出情愿踏实呆在宫里的样子,但真正的用意, 只有义父秦阙和她自己知道。

  她目光低垂,眼神木讷, 手中翻开的医典上是一幅针灸图绘, 旁边另外那本书上则是一张筋脉插画。

  乍看之下都平常得紧, 并没什么特异之处,但只要将这两张半透的纸上下重在一起,对着光瞧, 便是一幅完整的针法图解。

  瞧这眼下的情势, 若想活着离开这牢笼般的皇宫, 是绝无可能了。

  唯一的办法, 便是“死”。

  法子倒也不繁琐, 依照义父暗中留在书上的指点, 只需在几处要穴上用针, 自闭了筋脉,顷刻间便会跟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可这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事,谁也没试过,一旦出了岔子,便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所以,即使她早就偷偷把认穴下针的步骤看得烂熟于胸, 等真到打算下手的时候,仍旧忍不住心慌。

  况且身边还有几个宫人时刻瞪眼盯着,连夜间就寝也不例外,让她寻不到半点机会,一旦不慎被识破,那就连最后这步险棋也没法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又阴沉了下来,细小的雪粒随着料峭的风中吹打在脸上。

  姜漓回过神,正想吩咐收拾东西,就听几个宫人在背后恭敬问安的声音,回头见那老太监领着两个内侍,已经从汉白玉的石桥上走了下来,只得也赶忙起身行礼。

  “哟,赏景呢,今日兴致不错嘛。”

  “哪里,方才趁天好,出来晒晒书罢了。”

  姜漓嘴上应付着,看对方的架势,隐约猜到了几分,心中不由忐忑起来:“公公来,可是有旨意么?”

  “聪明,单冲这股子透亮劲,将来在宫里就差不到哪里去。”

  那老太监别具意味地一笑,跟着清了清嗓子,语声含笑道:“今日是小年,圣上御驾上清宝箓宫,与几位道长共撰青词祈福,焚祭上苍。稍时等法会散了,就顺道来这里瞧瞧,特地让咱家先来知会一声,好叫你有个准备。”

  天已经不算早了,偏偏赶在这个时候要来,内里揣着什么念头不言自明。

  姜漓只觉心揪得发疼,手在袖筒里不住打颤。

  该来得总归要来,这便如同在逼着她下定决心了。

  “怎么还愣着?赶紧预备着吧。”

  那老太监见她愣愣地不动,眉头一皱:“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整个皇城大内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着天颜,像你这样还没入后宫就能被圣上惦记的,我朝上百年也没听说过,嘿嘿……过节的赏赐一会就到,你精心伺候着,说不准圣上今晚就歇在这儿不走了,好好想想,往后享福的日子还远么?”

  姜漓默声听完,发觉手脚已经冰凉,胸腔里却是炙烤一般的煎熬。

  见对方转身要走,终于忍不住问:“公公且留步,我……有句话问。”

  “什么?”那老太监停步回身,语气微露不耐。

  姜漓稳着发紧的身子,略略斟酌了一下言语道:“听闻北境战事吃紧,三镇将士伤亡不小,猃戎人随时可能南下侵扰,可是真的么?”

  “你从哪里听来的?”那老太监抽了下脸,神色一变。

  姜漓也将声音压低,煞有介事道:“就是昨日宫里大醮祭天的时候,在神霄殿外碰巧听几位公公说的,总觉这事非同小可,因此便问一问。”

  “啧,这几个嘴碎的奴婢,回头查出来,非一个个都毒哑了不可。”

  那老太监自言自语地咂嘴沉着脸,目光翻向她:“别听他们乱嚼舌头,前方战事如何是你该问的么?北境三镇远着呢,没来由的操这个闲心做什么?”

