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阁


60000+精品小说
尽在听松阁
返回 听松阁 首页

《云芈镜》全集

作者:李时暖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一镜(一)

晴空万里。

连绵的山丘起伏不断,涓涓细流顺坡而下,于山麓地带汇出一汪碧波粼粼的绿水,在阳光的流连下细碎闪耀。环绕湖潭三面的是绵绵青草,随意将天地粹染出万般绿意,静谧非常而又生机无限。

却听道。

簌簌的细小声响,方寸之间,泥土翻松,有什么雪白的物什从青草地里缓缓拨出。

一只略显苍白的手。

挣扎,挣扎,挣扎。

午阳渐渐西移,在最后一挽劲光的照射下,一抹纤细的身段于曚昽视线的光影中显现。

“终于出来了……”

少年全身瘫软地趴在草地上,脸因埋在臂弯里而看不到样貌。身材却是瘦削,宽大古老的白色葛布长衫就像覆着一副骨架疙瘩似的,衣服上还零零碎碎地沾着些湿润幽黑的深土泥粒。

少年爬出的地方已经显出一道坑,从泥土的覆盖中,隐约可见一副碎裂的骨架。然而在青山绿水,斜阳芳草的掩映下,似乎也不那么瘆人。

然而这确实是一道坟。

千年古坟。

嘟嘟囔囔着一些凌乱深奥的古言,少年终于从疲惫中舒缓过来,抻着手臂坐起了身。

只见其面容清俊隽秀,玉肌雪肤,浑身上下自有一股天然气质。少年对自己的长相倒是不甚在意,只是愣愣地盯着那副骨架,泪满盈眶。轻轻地,从泥中拨出一段小骨,深深地,少年陷入了对往事的追思之中。

夕阳渐落,微风拂动。

蓦地,少年似乎想通了什么,迷惘的眼神渐渐聚焦,光彩复然。霍地起身,微笑。

而微笑时,他左边嘴角会荡起一圈浅浅的梨涡,可爱迷人。

闭上眼睛,凭着心中一股隐隐的直觉,少年小心试探着,将两手缓慢于身侧张开,宽大的袖摆在风中摇动,伴着一道渐起的微亮金光,少年的身体慢慢升起。

高过古坟,高过山河,高过日月。

少年望着与自己齐肩的斑斓云霄,眼中露出兴奋惊喜的光芒,“太好了,我真的能飞哎。”

心里有了底,少年的神情愈加地飞扬,一时竟没考虑到苍穹浩瀚,云海邈邈,即使自己要寻的人真的身居天界,他又能从何处入手呢?

然而他是天真的人,而天真的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他们的优势就在于能够时刻保持着最佳的精神状态,去追寻一般人所谓的白日梦,并且乐此不彼,永不放弃。

操控着自己摇摇欲坠的飞行术,少年兴致正酣之时,忽闻天空西北角笙歌弦乐,欢声笑语,他抬头望去,只见五彩玄光映日,仙气溢天。当时心下策动,他拐了个身,直飞而去。这一拐不打紧,这差劲的飞行术却差点让他坠了个囫囵。

正是此处。

“哇……”少年惊叹于眼前这一处巨大精美的纹龙雕凤白玉碑匾,牌匾上“九天神殿”四字金光闪闪,气势磅然,更是映得四周云霞焕彩,光华夺目,一派浩瀚正气源源冲向云天之巅。

怕遭仙兵阻拦,少年缩头缩脑,蹑手蹑脚地蹿过巍峨的擎天柱,这沾泥带灰偷偷摸摸的样子,就仿佛一只贼贱贼贱的野耗子。

然而,少年委实是多心了。

尽管九天殿上众仙云集,却没有一双眼睛注意到他这只可怜巴巴、灰头土脸的小耗子,即便偶尔目光扫到他,也不过以为这少年是从哪儿赶来凑热闹的脸生小仙,并不在意。

此时此间,仙鹤绕笙乐飞鸣,奇甲循箫歌遁行。可道是海天飨宴庆万般,琼浆仙品乐无间;鼎铛玉石讨琅珰,云罗织锦幻紫烟。其时,红、橙、黄、绿、蓝、靛、紫,九十九位七色舞天姬飞舞于四散游走谈笑的众仙之间,宛如一朵朵鲜艳灿然的珠玉仙葩,把神殿点缀得缤纷璀璨,流光溢彩。

“千日大会由来已久,你辈分低,仙品小,难怪不知。即便是我,也是听更老的仙人讲的。”发须苍白的道仙津津有味地对站在他下手处的小仙讲释,在他旁边还围了一圈各色各异的神仙。

“传说这千日大会自东庭王母开创,每千日举办一次,其间歌千功神使之功,颂万德仙灵之德。凡神灵有造诣者,皆可得扶持倚重,这就可以使有能力的神,有不同能力的神最好地发挥其所长,最大限度地造福众生。”

袒胸露腹的大肚仙人摸摸自己的大肚子,大嘴一咧,“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天上千日,地上千年。这光阴虽于神静止,却也恁是难熬啊。”

余下众神纷纷应和。

听不进道神布道,倚在下桌的梦令天君猛灌了一口仙品玉液,一双玲珑的醉眼凝视银壶,慵懒嗟叹,“世间万般皆下品,惟有杜康衷我情。”说完,侧身倚向一旁的紫衣男子,他将手中银壶递给他,“来,三琼,你也喝。”

“你如此喝酒,即使再美的酒到你手里,也不过是一杯解燥的蠢物罢了。”说话的妙男子语音轻暖,紫色丝袍露出一小段洁白的胸脯,风流恣意之姿尽显。

他乃“青城四妙”之一的杜康杜三琼是也,世人皆称之为“酒中仙”。

“三琼,你这样薄情待我,四境我可是不依的。来来来,就让小弟代劳,喂你喝下这杯仙品吧。”梦令天君欲靠近他,哪知这杯“万古长”最易醉人,他还未挪开脚步,整个人便倒进杜康怀里,不省“神”事,淡青色的丝衣微松,恰好露出小半个肩膀。

这幅香艳暧昧的画面,不禁让刚从泥里爬出来的少年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清脆的巴掌,扭过头,往嘴里胡塞了几份卖相漂亮的吃食,少年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却立马被不远处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吸引了目光。

小男孩约莫有人间小孩五六岁大的体形,脸蛋圆润,唇红齿白,一身白色小衫外罩着一件似乎是由红色粗绳编结的软褂。他拽拽身边年轻男子的衣摆,瞪着湿漉漉的眼睛,软塌塌地说道:“师傅师傅,是不是等月儿长大了,也可以成为更大更厉害的仙君?”

年轻男子轻柔地抚摸着男孩儿脑袋上的短毛,温和俊逸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微笑,“是啊,只要月儿好好努力,以后就可以代替师傅,成为更好的司使了。”

听了师傅的话,被称作“月儿”的小男孩儿脸上露出一丝不解,“可是……如果月儿成为了司使,那、那师傅将去往何地?”

无痕司使轻垂眼睑,纤长卷曲的睫毛微微遮住他海蓝色眼眸,同时,也遮住了他眼中浓浓的忧伤。“不用担心师傅,师傅自有师傅的去处。”

满堂喧嚣中,少年却分明能感受到这位司使全身笼罩着的抑郁气质和浓得化不开的忧伤。他,多么像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啊。还记得当初,那个人也是这样,眉眼牵动间,化不开的忧伤,费不尽的思量,解不了的愁肠。

然而,少年依然能够确定,他不是他。

绝不是。

浑浑噩噩地,也不知是何时迈开的步,何时走出的角门,只是等意识再次回拢,他已经站在了九天神殿的边角花园里。边角花园虽朴素幽静,但自然是比不得大堂的,很冷清,仅有零零散散的仙使经过,屈指可数。

“华清,朦宛,别打了!住手,快……快住手!”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小仙女趴在地上,在两个仙女的踢打下,她的挣扎显得无助而可怜。

仙女华清横眉怒目,“哼,不打你?不给你一个下马威,难道让你日后爬到我们头上?”

“兰冉,别以为你在千日大会上晋升,成为了掌控秋季的季候督,就可以不把我们这些前辈……啊!”仙女朦宛右手扬在空中,还未来得及用力,就被凭空窜出的一股力道推开,不轻不重地摔了过去。

华清警觉地侧过身,扶起朦宛,瞪视着近旁陌生的肇事少年。“你是哪里来的?哪个门下的人?如何敢管我们的事?”

少年的眼睛里闪出狡黠的光,晃悠悠地绕着她们俩踱步。“你问我从哪里来,是哪个门下的人,不是我不愿说,只是怕说了吓着你们。我劝你们还是速速离开,不要得罪我的好。否则,我把我师傅找来,让他收拾你们,到时候你们可就惨了。”

“喂,你没事吧?”少年扶起兰冉,眼睛却如小兽一般盯着华清和朦宛,以防她们突然的动作。

而兰冉意识到少年是在跟她说话,脸一红,点点头,细声细语地说:“嗯……我没事。”

看华清不出手,朦宛以为她怕了那少年,不屑地朝华清冷哼了一声,“你怕他,我可不怕。这家伙连家门都报不出来,可见是胡诌的,等我收拾了他们,再与你说。”随即两手一翻,数条黄线从长长的水袖中飞出,直冲少年而去。

“啊啊啊……”少年一见势头不对,赶紧放开兰冉撒腿就跑,然而两条腿怎敌仙女手中仙器,被黄线缚住也只是瞬时之事。

☆、第一章(二)

朦宛示威地拍了拍掌,傲慢地踱到少年身边,低身凑近少年白皙无暇的脸庞,“哼,还以为有多厉害呢,也不过如此嘛。我看,你一定是私自上天的小鬼,所以才说不出自己的来地。等我把你送交到六道法司使处,让你好看。走!”

朦宛手中的线头狠狠一扯,少年纤瘦的身子立刻被拽起,“哎哎哎,大姐别动气嘛,咱们有话好说呀。大姐……大姐……”想到可能马上就会被处理,少年原本平整的脸立刻皱成了一只扭曲的苦瓜。

兰冉恐少年因帮助自己而遭受伤害,不顾自己满身伤痛,急忙上去牵住朦宛的手臂,“朦宛,求求你,放他走,我们之间的事和他无关。”

朦宛瞟了兰冉一眼,转头去看被自己牵在身后的少年。而少年没有察觉到朝自己投来的目光,正专心致志地试图用自己的牙齿咬断那看起来细细的绳线。

“你咬不断的,这可是我们织作女为众仙织作仙衣的丝线,除非你的道行比当初制作丝线的东庭王母还要高强,否则是不可能弄断的。”朦宛长长的水晶指甲绞着鹅黄色的丝线,纤细的眉眼冷冷地瞥过兰冉,“至于你,兰冉。你越是想让我放了他,我就偏偏越是不放,让你亲眼看着他灰飞烟灭才好呢。”

“你……”善良的兰冉气得脸都憋绿了,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少年看兰冉憋得如此辛苦,心下不忍,赶紧开解道:“兰冉小仙子,你千万别着急,你放心,我死不了,我师傅会来救我的,他很厉害的。”

兰冉看着少年,眼中有一丝不相信,“可是你师傅是谁啊?”

“啊……我师傅,我师傅……我也不知道,”少年垂下头,纤长的睫毛遮住了晶莹的眼眸,有一刹那的晃神。然而仅仅是一瞬间,他又抬起头,眼睛定定地对视着兰冉,“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出事,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朦宛听罢,眼一眯,刚想再打少年一巴掌灭灭他的嚣张气焰,就被一个淡橙色的闪烁光点弹飞在地上。

少年乘势借力滚到地上,却见华清和朦宛正看着前方,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他挪动身子,这才发现,原本温和懦弱的兰冉,此时周身环绕着飘动的淡橙色树叶,旋风一般地转动出一个巨大的气流,源源不断地朝四周释放着巨大的能量。

“怎么,季候督的力量吗?”华清走到朦宛身边,扶起她,“果然,兰冉,你今日这般对付我们,可见是留你不得,我也顾不上昔日的姐妹情了。”说着,自袖间飞出一条紫色的丝线,闪着淡淡的银光,在空中舞动,竟像是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少年气结,什么姐妹情,说得好听,若是真顾念一丝一毫的感情,适才也不会下那么重的手了。只是,华清应该比朦宛更为厉害,兰冉估计不会是她们两人的对手,该怎么办才好呢?

一紫一黄两道丝线冲向兰冉,说时迟那时快,少年甚至来不及提醒兰冉小心,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利器扎向兰冉的胸口。

兰冉也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即使有秋刀阵护体,她也不敢保证真的能抵挡住华清的银光紫线。

然而,秋刀阵居然做到了。

那明闪闪的银光紫线就停在兰冉胸口前一分,而朦宛的黄线是早就掉落在地了。

还好,虚惊一场。

少年和兰冉同时松了口气。

“三位仙子聚在这里是在做什么呢?就算是要切磋,九天神殿恐怕也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吧。”

清雅的声音,透着一股淡淡的慵懒,然而却气势摄人。他的到来,似乎让空气中最微小的悸动都静止了。

来人相貌风流,一双勾人摄魄的桃花眼内含精光,双目宛转流连处,自有一番余韵缱绻。一身云龙翻覆镶绣的白纱外罩着一件青绿色的绸衫,绸衫上的七彩晶体总会在不经意时反射出琉璃般的色彩和光华,更衬得主人的身份高贵不凡。

华清、朦宛和兰冉见到来人,都跪了下来,形容恭敬,“往生玄帝。”

“都起来吧。”往生玄帝径自从她们中间穿过,走到他身边,打量着这个长得有点清秀,又有点贼眉鼠眼的少年。

少年睁着一双大眼,和面前人对视了良久,才意识到这位就是她们口中的“往生玄帝”,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所以,如今他到底是跪还是不跪呢?不跪吧,人家毕竟是“帝”级别的人物(虽然他也没觉得有多了不起);跪吧,现在都站那么久了,瞪也瞪过了,再突然来这么一个双膝跪地的动作,实在也太没形象了。

少年的内心正演绎着激烈的斗争,就听到朦宛那让人不舒服的尖细嗓音响起,“玄帝殿下,这个妖道来路不明,我和华清正打算把他送交到……”

“好了,”没等朦宛说完,往生玄帝便打断了她,“本尊心里有数,你们两个先退下吧。”

“可……”朦宛还想继续,却被华清一把扯住了袖子。

回视华清一眼,朦宛不甘心地跺了跺脚,“那我和华清先退下了。”

华清淡淡地看了少年和兰冉一眼,带着朦宛于转瞬间消失了。

“直愣愣地看着本尊干什么?莫不是被本尊美艳无双的脸给迷住了?”

少年低下头,“没有。”

“那就是在心里向本尊道救命之恩?”

少年木木地抬起头,“何来救命之恩?刚才最危急的时候,也没见你出手啊。”

“哎,你个没良心的小精灵,我要是没出手,”往生玄帝指着兰冉道,“这丫头早就被银光紫线一针毙命了。”

少年登时恍然大悟,“噢……原来刚才是你啊。”

往生玄帝眉眼飞扬,一脸得色,“可不是。”

“多谢往生玄帝救命之恩。”兰冉说着就欲拜下身去,却被往生玄帝给制止了。不过他似乎对眼前的少年更感兴趣,也没多理兰冉,双目只紧盯着少年,似乎在打量什么稀罕的事物,“喂,小子,你到底是男是女啊?”

少年脸一红,吞吞吐吐地说:“你那么厉害,难道看不出来吗?”

“你说你一个死物化成的精灵,既非雄雌鸟兽,又非花木草树,我上哪儿知道你是男是女啊?”往生玄帝有些不耐烦,连原本精致好看的眉眼都皱得挤到了一块儿。

少年也没好气,冲撞道:“你不是玄帝吗?这么厉害的话不会掐指算啊?”

“哪里来的乡巴佬?”往生玄帝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把硬骨折扇,当着少年的脑袋就敲了下去,“拥有帝级封号是因为本尊是天帝的弟弟,不是因为本尊道行高深好吗?当然本尊自然是道行高深的。但本尊再厉害,这掐指一算却也是不会的,那是只有上古神灵才有的天赋。我们这种修出来的肉体凡胎如何得会?”

少年疼得龇牙咧嘴,他揉着脑袋,满眼愁怨,“你不知道最好,我偏不告诉你,气死你!”

“好样的啊,敢这么跟本尊说话,你等着,”往生玄帝被少年气得团团转,“你等着啊,本尊不会这么轻易饶了你的。”

然而这句话一撂下,往生玄帝就像个气泡一样凭空消失不见了。

少年顿时愣住。

这算什么?大变活人?

兰冉看少年吃惊的模样,解释道:“应该是往生玄帝听到了天帝对他发出的传令,去见天帝了吧。他们高级仙人一向都是这样的。”

“哦,”少年这才缓过来,为自己的木讷而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

兰冉靠近少年,亲切地说:“我叫兰冉,你叫什么名字啊?”

“名字……”少年顿了顿,沉着脑袋想了好久,才道:“你就叫我镜子好了。”

“镜子?好吧,”兰冉知他不寻常,便也没再追问,“镜子,听往生玄帝说,你是精灵?那你不是住在天上的喽?”

镜子点头,“嗯,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是你口中的师傅吗?”兰冉问道,“你跟丢他了?还是他不要你了?”

镜子摸摸鼻子,一副大脑放空的样子,“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你想听吗?”

兰冉似乎很想了解他,只见她点了点头。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女娲炼石补天,其中一块因材疏质浅,而被随意弃于天地一角。这块愚顽的石头,便在地上静静地躺了上亿年。其间,日晒雪濡,栉风沐雨。

直到——

千年前,一个石工匠上山采石,具有一双慧眼的他,发现了这块顽石非比寻常的美妙之处,于是采挖了它。

石头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年石工匠看到它时那充满惊喜与赞赏的眼神。对于一个因为自身的丑陋和能力不足而被抛弃的灵石来说,石工匠对它的肯定,是它在漫长的上亿年生命中,仅有的值得感恩的奇迹了。

石工匠只是部落里一个卑微的奴隶。他的氏族,世世代代都在为族长打造石器。那年,他的任务,就是为族长夫人打造一面石镜。

想找到块可以当镜子用的石头何其艰难,幸好他找到了它。

而它遇到了他。

用石刀打磨石镜是一件极其辛苦的工作,何况当时的条件,哪里有好的利器和方便的渠道去制作一面镜子呢?于是,为了赶在族长夫人寿日之前打磨好镜子,石工匠只得日夜赶工。

多少次手掌被石刀刮破,被逐渐打出棱角的石镜磨破,多少次鲜血连着皮肉沾染到镜面,多少个日夜与石镜相伴,睁眼是它,闭眼也是它。

在那段长久而苦涩的岁月里,它们彼此依靠,彼此成长,彼此蜕变。

石镜终于快要打磨完成了,棱角平直,花雕纹凿,光滑的镜面反射出淡淡的人影,物影,天影,地影。

然而石镜,终于还是没有完成。

因为过度操劳,石工匠于一个平常的雨夜,族长夫人正欢欢喜喜试穿着她的新衣的雨夜,体力透支而死。

裹了一张破席的尸体,被族长的奴仆扔进了肮脏恐怖的坟场里。而那面沾染了石工匠血与泪的石镜,也因被族长夫人感到晦气而丢到了石工匠的身边。

那个雨夜,石镜想,它也许永远都不会忘记,因为那是它第一次体验到了生命的特性——疼痛。

千年光阴蹉跎,慢慢地,他们终于被风沙掩埋。

躺在石工匠身侧,它日夜受到他身上残存的气息感染,直到他身上的气息被它吸收殆尽。而那股气息,石镜最是熟悉不过。因为它和女娲的气息几乎一致,都是上古的灵气。

但是这个时候,女娲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石镜知道,这个石工匠一定是上古神灵为体验人世而投胎成人,因时限已到而返回天庭了。

一定要找他,一定要找到他。这是石镜经过千年煅化后,唯一的心愿。

于是,修出人体的第一个瞬间,它就来寻他的主人了。

因此,也便有了现在的故事,也便有了以后的故事。

☆、第一镜(三)

“哦,我知道了,所以你是一面镜子,你现在的灵体,也一定是你师傅的形象在你镜面里的映射。那么你要找的师傅,应该和你长得一样吧。”望着镜子的眼睛,兰冉说道。

镜子点点头,“话是这样,但其实我这面石镜也只能照个大概,影像不是很清晰,再加上我天赋差,修出的人形灵体也不可能完全和镜面映射的一模一样。而且,我师傅从仙投胎成人,样貌必然也有较大改变。所以我想,我和他的身形面目最多也就有五六分相近吧。”

兰冉交握着十指,“不管怎么说,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你的师傅就容易多了。”

然而镜子微微叹息,“其实就算不凭长相,我也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我的师傅,他的气息,我是不可能忘记的。”

“喔……所以说,”兰冉试探地问他,“所以说你是男子喽?”

镜子摇摇头,样子有点傻乎乎的,但语气却无比坚定,“不是的,我非人非仙,就像往生玄帝说的那样,我只是一只精灵而已,不分男女雌雄的。”

“啊?”兰冉惊讶得捂住嘴,“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的事?”

镜子有点尴尬地笑笑,“若是你不习惯,把我当女的看,我也不会介意的。”

“好,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把你当成女孩子了,否则也太别扭了。”兰冉温柔地应道,看着镜子乖乖的样子,不觉有趣。“诶,你想在仙佛两界找人,其实还需要挺久时间的。这段时间你就住我这儿吧。”

镜子一听,开心地握住兰冉的手,“真的可以吗?但是我只是一个潜入者呀。藏在你这里,万一被发现了,会不会害你受连累啊?”

兰冉笑着说:“没事的。等找到你师傅,你就名正言顺,不算潜入者了。而且我相信他肯定会保护你的。再说,仙庭寂寞,你来了,我也算有人陪了。”

镜子听到兰冉夸赞他的师傅,激动得眼睛都亮了,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点个不停。

听兰冉说,仙人的房子并不像传言般的那么神圣华丽,每一位仙人都会根据自己的性格喜好建造装修自己的房子。

其实神仙也并非真如人间所言,拥有心想事成的能力,想变出什么就能变出什么。神仙并没有凭空变出物体的实力,很多时候,他们只是利用时空术从远处运来实物,而非世人所说的那般神奇。

因此,神仙修建居所也是很费力的,仙术只在其中起很小的一部分作用。

兰冉身份道行低微,因此居所也不甚大,但却简单而温馨。

镜子静静地躺在小床上,痴痴地望着屋顶发呆。

她想起了他的师傅。

那个年代,没有床,睡觉的时候,只有块不大的卷席直接铺在地上。每当入眠时,师傅就会把它放在枕边,所以那些夜晚,镜子都是默默地陪伴着师傅入眠的。

还是面石镜的时候,镜子就在想,师傅会知道自己其实是有意识的,是愿意陪伴着他的吗?

它明白,没有一个正常人会这么认为的。

但是它相信,师傅一定是知道的,一定是知道自己的心意的。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天赋异禀的石工匠,也不仅仅因为他是神仙转世有灵,而是因为,他拥有一颗相信并且热爱自然生灵的心。

师傅……

“啊!”镜子忽然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从床上滚了下来,慌慌张张地爬到角落里缩了起来。

不……不会吧,就算这是神仙的家,也不该有这么灵验呀。虽然他确实一直在想师傅的脸,可也不至于这张脸真的就出现在天花顶上啊。

诶?不对呀,刚才不是师傅的脸,反倒像是……

往生玄帝!

“哈哈哈哈哈……笑死本尊了,你胆儿怎么这么小啊?你还怕鬼啊,哈哈哈,你自己不就是一只精灵吗?哈哈哈……”一个梳着贵重发髻,身形气度玲珑玉质的男子出现在镜子眼前。

果然是往生玄帝。

知道自己被耍弄了,镜子不由得恼羞成怒,又气又急,猛地推开他,“你……你有病啊!大半夜的吓人。”

看出她是真的生气了,往生玄帝才止住放肆的大笑。他咳了两声,偷偷瞄了她两眼,才装模作样地说:“不许生气了,本尊可是往生玄帝啊,你这样坦白地对本尊发怒,实在是有损本尊的颜面。”

镜子被往生玄帝说话的样子逗乐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为了面子,她努力地咽回笑声,装腔作势地骂了句:“真怂。”

看着镜子娇羞愠怒的样子,让往生玄帝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少年的异样,他抓住镜子的肩膀,“你是女的对吧?”

镜子吐血,这人真是执拗,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啊,她可懒得再解释一遍,于是推开往生玄帝的手,“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本尊?”果然执拗。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说?”

“没有为什么。”

“你……”不想重复这种无聊的对话,往生玄帝很大度地做了让步,“要不然这样吧,你告诉本尊你是男是女,本尊就答应你一个条件。”

听到这句话,镜子原本倦怠的眼睛闪出兴奋的光芒,“真的吗?”

往生玄帝点头,“真的。只要不超出本尊能力所限,只不超出天条法纪的治管就行。”

“不超出不超出,”镜子开心地拍手,“往生玄帝,你那么神通广大,可以帮我找到我的师傅吗?”

“找人啊……”往生玄帝抱着胳膊肘,想了一会儿,“茫茫仙界,想找人实属不易。况且,本尊也无法因此而调出天庭的势力帮你,所以并不敢保证太多。但本尊可以保证,至少让你获得更多找到你师傅的机会。”

“嗯,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镜子诚恳地说,“只要找师傅的事能有一点点的进展,我就告诉你,我到底是男是女。”

“好,一言为定。”往生玄帝认真地说。

“好,一言为定。”镜子抠了抠耳朵。

眼前的楼阁金瓦红墙,造型别致,精致的雕梁画栋于细节处更见不凡。拨开掩藏在云雾中的神秘感,斑驳的文雅气质丝丝缕缕地透露出来。两个身着银白色盔甲的天兵守在大门口,神情恭谨而严肃,为这栋楼阁平添了几分气势。

“这是……”镜子转过头看向往生玄帝,迷茫地问道。

“这里是琅嬛城。”往生玄帝道。

“藏书的吗?你是要给我天宫的地图?”镜子问。

“想什么呢?”往生玄帝用硬骨扇子敲了一下镜子的脑袋,“天宫的地图能给你吗?顶多给你仙界的地图就不错了。”

镜子揉脑袋中,“那你是……”

“琅嬛城除了藏书,还保管有天庭的神仙宗籍,里面包含了所有神仙的记录,包括大限已至,甚至消失于天地之间的神仙。”往生玄帝将目光转向高大的琅嬛城,“你不是说你师傅是神仙吗?如果他真的是,在这里面你一定可以发现他的蛛丝马迹。”

镜子持续揉脑中,“好是好,不过这种级别的地方,我能进得去吗?”

“你这是在质疑本尊的能力?”往生玄帝抬高手臂,又准备一扇子下去,被镜子咋咋呼呼地逃开了。

两个天兵见往生玄帝走近,恭敬道:“参见玄帝。”

“不用,”往生玄帝从背后拉出躲躲藏藏的镜子,“本尊想进这琅嬛城去,你们两个让路就好了。”

“请问玄帝殿下是否有天帝的谕旨或者令牌?”天兵问道。

“啊……呃……有。”往生玄帝从背后乱摸了一阵,“那个……本尊最近事务繁多,拿到手里的令牌也很多,忘记是哪一块了,你们给本尊看看。”

其中一个天兵从腰间摸出一块绿碧玺令牌,“玄帝,就是这个。”

“哦,好,”往生玄帝转了转袖子,将取出的绿碧玺令牌交给天兵,“现在本尊可以进去了吧。”玄帝拉起镜子就要往城中走。

谁知两个天兵立刻将双戟交叉,挡住他们的去路,“对不起,玄帝,一个令牌只能进一个。”

一听这话,往生玄帝立马怒从心起,想着要收拾这两个不识好歹的天兵,若不是镜子扯着他的衣袖劝他不要惹事,他早就冲进去了。忍了又忍,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好吧,那镜子你一个人进去吧。慢慢来,不着急,本尊在这里等你。”

“嗯。”不知为什么,听往生玄帝这么说,镜子心里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然而正当她感动得不行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一件很严重的事,“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往生玄帝得意地笑道:“你告诉了兰冉对不对?可是你似乎忘了,兰冉的主子是谁。”

好吧,天帝是他哥。

镜子当即有种受骗的感觉,她皱眉,不悦道:“哼,你能从兰冉那里问出我的名字,怎么不问她我的性别啊?”

往生玄帝用折扇敲敲镜子似有若无的胸脯,“因为本尊不屑,反正早晚都会赢,本尊何不赢得光明正大呢?”

镜子丢下一句“算你还有点人品”,就跨进了门槛。只听到往生玄帝在她身后喊:“是神品啊神品!”

☆、第一镜(四)

“哇……”进了书房,镜子才发现真实的琅嬛城比从外面看到的大多了。

可这样一来,也意味着加大了她的寻找难度。算了算了,慢慢来吧,就让那个玄帝等着好了,反正神仙的时间多得是。

抬眼望去,正面是一堵死墙,大得怪异,把这间屋子的格局衬得十分令人费解。

房屋左侧的门扉上写着一个大大的“仙”字,右侧的门扉上写着一个大大的“佛”字。

镜子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左侧的门。

屋子内部有很多很多排列有序的书架,每个书架上都有六十四个大小统一的长形抽屉,每个抽屉里都有一个仙人的宗籍。据镜子的观察,宗籍的顺序应该是按仙人官品的高低来排列的。

那么,肯定不可能是中后面的几排书架。

虽然她在亿万年前就被女娲开启灵智,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块顽石,她不会相信一个道行浅薄的小仙,就可以将自己从一介死物度化为精灵。

于是她很果断地拉开了第十排书架的第一个抽屉。其实按照镜子的估计,他师傅的宗籍一定在前三排书架的抽屉里,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镜子还是决定从第十排开始。

从最开始翻开宗籍的激动,到后来的麻木,镜子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这四百四十八个抽屉的。每一本宗籍都有凡人、仙人两层长串长串的经历介绍,后面还有注释和多幅人物肖像,每本几乎都让她眼晕。但是为了能够找到师傅,镜子还是不断地给自己加油打气。毕竟,那前面的三排才是希望最大的。

第四百四十九个,第四百五十个,第四百九十九个,第五百五十四个……

诶,等等!

这个是……无痕司使。

怪了,司使级别的都在第三排呢,为什么这个无痕司使的宗籍会出现在第二排?

翻到后面,镜子才知道原因。

原来,他是因为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而被天帝贬为司使的,之所以成为司使还能排在前面,是因为他的出身十分高贵,竟是昔日的淮湮玉帝,当今天帝陛下的弟弟,更是玄帝的二哥!

究竟是什么样的错误会致使一个玉帝被贬为司使?这真是人镜子无法想象。她八卦地往后翻了翻,不过却没找到任何所谓的□□。好吧,天帝虽然为万仙之主,但还是非常奉行人间“家丑不可外扬”的宗旨的。

咦?无痕司使是他……

镜子看到了他的肖像,正是昨日在九天神殿上见过的,那个有海蓝色双眸的忧郁美男。

镜子叹息,怪不得这么忧郁呢,原来有如此凄惨的经历。

唉,可怜的美男啊。镜子不无感慨地将他的宗籍放了回去,继续下一个。

还剩十个抽屉了。

哇,镜子不由得有点跃跃欲试,原来自己的师傅等级那么高,好幸福哦。镜子甚至已经开始憧憬在一个如此高大上的师傅宠爱下生活的美好时光了。

放心,她一定不会趾高气昂、狗仗人势、气压众仙的,哈哈哈,她一定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咦?这个是往生玄帝哎,呵呵,快看看有没有什么把柄。我翻,我翻,我再翻……

咦?这个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镜子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重大机密,有了日后可以威胁他的把柄,所以她很是得意,很是猖狂。

不过,乐极必然生悲,镜子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天哪,往生玄帝已经是倒数第四个了,可她的师傅到底在哪儿啊?不会,不会是天帝吧?

那样的话,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了。毕竟在镜子眼中,天帝是一个会伤害自己同胞弟弟的兄长。

然而镜子马上就发现自己又想多了,因为天帝也根本不是她要找的师傅。镜子看到了他的肖像,可仍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万分沮丧地出了“仙”门,镜子无奈地望着对面的“佛”字,瞬间欲哭无泪啊。她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师傅,竟然是个大-秃-瓢。

迈着沉重的步伐,镜子痛苦地踏进了“佛”字大门。

同样是从第十排开始找起,翻着翻着,镜子渐渐找回了一点信心。其实嘛,大佛虽然是秃子,但是也有长得俊的嘛。

然而——

排名万年第一的如来佛祖她都已经仔细地翻过了,但结果依然是不美好的。

木然地坐在“佛”门门口,镜子思考着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难道师傅已经死了?不可能不可能,镜子果断地摇摇头,他刚才看过了,仙佛的宗籍档案很齐全,就算是真的消失于天地间了,宗籍也还是存留的。

难道自己的师傅不是神仙,而是妖魔鬼怪?不可能不可能,镜子再一次果断地否决了自己的猜测。如果师傅真的是妖魔鬼怪,那么现在的自己一定不是近似于仙的精灵体,而应该是类似于魑魅魍魉一般的存在。就算师傅从神仙堕为妖道,宗籍里也应该有记载才是。

难道师傅的宗籍在她没找过的后面的书架里?可是,现在的神仙都已经那么厉害了吗?随便有点仙气的人都能把它从一介死物度化为灵?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不然,现在的天庭早就人满为患,被土地神度化的花仙草仙占据了。

就在镜子千头万绪毫无头绪几近放弃的当头,她注意到了她刚进来时就注意到的地方。

而此时,镜子在南书房里挣扎,在琅嬛城外等待的往生玄帝也正在煎熬之中。

那个被往生玄帝用偷天换日的方法偷走令牌的天兵,终于发现他的令牌不见了。于是往生玄帝的谎言立即被拆穿了。

往生玄帝对两个天兵无数的威逼利诱,然而还是周转不得,就在两名天兵要进入琅嬛城把镜子抓出来之时,往生玄帝眼疾手快得干掉了他俩。

不屑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天兵,往生玄帝腹诽:早知道一个拳头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老子早用了。

不过镜子啊,你这速度也实在是太慢了。

琅嬛城里,镜子发现的,正是正面的那堵大白墙。

用双手试探着触摸墙面,想找到类似于机关的东西,但是一无所获。

如果真的有玄机,那么玄机到底是什么呢?

别急别急,一定不能急,急了就乱了。慢慢想,好好想想,这里有“仙”门,“佛”门,那么还差一个什么呢?

“神”门!

对了,就是“神”这个字。

思索到这里,镜子打了一个激灵,她起身,在白色的墙面上,用手指重重地划出了一个“神”字。

等待着,期盼着,在殷切的等待与期盼中,白墙上渐渐出现了一道门,门上凛然写着一个大大的“神”字。

成功了!

镜子欢乐得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飘飘然地从门中穿了过去。

走进屋内,镜子隐隐地察觉到了一股不同于其他两个房间的庄严肃穆之感。

她记得往生玄帝曾说过,神是高于仙佛的存在。他们身而为神,是上亿年前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的第一批天然灵体,不像仙佛那样是由肉体凡胎修炼而成。

神是上亿年前就固定存在的,不仅不会增多,还会因为种种机缘而从天地间消失,因此他们是极其稀少而珍贵的。

古神的力量超越自然,纯粹而强大,为了保护天地秩序,维持阴阳平衡,他们不会轻易露面,更不会无端卷入各界的纷争之中。同时,也因为很少露面的缘故,世间能得见古神真颜的人少之又少。

往生玄帝说得不错,古神真的很少,这么偌大的一间房里,只有寥寥数个抽屉,恰好拼成一张有棱角的仙桌。镜子数了一下抽屉,不多不少,正好十个。

第一个抽屉里的宗籍归属者,是开天辟地,用自己的肉体衍化日月星辰,山水草木的盘古,又号“创世古神”。

已绝。

第二、三个抽屉里的宗籍归属者,是祝融与共工,上亿年前的世纪大战,导致不周山天柱断裂,塌陷一角,致使天地西高东低,星辰、河流俱往东漂移。他们两个分别被称为“火尧古神”和“水洲古神”。

已绝。

第四个抽屉里的宗籍归属者,是炼石补天,用湿泥堵住洪水,并且制造人类的女娲。她繁衍了神在人间的后裔,是土地文明伟大的母亲,世人称之为“无量古神”。

已绝。

第五个抽屉里的宗籍归属者,是尝遍百草、发明刀耕火种,种植粮食的炎帝。他给予人类生存的物质基础,训练他们饲养牲畜,使人类及万物生灵从极高的死亡率中解脱,得以顺利繁衍生命,息息不尽,世称“伏羲古神”。

已绝。

第六个抽屉里的宗籍归属者,是领导发明衣裳,车行,文字,医药及音律等的人类文明开创者黄帝。他拥有不凡的领导力和创造力,使智慧的力量覆盖神州大地,不仅将作为女娲后裔的人类从愚昧中解脱出来,更使人类得以拥有不朽的文明精神。他同时也是人们口中伟大的“轩辕古神”。

已绝。

看到这里,镜子原本爆棚的信心已经所剩无几了。怎么都“已绝”了呢?她真害怕如果她找到了他师傅的宗籍,却在里面看到“已绝”两个字,她想她可能真的会崩溃。毕竟,找到师傅,是支撑她千年的愿望与动力啊。

更糟的是,古神都没有肖像画,这让她从何寻起呢?虽然,这也是极正常的事,毕竟见过他们真颜的人少之又少,再加上他们已绝的事实,估计想知道他们的面貌,除非拥有撼天动地的力量不可。

唉,叹了口气,镜子拉开下一个抽屉。

第七个抽屉里的宗籍归属者……

第八个……

第九个、第十个……

直到出了琅嬛城,镜子的脑袋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据宗籍上所说,后面的四个古神是盘古预测到未来古神濒危的境况,而用自己的心脏提前托生出来的。一个心脏就此裂为四瓣,分化为四个灵体。这四个灵体,后经由女娲哺育,祝融、共工、炎帝和黄帝用神气共同抚育而成。

严格来说,这四个是天地间第二批灵体,他们并没有经历过前六个古神经历的混沌初开,动荡不安的世界,所以也没有任何有记载的事迹生成。简单直白地说,他们就是类似于人间“富二代”般的存在。不似第一代古神那样庄重严肃,他们从来都是过着潇洒恣意,洒脱不羁的生活。即使真的有人有幸得见他们的真容,也未必知道他们就是传说中的古神。

因为不知道名号,所以宗籍上分别把他们称为“风照古神”、“云照古神”、“雪照古神”和“月照古神”。

☆、第一镜(五)

直到走出琅嬛城,镜子还在无谓的感慨中。不公平啊不公平,同样是灵体,为什么大家的差距这么大咧。

“喂!”眼前突然出现往生玄帝那张放大一倍的脸,“发现什么了,瞧你一脸郁闷的样子。”

镜子却低着头,指着躺在地上的天兵,惊恐地问:“你把他们灭啦?”

“哪能啊,看你又不用脑子了,天兵天将是说灭就能灭的?”往生玄帝拽着镜子往前走,“别管他们了。倒是你,有什么进展?”

于是,镜子把在琅嬛城所见大致跟他说了一遍。

“也就是说,你要找的师傅,最有可能是那四个仍然存在,却没有肖像画的古神。”往生玄帝随后打趣道,“不错呀镜子,来头不小嘛,居然有这么大的靠山。”

镜子厚颜无耻地笑道:“嘿嘿嘿,彼此彼此啦。”

谁知往生玄帝的扇子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过来,“别臭美了,谁跟你彼此彼此,你想沾人家的光,人家可未必就愿意要你。”

镜子抱着被敲疼的脑袋,皱着眉,“说什么呢,讨厌。我师傅才不是那种大义灭亲、六亲不认的神呢。”

往生玄帝脑子转得极快,“大义灭亲?你看到本尊二哥的宗籍了?”

哦,说漏嘴了。镜子迟钝,没想过编什么谎话,只好委屈地承认了自己知道他们家家丑的事实。哎,本来怕被灭口,她刚才都没有告诉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往生玄帝看镜子一副怕死得不行的样子,不由得弯了弯好看的眉眼,体贴地转移了话题。“现在你的任务就是找到这四位古神,从中验证你师傅的存在。宗籍上有记载他们的所在地吗?”

镜子瘪着嘴,“只说了他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炼狱,一个在山中,一个在水里。再具体点的,我也不知道了。”

“噢,看来任务繁重啊。”往生玄帝甩给了镜子一个“哥很体谅你”的眼神,说,“那你自己找去吧,等验证完了以后再来实现你的诺言好了。”话毕,转身就走。

“哎哎哎,别走啊。你不和我一起啊……”镜子无礼地拽住往生玄帝的袖子,“你就忍心让我这个才刚来人间一天的笨石头,可怜兮兮地在天上地下寻寻觅觅啊,你也太狠心了吧。”

往生玄帝嫌弃地摇摇袖子,却死活甩不开镜子的手,“那你想怎样?难道还要本尊陪你上天入地吗?”

“嗯,大不了我再欠你一个人情嘛。”

“才一个人情就要本尊陪你上天入地,本尊身价也太低了吧。而且,你的人情有什么了不起的,找不到你师傅,你马上就会被贬下界去,根本没法还人情。”往生玄帝不顾镜子的死缠烂打,术法启动,眼看着就要消失。

镜子看他真的见死不救,急得大喊:“玄蛋儿!玄蛋儿莫走!玄……”剩下的音节被一只大手凶残地捂了回去。

“你叫我什么?”往生玄帝气得眼里冒火,两条英气的眉毛都挤到一块儿去了,“可恶,宗籍里居然连这个都有!”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镜子装了雄心豹子胆似的,上前假意安慰起往生玄帝来,“玄蛋儿啊,不要恼。你瞧你的名字,多么的朴素自然,多么的充满童趣啊,比你现在装逼又拗口的称呼来的讨喜多了。我觉得呀,咱们应该给天庭里的众仙都普及一下这么优秀的名字,来为这沉闷无聊的天庭生活增添一点趣……”

“先去哪里?”一个无奈到近乎抓狂的声音打断了镜子的发言。

“炼狱。”她嬉皮笑脸。

暗黑的地狱,火红的烈焰。

彼岸花铺成的来时路,忘川河交接的去时道。

孟婆在奈何桥上喂药,而魂灵在伤逝町畔悼歌。

“喂喂喂,你能不能安分一点,不要摸来摸去的,小心被火烧了。本尊告诉你,这里的火焰都是扑不灭的,你要是真的被烧着了,只能学壁虎割尾逃命了。”往生玄帝眉眼冷冷地说。

镜子成功地被吓到了,她缩回手,望着四周哀嚎遍野的凄惨景象,弱弱地问:“坏人死了,来到地狱以后都会被这样折磨吗?”

“他们不是坏人,只是做错了事,来到地府以后接受惩罚罢了,理所应当。”往生玄帝解释道。

“可是我听说,这辈子犯下的错,都是下辈子再还的。世人不就是通过这种羁绊牵连在一起的吗?”镜子不解地问。

“牵连世人生世相连的不是还报,而是缘分。有缘自然会相遇,若是无缘,即使本尊这辈子捅了你十刀,下辈子你也未必能找到本尊报仇。”说到这里,往生玄帝也不由得微微感叹起来。

“那我岂不是很吃亏?”镜子不满地反诘。

“你知道吗?”往生玄帝略带着得意的笑,说道,“等什么时候这种肤浅的想法能从你心里去除,你就能得道成仙了,再不用像现在这样做一个乱七八糟的精灵,受这份上天入地寻寻觅觅的罪了。”

“我才懒得……”还未说完,镜子突然打住,她惊喜地指着远处一人叫道,“看!我找到古神了!”

往生玄帝看过去,看到一个穿着袈裟,坐在蒲团上打坐的老僧人,他恭敬地朝老僧人鞠了个躬。

镜子看他这样,越发觉得自己找对了人。正满怀欣喜之时,却听往生玄帝懒懒地说:“这位不是什么古神,而是地藏王菩萨。他曾立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然而,除非所有的人都能成仙成佛,否则地狱如何得空?因此,即使他早已有了成佛的资格,却还是在地狱里超度亡灵。这位菩萨,是本尊很敬重的佛。”

“哦。”镜子看往生玄帝那么尊敬认真的样子,也学着他的样子朝地藏王菩萨鞠躬。

往前走了几步,镜子开口说道:“其实我觉得,地藏王菩萨之所以没有成佛,不是因为他的誓言,而是因为他想拯救世人的执念太深了。执念太深,正是佛家的一大忌讳,所以地藏王菩萨根本就没有成为佛祖的资格。”

听了她的言论,走在前面的往生玄帝突然停下脚步,镜子以为自己又要挨敲,没想到往生玄帝却道:“说得不错。没想到,你还是有点悟性的。”

镜子是那种一被夸就飘飘然的家伙,“呵呵,没有没有,鄙人资质愚钝,都是师傅教得好,教得好。”

往生玄帝打趣道:“你师傅能教一块石头?”

“你懂什么,有一种教育叫作身体力行,耳濡目染。”镜子表现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往生玄帝点头笑笑,返身继续前行。

而他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让镜子觉得他似乎还是在打趣她。

就在这时,一个面貌凶恶、身体壮实、身着黑色绣服的汉子急慌慌地跑了过来。他的身后还跟着矮矮的六耳小鬼,就是他把往生玄帝进入地府的事,报告给了阎罗王。

“下官阎罗王参见往生玄帝大人,不知玄帝大人来此所为何事?”那个汉子正是专门办理死人案子的阎罗王。

往生玄帝显然没什么心情招呼他,他瞄瞄自己折扇上的花样,漫不经心地说:“本尊,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闻有一位古神常年栖居于炼狱之地,便想问问你这件事。”

“原来是为了此事,”阎罗王有点为难,原本凶相的脸现在看来倒有点憨厚的样子,“玄帝大人,不是下官有意隐瞒不报,只是下官福薄根浅,确实不曾见过古神一面,也未曾听说过古神曾在哪里出现过。要不,下官派手下小鬼帮玄帝找找?”

往生玄帝看了镜子一眼,缓缓开口,“罢了,找古神并不是人手多少的问题。阎罗王,你也下去吧,只要警告底下人不要碍事就行了。”

“遵命。”说完这两个字,阎王爷带着六耳小鬼立马消失了。

“神速啊。”镜子不由得赞叹道。

“他们本来就是神仙。”往生玄帝补上一句。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就在满地府的乱逛,唯一让往生玄帝觉出点乐子的,就是镜子看到酷刑和鬼魂时吓白的小脸,以及以一定频率发出的尖叫声。

靠在干燥凹凸的洞壁上,镜子已经连尖叫的力气都没了。她有气无力地问:“玄蛋儿,我们已经找了多久了?”

而此时,往生玄帝也没什么力气去扭着镜子的耳朵,警告她不准叫他的乳名,只简单直接地丢给了她两个字:三天。

“唉,”镜子叹气,两手抠着硬硬的岩石,“人间又过了三年。”

“所以说,”往生玄帝接话,“做人一点都不好,只有匆匆百年,这怎么能够呢?”

镜子拍拍自己因为在炼狱里待久了而发热的脸颊,满脸忧愁地说:“玄蛋儿,要不然咱们先去找山里的那位吧,似乎范围小点儿。”

“说你没脑子吧你还不愿意听。土地和天空一般大,其间三山五岳,六宗八脉,连绵浩瀚,变化不断。你说山里的易寻,可你知道到底是哪座山吗?山势可大可小,但古神却幻化无穷,他若是变成一株草一朵花,你就真的敢打包票,一定能认出他吗?”看镜子一脸苦恼的样子,往生玄帝又缓和了语气,“还是继续找地府里的这位吧,不能半途而废。如果我们心意不诚,古神就更不会出现了。”

镜子低着眉眼,已经没有了初时的自信,“只要我们有诚心,就可以找到古神吗?”

往生玄帝轻柔地抚摸着镜子软绒绒的毛发,安慰道:“嗯,一定可以的,有我呢。”

这是往生玄帝第一次对她用“我”这个字眼,镜子觉得一阵心安。许是因为太累了,明明不需要睡眠的镜子,此时却觉得眼皮好重,好重……

☆、第一镜(六)

她是被吵醒的。

睁开朦胧的睡眼,镜子发现往生玄帝并没在她身边,而是在前面,和一大堆岩山说话。

呃?岩山会说话?

镜子纳罕:这是多么有灵性的一块石头啊,想当初她还是一块石头的时候,连听话都费劲,而它竟然会说话?

镜子好奇不已,凑到往生玄帝身边,想仔细看看那块与玄帝交流的岩石,却发现了一个藏在岩山后面的小道士。

小道士真的特别特别小,是个只有四五岁模样的小姑娘。明眸皓齿,面颊白净红润,穿一身朴素的灰色道服,道服显得稍稍大了一点,裤脚被踩在脚底下,袖子卷了好几道,露出肉肉的小胳膊。

小道士坐在一块软软的毛堆上,手里抱着一团白色的云球。说是云球,因为这个球看起来真的很像是云朵做的,除了云朵,镜子完全看不出这个球里还有其他材质。

镜子问往生玄帝跟她说了什么。因为怕吓到小道士,镜子特意敛声屏气。

“能说什么呀,这小家伙压根儿就不会说话。”往生玄帝无奈地说。

小道士手指搓着云球上毛毛的云丝,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望着镜子,也只是静静地不发一言。

镜子转头看向往生玄帝,“玄蛋儿,要不然我们把她交给阎罗王吧,说不定能找到她的父母。”

“还父母,”往生玄帝白了镜子一眼,“你以为,能独自在地府里出现的小姑娘,会需要父母这种生物吗?”

“说的也是。”镜子揉揉自己蓬乱的毛发,一时无语。

而这时,小道士站了起来。神奇的是,原本压在她屁股上的毛皮也随即离开了地面。镜子和往生玄帝这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坐垫,分明就是长在小姑娘身上,又软又大的松鼠尾巴。

镜子愣怔地瞅了半天,突然放声大叫,“我……我知道了!”

“喊什么呀你,”往生玄帝揉揉遭殃的耳朵,“要不是本尊早已修成仙体,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

镜子对往生玄帝的抱怨充耳不闻,只是激动地摇晃着玄帝的肩膀,眼中放光,“玄蛋儿,她是古神!她就是古神啊!”

镜子将头转向小道士,继续说道:“我在宗籍里看到过,所有古神的身体都有一部分是兽化的,像是共工和女娲的蛇尾,黄帝的龙目,都是这样的。这个小道士身在炼狱,还长有松鼠伞尾,十有□□就是我们要找的古神。而她之所以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一定是因为感应到了我们的诚心,对不对?”

往生玄帝将惊愕的目光投向小道士。

只见小道士萌萌的小脸上,露出了可爱的微笑,像是在示意他们,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而后,像是达成了目的,小道士的身体变成透明色,慢慢消失了。

有感于小道士对自己的善意,镜子在心中默默地向她道谢。

“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哪位古神,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并不是我的师傅。”镜子语气中有失望,但更多的是坦然。

毕竟,如果她师傅真的是一个小姑娘的话,那她实在是接受无能啊。

“唉,真是份苦差事,”往生玄帝感叹道,“不过,至少我见到了一位古神,我哥都没见过呢。”他的语气中带着惬意。

“玄蛋儿,谢谢你。”镜子难得诚恳一次。

往生玄帝微笑。

第一次觉得,被人叫玄蛋儿也不是那么不爽的事嘛。

东海边。

“你真的决定先找水里的?”往生玄帝转身问站在他身旁的镜子。

镜子理直气壮地说:“你告诉我山里很难找,所以我决定先从水里开始。”

这份回答在往生玄帝意料之中,却依然让他颇感无语。当年女娲娘娘没看错,这家伙果然没慧根。

毕竟,如果不懂得举一反三,那么懂和不懂又有什么区别?

三山五岳固然是难,五湖四海又何尝不是难上加难?

不过随她了,反正先从哪里开始都一样。

而这边,镜子并不知道往生玄帝的内心活动,她抬眸眺望海水滔滔,不觉忧愁起来,现在该是如何呢?

该是如何呢?往生玄帝站在一边,默默看着镜子发愁的样子,一语不发。其实他早已想好对策,只等她开口求他。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仙算不如神算。往生玄帝千算万算,漏算了一个契机。

古神。

一只水母伞花游将过来,把一半身子探出海面,轻小的它随着海波漂动,却始终只在镜子他们面前徘徊。

镜子好奇,和往生玄帝对视一眼,她低着脑袋,喃喃轻语,“怪了,日头还早,就要落潮了吗?”

却听那只奇异的水母伞花开口道:“我是雪照古神派来的使者,古神早就知道你们会来找她,特命我来此地迎接你们。”

镜子转头看向往生玄帝,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玄帝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各怀心思,跟着自称是古神使者的水母伞花入了海。

没入海面的那一瞬,卷着阳光的蔚蓝色让镜子着迷,因为光明,因为希望。而随着他们的不断深入,海水变得越来越暗,从深蓝、墨蓝到完全的黑暗,镜子的心湖渐渐荡起了恐慌的涟漪。

许是感觉到了她愈来愈剧烈的心跳,往生玄帝慢慢握住镜子的手。“镜子,你什么都看不见吗?”

“不,现在已经能看见一点了。”镜子反握往生玄帝的手,“玄蛋儿,我能看到你的轮廓了。”

她看到,他身上绿色的绸缎如光滑硕大的海藻叶,充满了能量与生机,七彩的晶石在黑暗中释放出淡淡的光华,这种光华虽不足以照明,却能给予镜子无比的安全感。

似乎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时光,他们在海中漂泊流浪,无依无靠,却也无拘无束。

霍地,一片巨大的彩光出现在眼前。

两人握着手,停在水波之中,均被这罕见而绮丽的海底奇景所震撼。

无数轻妙的水母伞花,散发着或粉或紫的卓卓冷光,徊游在墨黑的夜空中,宛如璀璨的星辰闪烁,交织出一片烂漫瑰丽。看似无意,然他们排出的五行图术却能在瞬间幻化无穷。

一直在他们身旁的水母使者,泛着淡紫色的冷光,甩出细长纤柔的流尾,倏地钻进水母群中,消失不见了。

镜子见使者没影了,慌忙就要去追,却被往生玄帝一把拉住。“镜子,别乱动。我们现在已经在九宫八卦阵里了。”

“呃?”镜子听不懂,只是怔怔地望着玄帝的瞳孔。他的瞳孔里,映着粉紫色的冷光。

往生玄帝冷笑,“这些机关数术,想必是雪照古神对我们的考验,欲以试探我们寻他的诚意与决心。”

他转头对镜子道:“此乃九宫八卦阵,由伏羲古神所创,根据天地、水火、风雷、山泽布局,属奇门遁甲帝王之术,世上所识者寥寥,没想到古神竟全得炎帝真传,将这五行八卦锻炼得如此出神入化,本尊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镜子没听说过奇门遁甲,不过看往生玄帝好像很严肃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冲过去行吗?不就是一群发光的水母吗?”

看镜子还是懵懵的搞不清状况,危境当前,往生玄帝也不似以往那样调笑她,只是很认真地跟她解释:“你看这群水母伞花分成八群,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它们严格地依照了九宫八卦阵的法门,设立了生、死、伤、杜、景、惊、休、开八道门。刚才你肯定没有注意到,我们是由正东生门进入的。接下来我们就必须杀入西南休门,如果进错了门,我和你必死无疑。”

镜子被他的话吓白了脸,“可是……水母群一直在游动变换,我们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哪个是西南方,哪个是休门啊?”

“八卦阵其实有一套专门的破解之术,我曾学过一点,但也仅是皮毛。但是如今这种情势,也只能勉力一试了。我刚才,一直留心观察,勉强确定了两个方位可能有休门所在。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休门,我也不能非常肯定。所以,”往生玄帝将手掌沉沉地按在镜子的肩膀上,传达他的意志与希望。“到时候,我会给你指出其中一个休门的位置所在,你一定要疾速杀入才是。与此同时,我会杀入另外一个可能是休门的地方。这样能够保证我们之间,至少有一人活着。”

镜子却被这个非生即死的提议吓住了,她颤抖地嗫嚅道:“可是……可是我不能……”

往生玄帝没有给镜子软弱的机会,事实上他也给不了。八卦阵不停地高速旋转,每多过一刻,便会多一分失误和死亡的几率。

“就是现在!”神情一凛,他将镜子猛地往后一推,并大喝道:“八卦甲子,神机鬼藏!”随后,一个后翻滚,他杀入与镜子相对的方位。

如暗宙般漆黑,如冰极般寒冷蚀骨,如苍穹般浩大无尽。猛地,数道强烈的红光几乎灼伤了眼,如海龙般巨硕的红蟒出现在眼前,张着血盆的大口,舞动着粗壮的身体,鲜红的血眼大而空洞,却远比嗜血的杀意更让人觉得心惊胆颤。

看来是错了。

好在,至少还有一个能活下来……

小腿被紧紧扯住,他以为是被红蟒缠住了,正欲挥手劈开,却看见了一只细白的小手。

往生玄帝暗骂一声,随即将镜子整个身子提上来,揽在怀中,对她皱眉怒道:“你怎么会来这里!这是伤门!是鬼门关!”

看到直冲他们而来的凶恶红蟒,镜子哆嗦个不停。但她还是逞强道:“这里是伤门也好杜门也罢!反正这次是我连累了你,若是你能安然出阵倒也罢了。若是不能,我就该陪你一起,就算身殒魂灭,我也在所不惜。”

往生玄帝凝视着倔强的镜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斩手横劈,一道青光迅速,立马将迎面而来的红蟒劈成两截。红蟒瞳孔中的鲜血暴溅,然而仅仅瞬间,它又化成一条比原来更为巨大的红蟒,盘旋飞舞着,带领其他红蟒冲向往生玄帝。

说时迟那时快,镜子被往生玄帝极快地推开。一时怔忡,等她的目光再次锁定玄帝时,他已经被卷入汹涌的蛇海之中。不时有强劲的青光射出,气势如虹,飞速如剑,斩断巨蟒只在刹那之间。然而,如此辛苦拼命,却也只换得更大更多的红蟒,以及更加危险绝望的处境而已。

镜子是吸收灵气而遁化的精灵,并非凭借自己的修炼。因此,她连仙法道术中最基本的法门都不会。如今看到往生玄帝因为她的缘故而置身险境,她却连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在一旁干瞪眼。恐怕,再也没有比此时更让她无助的时刻了。

凶恶的红蟒朝镜子飞去,转瞬就离她只剩咫尺的距离。往生玄帝手中青光不断闪烁,去势凌厉而凶狠,然而想从古神的红蟒中救下镜子,依然是不能够的。

那一刻,既是电光火石,也是沧海桑田。

镜子一时晕眩了。

☆、第一镜(七)

再次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晶莹的水母群之中。镜子微微错愕,难道自己没死?

玄蛋儿!

想到玄蛋儿,镜子心中一紧,正欲起身,抬眼却发现他就在身边,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玄蛋儿!”镜子喜不自禁,一把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太好了,我们都没事,活着从伤门出来了!”

“你这块笨石头,下次不准再这么胡来了知道吗?”往生玄帝凶巴巴地刮了一下她尖尖的鼻子,“不过,我们进的确实是休门无疑。不然,我们怎么可能从雪照古神的伤门中,毫发未损地出来?”

不知何时,水母使者游到了他们身边,轻笑着说:“雪照古神的性子就是这样,最爱戏弄人了。刚才休门中的红蟒只是一个障眼术罢了,并不会真的伤害到你们。到了紧要关头,我自然会替古神召回红蟒。毕竟,即便往生玄帝贵为皇胄,面对存活了上亿年的红蟒,也无计可施。”

往生玄帝听后很不以为然,他抱着胳膊,扬起下巴,神情傲慢不已,“谁说本尊无计可施?本尊只是……”

话未完,水母使者已然轻笑出声,语气颇为无奈,“好了,也不要得意太过,毕竟你们还需进入开门,才能安然地从阵中离开。两位务必小心才是。”语毕,它再一次消失于九宫八卦阵之中。

“可恶!竟然连一个小小的使者都敢顶撞本尊,不就是区区一介古神吗?本尊还真就不信了……”往生玄帝被一只水母伞花蔑视,气不打一处来,正想要发泄,却被镜子打断。

“消停点吧你。如今之计,还是先想办法从开门里出去才是。”镜子端正地说道。

“正北。”

“什么?”

“开门在正北啊!”两人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生死与共的战友情,又进入了火热的互斗模式。

镜子瞄了他一眼,随即淡淡地道:“正北在哪里啊?”

没听到回应,镜子只感到手臂上一股疼痛,然后就再一次被拉进那人的怀抱里。在休门里也有过这样的遭遇,不过当时实在是太紧张,镜子没有想太多。但是这次,镜子却莫名的脸红心跳。

算了算了,我又不是女的,干嘛一定要害羞啊,镜子安慰自己。可是就算是男的,这个样子也十分不合适吧。

进入生门的那一刹那,不是没有犹疑的。但是低头看下去,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泛着红润的光泽,亮亮的眼睛闪烁不定,往生玄帝觉得,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不是因为不再惧怕毁灭,只是他相信自己一定不会死,一定不会让她有事。

他还有,未完成的事要做。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闪着华光的绚烂世界,粉紫色的水母伞花就在脚底,成片成片地掠过,七八只云朵般雪白柔软的奇大锯鳐朝他们游移过来,其中最大的一只将他们稳稳地托到了背上。

镜子被这美丽的景色惊呆了,她拍着手欢呼道:“玄蛋儿,我们活下来了!真好,这里真美,是不是?”

往生玄帝没有搭理她,只是安静地用手指去触摸锯鳐身上古老而又神秘的金褐色纹理。这些复杂绵密的纹理既像是某种宗教秘符,又或是什么紧要的仙法秘术,让玄帝不禁深深着迷。

水母使者道:“恭喜二位成功破解雪照古神的八卦阵法,下面就是古神为了迎接二位而临时栖居的点将台。”

当最后一个音消失,往生玄帝和镜子就站在了水晶石拓成的点将台上。

点将台同样是依据五行八卦之术排成,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爻。六十四个卦象环环相扣,衍生无数变化,这便是点将台的由来。

站在闪光的水晶台上,镜子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带着极度的兴奋,她四处张望,“古神呢?他不是在点将台上吗?怎么不见他的踪影?”

“想必,古神给我们的考验还未尽,”往生玄帝眉间轻凝,看着在他双目平行位置的水母伞花,语气中不无轻嘲,“看来使者所言非虚,雪照古神果然贪玩成性,难惹至极。”

“玄帝息怒,古神大人已经来了。”水母伞花说完,便隐身去了。

镜子和往生玄帝定睛看去,只见一个全身罩着天蓝色柔软斗篷的娉婷身影朝他们走来,摘掉帽子,一头雪白华发从颈间垂落至腿侧,宛如一瀑晶莹的银流。

这是一张没有皱纹却沧桑的脸,也是一张并不青春却依然鲜妍的脸,眸中闪狡黠之光,亦有温和宁静之色,千般万绪,妙不可言。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雪照古神。”那人缓缓开口。

镜子顿时凌乱了。

女的……女的……女的……

这位果断不是师傅啊。

然而镜子自己还没凌乱完,就发生了一件让她更为凌乱的事。

因为点将台上忽然又冒出了第二个“天蓝色斗篷”。

“我才是你们要找的雪照古神。”

镜子默默地和往生玄帝对视一眼,两人现在俱是脑门儿上掉黑线的节奏。

“笑话,真正的雪照古神是我才对。”不知何时冒出的第三个“天蓝色斗篷”,道。

往生玄帝跟镜子打赌,“相信我,马上还会有一个雪照古神。”

话音刚落,第四个“天蓝色斗篷”就出现了,配上她的标准台词:我才是真正的雪照古神。

镜子挠挠头,“这是要我们找出真正的雪照古神吧。”

“不错。”第一个“天蓝色斗篷”道。

镜子的回答十分傲娇,“我不找,我是来找我师傅的,可你们之中没有一个是我师傅,我才不要找呢。”

第二个“天蓝色斗篷”微微一笑,纤细的柳叶眉轻挑,“我乃伏羲古神的传人,通晓阴阳八卦之术,若是你们肯陪我玩这个游戏,并且赢了我,我就为你们二人各测一卦,为你们占卜命运,如何?”

“不如何。”镜子对这种神神叨叨的玩意儿不太了解,也没有很大兴趣,何况她本就是乐天知命的人,更是存在即胜利的终极拥护者,所以并不吃雪照古神这一套。

然而往生玄帝却与她的意见相左,“镜子,我们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也不能就两手空空地回去,就陪古神玩一局吧,反正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不玩白不玩。”

镜子望着往生玄帝那清风明月,曲高和寡的无双美貌,却对他的话腹诽不止。

粗俗!鄙陋!幼稚!

往生玄帝不知道镜子的内心活动,只当她是默认了,便开始侦察起四位“天蓝色斗篷”。

镜子无法,便也来帮忙。

第一个全身冒着冰冷的寒气,很符合“雪照”中的“雪”之一字。镜子点点头,嗯,可能性很大。

当然她搞错了很重要的一点,即所谓的“风照”、“云照”、“雪照”和“月照”只是一种名称代号,并不是说他们真的与“风”、“云”、“雪”、“月”有关,抑或是有掌控这四象的能力。

第二个微笑着瞥了镜子一眼,便转身走向水晶桌,为自己斟了茶,一派怡然的样子。

第三个……

第三个正在和往生玄帝调笑,两人似乎聊得很开心。

镜子绝倒。

说要做事的人自己却在玩,放她在一旁受苦受累,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好吧,镜子无奈地承认,他就是天理。

不过,镜子确实觉得,跟往生玄帝谈笑的这位,身上有很高贵的气质,也许更符合雪照古神作为一个神祗的形象吧。

正思虑间,镜子忽然看到第四个的手,虽然只是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她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镜子跑过去一把抓过她的手,激动不已。

因为她的手不是手,而是鸟爪!

“我……我找到了!”镜子开心地大叫。

往生玄帝看到第四个“天蓝色斗篷”的鸟爪手,也瞬间明白过来了。

而此时,第二个“天蓝色斗篷”抿茶的红唇,弯出一道浅浅的弧线。

“真正的雪照古神就是她!”镜子朝前一指。

看到镜子手指的方向,往生玄帝愣住,第四个“天蓝色斗篷”也明显愣住了。

而坐在水晶桌边的“天蓝色斗篷”,却粲然一笑。

她缓缓地起身,而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刹那,其余的三个“古神”都消失了。“说吧,你怎么知道是我?你明明都已经看到她的鸟爪了不是吗?”

得到雪照古神肯定的答复,镜子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笃定。“确实,我刚才几乎就要认为那位是真正的古神了。但是就在那一刻,你坐了下去。”

“笑话,那又怎样?古神不能坐吗?”

一向聪明的往生玄帝,此时也不解地望着镜子。

“古神当然能坐,但问题在于你坐下去的方式。”镜子的目光直视着古神,语气是少有的坚定不疑。

“接着说。”雪照古神复又坐了下去。她坐下时,身体有疾速微转的动作,这种动作难以察觉,只轻轻地带过一阵凉风,自然而优雅。

“你看,就是那种坐席的方式,那也是女娲娘娘的坐席方式。因为女娲娘娘是人身蛇尾,所以坐席时疾速地微转身体是她的习惯,这样可以使整个尾巴盘旋起来,很好地托住上半身。”镜子走到往生玄帝身旁,说道,“而宗籍中有记载:四位古神是由女娲哺育,由祝融、共工、炎帝和黄帝用神气共同抚养而成。所以,这种源自于女娲娘娘的坐席方式,一定只有真正的雪照古神才会有。”

低沉而缓慢的掌声一下一下地响起,雪照古神语气中盛着几分赞扬,“不愧是母神选中的石头,果然有几分灵气。”

往生玄帝则得意地搂住镜子的肩膀,打趣道:“小妞,不错嘛。”

镜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暗想:若是她真有灵气,当初又怎么会因为资质庸钝而被女娲遗弃呢?

雪照古神愿赌服输,朝他们二人道:“你们两个,谁先来?”

镜子把往生玄帝推到雪照古神面前,“他先来吧。”

往生玄帝点头,“那好,我先来,古神请开始吧。”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雪照古神什么都没做,只静静注视着往生玄帝的额间眉心。

片刻之后,往生玄帝已听到了雪照古神传给他的腹语。虽是腹语,那声音却格外遥远而空灵,宛如来自于天外的邈邈之音。

赤羽簌簌,银翎翙翙。成败一人,生死一人。

镜子虽然听不到雪照古神给往生玄帝的箴言,但看到往生玄帝瞳孔收缩,模样怔忡,似乎在思索,她问道:“玄蛋儿,怎么样?”

“不甚解。”往生玄帝说,语气中却听不出任何情绪。“镜子,该你了。”

“哦。”镜子慢慢睇走到雪照古神面前,心里些许紧张。

等待的时间,漫长啊。

却听冥冥中似有天音传来。

命无五格。

命无五格?

镜子望着雪照古神,眼中充满了迷惑。

雪照古神心知镜子的疑惑,但她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只是淡淡地说:“我会让水母使者带你们回去。”

这是往生玄帝握着折扇悠悠地踱步到镜子身边,一脸戏谑的表情,“看来你的命不太好啊。不过别担心,本尊可是往生玄帝,有本尊罩着你,你什么都不用怕。”

虽然知道往生玄帝是在好心好意地安慰她,不过镜子还是十分郁闷地瞪了他一眼。

复又站到了东海边上。

此时人间正值夕阳落尽,海潮退去,海风夹杂着淡淡的腥咸味,而波涛汹涌的海面,则渐渐趋于平静。

往生玄帝阖眸屏息,感受着汪洋浩瀚的气息,仿佛已与眼前的一切融为一体。

镜子在屋子里晃悠了这些天,却一次也没见到过兰冉,往生玄帝也再没来找过她,他们似乎都很忙的样子。而她也不敢贸贸然地出去寻他们。

趴在窗台边,手托着腮,镜子想着她的师傅。

打开大门,邈邈浮云遮望眼,云朵上卷着纤长舞动的云丝,而金色的阳光普照,从这些层层叠叠,洁白柔软的云朵中穿过。绮丽幻彩的云光犹如霓虹,凉凉的水汽杂染着阳光的温暖,柔和而生动。云朵泛着沁人心脾的清雅味道,似乎能浸润身体的每一部分。

这是镜子第一次见到如此浩瀚美丽的云海,不由得心驰神往。

抬脚迈入云海的刹那,白色的衣袂随风翻起,宽大的袍袖微微飘荡,凌乱的发丝飞扬,细腻晶莹的肌肤仿佛立刻被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水。顷刻间,镜子甚至还来不及好好地感受,就完全迷醉于这份力量,就仿佛是初来人世的婴儿,体会着莫名的新鲜,舒缓,紧张。

一步,两步,三步……

漫行于云海之中,似乎是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往前走,镜子的思想并不完全自主,然而她的意识却仍然是十分清醒的。

她知道云在动,风在动,阳光在动,自己在动。她知道她走的这段路,没有尽头。她只是不明白,她到底是要去往何方?

哦,对了,她想起来了,她是要去找人的。

然而找谁呢?她的意识有点模糊了。

而在急行的路上,往生玄帝看到了一抹融于云海的白影,只一瞬间便隐去了踪迹。

没有多想,往生玄帝惦记着镜子,心念道她一定等得心焦了,便加快了脚程。

最后望了那邈邈云海一眼,往生玄帝转身离开了。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也许当时的你肯再多想一步,多做一步,后来的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只可惜,人生没有“也许当时”这四个字。

即使你生而为神。

☆、第二镜(一)

高大苍莽的墨绿古树遮荫天日,它的根部被云海环绕,看不真切,但却可以想见这树的巨大。精致清雅的高脚小楼和古树下的桌椅物什非石非木,而是由泛着迤逦光彩的云朵交织而成。放眼望去,斑斓的云海起伏不平,云楼耸起,由白云做成的家具物什静静置放着,偶尔可见云荫处,几颗微渺的星辰闪烁在云层,在云楼,甚至在环绕古树的云丝上。

镜子的意识便是清醒于这一刻。

原本无神的眼睛,在看到眼前之人的那一刹那变得明亮,仿佛连她的眼睛也变成了云海中两颗光亮的星。

那人离她有些距离,背对着她静静坐着,只看到黑亮的长发落入云间,染上了晶莹圆润的水珠,微有些松散。宽大的白色古袍上,绣着繁复精细的秘密纹理,云丝一般隐约其中,让人无法看得真切。那人周身散发着静谧祥和的气息,一股吞吐天地的巨大力量蕴含于内,源源不绝,息息不断。

神祗。

“师傅……”她鼓足勇气,轻唤了一声。

迷迷糊糊地看到他起身,转身,朝她走来。隐藏在心中多年来的感情,恍如山洪爆发般喷涌而出。可怜的镜子一时没坚持住,晕倒了。

一千年,她实在是太累了。

如今终于找到了师傅,完成了她的夙愿,一直以来支撑她的精神力量,在她见到他的那一刻,霍地一下,崩塌了。

“石头。”

耳畔,是他最后说的,朦朦胧胧的两个字。

此刻,与以往的三十六万五千个日子无异,她被压抑在无边无尽的黑暗里。

是什么,是什么将她唤醒,将她带离黑暗的穹际?

睁开眼,还未待得意识回拢,她就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屋子。

直到看见那抹神圣的白色背影,依然安静地靠在云桌边上时,镜子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师傅!”她快乐地小跑过去,跪坐在他身侧,“师傅,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镜子。”

那人慢慢将脸转向她。

黑曜石般的瞳眸溢满笑意,眼底水波流转,淡淡的光芒微闪,清亮透明。白皙的脸颊泛着温润的光泽,与他身前身后的云色一般干净无暇,高高的鼻梁,似有一条细细的银线从上划过,精致细腻,挺拔笔直。轻笑时,他淡红色的嘴唇弯起,右边的梨涡越发衬得他温和柔软,仁慈祥和。几绺发丝随意地散在颊侧,倜傥恣意。

镜子看得一阵脸红心跳,连忙低下头,腹诽道:天啊,师傅怎么长得恁是好看,先前她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与师傅有五六分相似,如今看来,顶多也就只有两分相似。

“镜子,把头抬起来。”他的声音也十分缠绵动听。

镜子抬起头,眉眼弯弯地望着那人,左边嘴角卷起一汪浅浅的梨涡,笑得十分欢喜。

“日后,你可以叫我云照古神。”

镜子慌忙摆手,“你是我师傅呀,我要叫你师傅的。”

云照古神摇头,“我不是你师傅。我并没有传授你任何术法,也不曾教你任何道理。而今,指引你寻到我这里来,把你留下,也不过是因你我之间有一段未尽之缘。等我度化你进入仙道之后,你我之间便再无牵连。”

听他如此说,镜子心中自然是十二分的不乐意,但她也没有胆子表现出来,只是低眉顺眼的不吭声,用自己的沉默来表示抗议。

云照古神怎么会不清楚镜子的所思所想,却只是淡然一笑,并不点破,继续做他手头上的事。

镜子看到云照古神用一把类似于笔刀的锋利小物,在一团洁白的云上雕刻,她的目光立即就被吸引过去了。似乎才刚刚开始,除了一些简单的弧形,镜子什么也看不出。

“嘻嘻,怪不得古神在人间的时候会雕刻石头呢,原来你喜欢在天上雕云彩啊。”镜子的小嘴任何时候都是闲不住的。

云照古神手上的动作未停,“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下凡一次,体会世人的喜乐疾苦。否则,神做得太久了,反而会失去最初的本心。那次遇到你,并非是我为了女娲母神而刻意为之,只能说我和你这块石头有些缘分罢了。”

说起千年前的那段岁月,镜子总是不无感慨,“那个时候,师傅实在是太辛苦了。”

“世人本就是活在苦海之中,怎能不苦?”随着笔锋回转,云照古神手上的云团飘出些许云屑来,落在镜子肩头,手间。

镜子听了云照古神的话,长长地叹了口气,“苦虽苦,但世间之事往往最是公平。凡人虽会生老病死,但死后轮回重生,如此循环往复,倒也算得上是一种永生。神仙虽然不死,但若是真的灭了,也无法再凝魂聚魄,重降人间。这样算来,神仙倒是会死的了。”

云照古神好不容易将视线从手上离开,看了一眼镜子,笑道:“我看你寻你师傅不得,如今也是疯了,竟在这里死啊灭啊的。有这工夫,不如去屋内歇息歇息,否则过两日开始修仙,你又支撑不住了。”

“你也没有在修炼啊。”镜子小小的顶嘴。

“我是神。”云照古神说得自然而然,“虽然众生平等,但镜子,你怎能和我比?”

诶?这万恶的啃老族!镜子暗自咒骂一声,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回屋里去了。

不过她并没有躺在床上歇息,而是在云楼里乱晃。

云楼真的不大,也并非内有乾坤,真的就只是一栋简简单单的小楼。

两个关着门的屋子,一间估计是临时开辟,专门为她准备的;另一间肯定是云照古神的,镜子虽然很想偷看一下,但绝对没有这个勇气。

两间屋子隔了一个空空的大厅,暂且就把它称呼为大厅吧。因为它除了桌子和三把小凳子以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厨房,没有餐室,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家具和装饰,真的是跟千年前师傅住的贫民窟一个造型啊。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云照古神用云做出来的。白日的时候,阳光会将一切都渲染的绮丽多彩;而夜晚的时候,躲在云层中的小星星们,会一个一个地冒出头来,发出淡黄淡蓝的光彩,那情景,镜子真想快点看到。

怪不得即使在天上,也没有哪位仙佛见过古神,原来竟是狡猾地躲在了浩瀚无际的云海之间。

参观完云楼,镜子就又蹿踱蹿踱地移到云照古神身边,挨着他坐下。

刻掉的云屑渐渐落得多了,就像一场绵绵的小雪。

云照古神抬眸,看了眼在一旁正安静地哼着歌的镜子,他笑笑,开口道:“后院里,有一条活了上万年的黑龙,你自己平日里当心些,可别惹着了它,它脾气不是很好。”

“后院?这里有后院吗?我以为,这整片云海都是您家后院呢。”镜子边说便弯腰,想从脚边抽出一束云丝来。只是云丝比她想象中的长多了,怎么抽也抽不完。镜子一气之下,便拔掉了云朵上最尖端的毛边,对着它们不停地吹气。

“对,所以你看,现在后院失火了。”云照古神突然抬起头,看向前方。

什么?