  说到这里,眼珠子转了转,恍然大悟似的乜眼一哼:“你这旁敲侧击,怕是想问裴军使吧?嗨,放心好了,这回平定潞王叛乱,他居功至伟,圣上正是倚重的时候,且舍不得让他去边镇战场上跟猃戎人拼命呢。”

  姜漓被对方洞悉了心思,只能强装镇定。

  “公公说笑了,这人早和我没半点关系,只是我这些天眼皮总跳得厉害,问卜占卦也不佳,就怕是应在这件事上……”

  “行了,行了。”那老太监翻着眼皮,终于不耐烦地打断她,“咱家再提醒一句,这可是在宫里,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自己千万掂量清楚,尤其是在圣上面前,不然可没你的好。罢了,圣上在上清宝箓宫也呆不了多久,说不准转眼就到,快预备吧,别真扫了圣上的兴致。”

  说完,浮尘一翻,哼声忿气地走了。

  姜漓只觉耳中“嗡”鸣不止,像坠进了冰窟窿里,冷意仿佛一瞬便浸透了层层衣衫,整个人遍体生寒。

  终于走到这个地步了。

  要么孤注一掷,赌上自己的性命,要么认命退缩,从此留在这“牢笼”里,做一个任由君王取乐的玩物。

  姜漓不会选择后者。

  况且,她和裴玄思已有了约定。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呢?

  “你们快去预备吧,我这就来换衣裳。”

  她一如既往慢声淡语的吩咐,自己回身去拾掇铺散在案几上的书。

  迎接圣驾是天大的幸事,旁边几名宫人显然就是那老太监口中至今无缘得见天颜的命,这时候脸上早就藏不住兴奋,也不再刻意盯着她了,一起答应之后,便低声交头接耳地都往楼上走。

  姜漓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偷偷取出暗藏在衣袖夹层里的针,挪步挨到水边,心中默想着那幅图解的步骤,悄悄在身上认穴下针……

  那几名宫人有说有笑,楼梯刚走上二楼雨廊,蓦然就听下面“噗通”一响,愣了愣,齐刷刷地循声望过去。

  那边栈台上已不见了人影,只剩近岸处那片翻涌澎湃的碧水。

  入夜,满天飞雪。

  毕竟是小年节庆,正街上的五府六部早已冷清,宫中却设下排挡,通宵大宴,到处彩灯绵延,鼓乐喧天……

  数十名衣甲银亮的精骑簇拥着一辆双驾缦车,从皇城最不起眼的便门奔出来。

  隔着一道护城河,还能看到高大的红墙内烟花簇簇蹿升起来,赤焰般照亮天空,几乎没有一刻间歇。

  队伍匆匆向东,过了玉带桥,便迅速转进澄清坊对面那条漆黑的巷子。

  须臾拐过一道弯,前面没多远就是出口,已经能望见那边恍若星河的坊市。

  忽然间,重重黑影挡住了绚烂的灯火,密密丛丛的长枪荆棘似的竖着,枪尖上寒光刺眼。

  缦车上的人不为所动,扬手一挥,周围护持的铁骑立刻拔出兵刃,向列阵以待的枪丛冲了过去。

  劲风迎面掠过,所到之处刀剑像朽木般纷纷断折,顶在最前面的几个骑兵也被应声掀了下来,紧跟在后头的停不住,立时人马相践,乱成一团。

  这时,对面的枪阵左右分开,裴玄思空着手好整以暇地从后面出来,穿过遍地横躺的人马,忽然纵身跃起,走到缦车前。

  “大将军不在宫中赴宴,这么晚了还有公干么?”

  坐在梆盘上的薛邵廷微微仰首,目光阴鸷的从蒙头风帽下翻起。

  “本大将军的事,轮得到你来过问么?狙杀东宫六率,袭击长官,你怕是活腻了吧?”

  裴玄思轻蔑地掠着唇角,悠缓着步子绕到后面:“大将军莫怪,职责所在而已,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一干车辆人等若不查验清楚,只怕谁也放心不下。”

  话音未落,伸手撩起车帷,就看到里面那具黑漆漆的木棺。

  棺材的材质他凛眸一怔,余光斜斜地睨回前面。

  薛邵廷坐在那里没动,却像看到了他此刻的样子,“呵”声道:“说的也是,想知道的话,索性就打开让你瞧瞧好了,反正从今往后……你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冷笑声冰刺一样扎进耳鼓,锥痛感让裴玄思不由浑身一震。

  正暗自提防这是个圈套,薛邵廷已经跳下来,把手探进车里一推。

  没上钉的棺盖猝然翻开,里面不是空的,果然躺着一个纤骨柔弱的人,全身素白,仿佛冰雕雪砌一般。

  裴玄思的目光恍了恍,才落在那张凄美如生的脸上,霎时间五雷轰顶,全身的血气都凝滞了。

  “看清了?满意了?她本该一生享尽安乐的,就是因为你,不知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如今连活都活不成!哼,而你呢,竟然叫她死都死得不安稳!”

  薛邵廷吼得目眦欲裂,觑着对方如预料中那样面色怔迟,一副失神恍惚的模样,唇角轻挑,暗藏在袖中的短剑猛地刺过去。

  就在剑尖将要戳进咽喉的刹那,劲风斜刺里袭来。

  他小臂一麻,短剑立时脱手,偏转方向,深应声扎在了缦车的木栏上。

  几乎同时,一道青袍身影飘然落下。

  “是你!”

  薛邵廷只觉手还在发木,瞪着眼前的人,不由一惊。

  秦阙虚虚地抱拳施礼:“老夫得罪莫怪,听闻我那义女的遗体在大将军手里,特地赶来,望请赐还,由老夫操办安葬。”

  “笑话,你凭什么!义父?又不是亲生爷娘,操的哪门子闲心!”

  薛邵廷嗤鼻不屑,但经过刚才那一下,不由心生忌惮,暗自戒备。

  秦阙淡淡地轻哼了一声,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笺,抖了抖,在他眼前展开:“老夫无意冒犯,请大将军奉旨行事吧。”

  淡青的纸笺是宫中撰写青词专用,上面凤飞凤舞的字迹也的确是御笔无疑。

  薛邵廷抽了抽脸,咬牙切齿地点头呵笑:“好,好……咱们走着瞧!”

  言罢,拂袖转身,丢下那辆车,上马领着人去了。

  秦阙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那张纸笺揉碎在手里,走到车旁,探进去把棺盖重新盖好。

  回看了一眼仍旧石像般呆立不动的裴玄思,摇头叹了一声,到车前牵住马缰,缓缓朝巷口走。

  “做好你的事,别辜负了阿漓。”

第73章 帝春台 大结局

  临近除夕, 天反而愈来愈寒。

  京畿州县暴雪成灾,饿殍遍地。

  京中同样不太平,城里到处流传着北境三镇失守, 猃戎大军破关南侵的消息,一时间坊议纷纷, 人心惶惶。

  又一场风雪过后。

  刚进卯时, 还不到四城开启的时候,正北的光化门却徐徐半敞开一条不宽不窄的道来。

  几个人影从里面鱼贯而出, 踏着半尺厚的积雪一路奔向官道。

  不出两三里,沿途已经能看到冻饿而死的流民, 连施粥的草棚都塌在路边, 无人过问。

  月落乌啼, 星光暗淡。

  再往前不远,左环右拥的群山之外就是一马平川。

  那几骑人马这时却放慢了脚步,在谷口前停了下来, 举头环视, 似乎已经察觉出凶险将近。

  突然间, 两侧的山坡上箭如雨下, 几个人登时被射成了刺猬, 坠马倒地。

  只有中间那个手持一柄长剑, 在飞蝗般的箭雨中格挡穿梭, 仍显得游刃有余。

  半晌,攒射的箭声戛然而止。

  他昂然立在血染雪地上,依旧毫发无伤。

  一片寂静中,数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弹出,从不同方向激射而来。

  他像掐算好了似的,纵身跃起躲过, 在半空里同挥剑侧劈,脚尖反撩,又格开两箭,最后徒手抓住直刺面门的一击。

  但这下力道极大,虽然减缓了冲劲,箭头却仍然顺势扎在肩头上,衣料间很快便渗出一小片红来。

  “好啊,当真了得,本大将军想不甘拜下风看来也不成了。可你功夫再强,也生不出三头六臂来,别白费力气了。”

  薛邵廷从昏暗的林中走出来,身上甲胄的鳞片和着冷笑窸窣碎响。

  裴玄思双眼木然泛着冷光,拔出箭头随手一丢:“英国公世子,左武卫大将军,就这点以众欺寡,暗箭伤人的本事?”