镜子一时没听懂,看云照古神抬头,她也循着他的目光望向前方,那是——

火烧云。

因为身在云海之中,所以火烧云几乎就发生在他们眼前。西落的金乌光芒万丈,热量极高,将离它近些的云朵渲映出一片娇丽璀璨的艳红色,云海的翻边是几绺金红色,再外层是或深或浅的纯金颜色,就像泛着华光的瞳孔,扩张或皱缩,都会映染出些许亮亮的霓虹色彩。

“好美啊!”镜子由衷地赞叹道。

云照古神转头看向镜子,温和地笑道:“对,镜子,就是这样。你要知道,世上最真的心只有一份,就是恭敬。用恭敬和赞美的心,去对待世间万物,去对待芸芸众生,这就是所谓‘仙’的真心。”

镜子转头望向云照古神,他一半的侧脸被夕阳染成明亮的金红色,而另一半笼在阴影中,鲜明的轮廓把他的鼻梁衬托得更加挺直,下颔也更加尖薄。他周身神圣的气质,让镜子觉得,他真的就是神祗,无可挑剔。

真正的神祗。

每日四个时辰打坐修炼,四个时辰研读佛法道书,四个时辰练习口诀心法,四个时辰为众生祈愿,四个时辰整理扫除,四个时辰整顿休息。

这就是镜子这几天过的日子。要明白,这并非人间的匆匆光阴,这可是天上的时辰,漫长得可怕啊。

不是没有想过反抗,只是……

光用想的肯定是不够。

盘腿打坐已经三个时辰了,别说是冥想了,镜子连麻木是什么感觉都快体会不到了。可是云照古神就坐在古树下面刻着云雕,虽然是背对着她,可人家的后背也是长眼睛的呀。

“古神,除了你,我还见过其他古神的。”镜子想用说话来减少自己对酸痛肢体的注意力,顺便消磨一下时间。

“是吗?”

镜子没想到云照古神真的会理她,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是啊是啊,我见过一个松鼠尾巴的小道士,长得好可爱啊。”

“那是月照。”树叶婆娑,古神的声音轻轻传来。

“噢,没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才是云照古神,因为她手里好像抱着一个云球。”

“那是我送给她的,很久之前的事了,没想到她还留着。”

“我还见过雪照古神,她还给我算过卦呢。”

“她肯定也逼着你跟她玩游戏了吧。她一向这样,缠着别人和她玩游戏,输了就以卦相抵。就因为这个,伏羲古神才在她身上下了咒,把她变成了不会说话的鲤鱼,一日只有三个时辰能变回神体,其他时间都只能不停地在水里摇尾巴。”

“轰隆!”一声巨响突然自头顶炸开,把镜子吓得浑身一哆嗦。

“就吓成这样了?”云照古神回头笑话镜子,“不过你也莫怕,定是那老太婆听到我在说她坏话,警告我来着,不会有事的。”

镜子没被雷劈傻,却被云照古神的倾城一笑弄得晕头转向,一时只怔怔地望着他。

而云照古神斟酌着手里的云雕,仿佛没有察觉。似乎对云雕不甚满意了,他轻轻握拳,云雕霎时化作了几滴水,从掌心流了出来。

“不过我还没有见过风照古神,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镜子突然说道。

听到风照古神的名字,云照古神的思绪从云雕上收了回来,他想了想,道:“还是不见为妙。”

镜子暗自思忖,不知风云两位古神之间有何瓜葛。

片刻之后,云照古神起身,对镜子道:“我坐乏了,去外面走走。至于你,打坐的时间再加一个时辰,就从你休息的时间里面扣。”说完,便优雅地踱步而去。

镜子立即石化当场。

奶奶的,打坐时候不能说话你就别搭理我呀,聊完了才说要惩罚,真是太阴险了。

镜子于是在心里把云照古神批了个体无完肤。

时不时地偷偷回头望一眼,确定云照古神走远后,镜子才敢从地上爬起来,样子辛苦狼狈。她一屁股坐到云照古神刚才坐过的云凳上休息。

“啊……”镜子闭上眼睛,发出极为享受的一声长叹。

哎,幸福果然是要比出来的。

就当镜子舒服得飘飘然时,却看到了让她惊悚的一幕。

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的脚变成了云朵?难道是因为自己坐了这把凳子,所以亵渎了神灵?

不要啊……镜子欲哭无泪,哪有这么小气的神灵嘛。

镜子的小脸皱成了一团扭歪歪的麻花。正慌乱间,就看到云照古神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威严的神态中透着几分戏谑。

镜子见到云照古神就像见到了救星一般,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的悲惨处境就是他造成的。“古神,救我啊!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古神你大发慈悲,饶了镜子吧。”

而云照古神只是静静地望着镜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古神!古神快救救我吧!”看到自己的整条小腿都变成虚无缥缈的白云,镜子惶恐地尖叫。

看到镜子如此狼狈,云照古神隐含笑意的眼中多了几份流彩,随后镜子腿脚上的白云迅速退却,她又能从云凳上站起来了。

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腿脚,确认完好无损后,镜子又忆了下刚才的情况,略有点后怕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再加一个时辰。”语气不冷不热地说完,云照古神转身走进云楼。

镜子吐了吐舌头,乖乖地盘起腿来继续打坐,再不敢向先前那般偷懒胡闹了。

☆、第二镜(二)

是夜。

还剩最后一个小时的祈愿,今天便过完了。

镜子跪在柔软的云丛中,因为不受力,所以膝盖处并没有任何不适,不过全身僵硬酸痛倒是真的。

为苍生祈愿,为的是向众生奉献自己的情感与诚意,镜子在这方面并没有多大的教化,只是随便在心里默念了几句好话就当作完成了,剩下的便是跪着,看看高处的云,脚下的星和前面的古树。

夜晚的云海是黑蒙蒙的,但在有星辰的地方,就会透出光辉,色彩各异,光华不等。有的云丛中,只有一颗星星安插着,就只闪出黯淡的光,有的则星辰罗布,大片或紫红或黄蓝或青橙交织的光华,耀满整个晦暗的云丛。近的看去,一颗两颗的圆圆的星星,就像一块块发着光的珍贵小石头;而远的望去,则有如绚烂稀有的极光。

镜子本是合掌而坐,因为看到身边发着水蓝色幽黯光芒的星星特别可爱,便忍不住拿到手里把玩起来,凉凉的,触到皮肤却很舒服。

然而一抬眼就看到了云照古神,镜子吓得赶忙把手里的石头抛掉,低着脑袋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让云照古神暗笑不已。

“你勿需害怕,我不会因为你祈愿的姿势不合格就罚你的。你祈愿用的合手印,不过是帮助你专注神思,聚拢宇宙力量而已。祈愿要的是心诚则灵,如你这般,就算跪八个时辰也毫无作用。”云照古神走到镜子身边,看了镜子一眼,盘腿坐到云丛上,两只手臂则随意地搁到膝上。

神祗的力量果然非同凡响,云照古神一坐到身边,镜子就立马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都被一股极其巨大的力量包围了,几乎被压抑得动弹不得。更要命的是,云照古神一来到自己身边,镜子竟不由自主地又要开动吸收神气模式了,吓得她赶紧收拢意志,闭目塞听,不敢有半点怠慢。

看到镜子紧闭的双眸上长睫轻颤,云照古神边将一黄一蓝、一温一寒两颗星星放到她手里,边说道:“不用怕,你的师傅只是一介凡人,而你是女娲灵石,你的力量比他大,才会吸收他的灵气。而我的神力远远强于你的,你是无法从我身上吸走灵气的。”

镜子睁开眼睛,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星星,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师傅,我不能叫你师傅吗?”

听到镜子的问话,云照古神只温柔一笑,他转过头看向镜子,反问道:“我像你师傅吗?”

镜子笑嘻嘻地说:“我觉得你比较像我的老祖宗,我怕你怕得要死。”

“你才是个小祖宗。这么简单的东西,学了那么多天,却一点进步也没有。”云照古神反诘道。

“简单?悟得透才简单,我脑子笨,想不明白。”镜子晃晃自己灌满了泥浆的脑袋,理直气壮地抱怨道。

“明明是自己不肯努力,却怪起自己的脑子,果然愚顽。”云照古神的语气中,有稍许训诫之意。

“古神……”镜子凝望着云照古神,没有继续适才的话题,而是道,“你们做神仙的,一定很寂寞吧。”

“天底下每一个生灵都是寂寞的,但是神仙不会。因为,位列仙班的人从来都不是一心想着成仙成佛,而是抱着一颗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心,才拥有了仙佛的力量,得以飞升。既然他们的心里装着天下人,又岂会寂寞?”云照古神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对镜子来说太过严肃了,不免轻笑。“镜子。”

“呃?”

“没事,只是想告诉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可是时间还没到……”

“休息去吧,今天你太累了。”

镜子乖乖地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失重,她顺势看到了云照古神的云袍下摆处云气缭绕,并沾染上了点点星光,精密细致的卷曲纹理呈现出了不同于白日的隐逸诡谲,竟有几分像……

“镜子。”云照古神冷冷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镜子一激灵,“是,是,我马上回去。”说完,头也不敢回,一路小跑进了屋子。因为跪久了腿脚不灵便,其间还几乎摔过一次。

而此时的云海星光,只留一人独坐。

巨大的古树高高屹立于云海之中,树叶在风中“沙沙”地婆娑作响,不时飘过的洁白云朵,将古树的一部分隐去。而古树的根部则一直都在云丛之中,镜子曾想拨开云层去察看树根的样子,只可惜云丛比她想象中的要深厚得多,她总也拨不到底。

镜子的黑发长长地披散下来,即使是坐在高高的古树之上,一头黑发也已拖到了地上。

云照古神坐在树干的另一侧枝桠上,一边小心地将红艳艳的小果子摘下,放进云朵编织的篮里,一边问镜子,“你把头发放下做什么?”

“我觉得像古神那样披着头发比较好看啊。”镜子摘果子的动作明显粗糙很多。

云照古神瞄了她一眼,“你是预备以后都拖着头发?”

“我也不想啊,可它都长了一千年了,”说到这里,镜子放开手中被压低的树枝,抱着树干,将脑袋伸到云照古神一侧,“古神,你的头发长的时间比我还长,可是才到后背而已,你是不是剪过了啊?”

“我的头发没有长过,一直都是这么长的。”云照古神腾出一只手把镜子的脑袋按回去,“继续干活,不准偷懒。你现在已经修成精灵,头发也不会再长了,之前长的头发剪掉就是了。”

“剪掉啊……”镜子捋起一束长发,语气中不无惋惜,“那古神你帮我剪,我下不了这个黑手。”

云照古神却盯着镜子摘果子的手,“镜子,你太用力了。你这样对它,古树会报复你的。”

镜子愣住,“报复?”

云照古神点头,“古树的年纪比我还大,别看它不能动,它的力量可是非比寻常的强大。”

听了这话,镜子看古树的眼神立马变得十分敬畏,双手合掌,祈求古树太太太爷爷千万不要降罪于她,一脸狗腿的样子。

“古树是云海的龙脉,古树若倒,这片云海也就散了。”纤长透明的手指触摸着从树叶中透过的淡淡光束,连卷翘的睫毛都染上了一层斑驳的金光,云照古神闭上双眸,全身都处于一种极度放松惬意的状态中。

沉静磁缓的声音入耳,镜子浮躁的心情也逐渐平和起来,她温柔地抚摸着古树粗糙的枝干,“古树太太太爷爷,你放心,古神和我都会保护你的,不会让你出事的。”

似乎是意识到了古树和自己是一家人的事实,镜子摘果子的动作也变得柔和多了,连一片多余的叶子都不忍心拔掉。

云照古神看着这样的镜子,不禁莞尔。

四个装满红色小果子的云篮子整齐地放在小圆桌上,而镜子则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胸腔里的那个东西一直“咚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如凉玉般的手指划过镜子的颈项,云照古神挽起她一束长发,用云做的半月梳将镜子长长的头发往后梳拢,梳子轻轻擦过她的耳廓,擦过鬓角,柔软的云质沁湿了额边的鬈发,一下一下,轻柔舒服。

因为从来没有打理过,镜子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头发不仅凌乱卷翘,而且还混乱地分布着无数个大结小结。可是云照古神给她梳头发的时候,总让她产生一种她的发质很好从不凌乱从不打结的无耻错觉,让她一点也没有尴尬的感觉。而之前紧张的心情,也在一番安然的享受中,逐渐消逝了。

“镜子,头发留到腰这里好吗?”云照古神从桌上拿起一把云质小刀,小刀上面刻画着精致的图纹。

“好。”不知道为什么,镜子总觉得回答这个问题,让她特别的不好意思。

嘿嘿,这是一种亲密的暗示吗?

云照古神用小刀将镜子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划开,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但是过程却让她十分享受,而且用小刀划开的头发,在断尾的处理也十分漂亮,每一个弧度都自然柔和,且颇有一番风骨。

云照古神说她的头发不会再长,所以一定要一次就把它处理得干净完美,毫无缺憾才行。

镜子提议说可以把她剪下来的头发当做古树太太太爷爷的养料埋起来,但是这个提议被无情地否决了。

云照古神笑言,古树乃树形神使,是神不是树,不需要养料。

镜子也被自己的蠢话逗乐了。她一边笑,一边低着头,任云照古神给自己绑了一个简单干净的发髻,然后将其余的头发整齐地披散在肩背处。

温暖的阳光越过古树的庇荫,轻柔地洒在他们身上。这一刻,似乎连时光都变得静谧了。

镜子的打坐,还是老样子,只是走个形式,脑子里面天马行空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专注”两个字。但是在形式上面,她倒是变得认真多了,绝对不早退,绝对不乱动,绝对不偷懒。

然而现在——

一滴雨水正打在镜子脑门上,镜子以为是错觉。

然而雨真的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雨水流进了眼睛里,打湿了头发,脸颊,双手和衣服,镜子惶然。

怎么办?要不要进去避雨?

然而没有云照古神的命令,镜子真的是动也不敢动。

思虑再三,镜子认为,淋雨是不可怕的,得罪古神的结果却是很可怕的。还是继续打坐吧,万一这雨是古神给她的试炼呢?

似乎在不满镜子对它的轻视,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在顷刻间变得势大磅礴。

☆、第二镜(三)

靠在云楼的门边,云照古神亲眼见证了镜子从一张装蒜的脸拧成了一张皱巴巴的苦瓜脸,笑意控制不住地从唇边泻出。

“镜子,回来吧,别傻待着了。”声音不大,却刚好可以透过震天的大雨,传达到镜子耳朵里。

镜子的速度那叫一个快呀,云照古神还没有坐到凳子上,镜子就已经站到他面前了。

原本就不合身的宽大古袍已经完全贴住了镜子的身体,凌乱的褶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异常扭曲。然而被打湿的鬈发贴在水润的脸颊上,却越发衬托出镜子“清水出芙蓉”的质感来。

云照古神望了镜子一眼,“去屋子里把衣服换了吧。”

“我没有其他衣服了……”镜子可怜巴巴的语气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儿。

“嗯,”云照古神只轻声说,“屋子里有。”

半信半疑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再出来时镜子已经换上了一件白色的新衣。

看镜子蹦蹦跳跳的开心模样,云照古神也没有斥责她的吵嚷,只在她安静下来的时候才开口说话。“这……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是一件衣服,是我按自己衣服的式样给你做的云雕,是刻出来的。你若是穿不惯,到时候等你出去了,再让天庭的织作女为你织几件衣服也是一样的。”

镜子“咯咯咯”地笑出了声,她突然发现说出这番话的云照古神变得好可爱。“不会的不会的,比起葛布衣服,这件云衫穿在身上软和多了,而且大小也很合适,我怎么会穿不惯呢?谢谢古神大人!”镜子笑着,弯腰朝云照古神作了一个深深的揖。

“好在,神仙的衣服是不会脏的,所以这一件也就够了。”

镜子有点听不懂了,“神仙身体不会脏吗?”

“神仙要时时打坐。而打坐不仅可以净化心灵,更是净化身体的过程,所以神仙既不需要沐浴也不需要更衣,打坐会让他们排出身体中的污垢与毒素。”云照古神解释道。

镜子懵懂地点点头,转念一想,哎呀不行,怎么说到打坐了呢?不行,得说点什么转移一下话题。然而念头刚起,她就听到古神的下一句话:“你回自己的房间继续打坐吧,刚才浪费的时间,全算在休息的时辰里就是了。”

“是。”镜子乖乖地答应道,然而一转身脸就垮了下来。

唉,怎么还要打坐啊,还以为逃过一劫了呢。

“欸?”镜子突然转身问道,“古神,天上也会下雨吗?”

“嗯。”

“原来天上下雨的时候,也会看不见太阳啊。”镜子趴在窗口,适才猛烈的大雨现在已经快停了。

“地上的雨由万象司使控制,而天上的雨,则是鲛人落下的眼泪。”云照古神的目光也转向窗外,“鲛人落泪,天雨珍珠。说的就是鲛人的眼泪,是天上的雨水,地上的珍珠。”

镜子听后觉得十分新奇,还想就“鲛人”这一话题继续讨论下去,就被云照古神一个淡淡飘过来的眼神吓回了房。

在有阳光有云彩有星光有清新空气的地方待久了,果然心情也会变得舒畅起来。

好不容易熬完看佛经道书的四个时辰,镜子欢欢喜喜地跑去找云照古神了。

他在古树下。

镜子蹦蹦跳跳地来到古神身边,看到他正在往云丛上一粒一粒地撒果子,就是从古树上摘下来的小红果。

清楚她会问什么,云照古神索性直接回答她,“晒果子,我从来不吃这些东西,所以就把它们晒成果脯,这样就可以保存很长时间。”

镜子从篮中掏出一把小红果,学着云照古神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撒到云丛上,“我可以尝一颗吗?”

云照古神指了指身后,“桌上小云瓶里有现成的果脯,你可以去吃。这种新鲜的,味道反而偏苦涩。”

镜子拿起云瓶的时候,五指陷进了云里,小拇指甚至都被厚厚的云丝覆住看不见了,虽然已经习惯了云制品的使用感觉,不过每一次触碰到新的云制品,镜子都会很兴奋。

掏出一颗干瘪的淡粉色果脯放进嘴里,软硬适中,酸酸甜甜的,还有一股混着阳□□味的芬芳味道,镜子抱着瓶子跑到云照古神身边,笑呵呵地说:“古神,很好吃哎。”

“你爱吃就吃吧,反正多的是,几千万年前做的果脯我都还留着。”云照古神说得云淡风轻。

镜子却对果脯的保存时间感到非常讶异。看着手里小小的果脯,镜子暗叹:没想到啊,这东西竟然活了这么久,大补啊。这样想着,镜子又往嘴里放了几颗。

其实对于神仙来说,进食睡眠沐浴更衣都是不必要的事,但若是愿意当□□好去做,也未为不可。不过这类的神仙都属于贪图享受不思进取类型的,镜子很不巧地也在这范围之内。

“佛经道书都仔细看过了?”云照古神撒着果子,低眉问道。

一提到这个就烦,镜子有气无力地回答:“嗯,都看过了。”

说实在的,刚开始的时候,镜子对书本里的东西还是挺上心的,一有不理解的地方就去问云照古神,云照古神的解答也非常地浅显易懂,可镜子当场弄明白回头就忘了。可见这种事光靠师傅讲解是没有效用的,最主要的还是“悟”。镜子自认为没有悟性,所以自此后学经问道都再没用心过。

总的来说,镜子一天的状态基本上是这样的:四个时辰打坐——神游,全身僵硬酸麻;四个时辰看书——神游;四个时辰祈愿——神游,全身僵硬酸麻;四个时辰打扫整理——打扫,聊天,神游;四个时辰休息——玩乐,休息,聊天,神游。

镜子很奇怪为什么云照古神都不强行管制她,或者给她来个小测试什么的,这样的话她倒还可能会进步一点。所以她后来很没羞没臊地向云照古神提出了这个问题,古神的回答却令镜子十分担心他的教育态度。

他说,你没有仙缘,修不成仙的,估计以后都得穿着这身云袍,住在云海里摘果子了。

听听,多么的毁人不倦,直接打击了她的学习兴趣,瓦解了她的信心,摧毁了她的意志。

所幸,镜子有着一副得过且过的好心态。既然说她成不了仙,那就安安分分地住在这儿呗,除了时间上不太自由以外,其他的地方都让镜子十分满意。

她甚至为他们住的地方起了个名字,就叫作——

云照古神和镜子的家。

云照古神听后温暖和煦地一笑,然而当天镜子就莫名其妙地被多罚了一个时辰的打坐。

不过从此以后,镜子就常常想叫云照古神为“阿云”,每次云照古神都不会应,而且还会故意整她,于是镜子不敢再叫,只是偶尔会嘀咕云照古神不如玄蛋儿那么亲切随和。

有一次,云照古神听到了这个名字,就问她玄蛋儿是谁。

镜子:“往生玄帝。”

云照古神:“玄帝?谁?”

镜子:“天帝的弟弟。”

云照古神:“天帝?谁?”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神仙不用沐浴更衣,哼,那是你们会自我净化的神仙,我可不会。

夜雾浓密,月凉如水。

镜子抱着云袍,裹着从柜子里抽出来的大白巾,蹑手蹑脚地走向后院的小河旁。

后院的小河实际上就是白云化水,河面上的水汽蒸腾,氤氲,融化又不断地成形。

镜子第一次来这里,还有点怕怕的,不过这水这么浅,应该没有关系吧。

哼着千年前部落里流行的山歌小曲儿,镜子心情愉快地洗着衣服。

将洗好的衣服放在云丛里,她悄悄地将纤细的小腿迈进河里。

哟呵,还挺凉。

慢慢地,整个身体都浸没到了水里,只有脑袋露在河面上。入水之前,镜子将长发盘到了头顶,因为手拙,她把头发绑得跟一个又大又丑的丸子似的,不过好在除了几绺碎发湿哒哒地粘在颈项处,大丸子没有散下来被水打湿。

月亮就在自己的头顶,释放出幽冷的光辉,将云海映得亮亮的。河流中不时会飘过来几颗极小的星星,有的蹭着镜子光洁的肌肤滑过,再大一点的就沉入了河底,透过水云微弱地散发出黯淡的光芒。镜子欢乐地把玩着小星星,两条腿不停地划水,激出的暗波如绸缎般包裹着她的身体,镜子一时玩得忘情。

“嗷——”一声震天轰鸣从河底响起,平静的河面竟荡起了强烈的水波和浪花。

镜子被震得不轻,险些一个跟斗翻入水里。

刹那间,她突然想起云照古神曾提醒过她,院子里有条黑龙的事情。

难道就在这河底?

镜子越想越害怕,正哆嗦着要上岸,就发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震得动弹不得。

河面上卷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周围的云朵都“哗哗”地吸了进去。随着漩涡的逐渐扩大,一条通体黑亮的鱼状生物从河底跃了出来,朝着月亮的方向猛烈翻腾,坚硬的鳞片全部竖立,在月下散发着慎人的寒光,仿佛一把嗜血的利刃,因为杀戮而兴奋地叫嚣。

而那……却只是一条尾巴而已!

镜子恐惧得全身几乎都缩进了河里,想着要逃命,身体却连一点力量都使不出。

龙头如巨炮一般,在离镜子一米不到的地方轰然炸起,铜钟似的两只眼睛雾蒙蒙的,像结了层冰,不停地往下掉冰刀子。琉璃黄的瞳孔泛着艳彩,吐露出火焰的光芒,熊熊燃烧。大张的长颚中露出两道尖长的利齿,鲜红如血的舌头上冒着浓密的白烟。

黑龙瞪视着镜子,脑袋朝她直冲而来,嘴里发出轰鸣的烈吼声。因为那声烈吼,河流都上涨了许多,更加有力的奔腾将更多的云卷入水中,水面又“噌噌噌”地往上涨。

在翻腾的水雾里,在咆哮的龙鸣中,镜子早已失去了任何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半个头没入黑龙的红舌里——

☆、第二镜(四)

“蚀芈。”

沉静磁缓的声音,在离河岸不远的地方响起,简简单单的两个音,却让黑龙停住了动作,将长舌从镜子的肩颈处滑了下来。

镜子呆呆地望着云照古神,他正一步一步地朝这里缓缓行来。镜子一时间泪满盈睫,苍白的脸颊也渐渐有了生色。

宽长的云袍与云丛毫无痕迹地融合为一体,古神被月光映得晶莹的面容圣洁而祥和,半蹲下身,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语气平静而安稳,“来,把手给我。”

镜子十分委屈地瞥了一眼气势依然强大的黑龙,将目光慢悠悠地移向云照古神,静静地注视他,没有动。

黑龙就在身边,她不敢动。

云照古神没有如镜子所希望的那样,呵斥黑龙入水,只是冷静地凝着镜子,用不容反抗的语气说道:“镜子,把手给我。”

这样一来,镜子更加委屈了,她愤怒地瞟了一眼身边倨傲的黑龙,在水里磨磨蹭蹭地浸了好一会儿,直到由对黑龙的惧怕转化成对云照古神的惧怕后,才慢吞吞地把手递给了云照古神,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云照古神看到镜子别扭的表情,嘴角不经意地抿出一个微小的弧度。他把全身几近瘫软的镜子从水中拉上来,动作温和,然后单手环住了她包裹着白巾的腰身。

镜子惊讶地感觉到,在那一刻,云制的白巾从湿哒哒的状态一下子就变得干燥温暖。更让镜子开心的是,连从云照古神手里接过的湿衣裳都干得非常彻底,而且还变得异常柔软。

看到镜子眼里闪亮的小星星,云照古神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一遇到危险就被吓破胆,平时就该更努力地锻炼自己。”

镜子立马垂下脑袋,两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叠在一起,装作没听见云照古神的训斥。

云照古神看镜子这个样子,不仅不气,反而有些想笑,却同时也有几分无奈。

这家伙,现在倒是怕蚀芈更甚于他了。

而水中那条名唤“蚀芈”的黑龙,一直睁着铜钟般的眼睛望着云照古神和镜子。直到二人走进房间,它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晃着尾巴慢悠悠地渡回河底去了。

第二天,在窗口趴了半天的镜子,在发现云照古神出现在古树下的那一刻,飞一般地冲了过去。

古神坐在云凳上,指尖抵着刀背,准备开始刻云雕。而身后数声甜甜的“古神”,让他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古神,我错了。”镜子小声道歉,脸上一副惭愧的表情。

云照古神抬眸望了她一会儿,才平淡地说了声“你没错。”

“不不不,我错了古神。我不该不好好修仙弄脏了衣服,而且还不会净化,也不该惹怒黑龙招来麻烦,更不该这么胆小给你丢人,然后我不该在你救我的时候还闹情绪。古神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镜子嘟着小嘴,有一着没一着地叨咕着,与其说是在认错,不如说更像是在编段子。

看到镜子这般正儿八经的样子,云照古神的笑容如涟漪般渐渐扩大,弯弯的眉眼柔和光彩,他难得的笑出了声音,“镜子,我是真的觉得你没有错,也并没有责怪你什么,你何必扯出这些来。”

镜子见云照古神说得认真,不像假装的样子,这才拍了拍胸脯沉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害我担心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好好休息。”

古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地落下来,落到云丛上,沾染了些浮尘。

云照古神一边刻着云雕一边缓缓开口,“既然知道自己不长进就别休息了,去把云丛上的树叶打扫一下。要知道,扫除也是一种修炼,而修炼则是一种福分。”

镜子愣在原地干瞪眼,腹诽着“这样的福分我才不要”,然而还是得乖乖地打扫。

扫着地,镜子时不时地偷眼瞟瞟云照古神手里的云雕。不过担心古神会说她做事不专心,所以她也不敢动作太大。

“你想看我做的云雕?”

正瞄着呢,云照古神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镜子当即一抖,不过还是很大条地应了。

“是吗?想看就看吧。”云照古神手中的笔刀仍在不停地转动,镜子伸着脖子瞧,却怎么也瞧不出云照古神刻的是什么。

在耍我吗?明明连形状都没有刻出来呀。

镜子腹诽,然而抬起头,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布满霞光的云海,此时却变了另一番形状。才发现,这些平日里看到的简单平淡的云朵,就是隐藏的云雕啊。含苞待放的芍药花,振翅欲飞的雄鹰,有瀑布飞流直下的巍峨青山,皇贵遒劲的蔽天苍龙……霓虹彩霞为纯白的云雕染上了流离斑驳的色彩,使每一个云雕都如此地独特别致,令人叹为观止。

镜子俯下身,从云丛中捧出一张云雕面具,镂空的瞳部,繁复的细纹雕花,脸颊处映上了紫蓝色的霞彩,小巧的唇部被阳光染出淡淡的金色,整张面具充满了远古时期的神秘色彩,造型精致,云朵的触感让镜子想不喜欢都难。

捧着面具,她走到不远处的另一座云雕旁。镜子看出来了,这就是有着松鼠尾巴的小道士呀。

云照古神雕刻的小道士,憨态可掬,萌感十足,侧身躺在云丛上,吐出小小的舌头,脸上露出俏皮的笑,松软厚实的尾巴翘得高高的,好不精神。镜子想,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小道士才会露出那么得意的表情。

镜子想试试小道士手里的云球是不是与身体连着的,没想到手轻轻一拨就把云球拨出来了,吓得镜子赶紧往后查探有没有被云照古神发现,然而云照古神依旧在专心致志地刻着手上的云雕,并没有看到她这里。于是镜子松了口气,悄悄将云球放回了小道士环着的手臂里。

而云照古神眼中抖动的光波,镜子并没有发现。

“哇——”跑了好远的路,镜子发现了这个巨型珍珠贝。刚才的云雕,都是按照物体的真实身形比例来制作的,只有这个贝壳,大得不一般啊。

努力地打开贝壳,镜子想看看里面的珍珠,却发现贝壳中的压根儿就不是珍珠,而是一张柔软的床。枕头、被子、床单上,都雕出了一颗一颗珍珠模样的装饰,红色的、蓝色的、紫色的、青色的小星星挂在上面,即使把贝壳合上,里面的空间也是有亮度的,但这种亮度经过精心的计算,所以很适合睡眠。

云照古神知道镜子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看云雕了,毕竟整片云海都是他的云雕圣地,而云海又那么宽阔广大,所以也不急着催她。

让他真正觉得好笑的是,镜子这么小小的身子,竟然推着这巨型珍珠贝过来。他没记得,这颗珍珠贝是放在很远的地方。

云照古神笑道:“不错,有进步,以前连云海的一小半都走不到,现在居然能推着这么重的东西行那么长的距离,看来这段时间的修炼还是有作用的。”

镜子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气喘吁吁地跑到云照古神身边,然后一屁股坐倒在云丛上。她拉着云照古神的云袍下摆,仰着脑袋祈求道:“古神,看在我有进步的份儿上,你能不能把这张床送给我啊。”

看着镜子亮晶晶的眼睛,云照古神点点头,“好,你若喜欢,就自己搬进屋去吧。”

镜子一听云照古神答应自己了,忙乐不可支地从怀里掏出那张映着霞光的面具,腆着脸说:“那这张面具顺便也给我吧。”

“好。”云照古神微笑着答应了。

镜子朝云照古神“呵呵”一笑,费力地推开了珍珠贝壳,指着放在床上的一堆东西,“那这把折扇,这套茶具,这只葫芦,还有这把匕首,这只簪子,这把弹弓,还有那个……那个……那个……都可以给我吗?”

云照古神看着这一大堆东西,又看了看镜子那张软糯糯的小脸,因她的无耻而静默了。片刻之后,他淡淡地应了声“可以”。

“谢谢古神!古神你实在是太伟大了!”镜子毫不客气地给了云照古神一个大大的熊抱,然后中气十足地仰天大笑,转身继续去推那硕大的珍珠贝去了。

暖风吹过,紫霞越野。

望着镜子推动巨型贝壳时那吃力却兴奋的模样,云照古神唇角溢出的微笑,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坐在从云照古神那儿讨来的云制垫子上,翻着鬼画符似的经书,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塞着红果脯,镜子的小日子过得越发滋润起来。

怪了,这瓶果脯怎么吃得那么快,书才翻了几页就吃没了。镜子蹬着小腿,从柜子里又拿出一瓶果脯。

刚打开瓶盖,瓶子却忽地一下从自己眼前消失了。镜子抬头,诧异地望着面前一张陌生的脸。

这张脸长得倒是十分白净,两道浓密的剑眉充满英气,一双黛青色的瞳眸明亮而尖利,异常□□的鼻子下方,两片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显得他原本就瘦削的脸颊有些突兀。他一身黑缎长衫纹着金线,下摆处绣出一道黼黻样式的彩章,整个人隐隐的有些霸气。

“你……你谁啊?”镜子结结巴巴地问道。

那人蹲在窗台上,两手抱着云瓶支在膝上,一股脑儿地往嘴里倒果脯,万分享受的样子。等他嚼完,才将瓶子往窗外一丢,“不记得我啦,胆小鬼?我是——”

镜子看到那人的头瞬时化成一只龙首,想起那个月夜,镜子惊恐地大嚷:“黑龙!你是黑龙……古神!救命啊!”

“喊什么喊,我又不会吃了你,”蚀芈不屑地瞟了镜子一眼,继续补刀,“一块破石头,又冷又硬的,有什么味道。”

镜子觉得自己可能有很严重的受虐倾向,蚀芈一讽刺她,她反倒不怕他了,还觉得他挺亲切的。

“喂,镜子是吧,还有没有红果脯啊?”蚀芈朝镜子伸出长长的两条胳膊。“很久都没有吃了,对这酸酸甜甜的味道想念得紧。”

镜子听他这么说,连忙从柜子里又掏出了两瓶扔给他。

“谢了。”蚀芈美滋滋地往嘴里倒果子。

镜子试探性地跟他说话,“蚀芈,你认识我啊?”

蚀芈从他那鼓囊囊的嘴里,吐出几个不清不楚的音节,“你在云海住了那么久,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我可是在后院那条河里住了很久了。”

“是吗?那你和云照古神是什么关系啊?”镜子对他不像之前那般防备,起身坐到凳子上跟他对话。

“这个嘛,”蚀芈思索了半天,道,“说来话长,反正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他,而且是他求我住在他家的就行了。”

镜子对蚀芈的后半句话保持强烈的怀疑态度。

后来镜子也问过云照古神,是不是他求蚀芈住下的。果然,云照古神当时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说了句“你还真信啊”,就没再理她。

“哎,对了,你和云照……过得下去?”蚀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镜子却比较在意另一个问题,“云照古神只是他的名号,他不叫云照的。”

蚀芈砸了咂嘴,晃着手臂指着镜子就是一通指责,“你说你这姑娘木不木啊。我当然知道他不叫云照,但也不能老‘古神古神’地喊他吧,那得多抬举他并且多贬低自己啊。”

听了这话,镜子忽然眼冒精光,异常地崇拜这条当初把她吓惨的黑龙,“大哥,收我做小弟吧。”

蚀芈倒是非常享受被人崇拜的感情,于是答得十分豪爽,而且无耻,“好,我就……”

屋子突然晃了一下,一道干净有力的声音自古树之下响起,“你们说的每一个字,我可都是听得见的。”

顿时,整个房间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寂静之中。

☆、第二镜(五)

自从上次来过之后,蚀芈就常常来拜访镜子,美名其曰是来看朋友,其实镜子知道,他就是想吃果脯了。

“喂,你写什么呢?那么神秘。”蚀芈伸手就要去抢镜子的纸。

而镜子则顽强地护住自己正在写的东西。“你别抢啦。这是我写给两个朋友的信,好久没联系他们了,所以我想告诉他们我的境况。”

“原来是给朋友的信啊。”蚀芈顿时没了兴趣,不过还是好心提醒道,“就算你写完了,你也没办法把它交到你朋友手里啊。说实话,你连把它送出云海都费劲。”

镜子忧愁地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只不过古神都不肯帮我送,连一点小忙都不肯帮。而我练成仙术的日子又遥遥无期,所以暂时是不能指望了。”镜子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哎,蚀芈,你能帮我送出去吗?”

蚀芈无奈地摊开双手,拧着眉说道:“如果我可以从云海里出去,当初云照那老古董就不会安心地让我待在这儿了。”

“唉,我想也是。”镜子挥了挥手里的信纸,“看来我只能先对不起他们两个了。”

蚀芈往嘴里倒了一堆果脯,黛青色的瞳眸若有所思地转了两转,忽地把硕大的脑袋伸到镜子面前,“其实也并非一点办法都没有。”

镜子惊喜地拍掌而立,“是吗?快说有什么办法。”

蚀芈高深莫测地一笑。

古树上,云照古神侧身倚着树干,单腿抱膝,两只施术的双瞳金亮,视线穿过层层障碍物,注视着云楼里一间状况不断的小屋。

云照古神平时是不会用这种透视瞳术的,不过自从蚀芈开始在云海上活跃之后,他就不得不施用瞳术来警惕蚀芈的举动,他深知这小子的本性,所以更加明白他是不会就此安分下去的。

他不喜欢云海与外界有任何交往,然而这次明明十分清楚他们的目的,但他却也没有横加阻拦。

毕竟,在他的眼皮底下,他量他们也搞不出什么花样。况且,他看得出来,那丫头确实为这件事烦心许久了,想她这段日子的表现也乖巧的份儿上,他便遂了她的愿吧。

蚀芈隔个一时半会儿的就从窗户上跳下来,偷偷摸摸,疑神疑鬼地去采星星。然而有太阳的时候,躲在厚厚云丛里的星星很难被发现,再加上蚀芈又要小心翼翼地防着他,进度就更慢了,往往半个时辰能翻到两三颗就算是收获了。

而屋里的镜子虽然拿到了他做云雕时用的笔刀,但是因为既没有仙术也没有经验,所以进度就更慢了。

看着他俩劳累做事又相互抱怨的笨拙模样,树上的神祗不禁失笑 。罢了罢了,云照古神手臂轻曲,随意摘下一把树叶,朝着广阔的云海抛去,同时默念了几句古诀。

顷刻间,古树本就茂密的枝桠开始疾速向四面八方伸长,每根枝桠上又不断长出新的墨绿色树叶,直到将整个云海全部覆盖,直到将整片云海都笼罩在阴暗的树影里方休。

此时蚀芈刚好从窗户里跳出去,眼前突然而来的一片黑暗让他措手不及,一时没了掌握,整个身子都翻到了云丛里。他暗骂了一句野话,却忽然被眼前流离斑驳的星光所震撼。

在屋里的镜子也注意到了窗外突然而来的黑暗,以及那点点星光释放出的霓虹色彩,美丽的光芒辉映了镜子黑亮的瞳孔。

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镜子“霍”地从屋里飞奔出去,在漫天的暗夜星光中,她来到了古树下。仰头望着笑得温柔慈和的云照古神,镜子左侧的脸颊凹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眼眶有微微的酸软,“古神,谢谢你。”

阿云,谢谢你。

“哎呦,不错嘛,”蚀芈抱着手臂乐呵呵地走过来,“虽然是个老古董,但也不是完全的食古不化啊。”

云照古神从树枝上站起来,望着一脸悠哉的蚀芈静静不语。

蚀芈展开双臂,飞身上树,然而就在他很帅地站到树枝上时,树枝却发出清脆的一声,断了。

没反应过来的蚀芈摔到云丛上,虽然不疼,但是看到镜子捂着嘴巴偷笑的模样,他也觉得颜面无光。指着树上的云照古神,他怒气冲冲地瞪视他,“你个老古董,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搞的鬼。”

云照古神不紧不慢地飞身落地,淡淡地说:“手脚利索点,我只给你们半天时间。”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云楼去了。

蚀芈盯着云照古神的背影,有火发不得,只得啐了一口,“拽什么呀,不就是一个古神嘛,哥还是条龙呢。”

他又转身指着镜子训道:“还有你,笑什么笑,一点义气都没有,亏我还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竟然合着云照来笑话我。”

“蚀芈呀,”镜子笑嘻嘻地凑到蚀芈身边,“我前两天还在担心你会不会伤害古神呢,可是我现在才发现,其实你也很爱古神的,对不对?”

“欸,你别这么恶心好不好?两个大男人什么爱不爱的。”蚀芈抱着双臂,使劲揉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

“别装了,我都看出来了,别忘了我可是面镜子,最会反射别人的内心活动了。”镜子得意地说。

虽然从事实上来说,她是真的真的没有这个功能的。

“干你的活吧,”蚀芈捡起一颗发着橙色光芒的热星星丢到镜子手里,转身,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喃道,“我自然是不可能伤害他的。”

蚀芈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红月如血的夜晚,是他一身白衣飘然而至,在那场屠龙的三昧烈火里,将他拯救。

镜子丢掉那颗热得烫人的石头,捡起一颗暖暖的黄色石头,认真小心地用云刀一笔一画地在上面刻出“镜好”(敬好)两个字来。

选择这两个字,镜子也是思考了很久的。一来石头太小,刻起来又慢又难,字少点比较容易操作,二来镜子觉得这样就可以让往生玄帝和兰冉知道自己的境况,而且也不用害怕被不相干的人捡到,因为自己的身份会惹来麻烦,所以她就用了这种很隐晦的表达方式。

这确实是要感谢蚀芈的,是他想到这个方法用来传达信息。因为星星并不是固定不动的,而是可以在天际随意飘移的,所以只要刻字的星星数量足够大,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往生玄帝和兰冉捡到,他们就会知道她现在很平安了。

一切比镜子预计的还要快。

就在当天夜里,往生玄帝立于苍山穹顶之上,迎着习习凉风,凝视着暗夜无边,手中紧紧握着带有“镜好”字样的青色星星,静默不语。

而一人风华绝代,就站在他身侧,瞄了眼他手中的石头,轻笑,“我知道她在哪儿了。”

良久,往生玄帝眸光暗闪,“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一只手在闭目打坐的镜子面前摇了半天,也没见她给出半点反应。

蚀芈大摇大摆地坐到云凳上,“我就说她肯定睡着了吧,你这个做师傅的也不管管。”

云照古神刻着手里的云雕,头也不抬地回复蚀芈,“虽然睡着了,却也是好现象。毕竟打坐时感觉不到身体的酸麻而能安然入眠,是境界上的一种提升,若是你,连她现在的三分之一都办不到。”

蚀芈万分做作地朝着云照古神摇手指,“啧啧,护短可不是个好习惯啊云照。”

云照古神将刻下来的云屑往右侧抖了抖,顿时蚀芈身上就积了大半白沫。

气恼却也无奈,蚀芈咬了两下嘴唇,才遏制住把眼前人掐死的冲动。

无声无息地,天上又淋下了雨,天色也跟着昏暗起来。

“这哪个鲛人也不至于天天哭啊,这都连着下了二十多天的雨了,也忒矫情点了吧。”蚀芈皱着眉头抱怨道,“我去把地上那头叫醒,别给雨淋坏了。”

镜子被弄醒后,揉揉朦胧的双眼,首先反映过来的是“完了,自己睡着了”,然后快速地指了指云照古神的背影,对蚀芈打了无数个“嘘”的手势。

蚀芈朝天连翻了两个白眼,拍掉她放在嘴前的食指,“嘘什么嘘,瞒他,你还差得远呢。”

听蚀芈这么大方地在云照古神面前揭穿自己,镜子急得用手掌拍打蚀芈,“你这个饶舌妇,要你多嘴要你多嘴。”

蚀芈可不是那种肯吃亏的人,见镜子打他,他也毫不退让地从云丛上拔了朵云块儿朝镜子扔过去。

然后镜子也同样拔了几根云毛毛扔过去。

蚀芈看镜子那几根云毛毛,蔑视地连动都没动,谁知砸到脑袋上却疼得他龇牙咧嘴。

“哈哈哈,我捡到了块藏在云里的石头,你个傻……”还没乐呵完,镜子的眼睛就狠狠地挨了一下。

蚀芈双手插腰,以小霸王般的气势叫嚣道:“就你能捡到石头?我也能呀,哈哈。”

“你是不是男人……”镜子指着蚀芈的鼻子一通乱骂,然后就跑到云照古神身后,抓着他的衣襟,躲起来了。

云照古神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儿,也没多看镜子一眼,只冷冷地说:“身子都被雨淋湿了,别碰我。”

“哦。”镜子嘟着嘴,一时觉得委屈万分。

“被骂了吧,笨石头。”蚀芈得意地朝镜子做了个鬼脸。

镜子气得干瞪眼,又发作不得。

还是云照古神开了口,“你也是够扰人的了,这几天就待在水里别出来了。”

蚀芈原本态度嚣张,却被云照古神的一句话噎住,半天才吭出一声,“不出来就不出来,你最好永远都别叫我出来。”说完,立马化成一条黑龙,气呼呼地往后院的方向飞去。

镜子乐呵呵地朝着黑龙的尾巴嚷道:“最好你自己永远都别出来!不过古神,”镜子低头问云照古神,“为什么不让蚀芈出水?发生什么事了吗?”

云照抬头眺望远天,回答:“蚀芈是条雷龙,鲛人之泪对他的能力有极强的抑制作用,所以我让他先进水里避一避。”

镜子“嘻嘻”一笑,“我就知道古神最好了。”

而此时,云照古神望向昏暗天空的目光,却显得深远而忧愁。

☆、第二镜(六)

看镜子每天在屋里笨拙地练习各种仙法招式,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蚀芈有点无奈又有点同情她,“虽说跟你脑子笨有关系,但这些动作属实不太容易,云照都不会指点你一下的吗?”

镜子没有停下练习,“教了。不过他说以我的资质,还要再修炼很久才能掌握精髓。”

“资质差啊,”蚀芈轻叹一声,跳上桌台,“我倒有一个方法,可以提高你的资质。”

镜子瞟了蚀芈一眼,眼神中尽是不信。“如果真的有这种方法,古神早就教我了。”

谁知蚀芈一听,十分不屑地摆摆手,“我不是说过他是一个老古董吗?这么新潮激进的方法他怎么可能会知道?”

镜子看蚀芈说得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由得心下一动,赶紧凑过去问:“那好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方法这么神奇,可以让我提高资质,加快修成仙法的速度?”

蚀芈俯下身,在镜子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番。

镜子听后,虽然觉得蚀芈的方法有点冒险,但也不无道理,遂心下便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可是……古神不会让我们这么做的。”

“嘻嘻,”蚀芈诡异地一笑,“云照不是要体会一番人间疾苦,又下凡去历练了吗?他当时说要十九天以后才会回来,现在还剩八天,在这期间,他自然是管不到我们的。而等他回来以后,我们该做的事也做完了,目的也达到了,任他打也好骂也好,还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镜子还是对这个非常道的方法有点忌惮,皱着眉头问:“可是这样,真的安全吗?”

蚀芈打了个霸气的响指,坚定地说:“有我蚀芈在,绝对安全。”

然而想从云海出去着实是不易的。镜子修了仙法有了一点小小的进步,再加上蚀芈在前面半拉半拽的,也走了三天才到达云海之缘。

“啊,终于到了。”看见云海外广阔的世界,蚀芈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然而就要踏出云海的那一刻,身体却因触碰到什么而被弹回。

镜子扶起摔坐到云丛上的蚀芈,朝他吐了吐舌头,“出不去哦,有结界。”

蚀芈摇摇头,“不会是结界。”

果然,很快地,云照古神的声音自冥冥之中传来,沉静磁缓的声音让镜子觉得好生怀念。“早知你们不肯安分。既然你们有你们想做的事,我也不愿勉强你们留在云海。蚀芈,镜子,若你们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放你们出去。”

“好,你说。”蚀芈抱臂答道。

“你们发誓,若是在外闯出祸端,就再也不能踏入云海半步。”

蚀芈一怔,显然没想到云照古神会提出这个条件。然而想到他的目的,他心一横,咬了咬牙,“好,我发誓。若是我蚀芈在外闯出任何祸端,就再也不会踏入云海半步。”

相较于蚀芈的豪气,镜子的态度却显得十分扭捏,她环着手弓着身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发我不发,那我不出去好了。”

蚀芈气得狠狠踹了镜子一脚,“你个不争气的家伙,给我出息点,我保证我们可以速去速回,不会闯祸的。”

镜子快速地瞄了蚀芈一眼,还是摇摇头,她此时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软柿子似的,一点根骨都没有。

蚀芈急得不行,对镜子说道:“镜子,云照活了上亿年,就没失败过一次,难道你想他这次教出来一个失败的徒弟吗?难道你想成为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失败吗?”

镜子一听,顿时觉得蚀芈这一番话最是醍醐灌顶。是啊,她是师傅的徒弟,不能让师傅蒙羞!

于是她狠下心来,也立下誓言,虽然脸上还是一副惨兮兮的表情。

叹气的声音在冥冥中显得十分悠长,“你们去吧。”

云照古神的声音一消失,整个云海就像按灭了光源似的,一下子暗了几分。

而蚀芈和镜子,确是十分顺利地走出了云海。

“好了好了,别闷闷不乐的了,”蚀芈安慰垂头丧气的镜子,“你想想,等你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提升了素质,到时候仙法大进,云照得多开心啊。毕竟你是他唯一的徒弟不是吗?而且我以前来过这里一次,那太上老君是个老顽固,为了保持仙丹的灵气,他从来不让多余的人长驻,因此他的宫楼一直都只有两个童子守在那里。所以没事的,偷了仙丹以后赶紧跑,我们怎么可能会被两个童子抓到呢是不是?”

镜子瞥了蚀芈一眼,“那你知道太上老君住哪儿吗?”

“这个……”蚀芈略微尴尬地挠挠脸,“有点印象,有点印象。”

看蚀芈这个样子,镜子气得跺脚,被蚀芈安抚了好久才肯继续往前走。

仙界上时常是一副空荡荡的样子,因为地方大仙人少,有个性的仙人们又不会住得太近。所以蚀芈和镜子走了大半天,也没碰到几个仙人,就算是碰到了,只要躲在缭绕的云霭里也不会轻易被发现。

蚀芈指着远处一座隐在云雾中的屋宇,兴奋地叫道:“好像就是那里,我记得我当时还在这儿迷过路来着。”

镜子一听也十分高兴,顿时来了精神,和蚀芈加快速度赶到了那座屋宇。

元丹殿。

看到牌匾上的名字,蚀芈和镜子更加确信无疑,他们将会在这里找到无数的灵丹妙药。

到时候,“梦想将不再只是梦想”。

激动过后,两人偷偷地摸进了殿里。之所以用“摸”这个字,是因为元丹殿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蚀芈和镜子很小心地摸索前进,才能勉强不发出太大的动静。

难道仙丹必须储存在没有光线的地方?

不对呀,蚀芈记得太上老君的眼睛因为长期被烟熏,一直都不怎么好来着。难道他已经瞎了,所以不用再点灯了?

元丹殿不大,只有很小的几间屋子,这也和蚀芈的记忆不符,他记得太上老君一直都是个很有钱的老头儿来着。

进了好几间屋子,摸索了半天也都只是些卷轴,因为知道不是仙丹,两人也不敢点灯惹事,就悄悄退了出来。

虽然目前为止都很安全,可镜子和蚀芈却越找心里就越没底。

缓缓地推开一扇门,让蚀芈和镜子惊讶的是,黑暗里竟然有一点幽蓝色的光晕。两人顿时屏气敛声,连大气都不敢出。

借着光,他们看到一个头戴黑色纱网头冠,身穿绣纹锦服的留须男子坐在矮桌前,双手在半空中稳稳地划动。

那个幽蓝色光球,就是他弄出来的。

而桌上放着一卷文书,那男子似在对那文书施法。

蚀芈拉住镜子的手,两人缓缓退到门侧。他无声地对镜子说:“错了,不是这里。”

镜子忧愁地点点头,一副“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两人刚迈开腿想撤退,就听到屋内男子一声大喝:“门外何人?竟私入元丹殿,坏了我的文诏,该当何罪!”

蚀芈和镜子两人对视一眼,撒腿就跑,而那男子一介文官,自然是追不到二人的,他对着蚀芈和镜子的背影跳脚怒吼:“本官定要去圣日天帝那里告你们的罪!”

好不容易跑到达安全地带,镜子急得还来不及喘口气,就扯住蚀芈的袖子猛拽,“怎么办怎么办,那个人说要告我们。”

蚀芈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好镜子别怕,他只隐约看到我们的背影,只要我们快点办完事,跑回云海躲着,就没人能够找到我们。”

“真的吗?”镜子弱弱地问。

“当然是真的。好了,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灵丹。”

看着蚀芈略显急切的神情,镜子恍惚中意识到,其实蚀芈这么发狠地要找仙丹,未必真的只是为了她。

但镜子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跟着他。

等他们真正找到太上老君居住的兜率宫时,天河上的小星星已经一颗一颗地冒出了头。

看着眼前灯火璀璨的兜率宫,蚀芈不禁叹道:“果然,太上老儿还是很有财的。”

镜子没有像以前一样反诘他,只是淡淡说了声“快进去吧”。

这样的镜子,让蚀芈有片刻的恍惚。

偌大的兜率宫,只有两个扎着童子髻的童子守在炼丹炉旁,再无其他守卫。于是,蚀芈和镜子很顺利地避开童子,找到了太上老君的丹室。

整排整排的抽屉,柜子,葫芦,宝盒,净瓶,满地散乱的丹药书,让蚀芈和镜子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蚀芈兴奋地说:“镜子,快找吧,上面都有名字的。反正太上老君不生产□□,就算真的吃错了也没有关系。”

镜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蚀芈看不惯她这副消沉模样,厚实的大手对着镜子的后脑勺猛地一拍,“嗯什么嗯,还不快去找仙丹补补你的脑子。”

镜子推开蚀芈,边翻箱倒柜地找药,边反驳,“同样一个地方迷路两次,我看你也可以补补脑子了。”

蚀芈听到她的反驳,适才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了下来。

倒腾了好一会儿,镜子拿着一个绿色葫芦,走到蚀芈身边,问道:“这个叫‘神通丸’的东西,是不是我们要找的药啊?”

在房间另一个角落倒腾的蚀芈拿着这个葫芦摇了好几下,才迟疑地说:“应该是吧。”

镜子本来就不敢吃,看蚀芈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就更不敢下手了。

蚀芈知她害怕,就倒了两颗扔进嘴里,“我吃两颗你吃一颗,就算真的有事我也陪着你,怎么样?”

镜子看蚀芈竟然这样做,不由得心内感动,便也咽了两颗进去,“我也吃两颗,要死一起死吧。”

蚀芈看着镜子笑靥如花的样子,对她伸出一个大拇指,“好样的。”

此后,两人似乎正式建立了同盟关系,越来越大胆,而且越到后面越是胆大,像是什么“修罗眼”、“冰蟾丹”、“回眸笑”、“瞬身丸”的丹药,凡是名字有点神通的,他们都两颗三颗地往嘴里丢,嚼豆子般地吃到了肚子里。

“你们在干什么!”两人吃得正欢,却听门外一个童子大叫,“天啊,你们在偷吃天尊的宝贝!”

镜子和蚀芈讷讷地对望一眼,在两个童子发术之前,跳窗跑了。

☆、第二镜(七)

然而两个童子的术,是太上老君传授给他们,专门用来抓捕偷药贼的,威力之大,非同凡响。不管镜子和蚀芈速度再快,两道可无限延伸,并自带锁定功能的缚金绳,就像影子一般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这下,连胆大的蚀芈都着了慌,拉着镜子的手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一心想在被绳子逮到之前逃进云海中去。

就像是故意与他们作对似的,刚才空无一人的天庭此时突然热闹起来,蚀芈和镜子在众仙之中来回逃窜,加上天黑,不知撞倒多少位仙君仙姑,惊慌的叫声此起彼伏。

这不,一位纤细瘦弱的仙君就被镜子撞倒在地上,还摔坏了他托盘里看起来很贵重的一根簪子,镜子心下歉疚,便扶他起来。谁知,就是这一停顿,她就被缚金绳牢牢锁住,而蚀芈眼见无法,不由得大叹一声,也被那缚金绳缚住了。

那位被镜子扶起的仙君看着手中的断簪,挺秀的黛眉深深凝皱起来,转头望去,罪魁祸首正在一旁挣扎不脱,一脸痛苦的样子。他一时失笑,上前道:“别动了,太上老君的缚金绳,越挣扎越紧的。”

蚀芈和镜子一听,立马怔住,自知逃脱无门,只得束手就擒。

远远地,太上老君的两位童子伴着一人走来。那人器宇轩昂,仙贵不凡,一袭青绿色等身绸褂流连着七彩华光,在祥云翻卷的天庭上辉映出无限烂漫。

“玄帝殿下,就是他们两个!他们盗了天尊的仙药,快带他们去圣日天帝那儿谢罪。”一童子见到蚀芈和镜子被缚,激动地直接跳起了脚。

而往生玄帝的目光深深地凝在被缚金绳缚住的娇小人儿身上,她的衣服换了,头发也短了,整个人看起来却更加柔美,女儿姿态尽显,这确实是让往生玄帝感到惊喜的。

然而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镜子看到往生玄帝开心得不得了,一时间连自己的处境都忘了,“玄蛋儿,我的石头你收到了吗?”

往生玄帝看到她依然乐天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渐渐泛起,却在一瞬间闪过,迅速换上了一副沈郁的面容,只沉沉地对身后的天兵说道:“带走。”

镜子的脑子不够用,一时蒙了。

只听蚀芈在她耳边哀叹:“唉,可怜的镜子呀。”

凌霄殿。

大殿宝座上端坐着圣日天帝和西王母两位天地之尊,众仙随站在天阶下两排,直视着地上跪着的几人。

首先就是被缚金绳缚住的镜子和蚀芈。镜子低着脑袋,两只大眼睛却滴溜溜地朝着四周不停打转,对上往生玄帝的视线,她恼怒地瞪了他一眼,随即撇过了头。

往生玄帝早知镜子会怨他,也不觉怪,脸上笑容淡淡,转瞬即逝。

而蚀芈的胆子就大多了,他昂首挺胸地望着庄严肃穆的宝殿,并且对于那些一直盯在他身上的不屑目光,予以一一回视,傲气得不得了,仿佛他才是高高在上的审判者。

兜率宫的黄衣童子率先发言,“天帝陛下,这两小贼非仙非佛,私自上天,罔顾天规,盗我天尊宝物,偷我天尊灵药,请天帝陛下务必为我天尊大人做主,严惩小贼,方不负我天尊一番心血。”

听了黄衣童子的话,圣日天帝怒视座下二人,“你们有何话说?”

蚀芈抬头看向圣日天帝,黛青色瞳孔中一抹严厉的绝意滑过,缚在背后的拳头青筋迸出,一声龙吟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脑中一袭白影翩然掠过,蚀芈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镜子想说些什么,不过自知嘴拙,而且理亏,便也没开口。

圣日天帝见他们无语,道:“那本尊就当你们默认了。御珍仙君,你也是要状告二人?”

御珍仙君一双凤目潋滟,淡粉色的柔唇轻启,“状告倒也不是,只是献给西王母娘娘的啸龙吟凤长生簪,确实是因他们而毁。”

西王母一听此语,原本端庄高贵的面容不禁露出一股恼意,对立侍身侧的金童玉女道:“呈上来给我看看。”

金童玉女从御珍仙君手中接过盛着断簪的托盘,端到西王母近前请她过目。

西王母即将出席蟠桃盛宴,她看到她要佩戴的珠宝被毁损,自然怒气大增,暗暗地给了圣日天帝一个眼神,示意严惩之。

而承运仙官此时开口了。“天帝陛下,灵药仙簪被毁却是事实,但下官从西方如来佛处得来的聚福文诏,事关天下苍生福祗,却在施术开解时被这二人打扰而符效失败,以致失去了一次为苍生造福的机会。下官请求天帝陛下,一定要为芸芸众生做主啊。”

圣日天帝听完承运仙官的汇报后大怒,喝道:“座下二人,你们可知罪?”

然而此时,蚀芈和镜子的神思俱不在此。蚀芈的思绪飘到了很久远很久远的从前,而镜子则在悲叹,他们现在闯了那么大的祸,云照古神是不是不会要他们了?

好不容易找来的师傅呢。

说好的从此穿着云袍在云海上愉快地摘果子的呢。

而圣日天帝见二人无视他的威严,顿时大为光火,喝道:“来人,速将座下二人……”

“天帝陛下,臣弟有话要说。”往生玄帝的目光从镜子白白的小脸上掠过,身子往前探出一步,“此二人身份有待考证,且今日的审判过于仓促草率,不如先将他们压入天牢,等事情都弄清楚,再发落亦不迟。”

承运仙官的性子向来耿直,“往生玄帝此言差矣,人证物证俱在,况且二人也已默认罪责,有什么不能发落的?至于身份,想他二人小小精灵,纵有天大本事,又如何能洗脱他们身上的罪责呢?”

往生玄帝眉眼微翘,不怒自威,“承运仙官的意思是……本尊在包庇他们吗?”

“下官不敢。”承运仙官看到往生玄帝眼底滑过的冷意,低头说道。

“大家都是在为天帝陛下办事,没什么敢不敢的。”往生玄帝与天帝对视,眼神中刻意透露出些许诚恳,“臣弟只是觉得,纵是小鬼遇到这番境况也会为自己一辩,这二人却闷声不响,一言不发,着实奇怪。想来也难免另有隐情,故暂先关押为好,以免枉判错判,误了二人性命,致使陛下圣誉受损。”

圣日天帝手捻黑须,点点头,“玄帝所言极是,若是诸位再无其他意见,那就先把这二人押入天牢,过后再审。”

经过这番一闹,镜子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误会往生玄帝了,便朝他投去一个“对不起啊,谢谢你呀”的复杂眼神。

往生玄帝接收无误,却也没有给镜子更多的回应,只瞥了蚀芈一眼,转身而去。

虹霞阵是东庭王母设计制作的天牢结界,每一方小小空间都由闪烁着晶红光彩的琉璃制成。不过除了看守的天兵之外,没有人可以看到天牢里的情况,天牢里的人同样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镜子一个人仰躺在晶红琉璃壁上,硬硬的,很不舒服,但是比起身体上的不适,她的不舒服更多的是来自于内心的惶恐。在牢里虽只有短短两日,却让镜子觉得尤为漫长和难熬。

她在想,云照古神在人间过得好吗?会像以前的师傅那样备受欺凌吗?

她在想,云照古神会原谅他们吗?云芈镜还会是他们的家吗?

云芈镜,是镜子给古神的云海起的新名字。

云照古神,蚀芈和镜子的家。

☆、第三镜(一)

“镜子。”耳边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是镜子许久未听到的熟悉嗓音。

镜子坐起来,看着他慢慢蹲下身,直到两人的视线保持水平。“玄蛋儿,你终于来看我了,我还在想你是不是生气不理我了呢。”

往生玄帝一袭七彩绸衣与琉璃壁的晶红光芒交相辉映,绚烂得有点迷眼。“你还没有实现你的承诺,我怎么会不理你?”

镜子“呵呵”一笑,“对哦,都忘记告诉你了,我找到我的师傅了。”

往生玄帝平静地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他是传说中的云照古神。”

镜子讶异于他的平静,瞪着圆圆的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忘了我可是往生玄帝,绝对不会因为你叫我‘玄蛋儿’而脑子变笨,”往生玄帝伸出细长的手指在镜子鼻头轻轻地蹭了一下,随后从腰间取出一枚小小的石头。

石头在一片晶红中发出黯淡的青色光芒。“你看。”

镜子接过微凉的石头,上面大大的“镜好”两字东倒西歪,活像一条蠕动着的绿毛大爬虫,这么粗糙的手艺,看得镜子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原来你捡到啦,真好。不过这么丑的东西,你就不用带在身上了,小心被别人看到,很丢人的。”

“你要是怕丢人,就别刻那么多,现在整个天庭都漂着你刻的石头。”往生玄帝蹲久了,索性和镜子一起,肩并肩地坐在琉璃壁上。

“非也非也,”镜子举着一根短短的食指,煞有介事地左右摇晃,“你是因为有心才注意到了,其他人没事怎么会低头看星星啊?”

她还有理了。

往生玄帝笑笑,望着镜子精致小巧的脸,脑海中却恍惚映出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云照古神……

就是镜子降生的源头吗?他的音容相貌,他的长发衣袂,他的汗泪心血,他的思绪情愫,都是他吗?

犹豫片刻,往生玄帝还是开了口,“我听说,他是一个非常难以相处的古神,是吗?”

“谁?师傅吗?”镜子双手环抱两膝,尖尖的下巴搁在上面,凝着黛眉思考了良久,才回答往生玄帝。“他不让我喊他师傅的。而且他说,如果我闯祸了,他就不要我了。”

思考了那么久的问题,却好像也回答不出来什么。

“他若是不要你了,你可以来找我,本尊可以大发慈悲地收留你。”往生玄帝戏谑道。

镜子却立马豪气干云地回答他,“玄蛋儿别担心,想把我镜子赶走,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啊。”

往生玄帝低着头,一双墨瞳注视着晶红琉璃,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稍微有些凉薄。“那就好,别到时候被人抛弃了来找我哭诉。”

镜子锤了往生玄帝一拳,力道不大,“你可别咒我哦。”

抬起头,往生玄帝注视着镜子,隐约中,他的眼眸似乎显得有些黯淡,“云照古神嘴角的梨涡……也和你一样在左边吗?”

“右边呀,”镜子用手指戳戳自己的梨涡,乐着说,“镜子照人可是左右颠倒的哦。”

往生玄帝连着好几日未来了,镜子便知道,她和蚀芈的问题一定变得更加棘手了。

直到昨日,兰冉在往生玄帝的帮助下进了天牢,和她说起他们现在的境况,镜子才知道事情发展到了多么严峻的地步。

聚福文诏每隔一百二十年降世一次,从发源地佛界送至天庭,由承运仙官负责文诏密码的开解工作,开解手续十分繁琐复杂,只要中间出现一丁点小纰漏即前功尽弃,并且只有一次破解机会。

很不幸,那宝贵的唯一一次机会,就被她和蚀芈浪费掉了。好吧,她对不起天下苍生,让他们少了一次积聚福德的机会。毕竟,他们的寿命最多也只有六十年而已。

承运仙官是天庭里出了名的为民请命的耿直好官,所以,兰冉的意思是,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

与此相反,西王母是典型的“个人利益高于集体利益”的集权者,镜子损坏了御珍仙君为她制作的最新配饰,她已经气得好几日未曾进食了,虽然她不吃东西也没什么关系。听说,她这两日一直在撺掇天帝治他们的罪呢。

其间,镜子意外收获了一条新信息。原来,往生玄帝并不是西王母的亲生儿子,她的亲生儿子只有天帝一位而已。

好吧,因为确认西王母不会是自己的师傅,所以当初她的宗籍她并没有仔细地看过,是以漏掉了那么重要的信息。

相比之下,偷吃太上老君的仙丹,反倒不算回事儿了。

临走前,兰冉好生劝慰过她,让她放宽心,往生玄帝和她一定会想办法救她的。

然而镜子这两天依旧过得十分糟心。

唉,想想也是,保不齐哪天就会没掉的小命,可能再也不会要他们的师傅,还有令她担忧的蚀芈,那么多烦心事呢。

“小镜子。”

正沉思间,一声酥媚入骨的亲昵呼唤,让镜子不禁连打了两个冷颤。回头看去,才发现天牢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一头大波浪般闪亮蜷曲的赭色秀发张扬地披在背后,洁白宽阔的额上绑着一条正中镶嵌黄色宝石的红丝绦,猫眼似的橄榄绿色眼眸闪着妩媚的柔光,棕红色的睫毛夸张地浓密卷翘,就像两把小小的羽毛扇,朱红色的烈焰双唇泛着晶莹的光泽,看起来饱满而又动人,性感而又火辣。

一身红色的绒缎敞袍华丽厚重,深褐色粗线框略有凌乱地交布在华袍上,为他美艳的形象平添了几分端庄肃穆。

尽管长得让她自叹弗如,但镜子还是能够辨别出来他是个男的。因为他的声线低哑而平稳,只是在叫她的名字时带上了点女性的亲切和……腻歪。

看到镜子一脸的疑惑,那人浅笑道:“云照古神肯定不曾向你提起过我,因为他可不会希望你认识我。但,这可不是他能决定的哟。”

镜子两眼怔怔地盯着他,在脑海里疾速地搜索他的名字。

风照古神。

“风照古神。”在镜子猜到的那一刻,那人也同时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小镜子,我呢,是受云照古神所托,特意来救你们的。”

“古神知道我们出事了?”镜子问。

“当然,他可是无所不知的神啊。”风照古神回答得自然而然。

镜子还是有点不相信,“云照古神他……怎么可能会不怪罪我们呢?我们闯了那么大的祸。”

风照古神没有回答镜子的疑问,只抿嘴一笑,“他现在脱不开身,教我把你们俩接回云海,他说到时候自有惩处。”

“云照古神为什么会请你救我们?”镜子一直记得,云照古神似乎是不喜欢风照古神的。

“除了我……”风照古神边说话,边欣赏着自己的手,五指转动间,色泽各异的大小戒指璀璨生辉,熠熠闪亮。“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做到,把你们从牢狱中带走的同时,还神不知鬼不觉呢?”

镜子的眼睛盯着风照古神,脑子里却在衡量着到底是留在天牢里生存率大一点,还是跟着他走生存率大一点。不过无论怎么想,她都觉得风照古神实在没有害他们的理由啊。

就镜子的那点心思,风照古神轻轻瞥一眼,便能看出端倪。他伸出手,指着天牢晶红壁之外的地方,“你不信我,可信他吗?”

镜子顺着风照古神的手指望过去,看到了一身黑袍的蚀芈。

蚀芈相信他了吗?镜子的心里泛起疑虑。

可无论风照古神是好是坏,如今她也不能放任蚀芈单独跟他离开。好便罢,若是不好,至少两个人在一起还能有个照应。

不知道风照古神是如何带他们离开重重把守的天牢的,只是等镜子回过神,她和蚀芈已经到了一个杳无人迹的地方。

镜子发现,蚀芈离风照古神始终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看来他也并不十分信任这个人。肯和他一起走,想必也只是在赌一把而已。

镜子握住了蚀芈的手,同一时刻,蚀芈更加用力地握紧了镜子的手。镜子能深切地感觉到,此时蚀芈的防备与警戒。

明明一眼都没离开过他,风照古神却于刹那之间消失在他们眼前,镜子和蚀芈甚至还来不及发愣,就有一只手分别罩在了他们二人的肩上。

“你们的云海……在哪儿呢?”颈间的一阵酥麻让镜子和蚀芈有一瞬间的颤栗,肩上那冰凉的触感也激得他们心口突跳。

镜子拉着蚀芈朝后退了两步,转身,壮着胆子对风照古神道:“接下去的路我们自己走就可以了,不敢劳烦古神相送。”

风照古神却笑得妖冶,“那可不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是半道上你们再被抓回去了,那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云照古神呢?”

“可你跟着我们也没用,”镜子一急就口不择言,“云海无时不刻不在飘移,没有云照古神,我们也无法得知云海的确切位置。”

“既然知道找不到云海,为什么要从虹霞阵里出来呢?”风照古神挽起一缕赭色头发在指间把玩,神情妩媚却隐隐带着几分戾气,“你看看现在,你们俩的处境多危险啊。”

镜子被风照古神的态度弄得越发心慌,大半个身子几乎都缩在蚀芈身后。

而一直紧紧盯着风照古神,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蚀芈,却像突然发现什么似的,两只黛青色的瞳眸刷地暗了下来。

见蚀芈的眼色有变,风照古神知道蚀芈已经认出他来了。橄榄绿色的双眼顿时变得狭长而凌厉,而他说话的语气却充满玩味,“怎么,蚀芈,这才记起我来?当夜红月如血,三昧烈火火光映天,你雷龙家族一百七十三口,果然就全部白死了吗?”

风照古神的话,让镜子惶恐地瞪大了双眸,两只手齐齐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抑制住尖叫的冲动。她本能地伸出手想去触碰蚀芈,然而蚀芈衣角翻扬,整个人早已化为龙形朝风照古神扑去。

“蚀芈!”镜子朝蚀芈大喝一声,心中甚是焦急。

对方可是风照古神,蚀芈可千万别出事才好啊。

风照古神看到杀气袭人的黑色巨龙朝他而来,不过轻唾一声,“小小蛮虫,也敢在我风照古神面前撒野。”

话毕,红色水袖一翻,身子往后仰去,以与地面平行的姿势滑行向前,在与龙首交汇的电光火石之间,翻手甩出一震天之捶,打得云彩尽数皲裂,化成无数碎片飘散开来。

黑龙却如疯了一般,在这恐怖的灭顶之势下横冲直撞,遒劲苍染的身子卷起风照古神,龙首目眦口裂,两根流着涎水的巨大獠牙冲着风照古神纤小的身体咬去。

火红舞动,橄榄绿色光芒骤闪,与雷龙的黛青色眸瞳相互撞击,只听得天地之间“嘣”地一声,霍然间龙鸣响彻,红色的血水喷涌而出,几乎弄花了镜子的眼。

“蚀芈!”镜子跑上前,紧紧抱住全身血沫的黑龙,然而对她来说,就连龙首都显得太重了,镜子没办法施一点力,只能挡在黑龙身前护住他不再被欺。

风照古神整理好飘乱的赭色头发,迈着轻盈的步伐,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怎么样啊小镜子?风照古神我是不是很厉害呢?”

“我师傅再过三天就回来了!”镜子气急败坏地朝他吼道,“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风照古神自鼻间发出轻蔑的一声冷哼,“那又怎样?反正那时候你们也已经死了。”

看着风照古神朝他们扬起的手掌,镜子心里最后一口气也泄了。她抓着黑龙身上沾着黏糊糊血液的鳞片,用力压制住挣扎着要起身保护镜子的黑龙。但是因为没有力气小,镜子几乎整个人都陷进了黑龙的血泊里。

“师傅,我错了。”镜子轻声忏悔。

曾以为,这是有生以来的最后一句话了。

☆、第三镜(二)

然而那凌厉的掌势迟迟没有打下来。

再次睁开眼,风照古神却已半跪在了数米之外的地方。在她身边的,是一抹散发着柔和光絮的白影。

“师……师傅。”镜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攀着身边人,努力站直自己酸软的腿,怔怔地望着他。

云照古神如黑曜石闪烁般的眸光从她脸上轻轻滑过,柔唇轻启,只训道:“不是师傅。”

“哦。”镜子的眼中波光闪闪,此时让不让叫“师傅”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只是才发觉,原来有他在的时候自己那么安心,原来自己竟是这样的想念他。

“我好想你啊。”她说。

“因为快死了,所以想我?”云照古神一边注视着慢慢从地上起来的风照,一边还不忘回答镜子的话。

镜子拽着云照古神的袖子,摇头,“才不是呢,就是一直一直都很想你。”

受不了身边人这么大的动静,云照古神有些应付地“嗯”了一声。

“古神,你怎么提前三天就回来啦?你在那儿……又死了?”镜子小心翼翼地问。

“我再不死,你们两个就要死了。”云照古神冷冷回答。

预测到他们的危难,他用潜在的神力促使了这一世凡胎的灭亡,才能够及时赶回来救他们。

“蚀芈受了很重的伤,古神你一定要救救他。”镜子望着躺在血泊之中的黑龙,目光中有焦急和心疼。

云照古神轻抬手指,黑龙便在一片金光中缩进了他的袖中。“镜子,我们回去吧。”

“好。”镜子跟在云照古神身后,临走前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风照古神一眼。

风照古神却笑着对他们喊道:“云照,我帮你从天帝那儿救回了人,这份情你要怎么还我啊!”

虽然是笑,但这语气之寒,嗓音之冷,让镜子不由得缩起了肩膀。

三日后。

两人堆在门口,推推搡搡地挤着对方,却谁也不肯上前。镜子看着现在生龙活虎,还可劲儿欺负她的蚀芈,真是不能原谅当初居然还那么担心他的自己。

后来才知道,蚀芈受的不过是小伤。想想也是,一条那么大的黑龙,吐几口血能出什么事啊。

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才能取得云照古神的原谅。连着三日来,他都没和他们说过话。

“他是你师傅啊,你不去谁去?”蚀芈辩驳得理直气壮。

镜子怒瞥他一眼,“人家又不承认!”

“你管他承认不承认干什么,快去呀!”蚀芈猛地把镜子往前推了一把。

镜子被推出门,她低声恨恨地把蚀芈骂了个狗血淋头,便硬着头皮壮着胆子朝云照古神走了过去。

云照古神还是跟以前一样,坐在古树下的云凳上,背朝着小屋,安然地雕刻着手里的东西。

总之,风轻云淡,岁月静好。

镜子最喜欢看这样的古神,就像初始的自然一般,磅礴强大,仁和宁静,令身在其中的人都能被这份祥和所感染,从而抹平自己蠢蠢欲动的浮躁之心,以及源源不断的暴戾之气。

跪在他背后不远的位置,带着暖意的朝阳恰好能够罩在镜子身上,淡淡的光线氤氲而迷离。“古神,我们违背了和你的约定,闯了好大的祸,我们知道错了,请你原谅我们吧。我保证,我和蚀芈一定会把这副烂摊子收拾好,绝对不会给古神添任何麻烦的。”

纤长卷翘的睫毛向上翻起,手上的动作仍在继续,云照古神的声音冷淡,听不出情绪。“不会给我添任何麻烦,所以替蚀芈治伤不算麻烦是吗?”

“不不不,蚀芈的伤算麻烦算麻烦,”说到蚀芈,镜子在自己的话里夹杂了无数怨念,“他本身就是个□□烦。”

听镜子越说越乱,完全抵挡不住云照古神轻轻的一句反诘,蚀芈在恨铁不成钢的同时,也只好亲自上阵,前来支援同伴。“云照,你就别怪她了,她还小,成人也不过就这几天,做错事也可以理解,是吧?”