  “不用拿这话来激我,老子今日是奉密旨行事,犯得着跟你讲什么公平比试么?”

  薛邵廷口气中讽味更浓:“圣谕叫你统制沿途折冲府北上迎击猃戎人,不过就是个幌子,你自己清楚得很,呵呵……自以为精明,一步步爬到这个位置又怎样?在圣上眼里不过就是颗棋子罢了,哼,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他扬手示意,大批埋伏在林间的士兵现身出来,端着神臂弩围上来,箭镞戟指而下,寒光星星点点,森然刺目。

  这时若是万箭齐发,哪怕身负通天彻地的本事,也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裴玄思木楞的眼左右瞥睨,没有半点怯意,反而从容不迫地将长剑还入鞘中:“死又如何,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拿你们去祭奠阿漓。”

  薛邵廷仰面一笑,跟着嗤声不屑:“死到临头还嘴硬,你如今孤零零的一个,手上没半点人马,颍川的旧部也就剩地上这几个死人,还有什么本事跟我都斗?”

  “是么?”

  裴玄思干干地扯起唇角,却不见丝毫笑意,眉眼一凛,突然扬首长啸。

  吼声在内力催动下卷起无形气浪,震得周围那些弓弩手心魂俱颤,又顺势漫进山谷,激起闷雷似的巨响。

  响声未歇,众人还在恍惚之际,碎石滚溅的山谷内便隐约回荡起“隆隆”的马蹄声,积雪厚重的大地轰然震颤。

  几乎同时,数不清地黑影从山顶林密处冒出来,随着潮水般的喊杀声奔涌而下。

  被震得头昏脑涨的弓弩手猝不及防,顷刻间就被人潮淹没……

  薛邵廷回过神,瞪着站在原地的裴玄思惊怒交集,仿佛仍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愣了愣,恶吼一声便拔剑直刺过去。

  裴玄思却没动兵刃,侧身一避,轻巧地躲了过去。

  “不可能!你从哪里搬来的人马?”薛邵廷咬牙切齿,发疯似的搏命砍向对方。

  忽然,寒光闪到面前。

  他仓促挥起剑,却挡了个空,才醒悟是虚招,惊骇间就觉下盘一凉,双腿已经被斩断,登时扑倒在地上。

  薛邵廷趴在地上,剧痛扭曲了五官,眼中的阴鸷却愈发深沉入里,看着对方走近,忽然扬手撒出一片殷红色的粉末。

  甜腻的香气弥散开来,裴玄思却没停步,反而迎着那片迷雾般的粉末走到面前。

  “你……你怎么……”

  “比起你那姘头,用毒这一招你还差得远呢。”

  裴玄思眸光淡漠无神的落在薛邵廷身上,长剑送出,从他额头正中刺了进去。

  两边山坡上的厮杀声渐渐变得稀疏,那些□□手早就无力抗拒,除了被杀的,其余纷纷束手就降。

  山谷中潮水般的蹄踏声此时也到近处,为首的人跳下马,快步上前:“兄长!张怀幸不辱命,总算及时赶来了!”

  张怀激动不已,如隔三秋似的一把抱住裴玄思,却见他脸上毫无欢喜,竟失神似的一片暗淡。

  “兄长,兄长?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发现他一反常态,张怀不由起疑,沉声道:“兄长,眼下万事俱备,千万不可迟疑,须得赶紧行动,只要夺取京师,天下便传檄可定了!”