“她小,你两万多岁了也小吗?”云照古神眼角余光冷冷地瞥过蚀芈。

蚀芈被云照古神的眼神吓得膝盖一软,险些也要和镜子一起跪下来了。他拍了拍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蹦蹦到云照古神面前,“要不然这样吧,云照,这事儿从起头开始就是我蚀芈的不是,和镜子其实没多大关系,这点其实你也清楚,所以别责难她了吧。出了这种破事儿,谁也不想的,再追究下去也没意思。”

云照古神停下笔刀,沉思良久,他化开手中的云雕,看着它如飞絮般飘散后,才缓缓站起身。他转身看向镜子,镜子的目光里充满了殷切的期盼,十分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原谅。

云照古神终于还是妥协了。

镜子见云照古神原谅她了,开心地跳了起来,不断夸赞着云照古神的英明神武,然而却被蚀芈拎到一旁训去了。

原谅他们,只是因为他清楚,他与他们之间的缘分未断。

至于其中还有没有其他原因,他自己却也弄不十分清。

“你们两个,”云照古神看着蚀芈和镜子,“坐下。”

“呃?干什么?”镜子问。

蚀芈一拍她后脑勺,装模作样地训道:“古神让你坐下你就坐下,问那么多干什么。”

镜子瞪了蚀芈一眼,不过还是乖乖地盘腿坐下。

云照古神踱到他们身后,“你们偷吃了仙药,是不是?”

一听这话,蚀芈和镜子两人顿时相顾无言,惟有汗千行。

完了,要开始了。

蚀芈机灵,抢在被骂前就连声喊道:“我们自己吐!我们自己吐!”

看着蚀芈的怂样,云照古神也被他逗笑了,“吐什么吐,吃了便吃了。偷盗确实不对,然而把东西吐出来却更加不对了。”

“呼——”蚀芈擦了擦额上的虚汗,拍拍胸脯,“不用吐就好,不用吐就好。”

他需要仙药带给他的这份力量,御雷谷的仇,他要报。

镜子睁着水光闪闪的大眼睛,问道:“那古神是要我们做什么呢?”

云照古神回答了镜子的问题,“仙人的丹药未经纾发是无法融于你们体内的。我现在要做的,便是帮你们打开吸收丹药的渠道,使你们吃下去的丹药可以真正地与你们融为一体,化为你们自己的力量。”

蚀芈顿时感动地泪花四溢,“果然是好兄弟啊。”

“真恶心。”镜子使劲搓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却立刻被蚀芈打爆头。

古树边的太阳依然光芒万丈,云照古神注视着它,却淡淡地来了句,“再闹下去就要下雨了。”

闻声,蚀芈和镜子立马安静。

蚀芈还不忘骂了句,“该死的鲛人。”

云照古神施术的过程很快,两人除了感到腹部一阵火烧般的灼热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不适感。

“可以了。”云照古神坐到云凳上,视线在转过来的二人身上扫了一圈,沉默了许久才道,“药,不能乱吃。”

“吃错药了?”虽然想到过这种可能,不过乍听之下还是让镜子有些害怕,“那……会怎样?”

“放心,我只疏通了几颗气息平和的药丸,戾气太重的我并没有动它们,但也无法替你们排出体外。我想,只要你们不去开发它,应该不会有大碍。”云照古神将视线投向正处于茫然状态中的镜子。

“那就好。”镜子拍拍胸口。

云照古神接着说:“那些丹药,对你的帮助大些,等会儿你就去试试学过的术法,看看可不可以顺利地使用。”

“哦。”镜子点点头,乐呵呵地跑去后院,专心试练起来。

望着镜子的背影消失在屋后,蚀芈黛青色的眸瞳忽地暗沉下来,语气也不似先前那般活泼跳跃,“云照,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云照古神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眼前渐渐晦暗的天色,“问吧。”

风照古神的一身红袍和充满杀意的眼睛,再一次浮现在蚀芈的脑海中。“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当初是他灭我全族?”

“是。”云照古神回答得很直接,不闪不避。

蚀芈捏紧的双拳青筋突暴,眼中充满了失望与愤怒,朝云照古神大吼:“我那么信任你,可你居然一直以来都在瞒我。难道因为你们都是古神,你就要包庇他吗?”

细雨一丝一丝地淋下来,只一转眼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蚀芈全身都湿透了,而云照古神依然白裳宽松,衣袂翩翩,墨亮的长发清羽般飘扬。

起风了。

“告诉你,你便能杀得了他吗?”云照古神的语气很淡,完全没有让人不舒服的情绪在里面,

“杀不杀得了是我的事情,告不告诉我却表明了你的态度。”雨水,顺着蚀芈高高的鼻梁滑下。

云照古神依旧背对着蚀芈,看着脚底下因被雨水打湿而渐渐蒸腾的云雾,他轻声道:“蚀芈,你在怨我。”

“不敢。”从嘴里恶狠狠地挤出两个字,蚀芈头也不回地走进屋,与趴在门口的镜子擦肩而过。

眉眼间的寒冷,让镜子害怕得收回了意欲抓住他衣袖的手。

而雨中的人依然静伫原地,镜子远远地望着他,突然替他觉得委屈。脑中关于他的画面一一闪过,想到他这次在人间的脱胎,也不过活了短短十六年,心里便隐隐泛起一丝酸涩,却又莫名其妙地觉得这点十分好笑。

思绪纷繁杂乱间,整个人便已经抱住了他。镜子的脸紧紧贴着云照古神的后背,汲取着他的温暖和柔软,感受着他的心伤和哀怜,她缓缓开口,向他报告,“师傅,仙术练成了。”

师傅,仙术练成了,镜子是不是可以帮你做点什么呢?

☆、第三镜(三)

没有云海的洁净清新,南海的空气湿润而咸涩,夕阳落去之后的海风带着寒意。

镜子坐在泥泞的滩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因为片刻之前,她和蚀芈还在凌霄殿。

这次,是云照古神让他们去的。

他说,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否则,相应的天谴便会降临到他们身上。但与此同时,他也跟他们承诺,此次他们绝对不会有事。

也许是因为有了云照古神的承诺,这次去凌霄殿的时候,她居然一点畏惧之心都没有。

蚀芈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她能感觉到,蚀芈也是心安的。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冥冥之中有云照古神的守护,他们二人再次回到凌霄殿时,并没有受到更多的责罚。

玄蛋儿在圣日天帝身上似乎下了许多工夫,而且天帝对他们“主动自首”的行为还表示出了几分理解。

而御珍仙君,这位有着一双明亮凤目的仙君,对镜子也极度友好。他向西王母保证过,可以在十日之内将啸龙吟凤长生簪修复完好,从而侧面解决了西王母这个“□□烦“。

事后,他把镜子悄悄拉到一边,给她看了一块刻着“镜好”的蓝色石头,他说他们“青城四妙”都捡到过这种星星,他们觉得镜子很好玩,是沉闷无聊的天庭里难得的一份消遣,因此决定帮她。

虽然自己变成了“消遣”,但镜子还是十分感谢这四位好心的美男的。

最后,镜子和蚀芈也“诚恳”地表示了他们愿意将功补过,将他们对天庭造成的损失尽量弥补回来的意愿。好吧,这也是云照古神让他们讲的,他说,这是合理逃避惩罚的唯一方法。

虽然,将功补过什么的,镜子和蚀芈都不太想做,他们俩可没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特别是蚀芈,他现在还处于一种深深的复仇情结中。

而从最后圣日天帝的判决结果来看,他们也着实没讨到好果子吃。

天帝说,最近一段时间仙界天象异常,多雨多雾,缘是南海鲛人作乱。于是就派了他们两个彻底查办此事。

然后,他们就被天兵打发到南海这儿来了。

临行前,兰冉还抽空告诉他们,因为仙界一直人手不足,调不出更多的仙家来处理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

然而虽说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但这多雨多雾的天气又着实让圣日天帝和西王母很是头痛,所以他们才以权谋私,让蚀芈和镜子办理鲛人一事,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

可恶,办就办嘛,那么急做什么,她甚至都来不及把情况告诉云照古神。不管怎么说,不先向云中古神报备一下,她总觉得不妥啊。

蚀芈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大咧咧地取笑道:“没有云照古神在,你胆儿就那么一丁点儿大啊。”

镜子推了蚀芈一把,如往常那般和他打闹了一会儿。然而在他和云照古神争吵之后,她真的没办法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没有忍住,她最后还是跟蚀芈说出了她心中的迷惑与担忧。

“装作不知道,将一切都置身事外,大家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这样不好吗?”迎着冷刺面颊的海风,蚀芈高高束起的头发有些凌乱,却让他原本就立体的五官显得更加肃穆。

“真的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吗?”镜子两眼凝望着他,反问。

蚀芈唇角勾气一丝冷笑,“说到底,你还不是担心我会伤害你的师傅吗?”

镜子被蚀芈的冷笑刺痛了眼,良久,她扶住蚀芈的肩膀,认真地说:“我是担心师傅,可是我也担心你啊。没有人可以伤害得了师傅,可是你却太容易受伤害了。”

黛青色的瞳仁中映出镜子真诚的脸,蚀芈将头埋进环着双膝的手臂间,许久,沉沉的声音传出来,“镜子,我只能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云照的。”

听出蚀芈语气中的坚定,镜子知道,眼前的人值得她信赖。

一如既往。

南海水林,鲛人栖之。

晶绿葱郁处,香流芬;氤氲雾湮地,水流波。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这里真漂亮。”身处于一片泛着晶莹流光的绿林中,镜子真心感叹道。

蚀芈却对此不以为然,“土包子,”他骂道,“在海底世界里,这儿不过就是块蛮荒之地,只有鲛人那种以猎兽打渔为生的牧族才住这种地方。”

镜子对蚀芈的傲然态度颇为不屑,却也心疼他虽然身为高贵的龙族,如今却失所流离,好生可怜。

海底的树木,因为得天独厚的环境与养料,所以棵棵都生得干壮枝粗,茂密非常,不过它们也有易于腐烂的弱点。所以,一向食得天命的鲛人便挖了这些烂树根做屋。

因为鲛人的性格较为朴实简单,所以虽然房屋简陋,他们倒也住得安然舒适。挖开的树洞都用绡布挡着。鲛人牧族人口稀少,偌大一个林子,也就三百鲛人而已,他们零零星星地分布在水林之中。

走在幽静昏暗的水林中,蚀芈考虑着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做。正焦头烂额之际,望见原本蹦来蹦去的镜子,正安静地对着树洞口的几张绡布,看得津津有味。

这些绡布,色彩艳丽,文章繁复,透着专属于水底一族的,浓浓的异域风情,显示着苍天恩赐最质朴的模样,让崇尚自然的镜子喜爱得紧。

厚重的黑色黼黻靴踏着湿软的巨大海藻,慢慢靠近,蚀芈正准备给镜子一个当头暴栗,却被镜子忽然警觉的动作吓了一跳。

”蚀芈你听,有人在哭。“镜子单手支着耳朵,神情严肃地说道。

蚀芈闻言,也竖耳倾听,果然听到一阵怪异的啜泣声,类似鱼鸣。

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前去查看。

才走了不远的距离,他们就看到大树旁,倚着一个暗自垂泪的少年呃……少年模样的鲛人。

他一身棕色的绡布衣裤,蓝黑色的短发细细碎碎地结到脖颈处,露出白玉似的一段皮肤。往下看去,镜子看到了两条腿。

她很惊讶,为什么不是鱼尾。“为什么不是尾……”

“嘘!”镜子的话被蚀芈快速地打断,“快看他眼睛里流出的东西。”

被蚀芈这么指点了一下,镜子才发现那鲛人流出的眼泪,居然是一颗颗透明的珠子!

“好啊,这么快就被我抓到了。”蚀芈摩拳擦掌,一步奔到那少年鲛人身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将他反手缚起,“说,你是不是罪魁祸首!”

少年鲛人痛得“嗷嗷”直唤,“什么罪魁祸首啊?我不知道!”

“还敢隐瞒,罪加一等。”蚀芈手下力道加重,只听少年鲛人的骨肘处发出“嘎嘣”一声,“看你招不招。”

而躲在一边的镜子察觉到事态不对,赶忙上前制止蚀芈的暴行。“蚀芈,你不要那么冲动嘛,先听听他怎么说啊。”边说着,镜子便用手拍打蚀芈的手臂,迫使他松开少年鲛人。

镜子好心地替少年鲛人揉了揉酸痛的手臂,笑道:“小兄弟,你别生气啊。我们是从海外来的,对这里不熟悉。”

少年鲛人推开镜子,力道不大,态度却很恶劣,“不熟悉?不熟悉就能一上来就掰断别人的手了?”

镜子连忙道歉,一边眼疾手快地弹了蚀芈一个脑瓜镚儿,一边说:“真是不好意思了小兄弟,他脑子有点问题,你不用理他就好。”

“欸,你说谁……”蚀芈一听就不乐意了,拧着眉就要爆粗。

镜子却理也不理他,只对着少年鲛人道:“我叫镜子,旁边那个傻的叫蚀芈,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啊?”

少年鲛人瞪了蚀芈一眼,又看了看和善的镜子,这才道:“我叫穆朗,禾边穆,半月朗。”

“穆朗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们是来这里办事的,只是人生地不熟,所以有些事情还想请教你一下。”镜子说。

“好吧,你想问就问吧。不过先说好,有关鲛人一族的机密我可不会说。”穆朗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蚀芈在一旁翻白眼,“得了吧,就你还能知道什么机密。”

“说什么呢你!”穆朗一急,拉下脸又要和蚀芈干起来,还好被镜子及时拽住了。

镜子拍了拍穆朗的背,眨着眼问道:“那个……你是鲛人吧?”

“当然。”穆朗睁着墨蓝的大眼睛回答,“闵钟山的大湖通海,万年前,我们的祖辈就是从那儿迁徙至此。从此,南海水林就一直是我们鲛人的地盘。”

“那你的尾巴呢?书上记着,鲛人不都是有尾巴的吗?”蚀芈插嘴。

没成想,这一问让穆朗的整张脸立刻变得通红,瞪着蚀芈的目光也变得凶恶起来。

诶,怎么了?镜子看这情况,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在接下来的对话中,镜子才知道,原来尾巴是鲛人非常隐私的部位,鲛人之间也从不以彼此的尾巴作为话题交流,更不会要求对方展示尾巴,连最尊贵的鲛族皇室都没有这个权力。

在鲛族的心中,鱼尾鲛人是他们真正的自己,所以除非必要的情况,他们绝不会化身鱼尾形态。这是他们保护自己,保护种族的一种手段。

不管蚀芈有没有理解鲛族对鱼尾的珍视,反正镜子是理解了,估计和古神对自己兽化部位的保护是一样的吧。

☆、第三镜(四)

既然如此,镜子决定不再谈这个话题。她捡起地上一颗珠子,用一种怪里怪气的语气说:“穆朗,你的眼泪是珍珠啊,一定很贵重吧。”

“贵重个屁啊,眼泪不都是这样的吗?难道你们不是吗?”穆朗问。

镜子和蚀芈同时被穆朗这单纯的一问给震住了。

良久的沉默后,蚀芈试着用语言表达他目前凌乱的思绪,“你的意思是,所有鲛人的眼泪都是珍珠……也就是说,不管是你们其中哪一位,只要流下眼泪,仙界就会下雨?”

镜子看着难得认真的蚀芈,心里一番感触,然而蚀芈马上就把他逗逼的正常状态展现了出来。只见他黛青色的双眼一眯,说道:“哈,那就方便了,把鲛人一族一网打尽不就得了。”

镜子刚想开蚀芈的玩笑,却看到他眼中隐约的恨意闪现,嘴里喃喃道:“天上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不最喜欢杀人灭族了吗?”

“蚀芈。”看着这样的蚀芈,镜子心中又泛起了忧虑。

蚀芈知道自己又吓着了镜子。他叹了口气,递给了镜子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将目光投向穆朗,“不可能的吧,能够操控天庭雨雾的鲛人之泪,一定不是所有人都有的,对吧。”

穆朗点头,他拿过镜子手里的珠子,轻轻一捏,珠子便碎成粉末,被海中接连不断的水波带走。“普通鲛人的泪珠色泽混沌,质地松软,是一种固体假珠。而你们所说的,那种可以操控天界雨雾的鲛珠,只有一个鲛人有。”

“只有一位,那就好办了。”镜子略带兴奋地说,“那个强大的鲛人是谁,穆朗你一定知道的吧?”

穆朗垂下单眼皮,漫不经心地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没人会知道的。他怎么可能让别人知道呢?难道,等着像你们这样的人,来找他麻烦吗?”

看着神情忧郁的穆朗,镜子一时迷惑了。

“还不懂吗?”穆朗无奈地叹了口气,“并非如外界所想的那样,其实,没有一个鲛人愿意拥有这样的能力。因为拥有这样的能力,就意味着被剥夺了哭泣的权利,被剥夺了释放自己感情的权利。因为他的眼泪,事关重大,会影响天界落雨,说不定还会引来天人施罚。”

“那就不要哭了。”蚀芈冷冷地说。

“说得轻巧。鲛人有感情,也会动情,也会伤情?伤了情,伤了心,伤到难忍处,流泪是自然的。”穆朗叹气,“可是拥有‘天雨’能力的鲛人,他们为了不流泪,终其一生都不敢用自己的真心对人,即使是身边最亲的人。”

穆朗似乎很为自己的同胞感到疼惜,语气也加重了不少,“更糟糕的是,鲛人之泪并非理智所能控,只要心绪悲伤欲泣,就一定会流眼泪。”

镜子虽为石头,却也通人性,此时听穆朗如此说,内心也不觉惆怅起来。

蚀芈却似乎毫不在意,还笑着打趣穆朗,“那你刚才掉眼泪是为了什么?我怎么还听到你嘴里呢喃着‘安思’‘安思’什么的……”

穆朗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转身想回避蚀芈探究的目光,没想到蚀芈却一下子跳到他面前。穆朗一吓,蓦地把他推开,“要你管。”

蚀芈正待要继续逗他,就听到穆朗乖巧的一声:“姥姥。”

镜子抬眼看去,只见一个披着玄色斗篷,满头银发的花甲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朝他们这里走来。走近细看,可以看出她慈祥的眉目。

穆朗挽扶着老人,向他们介绍,“这是我姥姥,她是鲛人一族里最年长的老人,懂得可多了。”

“老妪今年已经四千多岁了,”老人笑望着蚀芈,声音中带有老人特有的沉稳,“虽然不能与与天同寿的龙族相比,但在鲛族中,也算是有把年纪的人了。两位若不嫌弃,喊我长岐姥姥便是了。”

蚀芈黛青色的眸子一闪,随即抱拳笑道:“姥姥好眼力,蚀芈佩服。”

“呵呵呵,不敢,毕竟活了那么大把年纪。”长岐姥姥布满沟壑的手温柔地握住穆朗,“老身看两位是客人模样,诸事不便,不如就到老身的树洞里去歇息几天吧,正好老身有两间空余的树屋。”

镜子嘻嘻笑着,“那真是太好了,谢谢长岐姥姥。”

水林普通一处,相邻有五棵树木,分别住着镜子、蚀芈、长岐姥姥、穆朗和一个少妇。

少妇名叫澜子,其实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姑娘,只是她已嫁做人妇。她的夫君于两个月前意外死去,而她此时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

虽然在外人眼里她命运悲苦,可是澜子却是一个天真乐观的女孩儿,从来不唉声叹气,而且还热情善良,帮了镜子不少忙,两人的关系自此也变得十分要好。

水林中漂浮着无数微不可见的浮游生物,发着幽绿幽绿的光芒,为在机杼旁织布的澜子送去了明亮。光芒映衬着澜子柔粉色的长发,长发泛出淡淡的光彩。因认真而显得墨郁的眼睛,让她散发出了与微笑时不同的神采,别具魅力。

镜子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看着澜子手中针线飞扬,织出繁花浓郁的粉色织锦。“澜子的手真巧,不像我,笨手笨脚,连扫个地都常常被人说。”

澜子嫣红的唇角轻扬,“鲛人不论男女,各个都擅长织布绣花。镜子知道鲛人织布的丝线,是从哪里来的吗?”

镜子摇头,“不知道。”

澜子微笑,将手中针脚扯住,拉出数许,粉色的长发跟着便从中迁离。“鲛人的头发,在体内经过特殊的泡膜碾拉。我们洗发时会用磷粉和鱼油,这样养出的头发织成绡布,做成衣服,就能濡水不湿,久置不腐。”

镜子瞪大眼睛,惊叹道:“好神气啊。”

澜子继续着手中的针线活儿,“其实我们不算厉害,真正厉害的是龙绡宫的千惹大人。”

镜子疑惑地呢喃澜子的话,“龙绡宫的千惹大人?”

“嗯。龙绡宫,就是鲛人的王族住的地方,是用珊瑚丛搭建出来的一个很美丽的宫殿。而千惹大人,是宫中绫锦坊的坊主,只为龙绡宫最尊贵的王族提供鲛纱。据传他有一头银白如月的长发,能织出天底下最华丽的龙绡纱。他有极其高超的织绣手法,在他手中,各种曼妙的花样文章,都绮丽无比,栩栩如生。”说起千惹,澜子兴奋地露出崇拜的模样。

镜子也跟着点了点头。

澜子望着镜子,“听穆朗说,你们是来找有天雨能力的鲛人的?”

镜子蹙着眉头,叹了口气,“是啊,可惜难度太大了,脑子不够用。要是每个鲛人都能在我面前哭一遍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根据他们泪珠的样子,来判断他们的身份了。”

听完镜子的分析,澜子不赞成地摇头,“穆朗没跟你们说过吗?鲛人有鲛人的难处。我们的悲喜哭笑,并非理智可以控制。就算我想帮你,想在你面前掉眼泪,可如果我不想哭,我也哭不出来啊。”

“所以也就是说,”镜子似乎悟出了什么,“天雨鲛人,一定是遇到了让他感到痛彻心扉的事,才会哭泣的。”

澜子粉色的织布上渐渐显出了一朵迦罗花。

迦罗花是妖艳的紫色,紫色丝线并非澜子所有,而是她从集市上买到的别的鲛人的头发。一般鲛人会把头发当做丝线,拿到市场上交易。

澜子继续为镜子解释,“能够进行天雨的鲛人之泪,我们称之为鲛珠。鲛珠是在星辰力量,特异体质和极其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下才能产出的天赐异物,传说它能够提高人的灵性,是上苍的恩物。”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澜子停下手中的活儿,轻拂几缕垂在耳侧的粉色长发,抬头望着来人暗沉的面色,关切地问道:“穆朗,发生什么事了?”

穆朗没有回应澜子的关心,只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凳子上拽起,“澜子,跟我走,我们一起离开那个可恶的老太婆,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可恶的老太婆?是长岐姥姥吗?镜子第一次看到满面怒容的穆朗,吓得怔怔的。而且穆朗看澜子的眼神……

镜子一时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追随穆朗而来的蚀芈依在镜子身畔,轻飘飘地白了她一眼,“还没反应过来呢?这都几天了,你竟看不出穆朗喜欢澜子?”

“诶?是吗?”镜子万分惊讶。忽然她忆起了初见穆朗时,他啜泣声中的“安思”两个音。

原来穆朗说的不是什么“安思”,而是“澜子”呀。

澜子挣开穆朗的束缚,转身淡定地收拾起自己织布绣花的机杼,“别闹了,她可是从小抚养你长大的姥姥,你怎么可以抛弃她?”

穆朗用力地按住澜子的手,态度坚决,“她嫌弃你,冷淡你,不允许我们在一起,你还为她着想作甚?”

澜子抽回自己的手,眉眼冷冷,“反正我不会跟你走,你就断了这个念想吧。”

镜子看一向温柔顺从的澜子此时也冷了脸,怕二人真吵翻了,伤害感情,便赶忙上前拉住双方的手,劝和道:“哎哎,有话好好说嘛。虽然我不太了解状况,但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长岐姥姥也是好人,她肯定不会嫌弃澜子的,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不如大家都回去,坐下来好好谈谈?”

穆朗紧蹙浓眉正待发怒,却听耳边响起长岐姥姥的声音,“鱼都烤好了,再不回去就要凉了。”

不知何时,长岐姥姥已经过来了,看了大家一眼,又立刻转身离开了。离开时,还丢下了一句话:澜子有孕在身,我把你的那份也做好搁你洞子里了,回去别忘了趁热吃。

澜子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谢……谢谢姥姥。”

虽然如此,穆朗知道姥姥依旧未改初衷,仍不愿回去,最后还是被蚀芈搭着肩膀,小施法术,半拖半拉地给拽回洞子里去的。

☆、第三镜(五)

这几日,镜子总是看到澜子坐在机杼旁独自唉声叹气,即使是面对着她,也只是强颜欢笑。

而长岐姥姥和穆朗之间的战争,也愈演愈烈。

镜子和蚀芈也总不得闲,东南西北地乱飞,暗中查探天雨鲛人的迹象,在凌乱巨大的海藻珊瑚丛中寻找看似可疑的鲛珠,劳累了几日,也没有丝毫进展。

被这件事弄得焦头烂额的蚀芈,常常对着镜子破口大骂,从鲛人的八辈儿祖宗到圣日天帝,一个不落地全轮了一遍。

习惯了蚀芈暴躁的脾气,看着他此时对她展开的笑颜,镜子默默地抱住了长满鸡皮疙瘩的手臂。

“镜子,我有一个好消息,你听不听?”蚀芈笑得很是灿烂,墨绿色的瞳孔似乎都绽出了花。

“听,绝对听!”镜子很配合地说道,表现出了对这个话题极大的兴趣。

“你知道澜子的妹妹从水林北部过来投靠她的事吗?”

镜子点头,“自然是知道的,前两天我还跟澜子、汕子她们一起学做针线呢。”

蚀芈一听,免不了又是一顿打趣,“哟,还做针线,就你那……”

“好了快点继续不要跑题。”镜子非常清楚这个人嘴里将会冒出多么难听的话,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断了他。

蚀芈“嘻嘻”一笑,用略带神秘的语气讲道:“刚才穆朗跟我说,汕子是待选入宫的宫女,但是她不愿意进去,便逃到这……”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还听说龙绡宫的人近日在搜寻她呢。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汕子不被抓走就行了。”

镜子一副不紧不慢的了然态度,略微打击到了蚀芈那脆弱的自尊心,带点不悦的口吻,他说道:“你知道个屁啊,你以为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吗?它可事关到我们寻找天雨鲛人的重要任务啊。”

“怎么说?”看蚀芈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镜子也不敢再怠慢。

“你想啊,”蚀芈的身体微微朝镜子移去,“我们这么多天来几乎搜遍整个水林,纵是个鬼也该显影了吧。为什么我们却找不到关于天雨鲛人一丁半点的蛛丝马迹呢?这就说明,那个鲛人八成是住在龙绡宫里了,因为龙绡宫是我们唯一没有找过的地方。”

听蚀芈如此解释,镜子顿时恍然大悟,她用拳头砸砸自己的脑袋,“对哦,我可真是笨啊,连这都没有想到。可是……龙绡宫是鲛人王族的居住地,肯定守卫森严,我们怎么才能进入呢?毕竟,天雨鲛人那么谨慎,寻找他一定是要费很多时间的。”

蚀芈两手“啪”地拍响,语气有一点激动,“所以,汕子就是关键啊。她不是待选的宫女吗?既然她不愿意去,你就代她去。一来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二来可助我们找到天雨鲛人,这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事吗?”

看着蚀芈得意的脸,镜子觉得脊梁骨一阵发凉,她抖了抖身子,“我进宫了,那你呢?”

“我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继续在宫外寻找天雨鲛人的消息,以防万一。我们每隔一段时间会合一次,交换情报,商讨对策,里应外合,一定能把事情办成。”

好狡猾哦……镜子忿忿地想。

那天夜里,蚀芈和镜子召集了穆朗、澜子和汕子,大家聚在一起,围着水林的篝火吃烤鱼,从商量近事到畅想未来,从温糯软语到豪情澎湃,伴着不知名的浮游生物散发的幽绿华彩,直到天明。

龙绡宫。

龙绡宫是依据海底浮力,用巨大珊瑚丛搭建的王宫,虽不甚大,但是看起来十分诡谲而神秘。在变幻的海底异光的烘衬下,以红色系为主的多彩珊瑚丛耀眼而迷人,排列得整齐划一,十分端庄,而在幽蓝色海波的掩映下,那大陆上罕见的曼妙风采也令人深深着迷。

在蚀芈和汕子的帮助下,镜子轻而易举地就混进了龙绡宫。

镜子目前的身份,是龙绡宫二公主的侍婢。

二公主名唤蒙玖,是鲛人王第一个女儿,生得五官端正,气质庄重。初见时一袭华美的长裙曳地,让镜子暗叹了许久。而据镜子两天来的观察得出,蒙玖此人简单大气,周身清白,但隐藏性格不明。毕竟镜子并非她的贴身侍婢,一般只有在服侍公主晨起用膳等忙碌的时候,才会被唤进屋帮忙。

蒙玖有一个哥哥,是大皇子蒙翰,镜子尚未见过,只听说此人性格嚣张跋扈,刚愎自用,连鲛人王对他都很是头大。

而说起鲛人王,这位老人家似乎诡异地病了,如今正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镜子悄悄向别的宫女打探消息,也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除去危险的特工身份,镜子在龙绡宫里的生活也算得上是轻松惬意,借着做活儿的名头,没少在宫里闲逛。

这不,正在花园里漫不经心地转悠着,顺道找找有没有可疑的珍珠什么的,镜子就听见一段优美的戏文唱腔,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于是她便缩在珊瑚丛后窥伺。

那个众星绕月般坐在中间,身着黄黑色织金华服的年轻男子,据镜子推测,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大皇子蒙翰。他的脸长得不算出众,但也不是镜子想的一副歪瓜裂枣的纨绔子弟嘴脸。不过那左拥右抱,嘴角含笑的风流模样儿,也让镜子心生厌恶。

本待欲走,忽然镜子眼前一花,什么都还没看明白,就见大皇子蒙翰捂着流血的手腕,五官扭曲。

周边的侍从一边紧张地给他包扎,一边嚷着传宫里的大夫。

而大皇子脚边,一个蒙着黑色面纱的鲛人刺客,他深蓝色的鱼尾在水中有力地摆动着,挣扎着,然而最后还是被侍卫五花大绑地抬走了。

镜子这才看懂,原来那个唱出美妙曲文的文弱戏子,竟是刺杀大皇子的刺客!

而那条深蓝色的硕大鱼尾,仍映在镜子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也许是受到了惊吓,也许是摆动的鱼尾传达出了愤慨悲叹的感情,镜子有一刹那的迷怔。

或许,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鲛人才会显出自己的尾巴吧。

“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地躲在珊瑚丛后面,莫非是那刺客的同伙儿?”一个粗重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镜子暗叫“不好”,结结巴巴地打算解释,然而还没来得及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她就被侍卫押解到了蒙翰面前。

那侍卫押着镜子,单膝跪地,开口道:“禀报大皇子……”

“还禀报个屁!不管是不是刺客,都把她给我拉下去斩了!没看到本皇子都出血了吗?”蒙翰朝那侍卫狠狠地踹了一脚。

镜子“哎哎哎”地直叫唤,却连一句为自己辩护的话都想不出,眼看着就要被侍卫拉下去一命呜呼了,正想召唤蚀芈之际,却见一小侍从朝她跑了过来。

那小侍从镜子认得,是二公主蒙玖的侍从阿云,地位低,长得极为瘦小,尤其当他全身都罩在宽大束身的灰色裤褂里时,感觉风一吹就要飘起来似的。长得不算好看,下巴尖尖的,眼神憨憨的,脑子有点木,平时说话也说不利索,但是因为他心地善良,所以镜子与他也有来往。

阿云慌慌张张地跌坐到地上,低着头不敢看大皇子蒙翰,战战兢兢地说道:“大、大皇子,她不是刺客,是二公主的侍女,刚才就是小的派她来取回二公主的衣服的,没想到她竟在花园里逛起来了。小的回去以后一定重重罚她。”

“不是刺客?”蒙翰狐疑地打量了他们一眼,随即轻蔑地“哼”了一声,“不是刺客也是个怠工的下人,本皇子就代二妹好好教训她一下,想必二妹是不会怪罪我的。”

镜子不蠢,知道蒙翰就是想打自己一顿,以解刚才被行刺的鸟气,她自然不乐意了。

眼看身边两个侍卫就要拉她去受刑,镜子腾地起身,给了二人一人一个飞毛腿,将他们踹翻到地上,随即拉起跪在地上的阿云就往外跑。

本来倒是能跑掉,可惜阿云没有武功,身子轻脚步重,拖慢了镜子的速度,导致两人被大皇子蒙翰的侍卫军团团围住。

蒙翰大拇指轻捻鼻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束缚在地的二人,“原本看在你是二妹的人的份儿上,只想对你施以小惩,没想到你居然胆敢反抗,简直是没把本皇子放在眼里。既然如此,我可轻饶不了你。”

镜子说话不经过大脑,心里一气便脱口道:“不饶就不饶,反正你也打不死我……”

“哟,脾气倒还挺硬,那好,本皇子还偏不打你,”蒙翰挥手招来两个手拿棍棒的鲛人大汉,手指着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阿云,“给我打他五十棍!狠狠地打,一棍都不能少!”

“不行!”镜子看着眼神惊恐的阿云,急得大叫,她跑过去想要护住阿云,可是鲛人的力量比她大多了,她被两个鲛人侍卫架着手臂拖离的场地。

耳边传来棍棒打穿皮肉的绽裂声和阿云的惨叫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镜子怒气攻心,腹内一股炽热之气上升聚积至手掌,她不由得两掌往外一翻,微红的气体氤氲,从她指间溢出,一股莫名的力量把架着她的两个鲛人大汉生生弹开,重重地摔到地上。

两个大汉面面相觑,随后立即起身把正在诧异自己力量的镜子重新架起,拖着她继续往外走。

晃了一会儿神的镜子此时又叫又跳,无论如何挣扎,却再也无法挣脱大汉的束缚。

她只得在心里默默祈求,阿云千万不要因为她的缘故而被打死。

二公主蒙玖是个很温顺的人,听了蒙翰侍卫的话,她就命人把镜子锁在禁闭室里,不喂她任何吃食,三日后再放出来。既卖了蒙翰一个面子,其实于镜子而言也并没有什么伤害。

可是,这个惩罚却让镜子十分难受,倒不如打她几棒子放她出去来得好。因为身在囹圄,她根本无法确认阿云的安危。

☆、第三镜(六)

在黑暗的禁闭室里稀里糊涂地忙了两日,镜子仍是打不开这恼人的门。

该死的蚀芈,她来龙绡宫都这么多天了,怎么还不见他现身呢?

镜子颓然地倚墙斜坐,默默盘算着日后的计划,然而思绪翻飞,总会在某个莫名的瞬间想到一个人。

云照古神现在在做什么呢?估计在古树下做云雕吧。

没有蚀芈和她在,他会觉得寂寞吗?

镜子记得云照古神说过,神祗从来不会寂寞。

但,怎么就控制不住呢,好想好想他啊。

“镜子。”

好像听到什么人在喊她的名字。

哎,果然是太孤单了,都产生幻听了。

“镜子。”清灵的声音又出现了。

这回她没听错,因为她能确实地感受到,那唤她名字的唇吐出的轻气,正打在她脖子边。

镜子一凛,转身看去,却见黑暗中,七彩宝石闪耀,流连着璀璨的光辉。

那双镜子无比熟稔的桃花眼,正安静地注视着她,目光认真,神态宠溺。

他还是那么的尊贵而亲切呢。

“玄蛋儿。”镜子踮起脚尖,一把搂住往生玄帝的脖子,感受着他身上温暖的气息。

太好了,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往生玄帝双臂回抱住镜子柔软的身躯,轻抚着她顺直的长发,“镜子,好久不见了。”

镜子嗫嚅着,轻轻啜泣,“你怎么不来看我啊?”

往生玄帝扶着镜子,两人慢慢倚着墙坐下,“对不起了,这段时间我有太多的事要做,实在是□□乏术。”

镜子握住往生玄帝修长的手指,又露出了往日的笑颜,“玄蛋儿别当真,我哪能真怪你呢?要怪也是怪蚀芈,他才是个没良心的家伙,明明说好了要并肩作战的,却把我一个人丢在龙绡宫里不管不顾,连我遭了那么大的罪都没来看过我一次。”

“蚀芈,就是那个一直和你在一起的雷龙小子?”往生玄帝盯着镜子握着他的手,眼睛中藏着一段隐秘。“他现在在哪里呢?怎么没看到他?”

“他啊,没在龙绡宫,在水林南里等着收集情报接应我呢。”镜子回答。

往生玄帝唇角弯起一丝戏谑,“原来他在那里啊,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受苦呢?镜子,不如你跟我出去吧,别管这劳什子鲛人了。就算完不成这个任务,我也能保证你今后生活的安稳无忧。”

“不行不行,”镜子摇摇头,“如果我就这样走了,云照古神会不高兴的。我不想让古神不高兴,蚀芈一定也不想,否则他早溜了。”

看着镜子对云照古神一片赤诚的娇憨模样,往生玄帝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一股莫名的情绪如缠绕的枝蔓一般搅得他难受。

“既然你不肯跟我一起走,要留在这里和蚀芈一起,为云照古神而在这里受苦受累,那我就不管你了。天庭那边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要走了。”往生玄帝抽回手,语气中有一丝淡薄。

镜子绞着手指,表情有点受伤,“既然有事,那玄蛋儿你就先回去吧。不过你不要生我的气呀,你那么好,一定能体谅我的对不对?还有,替我向兰冉道声好哦。”

听镜子这么说,往生玄帝纵有不甘也无法发作。他叹气,关照镜子要好好照顾自己,他会再来看她的。

而下一幕,他已闪身到了禁闭室外。低眉抬眼,他望着碧波漾漾的水林,指尖泛起一抹淡淡的青光。

往生玄帝前脚刚一离开,镜子就一拍脑门儿,糟糕!忘了让玄蛋儿帮忙探看阿云了。

然而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好不容易熬到第三日,门禁解除的一刹那,镜子就飞奔了出去。

“镜子等等!”一声呼唤自她身后响起。

镜子回头,只见两个侍女忙着朝她这边跑来。镜子认识她们,她们也是二公主的侍女,名唤剑眉剑雨,不过她们的地位比她高一点,是在二公主屋子里服侍的。

“二位姐姐有什么事吗?”镜子问得平静,可是内心却在焦急地呐喊:有事快点说,我这儿还有急事呢。

剑眉道:“镜子,你不知道吧,再过七日就是大王的寿诞了。这段日子大王身体抱恙,所以这个寿辰显得极为重要,可以给大王冲冲喜,各房各室都在准备着呢。这不,因为事情太多,我们这边抽不开身,所以只好请你帮我们一点忙。”

“什么忙?”镜子问。

剑雨道:“我们想请你帮我们把千惹大人为二公主制作的新衣取过来。”

千惹?

这名字,她曾听澜子提起过。

镜子这厢正怔忡着,剑眉剑雨却忙不迭地向她道谢,然后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哎……”望着二人的背影,镜子僵在原地,她还没答应呢。无法,只得先去取衣服了。

阿云,你一定要坚持住啊,镜子在心底默默哀叹。

绫锦坊。

经过坊中几位织匠的指引,镜子顺利地拿到了二公主蒙玖的新服。新服被封装在金黄色的龙绡纱里,镜子无法擅自打开它。

正往回走的时候,镜子突然听到附近园子里有很惨烈的叫声。

抑制不住好奇心,镜子侧头望去,却见一人银发翩然,一袭粉绿色束腰长衫衬得他身姿玉立,一半侧脸隐在阴影中,另一半则肤似珠玉,鼻若钩玄。长睫轻盈处,眼角稍含风情,眸光转瞬间,秋水碧波连顷。

真是美人啊。

不过美人做的事可一点都不美,他正在用海刺条抽打一位跪在地上的织匠,还不时地伸出手掌扇对方的耳光。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凶恶而残忍的戾气。而缘由,竟然只是那倒霉的织匠不小心缝错了一针。

镜子推测,此人应该就是绫锦坊坊主,澜子口中的银发男子千惹了。

唉,枉费澜子对他一片崇拜,原来此人竟如此凶残。

这事若是搁到平时,镜子肯定是要管一管的,可现在她实在是脱不开身,只得当做没看见,狠心离开。

毕竟,阿云还生死未卜呢。

将衣服送到地方,镜子立马火速奔到阿云的住处,可她连阿云的影儿都没看到。

镜子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好不容易有一个人隐约记得,指了个大概的方向,镜子千恩万谢地跑开了。

诶?是这条路吗?怎么越走越偏僻了呢?

荒凉的小路中,四周枯败的迦罗花,颜色黯淡的珊瑚被虫子钻出了无数个洞,绵软的泥土中露出好几段死鱼的尸骨,看得镜子全身毛骨悚然,心底也越发得凉了。

天啊,就算要躲避大皇子的追责,也不至于躲到这儿来呀。难不成阿云已经死了,他的尸骨被扔到这里来了?

想想也很有可能啊,毕竟就凭阿云那瘦弱的身子,五十棍真真是要了他的小命。

“千金莫负好韶光,空自扰。空自扰,回首已是百年身……”

一阵泠泠的歌声传到镜子耳朵里,镜子循着歌声才发现藏在深绿色海藻群中的废弃屋子。从外面看,屋子已经很破旧了,但是因为在海底水林中,所以没有丝毫浮尘积灰。

犹豫间,镜子已推开了门。

室内的景色却让镜子震惊。

满室的银色龙绡纱,铺盖成地毯,织坠成锦帘,铺设成桌布,镶绣成床帏绫被,每一朵花纹都极其曼妙,每一道纹理都细腻非常,纵细至阵脚,也是绵密整齐毫无错落。

可想见,绣制这一切的人,对这屋子的用心必定非常。

“你是新来的宫女吧。唉,又过了一年遴选宫女的时节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听起来让人无限忧愁。

这是……刚才唱歌的声音。

镜子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仅仅身着银色中衣的年轻女子,抱着腿缩着身靠在床角里侧,两只眼睛正望着她。

她的眼睛很漂亮,右眼角有一颗淡褐的浅痣,显得人很机灵。可她的眼神中,却透着一股了无意思的无趣劲儿,没有丝毫生机。

“你怎么知道我是新来的宫女?”镜子有点怕她,却也并不十分怕。

那年轻女子嗤笑一声,“你若非新人,怎会到这里来?你定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镜子摇头,“不知道。”

“那是自然,因为这里早已被鲛人王列为宫中禁地,别说来这里,就算仅仅只是提到,也是要被严厉处罚的。”年轻女子缓缓说道。

听她如此说,镜子便问道:“你犯了什么错,要被囚禁在这里?”

“我犯的错嘛,就是太笨。”年轻女子也不管镜子是否听得懂,自顾自地叹息,“若非太笨太蠢,我又怎会被身边至亲的人暗算陷害,以至于落得今日这步田地?”

“是鲛人王把你关在这里的吗?”

年轻女子长叹一声,“除了他,这龙绡宫还有谁可以□□我呢?”

看着这满室龙绡纱,听着女子的言谈,镜子推测她的身份定然不同寻常。

那么她所谓的至亲,会与鲛人王有关吗?

镜子不敢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测,只好拐着弯道:“鲛人王他对你其实还蛮好的。”

“哦?何以见得?”年轻女子对镜子的话很是不以为然。

被这样一问,镜子的态度立马先软了三分,“虽然我只是个新来的宫女,可我也知道,这银色龙绡纱,只可能出自绫锦坊坊主千惹大人之手。这些织锦如此珍贵,你被困于此,却还能够拥有那么多,可见鲛人王对你情谊深厚……”

“放屁!”谁知那女子听了镜子的话后突然暴怒,连拍打珊瑚墙面的手指指尖,都几乎嵌了进去。

镜子吓得立马噤言。

古神师傅啊,原谅她胆小懦弱的性子吧,又给你丢人了……

见镜子被她吓住,年轻女子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然而指尖轻抚绫被,于眼神流连处,镜子分明看到她眼角溢出的泪珠。

那颗珠子,落在银色的绫被上,霎时显得光芒璀璨,体态圆润。

镜子看到年轻女子的泪珠之后,眸光乍亮。

哈,蚀芈,她可能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了!

正当镜子犹豫着要如何开口向她讨泪珠的时候,那女子却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停止了癫狂的笑声,一脸严肃地盯着镜子腰间的红色织囊,“你是蒙玖的侍人?”

镜子随着女子的眸光,看到了腰间的红色织囊,那是她被分配到二公主寝殿第一天时发到的东西。寝殿里每个侍人,无论男女,都必须佩戴这个织囊。

“滚!”年轻女子跑下床,狠狠地将镜子推出门,神色狰狞可怖,“被关了这许多年,我竟忘记了二姐的红色织囊。怪不得你会找到这里,你是那个贱人的眼线是不是!是不是!”

镜子呆呆地看着年轻女子凶煞的神情举止,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被关到了门外。只听到门内凄愤的女声,“贱人!你个贱人!给我滚,滚!”

镜子怔怔地站在门外,脑子却在高速运转中。

那个陷害她的贱人至亲是她二姐,而她二姐是龙绡宫的二公主,那她岂非是龙绡宫的三公主?可是她并未听说过,龙绡宫里曾有个三公主啊。

更让她在意的是,那颗明亮美丽的泪珠,这个身世离奇的女子,很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天雨鲛人。

所以说,如今最要紧的,就是找到蚀芈……

☆、第三镜(七)

天啊,我忘了!

镜子恨恨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如今最紧要的,是要先找到阿云呀!先确定他的安危再说,毕竟那也是一条生命,而且还是她害的。

镜子慌忙施起了飞行术,也不管在鲛人聚集的水林,这个举动有多眨眼,有多危险。

镜子是在一片斑驳迷离的高大珊瑚丛上发现昏迷的阿云的。若非浮游生物发出的幽绿光芒,在这一片晦暗的水林中,镜子想必又要耽误些时辰了。

她紧张地拍拍阿云的脸颊,“阿云你醒醒啊,醒醒啊。”

在镜子焦急的呼喊声中,阿云慢慢睁开了眼睛。

看他醒过来了,镜子终于放下悬着的心,蹙起的秀眉也终于抹平了。“太好了,你没死真的是太好了。不过,你怎么躺在这儿啊?”

阿云气息虚弱地说:“他们打完了我,就把我丢在路边,我起不了身,看这里离得近,也隐蔽些,就爬过来了。”

“好惨哦,”镜子心疼地说,“还没有人帮你治伤吧。来,你坐起来,我帮你运气疗伤。”

“运气疗伤?那是什么?我没听说过。”阿云憨憨地说。

镜子“嘻嘻”一笑,“没听说过没关系,能治好你背后的伤就行。乖,快坐起来,把上衣脱了,镜子我帮你疗伤。”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我自己能……”阿云见要脱衣服,便想拒绝。

镜子自然不依,见阿云害羞,连忙亲自上手脱起了阿云的衣服。“放心吧,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呢,不会害你的。”

“我说不用了!”哪知平日里顺从温懦的阿云突然发起火来,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了镜子。

镜子看着阿云半裸的瘦瘦肩膀,看他皱起的淡淡眉毛,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豪爽地拍拍阿云的肩膀,她道:“没事没事,我不会介意的,你把我当成男的就成了。还有,刚才好像不小心碰到了你脑袋上的两个包,你不疼吧?”一边问着,镜子一边非常自然地拽去了阿云上半身衣服。

看着镜子干脆利落的身手,阿云蓦地瞪起圆圆的眼睛,除了不知所措,更多的是一种难辨的情绪。

镜子偷瞄了一眼阿云红透的耳根,正想嘲笑他,却看见了他满背红肿皲裂的伤口,不禁有点心酸,于是赶忙替他疗起了伤。

良久,镜子听到阿云轻缓的话语,“其实你不用内疚的,我并没有牺牲自己去帮你,这分明都是大皇子在瞎胡闹。”

“可是,本来不关你什么事的,你只要乖乖地别出来就行了。但看见我要被处死,你还是替我求情了。你胆子不大,为了我肯这样做,我自然是感激你的。况且,事实证明,你真的帮了我不是吗?而我却那么没用,让你一个垂死的人,沦落到这片野地里自生自灭。”镜子边替他运气疗伤,边郑重其事地向他道歉。

镜子的仙术刚成,运用的不算熟练,花了好长时间才将阿云背后的伤口修复,只可惜功夫没到家,还是有长长的疤印留在背后。

可这对阿云来说已经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了。他穿上衣服,看向镜子的眼神中充满了崇拜,“镜子,你好厉害啊,比宫里的大夫都要厉害。”

镜子一直都是仙术中的“低能儿”,如今被不懂行情的鲛人阿云夸奖厉害,当然会不好意思。

她红着脸挠挠后脑勺,“你误会了,其实我的仙术压根儿就很烂。在我住的地方呀,有很多人都比我厉害,其中最厉害的,就要数我的师傅了。”

没想到阿云听了,更加称赞道:“名师出高徒,镜子你一定也很厉害。”

“不不不,”镜子听阿云这么说,瞬间觉得自己把师傅搬出来,是多么厚颜无耻的一件事。“千万不要把我和我师傅放在一起比较,他要是知道了,估计得气死。”

“一个人到龙绡宫,镜子一定很孤单吧?”阿云问。

镜子很潇洒地摆摆手,“哪有哪有,我遇到了那么多麻烦事儿,都不见他现身来帮我。那么狠心的人,我才不会因为想他而觉得孤单呢。”

听出镜子语气里的逞强,阿云随意地笑笑,抬眼望去,四周环绕浮动着的幽绿色光芒,将水林中的世界点缀得静谧安稳,纯真梦幻。此时此刻,似乎外界的一切烦恼都消失了。

“阿云,”镜子突然开口,“你在龙绡宫的时间比较长,有听说过三公主吗?”

“嗯。”出乎意料地,阿云没有躲避这个话题,而是很坦然地应了,“关于三公主的事,你问我就罢了,千万不要跟别人提起来,否则传出去小命不保。”

“那是自然。”镜子被阿云的坦诚感动得一塌糊涂,“阿云你真好,为了我连鲛人王的命令都敢违抗。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向外人透露一个字的,绝对会保护你的。”

阿云见镜子那么认真的表情,觉得十分逗,不经意地抬手捏捏她丰软的脸颊,随后收回手,将眸光抛向远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其实我知道的也不算多,而且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嗯。”镜子是个善于倾听的好同志,见阿云讲话途中停顿了一下,连忙应了一声,“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阿云说完,给了镜子一个狡黠的笑容后,麻利地跳下珊瑚丛,跑远了。

“啊?哎——”镜子站在珊瑚丛上,伸出手却连阿云的衣角都没拉到,“别走啊,你肯定知道的呀!啊喂!喂——”

直到看不见阿云的影儿,镜子才沮丧地走回了兰枢殿。

然而一脚才踏进殿门,镜子就被剑眉和剑雨拉到了公主的卧室门口。

镜子一头雾水,“你们两个干嘛?鬼鬼祟祟的。”

剑眉从背后拿出一副黄色织袋,浓眉紧皱,因为心情急切,话也说得十分语无伦次,“二公主已经睡下了,我们不敢进去打扰她。可是这件衣服……二公主很看重千惹大人为她缝制的衣服。可我们白天实在是太忙了,一时忘了让公主试装,明天这衣服还要赶进度进行二次加工呢,今天必须完要让二公主试穿一下这件衣服,所以……”

“所以你们想让我进去叫醒她?”镜子问道。

剑眉和剑雨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放心,你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公主大度,定然不会责难你的。倒是我们,跟了她这许久,若再犯这错误,定讨不了好的。”

镜子知二人为难,虽心里不愿,却也支支吾吾地应了。不过因为胆子小,她磨磨蹭蹭地赖在门外好一会儿才跨进了屋。

“二公主万福!”

许久不见回应,镜子抬眼望去,只见床上帘帷翻飞,气氛诡异难辨,她心中隐约觉得不妙。

“公主?公主?”镜子边试探着叫人,边走近床前,看到平坦的床面,镜子脑中疑窦丛生。

咦?没人?

她翻开被子,看见床上空空如也,镜子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对这位暗夜偷行的公主,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俯下身,镜子的手在床上不停地摸索,想要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匍匐在床上,镜子似乎在里侧摸到了一块明显凹陷的地方。

这是什么?

镜子顺手往下一压,忽然觉得上半身一阵空虚,接着整个身子就产生了强烈的不平衡感。然后整个人就这么霍地一下,掉进了床下一个隐蔽的竖井里。

落入枯井的瞬间,镜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这位兰枢殿二公主,其实是个十分诡异难测的人。

其实她早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了,只是这个意识始终深藏在心底,未曾被她察觉到而已。

她的淡然,她的大度,她的不问世事,她的不与人争,她那张冷淡的美人脸,还有她右眼角那颗淡褐色的浅痣。

浅痣……

镜子记得,大皇子蒙翰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浅痣,挂在右眼角。

等等,她也有!

那个被□□在独牢里,喊蒙玖二姐的女子,她的右眼角也有一颗淡褐色的浅痣!

枯井中没有光线,也没有水分,所以除了嗜爱干燥黑暗环境的佛爪葵以外,其他任何生物都无法生长。很显然,对生活在南海的水底生物来说,这里就等同于一座昭示死亡的黑暗禁地。

大朵大朵晶莹碧蓝的佛爪葵,沿着光滑冰冷的井壁攀援生长,疯狂而肆意,在这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里独自称大,占域为王,凶恶的本性让它们互相竞争每一寸领土。

形似扭曲佛手的花瓣,张扬地释放着自己恶毒的美丽,粗壮的墨绿色茎脉,绵延地缠绕卷曲,吞噬着同伴残存的生命力,丝毫没有怜悯与惜存。

仅仅只是这些花,就让镜子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恶意,她不禁毛骨悚然。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下去,然而对任务的执着,让镜子选择了继续向前。

井壁上有一个一人多高的洞口,佛爪葵将花枝茎叶朝里不断深入。

镜子也从洞口进去了。

☆、第三镜(八)

这条地下暗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镜子的脑袋被凸起的坚硬石壁砸了好几下,疼得她眼睛鼻子一阵发酸。

暗道不算长,镜子马上就看到有几段微光,隐隐地从豁然开朗的前路处照射出来。从深处传来的恍惚的话音,让镜子不敢贸然前行,只得留在原地,随机应变。

“乖,别闹了,快把这碗玉露羹喝了,你看你全身皮肤都干裂了,让玖儿看着好心疼啊。”蒙玖娇滴滴的声音,不由得让镜子感到一阵恶寒。

碗碎裂在地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地洞里,显得尤为清脆而响亮。

接着,就是一个更为清脆的巴掌声。

“哼,真是够绝的。打从我把你关在这里以后,你就一直不吃不喝,宁死不屈啊。我知道,你不就是在向她表达你的忠心吗?可她压根儿就看不见!”蒙玖拍了拍手掌,似乎在收拾手上残留的污渍,“喂,你猜她现在在做什么呢?我猜她一定是缩在墙角,抱着被子哭呢。呵呵呵,她从小就爱哭,还哭得那么丑,可你和父皇却都肯宠着她。为什么?”

即使看不到蒙玖,镜子也能想象得到,她此时狰狞残忍的面容。镜子觉得,这样的她,倒比平日里大度淡然的她,更加真实可信。

“对不起,亲爱的,刚才打疼你了吧,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摔了我为你亲手做的玉露羹,我一时气愤伤心,才下了重手的。”蒙玖的语气突然从适才的凶狠,一下子化为似水的温柔。“你从小失声,不会说话,却是对我极好的人,我适才不该如此待你的。”

镜子从蒙玖的语气中,察觉出她的病态心理,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扶着石壁的手紧紧蜷起,镜子的手心甚至开始出汗。

良久的沉默,几乎连镜子都开始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时,蒙玖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忙了一天,晚上才得空来看看你,打扰你休息了吧。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虽然不是很真切,但镜子分明听到那微小的吻声。

来不及多想,蒙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四下张望间,似乎只有一处地方可以避开蒙玖的眼目,让她无法发现她。

下一幕,随着蒙玖的离开,洞内微光顿灭,而声响渐消的暗道处,镜子从石壁顶部跳了下来。

定了定心神,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随手打了个响指,一簇小小的赤色火焰出现于指尖。

仅仅数步之遥,镜子迟钝的大脑还来不及反应,一副残破的躯体便突然出现在镜子的视野之中。

镜子想,任谁看了这样的惨象,都会惊惧地捂起双目吧。

干枯断裂的银色长发,在红色火光的掩映下散出淡淡的褐色光芒,嘴唇苍白破开,上面残留着被噬咬过后的血印,黛眉皱蹙,双目紧闭,巨大的疲态掩盖了他原本的美貌该焕发的光彩。因为长期处于极度干燥缺水的环境下,他脸上的皮肤,粉绿长衫敞开后露出的胸脯皮肤,还有手臂上的皮肤,都已经严重皲裂了,看起来犹如鱼的鳞片。

他两只手被粗壮的佛爪葵缚住,手臂上多道深深的血痕有的已经干涸凝固,而有的还在滴血。他整个人以十分垂朽的姿势,依靠在石壁边,坐在疯狂乱长的佛爪葵上,就像是沉默地等待终极审判的苦刑者。

而那张脸,镜子竟然可以认得清清楚楚。

千惹!

但是,如若他才是真正的千惹,那么在绫锦坊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镜子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

然而她没有意识到的是,打从她和蚀芈进入南海水林的那一刻起,命运的□□就已经开始悄然转动了。

对面的千惹似乎察觉到了镜子的存在,缓缓睁开双目,他静静地望着她,不恐惧,不愤怒,也不羞愧。

这样的神情倒让镜子这个擅入者显出些不好意思来,想了想,她说道:“我叫镜子,是兰枢殿二公主的侍女。”

虽然她这么说,但是半夜三更出现在此地,他也已知晓镜子并非寻常鲛人。然而他只是淡然一笑,并没有戳破镜子的谎言。他转头用肩袖轻轻蹭去嘴角的血迹,微微朝镜子颔首,态度温柔。

看着他,想起今天在绫锦坊见到的人,镜子眼中闪过迷惑,“你是千惹吗?”

对方点点头,没有任何犹豫。

“那么,在绫锦坊的那个人是谁?”镜子问道。

千惹看了一眼镜子,伸出手指在墙上写下三个字:二公主。

镜子糊涂了,“你是说那个人是二公主?”

千惹微微一笑,摇摇头。

镜子恍然大悟,兴奋地一拍手掌,“我知道了,是二公主的手下!”

千惹颔首。

镜子看着浑身伤痕累累的千惹,看着他温和淡雅的神情,心里一阵怜惜。她觉得这样的人不该受这样的苦,虽然明知自己道行浅薄,但她还是开了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千惹摇头。

看到他摇头,镜子竟有点失望。

如此一来,等她离开了,他便又要一个人在这里受苦了。

“那我走了。”镜子转身,抬起脚往前走了几步,复又回头,“真的不需要?你想想,总该有的。”

千惹还是摇头。

镜子叹了口气,走到了通往暗道的洞口处,还是不死心地走了回来,扭着手指皱着紧巴巴的小脸,说道:“你再想想呀,我这一走就不会再来了,说不定你在这里一辈子,都没人可以帮你啊。”

注视着镜子殷切的眼神,千惹忽然间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没有本事,偏偏也是同样地爱管闲事,到最后总是要他来收拾烂摊子。

想起了她,千惹原本坚定的内心发生了动摇,望着镜子清澈透亮的眸子,千惹点头。

终于,他还是决定抓住这一次机会。

虽然不免地感到压力山大,镜子还是为千惹愿意相信她而高兴。“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呢?”

千惹眼中微芒暗现,伸出颤抖的手指在墙上重重划下了两个字。

蒙毓。

这名字镜子不熟,但是这名字的结构她却很熟,这次她很快便反应过来,“你说的,是三公主蒙毓?”

千惹虽讶异镜子知道蒙毓这件事,然而这结果确实是让他欣喜的。他让镜子靠近,认真地在她手心中划下了一句话。

“嗯,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相信我吧,千惹。”镜子将那只手捏成了一只小拳头,在千惹面前晃了晃,“镜子我一定不辱使命。”

千惹微笑,颔首。

☆、第四镜(一)

咯吱——

再一次推开这扇被腐败迦罗花遮掩的门扉,再一次欣赏到这些精心制作的银色织锦,镜子的心中生出了不同的感受。

坐在床上正轻轻吟唱着,眼前却突然出现令她十分厌恶的一张脸,她横眉冷蹙,正欲开口大骂,却听镜子念出了一句话:天上的星星落在了水林的迷彩珊瑚里,那水林的眼泪又落到了哪里?

蒙毓一怔,原本充满愤怒的眼眸像是点燃了晶亮的光采一般。朱唇轻启,她想说话,却愣是迟了半刻,才发出颤抖的声音。“水林的眼泪落到了天上的玫瑰云彩里,那云彩的影子又落到了哪里?”

镜子慢慢走上前,接道:“云彩的影子落到了我的左手掌里,我的左手掌与右手掌永远不分开,你的样子我便永远不会忘。”

晶莹圆润的泪珠一颗一颗地从蒙毓的眼中流出,落到银白的被褥上,释放出淡淡的华彩。蒙毓缓缓将头缩进双臂间,破碎的声音,不断地反复着千惹的名字。

镜子艰难地俯身拍拍蒙毓的后背,想试着安慰她一下。她不敢坐在床上,怕自己身上的灰尘弄脏了珍贵的织绣,更害怕因为自己的轻慢而玷辱了千惹对蒙毓的一片心意。

即使在蒙毓最落魄最悲惨的情况下,千惹依旧没有抛弃她,他尽了他最大的努力,只是想为蒙毓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

因此,即使屋外枯冢荒坟,尸鬼悲鸣,屋内依旧是花田交错,琉璃洁白。

“你见过千惹了?”蒙毓好不容易止住泪水,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望着镜子,问道。

镜子点点头。

“我在这里被关的两年里,千惹一直都很照顾我,常常会来看我,还会给我带好吃的好玩儿的,只是近段时间……他都再没来过了。”蒙毓虽然没再哭了,可是声音依然带着哭腔。

镜子很想告诉她千惹的近况,可千惹曾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把他现在的遭遇告诉蒙毓。镜子也明白,蒙毓被鲛人王的法术□□在此,无法做任何事,即使她说了,也无非是空添伤悲而已。

没成想,蒙毓的意识反倒一片清明,“其实我知道的,他被二姐关起来了。二姐本来就一直喜欢千惹,况且你以二姐侍女的身份见到了千惹,我就更加确定,我的猜测没有错。”

虽然蒙毓神色淡然,可是镜子很清楚她此时的心情定然不好过,想安慰她,但一张笨嘴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你不用说什么,”蒙毓的声调未变,眼泪却再一次从脸颊滑下,“我知道他的境况很不好,他不会屈服的,二姐……二姐一定会整死他的,我都知道。”

镜子不忍心看蒙毓如此,赶忙说道:“三公主你不要哭了,我答应你,一定会帮你救出千惹的。虽然我不厉害,可是我有很厉害的朋友,还有世界上最好最强的师傅,他们一定可以帮到你们的。”

镜子费力安慰她的样子,映在了蒙毓的双瞳中。她不禁莞尔,“镜子,你不用担心我们。我不怕,我知道千惹也不怕。反正我就快要死了,千惹他是绝不会独活的,我了解他。所以,如果你真的可怜我们,就请把我们的尸骨寻到一起,合椁而葬。这样我们虽生不能同寝,死后亦可以生生世世,长相厮守。”

“你快要死了?为什么啊?”镜子听了这话,很吃惊,也很难过。

“这便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蒙毓的手沿着脸颊缓缓上移,抚摸到了眼角那颗淡褐色的浅痣。“从小到大,我都一直是一个很幸福的人,我有疼爱我的父皇,呵护我的兄姊,还有宠溺我的千惹。我曾天真地以为,我的生活就该是这样,我会永远幸福下去的。可是两年前,父皇突然病重,随后我也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被关进了这里。”

镜子问道:“什么罪名?”

“一位道士说,我是天煞星转世,我的出生就是为了惩罚鲛人一族,父皇的重病也是因我而起。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疼爱我的父皇竟然相信了这样的话。于是我就被削去皇籍,困在了这里。”

“是二公主做的吗?”镜子问。

蒙毓摇摇头。

“虽然有些犯规,”镜子的眼神有些调皮,“但是我可以去请我师傅来,无论鲛人王的□□术有多厉害,都不是我师傅的对手。只要他来,就一定可以救你们出去的。”

“……要救我们吗?”蒙毓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蓦地迸发出光采,“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们救救千惹?只要救他就好了,可以吗?”

镜子看着这样的蒙毓,似乎体会到了一种她从来不曾体会过的情绪。

即使两个人都死去也没有关系,然而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机会,也还是希望对方可以好好地活着。

镜子握紧拳头,既是说给蒙毓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你们两个,我都要救。”

说完了,镜子才发觉,自己似乎在用对师傅和蚀芈的信心去承诺,有种慷他人之慨的羞耻感啊。

朦胧中听到脚步声,他知道来人并非蒙玖。

千惹睁开眼,却见一个袅袅婷婷的姑娘站在自己面前。在她指尖赤红色的光焰照耀下,他看到了被红色面纱遮掩住的半张脸。她右眼角下一颗淡褐色的浅痣,映入他的眼帘。恍恍惚惚间,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抚摸那张脸。

对面的女子慢慢地握住他的手,温声说道:“千惹,镜子把我救出来了,我带你一起走。”说罢,指尖微摆,赤红色的火焰朝佛爪葵甩去。

火焰落在佛爪葵上,突发了一个个极其微小的爆炸,佛爪葵遂于顷刻间断裂成数段,脱离了千惹的手脚。

“千惹,我扶你起来。”她蹲下身,双手刚触碰到千惹,就被千惹拨开了。

她怒视着千惹良久,才忿忿地摘下脸上的面纱,“我知道我破绽很多,不过我也是想救你啊,你就不能给点面子跟我一起走吗?”

千惹边低头系上腰带,整理衣服,边冲镜子摇了摇头。

镜子无奈,她站起身,“我就知道你宁愿陪着三公主一起死,也不愿意跟着我逃生。所以我才出此下策,假扮她来引你出洞,没想到你如此不识好人心,不识抬举。”

看着镜子一脸愠嗔的娇憨模样,千惹笑笑,折下一枝佛爪葵的花茎在地上划下:你这么捣蛋,有想过等会儿要怎么出去吗?别忘了,出口可在蒙玖的床上。

镜子一脸的得意样儿,“少瞧不起人了,我可是侦查过了才会在这个时候进来的。适才,阿云弄坏了你为二公主做的寿诞新衣,她正气急败坏地训他呢,虽然有点对不起他,但这正是分散二公主注意力,帮你出逃的好时机呀。”

千惹是知道的,那件为鲛人王寿诞特制的新衣,是他几个月前就为皇族各位织造的。其实,他也为蒙毓做了一件。

只可惜……她穿不上了。

镜子拉起千惹的手,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千惹,走吧,虽然我懂的不多,但我知道,只有你先安全了,三公主才可能会有逃生的意念。”

这句话,对千惹来说,确实是奏效的。因为镜子看得十分透彻,他们就是彼此的生死,无论是结是解,都只有彼此可以成为对方的钥匙。

蒙玖的床边有一扇窗户,镜子和千惹从枯井密道出来后,就从窗口跳出,逃出了兰枢殿。

幽暗的水林龙绡宫内,浮游生物发着莹蓝色的微光。

刚办完一件大事的镜子坐在珊瑚丛前,努力地平复自己“咚咚”跳个不停的小心脏。

忽然一道黑影从眼前蹿出,镜子“咦”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道黑影正是蚀芈。她兴奋地大叫一声,张着双臂朝他跑去。

蚀芈本来是酷酷地斜站着,看见镜子要来抱他,微讶之余忙准备张开双手接住她,却冷不丁地吃了一记爆头。他捂着脑袋,不满道:“你做什么啊?”

镜子气鼓鼓地说:“这都多久了,你才来找我,要不是我命大,你现在就已经在给我收尸了。”

没成想,蚀芈听到镜子的话,脸上的表情立马变得十分却严肃,“镜子,汕子死了。”

镜子怔住,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几日,蚀芈那边也发生了很多事。

“是风照古神,”蚀芈盯着镜子的眼睛,说道,“他来杀我了。”

镜子想像着当时的情景,身子不禁抖了抖,“汕子为什么……”

“呵,你还不知道吗?风照古神做事,一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能杀了我,他又哪里会顾及别人的性命?”蚀芈愤怒地一拳砸向珊瑚丛,“都怪我,是我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因为我而横遭不测。”

珊瑚丛就在镜子身后,被蚀芈一砸,珊瑚丛顷刻间碎裂,镜子也险险摔倒。“那其他人呢?其他人都还好吗?”

蚀芈点点头,“放心吧,其他人都没事。”

“可为什么,为什么风照古神后来没有杀你,反而就这样放过你们呢?”镜子问。

她知道,凭风照古神歹毒的心肠,是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就放过他们的。

“确然,有人救了我们。”蚀芈道,“虽然我没看到他的脸,但是再见面的话,我想我应该能认出他来。”

镜子觉得不可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会有人打得过风照古神呢?”

蚀芈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切,打败那老家伙有什么不可能的?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宰了他。”

镜子可不敢在这件事上和蚀芈争执,适时地转移了话题。“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穆朗和澜子那里你肯定是回不去了。”

“嗯,回不去也罢,”蚀芈看向镜子,问道,“你最近有没有什么进展?”

镜子想了想,“有个人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天雨鲛人,不过两日后在鲛人王的寿宴上,她就要被处死了。”

蚀芈双臂环胸,认真地答道:“我明白了,那天我一定会到场的,保证没人可以动她一下。”

“那就好,”镜子眼帘微垂,“无论她是不是真正的天雨鲛人,我都想要救她。”

☆、第四镜(二)

第二天清晨,蒙玖似乎还没发现千惹已经逃脱了。

不过为了更好的确认,镜子便假装帮忙剑眉剑雨,趁这机会进了蒙玖的寝殿。

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蒙玖的床铺,镜子不时地斜眼偷瞄一下蒙玖。

在将被褥一角塞入枕下之时,镜子突然发现了两颗晶莹圆润的泪珠。

镜子震惊得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蒙玖的泪珠几乎比蒙毓的泪珠还要美丽夺目,难道她才是真正的天雨鲛人?

事情走到这一步,镜子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从来都不知道鲛珠是长什么样的。所以,很可能这两人中有一个是天雨鲛人,但也有可能,两人都不是他们要找的天雨鲛人。

如果两人都不是,那么她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拿到大皇子蒙翰或者鲛人王的眼泪,如果他们的眼泪都是美丽的,那么就证明鲛人皇族的眼泪都是美丽的,因此便不能单纯地以眼泪的美丽程度来判断谁才是真正的天雨鲛人。

这么想来,镜子突然觉得脑袋胀得好大呀。

是夜,镜子在蚀芈的帮助下,悄悄溜到了蒙翰的御书殿。

其实,她原本打算先潜入鲛人王的房间,可是蚀芈告诉她,鲛人王那里的戒备十分森严,可能是因为他如今病重,担心会有人来刺杀他。

然而,今夜选择到蒙翰这里来,这个决定却是意料之外地正确。

透过薄薄的白色织锦窗布,镜子隐约看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蒙翰,还有一个神秘人。

“哈哈哈,明日父皇寿诞之时,蒙毓便会被处以烈火之刑。到时候,天雨鲛珠,本皇子自会双手奉上,也请古神大人不要忘记在下的好处才是。”蒙翰的话,一字不差地传到镜子耳朵里,

怎么回事?蒙翰似乎对自己妹妹要被处死这件事很是开心,难道他和蒙毓的事有牵连?

还有他口中的古神大人?天下间总共也就四位古神,他说的是哪一位?

“那是自然,老王一死,到时候龙绡宫的王座一定是属于蒙翰大皇子您的。在本古神的帮助下,管他什么金尾巴银尾巴的,都绝对挡不了大皇子的道。”那人说话的语气,比蒙翰多了几分自负和霸道。

是男人的声音,且又娇媚入骨,定是风照无疑,镜子忿忿地想,那老怪杀蚀芈不成,又在这里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

蒙翰略有不甘地说道:“鲛人一族的制度实在是蛮荒,到了现在还在沿用老祖宗‘金尾鲛王’的原则,呸!凭本皇子的才智,就算没有一条金尾巴,也依然能够继承大统,佑护我水林鲛族繁衍不息,世代荣好!”

“好!”风照古神拍掌,赞道:“说得好,当日与大皇子结盟果然未错,有如此雄心壮志,大皇子成为鲛人王之日,指日可待。”

即使性子狂傲,但面对法力不可估量的上古之神,蒙翰还是不敢有丝毫轻慢。他垂首作揖,以示恭敬,“区区一介鲛人王,哪能和古神将要完成的伟业相提并论?”

风照古神浅笑,“听说天雨鲛人经烈火锻烧后,化为的鲛人神珠是一把能够开启宝物的钥匙,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就算是假的,本神也要拿来一试。只是……天雨鲛人毕竟是大皇子的亲妹妹,大皇子果真舍得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男人为天下,总要付出些代价。当年我的父皇也是害了当年的皇帝才坐上王位的。现在我害他,给他下药,陷害我的妹子,也不过是走了当年他走过的路而已。只要有风照古神相帮,助我除去那些顽固的保皇派长老,我又何愁大事不成,霸业不兴?”蒙翰讲到兴处,越发得意起来。

镜子在外面听得心惊肉跳,原来龙绡宫发生的一切,都是大皇子的阴谋!没想到他外表看起来昏聩,内心却这般计较,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门扉“咯吱”一声开了,风照古神一身红衣凛然地走了出来,镜子慌忙隐到暗处。

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再望望书殿中突然黯淡的灯光,镜子决定跟踪风照古神,以便得到更多线索。

游走于漂浮着幽绿色浮游生物的黯淡水林,迷宫一般的七彩珊瑚丛中,镜子发现她跟得太顺畅,顺畅得连她自己都在担心,是不是落入了风照古神的圈套之中。

一声“你在干什么”自她背后响起,吓得镜子以为自己这次绝对死定了。没想到战战兢兢地回头,却看到了多日不见的一张面孔。

“玄蛋儿!”镜子擦去脸上涟涟的冷汗,猛地朝往生玄帝的肩处敲了一记,“你吓死我了!干嘛从背后偷袭啊?”

往生玄帝握住镜子的粉拳,笑得满面得意,“也不看看本尊是何许人也,每次出场自然都要让人印象深刻才是。”

镜子气恼得白了他一眼,“还印象深刻呢,就你那‘玄蛋儿’的美名,要是被众仙家知唔……哈哈……”

镜子一句话未完,就因腋下被往生玄帝突袭,而哈哈笑了起来,“哈哈……别闹了,我、我不说哈哈……”

听到镜子服软,往生玄帝才满意地收回自己的手,“喂,你刚才做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我跟你说哦,”镜子用神秘兮兮的表情说,“我见到风照古神了。”

“就这样?”往生玄帝的语气颇有点不屑。

“而且我还知道他是个大坏蛋。”镜子立马加强了语气说。

往生玄帝拉着镜子,坐到旁边不高的珊瑚丛上,亲昵地往她头上弹了一下,“我看你才是个大坏蛋,从来也不想我,从来也不挂念我,亏我还在百忙之中惦记着要来看你呢。”

看往生玄帝一副委屈的样子,虽然不至于,但镜子还是莫名地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于是,睁着乌溜圆的大眼睛,她细心地安慰道:“玄蛋儿,你也知道我有要务在身,脑子又那么笨,进展自然慢啦,你就体谅一下我好不好?等哪天我有空了,肯定会去看你和兰冉的。”

往生玄帝眼中神采微闪,“那好,镜子,等你修成仙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听往生玄帝如此说,镜子竟有一刹那的茫然。

修成仙以后……

是不是就不能住在云芈镜,和云照师傅在一起了?

看到镜子晃神,往生玄帝虽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却也不怎么高兴。反正,总归是她有了牵挂和留恋的东西,而那份牵挂与留恋,也许是他所不能比拟的。

“我走了。”往生玄帝甩了一下青袍,站起身来。

“啊?”镜子有点郁闷,“这么快就要走啊?”

往生玄帝看着木木的镜子,气不打一处来,他愤愤地说:“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好吗!”

镜子望着往生玄帝那张明显不悦的俊脸,暗暗叹了口气。唉,高人一等的皇族就是难伺候。你看云照古神,就从来不乱发脾气,虽然你惹他不开心的话,下场会更惨。

等镜子再回过神的时候,往生玄帝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怀着沉痛的心情,揉揉自己的脑袋,镜子疑惑着,自己是不是又怠慢往生玄帝了?