  “天下?呵……阿漓不在了,还要来做什么……”

  裴玄思自嘲似的苦笑,嗓音已经像干朽似的发哑,默然半晌,目光终于缓缓抬起来。

  “传令,举事。”

  张怀含含糊糊听他提起姜漓,不明就里,这时却也不敢多问,回头递了个眼色,让校尉捧了托盘过来,从上面拎起一件赭黄的团龙袍,抖开了披在他身上。

  “三军听令,当今圣上矫诏篡位,荒淫无道,外不能御侮,内不能安民,咱们一路南下,见了多少流离失所的惨状,大伙都是平头百姓的子弟,想想咱们在边地的苦,想想家乡父母兄妹的艰难,这样的朝廷要它何用?今日,咱们奉裴军使为新天子!诛灭昏君,除旧布新,人人都是开国元勋!”

  他振臂高喊,山谷间和两边山坡上,黑压压的人群轰然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张怀心气一振,回身正要请裴玄思与谕旨传令,却见他已经纵身上马,扬鞭朝京城方向飞奔而去。

  天色微明。

  皇城中燃起熊熊大火,烘托着冉冉升起的红日,映亮灰沉的天空。

  街市间一如往昔,传檄的飞骑往来穿梭,晓谕百姓边关大捷,猃戎人溃逃漠北,现今旧朝已灭,只管安心做新朝子民。

  北城的贤和坊外被重兵守卫,里面却一片清净。

  裴玄思在坊巷口就下了马,独自一个走进去,没叫任何人跟着。

  他眼眶中布满血丝,眉心沁着红印子,脚下也有些拖曳发沉,行尸走肉般向前挪。

  不知走了多久,见玉带河横在前面,才醒觉已经到了姜家。

  推开院门,一切如昨,就像儿时兴冲冲地跑来玩耍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跨进去,反手掩上门,轻慢着步子穿堂过室,来到内厅。

  那里设着灵堂,香案、棺木都还在,但已不见守灵的奴婢,大约是破城时吓破了胆,丢下差事逃了,这时只剩梁头披挂的白绫被窗口灌进的寒风裹得纷飞乱舞。

  火盆里的灰烬依稀都还是他头天离开时的样子,现在看来却恍如隔世。

  他重新点起长明灯,在火盆里燃起一串纸钱。

  灰烬中拱起火光,被透进阳光一照,显得苍白无力。

  裴玄思似乎也疲累了,坐倒在满是尘灰的蒲团上,怔眸望着那团混在光影中似有若无的火焰。

  “阿漓,瞧见了么,我做到了……可你,为什么不愿意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出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好好待你一生一世,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

  他忿然狂吼,声震屋宇,跟着一拳打在自己肩头上,胸口气血翻涌,立时涌出喉咙,顺着唇角滑落下来。

  一阵剧烈地咳嗽之后,戾色渐渐从他眼中褪去,人颓然向旁一靠。

  盆中的纸钱将要烧尽,火苗越来越小,终于只剩萤虫般的星星点点。

  裴玄思的双眼也随之暗淡下去,像一池沉寂的死水。

  “他们说你落了水……天寒地冻的,在那边一定也冷得厉害吧……”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解下那件厚重的赭黄袍,走到棺木旁,在上面掸了掸,正要把衣裳披在上面,蓦然瞧见棺盖的榫头是错开的,上下也闪着缝。

  一霎的怔愣后,他伸手掀开棺盖。

  里面没有她,甚至连铺垫都没有,竟然是空的!

  裴玄思浑身一颤,整个人凝伫在那里,连思绪都像被抽尽了,脑中一片空白。

  忽然,轻盈的脚步声在廊间响起,隐约还有股淳糯的粥水香气,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

  他霍然回头,迎面就见姜漓手上端着陶釜走进来,一身素衣淡裙,肩头披着袄子,就像平常早起,刚置备了朝食回房。

  “回来了。”

  她看清是他,只淡淡一讶,唇角便嫣然弯起娇丽入骨的微笑。

  说话间,纤巧的鼻牵得一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裴玄思的眼眶早已模糊,泪水扑簌而下,身板重新挺立起来,抖开赭黄色的团龙袍,大步向她走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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