寿诞这日,鲛人王崩。

然而专为鲛人王准备的寿宴却没有停止。

寿宴选在空旷的华彩珊瑚丛间,美丽的女鲛人们依然载歌载舞,精致的食点依然按时端到了各桌,王孙贵胄、公主优女穿着千惹特制的华裳,也依然兴致连连,谈笑风生。

大皇子蒙翰穿着华贵的金甲织袍,坐在仅次于鲛人王宝座的席位上,满脸得意地接受着来自其他贵族的阿谀供奉。

二公主蒙玖那边就冷清多了,虽然穿着她心爱的蓝葵长裙,但今日的她显得心情寂寂,眼神不时地瞟过绫锦坊坊主千惹,却也没有多少在意的样子。

远远地,镜子看着她暗笑,嘻嘻,她一定还以为这是她安插的假千惹。殊不知,坐在她对面的其实就是真正的千惹。

她坚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她把假千惹敲晕后藏了起来,而让真正的千惹继续坐他坊主的位子。

对于三公主的缺席,众人显然没有觉得有丝毫奇怪,毕竟她的事情,早就是龙绡宫公开的秘密了。更何况,她再也不是高贵的公主了,今日过后,她就是一缕火中亡魂。

无声,无息。

镜子端茶送酒,穿梭在各位皇胄之间,一会儿踩踩这位公主的裙边,一会儿往那位亲王的菜里加两只水泡虫,总之她看不爽这些势利冷眼的人,一个一个的都要恶整一下她才解气。

而在看到王子公主们的惊叫和呕吐后,她总会躲在暗处偷乐。

或许是担心被人怀疑,千惹并没有理睬她,一个劲儿地在自己位子上喝酒,喝得整张脸都红扑扑的。

镜子摸摸头,也搞不清楚千惹到底在想什么,估计是在为蒙毓伤神吧。

“咚!”大皇子蒙毓重重地把酒杯放到桌案上,全场立即鸦雀无声。

蒙翰对此十分满意,他起身,站在高高的座台上,朗声道:“想必大家都知道伟大的鲛人王,也就是我的父皇,今日驾崩了。我知道大家都在疑惑,为什么我不取消寿宴,改为替父皇办丧。”

满场的贵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不明白蒙翰为什么要主动提起这件尴尬的事来。

“因为我不能取消!”蒙翰眼光睥睨全场,“我的胞妹,也就是三公主蒙毓,乃天煞星转世,咒害了我的父皇,所以我必须在今日的寿宴上处决她,才能慰藉父皇的在天之灵,才能护佑我南海水林永世安好!”

“好!”众人鼓掌。

“只是,”一位长须飘飘的长老道,“没有找到下一代金尾麟儿,我们就没有可以继承大统的人啊。”

一听此言,蒙翰脸色刷地沉了下来,眸中厉色难掩,气氛顿时变得冷峻起来。

一位机灵的皇贵公子立马搭言,“欸,现在说这些做什么?长老,金色尾巴没有找到,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事。既然没找到,大统自然就该由大皇子来继承,大家说是不是啊?”

“正是如此,”

“是啊……”

…………

众人纷纷应和道。

那长老无奈地摇了摇头。

而蒙翰脸色稍霁,低头吩咐侍从,可以开始施刑了。

镜子看向千惹,千惹仍在闷头喝酒,没有任何反应,她看不透他,只能为他们捏一把冷汗了。

☆、第四镜(三)

七彩的珊瑚丛越发迷离,它们闪着霓虹的微光。而幽绿幽绿的浮游生物一星两星地落在珊瑚上,糅入水波里,潋滟出了靡靡绮丽。浓绿的海藻挥舞着巨大的镰叶,缠卷住了往来的游鱼,妖异的紫色迦罗花则焕发着迷幻的神采,仿佛在低泣着,诉讼着,那段未完的哀怜。

高高的座台上,银白色的长生藻弯卷缠绕,将小小的人儿全身紧缚,从背后开始绵延,经过胸腹,至手,至脚。

长生藻是一种怪异的生命体,它是南海最高贵美丽的海藻,罕见的银白色总能在幽暗的水林释放出自己的光彩,通过坚硬而颀长的勾角束缚住被俘的生物,用特殊的吸索一点一点将对方的生命吞噬殆尽。

缓缓睁开疲累的双眸,蒙毓冷冷地扫视全场,因过度憔悴而显得尖瘦的小脸沾了灰尘,此时却带着莫名的寒峻,让人心生惧意。

单薄的白色中衣宽松地罩着她整个躯体,而银白色的长生藻却将纤细的她,勒出几道深浅的痕迹。洁白的小腿露在外面,光着疤痕遍布的脚,似乎水波中再微小的一点也能侵蚀进她的毛孔,伤害到几乎透明了的她。

看蒙毓如此,镜子是不忍心的,但她知道,千惹只会比她更难过,更悲痛。她甚至没有勇气,回过头看一眼千惹的脸。

她不知道蒙翰那让人厌恶的嘴巴里,后来又说出了什么煽动人心的话,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满场震耳欲聋的“烧死她!烧死她!”,让镜子倍感气愤与无助。

晕染着紫色边缘的熊熊烈焰,霍地一下映满了镜子的瞳孔,赤色火光将镜子的脸灼得通红,嘶嘶的火声与众人的呐喊响彻耳畔。

望着蒙毓在火簇中痛苦紧皱的娥眉,与被火苗灼热的颤抖手指,镜子有一刹那的晕厥感,仿佛此刻煎受火刑的是她一般。就在倒下的瞬间,一副有力的臂膀及时地支撑住了她。

“受不了就回去吧。”阿云尖细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镜子转头抱住阿云,将脸埋进他的胸脯里,无助地呢喃,“阿云,我想救他们,可是我的法术太差了。”

“有的时候,做事不一定要靠拳脚,”阿云指指镜子的脑袋,“而要靠这里。”

“这里?”镜子略感迷惑,学着阿云的样子,也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阿云原本憨憨的面孔,此时似乎也不那么憨了。“对,想想有没有什么资源是你可以利用的,可以打击到你的敌人,救出你的朋友。”

镜子于是绞尽脑汁地思索了半天。

欸,还真有!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镜子在阿云耳边轻轻说道,在看到阿云递来的鼓励的眼神后,镜子心中似乎有了勇气。

她将身子转向座台上的蒙翰,喊道:“你们不要被他给骗了!害死鲛人王的凶手,就是他!大皇子蒙翰!”

全场哗然。

蒙翰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白,目光掠过镜子后,他迅速朝手下递去了一个凶狠的眼神。

站在他身边的侍从会意,忙道:“来人啊,快把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镜子见来者不善,吓得立马躲到阿云身后,朝着蒙翰叫嚷道:“你这是要杀人灭口啊!想当鲛人王,这么做怎么能服众啊!”

站在一旁的白须长老捻着白须,说道:“大皇子,让她说完吧,若是她所言非实,更要当场戳穿她才是啊。”

看着底下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蒙翰阴着脸,心想:哼,我就不信,你个小丫头片子能奈我何。

他坐到席座上,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好,本皇子就让你说,等你说完了,再治你污蔑皇族之罪。”

“说就说,我本来就是要说的。”镜子从阿云身后出来,傲气地抬起尖尖的小下巴,“你不仅毒害鲛人王,而且还陷害三公主。而你这么做的目的,都是因为你没有金尾,却想继承鲛人王的位置!”

“哼,证据呢?”蒙翰手掌心溢出了虚汗,然而他还是断定镜子拿不出证据。

“证据……”镜子低着头,明显的底气不足,“我确实没有证据,但是……”

镜子绞着手指,心里已经开始着急了,因为座台上那闪着紫边的熊熊烈焰,就要灼烧到蒙毓的衣角了。眼看着,她整个人就要熔于烈火之中。

可是,她却没有办法,进一步指证蒙翰,替她洗清冤屈。

突然,原本寂静的人群开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镜子抬眼,却见千惹一身破皱的粉绿色薄衫,束起的长发已经散乱,俊美的脸上尽是灰尘和血渍。他挤到人群的最前面,却因座台周围有侍卫把守而无法靠近,只得站在那里,凝视着火中的蒙毓,痛苦地呜咽。

镜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咦?千惹不是在席位上吗?镜子奇怪地往席位的方向看去。谁知,席位上竟也有一个千惹,他喝得酩酊大醉,已经趴在桌案上昏睡了。

难道……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千惹?

可是,镜子明明记得,当初她把千惹从暗井中救出之时,就说好要他回绫锦坊,把假的千惹换掉,做回真正的千惹的。

他,居然没听她的。

镜子费力地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挤到千惹身边,扶着几乎要哭竭倒地的千惹。

这时,镜子注意到蒙玖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

座台上,蒙毓缓缓睁开眼,望向她们这边,目光疲惫却温暖,即使在痛苦得让人窒息的火刑中,也依然纯粹而柔软。

肩膀突然被猛烈地摇晃,镜子回头看向面前的千惹,他的情绪很激动,不停地流泪,莹润的珠泪一颗接一颗地滴落下来。喑哑的喉咙,仅仅能蹦出寥寥的几个破碎音符。

他不断地揉搓着自己的脸颊,激动时还会扇打自己的脸颊,让呆呆的镜子一时不知所措。

伸手抓住千惹躁动的手,镜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正欲细看之时,却被突然一片亮晶晶的粉绿颜色,迷糊了视线。等她的视线再度清晰以后,眼前千惹的脸,竟变成了蒙毓哭泣破碎的脸。

镜子怔怔地看着蒙毓放开了手,朝着火刑中的人心碎地大喊:“千惹——”

银色长发飞扬,若水波交错,月影勾揽,淡淡地映染着烈焰紫红缠绕的微芒。在银白色长生藻的织绕中,那翩然的银发,高贵而又镇静,恍如一曲枯涩的漏尽哀歌。

千惹的目光一直深深地注视着她,沉静而安稳,只是微微地有些责备。

没有告诉镜子,其实那日他被救出后,就直接去找蒙毓了。蒙毓看到他来,知道他平安无事后很开心,也很感激。后来,他便一直陪着她,守着她,她不知道,他其实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

那一刻,鲛人王死去,他在蒙毓身上下的禁咒也消失了片刻,于是他利用那短暂的片刻,给两人下了鲛族替换之术——禁谂术。

他和蒙毓都知道蒙翰的阴谋,他们也都知道鲛人王会死,所以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等待的这个机会,一定会来。

侍卫进来提人的时候,他把蒙毓藏在床褥中,自己则跟着侍卫走了。因为此时他早已化作了蒙毓的样子,侍卫不可能会有任何察觉。

以为那是与她的最后一眼,没想到在最终的一刻,蒙毓还是来了。

而他的禁谂术,效用也耗尽了。

也罢,千惹浅抿嘴角,来了也好。不然,他可能真的要被她记恨一辈子了。

台下的皇族贵胄,此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个都被他们目之所见强烈地震撼到了。

反应最强烈的是蒙翰。

知道自己被如此愚弄,他已经拔刀斩了那两个搞错人犯的侍卫了。此刻的他狰狞着面孔,直嚷着要侍卫去把真正的蒙毓抓过来。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哗闹的宴席上,突然一声惊叫乍响。

在隔着蒙毓一段距离的地方,蒙玖激动地扑到最靠近火刑架的地方,她声嘶力竭地大喊,“千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就这么好吗?值得你为她去死吗?值得吗!”

平日里沉稳大气的二公主,穿着织锦繁复的蓝葵长衫,身体倾斜,半跪在地上,浓艳的妆容让此时的她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她颓然地低喃着什么,不过没人能听得清。

现在的蒙毓,也已经没时间去管她的情敌姐姐了。看着愈燃愈烈的火焰,还有她泪目中渐渐朦胧的千惹,她几乎疯狂了,摇着阻挡在她身前的侍卫,“你们知不知道啊,蒙翰才是凶手!他才是凶手啊!是他杀害了父皇,是他要谋朝篡位啊!”

担心侍卫会对蒙毓拔刀相向,镜子连忙上前稳住了她的身子。

蒙毓推开镜子,用手指着台上的蒙翰,仇恨让此时的她目眦尽裂,“你不是要证据吗?我就是人证!我和千惹都是人证!当初,是你……”

眼看蒙毓就要道出真相,气急败坏的蒙翰将手中的长剑扔出,直朝蒙毓射去。

蒙毓,小心!

千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无声大喊。

☆、第四镜(四)

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迅疾如风的黑影踢开了飞剑,在众人尚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斩断了长生藻,于烈焰中救出了千惹,并且在飞离时狠狠地踹了蒙翰一脚。

黑影飞到镜子身边停下,把虚弱的千惹小心地放到蒙毓怀里。

“蚀芈!”镜子一把扑到蚀芈怀里,涕泗横流,“你终于回来了。”

蚀芈自然喜欢这种被当做英雄的感觉,可是——

“喂,你眼泪鼻涕别往我身上擦啦!”

被蚀芈毫不留情地推开后,镜子委屈地白了他一眼。

“千惹,千惹,你还好吗?”重新碰触到千惹的体温,蒙毓心里很是安慰。她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深怕他会一睡不醒。

看着蒙毓紧张着急,千惹于心不忍。明明已经没有几分气力了,他却还是勉强睁开眼睛,对她微笑。

确认千惹还活着,蒙毓心里紧绷的一根弦似乎断了,她任性地一拳一拳地捶打千惹,怨道:“你真可恶,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千惹你这个大坏蛋呜呜……”

“你干什么!”蒙玖奔过来,推开蒙毓的手,护着千惹的身体,生气地对她叫道,“他身上都是伤,你这样会弄痛他的!”

蒙毓同样毫不手软地推开蒙玖,“你还好意思说,也不看看他身上的伤是谁弄的!”

谁知大庭广众之下,蒙玖竟一巴掌扇过去,又快又狠又准。“是啊,他在暗井里,缺水,被我折磨得皮肤都皲裂了,可至少也没有丢掉性命不是吗?可你看看他现在,为了你他都伤成这样了!”

这么严峻的情况,蒙玖和蒙毓还能因为千惹而吵得不亦乐乎,镜子和蚀芈两两相望,郁闷不已。

经过一系列事变,宴席上的气氛显得有些躁动,大家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几位位高权重的长老已经在讨论继承问题了。

“啊!”一声尖利的惊叫响起,等大家反应过来时,蒙毓已经被蒙翰架着脖子落到座台上了。

蚀芈再想去救已然来不及了。

不知蒙翰按了哪里的按钮,座台四周立刻有长生藻四散环绕,银白如铁,锻炼如钢。即使蚀芈身为龙族,法力高强,也打不穿这面长生壁。

千惹原本处于半昏迷状态,然而蒙毓重遇险境,让他整个人又紧张起来。

蒙翰掐着蒙毓的脖子,迅速麻利地将她绑到了火刑架上,即使蒙毓多番挣扎,但因力量差距悬殊,也挣不开蒙翰的桎梏。

“大皇子!”白须长老在台下急切地大喊,“不可伤害三公主!一切,都等长老会讨论出结果,再行事也不迟!”

可如今的蒙翰已经被欲望和恐惧冲昏了头脑,哪里还听得进半分劝导?

适才被蚀芈狠狠踹了一脚,他的头冠已经掉了,坚硬的头发胡乱地散开,狰狞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目光凶狠而残忍。

他深切地知道,毒害父皇,陷害亲妹,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若是听那些老头子的,他一定会输得一无所有。如今只有火烧蒙毓取得天雨鲛珠,才能获得风照古神的帮助。而一旦获得风照古神的帮助,他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看到蒙毓在火刑中痛苦的样子,镜子害怕地抓住蚀芈的衣袖。她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蒙毓很难有生的希望了,没人可以救她,她一定会被烧死的。

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火焰越烧越旺,越燃越烈,如一条滚边紫蟒迅捷盘旋而上,凶恶地张开血盆大口,朝羸弱的蒙毓咬去,眼见着蒙毓脸上的血色被迅速抽去,命在旦夕,镜子的心不由得纠结不已。

“不要不要我不要!”蒙玖公主的尖叫声,总能适时地吸引一大批人的注意,只见她直起身子,捂住双耳,不停地摇头,似乎在拒绝。

镜子这才发现,躺在地上的千惹张着嘴,用手轻拍着地面,急切地在表达什么。

镜子看不懂,可是她知道,蒙玖一定看懂了,否则她的反应不会如此强烈。

“千惹想说什么?”镜子问蒙玖。

蒙玖捂着耳朵闭上眼睛,泪珠不断地涌出,她无助地蹲在地上,“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

千惹已经不剩几分力气了,他颤抖着手拉住蒙玖的裙边,那条裙子是他根据蒙玖的形体,亲手为蒙玖缝织的。

千惹的眼睛已经没有神采了,干燥破皮的嘴唇不断地嚅动着,若不是拥有坚强的毅力,他的生命力早已枯竭。

作为水生的鲛人一族,他长期被困在无水的枯井中,受尽凌虐,又被灼热的烈火炙烤,支撑生命的元气已然消失殆尽。

蒙玖不肯听他的,这让千惹很是着急。但他明白蒙玖的苦衷,不愿意逼迫她,他用手指在地上,无声地言说着。

阿玖,我快死了。难道你希望我抱憾而亡,死后灵魂飘荡,不得超生吗?

镜子不明白千惹所指何意,可是蒙玖知道,她放声哭了出来,原本隐忍的啜泣,变作了无助而凄惨的嚎啕。

“我说,千惹,我全都会说的。”蒙玖终于停止了哭泣。

她站起身来,面对着蒙翰,妆容尽毁的蒙玖此刻面色苍白如鬼,却透着一股隐隐的坚韧劲儿。“皇兄,你以为你烧死了蒙毓,就能得到天雨鲛珠吗?不,你不会的,你最后会得到的,只是小妹的一团无用的灰烬而已。”

“你瞎说什么!”蒙翰被蒙玖一激,恼羞成怒,“哼,我劝你还是不要再白费工夫了,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了蒙毓的。”

“如果,小妹不是天雨鲛人,你也会那么执着地想要烧死她吗?”

“不可能!”蒙翰长袖一甩,坚定地说,“从小她的眼泪就是最美的,被父皇夸赞过不少次。父皇可是见过好几代天雨鲛人的人,他的话怎么会有错呢?”

“呵呵,所以说小妹,”蒙玖突然将视线投向了蒙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你为了让父皇喜欢,向千惹讨了眼泪充当自己的,现在好了,要被你的疯大哥烧死了吧。”

听了蒙玖的话,蒙翰的眼神中溢满了惊恐与不可置信。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非常狼狈,可是除了继续走下去,他没有别的选择,与其输得彻底,他不如再赌一场。

于是,他把火燃得更旺了,人们似乎都能听见火苗蹿高的声音。

“皇兄!”蒙玖虽然不情愿,但是迫于局势,她还是说了,“你放了蒙毓吧,千惹愿意……愿意用他自己来做交换!”

“你们在骗我!我不会上当的!”蒙翰扯着嗓子喊。

“报——”就在这时,一个守卫海域的士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皇子,天庭派下的使节来了,说天雨扰乱了正在举办的蟠桃盛宴,王母娘娘很是气愤。”

“天雨……正在下……”蒙翰条件反射地回头,朝火刑中的蒙毓看去,可她却在笑!

而千惹的眼泪,珠丰玉润,银色微芒闪烁,灵动流离如精石皎月,正一颗,一颗地滴落,滚到海藻里,滚到珊瑚下,滚到镜子的脚边。

镜子捡起鲛珠,细细地看。

如果说,曾经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现在似乎,也都可以试着去理解了。

那日,她在蒙玖枕下发现的鲛珠,比蒙毓的还要美丽夺目,其实那就是千惹的眼泪吧。

同样都拿到了千惹的眼泪,蒙毓嘻哈玩闹,展示给了鲛人王。而蒙玖却把它视为最珍爱的宝贝,藏于枕下。

可以因此说蒙玖更爱千惹一点吗?或者,可以说蒙毓做错了吗?

镜子觉得,都不可以。

蒙毓之所以看起来不重视千惹的鲛珠,不是爱得不够深,而是得到的太多了。千惹爱她,愿意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都给她。所以最后,也只能说,是蒙玖不够幸运罢了。

“镜子。”

有人叫她的名字。镜子回头,却见一张盈盈笑脸,如天边满月,尘间凡星。

“玄蛋儿,你就是天庭派下的使节啊,你是特地来帮我们的吧。”镜子笑着说,眼角却挂着泪珠。

“对啊,”往生玄帝心情愉悦,“还不快谢谢本尊。”

镜子“嘻嘻”一笑间,往生玄帝已转了身,一本正经地向大皇子蒙翰说起了天庭对他的处决。

镜子知道,此番插手本不是往生玄帝的原意,只是为了她,还是破例地管了一次闲事。

玄蛋儿,谢谢你啊。

而跪在地上的蒙翰,听到天庭对他弑父篡位的裁决时,反倒挺直身板站了起来。他的眼睛染了浓浓的血色,情绪也很亢奋,“好啊,既然你们都要对付我,那我就一个不剩地,把你们全都打趴下!哈哈哈哈……来呀!鲛卫军在何处!”

蒙翰话音刚落,五十个膀阔腰圆的鲛卫军战士,便从四面八方涌入,将七彩珊瑚丛团团围住。

五十条色彩各异的硕大鱼尾,闪着片片泛光的鳞甲。他们袒露着上半身,持着鲛绡长矛雄赳赳气昂昂地立于水中,杀气毕露。只等蒙翰一声令下,便进军开战。

而蒙翰,望着台下惊慌失措的皇族贵胄,回头对他垂死的妹妹,悠闲地说:“蒙毓啊,虽然皇兄对不起你,但至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你等着,我这就让千惹来陪你,哈哈哈……战士们,给我上!”

“啊——”随着一阵激烈的嘶吼声,鲛卫军挥舞着长矛,开始砍杀场内的人。

顷刻间,震颤人心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被长矛斩断的筋肉血浆横飞。

流光溢彩的七彩珊瑚丛,瞬间变成了厉鬼遍布的修罗场。

蚀芈保护着法力低微的镜子和身体虚弱的千惹蒙玖,打得甚欢,不过作为天庭使者的往生玄帝却不能太开杀戒。

☆、第四镜(五)

“大皇子!快让鲛卫军住手!”一声严厉的怒斥乍得响起。

如此威严的声音,震得鲛卫军都停下手,不敢轻举妄动,即使没有蒙翰的指令。

镜子自蚀芈背后探出头来,却看到几位长老突然出现在宴席上,他们身后排列着气势强大的鱼尾鲛人军。

站在最前面的长老怒视着蒙翰,道:“长老会早就怀疑你暗害鲛人王,欲谋朝篡位,便一直在暗中寻找证据。今日只派了白须长老出席寿宴,就是不想引起你的怀疑,其实我们早已在寿宴上埋伏下了士兵,只等你出手。如今大皇子你大势已去,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看着长老会后阵势强大的鲛卫军,蒙翰颓然倒地,原本因杀人而变得尖利的眼睛,此时也失了神采。然而残忍嗜血与不服输的本性,让他依然固执地下令,“不准停!都给我杀!给我杀!”

“不知悔改。”长老怒叹,遂命令身后众兵剿灭叛逆。

长老会鲛卫军的加入,让严峻的局势得到了缓解,可是场面却愈加混乱了。

蒙翰自知大势已去,“呵呵”地冷笑数声,颠簸着走到火刑架旁,解开了蒙毓身上的长生藻,把奄奄一息的蒙毓从火中拖了出来,扯住她后面的头发,迫使她仰首抬眼注视前方。“看到了吗?你们确实赢了,可是我蒙翰也不会输的。掐死你,我让他们也没一个好过!”

一直注意座台情况的镜子,看到蒙翰掐住了蒙毓的脖子,大叫“不好”。

可坐卧在蒙玖怀里的千惹,看到这一幕时,却笑了,尽管笑容虚弱而苍凉。“不会有事的,时间咳咳……时间就快到了。”

果然,千惹的话音才落,蒙翰便松开了掐住蒙毓脖子的手,而且还反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似乎无法呼吸般地,他突兀的眼球,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身上的这件金甲织袍。

金甲织袍,是千惹为他在鲛人王寿宴上亲制的,丧服。

金色的丝线弯卷缠绕,于万道工序中悼念着死者的哀歌;银色丝线乃千惹之发,环于内中,深不可见,无声地轻念着凌厉的咒诅;金银绾结,鲛界蔽天,三时之内魂灵便会往生炼狱,至此不复往生。

是故,此衣名唤——

送葬歌。

蒙翰倒地的时候,面色铁青泛紫,布满血丝的眼球凸暴,他的脸上写满了不甘与恐惧。然而也只能这样,带着他的怨恨与憎恶,去了地狱。

千惹挣脱蒙玖的怀抱,凭着仅存的体力,一下一下,艰难地爬向座台。银白如月的长发染着血渍,白净的脸颊破了口子,手指的伤口里满是泥尘。

然而看着他今生挚爱近在眼前,他仍然微笑着上前,即使艰难;仍然始终不渝地感谢上苍,即使他们的生命已到了终点。

蒙毓,杀了蒙翰,既是为了鲛人一族,更是为了替你报仇,你所受的委屈,你所流下的眼泪,你所付出的生命,我都要他一点不剩地还回来。

他的身体穿上了送葬歌,系上了解不开的衣扣,他的灵魂就等于被锁链锁在了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蒙毓的眼睛已经被浓烟熏坏了,除了很少的一点光线,她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可是,她还是能分辨出那渐渐靠近的熟悉身影。知道他的力量也快用完了,她奋力挣扎着,一点一点向前蹒行着。

终于近了。

隔着飘荡的长生藻,透明而坚硬的长生壁,微笑着,他们的手掌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

泪珠滴落,呼吸渐消,

从此,我的左手掌,你的右手掌,再不分开,我们彼此的模样,也再不会相忘。

那天,长老会击败了蒙翰和他的叛军,急急忙忙地开始着手寻找下任金尾鲛王。

那天,蒙玖失去了她所有的亲人,失去了她唯一的爱人,但她没有哭。可所有人也清楚,她再也不会笑了。

那天,新一代的天雨鲛人,降生于水林北部一个小小的村落里。

等叛军投降,事情结束后,往生玄帝因为要赶回天庭汇报情况,便先走了。

镜子好不容易完成了任务,然而从龙绡宫出来,到水林南部的这一段距离,却一刻不停地在流眼泪。

要不是蚀芈把阿云一起拖出来互相有个伴,一路上他就要被镜子给烦死了。

一路上他搂着阿云瘦弱的肩膀,兴致勃勃地问东问西,“阿云兄弟,你和镜子是朋友吧。听她说你老家也在南部,不如大家一起走,正好我们要赶去看望两个朋友。”

他摆弄摆弄阿云的臂膀,“哟呵,这小骨头挺结实的嘛,练家子啊。”

阿云被蚀芈拽弄得连连呼痛,却始终挣扎不脱,还好看不过眼的镜子出手相助,否则恐怕又是一番折磨。

离他们的树洞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远远地,镜子看见了在澜子家门口不断徘徊,神色焦虑的穆朗。

发生什么事了?

镜子和蚀芈两人急急地跑过去,“穆朗。”

穆朗见到他们,原本混沌的眼神顿时亮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你们能够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澜子一直都很担心你们的安危。”

“澜子呢?她怎么样了?”镜子伸着脖子来回张望,寻找澜子的身影。

“她……”穆朗语气放缓了些许,情绪有点不稳,“她正在生产,姥姥在陪她。”

“那我进去看看。”镜子道。

“好,”穆朗应道,“姥姥不让我进,我在外面担心死了。镜子你到时候帮我好好看看,千万照顾着点她们。”

镜子点了点头,抱着一颗扑扑直跳的小心脏,跑进了澜子的家。

鲛人的妊娠时间通常为七个月,但澜子的肚子足足多怀了半个月才出现了生产迹象。

听长岐姥姥说,澜子这是难产,把镜子着实吓了一跳,出去接个热水都咋咋呼呼的。本来没她倒还好,她一掺和进来,倒把外面的男人都吓得心惊胆战。

不过长岐姥姥看起来却很平静,她说上天保佑,澜子他们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然而澜子确实在垂死边缘了。

穆朗从镜子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急急忙忙地跑进屋里。

而蚀芈也拖拉着阿云进了屋,生怕他跑掉。

从最初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到最后虚弱到几乎发不出任何音节,澜子的脸色越发苍白。有好几次,若不是穆朗泣不成声的呼唤,她的灵魂似乎都要从空洞的眼神逸出了。

跪在床畔,少年并没有大人的成熟稳重,紧紧握住澜子的手,哭泣与安慰,似乎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澜子,你要坚强点儿,痛苦只是暂时的。姥姥说,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等你好了,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就娶你,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穆朗很害怕,到最后澜子连微弱的呼吸都会消失,便一直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呼喊她的名字,希望她不要睡过去。

“咳咳,”似乎听到了穆朗的话,澜子缓慢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已不再能轻易聚焦的眼睛,一一掠过房内的每一个人,微笑,是她现在所能给他人的,唯一的馈赠。

镜子红着眼眶不敢哭,嗫嚅着,“澜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你也要为穆朗,为孩子想想。”

澜子微笑,“镜子,谢谢你咳咳……咳咳……”

“先别急着说话了,”穆朗替澜子掖好被角,“好好休息,把体力养足了。”

澜子摇头,慢慢握住穆朗的手,温柔的目光注视着穆朗,“穆朗,我不想伤害你,但是咳……我恐怕真的是不行了。无论如何,都请好好照顾姥姥,她年纪大了,别老是和她怄气。”

“澜子你别说……”穆朗的话被澜子打断。

“听我说完吧,”澜子艰难地咽了口气,“我的时间怕是不多了。穆朗,你知道吗?其实我常常在想,如果我能早点搬过来,早点遇到你那该多好啊。你会带着我去看紫色的迦罗花,让我知道在昏暗的水林里,原来也有如此美丽明亮的温暖颜色。那时候,真……”

澜子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直到轻不可闻。而她语音尾处惯有的清灵飘逸,而今却徒留一缕怅惘。

“澜子……”穆朗将脸埋进澜子冰冷的掌心里,而颤抖的肩膀与破碎的哭泣,却让他悲伤的心情藏无可藏。

镜子与蚀芈望着对方泛红的眼眶,在穆朗压抑的哭声里,也没有办法尽情释放自己的悲伤。

阿云抱着手臂站在大家身后,一贯的漠然。最终,却还是叹了口气。他缓缓抬起右臂,掌心微翻,一缕温暖的云色沁着隐隐的凉意,在空气中氤氲。

云芒飘至澜子的头顶,微不可见的光点细细地渗入到澜子的额中。

穆朗惊喜地看到澜子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恢复红润。而镜子却一时间思绪万千,快速地转头看向阿云。

然而阿云的身影,却在那一刹那消失。

蚀芈显然也注意到了,跟着阿云消失的身影,追到了房外。

因为担心澜子,所以镜子决定先留下来照看澜子。尽管现在她的脑子,乱得像要爆炸似的。

澜子恢复了生命意识,在短暂的挣扎之后,她诞下了一个可爱的鱼尾宝宝。

金色的鱼尾,吸收着剩余不多的云芒微光,亮得闪了人的眼。

长岐姥姥抱着晶莹剔透的小婴儿,看着再度陷入昏迷状态的澜子,一时间悲喜参半,竟不知该苦该乐。

树洞外,一阵响亮的鲛鸣声连发数声,惊得镜子和穆朗的心一阵狂跳。

“龙绡宫圣代大使,奉大长老之命,特来迎接新任鲛人王、鲛太后回宫!”

“龙绡宫圣代大使,奉大长老之命,特来迎接新任鲛人王、鲛太后回宫!”

“龙绡宫圣代大使,奉大长老之命,特来迎接新任鲛人王、鲛太后回宫!”

声音响过,圣代大使身后领着数人走进屋内,镜子认得,原来他便是寿宴上的白须长老。

圣代大使摸着白胡子,笑意满满的脸上泛着红扑扑的光,看到长岐姥姥,他诚恳地说道:“长岐姥姥好啊。”

长岐姥姥面容平和,既无热切也不冷淡,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你是来接他们母子俩的?”

圣代大使点头,“嗯,我们终于找到他们了,这可花了我们长老会不少心力啊。长岐姥姥可真不够意思啊。”

说着,圣代大使就指示随从,把昏迷的澜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小鲛人王,小心地抬进车里。

要把澜子带进龙绡宫?那澜子和穆朗岂不是不能在一起了?

不行!

镜子慌忙护住躺在床上的澜子,赖皮地将身子扑过去,“澜子现在身体不好,受不了舟车劳顿。所以……所以你们谁也不能带走她!穆朗,你快说句话啊!”

此时的穆朗,心绪越是翻腾不宁,反应却越是木讷。他面向长岐姥姥,眼中光辉不再,“姥姥,你早就知道了?”

长岐姥姥脸上的褶皱如刀刻般深邃,深睿的眼神透着洞察世事的悲伤。“孩子,这就是为什么,姥姥一直都极力阻止你和澜子在一起的原因啊。如今你终于明白了吧,她腹内怀有金尾麟儿,她将是南海水林的女主人,不是你穆朗的呀。”

听了长岐姥姥的话,穆朗如失了魂般地跪坐在地。

他是鲛人一族,自然明白金色尾巴代表了什么。也因此,他才更加没有办法像镜子那样任性胡为。何况,他深知,他留不住澜子了,再也留不住了。

镜子凭一人之力,无论如何也护不住澜子。眼睁睁地看着澜子在昏迷中被人带走,镜子心中蓦地涌出一股无名的悲痛,她扯着穆朗的衣领,气愤地质问他为什么不努力留住澜子。

然而直到离开,镜子也终究没有从呆愣的穆朗嘴里,得到任何答案。

她只听到他自语的低喃,和失魂的歌声。

天上的星星落在了水林的迷彩珊瑚里,那水林的眼泪又落到了哪里?

水林的眼泪落到了天上的玫瑰云彩里,那云彩的影子又落到了哪里?

云彩的影子落到了我的左手掌里,我的左手掌与右手掌永远不分开,你的样子我便永远不会忘。

☆、第四镜(六)

迦罗花淡漠地绽放出晶莹的紫色花朵,流连的异彩灿烂得叫人心悸。在这片墨绿叶藻繁盛的水林,迦罗花盛开得璀璨而热烈。

这片迦罗花海,曾是穆朗和澜子最喜欢来的地方。

合上手掌,做完最后的缅怀,镜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身黑衣的蚀芈站在不远的地方朝她做鬼脸,黛青色的瞳孔闪着亮,心情似乎很愉悦。

而他身旁,云照古神白衣若鸿,静静地看着她,笑容和煦。

朝思暮想的人,如今终于见到了,镜子心里嗡嗡作响,脑子里翻腾的东西,越是不明白,就越是乱鼓弄,害得她呆愣了许久才跑到他身边。

因为是复制她师傅的身体长的,所以她的个子并不算小,但与云照古神相比,还是差了很大一截。

此刻,她站在与他极近的地方,踮着脚,仰着头,尖尖的下巴抬起,试探地叫他,阿云。

潋滟的目光回转,落在她毛绒绒的碎发上,看似惩罚地往她脑袋上拍去,实则抚平了她乱翘的毛发。“不过离了四个时辰,怎么连最简单的规距都不懂了?”

镜子抱着脑袋,也不恼,依然笑嘻嘻的样子。“阿云,真好,原来你一直都在,我还以为你真的冷漠无情,不管我和蚀芈的生死了呢。”

蚀芈一听,心里立刻就不是滋味儿了。镜子这话不对呀,这不是否定他蚀芈的能力吗?

于是立马展开了“尊严保卫战”,满口不屑地说:“谁要他管了?我乃龙族后裔……”

“不用我管,你以为你能从风照古神手里活命?”云照古神一句,驳得云淡风轻。

蚀芈甩头,“所以我早就怀疑阿云的身份了。幸好我机灵,否则就让你跑掉了。”

镜子这次反应得快,马上就知道当日从风照古神手里救走大家的人是阿云。

“那天我被蒙翰误当刺客抓住,后来我明明可以跑掉的,却因为阿云被抓住,而不得不留下来受罚。这又是为什么啊?是阿云在故意整我吗?”镜子仰着脑袋问。

“蒙翰凶残,我如果不那么做,不顺他的心,你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云照古神说道。

镜子听后低头笑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当初打的板子都落到阿云身上了,她倒是什么亏也没吃着。

对了!想到板子,镜子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你的伤……”

“没有伤,那些东西伤不了我。可你非要看我的伤口,我就只能对你用了障眼法。”云照古神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

低头,指尖轻触迦罗花蕊,整株花立刻结了颗红扑扑的果子。

虽然自己的好心好意反而添了乱,然而除了淡淡的羞愧以外,镜子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到了别的地方。

脑袋上滑下三条黑线,她腹诽道:大神,真是给跪了啊。

虽然你神力遍及处,枯枝长,花落果,是很美好的事,可人家迦罗花是无果花啊无果花……

无果花此处省略一百遍。

“那上次你弄坏二公主的新衣服,”镜子说,“也是故意的吧。”

若非他吸引了蒙玖的注意力,当时她和千惹,哪有那么容易跑掉。

云照古神蹙着眉,看着越来越多结果的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的问题。

第一次看到额上隐隐有一大滴汗的云照古神,镜子的内心莫名地就觉得欢乐。

适才,幸好有他,澜子和她的孩子才得以保全。

有这样的阿云真好。

可是,阿云,当时你为什么不肯救千惹和蒙毓呢?

你明明可以的。

云芈镜的生活一如往昔,云照古神还是那般静谧严肃,蚀芈还是那般闹腾不休,而镜子还是那般简单愉悦。

只是——

从水林回来的这几日,镜子的头皮一直都奇痒难忍,干枯的头发发散着一股浓浓的鱼腥味。

云照古神说,那是因为镜子虽然初会术法,却依然没有修成仙体,她仅凭一介灵体在南海中泡了那么久,身体难免会有不适,过段日子就好了。

虽然云照古神说得简单,可镜子忍得却着实难受啊,连平日的功课都做不下去了,隔些时辰就要去洗个头,很是痛苦。

蚀芈虽然时不时地嘲讽讥笑,她的脑袋像个臭鸡蛋。然而帮她洗头搓发,看到她稀落的发根处,被挠得流血结痂的红块,他总要数落几句,“你说你笨手笨脚的挠它干嘛?抓破了好得更慢。”

镜子弯着腰低着头,任蚀芈搓揉自己的脑袋,还不忘还嘴,“心疼就直说,不许骂我。”

蚀芈被镜子的厚颜无耻给彻底打败了,然而却也回不了一句嘴,因为心疼她难受痛苦的心情,倒是真实的。

每到这时,他都要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唉,你可真是操碎了我的心啊。”

镜子每每听到,总会撩起一汪水去泼他。

蚀芈这时就会毫不留情地拧她耳朵,直到她挥舞着拳头“哇哇”求饶为止。

蚀芈和镜子就像对冤家,分开来,一个冷漠,一个木讷;放在一起,却会使周围的空气,燃烧出一阵炽热的火焰。于是乎,整个场合都变得好不热闹。

云照古神安静地坐在古树下的云凳上,听着耳边不断的熙嚷声,嘴角却始终带着和煦迷离的微笑。

对他们,他一向是包容的。

“云照!”远远地,蚀芈朝他喊道,“我不行啦!这丫头连带着她的头发,都太难搞了。你快来帮把手吧!”

“是啊,”跟着蚀芈,镜子也毫不客气地喊了起来,“阿云,你快来帮帮我啊!我快被折磨死了!蚀芈也快累死了!”

自从从水林回来,镜子就很习惯地叫起了“阿云”,而云照古神也总是随着自己的性子,时理会时不理会。

“不帮。”云照古神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因为神力广大,所以即使隔着很远也能够听到。

“好狠心哦。”镜子委屈地撅起嘴巴,低低地抱怨道。

蚀芈也附和道:“是哦,太不够义气了。”

镜子耷拉着湿哒哒的头发,像怨鬼似的蹦到云照古神面前,晃着脑袋,一双大眼睛透过长发的间隙,释放着无尽的怨念。“阿云,不臭吗?”

云照古神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别过头,“我可以忍耐。”

“哦。”镜子冷静地应了一声,然后冷静地走了。

第二日。

镜子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在云照古神周围晃悠,手里拿着本经书,嘴里不停地念着“伯啦芝泥亚吧啦密打姆卡曼热啦打第亚他尬佔尬佔吧啦尬佔,吧啦三尬佔……”

蚀芈躲在暗处捂嘴偷笑。

第三日。

镜子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在云照古神旁边祈神,不时伸出尖尖的指甲抠出头皮屑,雪花般地洒下来。

蚀芈躲在暗处捂嘴偷笑。

第四日。

镜子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在云照古神四周修炼仙术,猛地一弯腰,甩发——“对不起啊阿云,离你太近了,我会自己滚远点儿的。”

猛地一扭头,甩发——“对不起啊阿云,又离你太近了,我会自己滚远点儿的。”

猛地一转身,甩发——“对不起啊阿云,离你还太近了,我会自己滚远点儿的。”

蚀芈躲在暗处捂嘴偷笑。

第五日。

镜子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来到云照古神身边。

云照古神:“我帮你洗头。”

蚀芈和镜子:“耶!”

粉紫色的云霞如万重轻纱飞舞逸动,雪白的云丝卷着淡温的夕阳余晖,沁着暖意的缤纷星辰溢满天际,闪着微亮微亮的华彩,隐隐透着金色的云羽。

修长温润的手指触到镜子的头皮时,镜子忽然忆起,水林间的迦罗花,被云照古神触摸后结出的红果子。

神恩恍顾,幸临莜木。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忘记了灼热的奇痒,疼痛的伤口,闭着眼睛,镜子心无旁骛地感受着云照古神指尖传来的温度,和他曾说的,恭敬之心。

真正的诚心就只有一份,那便是恭敬。

☆、第四镜(七)

这日,阳光正好。

云照古神坐在云凳上,看着镜子在古树下不停地倒腾。

柔光黑亮的头发被她卷到脑袋上,因为手艺不好,所以塌了大大的一角,零零落落的碎发散下来,给她朴素的小脸平添了几分隐约的妩媚。

古树每天都会掉几根枝桠,镜子便一日两日地把它收集起来,蚀芈问她拿来做什么,她也不说。今天倒突然没头没脑地鼓捣起来。

云照古神看了良久,才明白镜子手里,那连水平线都没对直的东西,原来是一副秋千。

把秋千联结到树上的长绳子不知道是她从哪里淘来的,丑陋的疙瘩一节一节地突出,倒是非常的粗壮厚实。秋千用了几根薄厚不一的小树板子拼起来,刚好与云面形成四十五度的倾斜角,活像个结满痂的大木瓜。

“阿云,看我做的怎么样啊?”镜子兴高采烈又得意洋洋地跑到云照古神身边,试图用他的角度来欣赏自己的作品。

云照古神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转过头,对蚀芈说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不肯把云雕的技艺传授给她了吧。”

蚀芈两指摩挲着下巴,半眯着眼,一副考究的神情,“唉,说来惭愧,我当时还以为你太小气,如今看来,确实是我木讷了。”

镜子不乐意地嘟起嘴,“虽然长得是一般了点,但是该有的也都有了呀。”

看着镜子哆嗦着小胳膊小腿儿,爬到秋千上,试验秋千的功能,蚀芈表示不忍目视,转身飘回云河去了。

云照古神正想着自己目前的处境,然而就不幸地被镜子点名了。“阿云,你看我摇起来了!”

云照古神对着镜子温柔地点点头,暗地里却在和古树神交:亏你有心,还帮了这丫头一把。

古树慈蔼地“呵呵”一笑:好歹这丫头天天帮我扫痒除尘,我个老爷子帮人家一下也是应该的。

暖阳,轻风,落云,看着离得越来越近的苍穹,镜子原先紧张的心情逐渐消失,不知天高地厚的愉悦感再次充盈于心。

然而,世间的事往往如此,当你以为可以放松一下的时候,上天立马就会让你摔一跤,好让你清醒清醒那灌满猪油的脑子。

四十五度的倾斜角,高耸如云的秋千架,镜子脚一滑,整个人就这么毫不留情地往后仰了下来。

“啊——”镜子惊叫,身子还没倒下去,她却似乎已经可以听到耳边呼啸的冷风了。

“你就不能对自己仁慈一点吗?”耳边传来温润动听的声音,带着一丝丝几不可觉的咬牙切齿。

腰腹间突然涌上一股炽热,强大的依托支撑起她即将坠落的身体,整个人不自觉地被揽在一个温暖的怀里,电麻酥软的感觉循着幽沈的气味,在那一瞬间如入迷谷,思绪顿失。

镜子微微侧过头,撞上了一双柔和却带着戏谑的眸子,镜子立刻条件反射般地低下头,“阿……阿……阿……”

“阿什么?云不出来了?”不是没有看懂她脸颊上的粉红,但就是很想逗她。

镜子摇摇头,想让自己的脑袋清醒清醒。可是,他们两个就这样依偎着在秋千上荡啊荡的,虽然他的身体在她后面,看不见他的脸,可即使这样,她也真的真的清醒不过来啊。

云照古神察觉到镜子快要失控的心跳,明亮的眼睛微微黯淡,然而仅仅一瞬又恢复了往昔的清明澄澈。“我抱你下来。”

“嗯。”镜子点头,随后身子一轻,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落到了云层上。

“时间到了,别玩了,快回屋修行去吧。”云照古神淡淡地说,听不出话里的情绪。

镜子“哦”了一声,乖乖回屋看经书去了。

坐在屋子里,对着彼此互相看不顺眼的文字,镜子托着重重的脑袋,强烈的空虚感再次侵袭了她的身体。

空虚感,是她自从有了生命意识以后一直都存在的感觉。但是见到云照古神的那天,就突然间没有了。可是现在,似乎又出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其实她从来都是明白的。

曾经,有了云照古神这位师傅,就是她生命的全部。然而现在的她所渴求的,似乎……

已经不止这些了。

太阳。

金色的光线如芒刺般散射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灼烧着万物生灵赖以呼吸的空气,刺痛了视线里每一处柔软的聚焦。温度骤升,它如一只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赤红色的烈焰挣扎着呼啸着,气势喧嚣地仿佛要吞灭整个天地。

金乌失控了。

专职饲养照顾金乌的芷霖仙使说,此乃天地灵气骤缺,导致神鸟金乌一时心智错乱而暴走,虽然对人间破坏力巨大但是时间短暂,马上就会恢复如常。

天庭众仙虽然觉得,等待金乌自行修复,甚为不妥,但亦别无他法。毕竟,金乌乃血统纯正的上古神兽,并非寻常仙家之力可以匹敌。

金乌暴动,对离它甚近的云芈镜也有一定程度的波及。首先,自然是炽热的温度与灼眼的利光。好在云朵中有大量沁冷的水汽可以中和热度,然而没有了可以看见小星星的夜晚,让镜子很生郁闷。

云照古神说,金乌的暴动,会影响天地间每一个生命体的寿命、运程、状态及情绪等各个方面,连仙佛都不例外。所以他让修行尚浅的镜子这段时间小心些,尽量不要离开荫蔽的小云楼。

镜子乖乖照做了,也不出去,天天就像只小狗似的,溜达在云照古神周围。

那是,她镜子可想得明白,呆哪儿都不如呆云照古神身边,凉快又安全。

镜子倒是没事,蚀芈却不慎中招了。

他躺在床上一睡不起,脸颊潮红滚烫,口中呓语连连,偶尔眼睛会突然睁开,露出翻白的眼球,总把尽心照顾他的镜子吓得够呛。

“阿云,蚀芈会不会死啊?”镜子红着眼睛问。

云照古神站在床畔,看着梦呓中的蚀芈,“不会的。蚀芈是雷之属性,在金乌大盛的情况下,确实会比较容易虚弱。再加上他平日里郁结于心,所以一时身体不支,心绪错乱也是正常。”

“郁结于心?”坐在床边的镜子抬头,疑惑地看向云照古神。

而云照古神神情淡淡,“蚀芈的事,你不是也知道吗?”

镜子有点内疚地低下头,“我不是故意要知道的。”

云照古神笑笑,薄唇轻启,“无妨。”

“可是蚀芈……”镜子看向蚀芈的眼神里充满担忧。

“镜子,让开。”云照古神对镜子说,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镜子应声离开后,云照古神走到床前,看了一眼神识糊涂的蚀芈,将右手放在他头额上方。

镜子看到,一股白汽自蚀芈的额顶逸出。“阿云,蚀芈这是怎么了?”

云照古神收回手,“他进入了梦魇。”

“梦什么?”镜子脑子转得慢,问得倒是快。

“梦魇。”云照古神看着蚀芈的脸,解释道,“蚀芈在他的梦里,去了他最想去的地方。”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镜子问。

云照古神垂下眼帘,道:“与其说是一种心病,倒不如说梦魇更像是一种心魔。除非他亲手破了自己的魔障,否则任谁也无法把他从梦魇中叫醒。”

“怎么会这样?”镜子丧气地坐到床上。

“肉体凡胎,皆五谷供养的生灵,看的是俗世红尘,听的是靡靡之音,怀有心魔,会进入魔障,并不是怪事。蚀芈也不过是因缘际会,进入了他自己的魔障而已。”话毕,云照古神愠嗔地瞥了镜子一眼,“你若是平日里肯多用点功,也不至于如今什么都不懂。”

镜子惭愧地低下头……

好吧,其实她一点都不觉得惭愧,只是怕惹云照古神不开心,所以装装样子而已。

让她更为介怀的,是蚀芈这糟糕的状态。

云照古神打开窗子,望着外面骄烈如焰的三足金乌,黑曜石般的瞳眸,折射出隐约的光。他缓缓开口,“你若是真想帮蚀芈,也并非全无办法。进入他的梦魇中,或许就能把他拉回现实。”

听到有方法可以救出蚀芈,镜子很是高兴,她跑到云照古神身边,问道:“那阿云会一起去吗?”

“你……”看到镜子这副渴求的表情,云照古神的反应难得地慢了半拍,“很希望我去?”

“对啊对啊,”镜子回答得干脆直接,“你去了,我们大家铁定都不会有事的。”

云照古神温柔地笑笑,好看的梨涡出现在右嘴角,“我在外面保护你们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你不和我在一起我会想你的,那样就会分心,事情就办不好了。”似乎为了表达云照古神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镜子搂住了云照古神的手臂。

云照古神想了想,说道:“眷恋这种感情,是修仙的大忌之一。”

镜子默默地看了云照古神一眼,默默地松开了手。不知道为什么,云照古神明明什么也没做,可她却忽然间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躺在床的一侧,镜子闭上眼睛,在一段隐约的白光过后,她的灵识被云照古神送进了蚀芈的梦境里。

看着床上那张光洁娇憨的小脸,云照古神承认,她说会想他时,他心里并非真的毫无所动。

这段时间,在她和蚀芈的陪伴下,他想通了一件事。

他曾说过,神祗从不会寂寞。这话现在想来,也是对的。

然而原因却并非是神祗无欲无求,强大圣洁。而是因为,寂寞是他全部的情绪,所以他感觉不出。就像生活在水里的鱼,也无法察觉自己的眼泪一样。

或许,如今能体会出寂寞的他,才是真正拥有幸福的。

☆、第五镜(一)

御雷谷。

清可见底的溪流,褐白相交的长尾小鱼,游蹿在光滑长苔的岩石间,怡然自得的样子。青青的草坡绵延起伏,点缀着白色的铃兰花,一朵朵就像挂了叮叮当当的音符串儿,悦然灵动。

“娘亲!你看呀,”一个长着黛青色眸子的漂亮小男孩,欢快地跑向坐在溪边的女子,“一一化成人形啦!”

女子绾起凌乱的碎发,抬头看向跑近的小男孩儿,脸上露出柔雅的微笑。“是吗?来,让我看看一一。”

名唤一一的小女孩儿,三四岁的模样,出落得白净可爱,纯朴的眼神中,透着一点点对世界的漠然。她刚会说话的时候,就认识男孩儿蚀芈了,那时候她还是一朵不起眼的铃兰花,整天耷拉着花苞想事情。

女子握起一一柔嫩的小手,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她忙着给她丈量身体,要为她做身新衣裳。

“蚀芈,休息够了,该过来修炼了。”一个明朗有力的声音远远地响起。

蚀芈一下子缩到女子身后,探出脑袋对着走近的男人,弱弱地说:“今天不练了。爹你看,一一修成人形了呢,我要陪她。”

蚀芈的父亲名叫长玉,蚀芈长得非常像他,两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长玉两道浓密的剑眉充满英气,一双黛青色的瞳眸沉稳端正,鼻子高耸□□,透着股正义凛然的气概。他一身黑缎长衫纹着金线,下摆处绣出一道黼黻样式的彩章,衬得他整个人霸气凛然。

“是吗?”长玉半蹲下身,亲切和善地看着一一,“你娘亲一直希望可以有个可爱的女儿。如今一一的诞生,也算是满足了她的愿望。”

女子愉快地一笑,转脸对蚀芈道:“一一很乖呢,你这个做哥哥的,可不许欺负她。”

蚀芈一脸自豪的样子,“我不会欺负她的,而且我还会保护她,不让她受别人欺负。”

长玉站起身,盯着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语气严厉,“你若是想保护一一,就必须变得很强,快跟我去修炼。”

蚀芈一听,马上又把脑袋缩到女子身后了,张着嘴悄悄在女子背后嘀咕;“娘亲快保护我,不要让我被坏人抓走了。”

女子柔声轻笑,对长玉道:“今天也算是一一出生的大日子,就让蚀芈休一天假,陪陪一一吧。”

长玉看了一眼女子背后那乱糟糟的小脑袋,无奈地笑笑,“陆惜,你老这么惯着他可不行。”

陆惜扯扯长玉的衣袖,“就一次。”

黛青色的瞳孔微转,长玉佯嗔道:“可你每天都要来这么一次。”

伸出玉葱似的一根手指,陆惜睁着水波潋滟的大眼睛,“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好吧,”长玉转身,隐去了嘴角的浅笑,“就相信你最后一次,我先回道场了。”

看到长玉的身影远去,蚀芈才从陆惜身后钻出来,对陆惜伸出了一个大拇指,“娘亲你真牛,连续说了一个月的‘最后一次’,爹都还愿意信你。”

陆惜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的同时,却极快速地揪住了蚀芈的耳朵。“小子,连乳毛都没褪干净,就敢来调戏老娘了!”

蚀芈痛得嗷嗷直叫,挣扎着掰开陆惜的手指,“娘!娘!疼……爹!救命啊!”

早已走远的长玉凭借深厚的功力,听到了蚀芈的嚎叫,他幸灾乐祸地冷哼一声,“小崽子,咱俩是父子。老子受的苦,你做儿子的自然也得受着。”

远山之上,两道白影站在云天之巅。

“阿云,这就是蚀芈的梦魇吗?很幸福的样子呢。”娇小的女孩儿拽着旁边人的衣袖,说道。

云照古神望着山下幽谷,语气平和,“这就是梦魇的可怕之处。等你什么时候将蚀芈的梦境,变得真实而惨烈的时候,他自然就会醒过来了。”

镜子仰头看着云照古神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可是,能够逃离痛苦的现实,而活在美丽的梦境里,我觉得也挺好的。”

云照古神的视线与云天交融,“确实没什么不好,只是这样就修不成仙了。”

镜子一听,额上刷地冒下一滴汗:阿云,你确定你不是在讲冷笑话?

“你们是谁?”一道沉厚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陆惜,蚀芈,一一,快出来,”长玉在木屋外喊道,“有客人来了。”

蚀芈第一个从屋子里蹿出来,小小的个头,灵活的眼睛,嘴角海域调皮的笑意。他挠挠耳朵,对长玉说道:“这位大哥哥长得真俊,就是旁边的姐姐看起来笨了点。”

长玉拍了一下小蚀芈的脑袋,“臭小子,客人在这里,不许浑说。”

蚀芈委屈地揉着自己受罪的脑袋,和镜子彼此互不相让地瞪视着。

看到陆惜和一一,镜子连忙礼貌地说道:“夫人好,我们是从云山的另一边来的。我叫镜子,旁边这位公子,叫……阿云。”

“云公子好,镜子姑娘好。”陆惜朝他们和善地点点头。

因为本身也是龙族,所以只消一眼,陆惜便看出镜子乃修仙的精灵,与他们是同类中人,不过她没有辨出云照古神的身份。虽辨不出,却也明白他是十分祥瑞之人,且道行深不可测,遂也不多过问。

长玉一把抱起躲在陆惜身后的一一,看着她的眼睛和蔼地说:“来,一一,跟哥哥姐姐问声好。”

一一穿着黄色小衫,一只手搂着长玉的脖子,另一只手放进嘴里,瞪着大大的眼睛,乖乖地说:“哥哥姐姐好。”说完后,立马就将红红的脸蛋儿,埋进了长玉的脖颈里。

长玉眉尖一动,随即“哈哈”笑了起来,“这丫头说云公子长得好看,看到以后会害羞。”

云照古神闻言,浅笑不语。

而镜子和蚀芈却同时瞪了云照古神一眼,不过镜子叫嚣的胆子,马上就被云照古神冷冷的回眸给吓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山底下的空气特别干净的缘故,在御雷谷看到的夜空,格外的清澈怡人。

从木屋里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三个人。

“一一,你想吃我手里的苹果糖卷儿,还是蚀芈哥哥手里的草莓糖卷儿?”镜子手里拿着一支绿色的糖果棒,笑眯眯地问一一。

一一一脸呆萌,两只眼珠子在镜子和蚀芈手上转了一圈儿,朝镜子扑棱出双手,“我想要镜子姐姐手里的。”

“不行!”小时候的蚀芈便已经很霸道了。他拽过一一伸向镜子的小手,严厉地说道,“你是我的妹妹,就要听我的话。你要吃我的糖,不准吃别人的!”

“可我想要吃苹果味的。”一一绞着肉墩墩的手指,委屈地说。

蚀芈态度强势,凶凶地瞪着一一,“我是你哥哥,我说不行就不行!”

一一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缓了半顷,忽然放声大哭。

“臭小子,把一一弄哭了吧。”镜子蹲下身,刚准备安慰一一,一道稳重的身影就从门内出来了。

长玉朝镜子一笑,便伸手抱起一一,语调轻柔地说:“来,一一,叔叔带你去屋里,找陆惜阿姨好不好?不要哭了。”说着,便转身进屋。

一一搂着长玉的脖子,亲昵地往他怀里缩。

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内,镜子回头,“蚀芈,你以后可不准再对一一这么凶了。”

蚀芈小大人似的双臂环胸,不高兴地皱起眉,撅起嘴,“她是我妹妹,我管她关你什么事?”

“虽然是你妹妹,却也不能和你一直在一起的,万一有一天,她不在了呢?”镜子这句话,半是劝解蚀芈改掉脾气,半是引导蚀芈记起真实世界。

蚀芈歪着脑袋,一时想不透镜子话里的意思,只睁着两只大眼睛瞪视她。

镜子正想替他好好解释一番,却听不远处一声轻唤。

“镜子。”

镜子抬头,看见云照古神站在木屋前的小溪边,黑曜石般的眼睛正望着她。

“陆惜姐叫你回屋睡觉呢,我不跟你说了。”语毕,镜子丢下蚀芈,欢快地朝云照古神跑去。

看着镜子站到自己面前,云照古神笑道:“你不用急着过来,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这么早就开始引导蚀芈。要知道,现在的他不过是个八岁孩童。”

“哦,明白了。”镜子忽闪着明亮的眼睛,爽快地应道。“我……我其实是来洗脚的。”

似乎是为了证实自己话的真实性,镜子快速地坐到岩石上,麻利地脱下鞋袜,把一双□□的小脚伸进溪水里。“咝——水好凉。”

镜子想把自己的脚拿出来,可是那样就显得有点矫情了,而且也没东西擦啊,裙边太短够不到;把脚一直泡在幽谷的溪水里吧,实在是冻得慌。

看着镜子一脸尴尬的表情,云照古神抿嘴浅笑,弯下身,晶亮的眸子盯着镜子有点无措的眼睛,温声道:“把脚给我。”

“啊?不、不用了。”镜子小声说。虽然明白云照古神是好意,可镜子可不想让他帮忙。

难得见神经大条的镜子一副小心的样子,云照古神心里不禁有点乐。他弹了一下镜子的脑门儿,轻柔地将镜子两只冰凉带水的小脚,放到自己的掌心上。

一阵电流似的酥麻感疾速穿过身体,镜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云照古神的动作,不自觉地想把自己的脚拿开。她感觉到从云照古神掌心传来的温热,蔓延到了自己冰冷的脚上。不消一会儿,两只脚就已经干了,而且还变得十分温暖。

“哇,好厉害啊。”镜子笑得眯起了眼,把自己的脚伸到半空中不停地摇晃着。

闹了一小会儿,突然想到什么,镜子快速穿好鞋袜,用手掌接了溪水,对云照古神道:“阿云,我帮你洗手。”

云照古神其实觉得不用,不过镜子已经开始自顾自地给他洗了起来。

视线从认真帮他清洗的小手,移到她的脸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遮住她眼睛的一绺碎发,云照古神不觉心里微微一动,伸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

镜子感觉到动静,抬眼望着云照古神,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云照古神能对她真么亲切,镜子还是觉得很高兴的。这一高兴,说话也不免冒失起来。“阿云,我觉得你好像比以前要喜欢我了一点,是不是啊?”

真是直白……

这是云照古神第一个想法,不过他还是应了。“嗯,或许因为这里是蚀芈的梦境吧,比较容易释放情绪。”

“哦,”镜子的欣喜之情跃上眉梢,“所以,其实你比看起来得,要更加喜欢我对不对?”

云照古神也不避讳,注视着镜子的眼睛,“我自然是喜欢你的。事实上,神祗会平等地喜欢世上每一个生灵。”

“有多平等?”镜子故意调皮捣蛋,“如果我和世界上一个李姑娘呃……随便哪一个李姑娘都行,同时遇到生命危险,而你只能救一个人,你会救谁?”

“我两个都能救。”云照古神站起身来,背对着镜子答道。

“所以说,如果只能救一个啊。”镜子重重地强调了“如果”两个字。

“世界上没有如果。”

“这只是个比方而已嘛。你这么不讲理,我抗议!”

“抗议无效。”

于是乎,镜子气得扭头跑了。

夜空上繁星闪烁,晚林间萤火轻荡。细风吹曳,溪水的清流声,静谧了御雷谷的整个夜晚。

如果只能救一个……

云照古神清浅的眉眼染上笑意。就算是一个都不能救,他又如何会不救她?

然而兜兜转转,时光荏苒,多少段岁月飘渺而去,多少回人生轮回转世。千百年后再回头来看,仍留在世间的,不过那一句未说出口的誓言。

☆、第五镜(二)

荞麦拔节,淡金色的花穗子饱满地盛开在枝头,一朵朵弯了腰,迎着沁凉的秋风,在铺满橙黄锦绒的紫色天空下,渲染出一片烂漫旖旎。

黄色蒲公英的颜色深浅不一,或浓或淡,飞舞飘荡在半空中,优雅而潇洒,矜持而热烈,仿佛是灵活的笔触点在画幅上的流彩,有对上苍的感恩,有对生命的忧伤。

一黑一黄两个身影,伫立在蒲公英花田里,习习的秋风,似乎在低喃他们的情愫。

黑衣少年形容玉立,墨绿色的瞳眸明亮闪烁,透着年轻人特有的浅浅青涩,一对英挺的长眉凛冽而霸气,颇有其父之风。

而他身旁的少女身姿娉婷,一身鹅黄色连襟长裙,漂染着飘逸的紫色,头发是亮亮的褐色,梳成半个弯月髻拢在右侧,一束绑好的发辫从脖颈处绕过放在胸前。她的身影笼在初秋的麦田里,和谐而美丽。

“哥,我真是太讨厌他了。三番五次地来提亲,赶都赶不走。”一一把弄着手中发辫,低头娇嗔道。

蚀芈露出结实的拳头,眯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爹娘不让我惹事,我早就把那家伙打跑了。就他也敢追我妹妹,真是癞□□想吃天鹅肉。”

一一被蚀芈凶巴巴的样子逗乐了,歪着脑袋打趣他,“人家一只胳膊比你两条腿还粗,你还打他呢。”

“那是他胖。”蚀芈反驳道,一脸不甘心的表情。

看蚀芈好像真的不开心了,一一反过来安慰他,“没事儿,我死也不会答应的,我才不喜欢他呢。”

“哟,这么直白啊,”蚀芈手臂环胸,“看来小丫头片子也有喜欢的人了。”

一一被说中了心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看着一一娇羞的样子,蚀芈回头笑笑,凝望着飘满蒲公英的远方,神情淡漠,看不出任何心绪。

在他们背后不远处,金黄的荞麦丛里,一直有嘀嘀咕咕的声音传出来。

“阿云,你说他俩在说什么呢?会不会在表白啊?”镜子伸长脖子,探头探脑地想偷听蚀芈和一一的谈话。

云照古神轻轻地瞥了镜子一眼,转身,“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哎,别别别,”镜子一把拉住云照古神飘长的衣袖,理直气壮地抱怨道,“你不能怪我嘛,都是蚀芈这家伙不好,才一溜神,他们就长大了,这梦做的也太没时间观念了吧。”

“长大是好事,若是蚀芈的思想一直停留在快乐无忧的孩童时代,这样反而棘手。”云照古神说道。

“说的也是。”镜子点点头,“毕竟,越接近现实,就越容易逃离梦境。”

“嗯。”云照古神敷衍地应了一声,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其实御雷谷的环境倒真是不错。”镜子一手去抓天上飘动的蒲公英,似乎没听到云照古神的话。

云照古神低头,看了眼那只死死挽住他的手,眼波流转,“你把我叫过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镜子瞄了眼神情冷淡的云照古神,默默地把手放开,哀怨的表情活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儿。难得的情绪低落,她说道:“我只是在想,你活了上亿年,也不过是在云海里待着。呃……虽然有多管闲事的嫌疑,但我真的希望阿云你可以多看些地方,多存些回忆。否则朝朝暮暮,年年岁岁,岂不好没意思?”

“你是在说我没见识,没阅历,没情趣?”云照古神问道。

“绝对没有!”让云照古神产生误会,镜子觉得很气馁,她敲敲自己的脑袋,“哎呀我实在是太笨了,总是没有办法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云照古神握住镜子的手,“别打了。”

听镜子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心里明明是有感触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说出了这么一句不近人情的话。

其实真正笨的人,是他才对。

“阿云,你是不是嫌我烦啊?”镜子惨兮兮地问。

云照古神抬眼望着紫黄斑斓的天空,金黄璀璨的麦田,“别说话,不是让我多看些地方吗?我正看着呢。”

“哦。”镜子吐吐舌头,内心在哭泣:咿咿咿,阿云你果然是嫌弃我烦了。

不过也好,至少他有听她的话。

而在距离荞麦田不远的木屋里,刚训练完龙兵战士的长玉走进来,看到坐在靠窗小桌边的陆惜。“做什么呢?”

“一一这两天心情不好,睡眠也不好,我想给她缝只香袋,晚上挂在床头,有助于睡眠。”陆惜说道。

虽然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但是因为龙族与天同寿,所以长玉和陆惜的模样没有什么改变,依然年轻如往昔。

这一点,让镜子几乎崩溃,她总觉得有两个蚀芈出现在眼前,傻傻地分不清。

“那还不都是因为你,非要留着那个提亲的家伙。你明明知道,一一瞧不上他的。”长玉坐到陆惜身边,环抱着陆惜,佯嗔道。

“我呀,”陆惜调皮地说,“就是想吓吓蚀芈,那小子从小就喜欢欺负一一,我可得治治他,让他知道就算是妹妹,也没有永远留在他身边的道理。”

长玉轻柔地捏捏陆惜的鼻尖,“你做事还是那么任性,蚀芈和一一都长大了。就你,脾气性格一点不见长。”

“哪有!我被蚀芈那小子气得,都长了好几条鱼尾纹了。”陆惜努力地扒着自己的眼皮,要给长玉展示那跟本不存在的鱼尾纹。

长玉摇头笑笑,平日里素有“雷龙战神”的他,在面对陆惜时总会败下阵来。

轰隆隆——

长蛇般的闪电划破蓝黑色天际,巨大的雷声伴随着诡谲翻涌的乌云,在一个个破空的霹雳中爆炸。颓黄色的长野横接太空,弥漫着雷电的硝烟在烈火中,绽放出骇人的异彩。

轰隆隆——

惊天炸雷再响,震颤人心似天公怒吼,在一道道炽烈的红黄色闪电后,山谷被硬生生划出一道深长的口子。

轰隆隆——

镜子在山头,蜷着身体缩着脖子,望着电闪雷鸣的天空,心里有一股想掐死自己的冲动。

早上因为一点点小事跟阿云怄气,冲动之下忘了长玉的提醒,独自跑到山上来。现在好了,小命要玩完儿了,没有人会来救她了。以前还有蚀芈,现在那家伙也忘了自己,天天绕着别的女孩子打转。

唉,镜子想想就难过。

可是……过了那么久,怎么传说中最厉害的天谴神雷,还没劈到自己身上?难道她成仙了?

“雷劈不到你的,还不快站起来。”淡淡的语调。

对,早上就是这种淡淡的语调惹怒她的,可现在这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悦耳呢?

“阿云,”镜子扑到他怀里,“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呢。”

云照古神慢慢地推开镜子,“我确实不愿意理你。”

“阿云,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镜子合起手掌哀求道,“我就是看一一太可怜了,才和蚀芈一起,把那个提亲的人打昏的。我真的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看着已经被雷电吓得可怜巴巴的镜子,云照古神叹了口气,他别开目光,“镜子,你总是这么任性怎么行?要知道,不管是我还是蚀芈,都没办法永远护着你。我知道,你一直怪我性情冷漠,但是这世上很多事,都不是我作为神祗可以插手的。”

我若插手,世道必移,神道必散,天道必诛。

“哦,我明白了,阿云。”镜子郑重其事地回答。但显而易见的是,她还是如往时一样,没有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

轰隆隆——

“哈哈,雷劈不到我,电也闪不到我。”镜子得意地说。

云照古神笑笑,雷电自然是无法落到他这里的。

昔日,他的神力还未如此强大,炎帝因为担心天谴神雷会伤到他,生生把神雷的烈度降了两级。否则,即使是雷龙一族,也无法在召唤天谴神雷的御雷谷中生存。

伫立于高山云天之巅,俯仰万物于天雷地火之间,浩瀚乾坤尽收于眼底,橙光艳紫吐纳于宸夕,虽只是片顷半刻,却让镜子深切地体会到凌驾于天地之上的感觉。

这就是上亿年来作为古神的感觉吗?

好孤单哦。

云照古神敏锐地感觉到身旁两道怜悯的视线,炽热地黏在身上。心里一滞,还没来得及教训她,却被身边人冒然地从身侧抱住。

“阿云,遇到我和蚀芈,你有没有觉得很幸福呢?”

山中小亭。

白色的纱帐在风中飘拂,电闪雷鸣倏忽而下,轰隆隆——

黑衣男子看着身旁被雷电吓得脸色苍白的少女,“一一,不是说过今日是御雷谷的神雷召唤之日,不要乱跑的吗?你这样跑出来,陆惜和蚀芈都急坏了。”

“我……我……”一一低着头,两只手握着长玉的衣袖,“你为保护战士,在雷暴中负了伤,我想上山给你采摘草药,一时就给忘了。”

长玉望着远处迅疾的闪电,叹了口气,“算了,你没事就好。等神雷过去以后,我们再回去吧。”

轰隆隆——

“啊!”一一害怕得将整个身子埋在长玉怀里,伏在长玉胸前,两只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襟,“叔叔,我怕。”

长玉皱起俊眉,欲推开一一,但想了想,两只手放在身侧,终究没有动。“一一,坚强点,你也是雷龙的孩子。”

一一仰起雪白的小脸,婉转的娥眉轻蹙,动人的眼中水波闪闪,“叔叔,你不喜欢一一吗?”

长玉黛青色的眼睛盯着一一,双目中冷光闪过,“喜欢,我喜欢很多人,包括纯洁的一一,和最爱的陆惜。”

一一秀眉微蹙,“叔叔这是在拒绝一一吗?”

长玉沉下一口气,将一一推开,转身望向白纱帐外隐约可见的雷电风景。眸色微暗,他开口,“一一,我可以当做你是小孩子不懂事,但是以后不许你再说这种话了。”

“小孩子吗?我才不是呢。”一一从背后搂住长玉,感受着他腰腹的温度,“长玉,陆惜脾气那么坏,任性又冲动,你怎么可能喜欢她呢?我都听说了,当初你们的婚事是你爹一手操办的,根本就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所以现在……”

手臂被对方一把抓住,猛烈的气流在体内飞速流蹿,一一紧皱眉头,忍受着长玉给的警告和惩罚。

“一一,”长玉把一一甩到地上,“你若是再敢说一句对不起陆惜的话,信不信我让你从御雷谷里永远消失!”

掀开白色纱帐,长玉头也不回地走出小亭。“天谴神雷已过,你自己一个人回家吧。”

轰隆隆——

最后一道闪电划破白色纱帐,铁黄色的寒光打在一一脸上,她秀美的脸上蜿蜒出几许冷意,晶莹的眼眸映着粼粼的水色,和残忍的绝意。

☆、第五镜(三)

遥望着远处的山中小亭,镜子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双手捂着脸颊,惊讶得话都说不利索,“一一……和长玉……”

“我看到了,现在可以下山了吗?”云照古神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

镜子拉着云照古神的衣袖来回摇摆,“一一喜欢长玉哎,你都不震惊吗?”

“现在是震惊的时候吗?”云照古神眸色稍缓,“再过三日,便是雷龙一族一百七十三口被尽数全灭的日子。”

“这么快啊……”镜子低喃,良久后她才蓦地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问云照古神,“你不会是说这件事和一一有关系吧?”

透过层层云霭,云照古神俯视着山脚下,幸福闲适的御雷谷族人。“御雷谷是上古大神召唤天谴神雷的所在,若是没有谷内人暗中透露地形机关,即使是风照古神也无法轻易进入。更何况,他身后还带着天庭的人。”

“所以,你是说,一一也参与了屠龙这件事?”这么想着,镜子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云照古神瞥了镜子一眼,冷言道:“我可什么都没说。”语毕,转身回去了。

镜子忙不迭地跟在云照古神身后,气呼呼地小声抱怨,“好狡猾哦。”

晚饭。

镜子好不容易把云照古神拉到饭桌边,欣赏着云照古神零下一度的脸色,镜子乐滋滋地想:不愧是大神,甩个脸色还能美得那么无法无天。

“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拉过来?”云照古神坐在位子上,语气不善。

“虽然我知道你不用吃饭,但是,”镜子兴奋又神秘地说,“我今天第一次做菜,所以想让你尝尝。”

陆惜笑着在一旁帮腔,“是啊,镜子跟我学得很认真呢,你可得好好尝尝才是。”

蚀芈坐在凳子上,四下张望一番,“一一呢?她怎么不过来吃饭?”

“做饭的时候也不见她的影儿,好在镜子过来帮我了。”陆惜说道,“不会是在山上太长时间,被风吹出病来了吧?我去瞧瞧。”

“陆惜,你不用去了。”长玉突然说话,神情严肃,“一一在山上被雷吓到了,让她一个人在房里清醒清醒也好。”

陆惜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做事也懂分寸,见长玉认真起来,便也没再动作。

“不吃饭怎么行呢?”蚀芈站起身,“我去叫她。”

长玉看着蚀芈转身离去的背影,没有说话。

总之,到最后,一一也没有过来吃饭,整顿饭的气氛很是沉闷。

唯一让镜子觉得还不错的就是,云照古神很给面子地吃完了她做的枸杞白菜羹,不过这也是他吃的唯一一道菜。看着云照古神一勺一勺舀羹汤的样子,镜子默默地想,自己是不是欺负了乖乖的云照宝宝?

凤息山。

仰首,望了一眼天上错落飞鸣的金乌,风照古神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山洞。

抚着蜷曲波卷的赭色长发,纤长柔白的手指,轻滑过红色的绒缎敞袍。瞳眸微闪,手指翻覆间,一颗莹润皎洁的珠子,发着淡淡的柔光出现于掌心。

天雨鲛珠。

合上双眼,劲烈的光芒从风照古神额上的黄色宝石中闪出,震得天雨鲛珠不断地闪动。

此时,天空中数以万计的炽热炎星从四面八方涌向凤息山,在触近天雨鲛珠的时候倏地泯灭成烟,氤氲成汽,与蓝色的雷龙真灵混合成炽烈的焱气,而后慢慢融入天雨鲛珠中。

黄色宝石里的光芒熄灭,风照古神缓缓睁开橄榄绿色的瞳眸,绝色的面容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恭喜风照古神历经万难,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沉静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出现在风照古神身后。

风照古神微微侧过头,于洞壁上看到一个颀长的黑影。他缓缓收起天雨鲛珠,含笑道:“哪里,风照今日得到的一切,全靠公子鼎力相助。”

“哼,天地灵气骤缺,金乌暴走,天庭上那人却仍不知道东西已然落到了别人手里,真是愚蠢。”

风照古神轻笑,“还是蠢点好,他越愚蠢,你赢的机会才越大。”

“确然,我打败那人,的确比你想打败云照古神轻松多了。”

“呵呵,不急,不急。”

蚀芈梦魇。

一一红着眼睛,趴在床上轻泣,内心怨恨着长玉的薄情,却又非常希望他能来房里安慰自己。

“一一,是长玉伤了你的心吧,那人可真是个老古板,放着你那么温柔漂亮的姑娘不爱,却偏偏喜欢陆惜。”

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的话却句句戳中她的心事,一一猛地睁开眼睛,“是谁?”

一个红发红衣的绝美男子站在自己面前,一一大骇,刚想喊人,那男子已捂住她的嘴,力道不甚重,“别喊了,这只是梦境而已,我伤不了你,但是也没人可以来救你。”

直到一一放弃抵抗,男子才放开手,低沉地笑笑,“你不用介意我的身份,你只要知道,这是你的梦,我是被你呼唤而来,特地帮助你的。”

“帮助我的?”

“对,你怨恨长玉,所以我可以惩罚他来替你消气,你爱慕长玉,所以我可以让他别无选择地,只能和你在一起。”男子的声音似乎带着魔性,让一一的脑袋一时变得很重很重。

“你如何让他和我在一起?”一一问。

“让陆惜消失,长玉就是你的。”

“让陆惜消失,长玉就是我的……”一一重复着男子的语句,像在催眠自己似的喃喃自语。

男子带着五色戒指的手,轻轻抚上一一的脑额,烈焰般的红唇凑到一一双瞳之前,“照我说的做,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你要我做什么?”一一揉着眼睛问。

男子露出满意的笑容,朱唇轻启,看着一一懵懵懂懂的眼神,夸赞道:“真乖。”

响指一声,啪——

一一睁开眼,梦中的情景有些模糊,一一自嘲地摇摇头,为自己做的梦而感到羞愧和悲哀。然而手上的触感……

琥珀□□眼戒指。

这不是出现在自己梦里那个人的东西吗?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一合上双目,皱起的眉头几乎挤出了一个“川”字,凌乱的思绪在脑海里翻腾。

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了猫眼戒指。

镜子依着云照古神,两人静静地坐在木屋前的小溪流边,却可以看到一一房间里发生的事。

因为这里是蚀芈混乱的梦境。

“风照古神要利用一一破解御雷谷的机关,我们得去阻止……”镜子亟不可待地站起身,却被云照古神拉住衣袖,“不准去,坐下。”

“可是……”镜子皱着眉嘟着嘴,一脸的急迫。

“我让你坐下。”云照古神沉下脸,语气沉重地又说了一遍。

镜子看了一眼云照古神,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坐下。

他们的视线里,一一那抹鹅黄色身影的纤长身影又出现了,陪在她身边的还有蚀芈。

蚀芈靠着木柱,思考的时候一只手指支着下巴。眼神在一一身上瞄了一圈后,他道:“我不知道你说的御雷谷的红心地带是哪里,但是我小时候听爹提起过,御雷谷有一个很重要的地区。”

“是哪里?带我去看看好不好?”一一试探地问。

“可是,”蚀芈看着一一莫名展开的笑颜,“你去那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单纯地想看看。”一一撇开头别过眼,“蚀芈,我不是你妹妹吗?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为什么我不能知道呢?”

一一性子柔弱,难得倔强,蚀芈察觉出一一的不对劲。可他从来不曾怀疑过一一的居心,所以只是沉眉叮嘱了她几句,就带着她去了。

御雷谷的红心地段,是一个云落雨生,雪扬霜降的地方。

炎帝当年是在四照古神面前,设下御雷谷的结界的,所以他们不仅清楚那机关数术的厉害之处,同时也十分清楚机关本体的设置。

御雷山顶。

一一看着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山顶,吃惊地问:“这里就是御雷谷最重要的地方?”

蚀芈点点头,“水汽足则云落雨生,气候冷则雪扬霜降,御雷山山顶正是其所在。”

“哦,真是普通啊。”一一抱怨着,顺手采下几朵盛着苞蕾的铃兰花,“太无聊了,我们回去吧。”

很少见一一如此无理取闹,蚀芈笑笑,宽容着她的任性。

蚀芈走在前面,一一跟在他身后,回头望了眼地上被随意抛弃的铃兰花。

正东十四步八行七列生门,开。

西南三十二步六行九列休门,开。

正北六十一步十七行四列开门,开。

“正东十四步八行七列生门,开;西南三十二步六行九列休门,开;正北六十一步十七行四列开门,开。”云照古神一字一顿,解得清清楚楚。

“阿云你说什么?”镜子听不明白。

“她破开了御雷谷的机关。”云照古神凝视着御雷谷,双眸里有一席悲悯。

明知道会是这样,然而听到云照古神的话后,镜子还是忍不住想流泪的冲动。看着地上似乎触手可及的三朵苞蕾,镜子的鼻翼翕动,“是铃兰花。”

云照古神点头,“铃兰花起自坠落之云,生于雨打之地,形似雪飘扬飞,心若霜降冻骨。”

“我记得,”镜子说,“一一就是一朵铃兰花。”

云照古神没有说话。

视线触及到蚀芈,镜子对云照古神说:“我想去提醒蚀芈小心……”

“不准。”云照古神没有等镜子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

“哦,”镜子果然没再动身,然而片刻之后,早有预谋的她仰起脑袋,朝天大喊了一句:“蚀芈!小心一一啊!”

小心一一啊——

一一啊——

一——

二——

战士集结的练兵场内,报号声序列响起。

挥汗如雨,训练得正辛苦的蚀芈突然停下动作,耳畔回荡着那似有若无的几段余音。

脑海里,断裂的记忆之索“喀喀喀”地连接上,梦境与现实的分道正待接轨。

教鞭在脚边甩下,“哗”地一声。

“蚀芈,不许停!继续!”长玉的训斥声在耳边响起。

蚀芈蓦地被惊醒,抬眼望向长玉的瞳孔。

本该是清风霁空般的黛青色瞳眸,此时,却变得绯红赤烈,如月。

红月如血挂中天。

长玉半跪在地,慢慢睁开黛青色的眼睛,他擦去嘴角的血痕,看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御雷谷,以及身后仅余的十数名雷龙战士,一双握紧的铁拳不由得青筋突暴,满腔的恨意如山洪般喷薄而出。

“啊——”

黑色巨龙绕着御雷山盘旋而上,光华闪烁的黑甲银鳞在绯色红月之下,显得越发凄艳迷离。龙尾横摆,扫去山峰尖参天古木,扫开弥漫烟尘的滚滚黄沙。

一阵哀鸣的龙吟声惊起四方,混沌厚重的人语随后响起,“风照古神,你私自携带天庭之人,剿我雷龙一族,你们今日对我雷龙一族所犯的罪,我长玉发誓:即使此后不复人身,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风照古神站在半空中,橄榄色的眼瞳在黑夜里发出狡黠阴毒的光。他仰天一笑,“雷龙战神,你也不能怨我。谁让打开神器的其中一把钥匙,就是你御雷谷一百个雷龙真灵呢。”

“混蛋!我要杀了你们!”站在山顶上的蚀芈气恨不过,转眼化龙就要上前。

长玉狠狠地训斥,“蚀芈!不准上来!”

蚀芈没打算听他老子的,眼看着龙尾就要显现,却被他身旁的陆惜一把制止。“蚀芈,别胡闹,你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你腿上的伤势严重,连飞都飞不起来,你怎么打!”

蚀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腿,几乎半条裤子都被鲜血染湿了,虽然他极力不去想,但是疼痛依旧强烈。

“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狠狠地跺了一下自己的右脚,却被陆惜眼疾手快地一巴掌扇回去了。

“娘,你干什么打我?”蚀芈的脸上毫无血色。

“我是你娘,打一下还不行啦?”陆惜骂道。

蚀芈皱着眉,“不是,我是担心你的肩膀,那么大个血窟窿,还逞什么强。”

陆惜也知道自己满身血迹污秽的狼狈相,被儿子这么一说,反倒有点不好意思。

☆、第五镜(四)

木屋前的溪流缓缓流动,铃兰花在日光的照耀下开得正好。

看着御雷谷的惨况,看着以命相搏的最后的雷龙战士,看着蚀芈桀骜的神情下掩藏的恐慌,镜子的眼中泛起了泪花。“阿云,我们去帮帮他们吧,毕竟蚀芈……”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云照古神侧首看了镜子一眼,复又将目光投向前方,“这些都已经过去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镜子被云照古神的态度吓住了,她抹掉眼泪,委屈地咕哝,“我知道,可我就是不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

“那就闭上眼睛。”云照古神淡漠地说。

“呼。”镜子气不过云照古神的态度,可是又不敢反抗,只得呼了口气,怏怏地扭开头。

蝴蝶在花丛间翩翩飞舞,它从镜子眼前一闪而过,红色翅膀鲜艳——

巨大的红色羽翼在月色下张开,深褐色滚边蜿蜒伸曲,在底端结出两只轻盈的旋须。明亮的黄色曲线在翅膀中央凌乱地铺叠交织,橄榄绿色的目珠镶嵌在翼缘上,散发着朦胧而清冽的美。

血红色的蝶翼。

原来这就是风照古神的兽化。

长啸震天,翻滚着乌云与尘沙,黑龙长达百尺的身躯疾速前进,与空气摩擦出的超高温,爆裂出了一团一团的炽热火焰,在龙尾有力的回波下,迅速朝风照古神弹去。

风照古神收起惯常的蔑笑,表情严肃,巨大的蝶翼从两侧快速合拢,夹紧身体。在张开的一瞬间,风照古神抬眼即看见泛着黄色炎光的龙目,他舞动着翅膀迅速往后撤去,戴满彩色戒指的手指趁势擒住龙角,合眼准备启动口诀,却被黑龙一把甩下。若不是有神力结界护体,风照古神早已被摔下地去。

然而龙身一个回首,逆着强劲的山风,鳞片全张,宛如一根根锋利坚韧的银针,在风照古神展翼横飞之时,尽数朝他射去,破空之声震耳欲聋。

风照古神咬破手指,手剑快速向下斩去,借着冽冽夜风,引出一道如焱火如猛石的闪电。银针在闪电的挥斥下泯灭成烟雾,在空中蒸发。

得意的笑颜尚未完全展开,风照古神却蓦地睁大眼睛,血丝突出,疼痛感遍及全身,他反手查看右侧蝶翼。果然,六七根乌鳞重重地□□了他的翅膀里。

低咒一声,他吸气,把乌鳞尽数拔除。抬眼,望着远处的黑龙,他沉笑道:“不愧是雷龙战神,果然有那么两下子。”说完,他收回了蝶翼。

然而乌血依然不断地往下流,却看不出到底是从哪里流出的。

黑龙飞腾,落到御雷山顶时迅即化为人形。

陆惜和蚀芈两人担心地检查他的身体,而他身后仅剩下的十数个战士,也紧张地跑上前来。

“噗——”长玉捂住胸口,吐出了一口鲜血。

“长玉!”

“爹!”

“主公!”

一时,众人眼中的担忧显露无疑。

“我没事。”长玉不想让他们太过担心,说道。

事实上,刚才他已被风照古神召唤出的神引之电击中。幸好击中他的只是微余的电力,否则他早已成为一条僵虫。

“啊!”

“啊!”

而此时,山顶上想起了雷龙战士的惨叫声,长玉等人回头一看,却发现,最后剩下的四个仙人,不知何时已经飞上了山。

“你们……”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地倒下,陆惜悲愤已极,眼睛里几乎冒出了血。

“我们?”为首的那名男子相貌端正,却傲气斐然,“是啊,就是要你们记住我们,记住你们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上。我叫兰慕,可千万别忘了。”

“我是兰渚。”长相狡猾的男子边说着,边一刀砍下了雷龙战士的脑袋。

“呵呵,我呢,兰闫。”看起来稍微柔弱一点的男子笑着说道。

第四名女子则冷着脸,舔了一口沾血的手指,“兰冉。”

日光正暖。

镜子却觉得一股透彻的寒凉侵入骨髓。

“我叫兰冉,你叫什么名字啊?”

“好,那我就把你当成女孩了。”

“这段时间你就住我这儿吧。我也算有人陪了,好不好?”

……

她认识的兰冉明明是这样的,可是现在出现在她眼前,杀人不见血的女魔头又是谁呢?

镜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是你的朋友?”虽是疑问的口气,但云照古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阿云。”镜子前面的眼泪还没干,后面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叹了口气,云照古神说道:“你这么容易动情,如何才得以修成仙呢?”

镜子掉着眼泪,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句话,“他们杀人的都能修仙,我哭又怎么了?”

云照古神看着兰冉一行人,“从拿起屠刀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不再是仙道了。”

闻言,镜子停止哭泣,扬着下巴问:“那风照古神呢?他还是神吗?”

云照古神语气平和地说:“是,他永远都是神。只不过,是邪恶的神罢了。”

夜更深了。

风照古神朝那四人挑眉。

兰慕会意,和三人摆出秋刀阵。

霎时间,从阵中心飞出无数把淡紫色的叶湾刀,朝战斗力所剩无几的长玉一家飞射而去。

“本是十人的阵,如今却只剩下四人。不过就算是这样,也能把现在的你们捅成马蜂窝。”兰渚说道,同时施下了更为强大的仙术。

溪流缓缓的流水声,伴着镜子焦急地呼唤,“蚀芈!”

而蚀芈亦知,他们雷龙一族已然到了夕阳残照,穷途末路的境地。怀着必死的想法,蚀芈平静地闭上眼睛,放弃了任何抵抗。然而——

“娘!”睁开眼,蚀芈的喊声痛彻心扉。

陆惜挡在蚀芈身前,胸口已经插上数把叶湾刀,鲜血不断地向外涌出。她脸色苍白,几乎要晕厥到蚀芈身上,然而一股力量却支撑着她奋力上前,“长玉。”

蚀芈抬眼,被眼前的景象惊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爹……”

长玉站在陆惜身前,勉强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开启了护体结界。然而因为力量严重不足,结界只不过坚持了一小会儿,就破碎在叶湾刀强劲的攻击之下。

只一刹那,长玉的身体便□□了数十刃叶湾刀,鲜血瞬间染尽了黑甲战袍。

“住手!”一声娇喝忽然响起。

风照古神看了一眼来人,轻笑一声,示意兰慕四人退下。

直到最后一把叶湾刀飞落,长玉才放弃坚持,双膝一弯,虚弱地跪到了地上。

陆惜勉力托扶着长玉的身体,蚀芈也连忙奔上前来,红肿着眼睛。

而风照古神落至另一座山头,看看染血的自己,又看看浑身是血的长玉,呵呵笑道:“长玉,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我们如此轻易地就进了御雷谷?”

陆惜瞪着风照古神,气息微弱地说道:“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和炎帝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啊哈哈哈……”听了陆惜的话,风照古神大笑起来,“炎帝?你竟然以为是炎帝?哈哈哈,你可不知道那老头子有多严肃,怎么会轻易地就让我知道呢?不过我就比较爽快了,我可以让你知道,到底破坏机关,陷害你们雷龙一族的人是谁。”

风照古神拍拍手掌,看着黄衫女子,“一一,还不过来向你的陆惜阿姨解释解释。”

陆惜闻言,扭过头,看着一一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一一。”

一一低着头,没人能看清她此时的表情,她的声音凉薄,“我不想的。”

蚀芈猛地抬起一一的下巴,两指几乎捏碎一一的颔骨,双眼冒火地注视着一一,“你不想什么?”

一一望着蚀芈,眼含泪水,强忍着疼痛也不肯呼叫。

“说啊!”蚀芈大喊,撕裂的声带几乎让喉咙沙哑。

一一推开蚀芈,努力忍着不让泪水滑落,看着蚀芈,缓缓说道:“雷龙一族覆灭,我不想的;放任敌人进入御雷谷,我不想的;破坏机关,我不想的。”

夜风凌乱了他的鬓发,仇恨扰乱了他的思绪,蚀芈向一一靠近一步,“一一,为什么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居然还敢直视我的眼睛?”

因为声带受损,蚀芈的声音很轻,但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一一的心震颤得发抖。“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我不是……”

“啪!”响亮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夜里回响。

蚀芈放下手,看着捂脸哭泣的一一,咬牙切齿地说:“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虽然打了你一巴掌,但是我不是有意的。因为如果我有意的话,现在你已经死了。”

陆惜靠在长玉身上,虚弱地说:“蚀芈,不要这么对一一。”

“是那天吗?你在山顶上动得手脚?”蚀芈红着眼睛问。

一一抬眼看着蚀芈,虽然很害怕,但最后还是将头轻轻点下。

既没有骂她也没有再打她,蚀芈只是苦笑一声,转身跪到长玉和陆惜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爹,娘,儿子不孝,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

陆惜摸摸蚀芈的头,满目慈爱,“不,你永远都是爹和娘最骄傲的儿子。”

“可你们最骄傲的儿子,害得雷龙一族一夜倾灭。”蚀芈直起身,抬头看着长玉和陆惜。

长玉染血的手握住了蚀芈的肩膀,“儿子,爹和娘在御雷谷生活了一辈子,如今死在这里,也算交待。但是你要活下去,只要你活下去,雷龙一族就没有覆灭,你也依然是我们最骄傲的儿子。”

风照古神细细地擦去指尖的血痕,听到长玉的话,来了兴致,“活下去?长玉,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漫山遍野的火,这可是三昧真火,就算我不要你儿子的命,他也绝对没办法逃出去的。”

蚀芈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燃起的熊熊烈火,正吞噬着山谷里的一切,生的,死的。

兰慕等人分别站在四个山头,聚精会神地念着口诀。

霎时,火焰又比之前猛了三分,火光几乎映照了整片夜空。

兰慕飞到风照古神身边,汇报道:“古神大人,小仙数了一下,除去并非战士的雷龙魂魄,一共是九十八条雷龙真灵。”

而长玉却在另一个山头教育蚀芈,他语气坚定地说道:“蚀芈,不要害怕。相信爹,你不会死的。就算要死,也是等你变成了一个男子汉,为保护自己的家人朋友,为守护自己所坚持的正义而死。”

两双同样的黛青色瞳眸相互对望,似乎要把自己的信念与希望传达给对方。

陆惜微笑着,轻轻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临死前,能看到那两双眼睛中,透露出的信任与坚强,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长玉没有低头看怀里的人,只是抱着她的手臂倏地收紧。

平静地转头看向一一,长玉想了想,还是说道:“一一,虽然你不属于雷龙一族,还做出了这么大的错事,但我和陆惜依然愿意把你当做我们的孩子。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请好好活下去。”

一一抬眼看着长玉,一双眼睛已然哭得红肿。

她想不明白,她只是单纯地爱上一个人而已。为什么,为什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长玉虚弱地咳嗽了两声,低下头,温柔地看着怀里睡得安静的女子,微笑着,将脸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颈项。

再没抬起。

“爹!娘!”

蚀芈的世界,轰然崩塌。

☆、第五镜(五)

黑夜红月,黑谷红火,黑袍红血。

蚀芈颤巍巍地站起来,望着周围的一切,极度的晕眩感从身体的最深处传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往下坠,仿佛要坠到无底的炼狱中去。

然而一双手抓住了他。

蚀芈睁开眼,是一一正拽着他,没有让他的身体继续往下坠。

突然觉得奇怪,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力气!

对了,凭一一的力气,根本不可能拉得住他。

“一一。”看着一一的身体渐渐变得虚幻,笑容渐渐变得虚幻,连喘气声都变得虚幻。

脑子里飞速地掠过许多影像,清晰的,模糊的,欢乐的,失落的。

落日余晖。

在一片铃兰花丛里,他看到了端静清冽的云照古神,也看到了正哭得鼻子一抽一抽的镜子。

两个白色身影并肩站立,等着他。

“我回来了。”蚀芈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平静地说。

镜子飞奔过去抱住他,作势敲了敲他宽阔的肩背,“蚀芈,你终于清醒了。”

搂住镜子回应她,蚀芈笑笑。他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却看到一道柔和的黄色身影站在那个地方,看着他。

蚀芈松开镜子,看着她,“一一。”

一一对蚀芈温柔地笑着,小巧的嘴唇弯得很好看。她转头看向云照古神,问道:“我……可以走过去吗?”

云照古神点点头。

一一走到蚀芈面前,“哥,看到我透明的身体,或许你觉得奇怪吧。其实,我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她在最后又小声地补了一句。

“一一……”蚀芈看着被自己爱过又恨过的妹妹,很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一一却无所谓地笑笑,“风照古神……他怎么可能会放过我呢?不过,我犯了那么大的错,落得这种结果也是咎由自取,我谁也不怨。”

蚀芈忍住鼻腔中泛起的酸意,“很久了吗?”

一一咬着嘴唇,隐忍着情绪,“嗯,超久的。造了孽,投不了胎了,我就一直在地府里呆着,那里好可怕的。还有,哥,你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蚀芈摇摇头,露出难得的温柔表情,“算了,都过去了,既然爹和娘都愿意原谅你,我也不会再追究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这么伤感,镜子简直看不下去,她拍了一下蚀芈的肩膀,说道:“别这么难过嘛,其实还是有好消息的。”

“什么好消息?”蚀芈冷冷淡淡地问,显然对镜子所谓的好消息并没有兴趣。

“你以为是什么让你清醒的?”镜子欢快地跑到云照古神身边,“阿云为了救你,把一一的魂魄从地府提进了你的梦里,为你指引现实的方向。否则,你哪有这么容易就从梦魇里出来?而且,一一因为救你而积下功德,所以马上就可以投胎转世了。”

“真的吗?我可以投胎转世了吗?”一一激动地问。

镜子乐呵呵地“嗯”了一声。

蚀芈笑看着开心的一一,朝云照古神投去了感激的一眼。

云照古神颔首示意后,转头看向镜子,“我们回去吧,一一的时间不多了,让他们两人单独呆一会儿吧。”

镜子虽然不舍得离开,但是云照古神说得对,他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了。即使还有来世,即使一一还能转生,他们也不再是曾经的兄妹了。

“一一,再见了。”镜子朝一一挥挥手,和云照古神一同消失在蚀芈的梦境里。

只剩下蚀芈和一一的铃兰花海,顿时清冷了不少。

一一的样子没有那么开心,蚀芈知道为什么。

他摘下一朵铃兰花,递到一一眼前,“一一,不要担心,无论来世你是朵花是只猫还是个人,我都会找到你的。因为你身上,带着铃兰花和雷龙的印记,你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小妹妹。”

一一接过花朵,笑得很甜美。“谢谢哥。”

“谢什么?”

有道声音,和蚀芈的话同时响起。

蚀芈察觉到气氛的异常,警觉地护在一一身前。

“反正你也投不了胎了,谢什么?不如我帮你灭了他的魂魄,让你们两兄妹在无间道,做永远的兄妹可好?”风照古神身上还是那件刺眼的红衣,挂着刺眼的笑容站在他们眼前。

一一害怕地抓住蚀芈的手臂,朝着风照古神喊道:“你怎么会出现在哥哥的梦里?”

“呵呵,”风照古神抚手间,一拨铃兰花枯萎落地。“当初我如何进入你的梦境,现在我也一样可以进入蚀芈的梦境。这是我们古神的能力,云照古神不是也才刚出去吗?”

蚀芈怒视着风照古神,“我绝对不会再让你伤害一一。”

“哦?你父亲都没有办法从我手中保护好御雷谷,你怎么就有信心,可以从我手中保护好小姑娘呢?”风照古神回答得漫不经心,言语中流露出了一丝轻蔑之意。

红衣凛冽,黑袍翻飞,电光火石之间,出现一抹隐约的鹅黄。

云楼。

镜子守在蚀芈身边。等待蚀芈醒来的这段时间有点无聊,不过想想一一再有一时三刻就要去投胎了,他们的时间那么珍贵,便也没再抱怨什么。

然而云照古神突然出现在门口。

镜子看到他后很开心,“阿云,你也来啦?刚好陪……”

镜子顿住,一脸呆愣地看着眼前的空气。

风照古神一掌朝蚀芈劈下来,蚀芈只站在那里看着一一残破的魂魄,动也不动。他以为这次一定可以集齐,这最后一条雷龙真灵,却未料到眼前白芒一闪,浩气逼人,他不得不收起掌势,朝后倒退两步以自保。

“唉,云照古神,人家明明是看你回去了才来的,你怎么又不识好歹地出来了呢?”风照古神娇嗔道,然而阴毒的气息却流露于他话的字里行间。

云照古神站在蚀芈身前,看着风照古神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自祝融与共工两位古神争斗,致使天柱倒坍,天地倾倒后,黄帝就规定古神之间不许有私斗,风照古神以为如何?要破了规定吗?”

风照古神拂起宽大的衣袖,揉着眉心道:“自是不敢。只是,每次云照古神一来我就撤,外人看见,还真以为我怕了你了。”

云照古神闻言,低眉浅笑,双眸坦然地望着风照古神,反诘道:“哦?不怕吗?”

“你……”风照古神脸上再挂不住笑,他冷哼一声,“你莫得意,不就是比我多分到六分之一的心瓣吗?等我得到上古神器,到时候看你再能奈我何?”

说罢,红影一闪,消失了。

云照古神回身,一一的魂魄已经消失了大半。

蚀芈看着一一的笑脸,“我该保护她的,却反被她保护了。”

“魂魄泯灭,一一此后再不能复生了。”云照古神说道。

一一却笑了,“古神,对不起,辜负了你的一片好意。”

云照古神微微摇了摇头,似是叹息,似是悲悯。

“哥哥,”一一偏头望向蚀芈,眼神中充满了喜悦和宁静,“长玉说过,只要你活着,雷龙一族就不会真正的覆灭。这是他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因此,为你而死,我心甘情愿,就算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我也无怨无悔。所以,你不要难过,要开心。因为,一一也是开心着离去的。”

在屠龙那夜未流出的眼泪,此时此刻,蚀芈终于流出来了。“一一,不要走……”

“再见了,哥哥。”一一的身体化成点点晶莹,消失在铃兰花海。

所幸,生命中最后的片刻,她留给了御雷谷,这个她深爱过,也背叛过的土地。如今,她要为这片土地做最后一件事,即使明知道,一切都已无补于事。

正东十四步八行七列生门,合。

西南三十二步六行九列休门,合。

正北六十一步十七行四列开门,合。

铃兰花祭,神龛封愈。

翻涌的云海波澜诡谲,偶尔几处点着粉紫色的霞光,亮了几多云域。

云河里,忽然冒出一只小小的身影,扑腾着四肢朝岸边划过来。

云照古神垂眸看着游到近处的镜子,听她委屈地抱怨,“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蚀芈,不知道躲到云河哪里去了。”

“你先上来。”云照古神向镜子伸出一只手。

原本僵着一张冷冻脸的镜子,抓住云照古神的手时突然绽放了一个哆嗦着的大笑脸,“好暖和啊。”

镜子边爬上岸边不满地嘀咕:“云河的水实在是太冷了,就跟冰刀子似的。”

“谁让你进去的。”云照古神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一点都不同情镜子的遭遇。

谁知镜子却抓住他的手不放了,笑得满脸谄媚,“阿云,你好暖和的。”

云照古神见她一副阴险的表情,不由冷着俊脸提防道:“你想做什么?”

镜子低头看看全身挂满冰渣子的自己,又抬头看着一派温暖祥和的云照古神,蓦地伸出双臂,瞪着眼睛说道:“抱抱。”

一阵冷风吹过,飕飕——

云照古神看了镜子一眼,那一眼真是极其复杂的一眼,复杂到以镜子的智商来说,都不足以理解其中的意味。“你不是要找蚀芈吗?”

镜子正在回味这种被人□□裸鄙视的感受,所以只是很呆地“嗯”了一声。

云照古神曲起小指放到唇边,启鸣催蛰的嘹亮哨声倏忽响起。

云河水花飞溅,一刹那,黑色巨龙腾空而出,整齐的鳞片在霞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银芒,一时间闪花了镜子的眼。

落地化为人形。

原本呆愣的镜子,突然眼疾手快地给了蚀芈一拳,“你这个臭小子怎么回事啊?就算要一个人躲起来难过,也不要闷闷地一声不吭叫人担心好吗?都找你找半天了。”

这下换蚀芈愣住了,捂着胸口,他惊讶道:“啊?你进云河找我了?云河之水很冷很伤人的,就你这小身板儿,说不定连骨头都要冻坏。快找个暖和的地方热热身子。”

“哦。”镜子乖乖应了一声,转身抱住了云照古神,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自然得简直不像话。

云照古神本身的体温并不高,但因为清楚云河水寒,所以抓住镜子的手特意聚积了热量,没想到镜子会因此把他看成一座人体暖炉,这倒是他的失算。

眸光微暗,第一反应确实是想把她推开,可是一接触到她寒凉的不像话的体温,云照古神一时却没狠下心。

最开始时没能推开的人,再想推开,似乎也没那么容易了。

索性真就把自己做成了人体暖炉,聚集些许神力,热量于一瞬间传遍了全身。

不要觉得镜子厚颜无耻,因为所有动作,都是在她脑子被冻得麻木僵硬,没有思考能力时做出来的。

可是现在,身体暖和了,脑袋清醒了……

镜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马上就要被丢出去了,好委屈,好可怜,镜子要哭了……

然而一双温暖的手臂,轻柔地环住了自己的头发和肩背,耳边传来一个恬然的声音,字流缓缓滑进她的脑海里,心田里。

“有更加暖和一点了吗?”

没有被自己在乎的人所嫌弃,镜子觉得,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多年媳妇熬成婆,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嗯,但是屁股还是凉凉的。”镜子的脸埋在云照古神怀里,小声嘀咕道。

然而最后一个字刚落口,镜子就分明地感受到腰间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

“啊!你干嘛!”镜子抬起脑袋,撅着嘴问.

云照古神松开镜子,潋滟的眼眸望了她一眼,冰冰的,吓得镜子再不敢多言一句。

蚀芈在一旁默默看了两人好久,见两人分开,才心有不甘地抱怨道:“喂,云照你也太偏心了吧。我天天从云河里出来,也没见你怕我冻着抱过我一次,怎么镜子下一次水就得到这么高级的待遇啊?不行,我也要抱抱。”

说着,蚀芈张开双臂朝云照古神走了过去。

云照古神转身,抛下一句淡淡的话,“你若肯自废神功,把体质弄得跟镜子一般,别说暖和,就算是把你烤焦都没问题。”说罢,随即离去。

镜子很体贴地拍拍蚀芈的背,挑着眉眼,一副“兄弟我懂你”的模样。然而转身捂嘴偷笑,扬长而去。

☆、第五镜(六)

青草丘。

镜子自然是知道这里的。这是她初生的地方,也是师傅被埋葬的古坟所在。

风景如旧,一切都未曾改变。

连绵的山丘起伏不断,涓涓细流顺坡而下,于山麓地带汇出一汪碧波粼粼的绿水,在阳光的流连下细碎闪耀。环绕湖潭三面的是绵绵青草,随意将天地粹染出万般绿意,静谧非常而又生机无限。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她不再是一个人了。镜子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白衣翩然的男子。

云照古神。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今日是千年一次的太阳日。

太阳日至太阴日之间七日,是上古神祗破开混沌,创造世界的时间。

作为第二任古神,四照有义务在这七日祭拜初代古神。意即,这七日四照古神必须在青草丘,为逝去的先神守灵。

因为镜子最初的生命是无量古神赐予的,所以云照古神也把镜子一同带来祭拜女娲。

刚到这里的时候,镜子十分惊讶。她没想到自己初生的青草丘,竟然会是第一任神祗元神泯灭的地方。不过现在倒是能想通了,若不是有神灵在此庇佑,凭她的悟性,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就顿化人形呢?

“要在这里待上七天啊,”镜子用眼角余光瞄瞄云照古神,“阿云还记得这里吗?”

云照古神站在碧水边,环绕着四周的朗日青山,听到镜子问话,他的嘴角微微弯起,露出迷人的右梨涡。

这里是祭拜第一任古神的地方,他怎么会不记得?不过他清楚,镜子问的不是这件事。

“这里是你师傅被人埋尸的地方吧。”云照古神回答,“我知道,这里是你初到人间的地方。”

镜子很开心,“嘿嘿,阿云你原来还记得啊?”

可还没等她露出笑容,云照古神却马上说道:“轮回成人的记忆,我恢复真身时便不会再有,所以你师傅的印象,我没有。之所以能说出这个地方,是我推测出来的。”

“啊……哦。”听到云照古神的话,镜子略微失望。

看到镜子闷闷不乐的样子,云照古神脸上出现戏谑的微笑,“怎么,还把我当做你师傅啊?”

出乎意料,镜子立马斩钉截铁地摆摆手,眼神坚定地望着云照古神,“没有没有,阿云不是我的师傅,我不要阿云当我的师傅了。”

云照古神听后,竟有片刻的愣怔,看着镜子的眼眸虽然平静无波,内心里却似乎有一股暗潮奔涌,久久席卷难复。

镜子拔下河边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摆弄。“阿云,我还是有点担心蚀芈,虽然他为了不让我们担心,表面上一直嘻嘻哈哈的,可是我能感觉到他心里的痛苦,无助还有悲愤,我真的好担心他啊。”

等了好久都没听到回复,镜子转身,却看到云照古神背对着她站在河边,背影沉寂抑郁。

“诶?阿云你怎么了?”镜子拿着狗尾巴草,在云照古神面前晃晃。

眼前的镜子还是一副不问世事的天真模样,云照古神垂眸,只淡淡道:“月照到了。”

月照?月照古神?

镜子没看到记忆中的小小身影,却看到晴朗天空下,飘来的一颗又一颗美妙可爱的透明泡泡。

“哇,好好玩啊。”镜子开心地笑着,用手中的狗尾巴草东戳戳,西戳戳。

一个折射着太阳七彩光辉的泡泡飘到镜子眼前。

泡泡里面,穿着过长灰色道服的小道士,摇晃着毛绒绒的松鼠尾巴,抱着手里的云球,正对着镜子微笑。

“月照古神。”镜子戳破七彩泡泡,月照古神一下子就掉进了她的怀里。

镜子抱紧重重的月照古神,有点吃力,不过见到她还是很高兴,“古神也是来祭拜上一任神祗的吧。”

月照古神点点头,“嗯嗯啊啊”了几声,镜子也听不真切。

突然嘻嘻一笑,月照古神晃着大尾巴跳进了云照古神怀里,揉着脑袋直往他怀抱深处拱,弄的云照古神好生无奈。

“为了延续神脉,创世古神用自己的心脏造就了我们四个,但是因为分配均匀的难度很大,所以我们四人每一个完成度都不同,拥有的能力也有大有小。月照是完成度最低的,力量也是最小的,所以就显出了这副孩童身形,连话也不会说。”云照古神温柔地抱着月照,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她。

“月照古神这样也很可爱啊。”虽然这样说,镜子对月照古神也不免有些心疼。

“哼,那些老头子就是偏心,给二哥什么都是最好的,就把我们落下了。”一个娇俏的声音,在他们不远处响起。

摘下柔软的天蓝色斗篷软帽,雪照古神娉婷的身姿出现在镜子眼前。

银流般的雪白华发垂落至腿侧,与彼时不同的是,雪照古神此时面色鲜妍绯红,面若桃花,灵动的眼睛闪着少女才有的光辉,一时间动人无比,连周遭的风景都要为之黯淡下去。

云照古神显然不太喜欢听这样的话,看着雪照古神的面色严肃,“雪照,先代灵前,休得胡言。”

雪照古神撅着嘴,语气依然不依不饶,“本来就是,要不大哥怎么会嫉恨你?他可毒着呢,二哥你要是一个不小心,就得被他弄死。”

“你这张嘴呀,活该被炎帝下了禁言咒。”云照古神不愿与她一般见识,索性撇开头去。

雪照古神倒也倔强,嘟着嘴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镜子偷偷嘲笑云照古神,贴着他的耳边说道:“嘿嘿,说不过你妹妹啦?”

谁知云照古神脸色从容,一点也没有恼怒的样子,只是云淡风轻地问镜子,“你知道为什么祭拜先代的地方,会有一汪碧池吗?”

咦?怎么答非所问?镜子跟不上云照古神的神节奏,呆呆地摇了摇头。

云照古神戏谑道:“这一汪碧池,自然是为了在半个时辰以后,盛下那一尾蓝色鲤鱼了。”

“臭二哥。”雪照古神纤长的手指在空中转了半圈,水中一块百斤的岩石倏地冲出水面,直朝云照古神的方向而去。

“阿云小心!”镜子紧张得大呼。

然而云照古神动也未动,闪也未闪,那块大岩石砸中他的身体,却笔直地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砰”地一声与另一块岩石撞击,碎裂在千米开外的地方。

白衣翩飞,在扬起一阵轻风后回落。

云照古神手掌抚上月照的紧闭的眼睑,确定她仍在安睡中,遂放下心来。

看到云照古神没事,镜子这边也放下心来。但是看到雪照古神不悦的脸色,镜子担心她会更加胡闹起来,便连忙上去打圆场。“雪照古神你看,这毕竟是神祗的灵归处,你这样做也未免太不尊重……”

“要你管!”雪照古神狠狠地推了镜子一把,转身就离开了。

镜子被推倒在地,有点委屈,不过她那点委屈,在看到云照古神脸色不霁地要上去找雪照麻烦的时候,就一股脑儿地全被吓走了。

怕赶不及,她也不管自己的模样狼狈不狼狈,忙扯住云照古神的大腿,一个劲儿地摇头,“没事没事,别把事情闹大了。”

别怪她怂,万一闹起来,那可是两个古神之间的战争,就算他们只是转个手指,那整片山海也得抖三抖呀。

云照古神虽然不满镜子就这样被欺负了去,但他也并未冲动到要动手。不过看镜子这样子,他就知道她误会自己了。

笑笑,爱她可怜又可笑,云照古神伸出一只手,把镜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星月夜。

除了晚风吹拂树叶婆娑的唦唦声,青草丘四周宁和而静谧。

在碧池边坐久了的镜子百无聊赖,一个人晃荡着进了小树林。

千年前的这里,是一片堆满了尸坟,长满了枯草的荒野,而今昔人已逝,沧海桑田,断冢残墓之地也化为了碧水悠悠的青草丘。时移世易,想来也甚是苍凉。

镜子向来不是悲观的人,只是此时只影孑然,重游故地,不免感怀。

幸好,老天待她不薄,在她失落之时,让她碰到一处冒着热气的泉水。镜子伸手试了试水温,舒服宜人,正是合适。

脱下衣服,只在胸腹下部分裹了件白色外衫,镜子就游鱼般钻进了温泉里。把身子沉在水底,独享着暗夜的宁静,久久未肯浮出水面。

直到泉水的温热,快要把她的脸蛋烧成红鸡蛋之后,镜子才从水中伸出了自己的脑袋。

“热死了。”镜子检查着自己的手臂和肩颈,发现都被热出了一圈圈红纹,她摇着脑袋,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明月当空,星光耀映,枝杈结错间密布着暗绿色的树叶,投下稀疏的斑驳月影,把四周的环境笼罩出一片朦胧和迷幻。

“唉。”镜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数声清冷的笑,把恍神的镜子唤回了现实世界。

“谁?”她警觉起来,但是因为那几声轻笑中没有敌意,所以镜子并没有害怕。

“镜子。”磁缓而又神秘性感的声音再次传来。

镜子踮着脚尖在原地绕了一圈,才发现说话的人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对面,单手支着脑袋,斜靠在岸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银色的瞳眸在暗夜中闪着一丝戏谑,银色的睫毛纤长卷翘,如蝶翼振翅般张开,浓密黑匀的眉毛上似乎点染了银色星光。银色的长发披散,右侧的贴着胸脯落入水中,左侧的则散开在铺满草叶花瓣的河岸上,落花泉水中,自有一番飒爽风流。就连嫩白的肌肤和透明的指甲上,都反射出淡淡的银辉,似月色喑哑,飘渺流连。

看到这样的人,镜子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只是,如果事到如今都不能理解风照古神为何如此嫉恨他,那就实在是太愚蠢了。

云照古神看着她,只是微笑,“为什么唉声叹气呢?”

镜子压抑住激奋的内心,往云照古神的方向蹿踱了两步,她偏着脑袋,样子有点傻傻的,问道:“阿云,你怎么这么不一样了呢?”

云照古神摆正身子,两手环抱胸前,道:“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的兽化形态是什么吗?其实,银色毛发就是我的兽化形态。”

“可是……你给我的感觉都变得怪怪的呢。”镜子的大眼睛,在月色的印染下水灵灵的泛着银华。

“身体兽化,气质脾性会变也是很正常的。你看风照古神张开蝶翼的时候,不是变得比以往暴戾多了吗?雪照的脾气那么不好,也是因为她的兽化部位鱼鳞,一直都嵌在她后背的缘故。”云照古神回答。

“那月照古神呢?”镜子反问,“月照可是很可爱的小孩子啊。”

云照古神浅笑,右侧嘴角出现浅浅的梨涡,“你觉得她可爱,那是因为她喜欢你。她要是不喜欢你,你现在已经被她咬死了。”

镜子“啊”地一声惊讶地张开嘴巴,“这么暴力……”

云照古神点点头,“她和雪照都是进化未完全的状态,兽化部位一直都在身体上,所以脾性会非常张狂,极端的时候甚至会变得暴戾。”

“哦。那么,”镜子呆呆地点头,认真地算着,“风照古神是蝴蝶,雪照古神是鲤鱼,月照古神是只可爱的小松鼠,阿云你呢?是什么动物?银毛狐狸?还是银皮大貂?”

云照古神从发间摘下一片卷入的花瓣,眉眼染着氤氲的笑意,凝望着镜子,却不回答。

镜子腹诽:动物化的阿云果然变得坏多了……哎呀能不能不要这么盯着她看,她真的会很不好意思哎!

“镜子。”

“嗯?”听到云照古神叫自己的名字,镜子立马抬头,却见一张倾世的天人之颜,忽然出现在咫尺之间。她顿时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云照古神笑笑,“没事,只是想告诉你,我要走了,你不用这么紧张了。”

镜子正在考虑自己是要闭上眼睛比较好,还是转身比较好,然而只这一瞬的工夫,她身前的人就消失不见了。

镜子蓦地一愣,回头,却见岸上一袂白衣翩然,银发流长,渐行渐远的背影在月色下如魅似幻,晶莹斐然。

镜子粲笑。

原来我爱的人,即使变了容颜,移了心性,也能让我一见倾心。

☆、第六镜(一)

一团灰气突然冲进了青草丘的小树林里。

宝蓝色的鲤鱼化为纤巧的女体,正待对着好时光感叹,却听云照古神说道:“天庭上的人来了,一共六个。”

雪照古神潇洒地甩动美丽的白发,“那正好,我回去了。我可不想让那些肉体凡胎看到我。”

“不准。”云照古神喝住她,“祭灵日内谁也不能离开。你若是不愿意见人,就变回鲤鱼藏到池子里去吧。”

雪照古神深深地叹了口气,满脸的不情愿,“唉,好不容易变成人现在又得变回去了。”

“扑通”一声,一尾闪着宝蓝色鳞光的大鲤鱼,绕着长着苔草的岩石转了两圈,朝远处游去。

云照古神蹲下身子,两手放在月照肩上,说:“月照,你也去吧。”

月照伸出白嫩的小手摸了摸云照古神的脸,乖巧地一笑,转身化成一只雪白的松鼠,朝树林里跳着跑去。

看到眼前的一幕,镜子咽了咽口水,看着云照古神,问道:“阿云,你也要变吗?”

云照古神眸色温柔,语气淡然,“镜子,看好了。我的法相是一只鸟,名唤时鸢。”

说毕,云照古神消失。

随之取代而来的,是一只全身闪烁着银色毛羽的鸟儿,只比镜子的拳头大一小点儿,却美丽异常,活泼动人。

那鸟儿在镜子头顶盘旋一圈后,便拍着翅膀飞向了天空。

镜子目送着云照古神化作的鸟儿远去,正愣神间,一只手搭到了她的肩膀上。镜子回神,看到眼前站着的人,惊喜地叫道:“玄蛋儿!”

多日不见,往生玄帝依然还是那么丰神俊朗,气质风流,只似乎比以往的他多了一份威严的气魄。镜子说不上好坏,但这份气势确实迫人。

“玄蛋儿,你怎么会来这里的?”镜子问。

往生玄帝还未答言,他身后就落下了四个人。可巧,这四个人镜子刚好都认识。

兰慕,兰渚,兰闫,兰冉。

镜子盯着兰冉。

今日的兰冉,不再是她那个穿着橙色仙衣,如阳光般温和亲切的好姐妹。虽也没了当日斩杀雷龙一族的戾气,却依然严肃冷漠,气质凛冽。

兰冉也同样看到了镜子,只是这一次,她低垂眼眸,什么话也没说,似乎清楚此时她们之间的尴尬境况。

“你们赶紧去追捕逃狱的八尾妖狐,不要让那畜生再从眼皮底下溜掉了。”往生玄帝背对着那四人,语气中不无威严。

“是。”兰慕抱拳应道,冷冷地瞥了一眼镜子后,带着其他三人朝树林深处奔去。

盛日当空,镜子却在那一眼下觉得全身冰冷,不寒而栗。

“他们四人身属天庭的暗部,平日被安插在普通仙使之中,与其他人并无区别。但是一到紧急时刻,他们便会被天庭安排外出,行使机密任务。所以你所认识的兰冉,她不只是季候督,她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隶属于暗灭部的剿杀使。”往生玄帝站在镜子身后,慢慢解释道。

“天庭,为什么要剿灭雷龙一族?”镜子问。

犹豫了一下,往生玄帝还是告诉了镜子。“因为天帝,想要取得太极,必须先取得一百条雷龙战士的魂魄。”说着,他摇了摇头,似乎对天帝的做法也颇感无奈。

镜子不解,“太极是什么?”

往生玄帝解释道:“你可知龙脉?龙脉乃镇鼎天下阴阳乾坤的上古神物。传说,只要得到它的力量,就等于获得上古神祗的力量,能够真正得统一六界,永享春秋。而太极,就是解开龙脉力量的唯一钥匙。”

镜子听后纳闷,“可是圣日天帝已经统了一六界,他为什么还想要这个东西?”

往生玄帝笑笑,用折扇轻敲镜子的头额,虽是笑她傻,却也真心喜爱她这份不知世事的单纯。“人心总是贪婪的,仅仅是统一六界怎么足够?他要的是永享春秋。你想,若是龙脉落到了别人的手里,到时候江山易主,他这个天帝还怎么做呢?”

“可是云照古神说过,修仙必得去除贪嗔痴恨嫉,既然圣日天帝已是仙中第一,又怎么会有贪婪之心呢?”镜子蹙着眉头,明亮的双眸中满是疑惑。

“云照古神说过的话,你倒是记得牢,我说过的话一个字都没见你放在心上。”往生玄帝低声嗔道,但还是耐心地回答了镜子的问题。“一心向善的,那是想修成仙的凡人,而今他成为六界第一的圣日天帝,哪还记得当初那个小人物许下的承诺呢?”

镜子听了往生玄帝的话,叹气,“就是这样啊,所以雪照古神才会那么看不起肉体凡胎。”

“雪照古神?你说的是那个八卦的老太婆?”往生玄帝“刷”地一下打开折扇,眉眼炯然。

镜子点头。

在碧池边坐下,欣赏着山光水色,镜子和往生玄帝聊了好久好久,从朝阳到夕阳,从彩霞到晚霞,从半月到皓月,似乎要把未说的话一次性都说完。

往生玄帝把镜子靠在他肩膀上的头,往里挪了挪,免得她做梦时不慎滑落。看见她甜睡的小脸,往生玄帝不禁露出笑容。

一只银色毛羽的小鸟飞落到池边。

那是一只他从未见过的美丽小鸟,他能感受到小鸟身上的灵气,还有那一双一直瞪着他的黑圆眼睛。

镜子仿佛有预感似的,适时地醒了。她揉揉眼睛,迷糊的眼一睁开,就看见时鸢态度不善地落在近处。

镜子顿时警觉起来:糟糕,兽化的阿云可是脾气很坏性格很别扭的家伙,要是惹到他可就完了。她刚才睡得那么香,他一定会责怪自己偷懒耽误修行的。

唉,所以说嘛,修仙可真麻烦,连觉都不能睡,想想真是不爽。

不过不爽归不爽,她还是不敢得罪阿云的。于是连忙拍怕屁股起身,跟往生玄帝说自己睡好了,想一个人到树林里走走,清醒清醒脑子。

此时正值兰慕过来汇报情况,有些话她在场不方便说,而且明白她也不愿意见到兰慕的心情,往生玄帝便同意让镜子一个人先去走走,他等一会儿再去找她。

镜子朝往生玄帝笑笑,走前还不忘回头望了时鸢一眼。不过时鸢连影儿都没了。镜子叹气:他怎么就走了呢?不知道有没有看到自己对他表达的忠心呢?

其实,大半夜的,一个人在阴森森的树林里乱走,真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更何况她还清楚这里曾经是荒坟野丘。偶尔一声鸟鸣虫咽,都能把她吓得够呛。

脚底一软,镜子觉得自己好像踩到了一块塌陷的地段。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兔陷进了草垛里。

镜子蹲下身,抱起小兔,才发现它的右前腿受了伤,找不到包扎用具,镜子就从自己身上撕下了一块云衫,小心翼翼地把兔子受伤的部位包扎好。

不过,这灰不溜秋的小家伙,好像不是兔子,而是只小个头的狐狸。镜子记得往生玄帝要抓的是八尾妖狐,可这只狐狸只有一条尾巴,而且长得也不起眼,应该不是他们要抓的妖狐吧。

然而那两只闪着诡异绿光的小眼睛是怎么回事?怎么还越看越晕了呢?不行,脑袋好重,要昏倒了。

好过份哦。

这是镜子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她明明救了她的说……

一只尾巴,两只尾巴,三只尾巴……

唉,这几乎成为我每天必做的功课了。可是一天颠来倒去数三遍,七条尾巴还是七条尾巴,一条都不肯多长。

翻过身子,躺在柔软的珊瑚毯上,我一只爪子抱着两只花生往嘴里送,另一只爪子摸摸自己白嫩嫩圆鼓鼓的小肚皮,觉得人生实在是太圆满了,不过要是能多条尾巴那就更好了。

哎哎……

有人拽住我的一条尾巴,毫不留情地把我从地上捞了起来。

不要啊!我不要离开我柔软的珊瑚毯!这可是我用了两千年时间,凭多长出来的一条尾巴换来的奖励品啊!

我伸出尖利的爪子,朝那人脸上狠狠一挠。

哎呀,没挠到。

虽然没挠到,但那人还是惩罚性地伸出一巴掌往我脸上掴了过来。

我立马紧紧捂住自己的脸。开玩笑,我这么毛茸茸的可爱脸蛋,怎么能随便让人打呢?这可不是一张普通的脸啊,这可是一张以后要长成一个大美女的脸啊。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我睁开眼睛,一双染着笑意的海蓝色眼眸正望着我,晶晶亮得如同最美丽的蓝宝石。

嗯,拥有这双美丽眼睛的人,就是我的主人。

话说在遥远的一万四千年前,他把命垂一线的我从鹰巢里捞了出来,就像刚才把我从珊瑚毯上捞起来一样。

所以说,我和他的关系那可是很铁的。当他还是一个名叫“玉蛋儿”的毛头小伙子时,我就认识他了。

怎么说呢?他还算是一个蛮努力,蛮有资质的人吧,那么快就修成仙了,算来也是他们三兄弟里修炼最快的一个了。

本来还担心他要是升仙了,那我怎么办呢?严格来说,从小被他养大的我,已经失去狐狸最基本的生存能力了。好在这小子还算有情有义,把我也捎上了天。

诶,这才像话嘛。

再怎么说我也是一只人见人爱,天赋异禀的灰毛狐狸啊。

虽然,纵使他给我用遍了灵芝仙草,打通了奇经八脉,我的修为还是进展极慢,尾巴还是长得极慢,但是!

那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你懂得,大器晚成嘛。

可是这杀千刀的家伙,却老是因此而嘲笑我,欺负我,侮辱我!

丫的不就是个小小的玉帝嘛,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哪天长出一百条尾巴,我就让他哭着求我给他瓜子吃。

哎!哎!那是我的瓜子!不准抢!

我扑棱着手要去抓他爪子里的瓜子,可惜这该死的狐狸手,太短了!为了吃到香喷喷的瓜子,我只好两手抱拳,求他把瓜子给我。

于是乎,我成功地把瓜子塞到了我的嘴里。可是我也看到了他眼里隐藏的,不!是□□裸的,对我的蔑视之情。

所以我也拿两只绿豆般的小眼回瞪他。

切,虽然卖萌可耻,但那是因为他太肤浅了,只看到我的萌,而没有发现深藏在我小眼睛里面的深深的,野心。

就这样,我们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几乎每天都要来一次这种比赛,当然一般都是我赢。

等等,我眼睛酸了,让我先眨眨。好了,这次不算,重新开始。

于是,我又从他眼里发现了对我□□裸的鄙视之意。

但是没关系,因为到最后赢的还是我呀,这就是成功之道呀。

所谓失节是小,丢脸是大啊。

你知道的,狐狸嘛,天生就是狡猾的,啊哈哈哈哈……

喂,你干嘛,别掐我鼻子,掐坏了以后就挺不起来了。

不行不行,一定要快点变成人形,否则我这一张美人胚子的脸,就注定要被掐成麦芽胚子了。

☆、第六镜(二)

七寰阁。

我真的是很讨厌这个名字。他说,我们的房子以我的尾数来命名,比较有特征。

特征个屁!

这分明就是羞辱,□□裸的羞辱!他不就是嘲讽我长不出尾巴吗?唉,实在是太不厚道了。

人不能以金钱的数量来衡量他的价值。同样,狐狸也不能以尾巴的数量来衡量它的价值呀。

肤浅,实在是太肤浅了。

望着这个两千年都没有换过的门匾,我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对,我就坐在这个,仰起脑袋就能看到门匾的窗台上。洁白的琉璃窗台上铺了我的御用珊瑚毯。在我那喜庆的大红色珊瑚毯反衬下,这满屋子金黄洁白的琉璃壁简直是弱爆了。

我扭过头,表示对这满眼的金镶玉表示厌恶。不过马上又把脑袋转了回来。

没办法,还是朝这边比较舒服。

而我那无知无聊无法无天的主人,正坐在我旁边看书,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每天盯着他把他骂个两三遍,也是我的例行功课之一。嘿嘿,反正他也听不懂我的狐语。

“淮湮啊,你怎么这么能装啊,在外面老是装帅,拈花惹草的,让一些涉世未深的小仙女,一个一个地扑到你怀里也就算了,在家里还装,你说天庭上日日都有好太阳,你不嗑嗑瓜子嚼嚼花生,反而去看这劳什子书,实在是太没品了,实在是太能作了。”

“呵,果然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个样子的。”淮湮玉帝啜了一口香茗,放下手中的书,转头看向我。

哎呀呀,了不得了。他居然还听得懂……欸?不对呀,难道聪明绝顶的本狐狸大仙儿,刚才说的是人话?

我一直以为要变成人形才能说人话的。

唉,本来还打算变成人以后,装作个乖巧伶俐温柔娴淑的美丽闺秀。这一下子,我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抱着满脸黑线的脑袋,我怨念道,本狐狸大仙儿还是失算了。

“没事,别沮丧,”淮湮看着我,满目仁慈,“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骂我了,我不会介意的。”

“呃?”抱着短路的脑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过我的笨拙没有让他无奈,他反而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对我解释道:“嗯,我听得懂狐语。”

什么?我听到了什么?

他会狐语?丫的他教我的文字我都还没学全呢,他居然会狐语?狐语可是我的保留项目啊,他这是侵权啊侵权。

比盗用知识产权更让我觉得悲催的是,我可是每天都要骂他三遍啊!他居然就这么安然而愉快地听着我对他的谩骂……

完了,他肯定是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我骂他的次数,然后等到哪一天时机成熟了,就想一次性报复回来,就像我计算他对我显露的鄙视眼神一样。

“两千四百零一。”他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一个数字。

果然,他果然是记仇的,我有一种捂嘴欲哭的冲动。不过,好像没那么少吧,连一个零头都不到的样子。

淮湮似乎是不忍直视我的愚蠢,笑着说道:“再有两千四百零一天,你就能化成人形了。”

啊啊啊啊啊啊……天啊我听到了什么?

我要变成人啦!哈哈哈哈……

在这短暂的激动兴奋过后,我陷入了长久的抑郁期。

每天都缩着四条短肢,趴在七寰阁的蓝色池子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默默伤怀。

你说我的眼睛又小,鼻子又怂,嘴巴又突出,耳朵又尖,毛皮还是灰不拉几的,这样变成人以后能好看吗?万一变不了美女,淮湮一定会狠狠地嘲笑我的,毕竟他可是个浅薄的人。

我长期的抑郁终于惹怒到了淮湮。他多次把我的珊瑚毯藏起来,不想让我在池边呆着。不过我每次都会默默地把珊瑚毯拖回来,然后摆好端正的姿势,继续安静地趴着,力求营造出一个美丽而忧伤的气氛。

这日,淮湮这小子终于良心发现,要过来安慰我了。于是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享受着他轻柔的抚摸。没想到这小子使坏,突然捏紧我的耳朵喝道:“你天天皱着脸,一副苦难的样子,到底是要怎样?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如果不每天吃十斤瓜子、十斤松子和十斤花生,以后就都甭想吃了!”

在他的威逼下,我只好开始了我的吃货之旅,每天小肚皮都涨得跟个球似的,感觉胃都要爆掉了。但是为了我的瓜子松子花生,我还是每天都硬逼着自己吃。

不过,其实我已经不想吃了……

就这样,我委屈地过着我的小日子,每天都要算一遍时间,不过数字实在是太难记了,我常常要忘,又不敢老问淮湮,怕他嫌我烦。久而久之,我就再也记不得我变成人的日子了。

估计还剩六百多天吧。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的,却就是睡不着。看着缝着金丝滚边的白纱帐在夜风中飘扬,我忽然记起来了,这是一个叫朦宛的织作仙女织的,我可讨厌她了,每次碰到淮湮她就缠着他不放。

淮湮那家伙更过分,每次看到我都红眉毛绿眼睛的,一见到美女两眼都放光。

切,那对没品的奸夫□□。

对,躺在我身边的,一个明明修成了仙,却还是天天要睡觉的家伙,就是那个奸夫。

不过他长得真的是很好看啊。特别是那对海蓝色的眸子,有时候想想,不如把那对眸子挖出来算了,这样别人也不会觉得他美,他也不会觉得别人美了。

我翻了个身,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淮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睁开眼,面前的女子嘟着粉嫩的嘴唇,轻皱着眉头,沉浸在酣睡中。

白皙的脸颊上透着桃花似的绯红,长长的睫毛凌乱卷翘着,却为她的睡颜平白添了几分甜美和天真。鼻子不算特别高,但是鼻端小巧精致,鼻翼若有似无地翕动着,嘴巴微张,呼出小小的气流。

长长的黑发滑过白玉般的脖颈,露出精致的锁骨,却巧妙地遮住了她浑圆的胸部。

不过照那个弧度来看,他笑笑,应该不算大。

猫眼似的肚脐,再往下,就看不到了。还好昨天半夜醒来帮她盖了一下被子。

不过那时候,她还是它,还只是只披着灰色毛皮的傲娇小狐狸。

“我漂亮吗?”她穿着浅粉色的长裙,轻声问正坐在窗边看书的他,样子有点害羞。

那身浅粉色的长裙,是他两千多天前就准备好的。白色的锦缎,长身宽松,其实这不是现在仙女中流行的款式,不过为了她能够穿得舒适,所以他特地要了这样的式样。反正他也没打算把她嫁出去,穿得好不好看也没什么紧要。

不过为了满足她的审美,袖口和腰腹的位置,他也替她仔细地收紧了。

袖口,腰腹,裙底都渐变出浅浅的粉彩,简约地点在一袭白衫上,不算华丽,却很适合她甜美单纯的气质。

那双他早上未曾见过的眼睛,却是其中最为华丽的。弧线流畅的眼角眉梢,细细地勾勒出缱绻旖旎的风情,潋滟的眸光仿佛水晶内敛的华彩,瞳孔美艳如流金绽橙的罂粟,淡淡观摩,可嗅出纯净的余香。

这只小狐狸精,若是养不好,倒要出大事了。

有了这点隐忧,淮湮心里不免些许烦躁,半是有意半是无心,他撇开头去,淡淡地说:“不漂亮。特别是眼睛,我看以后还是把眼睛蒙起来比较好。”

“去你的!”只影想也没想,脱手就把身边的一本书,朝淮湮身上砸了过去,瞪了他一眼后旋即跑开。

看着她跑远的背影,淮湮放下手中的书,内心叹息道:唉,得罪她了。

不过再见到只影时,淮湮却惊讶地发现她真的听他的话,用一束白纱把眼睛蒙了起来,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模样好不荒唐。

阳光灿烂的白日,一个女孩子蒙着眼睛走路跌撞的场面,其实是很让人发笑的,可是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走到她面前,把她脸上蒙的白纱轻轻地解下来。

没有办法,就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犯傻,看着她出糗。更何况是为了他。

好吧,抛去那些劳什子预感,大不了,以后她犯了错他扛着便罢了。

看到白纱下那双泪光闪闪的动人眼眸,淮湮从没有一刻像如今这般,感谢上苍让他成为玉帝过。

阳光依旧爽朗,只影坐在庭子里,嗑着瓜子抖着腿,享受着美好的午后。

一个身着黄衫,水袖宽长的妖娆女子,袅袅婷婷地走进了七寰阁。

只影看到她就来气,横着眉冷着眼,语气凉凉地说:“哟,这不是织作坊的朦宛仙女吗?今天怎么有空大驾光临到七寰阁来了?莫不是又思春了。”

最后一句话,其实是只影低着脑袋小声说出来的,按理来说朦宛是听不见的。

不过她的后脑勺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以后不准用这种态度待人,记住了吗?”淮湮站在只影身后,教训道。

朦宛是天庭上出了名的高傲美人,她喜欢淮湮玉帝的事,也几乎人尽皆知。借着在织作坊的便利,她多次来七寰阁探望淮湮玉帝,淮湮玉帝待她也是十分好,只是每次都会有一只丑陋的灰毛狐狸搅局,弄得她好生气闷。想教训它,可是淮湮玉帝却护它护得紧,她根本没法下手。

可她从不知,七寰阁里还有其他姑娘啊。

而在淮湮的逼迫下,只影心不甘情不愿地向朦宛介绍起自己。只见她表情僵硬,冷淡的语气中颇有几分不耐烦,“我叫只影,只影的只,只影的影。没错,我就是那只灰毛狐狸,就是你很讨厌的那只。”

听到只影的介绍,朦宛顿时气得脸都绿了。

然而淮湮看着一脸不爽的只影,却越看越觉得欢喜。当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无论怎么个模样都是最好的。

朦宛怎么会看不出淮湮玉帝对只影的偏爱,只得当是吃了哑巴亏,有火发不得。

然而只影却恰好看穿了朦宛的弱点,故意走到她面前去挑衅她。“朦宛仙子啊,以前我还是只狐狸的时候,就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可惜我们种族不同,无法交流。现在好了,我也变成狐狸精了,咱们终于有共同语言了。所以不管你想不想听,我就说了哦。你呀,真的很烦哪,不要老是来缠着淮湮了。我这也是为你好,反正大家心知肚明,他也不可能会喜欢你。”

“你——”朦宛被只影的话气得花枝乱颤,一只玉指指着只影恨不得能扎死她。

然而她当真什么都没做。

只影却“哎呦”一声倒在了地上。“疼!”她眨巴着眼睛看着淮湮,努力想挤出眼泪来。

淮湮淡淡地瞥了只影一眼,不紧不慢地问道:“哪儿疼啊?”

只影眼珠子转了一转,两只手立马捂住右腿,朝淮湮喊道:“腿疼。”

“不,不是我……”朦宛看着淮湮,慌张地向他解释,可平时欺负人的伶牙俐齿,此时却都发挥不出来。

淮湮也没有耐心等待朦宛组织语言,直接下了逐客令。“本尊不会怪罪仙子的,不过仙子还是请回吧,本尊现在有些不方便。”

淮湮玉帝对她的冷淡态度,让朦宛万分委屈。可她知道,现在的她处于不利位置,无论如何也斗不过只影。于是狠狠地剜了只影一眼后,便转身走了。

你个小狐狸精,不过是仗着刚修成人形,淮湮玉帝对你有新鲜感罢了。等这劲头一过,你就等着被抛弃吧。

☆、第六镜(三)

淮湮蹲下身,两指按住只影的小腿,轻轻一压,问道:“是这里吗?”

只影泪眼朦胧地摇摇头,一脸委屈的样子,“不是。”

“那这里呢?”淮湮手指往下移了一点。

“也不是。”只影摇头。

淮湮的手指又往下推了一下,“那这儿呢?”

“嗯,对,就是这儿疼,可能崴到脚了。”只影可怜巴巴地说。

小狐狸,你可真会装。

淮湮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只影,“确定是这里吗?”

只影点点头。

好吧,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

淮湮手下一用力,只听到筋肉微微撕裂的声音。

“啊……啊啊疼!”只影皱紧的眉头,此时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川字形。她气愤得用拳头敲打淮湮的肩膀,“你干什么呀!”

“我不真弄疼你,”淮湮海蓝色的眼眸里,盛着隐约的怒意和狡黠,“你怎么能装得像呢?”

明白自己的把戏被看穿了,只影却不肯认错,额头上被生生疼出了汗,却还嘴硬道:“我只不过是在替天行道,那家伙仗着自己资历深厚,不知道多少小仙儿被她欺负了去,我啊……啊!”

淮湮手上用了劲,又是一下子。

只影这下可气不过了,也顾不上腿上筋骨拉折的疼痛,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朝淮湮身上砸过去。“你这个混蛋!太过分了!你欺负人!”

淮湮拉住只影奋力摆动的双手,“你安静点,我只是帮你把筋骨接回去了而已。”

只影撅着嘴巴,水汪汪的眼睛瞄了淮湮两眼,为自己的误会而感到不好意思,可是泪满盈眶,已经憋不回去了呀。她只得一声不吭地流着有些丢人的眼泪,心里要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看着小狐狸流眼泪,淮湮要说不心疼,那绝对是假的。

毕竟,她可是他爬上几百米的悬崖,从猛鹰的窝巢里捞出来的小玩意儿。那时候,他脑袋上还扎着总角,而她连身上的脐带都没来得及被母亲咬断。

明明只是想教育她的谎言和不诚实,狡猾和不良善,却如今还得他来哄她。

哄就哄吧。

慢慢地把她拥入怀中,想用这种方式安慰她,却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不过她的泣声渐渐小了,倒是真的。

蟠桃盛宴。

蟠桃盛宴的白昼,那热闹繁华自不必说。而夜晚的宴席,在皎月流星的映衬下,更是璀璨夺目,光彩俱遍人间。

福润仙桃,交错觥筹,众位仙家在一片笙歌乐舞下玩性正酣,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对于长久生活在枯燥无聊的天庭众仙来说,盛大的蟠桃会宴是个不错的调剂。

大肚仙人捂着肚皮,靠在摆满仙肴御品的桌案边,醉眼朦胧地看着四周的人,笑容满面。

道仙的身边依然围着一群人,在听他讲胡编瞎凑的道经故事。

就连平日里最为严肃的六道法司使和承运仙官,也聚在人群之中,谈笑风生。

太上老君除了前往西天听佛论道外,几乎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了修丹炼药上面。他平时仗着资历道学深厚,而脾性倨傲,不近人情,常常推掉别位仙君的邀约,不过西王母的蟠桃盛宴他倒是次次不爽。

而青城四妙虽然感情极好,但是平日里因为事务繁忙也难得聚首。所以在蟠桃盛宴上,四人总是腻歪在一块儿,也不与其他人来往。

西王母惬意地坐在仙席上,在一群小仙女的簇拥下,愉快而得意地接受着各位仙家的谒见与祝贺。

圣日天帝与西王母坐于同席,他看着花枝招展的舞天姬在台上扭腰晃首的,恹恹得提不起兴趣。

而他身后的神使慢悠悠地摇着金黄色的大扇子,为他驱赶闷热与螟虫。

陌生的馨香之气扑鼻而来,柔软的身子从后贴近,一双白嫩的小手从脖颈后搂住他,欢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天帝哥哥,你还认得我吗?”

圣日天帝惊觉,回头看向身后的女子。

□□相间的长裙衬得少女体态婀娜,清新淡雅的气质中隐隐透着些妩媚。虽然有熟悉的感觉,但是圣日天帝却不觉得自己会认识这样大胆的姑娘。“你是……”

少女两手抱拳,朝着圣日天帝粲然一笑,清澈的眼神中透着一股熟稔的机灵劲儿。“禀天帝,小女子乃灰毛狐狸一只。所言花生瓜子杏仁茶,凉亭毛毡玉淮湮,说得正是在下。”

少女形容得如此巧妙,圣日天帝自然一听便懂。深睿的眼眸露出精光,他笑道:“没想到当初笨拙恶劣的挠人小狐狸,如今也出落得如此玲珑巧倩了。”语气中不无赞叹。

只影听到圣日天帝对他的赞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仅片刻,她就想起了自己来找圣日天帝的初衷。“天帝陛下,我想求你帮我个忙。”

“哈哈哈,你这小妖精,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向本尊提起要求来了。”圣日天帝调笑只影,语气却和蔼,“也罢,本尊还没来得及还你的成人礼,这个要求就当是给你成人礼了。”

“谢谢天帝。”只影抱拳道,虽然她抱拳的姿势既不够认真也不够端正,但却别有一番讨喜的风韵。“只影想请您赐给我这个台子,只要一小会儿就行了。”

“原来是这个。这算得了什么,与其看那些俗气的舞蹈,倒不如看你能搞出什么鬼花样。”圣日天帝对中央舞台的态度很随意,“只过,你要上这台子干什么?”

只影用指尖挠挠自己的耳垂,说话的样子有些害羞,“蟠桃盛宴太大,我找不到人了。”

圣日天帝点头,对只影的境况表示了解,他亲切地问道:“是淮湮又欺负你了吧?”

“没有,他现在不敢了。”只影回答得很干脆直接。

“不敢了?”圣日天帝对只影的回答有点质疑,“以前你有爪子的时候他都敢欺负你,现在你没有爪子了,他怎么反倒不敢了?”

“嘿,”只影笑的样子有点逗,答案也有点逗,“他嫌弃我变成人以后太会哭了,不敢再惹我了。”

“哦,那是害怕女孩子的眼泪了。”圣日天帝了然道。

对嘛,他总是对女孩子很温柔,所以才会有那么仙子扑上去的。不行,她一定要快点找到他才行。谁知道就这会儿工夫,又会有多少莺莺燕燕环绕在他身边呀。

于是,台上的舞天姬们被驱散开去。

只影胆子很大,这么大的舞台倒也不怵,只是一个人就这么尴尬地站在台上,难免显得有些笨。

所谓,无知者无畏,说得或许就是她吧。

只影就这么一个人,朴素地站在舞台上,连演奏用的笛子都是临时跟乐者借来的。看到周围渐渐聚多的探寻目光,只影也傻傻地一一回了过去。

其实她想说,你们都不要看我啊,我要找的又不是你,也不是你,更不是你,你这个牛鼻子老道……

收回目光,只影闭上眼聚了聚心神,抬起手臂,将笛子轻轻放在唇边,对了对唇音,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破音。

只影也不尴尬,就着刚才错乱的音符,接着吹奏下去。

平淡寡味的开头,听惯天庭仙乐的众仙,哪里会欣赏这样普通的曲子。然而音段越长,曲子越是清丽悠扬,飞舞的韵脚不算华丽,但其中的妙解,却是宗正古板的仙乐所远远不能及的。

一身淡青丝衣的梦令天君,借着两分酒意,和着五分曲韵,竟自在梦里编织出三四段故事来。时而展颜时而皱眉,嘴里还评述道:“妙哉,妙哉,就是整首曲子都吹反了。”

与此同时,在陶醉的众仙中,也响起了一个清扬的声音,语气虽嗔责,笑意却欣然,“快些下来吧,每一个音符的位置都颠倒了,还好意思在台上卖弄。”

听到那人的声音,只影放下笛子,看着他,巧笑倩兮。“若非如此丢人,你如何肯出来把我领回家?”说着跳将下来,走到那人身边,恍若无人地跟着他走了。

蟠桃盛宴上精彩纷呈,仙人们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其他的节目吸引过去了。

圣日天帝与周围的侍臣对话,眼光似无意瞥过,那一双隐于仙海的俪影。

带着只影走出人群,他听到耳边有意无意的话声。

酒中仙紫袖翩然,眸光转过淮湮玉帝,乐呵呵地说:“吹反了,才是这首曲子的意思。”

淮湮玉帝身体顿了一下,却只当做没听见,转身即消失在群仙共舞的盛宴上了。

是也,此曲名谓:凤求凰。

☆、第六镜(四)

夜色铺满暗云,藏匿的小星星或一颗一颗地闪烁,或成片成片地发出璀璨的霰彩,一笔妖娆,书出仙界烂漫无数。

只影明白他嫌她丢人的心情,不过,无论她怎么逗他他都不理睬,生这么长时间的气她可真没想过。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想道歉,就一直呆呆跟在他身后。

然而可能是太呆了吧,走到半途,竟再找不见淮湮玉帝的踪影。

她有点气馁,脾气不是很好,莫名地烦躁,一步踢掉一颗星子儿。讨厌,反正我没错,是他躲着不见我的,我才不道歉。

走了好久的路,深垂夜幕,仍是只有她一个人,怎么会不怕呢?虽然倔强,难免心虚。

不远处,有一人影暗闪。那人清正轮廓,颀长身姿,在展如银盘的月色映染下,一身清贵的蓝衣翩飞,如云的鬓发上一簪晶青玉绿,仙姿绰约,风度雅俊。

万般恰到好处,正是时候。

只影一看到他,数度坚持的倔强不再,马上跑到那人跟前道歉认错,她拉着他的袖角,“淮湮,我错了,你别再让我一个人了,怪怕的。”

本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原谅她的,没想到她的手却被狠狠甩了开去。

只影盯着自己被甩开的手,一时间竟蒙住了。

淮湮转身面对她,神色冷然得让她陌生,“小狐狸,我以前一直都容忍你,没想到你倒是越发任性猖狂了。今日更是胆大到在众仙面前丢我的脸。既然你如此不懂规矩,不能体谅于我,那么从今往后,不准你再以七寰阁的名义存在,更不许你再踏进七寰阁半步!”

听了这番话,只影心中没有震惊,有的只是一片茫然。她或许根本就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说实话,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老实的人,更非一只老实的狐狸。这一点,淮湮从来都是知道的。从前,不知道比这荒谬多少倍的事情她都做过。淮湮虽然总是嗔她,但却从没真的和她较真过。

可今天,他是怎么了?

“淮湮,你没事吧?”只影关切地问。

听只影如此问,淮湮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一转,道:“没什么,就是玉佩掉进去了,心情烦躁而已。”

“哦。”只影弯下腰查看了一下这个很小的洞口,但是因为光线不够而看不真切。“天太黑了,掉东西也正常,不过没想到淮湮这么小心的人也会掉东西,嘿嘿。没关系,我下去帮你捡上来。”

说着,只影想也不想就跳进了洞里。

想也不想,不是因为不害怕,而是因为坚信,如果自己真的遇到危险,一定会有人来救自己的。

然而亲眼看着只影跳进洞井里,淮湮脸上浮现出不屑的讽笑。“掉了个麻烦的东西而已,反正我也不想要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洞里很黑,只影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站在深深的洞井里,只影有一刹那的不知所措,然而她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冰蓝色的光点。只影心下一喜,循着那光点一步步摸索过去。

光点越来越大,起初只影以为那是因为自己走得近了。可是回过神来想想,自己走得如此慢,为什么光点会大得那么迅速?

原来,那蓝色的光点,是一只被囚禁于此的癸酉帝冰雕。

然而等到只影真正发现时,已经晚了,

别说她跟本就躲不过这只冰雕的疾速攻击,就算躲得过,她此时也已经浑身颤抖,动弹不得了。

雕鹰本就是狐狸的天敌,更何况只影对鹰有极深的心理阴影,千百年来,她从未忘记有生以来睁开的第一眼,那只可怕而凶恶的烈鹰。

或许也是因此,她才更加无法忘怀,那个将她从鹰窝里掏出来的小子。即使他当时,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可供消遣的娱乐。

癸酉帝冰雕之所以被囚禁于此,是因为它凶猛而残忍,毒噬生灵无数。因此,它又怎会对眼前这个只单影薄的人留情?锋利的五爪凌厉地破空划下,冰蓝色的机锋刹那间划破只影的脸颊。

只影觉得,自己一定是要死了。

然而“砰”地一声,伴随着冰雕凄厉的哀鸣,感觉到周围气流骤变,只影抬起头,却见淮湮玉帝就站在自己面前。

那一瞬间的战斗想必极其猛烈,淮湮玉帝额前的发丝凌乱,已经垂了下来。冰雕锋利的五爪划破了他的衣衫,肩膀上也血迹斑斑,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手臂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然而只影却觉得,此时狼狈的淮湮,比适才月色下清雅高贵的玉帝,更加令她怦然心动。

而看到只影泛红的眼眶,淮湮知道,她肯定又要哭鼻子了。“我没事,你别哭。”他安抚道。

只影流下两行清泪,面上却有点想笑的意思。“你少臭美了,谁担心你了。我只是生你的气,既然刚才那么狠心说不要我了,现在为什么又要来救我?”

“你在说什么啊?”淮湮英眉紧锁,语气不悦,“方才我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你连影儿都没了。我找不到你,料想你一定是笨手笨脚地摔这坑里来了,才下来找你的。”

“咦?”这下连只影也觉得奇怪了,“你是半途回来找我的?”

淮湮答道:“那是自然。你也看到了,这洞井里有只冰雕,因为往昔作恶甚多,而被六道法司使囚禁于此。我想你法力低微,倘若真的进来了必定凶多吉少,这才为了你冒险下来的。没想到好不容易救了你,换来的却是你一顿指责。”

只影睁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确认道:“果真?”

“你不信算了。”淮湮捂着自己流血的肩膀,一副不爽的模样。

“那……对不起啊,因为刚才你真的说不要我了,还说你的玉佩掉到洞井里了,我看你腰间真的没有平时挂着的玉佩,才下来帮你捡的。”只影自知理亏,连忙道歉。

淮湮听完只影的解释,凝眉没有说话。

只影看淮湮严肃的表情,觉得气氛很紧张,一时也不敢讲话,害怕阻断了他的思路。

谁知淮湮抬手,毫不留情地就给了她脑袋一下,疼得只影直流眼泪。

抱着脑袋,她怒问:“你做什么啊?”

“傻瓜,你还看不出来,有人假扮成我的样子想害你吗?”淮湮说话的语气有些重,带着一副浓浓的“怒其不争”的意味。

只影一听就疑惑了,抱着手臂托着下巴,“若真是你说的这样,那么会是谁呢?怪了,我从来不得罪人啊。”

淮湮郁闷:咬人不算得罪吗?

真的,被狐狸只影咬过的人,往大的说,天上的圣日往生佛祖王母,地下的有他老子爹;往小了说,风中的仙女土里的地公,瓜藤架子上的蚊虫和御珍仙君手里的那块软糕,确实是无一幸免。

然而似乎……

淮湮突然意识到,只影从来都没有咬过他,一次也没有。

温柔的触感。

伤口在淮湮的肩颈处,只要把衣衫往下拉一点点就能看到。只影正小心翼翼地用手绢替他擦拭伤口。

看她低着头缩着肩,一副少见的谨慎模样,淮湮心里一动,不知不觉就把心中想说的话问了出来。“只影,你好像从来都没咬过我吧。”

“是啊,”只影手上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他,“你手脚比我快,我咬不到你嘛。”

咬不到?

淮湮轻笑,一万四千年,五百万个日日夜夜,他不信凭她的聪明劲儿和死皮赖脸,竟会咬不到他。

正思索间,一阵奇异的酥麻感从肩颈处传来,电流般的触动瞬间麻痹了身体里的每一处脉络。毛绒绒的凌乱发丝,扎得他下巴滑痒,像是遭受到了电击一般,淮湮快速且用力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只影抬起头,她的嘴角残留着血迹,那是淮湮伤口处的血迹。“我的唾液对治疗创伤有一点功效,我们狐狸受伤时都是这么舔舐伤口的。所以我想帮你也试试。”见淮湮没有反应,只影以为那是默认的意思,复又低下头替他裹拭伤口。

然而淮湮的没有反应,只是某种意义上的愣怔,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种亲昵的举动,让他一时慌了心神。蟠桃盛宴上,酒中仙的话言犹在耳,其实他并非真的不懂,只是长久以来被天庭教条束缚,对此类事情早已经麻木到无感了。

然而此刻佳人在怀,更何况,这个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

他的什么呢?淮湮一时间困惑了。

他的悟性是极高的。从前修炼仙家道术时,方圆三百十数道场,他是唯一一个不需要长老授经解惑,便可自得书中真意的学生。可是如今,却遇到个难解的题。

从前是极希望小狐狸能修成人形的,可待她真的修成人形,他却隔三差五的逼她恢复狐体。对只影的官方解释,是为了她的身体着想,担心她法力低微,无法长时间承担维持人形的负荷。

简直是鬼扯。

他真正的想法,只是因为,他可以抱着小狐狸,让小狐狸坐在自己腿上,和小狐狸躺在一张床上安寝。

可对只影,却不行。

他无法真正的亲近只影。而他却想亲近她,很想很想。要多亲近呢?

就像这样,此时此刻。

捻起只影尖细的下巴,他吻住她的唇,狠狠地咬住,舌尖相抵,在她没来得及反抗的时候,一把搂住她纤细的腰身,不顾身上的伤口,强行靠近她娇柔的躯体。

淮湮想,等她推开自己的时候,他就放开。可是,明明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只影却始终没有推开他。仅仅是这短短的片刻,淮湮脑海心中已是五味杂陈,有如巨浪翻腾,在完全失控的前一刻,他放开了只影。

淮湮喘着气,神思恍惚,以往清明的大脑,此时几乎一片空白。良久良久,他才从炎火与寒冰的夹击中镇定下来。紧紧盯着眼前的人,淮湮开始说话,每一句话的尾辞,似乎都带着颤音。“只影,我们……不可以。”

只影安静地靠近他,仔细查看了一下他肩颈处的伤口,那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愈合了。抬起头,明明是微笑地看着他,淮湮却寻不出她眸里的笑意。“淮湮,你嫌弃我吗?我只是一只狐狸,而且还不是高贵美丽的红狐白狐电光狐,我只是一只普通又丑陋的灰毛狐狸。”

“嗯,是挺丑的。”淮湮轻笑,在看到只影暗沉的脸色后,接着说道,“不过怎么办,我就是嫌弃不起来。如果真能嫌弃你,我当初化仙时,也不会千辛万苦把你捎上来了,如今又哪里能生出这许多麻烦?”

“淮湮。”只影低眉浅笑。

“什么事?”淮湮问道。

只影微笑,双臂缓缓搂住淮湮,“刚才你是这么抱我的吗?”

“……嗯。”淮湮回抱住了只影的娇躯。

只影成双。

但愿从此复如是。

☆、第六镜(五)

樱树流霞,落云飞花。

天空泛着和煦的金黄色微光,浅浅地映照在樱树与铺满石子路的花海中。

像一幅柔美的水彩画,海蓝色的人影儿隐约地嵌在其中,带着朦胧的质感,高雅而素洁。

一袭白衣缀粉的女子,莲步轻移,远看如嫩柳拂风,近看眼角眉梢,俱是风情,为这流彩的干净画卷儿,徒添了一抹绮丽旖旎。

“淮湮。”走到他身边,只影轻唤道。

坐在岩石上的淮湮停下手中的活儿,转头看向身边站立的人,手掌轻轻地贴到只影的腹部,微嗔道:“都是有了身孕的人了,不在屋里好好躺着,出来做什么?”

只影嘟着粉唇,娇气地说:“我想看看你做的摇篮。”

淮湮望了一眼地上摊着的木材器具,眉间染上了些许羞意,“才做到一半,第一次做,做得不好,也不知道孩子会不会喜欢。”

“他敢不喜欢,老娘就打断他的腿。”只影说得任性霸气,然而手掌贴到淮湮的手上,望着挺大的肚子,敛目凝视中却尽是柔情万种。

确然,与少女时的只影相比,快要做母亲的只影,变得更富有成熟淡然的魅力。那身上满溢的幸福,点点滴滴,俱是凭证。

然而幸福就像一只疾驰而过的孔雀鸟,你无法抓住它,很多时候,都只能默默捡起它掉落在地的金尾羽,望着它逐渐消失的背影,哀沈叹息。

然而这也是一种幸运呀。因为很多时候,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那日,七寰阁被围兵阵,情势险急。曾经说好的生死与共,说好的不离不弃,说好的夫妻一命,事到临头,不过一纸空文。

淮湮竟当着她的面,把她刚刚分娩出的孩儿,毫不留情地摔死在地上。她看着他的小脸变得苍白,摸着他的小手变得冰冷,感受着他的呼吸心跳变得微弱至无。

而那,都只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那日,七尾灰狐异变,八尾妖狐横空出世。血洗凌霄殿,屠戮天兵将,搅翻天庭廊,只是为了替她可怜的孩儿讨一个公道。

那日,淮湮玉帝与天将却生联手将她缚住,押解入天牢。

她生生地吐了一口心头之血。

自此,六千七百年来,她魂失魄落,心煎意焚。自此,昼夜变更不尽,然而她朝喧尘埃,暮列冷霜。自此,被奸人告发的怨,被挚爱背叛的怨,被禁锢母体的怨,日光汤汤,明月皎皎,如魔肆虐,不死不休。

浓烈的胭脂粉,刺鼻的樱香味,摄人的花面眸。

第一眼,镜子看到的只影是这样的。

环首四望,仍是她昏迷的地方,只是暗夜变成了白昼。

“果然有意思。”只影站在镜子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镜子,目光中毫不掩饰对她的兴趣。

镜子从地上坐起来,也看着只影。两相对望,清澈的眼眸与潋滟的瞳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你在说我有意思?”

“对啊。”只影点头,除了狡黠与冷意之外,语气中还带着些许天真,那是从小被娇宠惯了的自然。“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只精灵,好像还带了一点点仙气。不过那都无所谓,因为逃狱,我损失了些力量,就想从你那儿补回来。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仙气没吸成,倒让你收取了我的记忆。”

只影蹲下身,和镜子的脸贴得很近,近到镜子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右眼角的重重花影。

那儿原本只是一颗浅红色的朱砂痣。

镜子站起身,“我不是故意的,是被迫的。我的本体是面镜子,可以反射出一些东西,这很正常。”

“喂,你常常干这事儿吗?”只影对镜子的兴趣似乎不止一点点。

镜子可不愿意听到别人这么评价她,她灰着脸,“哪有,这真的是第一次。若不是你强行进入我的意识,也不会被我的思想反噬。”

“哦,”看出镜子的不悦,只影倒也不甚在意,“不管怎么样,你有了我的记忆,也就等同于与我共历过去,算是认识我了吧。可我还一点都不知道你呢。”

镜子还在忖思着要不要说,却听只影已经开口。“你原本是块冥石,必是得了灵气方能变作精灵。你身上带着仙气,然而仙气很少,说明你正在修仙的路途上。而你若非是独自修仙,那么你必定有两位恩人,一位施你灵气助你化灵,另一位指引你修炼成仙,我猜得可准?”

只影分析得头头是道,且与事实□□不离十,镜子心里好生佩服,不过她确实说错了一件事。“其实,不是两位,是一位。”

“哦?一位?”只影对此表示惊讶,“那这人待你可真是极好的了。”

“嗯,”镜子应道,语气中充满了喜悦与感恩,“他是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了。”

却听只影鼻间发出冷冷的一声轻蔑,眉目中带着不屑。“极好又如何?那不过是他一时闲来无事,拿你作消遣而已,等到祸难临头,他又岂会再护着你?到头来,还不是被填到黄土里,去做他的铺路石。”

“我知道你是想起了自己的过去,虽然我也很同情你,很想安慰你,”镜子道,“但是他不是那样的人,天底下没有人可以伤害得了他,他不会抛弃我的。”

“幼稚。”这是只影对镜子的评价。

镜子明白自己无法劝解她,便也作罢,不再说话。

风林索索,昔梦婆娑。

两人坐在铺满树叶的草地上,一只狐狸,一块顽石,都不会嫌弃地脏。

还是镜子先开了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不会还是报仇吧?”

只影笑笑,笑得有些凄凉,“除了报仇,我还能如何呢?我的感情,我的人生没有了都没关系,可是我没有办法原谅他们对我的孩子所做的事。我是个母亲,替我的孩子讨回公道,是我的责任。”

“可是,杀死你孩子的是淮湮玉帝,你真的要对他下手吗?”镜子问。

只影眸光泛冷,“不管是他,还是天庭里的其他帮凶,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觉得……复仇是件不好的事。”镜子弱弱地说。

只影并没有立刻答言,只是等到许久之后,才回复她,“无法认同我的复仇,那是因为你并没有被逼到绝路。当你所爱的一切被人剥夺,那么你剩下的一切便只有复仇。”

金乌错乱飞鸣。

山河之水滚滚,淹没村庄和城郭,浩浩汤汤,转瞬之间吞没生灵无数。

凤息山。

在风照古神的操控下,山河之水从另一个无人空间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围绕着珠子渐渐升腾出了两条金影。

此时的天雨鲛珠已经不再剔透,变成了浑重的金色,浑身散发着灿烂的光芒,笼罩着庄严肃穆的气质。

一时金气氤氲,为了不被灼伤眼目,风照古神迅速合上双瞳。再睁眼时,天雨鲛珠已变得不同。

不,更正确的说法是,这已不是天雨鲛珠,而是他所要修炼的神器——太极。

太极半黑半白,两瓣皆呈偏长的泪痕状,线条柔和,形容简单却包容无限。

在太虚之上而不为高,在太初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此所谓太极是也。

而他费劲心机也要取得的三样东西,正是练就太极的必须法器。

天雨鲛珠,南海水林天雨鲛人之泪,亦称寒月奁,上古遗留之神力。

雷龙真灵,御雷谷百龙战士的魂魄,亦称莽日阜,上古遗留之神力。

长生陌蘸,七寰阁异兽心头的一滴血,亦称石水篆,上古遗留之神力。

取寒月奁为器,莽日阜为聚散日月之法门,石水篆为聚散山河之法门,历经七七四十九日修炼锻造,神器终于顺利完成。

风照古神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他几乎倾注了所有的神力去锻炼这款宝器。

如今宝器已有大成,然而他神力却已去大半,来不及得意与放松,风照古神知道他必须进行神力修复,而且刻不容缓。不知道为什么,自得知神器将成之后,他心里一直隐隐地有些不安。

盘腿合眼,打脉通息,风照古神设置了结界后,立刻进入了坐定状态。

一缈黑影,杀机无限。

往生玄帝和镜子走在幽林古道上。

一朵,两朵,镜子边走边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花枝,有的盛开正好,有的斑驳已残,不过镜子都将它们好生地收了起来。

往生玄帝走两步就回头等等镜子,笑容和煦地看着她,“难得见你这么有毅力,捡了那么多花。不过我可告诉你,这路还长着呢,要是你这么个捡法,捡到天黑也不算完。”

镜子起身朝他“嘿嘿”傻笑,又弯下腰继续捡。

“真是被你打败了。”往生玄帝踱到镜子身边,“你若是修仙也肯有这一半的毅力,何至于进展如此缓慢。”

镜子一听不乐意了,直起身,一本正经地对往生玄帝说道:“玄蛋儿,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不是我不努力,是我真的悟性不够,悟性你懂吗?”镜子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煞有介事的样子。

往生玄帝上下打量了镜子一番,眼神中流露出了赞同的意味,随后又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息,“你说云照古神这种级别的人物,怎么会收你这种笨蛋当徒弟呢?我看你投奔来做我的弟子如何,料想那云照古神还得感激我呢。”

镜子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神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我告诉你哦,你可千万别找阿云说这个,万一他真嫌弃我,要把我丢掉怎么办?”

“阿云?”往生玄帝疑惑,“你师傅就是这么教你尊师重道的?”

镜子两个眼珠子转了转,一副无辜的样子,“唉,人家根本就没收我当徒弟。”

“啧啧,”往生玄帝对此表示出了十二分的理解,“我就知道人家肯定嫌弃你笨。好了,你也别难过了,我……”

“不过这样也好,”镜子面露微笑,“我现在不要他做我的师傅了,现在他是我的阿云,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叫他阿云,多好。”

往生玄帝一双桃花眼眸潋滟,长睫低垂,看不清他的眼神。良久他才说道:“那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叫我玄蛋儿,这样不好吗?”

“那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奶名啊,如果你肯让我告诉其他人,我也不介意哦。”镜子笑嘻嘻地和往生玄帝打趣道。

“你敢。”往生玄帝用两个字,轻描淡写地将这个话题扫过去,也掩去了自己晦暗的心情。

☆、第六镜(六)

镜子低头看着自己手中一大把粉粉白白的花束,语气中少了一份戏谑,多了一份叹息。“他和你不一样。在我出现以前,你的人生无论是悲是欣,至少与人为伴,丰富精彩。而没有我和蚀芈存在的无数个岁月里,我能想像到他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做云雕,做云雕,然后还是做云雕。他一个人的日子过成这样,我问他寂寞吗,他居然还说自己不寂寞。玄蛋儿,你不觉得这样的他,好可怜的吗?”

“镜子,你头脑清楚一点好不好,他可是人皆仰望的上古神祗,有什么好可怜的?”往生玄帝皱着眉头,语气不悦。

镜子觉得,往生玄帝和她不是一个大脑回路的,解释不通。于是在他背后朝他吐舌头做鬼脸,却也没再反驳。

“妖狐哪里跑!”

忽然听到兰慕一声长喊呼啸而来,几乎震破了镜子的耳膜。

镜子抬头,一道胭脂粉色从身侧疾速穿过,被天庭的四个剿杀使追捕,却还意兴不减,竟在她耳畔问了声好,让镜子着实替她捏了把汗。

四道紫色身影紧随其后,依次从镜子身侧穿过。镜子看到了兰冉,兰冉也看到了她,但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

镜子低头,心情短暂的低落,手却被往生玄帝牵起,“走,我们也去看看。”说着,带着镜子一起追了上去。

他们追到了一个铺满青草洒满阳光的山丘,却见兰慕四人站立在地,没有再动作,而只影的身影已然不见。

镜子伸着脖子蹿到他们前面,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一席方正白绢铺地,上面摆满佳肴美酒。各着绿蓝青紫四色衣衫的年轻男子横卧斜坐,彼此倚靠地偎在绿茵之上。

“镜子,你好啊。”其中一人向她打招呼,嗯,是个友好又悦耳的声音。

镜子认识他们,他们就是仙庭上有名的青城四妙。

一珥御珍仙君一身蓝色丝衣,凤目多情,在啸龙吟凤长生簪的事件上帮过她。

二隐芷霖仙使身穿绿色锦衫,掌管天上金乌休憩运作,人很聪明,金乌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也能不让它波及到无辜世人。

三琼酒中仙杜康一身紫色丝袍,酿造的酒最是极品,尤其是“万古长”,盛名在外,连她这个不喝酒的都想尝尝。

四境梦令天君着淡青色丝衣,专司天下凡人俗梦,或绮丽或虚空,或温馨或恐瘆,不一而足。

镜子朝他们笑笑,“你们怎么在这里啊?”

酒中仙端起一杯酒,道:“日好天朗,我们四个特地来这里郊游。”

而兰慕却紧皱眉头,十分恼怒的样子,“禀报玄帝,我们四人对那妖狐紧追不舍,没想到到了这里却不见了踪影,定是被青城四妙藏了起来。”

“喂,你说什么呢?”梦令天君嘟着红润的小嘴,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朝往生玄帝抱怨道:“玄帝殿下,你可千万别听兰慕一面之词,冤枉我们四人啊。”

“是啊,”芷霖仙使接道,“剿杀使,口说无凭,你得拿出证据来。你看我们除了这一身衣衫,一袭白绢,身无他物,如何藏匿妖狐呢?”

“就是就是,”镜子也接茬道:“杀人使,你也得长点心啊,别又随随便便杀人了。”

兰渚气得就要破口大骂,却被兰慕拦住。

而往生玄帝的目光在青城四妙身上来回探寻了一番,又望了望镜子,心下自有一番定量。他转头对兰慕道:“你们四人先下去吧,接下来的事我会亲自办理的。”

兰慕眼见事情不妥,往生玄帝要支开他们,就准备拿出天帝亲赐的令牌说事,却被兰冉眼疾手快抢先一步说道:“兰慕大人,我们还是先撤吧,这里交给玄帝殿下就好了,别忘了我们还有其他要务在身。”

兰慕看到兰冉使的眼色,也知道要以大局为重,便只得作罢,携着其他三人离去。

兰冉的眼色,镜子也看得分明。她隐隐地有种感觉,兰冉似乎在帮他们。

“好了,人都走了,你们可以把那只狐狸交出来了吧。”往生玄帝拉着镜子,一起坐到了草坪上。

芷霖仙使看了眼酒中仙,酒中仙会意,把手中酒杯倾翻,酒水一滴不漏地洒了出来,随后只听“哎哟”一声,豆大点的灰毛滚到地上,瞬间恢复原样。

只影似乎在酒水中泡得厉害,一张脸被熏成了十足的绯红色,她掐着脖子呛了两声,一咕噜爬起来,指着酒中仙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没安好心的东西,想熏死我是不是啊?居然把我泡在酒里。”

酒中仙只敷衍地答道:“若非如此,你以为你能逃过他们的追捕吗?别忘了,兰渚可是有一直堪比灵犬的鼻子。你这满身的狐臊味,想……”

话还未说完,只影就冲动得准备上去和他拼了,还好有镜子和御珍仙君及时拉住了。

即使已经被镜子拽到了地上,只影还气呼呼地嘟囔着,“你们这些天庭里的人。没一个好东西。我要把你们都宰了,把告发我的那个狗东西给宰了,把那些逼死我孩子的天兵天将给宰了,把那些支持腐朽天条的上仙给宰了,把淮湮玉帝也给宰了。”

“哈哈哈,前面那些人你都宰得,只是淮湮玉帝恐怕你是宰不了了。”酒中仙笑道。

只影眉眼不屑,冷嘲道:“怎么,你觉得我对他下不了手?”

“自然不是。姑娘的胆子,在六千七百年前血洗凌霄殿的时候,在下就已经见识过了。”芷霖仙使说道,“只是天庭上,早已没有淮湮玉帝这号人物了。”

“正是,”御珍仙君盯着只影的眼睛,“淮湮仍是,玉帝不再。”

“你什么意思?”只影心里,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淮湮玉帝已被天帝剥夺帝位,贬为司使,名号无痕。”梦令天君淡淡说道。

只影迷茫地看向镜子,镜子朝她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活该,他为了自保,害了我和孩子,不过是剥夺帝位,还便宜他了呢。”只影恶狠狠地骂道。

然而镜子分明看见,只影说话时闪烁的眼神,那是一种躲避的表现。

“你若说的是气话倒也罢了,若出自真心,那我可真替二哥不值了。”往生玄帝捻起酒杯,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望着只影的眼睛,慢悠悠地说道。

只影回望往生玄帝的眼睛,没有丝毫退让。“不值?他是你二哥你自然替他不值。可我的儿子呢?他都死了,又有谁替他不值?”

“你儿子的死,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好了,我二哥是为了救你才亲手弑子的。你以为他的心里会比你好受一点吗?我告诉你,他比你难过一百倍!你违反天条,弑仙无数,到头来也只不过被关进天牢而已,也并没有受什么罪不是吗?”往生玄帝言辞犀利而冷酷。

镜子理解往生玄帝护兄心切,不过这么说话也太不厚道了,毕竟小狐狸可被活活关了六千七百年啊。

往生玄帝看着只影傲慢的脸就是不爽,他甩开镜子拉劝他的手,加重了说话的语气。“你无知我可以原谅你,但我绝不允许你,因为你的无知而伤害我的二哥!我告诉你,你被关在天牢的这段时间,他吃的苦比你更甚!每七日要挨天雷星锤,受烈火之刑,遭冻海熬骨,每二十一日要服蚀心白蚕,每四十二日要忍受一次被夺去仙法和记忆的天彘之苦。”

往生玄帝说到激动处,两只手几乎就要掐上只影的脖子,“你也是在天庭里长大的,你不会不知道这些罪有多磨人。而这些罪,本来都该由你来受!”

只影苍白了脸,颤抖的手捂着嘴,瞪大的眼中充满了惊悸与不敢置信。确然,她非常清楚这些刑罚的可怖之处,这是专门用来处罚,违反七则天条的仙人的。

镜子也被往生玄帝的话吓住了。怪不得,她第一次见到无痕司使的时候,他的瘦削与憔悴是那么的病态,他的忧伤与抑郁是那么的强烈而反常。

“你以为只有这些吗?”往生玄帝没有放过只影,一步步逼近她,气势迫人,“为了护你,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此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是在愧疚与忏悔中度过的;失去帝位与名誉,他受尽了那些势利仙人的排挤;他自己伤痛如此,却还日日去看望你,知你畏寒惧热,他便用他残伤的精元守护你,几无懈怠。他从不敢让你看到他。而你,居然还在那里怨恨他责怪他,可他的寂寞,他的哀伤,你又何曾在乎过?”

“玄蛋儿,你别说了,只影已经很不好受了。”镜子拉住往生玄帝的身子,不想让他继续刺激只影。

往生玄帝没有领镜子的情,他回头,严厉地看着镜子,说道:“镜子,你公平点好不好?如果她这种程度就叫作不好受,那我二哥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吗?”

只影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下来,无声的泪流变成了轻声的啜泣。在镜子安慰的怀抱中,终于变成了孩子似的嚎啕。

她抓着镜子的手臂,五根长长的指甲几乎陷入镜子的肉里,镜子忍着疼,没有叫出声。

往生玄帝却一把从只影身边夺回镜子,指责道:“你弄疼她了。”

说着,他扒开镜子的衣袖,看到镜子微红破皮的五个爪印,凝眉低喝:“你傻吗?别人弄疼你,连叫一声都不会吗?”

镜子觉得,往生玄帝对自己的凶是一种迁怒,她感到很委屈。当然,她也明白他是在关心她。

而只影的依偎突然被抽了空,她眼神茫然地望着往生玄帝和镜子,接着视线在青城四妙身上逡巡了一圈。看着他们的眼光,她忽然不知所措。

☆、第六镜(七)

酒中仙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只影身边,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只影,玉帝殿下待你是极好的。以后你们若是还能见面,请不要再责怪他了。你知道吗,你的原谅,是他唯一的救赎。”

听完酒中仙的话,只影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其实很恨他,恨到想让他永生痛苦。可是现在,只要一想到嗜睡的他,夜里辗转难眠的样子,她胸口就痛得厉害。

她甚至觉得,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这些人都只是编了个故事来骗她。可她知道这是真的,该死的她就是知道。

在天牢的无数个夜晚,透过密匝的窗栏,她能感觉到,那道清冷而温暖的光芒,并非来自皎月。

“我想见他。”只影抬起头,看着酒中仙,说话带着浓重的哭腔,鼻音很重。

“哼,”往生玄帝冷哼一声,“你想见他,可他不愿意见你。”

御珍仙君垂眸,看着白玉杯里浅红色的酒水,淡淡地说:“他确实不愿意见你。他如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的淮湮玉帝了,除了一个司使的名号,他几乎等同废仙。你以为他会愿意让你看到,他那么憔悴狼狈的模样吗?你又如何忍心让他看见,你的眸中映出他潦倒的样子呢?”

只影摇摇头,扯住酒中仙的衣袖,哀求道:“我只求见他一面。我不会让他发现的,好不好?我一定不会让他发现我的,求你们了。”

往生玄帝连同青城四妙,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镜子看只影哭得厉害,心有不忍,抱着只不过是看一眼而已的想法,便替只影向往生玄帝求了情。

听了镜子的求情,往生玄帝不答反问,“你是要负责把我二哥从天庭上带下来,还是打算把这个逃犯带回天庭?如果你有同时保住他们两个的信心,那你就去做吧,我不管你了。”

这确实是一个艰难而重大的问题,镜子一时没考虑到,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摸脑袋。

只影却仿佛看到了希望,她擦干脸上的泪渍,跑到往生玄帝面前,道:“你们把我带上天庭去吧,只要能见他一面,我什么都不怕。”

“你不怕自己死,我还怕你死呢。”往生玄帝不耐烦地说,“你动点脑子好不好,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出了事,你以为我和我二哥还有得做兄弟吗?”

只影默默地低下头,这场不愉快的对话,在她无声的沉默中结束了。

而只影依然在思念与悲伤中,与剿杀使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其实为了见到淮湮,她有好几次都打算主动现身,让兰慕把她带回天庭,还好每次都被青城四妙及时阻止,连往生玄帝都救了她了一次。

而这场面,总是让镜子看得心惊肉跳,每次只影被救回来后,镜子都会骂她是傻瓜。

然而青山邈邈,绿水悠悠,在大家的陪伴下,镜子也觉得这段日子其实十分美妙。除了有时候会想念蚀芈,有时候会在林里水间找找古神的踪影。

月挂中空,青草丘流连着如银的月光。

镜子奔过去,兴奋地从后抱住那人,声音里透着喜悦,“阿云,你终于来找我了。”

银发在月光下飘扬,那人转身,偏深颜色的银眸凝视着镜子,“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镜子指着不远处一尾松鼠,得意地说:“我找到月照了,是她带我来的。”

云照古神看看那只松鼠,浅笑,“那不是月照,只是一只普通的松鼠而已。”

“诶?是吗?”镜子仔细地望了望那只松鼠,随后傻笑着说:“好像确实认错了,我把松鼠毛看成白色了。”

“是月光的缘故。”云照古神说。

镜子捋起云照古神的一缕长发,“怎么又变成银色的了?”

“这里是古神的墓丘,神气集聚之地,我不太容易控制自己的身体,时鸢形态常常会冒出来。”云照古神看着镜子在月色下发亮的眼睛,问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不喜欢?”

“没有。的确有点奇怪,有点不像阿云。”镜子嘴角微扬,左侧梨涡凹陷出了一个浅浅的圈儿,“要是平时的阿云,我都不敢碰他头发。不过时鸢的阿云就很大方,就可以随便碰了。”

云照古神从镜子手中抽回长发,转头,淡淡地说:“他不是对你不大方,只是对自己太小气了。”

“什么意思?”镜子蹦到云照古神面前,摇头晃脑得的样子也很神似野兔子,“我没听懂。”

“不要耽误了修行。”云照古神没有回答镜子的问题,只是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好的。”镜子习惯性地应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地问:“阿云怎么会说这句话?是不是因为我和玄蛋儿他们玩得太欢?”

云照古神撇过头,眼睛避开镜子,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用担心啦,不急的,我又不是凡人,晚成仙几年又不会夭寿。”镜子无所谓地说,“倒是阿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云照古神说。

“你知道龙脉吗?”

“龙脉?”云照古神没明白镜子在说什么。

镜子见云照古神没理解,就乱七八糟地解释起来。“就是用来镇鼎天下的,听玄蛋儿的语气,好像很重要。”

“哦,原来他们是这么称呼那东西的。嗯,不错,是我摔碎的。怎么,你提起这个,是要替天下生灵向我讨回公道吗?”云照古神说得淡然,一派云淡风轻的神色。

“你摔坏的?阿云你摔坏了龙脉!”镜子惊讶得看着云照古神,连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云照古神提了一下镜子的下颔,“把嘴巴合上,张那么大是准备吞了我吗?”

镜子挠挠自己的脑门儿,他抓着云照古神的衣袖,一脸急切的样子,“阿云你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摔碎啊?这根本不像你啊,雪照古神做的还差不多。”镜子在最后小声咕哝了一句。

云照古神弹了一下镜子的额鬓,缓缓说道:“这其实并非是我的错,你可以怪祝融,火尧古神,是他把那玩意儿放到我手里的,我那时候在和风照古神扔石头,刚好就扔过去了,他脑袋可真硬,把龙脉都打碎了。”

镜子傻傻地望着面前银发银眸的云照古神,心想,如果是正常版的云照古神,一定说不出这种话来。时鸢版的云照古神,气度果然非同凡响啊。

“你们在找太极吧,是为了巩固春秋,还是想夺取霸权?”云照古神问道,不过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分晓。

镜子先把云照古神的神机妙算赞叹了一遍,随后抱怨道:“都是那个短黑胡子的圣日天帝,弄得大家都不开心。”

听了镜子的话,云照古神却不发一言,只望着山丘顶上浩大的月亮,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镜子,仙庭的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为妙。凭你的心智,这趟浑水进去了,未必就能出得来。”

镜子站在云照古神身侧,边在脑海里描画他精致细腻的眉眼,边笑嘻嘻地说:“可你还让我修仙呢,修了仙不就要趟仙庭的浑水了?”

“所以,”云照古神侧头注视着镜子,“你若是愿意剃了头进佛家,我也没意见。”

镜子怔怔地望着云照古神的眸子,一时之间分不清他话的真假,不过她还是斩钉截铁地回答:“古神大人,我可不愿意剃头当姑子。”

云照古神被镜子拧着眉头的严肃模样给逗乐了。

“其实除了当仙当佛,我还有一个选择的,”镜子不急不缓地说,“我可以一直在云海里,和蚀芈一起永远陪着你。”

云照古神笑言,“你们两个年纪都太小,应该到外面的世界多走走看看,不能被永远困在云海里,我不会这么做的。”

看着云照古神的笑,镜子却笑不出来了,她分明从云照古神的笑意里,听出了悲哀。

或许这就是两个云照古神的不同。时鸢比云照古神,更容易流露自己的情绪和真实。

“阿云,我能抱抱你吗?月亮照得我有点冷。”镜子缩着脖子耸着肩,睁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问。

“不行。”云照古神回答,其实对于时鸢来说,抱一下也未尝不可,可是云照古神不会愿意这么做的。

镜子瞪着那双黑亮亮的眼睛,凶巴巴地凝视了云照古神半晌,然后“扑通”一声,干脆利落地把自己丢进了云照古神的怀里。

“镜子,”云照古神感觉到镜子在他腰间的手,还有她贴近他身体的温度。“你不怕我了吗?”

镜子闻言,却更加用力地搂住了云照古神的身体,嘴巴埋在他的胸怀里,说出来的话模模糊糊的,不过云照古神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说,你明明可以躲开的,可你没有。

是,他没有。

而不远处的小林里,兰冉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握紧的拳头,和他嘴角泻出的,愤怒的冷笑。

一瞬夜凉。

☆、第七镜(一)

仙雾缭绕,秀丽清贵的楼阁檐角飞扬,深褐色的铜铃在微风吹拂下叮咚作响,恍如清泉在青苔湿岩的边角里流荡。

站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只影凝眉痴望着七寰阁,良久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我本以为,再见到这座楼宇之时,便是我与淮湮玉帝恩断情绝之时,没想到……”

镜子就站在只影的身边,看她神色恍惚,悠悠接道:“没想到,世间最难消磨情之一字,恨不舍,爱却离。你时隔六千七百年重又回到这里,物景仍故,人事已非,难免心伤感慨。”

“镜子,你说不是玉帝的淮湮,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句话,平平淡淡,却几乎消散了流年。

镜子扶着只影的肩膀,“不管是什么样子,总要看了才知道。我们还是先进去吧,瞒着大家偷偷上天已是冒险,千万别被抓了去,那事情可真的就麻烦了。”

其实,只影心里是有畏惧的。可她已经不是从前那只灰毛小狐狸了。她知道,如果她不勇敢,没有人会替她勇敢。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七寰阁很大,但镜子和只影飞行过去,到达也只是瞬间的事。

“呃…啊——”

刚到淮湮的寝殿门口,镜子和只影就听到了房间里面传来的惨叫声,那声音的主人想必十分痛苦。

随即传来的,是玉碗摔碎的声音。

“师傅你忍着点,一定要挺过去啊!师傅!师傅……”一个男童稚嫩的哀叫,听在镜子的耳里,显得格外凄惨悲切。

“一定是他,他一定在受刑,很痛苦,我进去看看,很痛苦的……”只影眼神茫然,表达也已经语无伦次了,她挣扎着就要闯进去。

镜子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只影你干什么!不是说好不让他发现的吗?你若是就这么不顾约定地闯了进去,对不起我不说,你又如何忍心,让淮湮玉帝看到你见到他最悲惨狼狈的样子啊!”

而隔着一扇窄窄的门,淮湮正忍受着蚀心白蚕在他神经里、血管里、肝脏里的残忍噬咬和啃食。

他只着一件白色单衣,披散着头发,额上流着冷汗,疼得在地上翻滚,惨叫声自开始起,就不曾停歇过。

脚蹬掉了一旁的椅子,他双手握着已被抓破了的绒毯。又一波疼痛□□来袭,他瞳孔皱缩,连着头皮的青筋凸出,在他太阳穴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曲纹。

“呃…啊……”连喊叫的力气都几乎殆尽。

如此剧烈难忍的疼痛……不是没想过丢掉这烂命一条,他只是不愿意,这个世界就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汗水迷糊了双眼,他疼得意识恍惚,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干净幼稚的狐族语——

一只尾巴,两只尾巴,三只尾巴……

小男童慌慌张张地推开门,一把撞进了只影的怀里。

只影急忙扶住他,蹲下身,神色焦急地问:“小仙儿,里面的人还好吗?”

男童显然还不习惯见外人,着实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大跳。然而他还是乖乖回答:“没事的,虽然白蚕蚀心之痛难忍,但是师傅一定会像以前一样挺过来的。”

只影得了安慰,身子才软软地瘫到地上。

镜子却发觉男童对只影的态度好生友善,心下怪异,遂问道:“小弟弟,你认识这个漂亮姐姐,是吗?”

男童点点头,一双呆萌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我常常见到她,就在天牢里,师傅带我去的。”

听到男童的回答,镜子和只影互看了一眼,眼中各有意味,

此时,房间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屋内的情况似乎开始好转。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呢?”镜子问。

“师傅叫我月儿。”男童答道。

镜子接着问:“天牢那么可怕,你不害怕吗?”

月儿摇摇头,“师傅很厉害,月儿也很厉害,我们都不怕。”

镜子摸了摸月儿的脑袋,夸赞道:“月儿真棒。”

月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很喜欢只影姐姐。”

“只影姐姐现在就在你面前,你可以跟她说话啊。”镜子鼓励道。

“但是师傅说不能和她说话,也不能被她发现,否则会被她讨厌的。”月儿转身看着只影,一脸委屈的样子。“只影姐姐,你很讨厌我们吗?师傅说你很讨厌我们的。”

看着如此稚嫩单纯的童颜,只影无论如何也无法硬下心肠。是啊,虽然她的孩子死了,但是眼前这个孩子,却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

只影伸手摸上月儿柔嫩的脸颊,看见他就仿佛看见自己死去的孩儿。她摇摇头,算是回答了月儿的问题,轻轻地把他搂入怀中。

“就是这里!我看到她们到这里以后就不见了!”天兵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破了院内片刻的宁静。

月儿仰着脑袋,望着略显慌张的只影和镜子。

“砰!”后院的门被一脚踹开,两列天兵闯了进来。

月儿就站在他们面前,双手背在身后,镇定地注视他们。

“有妖道闯了进来,你可看见?”站在队伍首端的兰慕问他。

月儿点点头,“看到了。”

“哦?他们现在何处?”兰慕问。

“就站在我面前啊。”月儿黑着脸回答。

兰慕一把推开月儿,“这小子捣乱,大家别管他,我适才听到有门开闭的声音,他一定是把她们藏进了屋里,快给我把人搜出来!”

从门缝里偷看外面情况的镜子和只影,见天兵要进来搜查,顿时进入紧张的戒备状态。

在门外的月儿脸色平静,两只紧握的小手,却早已被汗水染湿了。

兰慕推开门的速度很快,但对于镜子和只影来说,却仿佛有一个世纪这么长。

拼了。

这是只影当时唯一的念头。

兰慕瞪着眼珠子,看着坐在桌旁的人。因为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他恨恨地咬了一下下唇。然而还是双手合拳,恭敬地弯腰道安:“玄帝殿下。”

往生玄帝捋着鬓角边一缕长发,神色镇定而威严。“这里是无痕司使的宅邸,谁许你们就这样闯进来的?”

看到往生玄帝的神情明显不悦,两排天兵全部跪了下来。

“禀玄帝,我们是奉天帝旨意,来……呃!”兰慕被往生玄帝一脚踹翻在地。

往生玄帝翻起衣袍收回脚,半弯着身子附在兰慕耳侧,语气轻微,冷冽,“你再拿天帝的旨意来威胁我试试。”

他直起身体,眼神冷冷一扫,两排天兵顿时全部低下头,不敢直视他威严的眸子。“我告诉你们,无论他的地位如何改变,他都还是我往生玄帝的二哥。只要我往生玄帝一日不死,他就一日在你们上头,丝毫容不得你们践踏,记住了吗!”

“记住了!”两排天兵齐声答道。

“今日之事若再发生第二次,我定饶不了你们!”往生玄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房门。

经过月儿身边时,往生玄帝停了下来。他低身蹲在月儿面前,抚着他的脑袋,温柔地说:“月儿,告诉你师傅,就说玄帝今天不去看他了,让他自个儿好好照顾自己,你也要多照顾些师傅,知道吗?等玄帝哥哥有空了,就送你些好东西。”

月儿点点头,小手拽着往生玄帝的袖子,眼眶红红的,“玄帝哥哥,你放心,月儿就算没有好东西,也会照顾好师傅的。”

听到这句话,即使只是面对一个年纪小小的孩子,往生玄帝还是郑重地道了声谢,“辛苦你了,月儿。”

往生玄帝独自走出了门,回头,望着门匾上“七寰阁”三个大字,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青草丘。

镜子终于等来了往生玄帝,她欢快地跑到他身边,抓着他的衣服,笑着说:“玄蛋儿,还好有你,否则我和只影就……哎呦。”

往生玄帝赏了镜子一个脑瓜镚儿,“下次看你还敢不敢做这么危险的事,只影是当局者迷,脑子糊涂也算情有可原,你竟也跟着瞎胡闹。”

镜子揉揉被打疼的脑门儿,瘪着嘴道歉,“我错了好不好,不过我保证,我没有让淮湮玉帝看到只影。”

“哼,”往生玄帝无奈地轻嘁了一声,“你以为我二哥是什么人?有人进了七寰阁他能不知道?”

看镜子一脸迷糊样儿,往生玄帝接着道:“你以为囚禁死犯的天牢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比关你的虹霞阵还要森严三分。若没有我二哥的护佑,就凭只影那只灰毛狐狸,哪能这么轻松地就逃出来?”

“原来,淮湮玉帝都知道啊。”镜子由衷地感叹了一声。

转身,镜子一愣,正看到只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暗夜,草垛里点印着斑斑血迹。

美得诡异的硕大红色蝴蝶,矗立于墨绿色的草丘中,蝶翼微倾,从里面露出一张美艳的脸,只是那滴血的紫色嘴唇,青黑色的凹陷眼眶,让人不禁心下颤凛。

他显然是受了极大的伤,已经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

确实如此。

否则,他也不会在青草丘,在上古神祗的元归之地,做出这样的事。

他紧紧地闭上眼,神色痛苦,似乎极不愿意面对眼前的惨景。

☆、第七镜(二)

一袭白衣,映着浅蓝的熏染,淡淡的颜色,沉静而清雅。黑发至腰,在风中凌乱地飞扬起数缕。半张侧脸,在阳光的氤氲中,干净得纯粹而放肆。

今天最初的开始,只影就看到他站在山头,就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柔柔弱弱的,也不怕被风吹了下去。

她逆着风,一步一步,用力地走到他边。

每一步,都像在宽恕,并且祈求宽恕。

她停下,看到他海蓝色的眼眸,泛着流金的微光。

“淮湮。”她轻唤。

淮湮转过头,凝眸向她。

芙蓉眉梢樱角唇,玉檀青丝花面眸。轻云蔽月未休休,回风流雪长始始。叹一字,书里秀来画中娇。

媚。

再看身下,胭脂粉裙玉罗钗,错金鎏彩袖镯环。樱香深幽擢人嗅,凝脂肌肤邀灵涎。千万顾,南地妖神北方仙。

魅。

淮湮淡淡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地将视线转移到和风丽日上去了。

察觉到淮湮对自己的漠然,只影心下一凛。她清楚,那种漠然,不是报复她对他的遗恨,而是因为,他已经不认识她了。那是一种对陌生人的态度。

只影马上就想到了,往生玄帝说过的那两个可怕的字眼。

天彘。

今日,又是他被剥去仙法和记忆,忍受惩刑之时了。

可是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淮湮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茫然。面对只影的疑惑,他只摇摇头,没有答言。

只影低头笑笑,记忆是没了,这别扭的性子倒是没变。

淮湮,他一向都不喜欢应酬他讨厌的人。

“你很讨厌我吗?”只影像哄小孩子似的哄着他。

淮湮没想到,她居然能这么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态度。但也因此,他决定更讨厌她了。后退两步,他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衣服的颜色太艳了,身上的香味太刺鼻了,眼睛太会勾人了。我不喜欢。”

只影对他的话却不甚在意,只因对他的喜好太过了解。她笑着逗他,“你别这样说,等明天你恢复记忆了,你会后悔你现在说的话的。”

“我知道我失忆了,我知道我傻了,”淮湮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平静。“但是就算明天,我会为我今天说过的话,而忏悔而道歉。也不能否认,只有现在这个傻子说的话,才是明天那个聪明的我的心里话。”

只影一怔。她低头凝视着碧池中自己的倒影,左看右看了半晌后,心道:真的好丑。

活像一个用脂粉和浓香来掩盖内心丑恶凶狠的魔鬼。

可是如果可以,她比谁都怀念当初那个,用一件过时款式的衣服,就能打发掉的自己。

“你不想看到我吗?”只影侧着脑袋问他。

淮湮看到她黑莹细滑的发梢融进池水里,那淡淡的神韵,竟有别样的温柔。

他抬起海蓝色的眼眸,似乎是第一次正眼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只影。”不明所以,她就是回答得很小心。

“只影无痕的只影吗?”他拨断一叶草,用草根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字。

只影蓦地一愣,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曾想到,他被贬为司使,起名无痕,竟也是为了怀念她。

“其实,你永远这样也挺好的。这样或许,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只影在他耳边叨叨。

淮湮坐在地上,望着蹲在他身边,双拳抵着下颔看着他的只影,突然笑得好生张扬放肆,“哈哈哈,我们却不熟,你怎么反倒矫情起来了?”

只影苦笑,模样温柔无奈,然而下一刻就朝失忆的淮湮伸出了一只拳头。

“啊——”淮湮捂着被打青的左眼,颤抖着手指,半天“你、你、你”,再说不出多余的一个字来。

“我只是气不过,”只影一手揪起淮湮的领子,表情凶凶,“聪明的你说我也就罢了,怎么你都变笨了还有能耐说我?你这个让人厌恶的坏蛋。”

淮湮推开只影,双臂环胸,一脸受气包的模样,“我不想看到你了,你走!”

“那你和我一起走。”只影两只手臂抱着怀疑一只手臂,试图把他拽起来。

“我不走,我不要和你一起走。”他倔强地说,努力挣扎着。

只影听他说不走,便一屁股坐到山崖边,模样傲娇,“你不走,那我也不走,咱们就这么耗着好了。”

对,晴色正好,咱们就这么耗着,把日光耗尽,把碧水耗尽,巴不得把这漫长的一生都耗尽。

正好正好。

宝蓝色的鲤鱼,半条身子浸在水里,半条身子露在沙岸,鲜红的血染了水,染了沙,也染了横躺在它身边的雪白色松鼠。而雪白色松鼠身上的伤口更是狰狞,似乎被活生生地炸出了一个血窟窿。

镜子和往生玄帝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而云照古神,坐在河边的岩石上,背朝着镜子,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浑身散发出的,死灰般的沉寂。

镜子瞪大眼睛,捂着嘴,血液似乎一下子倒流回心脏。她怔在原地,过了好久才知道动弹。

慢慢靠近云照古神,镜子蹲下身,摸到他紧攥着的,冰凉的手。撩开他遮住半脸的黑发,她其实并不敢看他的脸,尤其是他的眼睛。

如果你在一个古神的眼里,看到了绵延鲜红的血丝,你一定会以为,自己看到了地裂天崩。

而镜子看到的,并不止如此。

不需要地裂天崩。

阿云创造了她的生命,就是她的生命,就是她的天地。

“阿云……”镜子握住云照古神微微颤抖的手,一时之间,千言万语都哽塞在喉。

云照古神垂着眼眸,翩长的睫毛似柔弱的孤羽,冰凉的肌肤几乎透明,嘴巴轻微抿着,稍微露出了右侧小小的梨涡。感受到镜子来到自己身旁,他缓缓地抬眸望向她,语唤轻抖,“镜子。”

镜子觉得,云照古神好像不是在叫她,好像是在叫一个陌生的人。就仿佛,他和她,都不曾认识过一个叫镜子的人。

那是一种很恐怖,很凄迷的状态。

镜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一张口“雪照古神和月照……”她慌忙打住,内心真有一股一巴掌拍死自己的冲动。

“我昨晚发现的,那时候她们已经命在旦夕了。”云照古神的声音很静,但并不是平静。

那轻微的,抑扬顿挫的颤抖,镜子熟悉他至此,不会听不出来。

“我为她们施了神术,神元或许可以保住,但她们今后,就只能以兽化形态存活了。”

“也就是说……”镜子喃喃。

“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天底下,就徒留我一个神祗了。”云照古神的话,透着只有他才能懂得的寂寥和哀伤,“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镜子的脸皮似乎已经冻住了,但她还是逼迫自己挤出一丝微笑,“不会的,不是还有风照古神吗?”

“没有了,”云照古神开口,平淡的语气,却冷得让镜子发抖。“我会灭了他的。”

镜子突然悟得,惊道:“是他害了雪照和月照!可是,为什么……”

“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做到这种程度。雪照和月照,本就不敌风照,更何况她们当时尚在兽化形态。”云照古神合上眼眸,化不开的哀伤浮在他脆弱的眸睫上。“我想,她们根本就不会有防备风照的意识。从伤势来看,雪照还是勉力挣扎了一段时间的,而月照,几乎是被一击毙散了混元。”

岂止是雪照和月照,镜子想,就算是阿云,他也根本不会有防范风照的心思。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体的啊。

“你不能和风照古神打。你们神祗,不是不能互斗的吗?”镜子突然说道。

云照古神嘴角微抿,“何来我们神祗?他杀害古神,已然堕落,早就不再是神。”

镜子想到,云照古神用自己的神力救活了两个古神,那么他的消耗无疑是巨大的,就算说是被抽空了也不过分。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能放心,让他和风照古神打呢?

她必须要阻止他。

“你瞎说,他杀了神不是神,难道你杀了神还能是神吗?我不准,反正我就是不准你去找风照古神!”镜子有一种要扑上去,把云照古神绑起来的冲动。她甚至差点就脱口而出,叫往生玄帝拿捆绳子上来帮忙了。

“镜子,”云照古神看着镜子,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语气不悦,“你怎敢管我?”

镜子低颔抬眼,望着云照古神,眸中含泪,屏气敛声,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果然,片刻后她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像个孩童般哭闹起来,“阿云你好狠的心啊!你那么想死就去死吧去死吧。等你死了,我就是一只在山野里飘荡的孤魂野鬼,然后蚀芈也会捣乱,他会替他家人报仇,然后变成天庭的死囚,然后大家一起死好了,一起死好了……”

镜子感到一只手在试图把自己从地上拉起来,她发觉自己的计划有效果,便哭闹得更加放肆了。

“别装了,人家都已经走了。”往生玄帝的声音,幽幽地从镜子头顶上方传来。

“啊?走啦!”镜子霍地一下从地上蹦跶起来,她小小地推了往生玄帝一把,“真是的,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呢。”

“我都动手了,你还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现在竟然怪我。”往生玄帝瞪了镜子一眼,面色不霁。

镜子垂眉,低头,认栽。

☆、第七镜(三)

他们是在一颗绿荫茂密的参天大树下,找到倚着树背的风照古神的。

而镜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那抹站在树下的白影。

镜子急急忙忙地跑到云照古神身边,哆哆嗦嗦地检查他的身体,嘴里还唠唠叨叨,“有没有什么地方受伤了?”

云照古神没有理睬镜子,只是一脸冷寂地盯着风照古神。“用她们的混元修复你的混元,风照,可真有你的。亏她们还一直把你当大哥,你也当真下得去手。”

镜子看到的风照古神,原本精致美艳的面容已经变得憔悴枯槁,眼圈青黑,目光涣散,干裂的嘴唇起了白色的沫儿,嘴角的血渍,身上的血渍,是他的不是他的,染满了一大片。他那引以为傲的嫣红蝶翼,此时破败地收在身后,萎靡不堪。

“你打伤了他?”镜子觉得眼前的一切,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不是我,”云照古神回答镜子,“谁会想到,古神的混元不能相容,他的身体内部受到了排异反应,教他的伤比原来更重了。”

“哼,”风照古神冷冷一笑,虽然此时的他连弯起嘴角都十分困难。“有人在我神力沉睡的时候暗算我,招招狠毒,好在我乃上古神祗之身,又岂是他说灭就能灭的?可惜咳咳,虽然逃了一命,却难免身负重伤,为了生存,为了复仇,我才出此下策……”

“这就是你的理由,苍白而无耻。”云照古神走近一步,语气冷漠。

镜子抱着云照古神的手臂,跟着他的脚步,也向风照古神迈进了一步。

风照古神显得有些激动,“你懂什么?我是古神,我的生命是永恒!岂是那些蝼蚁可比?我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我的生命,为了我的永恒!”

镜子觉得风照古神说得好没有道理。他是古神,他的生命是永恒,难道雪照和月照就不是古神了吗?

可她没有反驳风照古神,只是因为,这个时候的风照古神,看起来着实可怜。

他有点像一匹垂死的野狼,在为自己高贵的灵魂叫嚣,然而拼死,都够不着近在咫尺的那块肥肉。

“你做了什么?为什么有人会要你的命?为什么他暗算你居然还可以得手?”云照古神此时的态度,是平静而和缓的,就如同往日的他一般。

风照古神嘴角倾斜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那是一抹邪笑。“怎么?你想替我报仇?”

“多行不义必自毙。”云照古神侧过身,不再看他。

“那人与我合作,很谨慎,我从没看过他的脸,那时候的我以为,我不需要知道他的面目,我只要胜利就可以了。我以为,这天下除了你,还有谁能伤得了我?”风照古神开口,蹙紧的眉头染了深怒,“可笑,我与他合作,就是为了打败你,把你从云端之神,打到最肮脏的地狱中去。可如今,却被他弄成这副模样,而来看我的,却是你。”

云照古神没有说话,所以镜子也不敢说话。当然她也没话好说。

一片幽绿的树叶,被风从树梢轻轻地拂了下来,落到风照古神手掌间,似乎在为这位上古神祗叹息。

“你要灭了我吗?灭了我的神元……”风照古神低声问道,声音小得就像在跟他自己说话。

良久,云照古神回答:“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会救你。既然你是古神,你的命,就由上天来决定吧。”

风照古神重重地叹息,“云照,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威胁,但其实我从来都知道,你是不可能伤害我的。”

就像在很久远的年代里,你拿龙脉砸我的头,却在那之前,用自己的神力震裂了龙脉一样。

“不见。”云照古神丢下两个字,头也不回地,如浮云般离去了。

镜子和往生玄帝也跟着走了。

老树有灵,刹那间,树叶尽落,在风中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朦胧了一日的黄昏。

那抹白色的身影渐渐模糊,风照古神倚着枯燥的树干,柔软的蝶翼渗出了血。他艰难地抬起手臂,似乎想抓住那抹白影,然而终于,还是无力摔下。

薄暮黄昏,日光斑斓,两道拉长的浮影浅浅地映在山丘之上。

长长的,一声鹤鸣划破天际。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呢?”淮湮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打破了他们之间长久的静默。

只影丝毫没有坐了一天的疲倦感,听到淮湮的问话,笑眯眯地回答:“不是你非得待在这儿,还不肯跟我说话的吗?”

“不待了,咱们走吧。”淮湮说。

只影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好,走吧,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也不用非得去哪儿,”淮湮跟着起身,转头看向只影,“只要是天庭找不到的地方就行了。”

只影一顿,原本笑嘻嘻的一张脸突然冷下来。动也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人,胸腔里,似乎有什么破碎的感情在积聚,一点不剩地,全部化作奔腾的泪汹涌而出。

淮湮却对只影缓缓地展露了笑颜,只是那笑颜,透着强烈的疼痛和悲戚。

只影哭得惨烈,两只沾满灰尘的手轮换着抹去脸上的眼泪,可是眼泪却仿佛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无论如何也擦拭不完。“呜呜……我、我原谅你呜呜……”她哽咽着,突然冒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淮湮没说话,仍是那么笑着看她。

只影怕淮湮没理解,边哭还边断断续续地解释,“他们说、说让我跟你说这句话,你就会开心呜呜……其、其实,我不想说的呜呜……”

“那你想说什么?”淮湮问得很温柔,就像在照顾小孩子的情绪。

“我、我想说,对不起呜……”只影一下子扑到淮湮的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哭得比之前更加放肆了。

“傻瓜。”淮湮紧紧搂住只影,眸光晶莹,语音中的哽塞,几不可闻。

然而只影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胸腔中温热的跳动。

时间点滴流逝,夕阳的角度又偏斜了几分。

或许因为清楚地知道,这份两人独处的静谧时光再不会有,因此他们分外珍惜这短暂的片刻。就这样静静地相拥,静静地感受对方的存在,悄悄地为将要面对的明日而忍受内心的悸痛。

“阿云!阿云——”镜子在树林里四处奔走大喊,两手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以达到扩音的目的。

往生玄帝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定住,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别喊了,这大半天的你嗓子都喊哑了。他是古神,他知道你在找他,他要是想出来早出来了,若是不想出来,你怎么找也找不到的。”

“你累了你休息,我不累。”镜子简短地表达了她的意见,然后继续对着宽阔的天空树林大喊,“阿云你在哪儿啊?快出来吧,有什么事我们大家一起解决啊!阿云——”

“哼,”一声冷笑从身后传来,往生玄帝说得轻松,“你在这里瞎担心个什么劲啊?他现在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古神,谁能伤得了他分毫?你有空操心他,不如多想想你自己。”

镜子对往生玄帝的态度非常不满意,她蹙着眉头,一脸不爽的样子。“玄蛋儿,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他虽然是古神,可他非常不擅长照顾自己哎……你干嘛啊?”

“他不擅长照顾自己,难道你就擅长?”往生玄帝一把抱起镜子,把她放到一旁的大岩石上,不顾她的挣扎叫嚣,一把撩起她的裤腿。

果然,被路边横生枝节划破的伤口,长长的一道剜在她洁白的小腿上,猩红刺目。

镜子其实知道自己的小腿被划伤了,只是不知道竟然有这么严重。她看着往生玄帝斥责的眼神,尴尬地笑笑,弱弱地说道:“其实,其实不疼的……”

“我没问你。”往生玄帝冷冰冰地说,随后似乎觉得这句话还不够表达自己的情绪,于是又加了后面一句,“疼死了活该。”

于是镜子尴尬地闭上了嘴。

从身上掏出一块蓝色绢子,往生玄帝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金瓶,将里面的粉末一下子倒出许多,洒在绢子上,小心地替镜子包扎伤口。

镜子一看,不对呀,这药肯定宝贵得紧,怎么能用在她这么不起眼的伤口上呢?实在是太浪费了。

于是她急得手脚并用,要阻止往生玄帝的行动,却无意将场面弄得十分混乱,药末洒了一大半。

“你能不能消停点儿?”往生玄帝不悦地斥道。

镜子知错,立马安静下来。她低头看着往生玄帝重新倒好药末,替她包扎伤口,一副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她的样子,微笑不禁浮上面容,她俏皮地打趣,“玄蛋儿,你说你这么臭屁的一个人,怎么就肯对我这么好呢?”

“喜欢你呗。”往生玄帝回答得很随便。

镜子听了,俯下身子凑近了往生玄帝,很认真地说:“玄蛋儿,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往生玄帝凝视着镜子清澈如水的眸子,摇头浅笑,眉眼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涩。

镜子,你可知,你多认真的一句“喜欢”,却未必及得上我随便就出口的“喜欢”二字。

镜子见往生玄帝没搭理她,以为他在嫌弃她婆妈,便也没睬他,哼着小曲儿,自顾自地欣赏起四周的风景来了。

药末敷到伤口上,凉凉的,很舒服,风儿吹到脸上,凉凉的,也很舒服。

镜子正怡然自得间,忽然看到不远处那抹熟悉的白影。

他正看着他们,也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

本也没什么事,镜子却无来由地着了慌,连忙起身,裤脚也来不及提,就跑到云照古神身边。“你还好吧,我找了你半天呢。”

云照古神淡淡地应了一声,低头朝她腿上的伤看去。

镜子有些不好意思,看着正朝这边走来的往生玄帝,说道:“没事儿,玄蛋儿已经替我包扎过了,很快就会好的。”

云照古神将目光投向往生玄帝,微微抿唇,朝他点了点头。

往生玄帝笑着说:“今日总算是把所有的古神都见齐全了,这玄帝也算是没白当。”

云照古神简单地应了一声,没再答言。

镜子看着他们俩,傻傻地笑了。

她知道往生玄帝和云照古神都高高在上惯了,一个在万仙之上,另一个索性睥睨众生,总之都不是会好好说话的主儿。如今的情况,就是得把两人尽快分开,如果让傲慢的往生玄帝以为冷淡的云照古神不愿意搭理他,那就麻烦了。

“阿云,我把雪照古神放回水里去了,月照也已经恢复了,现在在林子里乱跳呢,要我带你去看一下她们吗?”镜子问。

云照古神的目光从镜子脸上移开,看向远处,“不需要,我知道她们的情况。”说罢,他转身,旋即消失了身影。

“哎——”镜子嘟哝着,“怎么又走了,瞧不起人啊。”

没想到回头就看到往生玄帝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然后也潇洒地转身走开了。

镜子愣在当场,此时此刻,只有被风吹得萧萧作响的树叶陪伴着她。她突然有种想掐人的冲动。

☆、第七镜(四)

手指轻轻一拨,池中的月亮立刻裂成破碎的两半,复又马上恢复。

只影望着平静如初的月影,突然开口,“你说,如果人的感情能像它一样,破碎了再合好,且毫无裂痕,那该多好。”

“所以说,水中月毕竟是幻影,假的。”淮湮坐在只影身边,任她随性地靠在自己肩头。

“淮湮,”只影凝视着天上的皎月,“你恨我吗?”

淮湮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那你呢?你恨我吗?”

只影同样没有回答。

梦令天君从一旁走来,在他们身后站定,悠悠地开口,“世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人生一梦,应作如是观。”

淮湮浅笑,“你这老道,快些滚回去,别在这里妖言惑众了。”

“你懂什么,”梦令天君不服气,“这可是本仙君的本职工作,职业操守着呢。”

只影抬起头,望着他笑言:“仙君,你脑袋上怎么全是草啊?好逗的样子。”

“呃?”梦令天君愣了一下,随即用手去扑腾头发。只见一大拨青草,荡悠悠地从他头顶上落了下来。

他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蓦地回首,那三个人早已笑得前俯后仰。酒中仙最是夸张,整个身子都已经伏在地上,他不断用手捶打着地面,笑得几乎停不下来。

“啊——”梦令天君瞪着眼睛,快速地冲过去,与那三人厮打成一团儿。

淮湮看着他们,摇头笑笑表示无奈,对这样的场面,他早已司空见惯。

只影的声音缓缓地,如花瓣飘过溪流的音场,从耳边传来。“这六千七百年来,我一直以为受苦的只有我自己。果然,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幼稚,任性。淮湮,我……”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淮湮不希望只影继续在这件事上困扰。

“可是,就像你刚才问我的一般,我还是恨你,好恨好恨你。我无法原谅那日七寰阁陷战,你亲手弑杀了自己的儿子,你竟然亲手弑杀了自己的儿子……”这件事带给了只影不可磨灭的锥心之痛,以至于提及此话,她的声音几乎哽咽。

“这些,我亦早已了然。”淮湮的语气平静,只泛着淡淡的苦涩,“无论如何,我需护你周全,待你逃过此劫,到时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若是不愿意杀我,不愿意给我个痛快,那我便躲到个清静无人的地方去,永生永世煎受身心的痛惩,也算是我的报应了。”

只影吸了吸气,努力把心中的疼痛压抑。“淮湮,你有想念过我们的孩子吗?”

“想啊,他的眼睛很漂亮,不过长得随我不随你,这倒是让我很欣慰的一件事。”淮湮说着,唇角泄出了难以察觉的微笑,“他的小脸很白很瘦,比一般的孩子脆弱。不过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保护他,照顾他。”

淮湮的描述太过真实,让只影的泪无法抑制地,从眼眶中滑了下来。她抓住淮湮的手,语气愤懑而脆弱,听着让人心疼,“你说你要保护他,照顾他,可当初,你为什么如此狠心地,就将他置于死地?一份情面也不留,那可是我刚生出的孩子啊。他来到这个世间的呼吸,可怜到不过短短片刻!他实在是太可怜了……”

御珍仙君不知何时走来,他坐在淮湮身边,望着满天繁星,“圣日天帝的暗旨,让玄帝在你和孩子之中选一个。他选择了你,这是我们都能预想到的后果。让我们震惊的是,玄帝居然选择了,亲手解决掉那个孩子的生命。”

“天帝?”只影乍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惊讶,“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明明……明明就对我很好的。”

御珍仙君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淮湮打断了。“我的孩子,怎能让他如此委屈地死在别人手里?就算一切都重新来过,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啪!”响亮的巴掌声。

淮湮的脸被打得偏到一边,长发掩盖了他半边侧脸,却依然可以透过发丝,看到隐约的红色掌印。

“你怎么还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我只是恨,为什么当初你没有选择让我去死,如果你选择的是我,淮湮,我不会恨你,我只会更加爱你,爱你懂我知我疼我怜我。可你却选择了牺牲我们的孩子,那是我们的爱啊淮湮,你亲手摧毁的,是我们的爱啊!”只影骂得激烈,哭得凄惨,一头撞进淮湮的胸怀里,双手捶打着他坚实的臂膀,身姿如飘零的落叶般在风中颤抖。

“只影,别哭了,看你哭,大家心里都不好受。”镜子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只影抬头,看到镜子就蹲在她身边,一脸难过的样子。“镜子。”只影一把搂过镜子,将脸埋在她的颈项里啜泣。

看到趴在镜子身上哭的只影,淮湮心里觉得有些许安慰。他无法宽慰只影,但是镜子可以。

他认识镜子,千日大会上的那个白衣少年,不顾危险带只影上天庭寻他的姑娘,更是往生心里暖着的那个人。

而此时,往生玄帝就站在他面前,“你怎么下来的?”

淮湮笑得随意,“不可说。”

“作。”往生玄帝简易地评价了淮湮的行为,“等天庭发现,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这段日子你为我做的我都知道,多谢了,兄弟。”淮湮说得诚恳。

往生玄帝瞥开眼眸,心中似有千斤重,“不,不要谢我,我……”

淮湮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有意制止了他将要说的话。

眸光相遇交错,淮湮的动作却让往生玄帝一愣。

而只影终于止住了哭泣,却因为在大家面前显露了自己的软弱而害羞地不肯抬头,一直把脸埋在镜子的颈项间。

淮湮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扶起只影,在与镜子目光交会时,敛眉颔首,示意感谢。

镜子回礼,然后很自然地,调侃往生玄帝耳边道:“唉,同样是一个妈生的。你看你哥哥就比你知书达理多了,不像你,鼻孔朝天。”

“鼻孔朝天又如何?本尊还没有尾巴朝天呢。”往生玄帝不爽地反驳。

“那是因为你没尾巴,你长一个尾巴试试,绝对比谁都翘得高。”镜子继续充满火力地攻击。

往生玄帝正待回嘴,便被身边的人调笑着阻止了。

御珍仙君蓝袖微甩,凤目中闪着慧洁的光,一副超脱妙解的德性。“所以说,你到现在都没有追到女孩子。”

往生玄帝冷冷地瞄了他一眼,“再敢多说一句,小心我费了你头上那串玩意儿。”

御珍仙君连忙捂住脑袋护宝,“那可不行,我费了好大的道行才做的呢。”

镜子嘻嘻哈哈地打量着御珍仙君头上银光闪闪的东西,“这副是琉钥串儿吧,费了你很多道行啊,有什么用呢?护身符,还是制胜法宝?”

“都不是,”御珍仙君手指拂动了几下琉钥串儿,“装点容颜。”

镜子嫌弃地啧啧嘴,表情夸张怪异,“兄台,你不至于吧,一个大男人的,这样子真不好。”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乖,一边玩儿去。”御珍仙君很配合地用兰花指,指了指旁边的空地。

这个动作,让镜子乐了好久。

只影则依偎在淮湮怀里,看着眼前一群人胡闹,也自是珍惜感慨这段欢宜的时光。

“砰!砰!砰——”

美丽的烟花光火突然自天空炸开,一团团,一簇簇,嫣然流彩,使星月失色。

艳红流光如盛春绽放之傲玫,瑰丽的姿态高贵夺目,触目使人恍然;黄色若般若琉璃,热情而镇静,仿佛鎏金的佛尊于凝目细思中普度尘间;银紫色线条密布争辉,仿佛璞玉雕饰后释放出的浅浅光芒,莹然入目;白色华彩一改往日的朴素,高雅淡然静默于黑夜,在最璀璨的瞬间逝去,在最释然的刹那重生。

“哇,好美啊!”镜子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景象,她像个兔子般地围着芷霖仙使乱跳,兴奋地问:“仙使大人,你刚才施的是什么术,怎么能弄出这么漂亮的东西来?”

芷霖仙使优雅一笑,指了指镜子的身后,“喏,这华光名唤琉钥,就是你适才看到的琉钥串儿。我就是在它身上施了法,才有了这番景象。你若真想讨教,就去问一珥吧。”

御珍仙君得意地接受了镜子崇拜的眼神,“这琉钥串儿只有在天庭盛宴上才能用,我这次可是为了纪念大家难得在凡间一聚,才破例用上一次。哥的这番深情厚谊,你可要记住了。”

酒中仙在旁戏谑道:“是啊,就凭你的道行,想在天庭盛宴上见到琉钥仙景,可不容易。”

镜子被人合伙欺负了,瘪起小嘴,目光习惯性地朝往生玄帝投去。

往生玄帝见此情景,连忙帮腔,“没事没事,大不了我带你去看,御珍仙君要是不给你看,我就废了他的琉钥串儿,让谁也看不得。”

镜子“嘿嘿”一笑,“那敢情好,只是太霸道些了吧。”

而只影欣赏着琉钥,有淮湮在侧,友人从旁,一时间有点不敢相信这样的美好竟是真的。深深的不安全感,笼罩在她幸福的阴影里,她不觉加重了搂在淮湮腰上的力度。

“怎么了?冷吗?这里的夜风确有些大了,我带你去避一避,如何?”淮湮低下头,言语间尽是关切。

“不要,我想和你,和你们在一起,冷一些也不怕。”只影抬头,花样美眸深深凝视着淮湮,“淮湮,我现在感觉好幸福。”

淮湮闻言,将脸贴近只影冰凉的额头,两人身体的温度感受得更加真切。“幸福就好。”

镜子看到两人恩爱的样子,灵魂突然间就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从这个热闹的场合中,慢慢抽离,静默。

回头看看,青城四妙和往生玄帝打得火热一片,五人斗嘴加动手玩得不亦乐乎,仙风道骨的韵味被闹得一点都不剩;转头望去,淮湮和只影相互依偎,在历经千年的分离与痛苦中彼此安慰,彼此珍惜;环视四周,天上星河流转明月皎,琉钥玲珑天幕深,翠林碧池交相应,山水依依绕轮回。

至少今夜的大家,各有归宿,各有满足,可是他呢?

这样孤深的夜里,他在为抚养他的亲辈守灵,他在悼念他死去的兄妹,他要去学习,去适应这个再没有一个同类的世界。

世人皆望其项背,羡其神通,慕其风姿,但有谁可与之比肩,体味他哪怕一点点的孤寂?

蚀芈可以吗?

她可以吗?

在琉钥的灿烂华光和热闹的声响中,镜子背着其他人,朝深林的方向迈进。

而往生玄帝依然与青城四妙在一起玩闹,就好像真的没有发现镜子远去的背影一样。

☆、第七镜(五)

当镜子抓住树林里最高的那根粗树枝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她看了看那只窝在树杈里的雪白松鼠,朝着坐在另外一根树枝上的云照古神一笑,“原来月照古神也在这里。”

不过镜子刚说完,松鼠便提着尾巴,从树上一跃而下,欢快地跑到了别处。

“啊哦,”镜子尴尬地望着云照古神,“我好像把月照给吓跑了。”

“不妨,她现在只是一只松鼠,这是她的天性,随她去吧。”云照古神坐在最高最细的树枝上,然而树枝却安安稳稳地依托着他,一点都没有要折裂的迹象。

而镜子则美滋滋地坐到适才松鼠呆过的,看起来最为安全厚重的树杈窝里。背靠树干,两手抱腿,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与云照古神这么安静地对望着。

“不和他们玩了?”云照古神的目光透过层影斑驳的枝干,望向远处天边,依然灿烂流转的琉钥。

镜子手掌撑在额边,也学着云照古神的样子,朝天边看去“原来在这里也能看到啊,真美。”

云照古神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望着坐在他对面的镜子,眼神温和却充满了审察的意味。

镜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呀,阿云好像发现我的目的了。不过拼死咱也不能说啊,于是马上转移话题,可脑子里转了一大堆东西,糊里糊涂地也不清楚自己说出了什么。“大家都还好吧?”

“你在说风照古神吗?他元归了。”云照古神似乎比镜子本人还明白她的想法,回答得简单而利落。

“哦,”镜子觉得这是一个很烂的话题,她有一种想抽自己嘴巴子的冲动。“其实能够走得这么平静,也不是一件坏事啦。”

没有多余的话,云照古神只说了三个字:“不平静。”

不平静?

虽然元归是古神生命的逝去,但是元归于自然,于繁茂的参天绿荫下,薄暮渐染的时刻,难道不也是一种安静和美好吗?

镜子看云照古神的样子,料定他还有什么事没有讲。她试探着问:“不能跟我说吗?”

“你有这份管别人的闲心,不如多在自己的仙法上用些功。”云照古神望着镜子,冷冷淡淡。

镜子不高兴地撅起嘴,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人家是在关心你嘛。”

镜子突然想到那天晚上,时鸢未推开的拥抱。那时候她的心跳得很快,但是时鸢跳得更快,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紧张和不安。自从那一刻起,她意识到,对面的这个人,也如同她渴望他一般,渴望着自己的温暖。

这会是她的错觉吗?会是她想太多了吗?

她不敢问。

和云照古神在一起,就是这样的。她不说话,他也不会说话,但是这份静谧的相处,却并不会让镜子觉得尴尬。事实上,她很喜欢这样的状态。她喜欢不时偷瞄一眼云照古神的侧颜,或者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做点小动作。

她知道即使是再微小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也能让云照古神注意到她。而她喜欢他不经意地注意到她,就像每一个面对心上人的小姑娘一样。

或许这是一个好办法,镜子想,但也可能是一个很糟糕的办法。但无论如何,镜子决定试一下。

“阿云。”她叫他的名字,给了他一个不同于往日的,甜美而狡黠的微笑。

云照古神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紧接着,他就看到了镜子的身子,轻飘飘地朝自己扑来。她闭上眼睛,安然闪身。

他明白,这是一场,她对他的博弈。

本是该躲开的。

他知道就算自己躲开了,镜子压断了树枝摔到了地上,也不会有事。躲还是不躲?电光火石的刹那,思想的纷争,却仿佛历经了长久。

脑海中,有关她的画面一页页地闪现在脑海里,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就昏厥到地上,她第一次怯生生却笑呵呵地喊他师傅,她推着珍珠贝朝他走来时兴奋吃力的模样,她亲手制作的、味道淡淡的枸杞白菜羹……

不是没有想过接住她意味着什么,但最终他还是没有闪身离去。选择了不让她狼狈地摔到地上,只是因为不想让她输。

他依然好端端地坐在轻细的树枝上,怀中的她也安然无损,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

只有天上的琉钥绽放,风中的枝影婆娑,落月无声。

“阿云,你真好。”镜子抱着云照古神的脖子,把头搁在自己的手臂上,眼圈红红,连说话的声音也因此变得有些绵软。

云照古神的声音刻意地压抑着,“既然你没事,还不放手?”

镜子却将手掌贴近他的胸口,感受着其中的动静,她笑着说:“阿云,你这里跳得比时鸢还快。”

云照古神自然明白镜子在说什么。他冷着脸,“回去好好坐着。”

镜子依然搂着云照古神的脖子,只是移开了身体,以便看到他脸上的微醺和眼睛里跳动的光。“阿云,我和蚀芈,还有你,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能态度这么冷淡的。”

云照古神用黑曜石般的眸子盯了镜子好半晌,盯得镜子心里直发毛。忽然她感到腰间一阵轻微的酥痛,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了云照古神依然冷淡的声音,“谁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镜子当即抓毛,眼里含着水亮亮的光,“大神,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云照古神松开手,偏过头,不想让镜子看见自己脸上控制不住的浅笑。

然而镜子眼多尖啊,她一下子就发现了,语气还颇为得意,“哈哈,阿云,被我抓到你笑了吧。”

云照古神却不跟她较真,只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

锦囊是最简单的白色打底,上面绣着三片染着天空青的云朵。且不说简单的花样,差劲的绣纹,单看那凌乱的针脚,杂染的色泽,镜子就觉得很纳闷,为什么当初她送给他这个的时候,他居然会接受。

不过,看到他竟然把自己送的锦囊随身带着,她自然很开心。那种发自肺腑的开心的笑,真是想憋都憋不住。

云照古神看到镜子毫不掩饰的轻灵笑颜,不禁有片刻的愣怔。不过他马上也释然浅笑,“这里面装着红果脯,要的话给你。”

“啊,我要!”镜子没想到,在凡间也能吃到最爱的小红果脯。她满心欢喜地从云照古神手中接过果脯,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抛,一脸满足的样子。

此时月挂中天,琉钥很久都没有再出现,想必那里早已经散场了吧。

“大家都走了,玄蛋儿也应该回天庭了。”镜子吃着红果脯,大睁着眼睛,望着天上高高的月亮,喃喃自语道。

“若是放心不下,便过去看看好了。”云照古神回应。

镜子摇摇头,“不去,他又不会出事,我想跟你在一块儿。”

云照古神凝望镜子,良久,才缓缓说道:“他比我,待你更好。”

树叶在风的吹动下,发出“沙沙”声。

聆听着来自大自然的美妙乐符,镜子说话的节奏似乎也染上了一种微不可察的韵律。“玄蛋儿对我,确实是极好的。但是,我喜欢的人是你。”

“把刚才的话收回去。”白色古袍在夜风中翻飞,复杂神秘的纹理如云丝涌入了月光般,透着莹莹的微芒。那人起身立于纤细的树梢上,一股俯视众生的傲然气势凌驾于万物之上,让万物都随之颤抖,更遑论她。

“不要。”镜子的声音有点颤抖,但她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不后悔。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刚才的话收回去。”云照古神的语气,较之前严厉了几分。

镜子也站起身,仰起头努力直视着云照古神的眼睛。“我不要,说出去的话怎么收得回来?我不会,要不然师傅你教我。”

云照古神没有给镜子耍赖的机会,“你可知你现在的身份是修仙人?凡俗情爱是大忌。”

“你明明说过我修不成仙的。”情急之下,镜子突然想到了这句话。

“你就不怕我将你从云海驱逐吗?”看云照古神蹙紧的眉,显然是被镜子的态度刺激到了。

镜子不屈不挠,而且还有了一股越战越勇的架势。她双手插腰,身体微微前倾,这种动作让她全身上下充满了斗志,“你要是把我赶出去,我就叫蚀芈把你的云海搅得天翻地覆。”

虽然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斗志,但她那点斗志,哪经得起云照古神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那句“反正蚀芈肯定是站在我这边的”已经是几不可闻了。

云照古神看着镜子颔首敛目,眉毛却抬得高高的,粉莹莹的嘴巴撅起来,一副委屈的模样,他的唇角竟不自觉地微扬起来。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可他仍然精准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内心。

他的心绪,并非全然都是愤怒的。

然而即使是愤怒,也并不该存在在他的内心之中。抛却七情六欲,舍弃凡梦俗念,以平常之心面对世间无常,才是作为神祗该有的品质。

而此时——

“玄蛋儿!你怎么了?”借着朦胧的月光,镜子看到一个隐约的人影倒在树下。她匆忙飞身下树。因为一时心急,镜子整个人几乎是跌到地上去的。

往生玄帝半跪在地上,胸口一大片粘稠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青色绸锦,在黑夜中氤氲出了一片可怖的气息。

镜子跪坐在地上,托扶住他的上半身,看着往生玄帝胸前的血和他苍白的面色,镜子吓得几乎要哭了出来。“玄蛋儿,你怎么了?是谁伤了你?”

看到镜子焦急的神情,往生玄帝伸出手抚上她的脸,勉力给了镜子一个虚弱的微笑。“傻瓜,别紧张。不过是流了点血,死不了人的,别忘了我可是往生玄帝。”

镜子流着眼泪,愧疚地道歉,“对不起,我还以为,你和大家一起回去了呢。”

“看到你进树林,虽知道你是来找云照古神的,却还是放心不下,就来找你了。对不起,让你困扰了吧。”往生玄帝抬眸望向镜子,眼中疲惫透露的,不仅仅只是身体上的伤累。

镜子握住往生玄帝冰凉的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玄蛋儿永远都待我那么好,怎么会让我困扰呢?”

往生玄帝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苦涩而自知。他扬起脖子,凝眸望着站在穹树之端的云照古神,道:“我看到了杀死风照古神的人,他应该还在青草丘里。”

虚弱而没有力道的声音,但是往生玄帝知道,云照古神听得见。

镜子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就是那人把你打伤的?”

往生玄帝“嗯”了一声,反手握住镜子的手,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情。

穹树顶端,身后半弯明月映照,云照古神淡淡瞥了一眼地上二人,片语未发,转身,拂袖而去。

☆、第七镜(六)

那人一身紫衣,一方紫巾遮住全脸,站在悬崖边。

而距他千米之外的地方,云照古神静站,与他对视。

“就是他。”随后赶到的往生玄帝站到云照古神身后,“我和他对过招,他攻势凌厉,招招致命,必是之前重创风照古神,其后又绝杀风照古神于树下的人。”

镜子看着云照古神,道:“阿云,你不去抓住他吗?这个人手段这么残忍,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放了他会为祸人间的啊。”

云照古神拂了镜子一眼,将眸光从镜子扶着往生玄帝的手上移开,语气冷淡,“风照玄帝堕神成魔,罪有应得,他的事我不会插手。”

镜子没有如往常一般乖乖地说“哦”,也没有反驳,只是低着眉头,一个人在那里很纠结很郁闷的样子。

往生玄帝何等敏锐,一下子就察觉出了二人之间的异常。

眼看那紫衣人转身欲走,镜子僵持不下,“你不去我去,反正我不能看着玄蛋儿白白流那么多血。”

“镜子——”往生玄帝伸手想拦住镜子,却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朝紫衣人冲了过去。

真是太莽撞了。

紫衣人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不想与他们有更多的纠缠,刚才的一顿,只不过是被云照古神的气魄震慑到了。而此时局面对他不利,他只想快快解决掉镜子然后离开,所以并不恋战。

果然是招招狠辣。

镜子的仙术确实进步了不少,可是面对一个能够杀掉风照古神的人来说,那点进步哪够啊。她得十分努力,才能化解掉对方的一招半式。

其实紫衣人想弄死镜子很容易,只是他为人谨慎惯了,不会做计划之外的事。在他没有确定杀镜子的必要之前,他是不会随便杀人惹麻烦上身的。

可是再拖下去难免坏事,于是他决定一招了事。两手翻动,无数紫色利刃于掌中飞出,朝镜子冲去。

那紫色利刃好不厉害,每飞过一瞬便会划破一道气流,鸣出一阵不小的爆破声,骇得镜子连连后退,然而还是有数百支飞刃转眼间立于眼前。

瞳孔皱缩,镜子紧张得血液几乎倒行逆流,冰凉的血液与炽热之气在体内交磨碰撞,光芒的微红颜色渐渐转深,变成深邃的殷红……眸中殷红的流沙诡异地闪烁——

一丝嗜血的悸动,在镜子的心底酝酿成更深的力量。

紫衣人的眼睛,与镜子变异的眸子有一瞬的对视,他心下大骇,她怎会有此等厉害的术法?

就在殷红晏紫即将碰撞爆裂之时,一道沁凉的白色云丝绕住了镜子的眼睛,让镜子从恍惚中一下子回神。

咦?刚才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云丝一缕一缕地,隐约地,氤氲在镜子身畔,后背靠上了一片温凉的坚实,腰部被一挽宽大的白色长袖掩住,镜子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往地下降落。

而那些锋利的紫刃,在触碰到云丝的瞬间,全部化为清水滴到了地面。地面的树叶沾染到玉露,朝四周伸展开枝桠,花朵青草,亦绵延了含笑的生机。

镜子的头微微侧过一点,正对上云照古神清明的眸子,不含杂质的干净透明。镜子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瞳眸,双手却紧紧抓住了他搂在她腹部的臂弯。

“看着我,不准回避。”云照古神的声音,清亮中夹杂着一丝干涩。

镜子抬眸,一双大眼睛讶异地望向云照古神,“阿云……”

云照古神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淡淡地说:“你经脉紊乱,眸中溢血,是时候该认真修炼了。可想,这段时间你着实是放肆了些。”

“哦。”镜子丧气地垂下脑袋,收起了不该有的幻想。

她低下头,云照古神垂眸便能看到她黑柔的发顶,鼻尖处萦绕着她发丝的幽香,情不自禁地,他将环在她小腹的手臂收紧了一点。

微不可察的一点。

两人落到地上。

而紫衣人早就携着一缕香风,趁势遁走了。

漫步在树林间,沐浴在日轮斜影中,淮湮和只影享受着二人独处的静谧时光。

突然,淮湮神色严肃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原本依偎在淮湮怀里的只影抬头,不安地望着他。

淮湮的耳力极好,只要林叶轻微地窸窣,便能察觉出空间内部的变化。“老朋友,既然已经来了,怎地还不露面?”

“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林叶中传来附和,“你昨晚与佳人共度良宵,一夜未归。我这老朋友要是不来找你,找你的可就是兰慕了。”

“哼,”淮湮拨开耳边一缕青丝,低笑,“别以为我不知道,昨日还不是你趁我遭受天彘,神志不清之时,将我弄下天界,真是胆大包天。”

“若非我胆大包天,你怎能见到心上人?此时说不定还在房间里躲着呢。”那人气势豪爽,毫不忌口,从他的话里便可听出,他与淮湮的关系非同一般。

淮湮的这个“老朋友”,会是谁呢?

只影正搜刮着肚肠,思考着那人的身份,那人便现身了。

“嫂子好啊。”他朝只影友好而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那人麦色肌肤,印堂发亮,斜飞入鬓,一双炯炯的大眼似乎有极强的穿透力,而方阔的脸型配在他六尺英躯之上,更是相得益彰。他气质出众,一身素白窄袍,只领口、袖口、裙带和衣裾上绣着黑色纹带,便让他显得雅俊而不失威武。

而只影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张脸。

六千七百年前,就是他带着天兵天将围困七寰阁,逼迫淮湮摔死了他和她的孩子!

天将却生。

“砰!”只影瞳孔皱缩,一记烈狐拳将毫无防备的却生打翻在地。

“你这个凶手!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儿!我要替他报仇!”只影说着又要下手。

淮湮连忙阻止了她。

却生满脸诧异地望着只影,随即将讶异的目光投向了淮湮。“呀,你小子没跟嫂子说实情啊?”

淮湮态度不太诚恳地向却生施了个小揖,“对不住了兄弟,我还没说。”

却生气得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指着淮湮的鼻子就开始数落他。“你小子,好样的啊。兄弟我这么帮你,你居然敢跟我玩阴的,借嫂子的手狠狠揍了我一拳。报复我是吧,他妈我不就是忘了施术,不小心让你儿子醒来过两次吗?你就这么对我……”

让你儿子醒来过两次……

让你儿子醒来过……

你儿子……

只影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人用棍子狠狠敲了一下,然而可笑的是,她居然还想让那根棍子再敲她一次。

“你们说什么?什么儿子?”只影抓住淮湮的臂袖,眼睛直直地望着淮湮,整个人散发出来的状态,就像灵魂被冲击了一般。

淮湮瞟了一眼却生,两人同时安静下来。

握住只影冰冷的手指,淮湮闭上眼,重重地呼吸了两下,再次睁眼时,海蓝色的眸子已经清明许多。“对不起,只影。虽然我非常明白这个消息对你的意义,但我还是没有告诉你,就是害怕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更害怕让你空欢喜一场,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只影眼神开始涣散,似乎失去了重心,然而马上又聚焦起来,“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告诉我,当年,六千七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却生看了看执着到近乎疯狂的只影,又看了看沉默的淮湮,叹了口气,他拍拍淮湮的肩膀,“算了,还是我来说吧。让你来说,无非又是一种折磨。这些年来,你也是太苦了。”

却生抬头望着被阳光照得浅绿的树叶,思绪似乎陷入了过往。“那日,圣日天帝接到暗报,淮湮玉帝与妖狐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并且妖狐腹内还偷结情珠,天帝和西王母都很是震怒。毕竟,天庭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淮湮玉帝,和妖狐做出这种事,天庭的法条,天庭的尊严都是不允许的。往生玄帝当日极力替你们求情,可这哪里抵得过,那帮满口仙庭教义的老古董?天帝派我领兵围捕你们,不过在这之前,他密诏给我,说……”

却生看着只影,继续道:“天帝说,你和孩子,淮湮只能救一个。”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影蹙紧娥眉,不解地问。

她是真的弄不懂这个问题,在她心中,无论她是狐狸,还是化成人形,无论是仙是凡,圣日天帝从来都是待她好的。

“这个问题,不方便由我来回答,毕竟我只是个做臣子的。我还是替你解决另一个问题好了。”却生将目光从只影脸上移开,“那日,我也是被紧急授命围捕你们,虽然很想帮你们,但是我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办法。所以说这件事,与其说是我救了你们……”

却生转脸看向淮湮,“倒不如说是你救了你们自己。多亏你信任我,很早就把你们的事告诉我,所以我才能在围捕当日,顺利地与你一起救下你的妻儿。”

淮湮伸出右手,“好兄弟。”

“好兄弟。”却生也伸出右手,两人手心手背连击三下,微笑中皆有惺惺相惜之情。

☆、第七镜(七)

淮湮与却生并肩而立,温柔地凝视着只影,“我与却生,师从同门,曾习得二人合练之秘术‘晶冻幻影’。这是一门可将人的肉体与灵魂都冻结成晶体的法术。这等法术,隐秘性极强,一般人在短时间内,很难察觉到对方已经施了术。那日,我和却生看似在打斗,实则趁机在孩子身上施了秘术。”

“所以说,这下你明白了吧,”却生走到只影面前,注视她,“淮湮之所以会如此轻易地,就将你们的孩子摔到地上,是因为他从来都清楚,孩子不会有事。而这也是同时保住你和孩子的唯一方法。”

只影低着眉没有说话,淮湮走到只影面前,他明白她此时情绪的波动,便也没有强迫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予她安慰。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这六千七百年来,你在我身边那么久,难道就没有一次机会可以告诉我实情吗?”只影抬头望他,浅嗔薄怒。

淮湮眉眼微沈,背过身去,“多告诉一个人,危险就大一分。如此漫长的六千七百年,只影,你真的就能保证,不会因为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你,而生出更多变故吗?你能保证,你可以表现得像不知道这个秘密一样吗?你又能保证,我们的孩子不会因为你知道了这个秘密,而多出一分危险吗?”

树叶斑驳处,日影重重,淮湮长叹了口气,“只影,你的世界非黑即白,非爱即恨,简单得很,但仙庭上很多事并没有这么单纯。”

只影低头,眉头上染了浓浓的自责与歉意,那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只干净透明的小狐狸一般。

淮湮把只影温柔地搂入怀中。

“我能见见他吗?”只影的头闷在淮湮的胸膛里,声音糯糯,带着哭腔。

淮湮自然明白只影说的是谁,他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却生。

却生看着这一对,摇摇头,对于他们的遭遇,他这个做兄弟的,怎么会没有半点同情呢?“唉,为了这孩子的安全,也为了与你共同守候,共同等待,淮湮也有六千七百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了。今日,或许是老天爷终于心软,让你们宣泄了隐藏千年的秘密与情感。我纵有天大的狠心,又哪能不让你们见一眼自己的骨肉呢?”

只影走到却生面前,突然跪在了他面前,在却生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朝他深深地作了个揖。

却生惊骇,欲求助淮湮,没想到淮湮只看了他一眼,便也跪倒在他面前。

“这、这如何使得?”却生忙得要扶起他们二人,“淮湮,暂不提你是玉帝而我只是个臣子。再言你我兄弟一场,帮你也是应该的,你又何必……”

“却生,你先听我说。”淮湮打断了他的话,“七寰阁之战,你助我保得妻儿;六千七百年来,你替我守护冰封的孩子;而如今,你又让我有机会与只影释尽前嫌,再续情缘。所以我这一跪,远远不及我们一家三口欠你的星点分毫,这是你该受的。”

只影握着淮湮的手,也诚恳地说:“我不像淮湮那么会说,但是我的感激之情绝对不会比淮湮少的。你救了我的孩子,就是我只影的恩人,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还有刚才打你那一拳,真是对不起哦,你要是不开心……可以打回来的。”

看着只影眨着水汪汪的眼睛,一副怯怯的模样,淮湮和却生相视而笑。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人影跑近了他们。

淮湮最先发现,神色讶然,“月儿,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淮湮的徒弟月儿。

月儿跑得气喘吁吁,衣服上沾了点湿泥,“是个凶凶的姐姐把我打下来,让月儿来找师傅的。”

淮湮知道事情有异,蹙紧眉头,“找我作甚?”

月儿从发髻上抽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师傅,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只影和却生凑上前来看,是一根织作的仙针,上面还有半截细细的鹅黄色丝线。

淮湮立马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将夹着银针的两指一转,施了暗咒,经仙力催动,银针竟以飘到半空中的树叶为布,鹅黄色丝线则在树叶上很快绣出了两道文字:

欲见麟儿,浮罗太虚。

朦宛亲奉。

“她抢走了我们的孩子!”只影神色紧张地看向淮湮。

“不可能,不可能有人找得到的!”却生皱眉,似乎也受到了打击,“我将孩子藏在了仙界里最为隐蔽的澎芜山洞中,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找得到……”

尽管淮湮心里也焦急万分,但他还是先安抚住了只影和却生。“朦宛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我们不得而知,为今之计,只能先去一趟浮罗太虚,亲自去问她了。”

“好,那我们快走!”只影拉着淮湮的衣袖,急切地说。

三人刚要离开,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等等我,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三人诧异回头,却见镜子拉着往生玄帝跑了过来。

往生玄帝率先举手解释,“不关我的事,是她要偷听的。”

面对同伴的出卖,镜子瞪着眼推了往生玄帝一把,而后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看到只影打了这位天将一拳,我担心你们会出事,才留下来的,没想到听着听着就忘走了……放心,我绝对半个字都不会对外人说的!”

镜子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地保证。

只影牵过镜子的手,对淮湮和却生说:“我相信镜子。”

淮湮点点头,刚准备回应只影,却注意到却生阖目抿唇的样子有点不对劲,便问道:“却生,怎么了?”

却生睁开眼睛,“仙侍传天帝的谕旨,说天庭有异变,命令我速速处理。”

“那你就快去呀。”只影说道。

却生摇头,“不行,我怎么能在此时离开你们?还是先把孩子救回来再说。”

往生玄帝却道:“以我之见,你还是先回去为妙,否则天界起了疑心,反而容易让二哥和小狐狸的事被发现。”

却生犹疑。

淮湮拍了拍他的肩膀,“却生,你还是去吧。因为处处偏帮于我,天帝早就对你起了不满之心,若非你功劳卓勋,他恐怕早就施个理由将你贬逐了。”

“老子才不怕……”

淮湮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怕,我却在意,我牵累你太多,良心着实不安,你若想让我好过些,便快些回去吧。孩子的事你放心,我绝对会把他平安带回的。”

“唉,”却生叹了口气,“既然你如此执意,那我便先回去了。若是到时出了要紧的事,可千万来找我。”

淮湮点头,“一定。”

于是,在众人的坚持下,却生回到了天庭。

☆、第八镜(一)

浮罗太虚,乃西方皎月洒在天际之西的流光海,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虚体,亦是世间至阴至极之地。传言,这里是妖灵汇聚,魂灵徜徉的地方,非常阴寒邪恶。

浮罗太虚既非实体,内里自然空无一物,走在其中,恍若行进在一片淡黄流白的光芒之中,似水似雾,气氛诡谲而迤逦。

因为害怕,只影一直抱着淮湮的手臂。一股冷风吹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淮湮,这里好像突然降温了。”

然而她的话并没有收到答复。

只影偏头看去,竟发现自己手里抱着的是颗木桩。她大骇之下,放手。

“哈哈哈,只影,你终于来了,我可是等候多时了。为了好好迎接你,我专门为你开辟了一个空间。在这里,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未来发生的事,如果你无法从情绪中抽离,你便永远也无法走出浮罗太虚。”一个刺耳的尖细女声传来。

只影熟悉这个声音。“你是朦宛!你在哪里?快出来!快把我的孩子交出来!”

然而只影得到的答复,只是一串渐渐变小,渐渐消失的讥笑声。

青草丘。

白云邈邈,青山绵延,碧水依依。

只影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象,心内疑惑:我怎么又来到这里了?

脚下突然一阵酸软,只影跌倒在地,接着心口骤痛,她捂住胸口,腥咸的暗血从嘴里喷出,全身竟如被打散了骨头一般,抽紧发疼。

汗水模糊了眼睛,朦胧中,她好像看到了一大片银甲闪闪的天兵在挥舞着兵器,酒中仙在与他们对打,御珍仙君被他们围攻,似乎快要不敌的样子,梦令天君的手臂被利刃划伤了,而芷霖仙使的背后,一支□□正朝他的心口飞去……

不,不要伤害他们!

却生的嘶吼声震颤天际,蚀芈身上的新伤触动了旧伤,倒地不支。

往生玄帝力量庞大,天兵奈何不了他,然而他杀戒大开,正被众仙指责。

在天兵的围击下,镜子眼中突发的红光可怖异常,她变得几乎不再是她。

而淮湮,忽然摔到了她面前,猛地朝地上吐了一口鲜血。

只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心中的惊骇如滔天巨浪,磅礴的恨意不知从何处而生。她想触碰离她仅咫尺之远的淮湮,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却始终碰不到他衣袂一角。

兰慕站在淮湮面前,笑得狰狞,他说了什么,只影听不真切,可她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他要淮湮杀了孩子,只要他杀了他们的孩子,他就肯放过他们这些人的命。

淮湮,不要杀孩子,要杀就杀我……

可是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只影空张着一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动弹不得,全身上下,只有眼泪不断流下,疼痛的心依然跳动。

她看到淮湮对她的微笑,看到淮湮对孩子伸出的手……

不要!不要!不要!

……

“只影,只影,快醒醒。”

只影听到有人在呼唤她,抬眼,淮湮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啪——”

镜子、往生玄帝和却生,惊讶地看到只影扇了淮湮一巴掌。

只影盯着自己的手掌,似乎也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一时惊慌失措,她双手轻揉淮湮的面颊,“对不起淮湮,我、我不知道……”

淮湮虽然也有疑惑之感,然而他明白浮罗太虚的诡异,所以即使发生了奇怪的事,他也不会过于惊讶。抱着只影,轻拍她的后脑勺,他安慰道:“乖,没事的,别怕。”

只影听淮湮如此说,想到他为了自己所受的天罚,心里更是懊悔不已。“对不起,刚才、刚才我听到了朦宛的声音。她来了,她就在这里。”

大家听只影这么说,立马提高了警戒。

洞房花烛明,红绸金灯影。

精致的雕梁画栋上挂着喜庆的红色织锦,紫檀桌柜上整齐地排列着三十六支鎏金红烛,从镂着花蕾的粉色纱帐里,可清楚地看到床上的鸳鸯绣被,轻快的乐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而茉莉香花的味道则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镜子率先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静气氛,轻蹙秀眉,“吓人,突然就变成洞房了。”

往生玄帝看镜子一副傻呆傻呆的模样,不由得怜上心头,伸手揉了揉她毛绒绒的脑袋。

“朦宛。”只影的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出声叫道。

众人随只影的视线望去,只见那女子着一袭宽摆阔袖的鸳鸯水漾嫁衣,单手支着头,侧身躺在紫檀木桌上,长长的红色流苏从她腰间倾泻到地面,有种说不出的妩媚风情。

与华丽厚重的艳红蟒袍不同,她遮住半张脸的黑发流泻如瀑,只斜斜地插了根簪晶青玉绿。

那是淮湮的随身之物。

“朦宛,我的孩子呢?”只影看到朦宛,急切地就要冲过去,被淮湮及时拦下了。

朦宛只淡淡地瞥了只影一眼,便又把目光放到了淮湮身上。“玉帝哥哥,别来无恙。”

淮湮直视着朦宛的眼睛,“朦宛,你乃天庭织作仙女,为何会在妖灵遍聚的浮罗太虚?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满身妖气,哪里还有一星半点仙女的风范?”

没想到,朦宛听后不但不以为意,还挑眉娇嗔道:“玉帝哥哥可真是偏心呢,当初你不肯和我这个仙女在一起,即使被整得死去活来,也还是甘心与你身边的妖女厮守,如今倒又来指责我变成妖女。呵呵,真是可笑。”

“住口!朦宛,我当日因为你陷害二哥而惩戒了你,没想到你不但不静思己过,反而变本加厉,下界作乱。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不把我二哥的孩子交出来,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往生玄帝横眉冷冽,气势迫人。

“陷害?什么陷害?”只影不解,抬头看向淮湮。

往生玄帝冷哼一声,虽是跟只影解释,眼睛却怒视着朦宛,“还记得你落入囚井,并遇到癸酉帝冰雕而险些遇害的事吗?后来二哥为救你而负伤。这些都是她作弄出来的。”

当年的真相被往生玄帝揭穿,朦宛却无甚所谓,她从头上取下簪晶青玉绿,深情地凝视着它,“当初,我就是用这根簪子,骗小狐狸跳下关着癸酉帝冰雕的囚井的。我又如何会想到,那场暗算,不仅没有弄死她,反倒促成了他们两个,哈哈,真是造化弄人啊。”

当年险些遭天敌毒杀,让小狐狸对陷害她的人恨之入骨,然而如今凶手就站在她面前,亲口承认当年的罪行,她却反而一点感觉多没有了。

唉,岁月何曾厚待过谁人啊。

朦宛冷冷地看着淮湮和往生玄帝说道:“你们觉得我不堪,可你们呢?你们又比我高尚到哪儿去?一个贪爱妖狐,一个恋慕精灵,就凭你们两个,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可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不管我们对错与否,你都不该拿孩子来撒火。”只影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见到孩子,心中的焦虑一点点增大。

“他无辜?你的意思是我罪有应得喽?我只不过和你们一样,爱上了一个人而已,凭什么我就该遭受这样的恶惩?”朦宛从紫檀木桌上下来,宽长的水袖一甩,适才她一直遮住的半张脸露在了众人面前。

她的右脸,布满了流着红色黏液的脓疮,而干燥的痂结犹如两条互相交缠的蜈蚣,恐怖地趴伏在她的面颊之上。那里还残留着淡红色的指甲印,那是她忍受不了痛痒而挠出的痕迹。

镜子吓得躲到了往生玄帝身后,而只影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刚好落在淮湮伸出的臂弯中。

看到他们的反应,朦宛的眼神黯淡地望向往生玄帝,冷硬的话语夹杂着仇恨。“往生玄帝,当日你以为你只不过是对我施以小惩,然而我却因此而法力暂失摔落下界。后来,我误入浮罗太虚,因为抵挡不住妖灵之气侵体,而身体腐蚀,仙气俱失,上千年的修行毁于一旦,你让我如何不恨?至于你们所谓的无辜,那我呢?我又何尝不无辜?”

淮湮和往生玄帝自此也无了话。

朦宛忽然发疯似的笑了起来,随后摇曳着袅袅的身姿,一步一步踱到淮湮面前,脸上的神情唯美而凄凉,“然而也无妨,做仙得不到你,做妖能得到你也是妙的。”

“你什么意思?”只影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怎么?你以为我沦落到这个地步,会如此轻易地就让你们一家团聚,合享天伦?”朦宛看着只影冷笑一声,“淮湮和孩子,你只能得到一个。”

只影妙目一瞪,神色凛然,“你有什么权力让我选……”

“选?”朦宛讽笑道,“小狐狸,你想多了,你并没有权力做这个选择,因为我已经替你选好了。”

淮湮凝眉,“你想怎样?”

朦宛伸出染着红色豆蔻的指甲,轻挑地戳戳淮湮的心口,凑近淮湮的耳朵,媚笑着说:“我要你,在这里陪我,永永远远。”

她的笑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朦宛嘴角噙着笑,又走到镜子面前,用长长的指尖点了点她白皙的脸蛋。“嗯,手感比想象中的还好。”

镜子厌恶被人碰触,她皱着眉往后退了几步,“你干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朦宛眼中闪过一道狡黠的精光,“现在,我也让你亲自尝尝这恶心的滋味儿。”

往生玄帝搂过镜子,将镜子的身体挪离朦宛,“你对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当然是好事了,有玄帝殿下这么护着她,我岂敢伤她?”朦宛张开五指,细心检视着自己精致纤长的手指甲,呵呵笑道,“这副美丽的丹蔻,实是由魅灵的合欢粉所制,被它染上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会产生想与人交合的念头。若是不得,那人便会耗尽真力而死。”

众人的脸“刷地”一下全白了。

☆、第八镜(二)

“哈哈哈,看看你们的样子,哈哈哈,”朦宛右手捂着肚腹,笑得放肆,“现在才知道害怕吗?哈哈哈……”

她走到往生玄帝面前,语气挑逗,“玄帝殿下,你难道不该感谢我吗?你倾慕了那么久的姑娘,我终于可以帮你得到手啊……”

往生玄帝黑着脸,一掌将朦宛拍翻在地。若非为了淮湮的孩子而不能杀她,那一掌,他早就把她拍碎了。

朦宛擦掉嘴角的血迹,脸上依然挂着让人看了直打冷颤的笑。她姿态优雅地走到喜床上,横靠在床栏边,静静地看着他们,静静地等待着魅灵的魔药发作。

此刻安静的气氛,就仿佛是一根绷紧的弦,牢牢地拴住每一个人的神经。

而镜子则是第一个撑不住的人,她抹着眼泪,难过地跑出了房间。

“镜子!”往生玄帝担忧她出事,心急之下追了过去。

朦宛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跑出去,轻哼了一声,“正好,只剩我们三个在这里。不过小狐狸,你若是怕到时候受不了那样的场面,不如也出去好了。当然,我并不介意多一个人观看现场。特别当那个多出的人,是你的时候。”

“你无耻!”只影气急攻心,凛冽的狐爪已经现形,眼看着就要拍到朦宛脸上,却被淮湮一把拦住。

他摇摇头,苍白着脸,只说了两个字:孩子。

只影愣住,颓然地收回攻势,内心却几乎要崩溃了。她知道淮湮一定比她更害怕。可此时的她,连给他一个安慰的拥抱都不能够。

而跑到屋外的镜子,却蓦地停住了脚步。

屋外?哪里是屋外?

跑出了那个房间,马上又进入了另一个房间,一模一样的洞房。镜子不信邪,一次又一次地跑,一次又一次地试,可是不管打开哪扇门,从哪个房间跑出去,又进入哪个房间,结果都是一样的。

镜子绝望地发现,她根本逃不出去。

“镜子。”往生玄帝追到她身后,“你冷静下来,一定有办法的,我们慢慢想……”

“你走开!离我远点儿!”镜子冲着往生玄帝大喊。

往生玄帝神色哀痛地站在门口,没有再动。“镜子……”

“对不起,”镜子哭着呢喃,“我、我怕我会伤害你,我不想伤害你。”

往生玄帝一点点靠近她,“乖,别哭,不会有事的,我会保护你的。”

镜子捂住心口,一股热流从心口开始,瞬间弥漫全身。她觉得自己的每一条神经上似乎都爬满了毛虫,挠得她的骨肉又痒又疼,汗水顷刻间就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流了出来,好难受……

往生玄帝看到镜子绯红的脸蛋和干燥的双唇,知道她此刻一定是十分的痛苦,他恨不能替她承受,也好过此时只能眼睁睁地看她痛苦而无能为力。

整个身子像在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似的,镜子瘫倒在地,只能依靠着身后的紫檀木柜勉强支撑身体。她哭着看向往生玄帝,目光委屈而……动情。

往生玄帝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其实他什么都不在意,他只是太在意镜子的想法,他怕因为自己武断的决定而伤害到她。

后来,他想到了云照古神,那个神祗,那个男人。

镜子的心里,只有他不是吗?可,为什么就不能是他呢?那个神祗,冷漠而寡情,他绝对不会比他对镜子更好的。

他一步步走近镜子,在镜子身旁慢慢蹲下。

镜子紧握的五指几乎嵌进了她的肉里,察觉到声响,她抬头,茫然地凝望着往生玄帝。

“镜子,是我,我是玄蛋儿。”往生玄帝握住镜子的手,希望自己的体温可以带给她力量。

“玄蛋儿,好凉好舒服啊……”镜子轻轻嘟囔着,毫无知觉地,她抱住了他,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暖凉。

然而,往生玄帝没有抱住镜子,没有回应她。他在给她机会,也在给自己机会。

清净,温凉,祥和。

阿云。

你在哪儿啊?怎么还不来救我啊?

镜子忿忿地想。

这么想着,心中的怨怼,促使她张口咬了下去。

半吻半噬的酥麻感,霎那间从往生玄帝的颈项传遍了全身。他不再犹豫,伸手抱住了她,“镜子。”

脑海里,自己好像在跟他说一句话:阿云,我觉得你好像比以前要喜欢我了一点,是不是啊?

阿云说,他自然是喜欢她的。

她可以厚颜无耻地忽略他后半句话,只要他承认他是喜欢她的就足够了。至少,这样她就有坚持下去的勇气了。

“玄蛋儿,对不起……”镜子的声音柔软而无力,可她还是挣扎着推开了往生玄帝,踉跄地跑了出去。

往生玄帝站起身,这次,他没有再追出去,只是沉默地看着镜子跑去的身影,目光深邃而忧伤。

镜子所有的力气,都不足以支撑她跑出第三间屋,于是她费力地合上门,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比之前更剧烈的疼痛袭遍了全身,镜子蜷缩着身体趴在地上,痛得几乎要昏迷过去。

不过,此时此刻,镜子反倒觉得昏迷过去也许更好。

意识开始游离……

额头上,似乎有柔软的触感。

镜子睁开双眼,一段白色的颀影,朦朦胧胧,跃入眼帘。

“丫头,怎么恁地不让人省心?”一声轻叹,模模糊糊地传入镜子的耳里。

“阿云……”其实她没看到任何人,只是模糊的意识里,那人一直都存在。

他看她动作着实费力,便伸出手臂小心地将她扶起。没成想,她却一个囫囵跌进他的怀里。

“阿云……”她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依偎着他的躯体,额头在他的脖颈间不断摩擦,仿佛一只蹭食的猫咪。

“镜子别闹,把手放开,我帮你解毒。”那个声音温柔而迷惑,让镜子眷恋不已。

镜子却生怕他推开她,更加用力地抱住他,“我不放,我就要抱着你,我偏要抱着你。”

面对一个她无理的任性与撒娇,他决定不予理睬。

然而事实却不容他不予理睬。

镜子吻上了他的唇,炽热的温度几乎灼烫了他的神经。

察觉到那双小手不安份地在自己的胸口游走,他连忙伸出一只手把它们牢牢握住,督促自己要赶快冷静下来。

神元展开,用心咒轻易地就化解了她身上的妖毒。轻轻挪开镜子的身体,他看着她娇柔的身躯大喇喇地横躺在地上,微笑悄悄地漫上唇角。弯下腰,将她小心地抱起,面颊轻蹭她的额头。

嗯,还是有点烫,不过马上就会好了。

把镜子放到床上,盖上被子,替她仔细地掖好每一个被角。准备要离开,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她一眼。看到她熟睡沉湎的面容,他微笑,转瞬消失。

而在另一个房间,只影因为被朦宛施了定身咒而无法动弹,只能看着淮湮痛苦地趴在地上,挣扎不得的样子。

朦宛斜靠在红色绣枕上,嘴角泛着一丝冷笑,她用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点铺着灿烂绒毯的地面,羞辱之意极尽。

“淮湮,淮湮,”于心不忍,让淮湮承受这样的痛苦,只影不断地哀求他,“你和朦宛在一起也没关系,我不会怪你,我爱你,淮湮,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然而淮湮颤巍巍地用手指拭去嘴角的血迹,艰难地抬起头,满是血丝的眼睛深深凝望着只影,挤出一丝痛苦的微笑,他轻启唇瓣,无声地言语。

对不起,我爱你。

只影的心蓦地一震,她太明白他的心思了,他打算以死明志。可是……可是不可以。

淮湮的手指发出淡蓝色的光芒,那是一把隐形的利刃,插入自己的心脏,只要一下,立刻便可以解脱。

“不要——”只影痛苦地大喊,泪水决堤。

然而,利刃并没有戳进他的心脏,一道细微的白芒泯灭了淮湮指尖的蓝光。而淮湮也在同时,感觉到了身体发生的变化。那种蚀骨焚心的灼热之痛,只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一直关注着淮湮的只影和朦宛,也很快地发现了他的变化。

淮湮从地上站起来,那个状态,就仿佛魅灵的毒,从未在他身体里存在过一般。

只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脸上的笑容却已经出卖了她的心情。“淮湮,你怎么会……”

淮湮替她除了定身咒,并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小傻瓜,又哭又笑的,什么样子。”

“不可能!魅灵的毒不可能没有用的!”朦宛刷地一下从床上站起来,对着空气乱喊乱叫,“魅灵!魅灵!你给我出来!给我把这一切解释清楚!”

“不用喊了,你这个老八婆,现在再也没有人会上你的当了。”镜子不知何时跑了进来,看到淮湮和只影没事,她心情好了,说话也放肆起来。

只影看了镜子一圈儿,开心地说:“太好了,镜子你也没事。”

镜子抱住只影,兴奋而感怀,“大家都没事,太好了。”

“哼,别高兴得太早了。”朦宛气愤地袖袍一甩,洞房即刻消失。出现在镜子他们面前的,又变成了那片淡黄杂白的流光海。

☆、第八镜(三)

晦暗的雾气,稀薄浓厚各处不等,光线投射得朦胧,氤氲得一切似影似幻。来自众妖灵冰冷的凄号,音调诡异迷离,音域绵长延泽,每一段似乎都在哭诉被束缚被囚禁的煎熬与痛苦。

镜子能够清晰得感受到它们的凄厉呼唤,她被那种声音,那种气氛震慑,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扶住。

“没事吧?”那人问道。

镜子回头,是往生玄帝。脸上泛起一丝嫣红,她低头轻道:“我没事。”

而经过了刚才的事,只影对朦宛恨得咬牙切齿。“朦宛,你还想耍什么花招?快点把孩子还回来,否则我让你……”

“让我怎样?你还能让我怎样?”朦宛用嘲讽的语气打断只影的话,“你以为,如今的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吗?”

只影竟一时想不出话来答言。

“虽然我没有,但是你们可以有啊。”朦宛纤长的手指捋过柔软的红袖,原本娇媚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凶狠。“小的们,给我上!抓住了他们,我剩下的仙气就全给你们!”

朦宛的话音刚落,空气中就出现了无数道光芒,颜色各异却各色瘆人。它们凶猛迅疾地朝镜子一行人围攻而去。那情势,剧烈以极。

开始交战。

只影的烈狐拳霸劲十足,妖气凛冽,一拳便化解了众多妖灵的攻击。

而往生玄帝的力量更为强大,只一记天荡蓝光,便震散了千百妖灵的灵核。惨叫之声霎时四起,半空中爆破了无数扭曲破裂的碎片。

这样强大的力量,让在场的人都感到惊讶,连淮湮也蓦地停下了手里的攻势,望向往生玄帝的目光中,除了疑惑,更多的还有思索。

此时众人都心有疏忽,朦宛趁机出手,突袭离她最近的镜子,一击得手。她尖细的五指抵住镜子的喉咙,“哈哈哈,都给我住手,如果不想让她死,你们就统统给我住手。”

“镜子!”只影回头,发现镜子落到朦宛手中,顿时担忧不已。

“镜子。”往生玄帝看到镜子脖子上的脉搏,被朦宛的手指插了进去,有鲜明的血迹渗出,于是心中忍怒渐生。

淮湮凝眉大喝:“朦宛,不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了。你若伤害无辜性命,日后便当真万劫不复了。”

“玉帝哥哥,你这不会是在关心我吧?”朦宛嘻嘻笑着,一脸的嘲讽,手指更深地扎进了镜子的血管里。“还是在关心她呢?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就是千日大会那日出现的古怪小子。没想到你们兄弟俩的口味倒还挺一致,都喜欢这种野路子的货色。”

“你到底想怎样?”往生玄帝黑沉着脸,明显在压抑自己的怒气。

朦宛眸光冷冷一瞥,“不想怎样。只是那帮小的替我做了事,我总得拿点什么犒赏它们。她虽然只是只鄙贱的精灵,但是总归还有点灵气,毕竟聊胜于无嘛。”

“放开她,换我。”往生玄帝目色沉缓,两道英挺的剑眉斜飞,在淡黄流白的光晕中,映染出半许凄绝。

“你说什么?”朦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往生玄帝的语气却异常坚定,“用我的。我的仙气,和她的灵气,该怎么选,想必不需要我来告诉朦宛仙子吧?”

镜子明显感觉到,朦宛在听了往生玄帝冷然的威胁后,害怕地双肩颤抖了一下。

“三弟。”淮湮看着往生玄帝的眼里满是担忧。

往生玄帝只轻缓摇头,“二哥,你平素最为知我,此时相信你亦是懂我的,请勿要多言了。我自己做的决定,绝不后悔。”

镜子喉咙上流下了一条短短的血痕,即使痛苦,她还是拼劲全力想要阻止往生玄帝,然而努力半日,不过吐出半个“玄”音。

“你过来。”朦宛冷冷地对往生玄帝说道。

往生玄帝迈着沉稳的步伐朝她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镜子的心坎儿上。然而往生玄帝看向她的目光,却仍然是那么坚定而真挚。

走到她面前,抬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笑容和煦,“镜子,你知道吗?我往生玄帝作战无数,却从未当过俘虏。如今成为别人的俘虏,然而因为是为你,我心甘情愿。”

朦宛的五指“霍地”一下插入往生玄帝的心脏,在确实地得到疏通的仙气后,她狠狠剐了镜子一眼后,便将扎在镜子脖子上的手拔了出来,将她丢在一边。

“镜子!”只影连忙奔过去,照顾倒在地上的镜子。

而镜子望着胸口染了一大片血迹的往生玄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不要……他胸口的旧伤还没有好,不要这么对他……

然而她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无法替他捡起,那只掉地的蓝色手绢。

朦宛享受着无穷尽的仙力源源不断输入自身体内的快感,那快感,让她放肆地大笑起来。

淮湮看着往生玄帝逐渐苍白的脸色,他非常清楚他损耗的仙力,一如长期承受天刑的自己。

过了一会儿,朦宛似乎觉得自己要的已经足够了,便打算抽回手来。

谁知往生玄帝却一把拽住她的手,不让她拔出。

“你干什么”朦宛惊恐地瞪大双目.

往生玄帝目光凛冽,深沉如一汪黑潭,他加持着朦宛的手不让它抽离自己的心脏,声音宛如来自地狱的魔鬼,“你不是要本尊的仙气吗?拿呀,怎么不拿了啊?”

朦宛眼神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你、你不要命了吗?”

往生玄帝邪邪地弯起嘴角,冷笑道:“命?本尊的命,就算扔给你,你倒是敢接啊?”

“啊!啊——”朦宛的身体就像气球一样开始膨胀,一张脸几乎扭曲,她惨叫着讨饶,“玄帝,玄帝殿下我错了,你饶了我吧!仙气、仙气太满了,我就要爆炸了……”

“说!”往生玄帝拉着朦宛的领口,把她的身子拽到近前,做完这个动作的他,体力也开始不支,然而他还是硬撑着,质问道:“你把孩子藏到哪里去了?”

“我、我……”朦宛扯着领子,在那里结结巴巴。

往生玄帝看出朦宛的挣扎犹豫,狠劲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把孩子藏到了哪里?”

望着脸色不霁的往生玄帝,朦宛的精神彻底被击溃了,她伸手颤抖地往前一指,“在那儿……”

顺着她的手指,微光一线,一棵低矮的木桩里,突然红光大盛。

只影心下一震,匆忙跑过去,从空心的木桩中抱出一个裹在红襁褓里的婴孩儿。她激动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孩子,我的孩子……”

淮湮走到只影身后,看着婴孩冰晶的脸蛋,缓缓说道:“他还在冰封中,回去以后我们就把他唤醒。”

晶莹的热泪从只影的眼眶中滑落,“嗯”,她点点头。

而往生玄帝在确定孩子安然无恙后,终于泄了最后一口气,将朦宛推离自己的身体吼,整个人随即瘫倒在地上。

“三弟!”淮湮注意到往生玄帝的虚弱,忙奔上前去扶住了他。“怎么样?你先挺一挺,我们马上就回去。”

往生玄帝苍白的面孔,将他黝黑的瞳眸映衬得更加深邃如海,轻启干燥的唇瓣,他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镜子。”

镜子就倒在往生玄帝近旁,努力伸出手,她触到了他寒冷的面颊。

说不出任何话,只希望她的温度可以让他好受一点。

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镜子掌心微弱的脉动,往生玄帝展开憔悴的笑颜。眼前突然变得漆黑一片,低下头,他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之中。

淮湮把往生玄帝、镜子安置在笙觞阆休养,并让只影留下来照顾他们,自己则带孩子回到七寰阁解开封印。

他认为这是目前为止最安全的一个做法,不会招人眼目。

毕竟,只影逃狱,七寰阁是重点监视区域,此时把她带回,无异于自投罗网。更何况镜子和往生玄帝都受了伤,需要有人来照顾他们。

毕竟往生玄帝受伤的原因,和镜子的身份都很敏感,如果随意请一位仙医诊治,很可能会招来天庭的怀疑。好在不管是往生玄帝还是镜子,虽然身体损耗不小,但都无性命之虞。

笙觞阆是往生玄帝的楼殿。

清冷古朴的黛瓦青墙,看似随意拼接的青石板地面,湿绿的苔草在遍布的坑坑凹凹中生长,数百条细流在青石板的空隙中涓涓而行,淡粉色的花瓣飘落在地上、溪中,甚至随着微风,顺着横长的窗口飘到了桌案,飘到了床头。

不同于古韵婉转缠绵的庭苑,笙觞阆的内室无论书房抑或寝殿,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而且简朴自然。深色的青布床被,毫无雕饰的木质桌案、椅凳,除了一方文殊菩萨赠送的紫濡砚台,整个房间里没有一个贵重物品。

往生玄帝的房间只有两围窗户,但每一围都几乎有整面灰墙那么大,而且没有窗扇,只有薄薄的一层青纱,平时都拢在红纹窗沿边缘,很少合上。

镜子此时就站在窗边,呆呆地望着屋外庭苑里的景色风光。她的右手轻轻抚着脖子,那里贴了一块白色膏药。

虽然淮湮说了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看着玄蛋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脸色苍白的样子,镜子心底的担忧还是无法停止。

“别想了,往生玄帝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只影走到她身边,安慰道。

“嗯”,镜子注意到只影眉间笼着的愁云,“只影,我知道现在淮湮大哥正遭受冻海熬骨之刑,你很担心他和孩子,所以你还是过去看看他们吧。”

只影摇摇头,“你和玄帝都受伤了,我不能放着你们两个不管。”

“我已经没事了。而玄蛋儿,如今我们谁也不能为他做更多了。”镜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是淮湮大哥和小孩子现在都很需要你的照顾,月儿那么小,很多事他根本做不来。你还是快去吧,否则别说是你,连我都要放心不下了。”

只影转身,温柔地抱过镜子。“镜子,谢谢你。”

镜子面露微笑,“不用的,只影。我们也算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朋友了吧。”

只影放开镜子,笑着点头。缓缓摊开手掌,她接住飘落的花瓣,而她如花瓣般美艳的眉眼,透着妩媚和淡淡的愁波。“镜子,有句话或许不该我说,但我只是单纯地想为你好。”

镜子偏过头,“只影要说什么?”

只影直视着镜子纯真的眼眸,认真说道:“镜子,流玥的那天晚上,我在林间看到过你和一个白衣天人在一起。虽然并不了解,但我却可以确定他在你心里的地位并不一般。而往生玄帝却对你……总之,这种事你一定不能犹豫不决啊。否则,伤害得不仅仅是你一个人。”

镜子听了只影的话,将眸光投向漫天飞舞的花絮,她苦笑着说:“我没有犹豫不决啊,我从来都很坚定的。可是,他不要我,我能怎么办呢?”

“这么说,”只影转头望向床上躺着的人,语气中有浅浅的惋惜,“你爱的,是那位白衣天人。”

镜子点头,很慢却很坚定。

只影叹了口气,语气中透着对世事的深谙与了悟,“镜子,这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啊。那位白衣天人,虽然我不清楚他的身份,但我却有预感,你若执意要和他在一起,不过是自损福寿罢了。”

镜子却一脸淡然的微笑,柔唇轻启,说出了她心底的一句话。

此后,只影在许多个凉凉的夜里,都会想起,镜子淡淡说出的这句话。

不奢天知心意,但求长随心迹。

☆、第八镜(四)

白天看不见的,夜幕降临,镜子终于看见了。

黑暗的房间,却满室星光。

它们潜伏在屋里,东一处西一角地发出淡淡的亮彩,橙色、黄色、蓝色、紫色,镜子从笔筒里掏出一个淡黄色的小圆石,那只是一颗普通的星星,上刻“镜好”二字。

镜子走到窗台边,拾起一颗躺在角落里的蓝绿色星星,亦是有“镜好”二字刻于其上。连走三四处,拿到手的每一颗星星上,都刻着她歪歪扭扭的字。

心内微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镜子半跪在床边,谛视着床上那人苍白冰冷的面颊,干燥起沫的嘴唇,和微弱的鼻翼翕动。“玄蛋儿,你这又是何苦呢?”

而往生玄帝仍是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眸,静静地,不声不响。

手指划过他的嘴唇,镜子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蛋,感受着他冰冷的温度,心内压抑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不行,我要去找阿云来救玄蛋儿,不能任他就这样下去。

身随心往,镜子立马起身跑到门边,拉开了沉沉的大门。然而却如定格在原地般,她动也不动,只两眼怔怔地望着前方。

月光冷,花影动,光滑的青石板反射出他半剪残影。

而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任青丝如瀑随风飞舞,白衣展袂与花翻扬。

镜子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想问,然而自己一副红红眼眶的傻模样儿,让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待在原地尴尬地低下头。

云照古神看到镜子刻意避回的目光,叹了口气,抬起脚,一步一步,他朝着镜子的方向走去。走到镜子身边时,镜子仰起脸看他,然而他没有停步,只淡淡说了句“进去吧”,便径自进了屋。

在离床一米远的距离停下,云照古神的手指升起两道白芒,他用神术仔细观照往生玄帝的经络穴脉后,说道:“他仙力耗尽过多,以至于仙体严重抱恙,已无力自行修复。”

镜子站在云照古神身后,听他这么说,急切道:“那怎么办?要找仙医吗?还是找人来给玄蛋儿输仙气?”

“你这么急作甚?我话还没说。”云照古神的态度清冷,甚至有点不客气,“我会救他的,你找外人来,不仅没有作用,反而还会让你们几个的处境变得危险。”

“阿云要亲自救玄蛋儿啊,那阿云会有危险吗?”镜子本来站在云照古神身后,听云照古神说要救玄蛋儿,便连忙蹦到他面前。

对于镜子这关切的问语,云照古神却反应冷淡,他反诘道:“怎么?若是救他会伤我,你便肯不让我救他吗?”

“嗯。”没想到镜子瞪着纯真的大眼睛望着他,认真地应了一声。

云照古神倒反是一愣,随后才道:“我不救他,这天下能在短时之内令他恢复仙力,维持仙体的人可就寥寥无几了。”

镜子却回答得直接,“话虽如此,我也不能让你因为救玄蛋儿而伤了自己。”

镜子对自己的这份坦诚心意,让云照古神深邃的眉眼缱绻流波,他抬手点起白色微芒,替往生玄帝凝聚仙力。似是为了安抚镜子的心,他缓缓说道:“无妨,我只不过会有一些小小的损耗,不日便可恢复。”

“那我就放心了。”镜子拍拍自己的胸脯,朝云照古神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

为了不打扰云照古神,镜子便走出了房间。她站在古井边,望着面前斗大的月亮,心情不由得大好。

不久,镜子就听到门扉启关的声音,是云照古神出来了。她立马跑上去狗腿子般地替云照古神捶背揉肩。“辛苦了辛苦了,大神我帮你按按摩。大神,小的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云照古神走到古井边停下,“问吧。”

“今天,在浮罗太虚,那个出现在我模糊意识里的人,是你对不对?”望着云照古神,镜子的眼中满是快乐的小星星。

云照古神嘴角含笑,声音淡雅而清凉,“若非我,谁还会为你去那妖污灵秽的地方?”

镜子嘻嘻笑着,“那淮湮玉帝也是阿云救的喽?”

云照古神点点头,“他一身玉骨仙风,本不该受此侮辱。”

“阿云,你真好,好得我都要把我感动哭了。”镜子绞着云照古神的衣袖,心中满是对他的崇慕和骄傲。

望着镜子笑意盈满的目光,云照古神别开眼眸,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良久,只开口问道:“镜子,你相信我吗?”

“当然,镜子最相信的就是阿云了。”其实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然而镜子却答得简单而快乐。

“好,”云照古神看着镜子,“既然如此,那么我有一句话想要提醒你,你听是不听?”

“听。”镜子回答得直接。

见镜子问也不问,便如此轻快地就答应,云照古神便知她的回答并没有保证性。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打算把想说的话告诉她,即便她做不到。叹息,他沉眉微谂,“也罢,太苛刻了你也做不到。我只望你记住,不要与玄帝交往太过,更不可在他身上留情太深。”

“就这啊,”镜子拍拍自己的小心肝,大大咧咧地说,“你那么严肃的表情,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吓死我了。放心,镜子绝对不会忘记自己身上有修仙的任务,也绝对不会对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动情。”

“镜子。”明知镜子会是这般态度,云照古神还是忍不住嗔怪她。

谁知镜子明白了他的苦心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她有点不开心地嘀咕,“哎呀你别说我嘛,既然已经喜欢你了我也没办法啊。有本事你能挖走我的心,再给我换上一颗新的吗?就算换成新的,我也不保证自己不会再爱上你。”

云照古神看着镜子嘟着小嘴朝他抱怨的娇怜模样,在月光花雨的掩映下,竟一时心绪难宁。他轻轻地把她搂入怀中,宽大的白衣袍袖几乎遮住了镜子大半个身子。

情到浓处,云照古神说话的语气反而更加轻缓澄澈,“镜子,我确想护你身心无恙,只是你自己也切莫怠慢了自己才是。”

镜子紧紧抱着云照古神,因为娇小,她整张脸几乎都埋在他的云白衣衫里。“阿云,我不怠慢自己,你也不要怠慢我好不好?别总是为了让我死心而冷落我,我其实每次都很难过的。”

听着这小妮子蹬鼻子上脸的话,云照古神竟有点哭笑不得。

然而这样便很好,这样的她,是他想要永远守护的。

清晨,她收到一发只影用术法“唤狐”送来的紧急信件,看了信,镜子便拉着刚醒来的往生玄帝,火急火燎地奔到了七寰阁。

当然是往生玄帝带的路。

一进七寰阁镜子就傻眼了。

咦,洁白金黄的琉璃厅堂呢?精细雅致的书阁呢?为什么穿过那道大门,仙雾缭绕的高大楼阁就变成了一片落云流霞的樱花林?

夕阳余晖将天空由远而近地,染成一片深深浅浅的金黄色。而抬眼看去,一望无际的樱花林仿佛粉光莹莹的晚霞,氤氲着晚间湿气,譬如木中灵华,草中瑰宝。

带着一脸惊讶的镜子往前走,往生玄帝解释道:“七寰阁之所以称之为七寰阁,就是因为这栋楼阁里有七道尘寰,即七个可自由转换的空间。你所熟悉的金玉琉璃堂只是其中之一。这一重,正如你所看到的,乃是樱树遍满的槃樱陂。”

“哇,淮湮玉帝好厉害啊,能打造出这样一所楼阁,”镜子不由得赞叹道。

往生玄帝欣赏着这片花海,也由衷称赞道:“二哥确实是我们三个中最为天赋异禀的,而且姿容风流,温谦如玉,是难得的妙仙。不然,哪能得那么多女子的倾慕,连自视颇高的朦宛仙子也对他这般痴迷呢?”

镜子折下一段樱枝在手中把玩,听了往生玄帝的话,笑嘻嘻地打趣道:“玄蛋儿,你果然是很崇拜你二哥哦。要不然,像你这么臭屁的人怎么会夸他呢?”

“唉,”往生玄帝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本尊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个臭屁的形象,真是失败啊。”

“得了吧你,还贫,”镜子用樱枝戳了戳往生玄帝的脸,“不过看你精神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可我不放心。”往生玄帝突然停下脚步。

镜子看着往生玄帝突然严肃起来的面容,不解地问:“不放心什么?”

往生玄帝靠近镜子,几乎就要贴上她的身体,“镜子,我问你,我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复原的?”

镜子心忽地一顿。

糟了,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玄蛋儿说这件事儿呢,要照实说吗?能照实说吗?

往生玄帝何等人物?就算镜子什么破绽都不露,他都能猜到结果。更何况,此时的镜子咬着嘴唇的紧张神态,完全出卖了她的思想。“是云照古神,对不对?”

镜子无奈地点头。她明显感到自己点头以后,往生玄帝周身的气压变低了。对此,她表示抗议,“是云照古神救的又有什么关系?”

“他是为了你才救我的。”往生玄帝知道以镜子的大脑回路,绝对想不到这件事的纠结点,于是索性把自己的心思直白地告诉了她。

没想到镜子居然比他还直白,“他当然是为了我才救你的,要是没有我,阿云压根儿就不认识你。”

“你……”往生玄帝长眉一拧,瞬即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对面的人是她,他早就一拳头挥过去了。

而镜子双臂环胸,也是满脸的不高兴,她转过身,只给往生玄帝留一个傲娇的后背。

往生玄帝气得咬牙切齿,却发作不得,也一甩袍,任性地转身相对。

“哈哈哈,快过来,他们在这儿,俩人还闹脾气了呢。”只影的声音从一棵樱花树后传来。

镜子和往生玄帝听到笑声,霍地转身,两人相视了一眼,同时把眼光投向赶来的淮湮、只影和却生。

☆、第八镜(五)

只影看着他俩,道:“槃樱陂太大,我们怕你们找不到,便来接你们了。”

镜子看到一身银甲披护的却生,忙问:“蚀芈呢?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信里只讲了两三句,我看得糊里糊涂的,好担心啊。”

“你别急,”只影手扶着镜子的肩膀,“虽然为了安全,我用了‘唤狐’送信,但还是担心‘唤狐’会落到别人手里,所以也不敢说太多。现在却生和蚀芈都在这里,你可以慢慢问他们。”

在走去樱花草屋的路上,镜子迫不及待地追问却生有关蚀芈的事。

却生道:“剿杀蚀芈,清除御雷谷余孽,这本是天帝下给剿杀使兰慕他们的暗旨。事实上,这几日兰慕等人之所以在只影这件事上少有活动,就是因为蚀芈的这个案子。”

“天帝为什么要杀蚀芈?他当初派兰慕剿杀御雷谷族人是为了拿到雷龙真灵。现在雷龙真灵已然得手,为什么他还不肯放过蚀芈?”镜子的语气里,满满地都是对圣日天帝的怨念。

淮湮摇摇头,对天帝做的事也备感无奈。“天帝自知自己对御雷谷做的事太过狠辣,自然不想让这件事流传出去,以免损了他的威名。因此,对蚀芈痛下杀手,是为了灭口。”

“什么?”镜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蓦地停下脚步,两只睁得圆圆的大眼睛望着淮湮,道,“这是什么逻辑?太狠毒,我要去找天帝理论!”

往生玄帝一把抓住转身欲跑的镜子,“理论?怎么理论?你要是敢在凌霄宝殿上,当着众仙卿的面喊出这件事来,他一个眼神马上就能让你脑袋搬家!”

往生玄帝的一番话并没有吓住镜子,她瞪着往生玄帝,在他的臂弯里倔强地挣扎。

却生站在镜子旁边,悠悠地说:“兰慕他们追杀蚀芈或许是不义,然而我奉命追捕蚀芈的理由,却是因为蚀芈斩杀了一百零七个仙官及天兵。”

却生的话起了作用,镜子明显一愣,停止了挣扎,她睁着一双圆眼,摇着头,“不可能的,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认识的蚀芈,从来都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

“如果是你不认识的呢?”却生却这样问道。

镜子呆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影叹了口气,“你看了就知道了。”

樱花草屋很美,花粉与草黄相间,然而镜子此时并没有心情欣赏。她被带到一间屋前,只影替她推开了门,因为站在门前,镜子的手竟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

墙角里,蚀芈缩成一团,蹲在低矮的木桌边,身上没有那件熟悉的黑色披风,他整个人显得非常单薄。听到动静,他转脸朝门的方向望过去。

那是一张苍白到晦暗的面孔,原本立体的脸颊,此时看起来瘦骨嶙峋,暗色的嘴唇,最慑人的却是那双闪着微红色光芒的眼睛。蚀芈的眸中,似乎有道殷红的流沙,诡异得闪烁,虽然只是隐隐约约,但镜子确定她没有看错。

那不是蚀芈的眼睛,甚至连眼神都不是他该有的,那是一双惊惧的眼睛,好像在害怕些什么。

却生斜靠着门,突然开口,“他的眼神,在他斩杀百仙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而是狠戾毒辣,冷酷无情,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镜子慢慢走到蚀芈身边蹲下,温柔地抱住他,轻捋他的后背安抚他。她问站在她身后的却生,“兰慕他们是怎么找到蚀芈的?”

镜子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她十分清楚,蚀芈在这段时间一直隐匿在云海,那里有云照古神的结界,别说是兰慕,就算天帝亲自出马,都不一定能找得到他,更何况是要抓他。

“听说是用了震龙鸣。”却生道。

“那是什么?”

往生玄帝回答镜子,“震龙鸣是专门对付龙族的武器。据说,震龙一鸣,目眦皲碎;震龙二鸣,头骨翕裂;震龙三鸣,心脉溢血。我想,蚀芈必是忍受不了这种痛苦,才会现身中了他们的圈套吧。”

“可恶。”镜子低声骂道。

而蚀芈在她怀里却渐渐镇定下来。

“对了,却生大哥,你怎么会把蚀芈带过来?你不是奉旨追杀他的吗?”镜子问道。

却生两指按着自己的下巴,说道:“这家伙吧,可能是第一次动手杀死那么多人。所以当他意识恢复清醒时,他突然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痴痴傻傻的,而且嘴里一直在重复呢喃着几个发音,我听到了一个‘云’什么的,还有一个却是你的名字。我意识到其中可能另有隐情,所以才瞒着天帝,偷偷把他带了过来。”

“谢谢你,却生大哥。”镜子看着却生的眼睛,真诚地道谢。

“嗨,这算什么。”却生被镜子弄得倒有些不好意思,“只要没弄出个大乌龙就好。”

镜子低头看着在她怀中睡得安详的蚀芈,叹了口气,“可怜的蚀芈,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蚀芈躺在开满樱花的树床上,镜子也替他掖好了被角,守了他几个时辰,见他既不醒也不做恶梦,镜子便悄悄推门出去了。

屋外的景色不会变,天上也永远是一片金黄色的霞光,温暖而和煦地安抚着人心。

镜子的心情似乎变好了一点点。

不远处的樱花树下,淮湮和只影正在逗弄襁褓中的孩子,幸福的笑声不时传到镜子的耳朵里。

淮湮注意到了她,朝她招手,“镜子,只影准备了些坚果点心,你也过来吃点儿吧。”

镜子腼腆地笑笑,走了过去。看着只影怀里的孩子,她不敢大声说话,只是轻轻地问:“好可爱的孩子,他有名字了吗?”

只影抬头望着淮湮,整张脸都散发着幸福的光芒,“我们叫他星儿。”

“星儿……”镜子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这时,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从树后冒出来,钻到镜子面前,他塞了满口的点心,嘴边都是沫子,边咀嚼着还边跟镜子吹嘘,“这名字还是我取的呢。这个小弟弟是我的师弟,我叫月儿,所以我就叫他星儿。”

“你啊,”只影掰过月儿的身子,拿出粉色手绢,替他擦干净嘴角,“边吃东西边说话,食物都吐到镜子姐姐身上去了。”

镜子倒不十分在意自己白裙上的食物残渣,她比较关心另一个问题,“是师弟吗?不应该是师兄吗?”

这呆萌的问题一出口,全场静默,尴尬中。

☆、第八镜(六)

上千万条暗绿色枝茎,从墨黑的天空中延伸到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白色睡莲一朵一朵,从枝茎的苞萼中绽放,如明灯般,映亮了夜空,也映亮了河面。

五五珍笼域,这个恍如梦境的地方,亦是七寰阁的一重空间。

一张大大的圆桌置于水面上,十一把雕饰精美的椅子围着桌子摆成一圈。桌上摆满了酒盏菜肴,百年雪莲羹、银耳鹿茸烧、碧水莼鲈烩、水晶酥酪蝉和金丝小枣等。

而仙酒琼家小曲更是杜康亲自酿制的。按他的话说,此酒虽不如万古长那般滋味浓郁绵长,然而清雅甜淡的口味,更适合友人小聚时饮用。

睡莲小灯远远近近地漂浮在水面上,星罗缭乱,却轻盈可爱,并不会因为盯得时间久了,而让人有眼晕目眩之感。

“只影,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做饭啊?”梦令天君吃得嘴巴鼓囊囊的,满口酱汁,但酒中仙还是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

只影低着头,一副被表扬后的害羞状,她捂着脸,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做的,是淮湮和玄帝做的。”

“这就对了,怎么说你们兄弟俩的厨艺,在整个仙界也都是有口皆碑的。”御珍仙君抿一口小酒,转头对镜子道,“哎,镜子,你怎么也不搭把手啊,太不够意思了。”

镜子摊手作无奈状,“我不会做菜,有心无力啊。”

蚀芈单腿支在椅子上,在一旁打趣镜子,“确实,想当初她做的枸杞白菜羹,那味道啧啧啧……有个人还整整吃了一碗,也不知是怎么入口的,想必是因为没吃过五谷粮食,所以连口味好坏都尝不出来。”

镜子抿唇,胳膊肘推了一下蚀芈,而后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家伙,今天这桌酒席也算是为了庆祝他身体恢复。要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醒呢。

往生玄帝眸光清冽,恍若未闻,慢慢往嘴里送了一口酒。

只影看了一眼神色黯淡的往生玄帝,侧首,淮湮与她相视,眸中亦是了然。

自然,淮湮不知道云照古神的存在,却隐约明白镜子心里另有其人。

芷霖仙使的目光从往生玄帝转向淮湮,道:“光吃也无甚趣味,不如玩个令牌戏吧。”

淮湮淡淡一笑,原来这桌上还有另外一个明白人。“正好,我这里有个新戏,你们定没玩过,名叫五五珍笼局,不知众位可有兴趣?”

“怎么玩好?”蚀芈问道,“说好了,太文绉绉的我可搞不定,只许玩通俗易懂的。”

镜子低着头,正努力把筋道十足的鹿茸咬断,还不忘含含糊糊地回蚀芈一句:“什么通俗,我看你只会玩低俗的。”

蚀芈抬手就给了镜子的脑袋一筷子。

往生玄帝轻笑,细心地替双手不方便的镜子揉揉后脑勺。

镜子朝他投去感激一笑。

“这戏不难,雅俗共赏。”淮湮抬指,点播了二十五朵次序有秩的白莲,于是这些被点中的白莲都变成了十二寸的薄纱小笼,笼中有会发光的花心,名唤“珍笼”。

珍笼的位置都计算得很精细,至远不过三米,最近也是一米开外的距离。而参与者则被规定,在圆桌圈定范围内进行游戏,不得越过淮湮划的线。

这二十五个珍笼,每个珍笼分成四个小格,所以表面上是取“五五二十五”之数,实际上却有一百个靶篓。

游戏由雅歌和之,吹之则始,停之则止。参与者每人依次轮流,每人每次可掷三箭。

“这一百个小格子里,一共有二十五只毛虫,其中有十五只可化蛹,十五只蛹中只有六只可化蝶,而这六只蝶中有四只是我用仙术变出的幻影,只有两只是真正的蝴蝶。而这两只真正的蝴蝶,是当年机缘巧合之下,雪照古神赠与我的神物,我虽拿了来,却也一直不知作何用途,如今刚好做胜利者的奖品。若两只蝴蝶都被人射中,则游戏结束。”往生玄帝仔细地为大家讲解,“对了,投中的珍笼愈远,珍笼中出现蝴蝶的概率越大。并且,各位请注意,这场游戏里不得使用仙术,大家比的只是最简单的投掷之术。”

投掷虽简单,但因为这五五珍笼局设置精妙,只在淮湮的五五珍笼域才能够玩上,且友人相聚,气氛浓厚,大家的反应可是相当热烈。蚀芈和梦令神君已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只影站在一旁,横笛轻启,第一局开。

梦令天君是第一个。太远的把握不好,投近的又有些丢人,于是他就选了个中间的珍笼,举起精美的白莲小箭,瞄准,投。

未进。

蚀芈在一旁很不给面子地“嘘”了一声。

梦令天君白了他一眼,继续投掷第二次,同样未进。

第三次,未进。

“唉。”梦令天君叹了口气,失望地坐回席位,闷头塞饭。

酒中仙是第二个,同样他也一个都没进。不过他早就知道,这事儿不是看起来那么容易的。就那么大一点的四方小格子,哪里是说中就能中的。

御珍仙君拍了拍酒中仙的肩膀,开始了他的一局。中了一箭,然而并没有毛毛虫从中爬出来,不过好歹是游戏的第一次中箭,也算是个彩头。

芷霖仙使也是三箭虚发,而他后面的蚀芈虽然气场强大,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然而最后也是铩羽而归,还被幸灾乐祸的镜子和梦令天君双双嘲笑。

轮到镜子,她摸摸鼻子上场,气势虽然弱,但是好在还是发挥正常,水平十分稳定。

三支白莲小箭连珍笼边儿都没碰上。

好在小箭上施有仙术,若是未进,也不会落入河中,而是自己飞回射手手中,也省了拾箭的麻烦。

淮湮和往生玄帝都是三发两中。不过射不射中,这是技术问题,而能不能爬出来一条毛毛虫,却是运气问题,显然他们的好运气还没来。

月儿抬着小胳膊,也兴致勃勃地投了三箭,出乎意料地,他三箭都射中了,虽然他中的都是最近的。

镜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月儿,她原本觉得自己射不中是应该的,可是月儿却中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好没面子啊。不过,嘿嘿,其他人可是比她更没面子哦。

只影放下笛子,微笑着鼓励了月儿几句,还奖励了他两块翻糖松糕。

笛声再响,第二局开。

这一次,大家明显都比第一次重视多了,不觉得这只是“简单”的投掷游戏了。出来的效果也比第二局好很多,除了月儿依旧开外挂般地三箭齐中之外,往生玄帝还射出来了一条白色的毛毛虫,可惜刚爬出来就消失了。

没办法,幻影而已。

第三局。

酒中仙在位于中间的珍笼里射出了一条毛毛虫,那毛虫化成蛹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月儿愣得都忘了要吐金丝小枣的核儿,把核儿连着果肉一起咽了进去。

只影眼尖,马上帮月儿把卡在喉咙里的果核拍了出来。不拍倒还好,毕竟咽个果核也无妨,倒是这一掌,拍得月儿几乎受了内伤,那脸上充血爆筋的模样,仿佛是要咳血似的。因此场面一度大乱,大家都围着月儿转,纷纷递水捏背的,好生紧张热闹。

蚀芈倒好,看月儿也不会有事的样子,便自顾自地投掷了起来。结果,被只影以“不听笛声指挥”和“未按顺序比赛”两大理由而禁玩一局。

第四局。

淮湮、芷霖仙使各射出了一条幻影毛毛虫,而往生玄帝射中的远在三米的珍笼里,出了一只化蝶成功的毛毛虫,然而不幸的是,那只美丽的蝴蝶,只是幻影。

第五局,亦称“终结之局”。

百发百中的月儿射出了一条红色蝴蝶,在大家期盼的目光中,它成功地坚持住了,没有破碎,它是真的!

于是场上顿时一片欢呼。

而一次未中的镜子,在最近的一只珍笼里,居然也射出了一只红色蝴蝶。虽然只是小概率事件,但是它还是发生了,那只最近珍笼里的蝴蝶,也是真的!

而那些射击高手在为他们开心的同时,也徒留一片苦笑。早知如此,他们何苦费那么大劲去射那最远的珍笼?

两只红蝴蝶各绕着镜子和月儿,在他们身边翩翩起飞。后来,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月儿的那只蝴蝶变成了一条编织神秘符文的红线,绕在了他手上。而镜子的那只红色蝴蝶,还不待她高兴够,竟扇着翅膀,趁着黑夜,飞走了。

镜子愣愣地望着越飞越远,飞得杳无踪迹的蝴蝶,欲哭无泪。

蚀芈和梦令天君两个坏小子,捂着嘴笑了半天,在默契地对视一眼后,终是没忍住,爆笑出声。

而往生玄帝也只能安慰性地拍了拍镜子的肩膀,听着她低声抱怨:“不带那么欺负人的。”

只影好心地替镜子问淮湮,“这蝴蝶还挑主人的吗?”

没想到淮湮也是一脸不解的样子,“我也不明白。一万多年前,雪照古神因为输了我一场赌局,便将这两条毛虫送于我。我研究了很长时间都没摸透其中玄机,只晓得它们会化蝶罢了。”

“只影,我是个很糟糕的人吗?”镜子嘟着嘴,几乎要哭了。

然而得到淮湮如此答复,只影也是无法,只得好心安慰镜子,“算了,毕竟是古神的东西,有点灵性也是自然的,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往生玄帝吐血,只影的讽刺可也是够隐晦的。

皓月影中,古树枝头,一孑白衣翩然而立。

他抬起手,红蝶便停在他的手指上。

牵丝赤蝶,云照古神自然认得,这是雪照炼化的灵物,是用来牵系住心中所爱之人的神蝶。

当初雪照与一个凡人打赌,结果她输了。凡人的要求是让雪照替他得到他的心上人。于是,雪照就为他锻造了三只赤蝶来追得心上人。没想到,这牵丝赤蝶效果奇好,只一只便让那凡人男子抱得佳人归。多余的两只她便收了起来,他也未曾见过。

只是,这牵丝赤蝶怎么会飞到他这里来?

刚想着,赤蝶便化成了一条红绳,系在了他的腕上。

凝眸默视良久,云照古神才恍然醒悟,这牵丝赤蝶……竟是有人给他施了法。

镜子呀。

云照古神凝眉,那丫头必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过雪照的神术对于他来说只是个半吊子,虽能让红绳系与他腕上,却无法施加更多的神力在他身上,总归是无妨的。

叹了口气,云照古神凝视着腕间的红绳,一时思绪千般万般,全部涌上心头。

☆、第八镜(七)

五五珍笼局结束后,饭食也差不多结束了。

镜子双手展开,前一脚后一脚像走平行木似的,低着头看着自己踩过的,水波粼粼的河面。

蚀芈跟在她身后,“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镜子蓦地停步,放下手臂,转身面对蚀芈。她咬着下唇,有点犹豫的样子,“你还好吧?他们……没吓着你,没伤着你吧?”

没成想,镜子这个问题一出口,蚀芈反倒先笑了出来。

镜子不悦,皱眉道:“人家是关心你,你笑什么?”

“你不问我杀人的事,不问我那副红眼睛的鬼样子,却问我好不好。”蚀芈双手抱臂,双眼炯炯地望着镜子,“镜子,我蚀芈一个无家无国的狼狈人,却能得到你和云照两个朋友的真心以待,这辈子也算值了。”

镜子笑笑,摇摇手指,“不是朋友,是家人。我们是住在云芈镜的一家人。”

蚀芈转身,望着远处盛开的白色莲花,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那时候,我确实杀了很多人,有关的,无辜的,一共是一百零七个。我其实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把我逼到了死角,除了杀出一条血路来,我别无它法。那时候,身体很热,眼睛很疼,不知怎地,意识似乎就不是自己的了。只记得,那时候的自己,非常厉害,非常狠毒,就像是被一个恶魔的灵魂附身了一般。”

“身体很热,眼睛很疼吗?”镜子喃喃,这样的感觉,似乎她也有,而且最近还越来越强烈了,在紧要的关头,不时地就会出来一下。上次在浮罗太虚被妖灵围攻,她就感受到了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强大力量,在自己身体里流窜。

想到这儿,镜子心里不禁一寒,身体也跟着抖了抖。

“在聊什么呢?”往生玄帝走过来,对蚀芈说,“他们四个招呼你过去玩呢。”

蚀芈转头,看到朝他兴奋挥手的梦令天君,意味深长地看了镜子和往生玄帝一眼,便转身走了。

“我来了!”他对着梦令天君大喊。

“真是的,叫蚀芈玩儿都不叫我。”镜子看到他们几个在水面上快乐地翻滚,撅着嘴抱怨道。

往生玄帝揉揉镜子的脑袋,宠溺地叹了一声,“你呀,总贪玩。”

只影搂着淮湮的手臂,依偎着他,两人漫步在遍布莲花灯的河水之上,安静而美好。

“怎么不说话?有心事吗?”淮湮的大拇指摩挲着只影在夜风中有些冰凉的手,问道。

只影摇摇头,盯着河面的眼眸显得无神而茫然。

淮湮停下脚步,伸手抬起只影的下巴,逼迫她的眼睛直视他。“是想星儿了吗?他在房间里睡着,月儿正在照顾他。你若想他,我陪你去看他。”

“不用。”只影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听起来似乎比适才要兴奋,“好久没跳舞了。淮湮,我跳舞给你看吧。”

淮湮凝视着只影的眼眸良久,想要从她眼中找出她心事的苗头,然而只影目光闪烁,很快地把头撇开。她跑到一块空地上,跳起舞来。

夜黑莲白,艳丽的樱粉纱衫,随着玉臂挥动而招展如翼。立起脚尖,回旋起舞,足尖在水面上划出一圈涟漪纹样。弯腰低身,轻薄的袍袖樱纱覆上幽静的水面。起身,白莲柔和的光芒在薄衫上投出些许暗影,仿佛是刻意雕镂出的花样,恬美而纯素。

这些天来,在浮罗太虚看到的景象,她从未有一刻忘记过。曾经试图安慰自己,告诉自己那只是幻影,是朦宛故意弄出来让她的内心不得安生的。然而心中的不安并没有因此而消除,仿佛有块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没来由地,就是突然好想为淮湮再跳一支舞,希望他可以永远记住,这世间曾有个女子爱他如痴,为他舞笛,为他癫狂,为他倾尽骨肉心血。

淮湮,这会是我为你跳的最后一支舞吗?

眼中的悲伤在舞蹈中尽情释放,泪光盈盈处,几许凄凉几许愁。淮湮知她若此,怎会看不懂她眼底的哀伤?

静静地站在原地,淮湮看着眼前的芙蓉面孔绮柳之姿,少了几分平日里灼人的艳丽,而多了一份真实而纯朴的气质,让他觉得,又看到了当年那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

白莲的微光柔和而朦胧,水波的涟漪氤氲而迤逦,深夜的暗幕深沉而静默。而她身处其中,仿佛被一层浓雾遮掩,跳着,跳着,似乎就要远去。

淮湮有种感觉,这一次,似乎他再也抓不住她了。

一面装饰华丽的镜子里,粉衣女子舞姿翩翩,在白莲灯的衬托下,恍若一株勾人心魄的野樱精灵。这样跳脱于尘世的女子,她眼中绵绵无尽的爱意,却悉数给了那个站在她面前的男子,他的弟弟。

“砰”地一声,他捶拳怒砸白玉桌案,“来人!宣兰慕——”

晴空白日。

“报——兰慕大人,阁内一个人都没有!”一个天兵从七寰阁内小跑出来,向兰慕汇报搜寻结果。

“混账!”这个结果完全出乎兰慕的意料,他大骂道,“圣日天帝亲自掌握的情报,难道会有错?皇皇数十天兵,去一个阁子里找十个人会找不到?”

“可是……”天兵似有难言之隐。

“滚开!”兰慕一脚把天兵踢开,自己亲自带人踏进了七寰阁的大门。

然而一进七寰阁他就傻眼了。这哪里是什么阁子啊?分明就是一个异度空间!白茫茫的一片,除了白色,七寰阁里什么都没有。兰慕只走了几步,就马上发现,这个空间的大小并非是七寰阁的大小,而是没有边际,无穷大的。

“退出!”他大喊一声,号令还在七寰阁内的天兵退出。然而到门口一点人数,还是发现少了六个。

那六个,想必是走失在那诡异的空间里,出不来了。

兰慕瞪着七寰阁,气得咬牙切齿,明明大门就在那里,却无论如何也进不去,这让他如何甘心?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不发一言的兰渚上前一步,在兰慕耳边言语了几句。

兰慕面露喜悦之色,问道:“果真?”

兰渚点头,“我的一位好友与淮湮玉帝师从同门,也懂这门术数。只要有他在,定可破解七寰阁的术法。”

兰慕听到此,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而他们身后的兰冉,神色里却染了几分隐忧。

这白茫茫的空间,让镜子觉得万分新奇。蹦着跳着,她到处张望,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地方。

往生玄帝拦住她,“你消停点儿吧,别走远了,否则就回不来了。”

“我知道,”镜子说得愉快,“我就是觉得这个法术好神通广大,明明我们都没有走出七寰阁,可这都大半日了,那么多双天兵的眼睛,愣是没看见我们。”

却生走过来,解释道:“七寰阁的另一重空间,叠影虚界。这地方,用来困住敌人或是摆脱敌人的追查,都是极大方便的。”

梦令天君晃着手中的折扇,哈哈笑了两声,对身旁的酒中仙调笑道:“这倒好,我们不过是来这里吃了顿饭,莫名其妙就成了天兵要追拿的要犯了。”

淮湮双手抱拳,诚恳致歉,“确实对不住诸位了。若是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淮湮无论如何也会保住大家。”

只影点点头,“嗯,就算要遭天谴,也是我们夫妻二人的事,我们一定不会拖累大家的。”

御珍仙君却随意一笑,“四境不过一句玩话,二位切莫当真。我们青城四妙可不是只有在酒桌上才能做朋友的人,便是在牢狱里,是朋友的,也总是朋友。”

“正是,”梦令天君语气飞扬,丝毫不见被围捕的慌乱,“淮湮玉帝,咱们十几万年的交情,可不是天帝降下的一道罪旨,就能随随便便崩裂的。”

却生拍拍淮湮的肩膀,“你就别多说了,青城四妙的性子你素来知晓。而我和玄帝殿下,便更无可能于此时舍弃你。”

“还有我还有我,”镜子抓着往生玄帝的衣袖,举手表明立场,“我也会一直和大家站在一起的。”

“你呀。”往生玄帝好笑地看着镜子,她那急急忙忙的样子,就像怕被人甩了似的。

只影望着愿与他们生死同行的朋友,心中不是不感慨的,然而越是如此,她便越是忧惧。

淮湮似乎体会到了只影的情绪,看了她一眼,他转头望向众人,心事重重。“承蒙大家不离不弃,淮湮与只影感激在心。只是,淮湮还是不愿因自己的缘故,而使大家枉受牵连。若真说起来,这叠影虚界顶多也只能再支撑小半个时辰而已,并不能确实保护大家的安全。”

面对众人略显讶异的眼神,淮湮眼帘微动,他解释道:“从术数上来看,叠影虚界确实精妙无比,几乎毫无破绽。但若是掌握了控制叠影虚界的咒语,配以相当的法力,就犹如房门有了钥匙,任谁都能打开。”

“可是师傅当初只教了你……”却生本来疑惑,然而在接收到淮湮眼神传达的信息后,他忽然恍然大悟,“青崖!那个叛徒,青崖!”

淮湮点头,“不错,正是此人。青崖当年为一己私利背叛师门,使用禁术从师傅的脑中勾得大部分咒术,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叠影虚界的咒语。而且,他与我师从同门,仙术本属同源。所以,若是有他在,天庭要破开叠影虚界,实非难事。”

却生想了想,“可是……青崖已经失踪了很久,便是我们当初如此辛苦寻他,也得不到他的一丁点消息。天庭若想找他,恐怕也要费一段周折。”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认为叠影虚界不消半个时辰便会被破。因为青崖很可能是投奔了天庭里的人,而躲过了我们的追捕。说起来,我们追捕青崖的事,在天庭中并非隐秘,而那人却迟迟不肯把青崖交出来,想必并非我们的友人。”淮湮分析道,“当年因为我们的阻挠,而使青崖无法成为掌门并且被赶出师门,他定然是恨我入骨。如今的情势,你想,依他的性子,会不出来害我吗?”

往生玄帝淡淡讽笑,“若果真如此,那接下来可就有一场硬仗要打了。镜子,怕吗?”他转头问镜子。

镜子转着眼珠想了想,随后答言,“不管怕不怕,我都要和大家在一起。”

往生玄帝夸赞道:“好样的,镜子。”

而蚀芈站在一侧,远离众人,微有些心神不宁。

七寰阁外,一瘦高年轻男子站在兰渚身边,此人正是青崖。

青崖拢了拢唇上的短须,望向兰渚的神色里有几分得意,“兰渚兄,我早说过,救我定不会让你后悔的。”

兰慕看着青崖一副得志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然而语气里还是留存着几分假意的恭敬,“青崖师傅,有劳了。”

青崖眯眼点头,他先喝令天兵退后,自己独立于中央,而后口中念念有词,甚是努力地摇首摆臂,准备施展法术,大展神威。

然而还未等他开始,七寰阁的大门却自己打开了。

衣带当风,发髻上一支简洁明雅的簪晶青玉绿,已显露出非同一般的高洁风情,淮湮海蓝色的眼眸透着平日里少见的威严之态,他步履沉稳地迈出了七寰阁的大门。

粉裙樱萝,面眸如花妖冶,只影挽着淮湮的手臂,神色从容地相伴随行。

冰蓝明雅尊贵,玉绿沉蕴敛华,薰紫傲世无双,黛青风流飘逸,随之而来的青城四妙分开则各有风骨,同行则气华盖世,不输三帝。

却生一身银白铠甲,威武而豪放,自有一股儒将风采。而蚀芈黑袍披身,眉目炯然,浩荡英气跃然于眼前。

两人相视一笑,对将要发生的一切,俱是一派随性无惧的神态。

往生玄帝虽长着一双柔情缱绻的桃花眼,然而长期的仙帝习性,让他周身早已浸染了足以震慑其他人的威严仙姿。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站在那里,一贯小众自会缩肩打颤,低眉顺目。

他身后跟着的镜子,面对众天兵的围捕,态度多少有些轻挑不屑,虽然她并不怎么厉害。

这十一人站成一排,气势如虹,态度凛然,倒叫兰慕兰渚及其身后的一众天兵,心生出了些许惶然。

日光悠悠,叠影一战堪比天史册上的一道灼灼炎光。而此一行人的命途,或由此踏上了转折,或由此进入了终章。

一切,定数天成,造化弄人。

☆、第九镜(一)

“青崖,好久不见,原来你是躲到兰渚使者的巢里去了。”却生侧头看向青崖,语气含笑,眸光中却有明显的讽意。

怔怔地望着淮湮和却生,青崖一时之间竟被慑得忘了动弹。待听到兰渚一声带有警示意味的暗咳,他才蹒跚着躲到他身后去。

淮湮却仿佛没看见青崖这个人似的,只抬眼望前,语气浅淡,“兰慕使者,好大的阵仗啊。”

兰慕嘴角拉出一抹笑,他抱拳作恭敬状,“玉帝大人身份尊贵,兰慕自是不敢怠慢。只要玉帝肯配合在下,交出那条狐狸和孩子。”

“剿杀使的意思,淮湮是听明白了。说到底,无论配不配合,不过就是绝路一条罢了。”淮湮的蓝眸晶莹,“只是我身后这一干仙君,与此事并无瓜葛,使者也打算对他们下手吗?”

兰慕的目光,在淮湮身后一排人的身上逡巡而过,双瞳微敛,他话里有话,“只要他们能够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插手,兰慕自然不敢得罪众位仙家。”

“哎哎,别,别给我来这套,”梦令天君晃着手中折扇,“想威胁我啊?就凭你,这功夫还差点儿。”

却生接应道:“梦令天君也别介意,想必兰慕使者对这招是早已融会贯通了吧。想当初他在魔族人的威胁下,为了保命可以牺牲掉自己的兄弟兰微,就凭这份胸襟和气魄,又岂是我等凡俗可以理解的?”

听闻此言,青城四妙无不抚掌而笑。

而兰渚和兰闫皆是脸色发青,兰慕则更是恼羞成怒,他横起长矛对指淮湮一行人,“哼,笑吧,等你们悉数被天兵缴获,若还能如此开怀畅笑,我兰慕才佩服你们。”

蚀芈冷眼看向兰慕,嘴角轻蔑的笑意越发鲜明。

“蚀芈,你这逆贼!休想从我的追捕下再次逃脱!”兰慕气急败坏地喊道。

眸底薄怒浅盈,蚀芈无奈而怅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御雷谷一向与世无争,何曾做过半点违逆之事?然而你们这些所谓的上仙,觊觎雷龙真灵所赋予的神力,妄设违逆的名目来迫害我雷龙一族。如今,即使你们不来找我,我也定不会饶过你们。”

“哼,既然你们想找死,那便也怪不得我了。”兰慕狭长的双眸中凌光一闪,双臂往前一招,大喊道,“将士们,上啊!一个都不要放过!你们的功劳天帝都看在眼里,到时候该有的赏赐,一个都不会少!”

随着兰慕的一声令下,天兵们挺起长矛,气势汹汹地朝淮湮一行人疾速冲去。

上百天兵,阵势浩大,声势滔天,迅速将七寰阁变成了激烈的战场。

淮湮心下了然,圣日天帝定是确切掌握了他们的消息,才会派下如此精锐的天兵来对付他们。

天兵自是不敌他们,但胜在人数众多,且还有不断加入的后援兵团。

日光逶迤,淮湮一行人渐渐处于下风。

一掌击退十数天兵,烈狐拳甫一收手,只影的脚踝却在同时被一只长矛狠狠戳穿,突然的疼痛让她心神一晃,跌倒在地。兰闫抓住时机,于背后给了她一掌,如刀削般的掌风直刺只影的前胸。

胸口骤痛,只影捂住胸口,腥咸的暗血从嘴里喷出,全身竟像被打散了骨头一般,抽紧发疼。

汗水模糊了眼睛,朦胧中,她好像看到了一大片银甲闪闪的天兵在挥舞着兵器,酒中仙在与他们对打;御珍仙君在被他们围攻,似乎不敌;梦令天君的手臂被利刃划伤;而芷霖仙使的背后,一支□□正朝他的心口飞去……

不,不要伤害他们!

却生的嘶吼声震颤天际,蚀芈身上的新伤触动了旧伤,倒地不支。

往生玄帝力量庞大,天兵奈何不了他,然而他杀戒大开,被众仙指责。在天兵的围击下,镜子眼中突发的红光可怖异常,变得几乎不像她。

而淮湮,忽然摔倒在她面前,猛地朝地上吐了一口鲜血。

看着他们一个个受伤遇险,只影心中惊慌,那磅礴的恨意绵延,不知从何处而生。她想触碰咫尺之外的淮湮,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却始终碰不到他衣袂一角。

兰慕站在淮湮面前,笑得狰狞,而他身后的青崖,谄笑着将手中的星儿递给了他。

想必青崖那畜生,趁乱破开了淮湮的术咒,闯进七寰阁,从月儿身边抢走了星儿。

“淮湮玉帝,现在这个局势,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你的那帮兄弟们,恐怕是挺不了多久了。”兰慕蹲下身子,指着几处惨烈的景象,道,“看着他们这样,你心里也不好受吧。不过我好心,可以给你一个拯救他们的机会。”

淮湮抹去嘴角的血迹,从地上撑坐起来,冷声道:“拯救?哼,是牺牲只影和孩子,然后留住他们的命吧?”

“不愧是淮湮玉帝啊,一点就透。”兰慕说道,“不过我也不傻,若是牵扯上小狐狸,你恐怕是一个都不会选,咱们的交易也谈不拢。但若我只让你在你的孩子,和你的兄弟中选一个呢?”

“果然是天帝的走狗,养久了,和主人的心性倒是一模一样。”淮湮瞪视着兰慕,眸中怒意迸发。

“多谢夸奖。”兰慕呵呵笑道,“其实,这也并不算是一个困难的选择不是吗?先说这孩子,既然你六千多年前曾放弃过他一次,那如今再放弃一次也没什么区别。再说你所谓的那些兄弟们,也不过外人而已,说不定牺牲了他们,你们一家三口倒还能有保全的机会。再说,像蚀芈之流的,本来就是天庭要缉拿的钦犯,这立功的……”

“你闭嘴。”因为情绪激动,淮湮腹部的伤口被牵扯撕裂了。尽管疼得额头冒汗,然而对于兰慕的鬼话,他还是一个字也不愿听。

“你可以让我闭嘴,但现在的你可以阻止我动手吗?”兰慕没好气地揪住淮湮的衣领,朝他叫嚣,“快选,我可没有时间等你。熬光了我的耐性,不管是那只狐狸、孩子,还是你的那群傻瓜兄弟,可一个都活不下来。”

淮湮素知兰慕性格恶劣,最喜在杀死对手之前将其折辱一番。然而明知如此,现在的他也无能为力。

他的体质,因为长期遭受天刑而急剧下降,法力亦大有所失。循目四望,除往生玄帝以外,其他人都再坚持不住半个时辰。若再拖延下去,恐怕兰慕兰渚不会放过他们。

只影就在一旁,他们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她很清楚淮湮的性格,亦明白他会做出的选择。放任眼泪流下,疼痛在心,她的语言苍白而无力,“淮湮,求你不要伤害星儿,你可以杀我……”

淮湮深深地凝望着只影,手却还是慢慢朝星儿伸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影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她拼着那点力量飞扑到淮湮身边,试图阻止淮湮的行动。然而就在接近星儿的一刹那,只影忽然注意到身侧一道凌厉的掌风。

青绿色的冷光,如毒蛇吐着寒液的芯子,簌簌地打在只影的心尖上。

“二哥!”往生玄帝虽深陷战局,却及时地发现了意欲偷袭淮湮的青崖,他赶紧一声大唤,希望可以让淮湮察觉身边的危险。

然而已经太迟了。因为在另一侧,兰渚已经贴身飞近,堵住了淮湮的退路。

只影眸色深黯,闪身离开星儿,转而飞扑到淮湮身前。

那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到了只影的胸口。瞬即,骨裂心碎,经削脉崩。

“淮湮。”她笑容婉丽,犹如绽放在初春时节的一朵早樱。

“只影!”血雾弥散了淮湮的眼,搂着只影的手臂不住地颤抖。那一声震天悲吼,几乎惊慑了在场的所有人。

九节哀鸣掌,淮湮怎会不认得?

师傅自创的毁天灭地的雷霆之掌,上可诛仙佛,下可屠妖魔,中可斩杀迦楼斗罗。

此掌法虽是青崖盗用,并未得师傅真传,然而只要使出六分真力,只影便会被斩断筋骨,打回原形,万年修行皆毁于一旦。

全身都像被烈火灼烧般疼痛难忍,只影窝在淮湮坚实温暖却颤抖不已的怀里,低喃,“淮湮,我脚疼。”

脚踝处的伤口,血涓涓地往外流淌,只影清楚那里再痛也不过是小伤。但她知道自己胸前的一掌几乎致命,更知道淮湮为此而心如刀绞。她不想让他这般难受,于是喊脚疼,就仿佛脚上的伤才是最严重的一样。

她想让他好受一点。

而他又何尝不明白她的用心呢?然而心中的狂怒……

淮湮蓦地偏头,目光凶狠地瞪视青崖。

看着淮湮势如利剑的目光,青崖皱缩了瞳孔,惊惧地往后退却。“你、你想做什么?”

而携着镜子慢慢走近的往生玄帝,从淮湮的目光中,第一次见识到了他的另一面——凶狠残忍的玉帝。

他并不惊奇。

他从来都知道,他的二哥才是最好的帝君人选。而身为众仙之首的帝君,这点脾性是一定要有的。

淮湮双手搂着爱妻,不曾动弹,两眼却如金明珠般释放出两道犀利的光箭。光箭从他瞳孔中迸出,在接触到空气的一刹那光芒大盛,如两道火尾流星,朝青崖疾速冲去。

“赤、赤霄璇玑熀!师傅竟教了你这个!”青崖抖着手指指向淮湮,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生死关头,半点犹豫不得,他慌忙转身要逃。

然而身子方转到一半,脚步还未来得及迈开,胸腹就被火尾流星一穿而过,撕裂般的疼痛在身体里蔓延。青崖愣怔地低头看着自己就要爆炸的身体,眼睛里的血丝凸暴,痛苦、恐惧、仇恨与绝望一时全部涌上心头,他仰天长啸,“师傅,你好生偏心啊……”

“砰!”剧烈的爆炸声,青崖的身体炸裂,然而空气里却连一丝血腥气也没有。因为在那一瞬间,青崖的身体就已经裂化为尘埃,飘散在空气中了。

青崖死了,场面却依然无法控制。

随着赤霄璇玑熀的能量扩散,七寰阁霍地倒坍,承运仙官的元丹殿霍地倒坍,圣日天帝的凌霄殿霍地倒坍,神柱擎天的九天殿霍地倒坍,天庭上的楼阁仙居几乎倒了大半。

然而,这爆炸却极有灵性地绕过了每一条无辜的生命,即使是最近的天兵,都未被波及到。

这便是赤霄璇玑熀。

却生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震惊之余,却也是其中最明白的一个。师傅曾说过,赤霄璇玑熀最适合的传人便是淮湮玉帝,因为他们有同样的本质本心。

仙威浩荡震天际,蝼蚁之命亦存惜。

即使拥有与天比高的力量,也绝不会滥用它们,伤害无辜。

☆、第九镜(二)

如此震颤人心的场景,只影却恍若未见。此时她眼中,只有抱着她的这个男人。伸手触摸淮湮的脸颊,她轻声说道:“淮湮,别伤害星儿,他是我们的孩子。”

“傻瓜,我从未想过要伤害星儿,你这么急着跑过来做什么呢?”淮湮佯嗔她。

说完抬头,他温柔的目光变得冷冽,直直地穿过兰慕的眼睛。

兰慕显然已经被刚才的场面吓得魔怔了,他摇着头,抱着孩子的手不肯松开,生怕一松开,就连唯一的保命符都没有了。

“把孩子给我。”淮湮起身,一步步逼近兰慕。

兰慕惊恐地往后退去,就在他以为性命难保的时候,一只手突然压到他肩膀上,直教他的身子负重,几乎无法动弹。他缓缓回过头去,瞳孔瞬间扩大,“陛、陛下。”

圣日天帝身后有众仙随侍,他低眉瞥了眼给他跪下的兰慕,淡淡地说:“把孩子给我。”

“是。”兰慕顺从地把孩子交到了圣日天帝手里。

“天帝陛下。”淮湮站在离圣日天帝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从兰慕手中接过星儿。

圣日天帝的视线,在只影流血的胸口和苍白的脸上逡巡了一圈,后又转望淮湮。“淮湮,六千七百年前,你与妖狐私通,假意接受天庭惩处,暗地里却偷留着与妖狐的孽子。如今,更是胆大妄为,从天牢中放走妖狐,还带领一干仙官与天庭作对,你可知罪?”

淮湮刚要答言,身后却传来只影虚弱的声音,“天帝,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把我们大家都置于死地,你真的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有圣日天帝镇场,兰慕觉得有了撑腰的,胆子便大了很多。他朝只影大喝道:“孽障!天帝陛下的话,岂是尔等妖狐可以接的?”

“本尊让你说话了吗?”圣日天帝一脚把跪在地上的兰慕踹翻在地。

兰慕哆嗦着立时噤声。

天帝的目光流连在只影脸上,长叹一声,他说道:“小狐狸,平日里无论你犯了什么事,本尊都可以容忍你,唯独这件事,你做错了选择,本尊无法饶恕你。”

只影的眼中透着迷惑和不解,“做错了选择?你是说我不该不安安分分地当一只狐狸,却选择和淮湮成为一双夫妇?”

不想,站在她旁边的往生玄帝嗤笑道:“天帝的意思是,你不该选择与淮湮在一起,却没有选择他!”

往生玄帝此言一出,众仙顿时一片哗然。

“玄帝!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胆敢污蔑本尊,我看这往生玄帝的位子,你是坐腻了!”圣日天帝没想到,往生玄帝竟敢与他撕破脸,当着众仙的面说出这番话,顿时恼羞成怒。

淮湮走回只影身边,蹲下身搂住她渐渐发凉的身体,给了只影一个鼓励的笑容。

听到往生玄帝的话,只影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她抬头凝视着往生玄帝的笑容。

那个鼓励的笑容,是在告诉她,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

所以,只影心里想得透彻,圣日天帝果真……对她有情。那么这六千多年来,她确实是像个笨蛋一样,不仅误会了淮湮,还害他无端受了这些苦。

淮湮怎会不明白只影心中所想,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住只影的手,在她的指尖上烙下一吻。

这一切都落入圣日天帝的眼底,冰冷刺骨的寒意,深深地隐于他的面皮之下。

小狐狸,呵呵,既然我要你,你便只能是我的。

当初,因救你而迟到被道长惩罚的是淮湮,不辞辛劳地抚养你照顾你的是淮湮,一次一次地把法力传输给你助你化成人形的也是他。

但那又如何?

从我见到幻化人形的你后,你的艳丽多姿,冰雪聪明,甚至是那与生俱来的野性和机敏,都深深地吸引着我。我想得到你,可我深知我得不到,你的心被淮湮紧紧束缚,而我的意志则被这沉重如枷锁的天庭教条所桎梏。

然而若是永远这样下去也无妨,因为我知道,淮湮也有他的位置,也有他的枷锁,他不可能真真正正地得到你。

然而,然而!

有人却告诉我,你们两个结合了!你们两个完全属于彼此了!你们甚至还有了孩子!

淮湮他……他竟然真正地得到你了!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我为什么就不敢呢?

从来都是如此,他的聪颖天资胜过我的勤奋刻苦,他的风流潇洒胜过我的执着坚持,他的勇敢无畏胜过我的严守谨慎。他荣光而轻盈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让我意识到自己的不堪与鄙陋。

即使我贵为天帝。

“天帝陛下,我可以跟你走,任你处置,随你责罚,只求你放过玄帝他们。星儿还小,他不应该承担任何罪责,而只影……若是她真有所谓的罪责,那就请陛下允许我一并承担,饶恕她吧。”淮湮起身,目露悲惋,说道。

“淮湮。”只影拽着他的衣角,她不愿听他这么说。

“二哥。”

“淮湮。”

往生玄帝和却生一行人,都欲阻止淮湮所谓的一力承担。

圣日天帝却并不动容,他神色冷漠地看着只影,对淮湮说道:“好,你亲手处决小狐狸,我便饶你儿子不死。至于他们,到时候,看你的表现决定。”

站在往生玄帝身旁,一直沉默的镜子终于看不下去了。她跨前一步,怒目瞪视着圣日天帝,朝他大喊:“得不到就毁了吗?就凭这样的心性修养,也能当天帝吗?我师傅还说我成不了仙,我觉得就照你这样的天帝来看,我镜子当个神都绰绰有余了。”

蚀芈走到镜子身边,捂着肚子笑道:“哈哈哈,笑得我伤口都要裂开了。不错,就你和圣日那样,那我蚀芈也可以当神了。”

镜子用手肘捅了蚀芈一把,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可以拿我和他这种人相提并论?”

蚀芈连忙作醒悟状,朝着镜子作了两揖,“是蚀芈的不对,蚀芈说错话了,该打。”

往生玄帝瞥了二人一眼,制止了二人的胡闹。

“只影,住手!”芷霖仙使指尖绿光一闪,打掉了只影手中的尖刀。

淮湮蹲下身,挥手销陨了尖刀,他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哀伤,“只影,你这是要干什么呢?”

面对淮湮温声的斥责,只影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她摇着头轻泣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可是我没其他办法,你不会杀我的,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可我必须保住我的孩子,我是一个母亲啊。淮湮,你成全我吧。”

淮湮抱住只影,趁机箍住她的双手,“有办法的,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然而他的安慰并没有用。在场的人都知道,天帝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别说是只影,他甚至连自己都骗不了。

圣日天帝朝兰慕使了一个眼色,兰慕会意,他吹响一阵长鸣。顿时,天兵开始移动,只眨眼间,每个人都被数十天兵用长矛对刺着,无法动弹。

一切部署妥当,圣日天帝对淮湮说道:“我数五个数,若是五个数后,你仍未动手处决小狐狸,我便亲手处决你的儿子。让你知道,让众仙知道,违逆天庭教令,违逆本尊,是何种下场。五——”

淮湮的身子一僵,而他怀里的只影更是开始剧烈挣扎,“淮湮,淮湮,你快杀了我,快!”

“四——”

镜子也急了,看着只影的手差点就要滑脱淮湮的束缚,她大叫:“淮湮!快抓住她的手!别让她做傻事!”

“三——”

“淮湮,你的手都冰了,我知道你也是怕的。但是没关系,我死了以后一切就都会解决的,所有人的生活都会好起来的,只要你杀了我……”只影嘴里说着,目光却紧紧盯着圣日天帝怀里的星儿,生怕他有个闪失。

“你给我闭嘴!”淮湮怒吼。

“二——”

“陛下,求你开恩。”却生跪了下来,在如此生死一线的时刻,他的情绪也几近崩溃。

青城四妙也一一跪了下来。然而他们心知,他们的膝盖虽跪了下来,但他们心中,自此再无这个狠毒的帝君。

“一——”

“淮湮!我恨你!我恨你!如果星儿死了,我一定不会原谅你的!”只影自知无力回天,悲愤欲绝下的她,吼声夹杂着几分若隐若现的狐音,听得教人心颤。

而淮湮只跟木了一般,明慧如他,已经知道了结局,爱妻亲子,他哪个都留不住了。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选择杀害只影,即使活着对只影来说,已算是一种沉重的伤害了。

谁也没有看到,圣日天帝是如何下手杀死一个婴孩的。然而星儿就在众仙面前,就在他们面前,在一声震颤人心的剧烈啼哭之后,蓦地消失在空气中,就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星儿!星儿!我的星儿啊——”只影血红了眼。

她那带着野狐音质的尖利凄吼,几乎要划破每一个人的耳膜。很多天兵在一声惨叫之后,捂着流血的耳朵,痛苦得倒在地上。

而淮湮只是紧紧地抓住她,不让她自残,不让她化身,不让她再犯下罪孽。他低着头,肩膀颤抖着,只有离他最近的人,才能看到他脸上的泪水,顺着面颊和脖颈流下,汹涌如潮。

那是种哀伤,无异于悲悼。

镜子大睁着眼睛,瞳孔似失去了聚焦,毫无意识地,泪水却从眼眶不断地掉出来。似没有魂魄似的,她喃喃自语:“怎么可以这样……”

往生玄帝叹息,把镜子搂入怀中。

此时,天兵的长矛也已放下。

而蚀芈,若不是却生死命拽着,他已经跳到圣日天帝面前要和他拼命了。“他都这样没人性了,你还只顾护着你家主子!”

却生立刻给了暴怒的蚀芈一拳,将他打翻在地。

这傻子,丫的老子在救你!

☆、第九镜(三)

“淮湮,本尊知道你恨本尊,”圣日天帝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丝毫起伏,“然而别忘了,当初告诉我你和小狐狸之事的人,正是往生玄帝。这点,想必你亦是早已知晓的。”

此言一出,只影和却生等人皆是一怔。

慢慢从往生玄帝怀中挣脱,镜子抬头望他,等待他的否定。

然而往生玄帝并没有给镜子想要的答复。

他沉着脸,转身,猝不及防地,在众仙面前,郑重地跪到淮湮和只影面前。

只影哆嗦着唇瓣,“为什么?”

往生玄帝没有说话。

镜子不知道往生玄帝在忍耐什么,但是她可忍耐不住了。“玄蛋儿,你说话啊,我相信你即使真的做了什么,也是有苦衷的。你说出来,或许大家就不会责怪你了。”

“我为什么这么做,现在还重要吗?”往生玄帝抬眼凝视镜子,镇静而自持,“是我出卖了二哥和小狐狸,导致他们遭受了六千七百年的分离和折磨,如今还害死了他们的孩子。无论他们要怎样怒我怪我,即使是要灭了我的仙魂,我也毫无怨言。”

只影转眸,望向淮湮,“而你,也早知道了是吗?”

淮湮不忍心再伤害只影,然而他唯一能给只影的,只有那最无用的三个字:对不起。

“呵呵哈哈哈……”出乎意料地,只影没有哭,没有骂,更没有要打要杀的,她大笑,只是那笑声,估计没有人再愿意听到第二次。“你们三兄弟,真是好样的,为了害死我的星儿,你们三个可真是煞费苦心,啊哈哈哈……”

“只影……”镜子愣怔地看着只影。

但那是只影吗?

闪烁的灰色光影骤发,只影艳丽的花样面眸,霎时变成了一张狐狸脸,身上粉衣被蚀,转而覆盖了一层长长的灰色狐毛。然而仅仅片刻后,那张狐狸脸便又恢复成人脸,白得发干的脸颊,眼睑上的紫色浓影闪着金粉,绯色双唇似乎渗了血。虽然比她从前的样子更加魅惑诱人,然而那种感觉,却只让镜子觉得害怕。

灰色的狐狸毛皮化成了一条深灰色重纱黼黻流光裙,掩映着她雪白的手臂,衬托出她优雅细长的脖颈,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从她裙摆底下伸出的,摇动的灰色尾巴。

九条。

圣日天帝身后的道仙低叫一声,语气惊恐,“九尾天狐!九尾天狐出世了!”

然而他马上就说不出话了,因为只影一条虚尾越过众仙,直接打在了他的嘴上。道仙的嘴巴立即肿了起来。

“叫什么?”只影眉眼冷漠,偏头瞪着从半空摔到地上的道仙,“就算是九尾天狐,也不过是一只要死了的狐狸,有什么好叫的?瞧瞧你那副怂样儿。”

淮湮走到只影身旁,静静站在她身边,没有惊讶的表情,也没有惶恐,他只是像平常那般地和她说话,“你不会死的。”

“不,我会死。”只影却欢快地跟淮湮如此说道。那欢快的样子,仿佛是少女在赞叹今天的阳光。“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淮湮凝视着她,等待着她的答案。虽然他清楚,她的答案,必不会让他好过。

“我发现,虽然圣日那家伙想弄死我,但如果我死了,他却绝对比谁都要伤心。所以我的死,不就成了一种很好的,报复他的手段了吗?”只影轻蔑地瞥了空中的圣日天帝一眼,说得语气轻松。

“那我呢?”淮湮站在只影面前,语气淡淡,眉眼间甚至还染着笑意。只是那笑意,越发沁凉。

“呵呵,”只影笑得愈发灿烂天真,“你,也是我想报复的人之一啊,你背叛了我,是害死我儿子的凶手。”

淮湮默然,没有说话。

只影复又蹦跳着来到往生玄帝面前,她看着仍旧跪在她面前的往生玄帝,附在他耳边,“你说,如果镜子出了什么事,你会像淮湮失去我那般难过吗?”

“你敢。”两个字,往生玄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

“呵呵哈哈哈,”只影完全不顾往生玄帝的态度,直接转身走到了镜子面前,“镜子,在青草丘时我曾跟你说过,无论是待你再好的人,总有一天他亦是会舍弃你的。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回复我的吗?”

镜子直视着只影的眼睛,她坚定地点点头,“我记得,我说过,他不可能会抛弃我,不可能会舍我而去。”

“那么今日,我就跟你赌一场,看看你执着之人,最后到底会不会舍弃你。”

镜子沉默半晌,“你想怎么赌?”

只影脸上绽放出笑容,眼睑上金色的粉与她闪动的眸光呼应得恰到好处。她宽大的灰色袍袖一挥,顿时一张灰色的穹顶结界,在她和镜子周围织开。

“镜子。”往生玄帝发现不对劲,想冲进结界,却被结界给弹了回来。

“别费劲了,”只影对往生玄帝说道,“也许你不隐藏你的实力,真的能冲破我的结界,但这又何必呢?放心,镜子的一根头发丝儿我都不会少她的。”

毕竟,她可是我死后,生命唯一的延续。

镜子茫然地看着只影,她不怕她,她只是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

而只影同样凝视着镜子,浅笑,她道:“你的眼睛真好看,干净,纯真,连我这个女的看了都心生欢喜。他们爱你,一定也是爱上了你作为镜子的明净和通透。”

镜子还在思考只影这句话的意思,然而她马上就感觉到了不对劲。才发现,她已经被只影的九条狐尾包了起来,还好只影也包于狐尾之内,与她同在,否则她可能真的要吓得叫出声来。

只影微笑着抱住镜子,“镜子,那位白衣天人,能有你这么爱他,他真幸运。”

镜子羞涩一笑,细声而语,“不,应该是我真幸运,能够与他相遇,与他重逢,与他相伴。”

“不奢天知心意,但求长随心迹。”只影一字一字认真念道,“镜子,还记得你告诉我的这句话吗?可不可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要怪我?我只想随着自己的心迹,最后再任性一次。”

“你想做什么?”镜子问。

只影回答得很坦诚,“我把我的半副九尾狐力注入了你的身体。我给你我一半天狐的力量,一半怨恨的力量,在你需要它们的时候,我会把它们开启。而你,能否让我在你的身体里待一段时间,让我亲眼看看,这场赌局,我到底是输是赢。”

镜子没有说话。

“你放心,我的意识不会存在,只有在它们要离开你的身体时,才会有属于我的意识出现,而那时,我和我的意识,也要真正消失在这天地间了。”只影解释道。

结界外。

往生玄帝走到淮湮身边,“二哥,你难道就不担心只影吗?”

一直安静站在结界外的淮湮说道:“担心什么?总归,她是回不来了。”

往生玄帝听到这句话,惊讶地看向淮湮。他这才发现,淮湮眼中的点点盈光。

而九尾之内,镜子说道:“只影,你做这种违逆天道的事,会死的。而你本可以不用死,就看到这场对弈的结局。”

只影没有说话。

其实不用她说镜子也明白,只影的身体,承受了九节哀鸣掌,承受了化狐九尾的痛楚,早已油尽灯枯。只影的心灵,承受了背叛,承受了丧子之痛,亦早已了了生趣。

虽然她对淮湮说的话,字字带刺,句句凉薄,但镜子知道,只影并不是为了报复而选择去死的。相反,她是为了救他,为了救他们。因为只有她死了,圣日天帝才有可能放过他们。

想让淮湮活着,惟有放弃自己。

无计向,痕留影动,曾说生死共扛。

如今不归之路,只求护你无伤。

只影眸中闪着泪光,纤长的手指轻颤,她低喃,“镜子,你知道吗?我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好舍不得啊。”

镜子也哭了,哭得头脑昏沉,她合眼睡了过去。

只影却依然伏在她的肩头,哭泣。

终于,结界褪去,往生玄帝抱起沉睡的镜子。

而淮湮站在原地未动,静静地望着那空荡荡的,结界消失的地方。

只影无痕。

他们都被关进了虹霞阵。

淮湮没有被关进阵中,这却更让镜子担心。真不知圣日天帝会如何对付他。

躺在地上,望着头顶流光闪烁的晶红琉璃壁,镜子想到来来往往这许多事,不觉思绪万千。

翻了个身子,正为只影的事红了眼眶,她却蓦地发现两道熟稔的目光,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镜子慢慢站起身,与她对视。

面前的兰冉,目光沉静,柔顺的头发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髻,显得干练而冷漠。看她一袭猎猎紫衣,镜子知道,此时她是以剿杀使的身份来见她的。

“镜子,我们……”兰冉率先开口,却被镜子打断。

“兰冉,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镜子往前踏进一步,“隐藏剿杀使的身份,是你的职责,不告诉我是自然的,我不会怪你。”

兰冉垂眸,语气坦然而冷静,“不,你怪我是应当的。我迫害御雷谷族人,追杀蚀芈,又参与了围捕淮湮玉帝和只影的任务,害得他们落到这步田地。我知道如今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但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我的朋友。如果可以选择,我必不会……”

“兰冉,你能别说了吗?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听。”镜子撇开头,不愿意看兰冉忧伤的眼神。“你特地来虹霞阵找我,有什么事?”

兰冉直视镜子,语气坚定而认真,“我来救你出去。”

“救我出去?为什么?”镜子凝眉,略显惊讶地问道。

“却生他们乃天庭上仙,虽然有罪,但最重不过天雷锤烈火刑,或被贬谪数级,于他们并无大碍。然而,蚀芈身为御雷谷遗族,天帝必是容他不得的,若不把他马上救出去,恐怕性命难保。至于你,与只影的私交,圣日天帝全看在眼里,就像饶不得淮湮玉帝一样,以天帝狭隘的心性,也必不会放过你的。”兰冉一一解释道。

兰冉的解释虽然清楚详尽,但镜子觉得,似乎有哪个很重要的地方,被她刻意遗漏。绕着琉璃壁走了半圈,她沉思片刻,开口问道:“兰冉,你是否还真心把我当成朋友?”

兰冉点头,目光中没有丝毫躲闪。“那日你从华清和朦宛仙子手中将我救下,我虽知即使没有你,她们也奈何不得我,可我还是被你的一片赤诚与善意打动了,我是真心和你做朋友的。”

“因为是朋友,这就是你今天来救我的理由?”镜子又问。

“是。”兰冉答道。

镜子皱着眉头,似乎想不明白,“从虹霞阵中将我救出,已是不易,为什么你还要救蚀芈?你和他并没有任何交集不是吗?”

“确然,”兰冉没有否认,“我救蚀芈亦是为了你。我知道你与蚀芈感情甚好,我若不救他,你也必会冒险救他,若是因此而再陷牢井,并非我愿意看到的。”

☆、第九镜(四)

镜子走到兰冉身边,语气中除了疑问,也不乏关切,“可是要在重兵把守的虹霞机关中,把我们二人同时救出,并非易事。你的性格我多少了解一点,若是没有十分把握,你定不会鲁莽行事。可我不懂,你的把握到底从哪里来?”

兰冉眸光微沈,镜子从她的态度中,察觉到了她有意的躲闪。

“兰冉,你若不说,我是不会跟你走的。我不能让你无缘无故地为我冒险。”镜子说道。

兰冉默然片刻,终于向镜子袒露了实情。“不错,凭我一己之力,确实难有保障。其实这一切,除了是我的意愿,更是玄帝殿下在暗中安排的。”

“玄蛋儿?”镜子对兰冉的回答感到讶异,“他不是也被关进虹霞阵了吗?”

兰冉叹了口气,“玄帝殿下,早在两天前就已经出来了。这两日他谋划好救你和蚀芈的方法,便派我来救你。而蚀芈那边,玄帝殿下也早已打点好了人手。”

“圣日天帝释放了玄蛋儿?”镜子觉得好生奇怪,毕竟在她的认知里,圣日天帝可不是一个那么可爱的人。

果然,兰冉摇头,“玄帝殿下,早已在外面安插了他的人手,从牢中私逃了出来。”

“私逃?为什么?”镜子瞪大了眼睛,“他就算不这么做也不会有事的,反而私逃,事情却可能变得更糟。玄蛋儿怎么那么傻呢?”

“玄帝殿下,自有他的打算,我和你都只要听他的话就好了,他是不会害你的,镜子。”兰冉没有正面回答镜子的问题,只是给了她一句轻飘飘的劝慰。

然而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下来,镜子若还没有丝毫察觉,那也就太迟钝了。“兰冉,其实你不仅仅是季候督,是剿杀使,更是玄蛋儿派到天帝这边的眼线是吗?其实你一直,都是为玄蛋儿办事的,对不对?”

兰冉凝视镜子,眉目中有被发现的无奈,也有淡淡的释然。“虽然,这件事不该由我来说,但你早晚都会知道的,告诉你也无妨。确然,我是往生玄帝的手下,在你还未出现之前,就已经是了。”

镜子听后,沉默良久,靠着晶红琉璃壁,她缓声轻语,“最近,我越来越觉得玄蛋儿,并非我所认识得那般简单。果然,他也与这仙庭暗藏的势力有关系。或许,一直都是我太笨,忘了无论我叫了他多少声玄蛋儿,他始终都是这仙庭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往生玄帝。”

“镜子,你在责怪玄帝殿下吗?”兰冉试探着问。

摇摇头,镜子注视兰冉,脸上的表情有一点点颓然,“怎么会呢?玄蛋儿待我一向是最好的。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傻罢了。倒回去说,我活得着实自我了些,与你,与玄蛋儿交往良久,却未曾察觉到你们的难处与苦衷,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兰冉看着这样失落的镜子,没有多言,轻轻给了她一个拥抱。

镜子和蚀芈在飞往云芈镜的路上。

“那小丫头走了?”蚀芈问道。

迎着风,镜子点点头,“玄蛋儿那边好像有事,她就先赶过去了。我本来也想随她去的,可惜被她拒绝了。蚀芈,虽然我的要求有点无理,但是……你能别怪她吗?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御雷谷所做的事,都并非出自她本心。”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我怪她作甚?”蚀芈两腿一拨,拉着镜子的手加快了速度,“况且,那日兰慕带天兵追杀我,也是有她暗中相助,我才得以脱身。”

“这么说起来,”镜子笑笑,“我记起,在只影的那件事上,兰冉似乎也并没有出多少力,不过是在假装而已。”

天气阴沉沉的,似乎自从只影出事以后,这天便再没好过。

蚀芈忽然刹住脚步,害得镜子身子不稳,几乎要摔下天去。

“你干什么呀……”镜子开口欲嗔骂蚀芈,然而抬眼却看到了一个她极之厌恶的人。

蚀芈把镜子往他身后推了推,看着站在不远处含笑望着他们的兰慕,“你是来把我们抓回去的?”

“当然不是,”兰慕朝他们的方向前进了几步,“我若是来抓你们的,怎么会只身前来?起码也要带百十来个天兵,毕竟,你红着眼睛发疯的样子,我可是见识过的。要抓你,我确实还没有这个实力。”

“那你现在就是来讨打的喽?”蚀芈的语气颇为不屑。

兰慕不言,却突然转身飞开。

“别跑!”蚀芈松开镜子的手,“此人狡诈,不会无故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得跟过去看看,免得他又找天兵来追捕我们。你一个人先回去吧。”

蚀芈说完,便追赶兰慕而去。

镜子叫不住蚀芈,只得继续往云芈镜飞去。然而只一转身,她的目光却又撞上了兰慕的脸,吓得她连连后退,“你、你是故意引开蚀芈的,你想做什么?”

“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去见一个人,我想你必定感兴趣。”兰慕脸上露出诡笑。

镜子轻哼一声,“不要,我才不会中了你的圈套。”

镜子拔腿欲走,却听到兰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果我说,是关于往生玄帝殿下的呢?”

镜子蓦地顿住。

兰慕脸上露出得逞的微笑,他靠近镜子,“如果是关于往生玄帝殿下的事,镜子姑娘也丝毫不动心吗?”

青草丘。

太极珠定在半空中,散发出的金色光芒映照着林木,也映照着阴沉的天气。

往生玄帝右手掌心上翻,接住了掉落下来的太极。而后,他捂住胸口,猛烈地咳嗽起来。

兰冉急忙扶住他,“殿下,你还好吧。可是,怎么会这样呢?明明吸收了古神的力量,为什么还是驾驭不了太极珠?”

咳嗽声慢慢停了下来,往生玄帝推开兰冉,沉眉凝视太极,“太极乃神器,我欲以一介仙身操控它,本来就是妄想。虽然吸收了风照古神的神力,但古神的力量又岂是说吸收就吸收的。这力量在我体内,可是折腾了许久。”

“那……还需要多久?”兰冉眉心紧蹙,为他担忧不已。

“勿需担心,我想至多不过七日,我便可以掌握其中的奥妙了。只是,想不到小狐狸心口的一滴血,威力竟如此之大。若我仅凭原有仙力,怕是半点奈何不了她。”往生玄帝说道。

兰冉想想也觉得不错,“毕竟她有九尾天狐的血脉,已属半个神族,只是从前未修成九尾真身。而如今虽修成九尾真身,却也落得这般下场,实是可叹。”

“小狐狸,确实是我对不住她。”往生玄帝边说着,边从地上捡起数片针叶,抬眸,忽伸手将针叶“簌簌”往后飞去。“谁在那里?”

“玄蛋儿……”

人未现,然而一声熟稔的轻唤,已让往生玄帝和兰冉心中一震。

镜子脸色黯淡,望向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失望。为他们做出的事,她感到难过。

而她身后,兰慕从林中走了出来。

兰冉看着镜子,眼神中有惊愕,“镜子,你怎么会来这里?”

“兰慕,是你带她来的。”往生玄帝直视兰慕,目光中充满了隐忍的怒气。

兰慕嘴角弯出一抹邪笑,“当初天帝派我等秘密找寻太极,我就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阻力,一直在滞碍我们的行动。直到两天前,我才确定,往生玄帝殿下,那个无形的阻力,便是你。”

“是本尊又如何?如今本尊已然得到太极,尔等不过死路一条,你还想拿什么威胁本尊?”往生玄帝眉眼冷漠,似蒙着一层坚硬的冰壳。

兰慕言语之间却俱是有恃无恐,“天帝圣明,怎么会任你胡来,毁坏他百万年的大好基业?如今大军已下,万局已开,只等夺回太极神器,再把你抓入牢狱,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届时,看你还如何以玄帝之名自居!”

“这个便不劳剿杀主使费心了。就算本尊不再是往生玄帝,这玄帝的头号,往下排一百位也轮不到主使头上。”往生玄帝随意一句,已把那兰慕气得皱眉瞪眼。

兰慕把矛头又指向兰冉,“兰冉,想不到啊,看你平时木讷少言的样子,原来竟是这般心机狡诈,城府深沉,我倒全没看出来。”

兰冉瞟了兰慕一眼,不屑地甩过头,不想与他过多纠缠。

往生玄帝却再没好语,逐客令下,“你是想自己离开,还是让本尊送你走?若是让本尊送,可不一定保证是把你送到天上,还是地下了。”

兰慕也不恼,抱拳一笑,“自然是自己走,兰慕哪里值得往生玄帝动手?”

说罢,兰慕转身,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镜子,便消失在他们面前。

阴风凄凄,数羽哀鸣。

镜子突然觉得,妈的这破天气。

“兰冉,你先退下吧。有些事,我想单独跟镜子说。”往生玄帝淡淡说道。

兰冉则看了他们一眼,眼中虽有不放心之意,却还是顺从地离开了。

☆、第九镜(五)

往生玄帝朝镜子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叶上,发出“咯吱咯吱”地,令人心寂的声音。

在她面前站定,往生玄帝的脸色并不怎么好,却还是细心地为她摘去了头顶上的落叶。“镜子,你刚才看到太极了,是吗?”

镜子安静地点点头。

不是不愤怒的,只是那种愤怒,镜子却找不到爆发的方式。

往生玄帝嘴角轻轻勾起,“可是,我却并未见你神色有多么震惊。告诉我,镜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镜子默然片刻,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是按本心来讲。“我从来也不知道,也没想过你在做什么。只是越是靠近你,我就越能感觉到一股隐隐的戾气。这股戾气,让我朦朦胧胧地察觉到了一些,玄蛋儿的不为人知。”

听了镜子的话,往生玄帝却突然轻笑出声,他摸摸镜子的头,“果然是面镜子,映照人心的能力实在不可小觑。”

“小狐狸心口的一滴血,那是什么意思?”镜子抬眼,目光一下就撞进了往生玄帝深邃的瞳眸里。

往生玄帝的叹息声若有似无,“你终于还是问出来了。小狐狸心口的一滴血,长生陌蘸,是打造神器太极的必要之物。六千七百年前,天兵围捕七寰阁,引发八尾妖狐诞生,在战斗中她的心口被我的暗器所伤,于是我便采集到了那滴血。”

镜子嘴唇颤了一下,“这便是你将淮湮玉帝和只影的事上报给天帝的原因?引起天帝嫉怒,围捕七寰阁,分离他们二人甚至伤害星儿的性命,都只是为了逼迫妖狐异变,大开杀戒,好趁机取她心头一滴血?”

往生玄帝抬眼,望着树荫中透过的一丝亮光,“不错,我早知天帝对只影有情,所以我利用他,得到了长生陌蘸。而那时,我确不知道二哥对小狐狸已情深如斯,若是我能早一点看清他们的感情,或许便不会这么做了。我不知道二哥是什么时候知晓此事与我有关,但他却从未指责过我。或许是因为,他从来都是最懂我的。然而可笑的是,天帝如此渴望得到太极,却不知他心爱女子的一滴血,即是他日夜祈盼之物。”

“你曾告诉过我,雷龙真灵亦是组成太极的要物,这也是天帝之所以会派剿杀使围剿御雷谷的原因。所以在这件事中,也有你的参与,是吗?”虽然不想这么问,但镜子还是问出了口。

“不是有我的参与,而是这件事,就是我一手策划的。”似是那淡淡的光亮让他眼睛不舒服,往生玄帝缓缓闭上了眼。“我请风照古神出山,替我拿到雷龙真灵。没有他,光凭那些没用的剿杀使,怎么可能对付得了御雷谷?”

“那一一……”

“那完全是风照古神的手段,只要能达成目的,他用什么手段我都不在乎。”往生玄帝睁开眼,看着镜子说道。

“南海水林,我在蒙翰的房里看到了风照古神,后来追他的时候却碰到了你。我当时以为是巧合,现在想来,恐怕不是吧,你是为了替他掩饰,所以才现身的。”

往生玄帝点点头,“不错,是有这个原因,但是我之所以出来,更多的是为了保护你,风照古神早有杀你之心,若非我一再相护,恐怕你早已为他所害。”

镜子此时的心却不在这上面,她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千惹已死,你们是如何得到天雨鲛珠的?”

“千惹死了,便是上代天雨鲛人死了,自有下代天雨鲛人接任……”

“你们好狠的心!居然连刚在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竟为了一颗珠子把他活活烧死!”镜子气愤不过,声音提高了几分。

往生玄帝沉眉直视镜子,语气严厉,不怒而威,“圣日天帝执掌人间百万年来,百草无序,万物凋零,洪水天火不断,荒土灰烬遍地,生灵凄苦。你们只看到表面的平静,可曾注意过凡间人类的辛苦?再看看这仙庭之上,当初我们兄弟三人一起得道,斗妖魔战鬼怪,创建仙庭,才把他推上天帝的宝座。可他仅仅为了一个女人,就将二哥置于不生不死之地。你可知,他那条命,是二哥替他挡了魔王三掌才保住的!为了得到雷龙真灵,他又何曾手软过?他日日笙歌,夜夜欢舞,贪图享乐,昏庸碌碌,就是这样一个天帝,若不把他从帝君之位推下,谁还知他又会将天下置于何种境地?牺牲一个只存在了两个时辰的生命,换取人间仙界真正的长久和平,又何来残忍何来狠?”

镜子一时被往生玄帝的威严言辞给吓住了,愣怔了良久。

往生玄帝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重了,他叹了口气,“镜子,这些都不是你该知道的,别问了好吗?”

“那我就问一个我该知道的,风照古神,是你杀的吗?”镜子问得很直接。

往生玄帝冷冷一笑,“这是你帮云照古神问的吗?你倒是真替他操心。不错,风照古神是我杀的。我与他合作,不过是因为他要太极的力量对付云照古神,而我则需要他的神力来锻造太极。没有他,我便是得到了天雨鲛珠也无用。”

“风照古神耗尽大半神力练成了太极,再也无用。为了夺取太极,你便趁机杀了他。”镜子一字一顿地说。

“我潜入凤息山偷袭他,本以为他神力耗尽,我一击必成,谁想到神终究是神,我虽然重创他,却无法破碎他的神元。失手之后,我本以为再也无法杀他。谁想他竟逃去青草丘,吸了雪照和月照古神的神力,致使自己的神体更差。虽然如此,他的神力还是有用的。那日,在那棵树下,是我吸取了他的神力,并且破碎了他的神元。”往生玄帝的语气不急不缓,似乎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

镜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合作多时,风照古神那时在青草丘,怎会没认出你?”

“不是认不出,而是根本不认识。我从未告诉过他我的真实身份,也从未以自己的真面目出现在他面前。他乃上古神祗,自视甚高,也并不惧畏我的存在。他哪里会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栽在一个仙身手里?但我身上的神力,并非来源于他,而是他吸取的雪照和云照古神的神力,只有这种二次转移过的力量,我才能够使用,否则凭我一介仙身,是不可能运用风照古神的本力的。”往生玄帝看着自己的手掌慢慢捏成拳头,似乎又想起了往日的情景。

镜子沉下双目,“既然你就是杀害风照古神的凶手,那么当日,那个紫衣人和你的伤口都是假的吧。”

“紫衣人,是兰冉。而我身上的伤口,是自己划的。”往生玄帝解释得很清楚,并无半分隐瞒。

镜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听她语气淡淡,“你杀害风照古神,做了对不起雪照和月照古神的事,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让阿云很难过。”

没想到,此言过后,往生玄帝走近镜子,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直视他的眼眸,他咬牙切齿地说道:“镜子,你能不能把对云照古神的心思,分一半给我呢?”

泪水从镜子的眼眶中流出来,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玄蛋儿,你收手吧,这样做是不对的。圣日天帝做得再不好,自有老天爷去惩罚他,你……”

“够了!”往生玄帝大喝一声,制止了镜子要说的话,他放开镜子,转身说道,“你走吧。最近几日极为关键,你留在我身边既会让我分心,我也难保你的平安。等我处理完了手头的事,自会去找你。”

镜子脸上的泪早已被风吹干,只剩下红红的眼眶。她瞪着大眼,委屈地望着往生玄帝,只可惜往生玄帝背对着她,看不到她可怜的模样,否则说不定真会心软让她留下。

于是,镜子便只得像条被抛弃的小狗似的,夹着尾巴,可怜兮兮地走了。

淫雨霏霏。

镜子飞了半天,觉得累了,便落到一个山头。等停下她才发现,自己站的地方不是山头,而是一座高耸的危崖。

危崖就危崖吧,迎着海风和不断击打在崖壁上的海浪,镜子倒是觉得,这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特别适合偷偷抹眼泪。

混合着海风的小雨打在自己身上,冷冷的,镜子缩起肩膀,抱着小臂,冻得瑟瑟发抖,然而眼泪却流得十分得爽。

和玄蛋儿相处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不断回放,一切,仿佛就在昨日。

可昨日的玄蛋儿再好,终究是昨日的,今日的玄蛋儿,漠然地让她心寒。

咦?怎么雨不落到自己身上了?

可是,雨明明还在下啊。

镜子抬头,一朵洁白细腻的云伞,正开在自己头顶之上。

云照古神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澄澈清冽的眉眼望着她,仿佛能够洗涤她心中所有抑郁的尘埃。

“阿云。”镜子搂住云照古神的腰,“对不起。”

她在替往生玄帝向他道歉。

镜子做的一切,云照古神心眼俱明,却不愿接受她代人而为的道歉。“早就告诉过你,不可与往生玄帝交往太过,亦不可在他身上留情太深,你却不听。如今被他伤了心,也自是你的应数。”

镜子听了云照古神的话,一愣,她瞪大了眼睛,问:“阿云,难道你知道玄蛋儿做的事?”

“嗯。”云照古神展开淡云轻风的眉眼,神态中一副了然。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镜子松开手,仰着脑袋问云照古神。

“很早之前的事了。”云照古神轻飘飘地给了镜子一个答案。

镜子有点不乐意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云照古神不答反问,“告诉你你能怎样?你能帮他得了天帝的大权?抑或是他能听你的劝诫,放弃他多年的苦心经营?镜子。我早已暗示警告过你,既然你当初不听,如今便不该赖我。”

镜子既占不得理,自然软了语气,“既然阿云都知道,那么当日从浮罗太虚回来,为何还肯耗费自己的神力去救他?”

“他这伤是为你而来。我不能让你亏欠于人。但既然你还不起他,那我来还便是。”目视着晦暗天空与翻滚海浪胶着的风景,云照古神眸光朔朔如风。

他短短数语,却把镜子感动得一塌糊涂。然而——

“我既是替你还的,那么你也须得还我才是。”云照古神不疾不徐地来了一句。

镜子嘟着嘴,初时还有点不乐意,然而想到这还债的牵扯也是与云照古神的,她立马又释然了。“好啊,阿云想要我怎样还?”

然而这边,云照古神把镜子多变的表情尽收眼底,只是不道破,他缓缓开口,“也无需怎样,只别在这儿吹风淋雨了,哭完就回去吧。”

一两句平和轻淡的话,衬着那似落在云翳中一般的半副眉眼,竟让镜子一时看得脸红心跳。

她低着脑袋不敢抬起,只与云照古神并肩,沿着黄土小路,在这映天小雨中漫行。

似乎想到什么,准备与镜子道,云照古神侧首,却发现镜子嘴边溢起的微笑。虽然她在很小心地抑制,然而那唇畔凹入的小小梨涡,却早已出卖了她此时的心情。

低眉浅笑,仿佛一道细细的花枝在他心尖划过,微微发痒的同时,却也悄然留下馨香一隅。

☆、第九镜(六)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布衣,约莫五岁年纪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跟前,慌慌张张地向他们祈求道:“大哥哥大姐姐,我奶奶摔折了腿,倒在地上,我怎么拉都拉不起来,你们能帮我把奶奶拉起来吗?”

镜子看小姑娘衣衫单薄地在雨中奔跑,一副急切可怜的模样,很是心疼,她应道:“小妹妹别急,带我们去找你奶奶吧,我们一定会帮忙的。”

小姑娘点点头,看样子很是着急,她带着镜子,沿小路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看到镜子回身挥手招呼他过去,云照古神微微叹息,遂也跟了上去。

果然,不远的路边,一个老太太跌坐在那儿,正捂着小腿痛苦地叫唤。那老太太灰白的头发,满脸皱纹,长得十分和善,镜子只一眼便觉得她好生亲切。

“老奶奶,你家在哪里?我扶你回家吧。”镜子蹲在老太太身边,伸手欲扶起她。

老太太忍着痛朝镜子笑笑,“谢谢姑娘,老身和孙女儿要麻烦你了。”

“不妨事的。”镜子朝老太太点头笑笑,双手搀住她,想将她扶起,然而老人家身子十分沉重,若是不用法术,镜子没法把老太太从地上扶起。“阿云,快过来帮忙,我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扶不起老奶奶。”

“吃奶的力气?说得好像你吃过奶似的。”云照古神一边悄悄跟镜子咬耳朵,一边伸手挽住老太太另一侧手臂。

他一出手,老太太便很顺利地从地上起来了。

其实不消镜子招呼,云照古神也会过去帮忙。对待凡人,他有作为古神该有的慈悲之心。

镜子扶着老太太,偷偷瞄了眼在另一侧的云照古神,心中暗笑。嘻嘻,她从未见过高高在上的阿云如此亲民过。心情一好,便跟身边的小姑娘聊了起来。

小姑娘告诉她,她叫张阿夕,她还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名叫阿佐。阿佐自打娘胎里出来就带了病,身体很不好,她和奶奶出来就是为了给他采草药。

听阿夕说,她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工作,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山里来,而她娘亲因为身体差,在生下阿佐后就油尽灯枯,走了也有小半年了。

镜子听后,不由得唏嘘不已,反是张老太□□慰了她几句。不得不说,这人上了年纪,经历得多了,心怀就是不一样。

“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张老太太突然问道。

镜子看了看从初始起就没有言语的云照古神,替他回答道:“张奶奶,你叫他云公子……”

“唤我阿云便是,老人面前,在下没什么好忌讳的。”云照古神缓缓开口。

听他说别人是“老人”,镜子便乐了,要真论起年纪,张老太太最长一辈的老祖宗,都未必老得过云照古神。

眼前的茅草屋盖成两间式的,外面一圈栅栏围出一个小院子,十数只肥鸡在院子里踱步,一根木桩上插着一把劈柴的斧子,旁边还放着一个矮脚的小木凳。

镜子几人方踏进小屋,雨势便大了起来。

屋内的东西很简单,一张堆满柴火的灶台,一张磕掉一角的小木桌,还有四把椅子。一张放着棉絮被子,铺着蓝色罩单的小床,估计张老太太和阿夕平日里就是睡在这儿。那床边,还搭着一只小摇篮。

镜子把张老太太扶到床边坐下,想看看她腿上的伤势,张老太太连说不用,说敷几副草药便好,没有城里人那么金贵。

她注意到云照古神此时站在摇篮前,看着摇篮里的孩子。“怎么了?”镜子问。

云照古神用张老太太和阿夕听不到的声音,对镜子说道:“这孩子,只怕活不过一个月。”

“什么!”镜子惊讶,蓦地又有点心疼。从刚才路上的对话来看,张老太太一家对这孩子寄予了无限的爱意与期望。不仅因为他是个男婴,更因为他们相信这孩子是他母亲生命的延续,只要有他在,一家人再怎么样都不会觉得苦。

阿佐,俨然成了这穷苦一家人的精神寄托。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已经失去儿媳的张老太太可能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而父亲长年不在身边的阿夕,到时候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更让镜子于心不忍。

“阿云,你是最最厉害的神祗,你就救救他吧。”镜子恳求道。

云照古神漠然开口,“就因为我是神祗,才更加不能妄用我的力量,否则我见人便救,到时天道该如何运作。再说,他年纪尚幼,我的神力若是一次性施用到他身上,他必定吃不消,起码要用三天分三次施法,方才得效。”

“轰隆隆——”

随着雷声一道,雨势来得更加凶猛,宛如瀑布般地,从阴沉的天空中倾泻而下。

张老太太走到他们二人身边,说道:“阿云公子,镜子姑娘,这暴雨估计一时三刻停不了,夜里只怕会更大。现在天色阴暗,山路泥泞险峻,行路异常困难。二位若是不嫌弃,不如先在老身家里住一晚吧。”

云照古神还未及答言,镜子便快速地握住张老太太的手,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回答:“张奶奶所言极是,这雨势如此之大,山路危崖地势太过险峻,我和阿云公子今晚留此一宿,正好。多谢张奶奶善心。”

张老太太见镜子答应得如此爽快,心里很是高兴,这腿脚还没好,就张罗着要给他们做晚饭。

阿夕也开心地去灶台边帮忙。

云照古神站在镜子身后,冷冷地牵起嘴角,“你若爱住便住下吧,我走了。”说着,转身就欲离开。

“哎——”镜子连忙扯住云照古神的衣袖,腆着小脸说道,“阿云,适才连小雨你都不愿让我淋,怎么这雨下大了,你反倒逼着我浇雨啦?”

云照古神听后,眉梢一挑,将袖子从镜子手中扯回,“你说得甚好,如此一来,下回便是有雹子打到你身上,我也再不管你,反正你是死不了。”

“阿云阿云!”镜子急得跳脚,“你就住下来,救这孩子一命吧,就当是为我救的。我既要修仙,不就要多做善事嘛,你想想,你救了孩子,是我请求的,那我不也多多少少算是完成了一件功德吗?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否则见死不救,我会觉得自己在造孽,那样的话,修成正果岂非更加遥遥无期?”

听着镜子满口胡言乱语,云照古神心中虽恼,却也觉得好笑。“罢了,罢了。你既这般为他,想必这孩子与你有缘,说不定我救上一救,也是为你添德。况且,这孩子确乃十世修来的善灵,否则也不会碰上你我,如此,我便救他也是不妨。”

“阿云你实在是太好了!”镜子心中一喜,一不留心声音便大了不少,惹得张老太太和阿夕从灶台中偏出脑袋来看她。

镜子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便招呼她们继续做饭,不必理睬她。

云照古神伸出玉指,在镜子额头轻轻点了一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镜子笑嘻嘻地保证,“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张老太太做的晚饭,云照古神自然是不吃的,镜子替他寻了个理由把这件事搪塞了过去,自己倒是和阿夕吃得很欢。

吃完饭,镜子站在毗邻的茅草屋门口,徘徊了一会儿,若非这雨势太大,她还准备在门口熬上半天才推门进去。

这间屋子是阿夕的父母住的,只是他们既然都已不在了,镜子和云照古神便暂且居住在此。

这间草屋比张老太太的那间小一点,不过因为是夫妻寝居,所以自有一种别样的恬馨气氛。

藕色的床铺朴素却整洁,床头还叠着一件未补完的灰色衣裳。自制的圆形小案摆在墙边,两把木椅放在桌下,木窗紧闭着,不过还是有一点透风。四四方方的屋角,漏着一点点小雨。

云照古神正坐在小案旁的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见镜子进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镜子此时恰好饮足饭饱,心情较之前好了许多,一进屋就咧着嘴朝云照古神笑了一下。

云照古神很不给面子地没理她。

于是镜子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抚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一抬脚,舒舒服服地躺到了床上。

哗哗啦啦的雨声,一阵阵呼啸不停的劲风,若是待在外面,着实有些吓人。然而这样的天气,在朦胧的烛光摇曳下,对于一个安安稳稳躺在屋内的人来说,却显得越发温暖。

“阿云,你看墙上那把弓。”镜子翻了个身子,改为斜趴在床,手背支着下颔,两眼望着云照古神,开口说道。

“如何?”云照古神没有顺着镜子的话抬头去看,其实打从一进屋,他就察看了屋子的每一处。墙上那把弯弓,朴素结实,确是猎户用的弓箭,并无什么值得在意的。

镜子摇着脑袋,晃着腿,乐呵呵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以为你会不喜欢那把弓箭,毕竟这是杀生之物。所以我就想问问,若你不喜欢,我就把它先收到柜子里,免得你看着心烦。”

云照古神转身看向镜子,眸中隐着柔柔的笑意,“你若是平时的心思也有这般细腻,我就能少操不少心了。”

“嘿嘿,”不成想镜子听完后还挺自豪,“哎,这还是阿云第一次夸我心思细腻。”

“谁夸你细腻,我说你多心才是。”云照古神依然十分地不给面子,“人猎獐兔以食之,譬如虎狼捕鹿羊以果腹,不过是万物生存自然法则。你以为我是神祗,不喜杀伐屠戮,却也不想想,我既然生为神祗,尊重生灵的天性,亦是我该有的德行。”

听着云照古神的娓娓叙述,镜子看着他的眼睛越发地明亮。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她还是想说,她真的是爱极了这样的阿云,他有容天纳地的胸怀,和尊爱众生的气度。

“镜子。”

闻云照古神一声低唤,镜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似乎过于炽热了点。

好害羞唉。

镜子抱着被子,一个滚身,埋着脸把自己捂到了墙边。

云照古神欣赏着镜子略显迷糊的窘迫,右侧嘴角的梨涡弯弯卷起。

捂着被子,身子不敢大动,慢慢地,镜子进入了安眠。

“呼——”

到了半夜,果如张老太太所言,风雨的来势更加凶猛了,居然一下子就把木窗吹开了。随着猎猎风声,雨水顺势打落进来,屋内的烛火,仅余小案上的一支还亮着朦胧的微光,其余的一瞬间全部熄灭。

云照古神微微偏头,视线投在木窗上的一刹那,木窗抵抗住强劲的风力迅速关了回去,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尽管刚才所发生的事不过在顷刻之间,镜子还是敏感地睁开了眼睛。

隐约中,她看见云照古神就坐在床侧,面色映在半暖的烛光中,闪着淡淡的晶莹,他的手掌温柔地拍着她的脊背,“没事的,睡吧。”

自打只影出事的这些日子以来,即使镜子还会像从前那样微笑,然而她的心却从未真正放松过。是以刚才不过风雨之声,却也惊住了她。然而那来自身边人的柔声安慰,却似一道最明媚的日光,悄然而入,温暖了她的内心。

迷糊间,像是落水者抓住海中唯一的浮木,镜子伸手攥住云衫一角,身子往热源处蜷缩过去。因为失去了枕头的支撑,镜子发现自己的脖子空落落的很不舒服,她抬起脑袋,压在了一个暖暖柔柔的枕头上,惬意地睡去。

云照古神低头看着把自己的腿当枕头的镜子,眸中的光华在烛火的掩映下,平添了一股幽曳,心底里除了淡淡的无奈,更多的却是舍不去的怜惜。

☆、第九镜(七)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今晨的空气中似乎都还带着雨水混合泥土的气息。

镜子怀里抱着一只老母鸡,坐在木桩旁的矮脚凳上,仰着脑袋,对着天空中的某一点发呆。

乖乖,昨晚她是睡在阿云腿上了吗?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云照古神给沉睡中的阿佐施疗后,走出屋子,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一个白芒点打在老母鸡的屁股上,老母鸡立刻“咯咯哒”地叫起来,扇着翅膀,扑腾着跳出了镜子的怀抱。

晃神的镜子被吓了一跳,慌张起身,抬眸正对上云照古神眼中戏谑的浅笑。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云照古神问道。

镜子哪能告诉云照古神,她在想昨晚到底有没有揩到他的油这么猥琐的事,遂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我在喂鸡呢。”

喂鸡?

云照古神低低一笑,明知道她在胡诌,却也不点破,只看着她急欲解释,脸涨得通红的模样,恁是赏心悦目。

“张奶奶,在家吗?张奶奶!”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栅栏外侧响起。

镜子看了云照古神一眼,跑到那姑娘跟前,对她说道:“张奶奶和阿夕上山采药了,恐怕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然而那姑娘,却完全没有注意到镜子,目光只牢牢锁住镜子身后不远处,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世美男般……

绝世美男?

镜子反应过来,她沉着眼黑着脸,循着那姑娘的目光,视线落在了云照古神身上。咬着唇瓣,镜子恨恨地剜了云照古神一眼,甩头看向那姑娘,把那姑娘重新打量了一番,从头到尾。

小小的面庞,明亮的眸子,粉唇白肤,一身粉色布衣衬得她的气质更加清澈纯美。

果然,山里姑娘的相貌都像娇花儿似的,那声音也宛如百灵鸟一般灵动。

镜子一脸的不爽。“姑娘,请问你找张奶奶什么事啊?”

有事快说没事快滚!

那姑娘似乎才回过神来,她微红了脸,解释道:“我叫翠依,是山中族长的女儿。张奶奶托我带两块新布给阿夕做衣服,刚好我阿娘做了山药粥,我就顺道带了来。既然她们不在,那我就不等了。姑娘,你帮我把东西送进去好吗?”

镜子点头,接过了翠依手里的东西,盯了她半晌,却发现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镜子自然明白翠依的心思,她声音僵硬地说道:“他叫阿云,我叫镜子,我们是借住在此的过路人,这两天都不会走,姑娘有事不妨到时候再来?”

“哎,好,好。”翠依笑得弯了眉眼,开心地跑远了。

镜子闷闷不乐地走到云照古神面前,站定,目光郁郁地盯着他。

云照古神嘴角一勾,“看你鬼心思这么多,可见用来修心的时间还远远不够,不如每天再多加一个时辰可好?”

镜子立马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夹着新布,拎着食盒,灰溜溜地躲进了屋子里。

虽然不喜欢翠依,但这两天因为她常常借故跑上来,送一些风味十足的山间吃食,所以镜子的口福倒是有了保证。当然,每当她往嘴里塞山栗子卷、山鸡蘑茸的时候,总不会忘记朝云照古神投去一抹哀怨的眼神。

云照古神自是不去理会,对两颗破碎的少女心也是视若无睹。

赶巧了,第三日便是满山族族人最重要的节日——扫谷节。

坐在特制的谷皮椅上,等待着亲人或友人用淘米水为自己洗头,这是扫谷节一项重要的活动,用以传达维系的爱心与对美好生活的祝愿。

镜子看着年迈的张老太太和年幼的阿夕,觉得让她们为对方洗发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想想都会觉得心酸。于是,她主动提议自己为她们洗发。

谷皮椅对于年幼的阿夕来说明显大了,她仰靠在长长的椅背上,镜子在她屁股下面加了好几张垫子,才使得阿夕的脑袋足以伸出来。

阿夕很乖,然而毕竟是小孩子,镜子可以明显感觉到她给她搓发时,阿夕身体里小小的不安分,与张老太太那几乎可以说是绝对的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用手轻轻捋动,从幼童黑亮亮的头发,到老人夹杂着数缕灰丝的苍苍白发,仿佛历经了漫长而艰辛的一生。镜子似乎体悟到了一点云照古神所说的,真正的心就只有一份恭敬。

众生平等,人世无常,从生到死,不过弹指一挥间,是故无高无低,无贵无贱,无尊无卑,只要有尊重与恭敬,便是为仙为佛为神者应承的信德。

“镜子姑娘,阿云公子,你们都是好人,老身希望把满山族的祝福也送给你们,请你们也为对方洗头吧。”张老太太从谷皮椅上站起来,对镜子和云照古神说道。

张老太太活了一大把年纪,人精一般,怎会看不出镜子对云照古神的心意?遂有意撮合他们两个。

镜子看了一眼神色淡漠的云照古神,微笑着摆手道:“不用了。”

张老太太是个明眼人,她明白镜子拒绝是因为担心惹云照古神不高兴,索性直接向云照古神求取意见。

出乎意料地,云照古神没有拒绝,而是抬眼看向镜子,眸光温柔似水,问道:“我为你洗头,可好?”

镜子瞪圆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云照古神,在得到他眼神给予的鼓励后,镜子脸上泛出星点喜色,开心地点了点头。

仰坐在谷皮椅上,满头青丝如瀑流泻,垂到小凳上木盆里澄白的米水中,恍若被银色月光剪出的深色花像枝影。

心脏“噗通、噗通”地,仿佛要从咽喉中跳出来,镜子感到一双手缓缓从她的发中穿过,一拨拨细小轻微的拉动,让她的发根有些紧张地发痒。

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镜子可以想象到他平静温和而又光华熠熠的面容。然而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会想到,云照古神此时嘴角勾起的一抹浅笑。

“阿云,你……为什么会想要给我洗头啊?”镜子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尽管说话的时候,她的手不得不按压住胸口,来抑制那处剧烈的跳动。

“闭嘴,不许多问。”说这话时,云照古神的声音暖暖的,语气凉凉的,很像嗯……镜子觉得,很像一个故作冷硬的傲娇小孩儿。

从发梢,云照古神纤长洁白的手指一点点游移到发中,直至镜子的发根和头皮。手指停在某处,云照古神的手指往下轻轻按了按,“疼吗?”

突然一下的刺痛,让镜子恍惚记起来,那儿似乎肿了个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上的,估计是打架打的吧。“不疼。”

头上的包肿得很厉害,从头发的空隙处依稀可以看到紫黑的颜色,这种样子,怎么会不疼?

云照古神的手指轻抹,镜子感觉到一道清凉沁进了头皮,原本热热的肿痒,一下子便没了刺痛的异样。

镜子心里“咯噔”一声,好吧,谎话被发现了……

洗好了头,云照古神接过张老太太手中的棉巾,仔细地为镜子擦干头发。

棉巾很大,几乎包裹住了镜子的整个脑袋,云照古神听到从棉巾中传来的糯糯的声音,“阿云,我也帮你洗吧。”

云照古神手一顿,淡淡地说道:“不必了,等你这一头长发晾干,太阳就要落山了。”

镜子一想,也是。他们毕竟在人间,不好太用法力,等自己的头发晾干,再给云照古神洗头发,天就要冷了,到时候处理起来也挺麻烦的。

好吧,虽然镜子很想给云照古神洗头发,但是细细想来,其实云照古神的头发,洗了未必就比没洗干净啊。

扫谷节的夜幕降临。

喇叭唢呐共呜,长号山鼓齐响。

山民们聚集在神社,进行着隆重的土地祭祀仪式。随着主祭人的一声号令,先后赶来的祭拜者们纷纷跪地,俯首叩拜,祈祷着来年能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祭拜后,山民们起身,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从两排盛满新谷的箩筐中抓起谷米,朝天空中抛洒。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山里一时间好似下了黄金雨,这雨带着人们的祝福与祈愿,被风吹遍了林中野间。

两道白衣身影从人群中出来,正是云照古神和镜子。

云照古神自然是不喜这番人间热闹,然而禁不住镜子再三央求,便答应与她来看看。镜子本来还想带上张老太太和阿夕,只是阿夕睡得早,张老太太又要留下来照顾孩子,遂便只剩了镜子和云照古神同游。

两三个年轻姑娘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到云照古神后均羞红了脸。而镜子却注意到了她们手中的墨绿色糕点,“阿云,这糕点真好看,我也要买。”

镜子牵起云照古神的手,把他拉到了一个小铺子前。那里,一个留着白色短须的秃顶老爷爷正在做糕点。

“阿爷,这点心是什么啊?看起来软软甜甜的,一定很好吃。”镜子两眼发光地盯着台子上一团团的墨绿色糕点,一阵清淡的草香扑鼻而来。

秃顶阿爷热情地跟镜子解释道:“公子和姑娘一看就知道是外面来的吧?这呀,是满山族扫谷节才会吃的食物,叫甑粑。把干蒿叶捣成絮状,掺和在麦麸面里做粑,放在蒸笼里蒸熟即可。这甑粑,有以精肉为馅的,也以有红糖为馅的,不知道姑娘要哪样?”

镜子笑嘻嘻地回答,“两种味道各来一个吧。”

甑粑拿到手后,镜子先把甑粑递到云照古神面前,“阿云,你要尝一下吗?”

云照古神摇头拒绝,对镜子说道:“你吃吧。”

镜子知道云照古神的性格,遂也没有多劝,乖乖地把手缩了回来。低头望着被退回来的甑粑,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流月皎洁,灯火辉映,云照古神垂眸望着镜子,眉眼温柔,笑意嵌在眼底,浅淡无痕。

☆、第十镜(一)

空中,镜子只身踏云,飞在从青草丘到云芈镜的路上。

替阿佐治完病,向张老太太和阿夕告别后,他们就离开了满山。然而镜子因为担心往生玄帝,便向云照古神提出,自己要去一趟青草丘。

她没有说原因,云照古神又何尝不明白她的心事?

他点点头,让她去了,自己则返回了云芈镜。

有些事情,一个人解决比两个人好。虽然云照古神清楚,镜子并不能真正地解决什么。

到了青草丘,镜子却发现,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玄蛋儿……你去了哪里?又去做什么了?

但愿你不要犯傻才好。

“镜子姑娘。”一道紫色身影携着浓重的杀意,突然挡住了镜子的去路。

看到他,镜子的心猛地一颤,身子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数十天兵瞬间围了上来。“你想做什么?”

兰慕脸上挂着笑,眉眼却冷得可怕,“多日不见,镜子姑娘可一切都好啊?上次放你出去溜达了几日,现在也是时候回天牢里呆着了吧。再怎么说,你好歹也是天庭的囚犯,这么逍遥自在,不太好吧。”

兰慕话音将落,镜子便一掌击向了他。她知道自己定然打不过这些天兵,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先发制人,说不定还能赚得一线生机。

然而兰慕身为剿杀使主使,又岂是镜子随随便便能够制服的?只见他迅捷地闪身一躲,挥手一掌朝镜子心口打去。

镜子躲开,那掌便险险擦过镜子肩膀。后面的天兵却于此时一齐冲上,镜子低骂了一句,逃也逃不掉,求助亦无门,只能迎头赶上。左一掌,右一拳,与其说是迎战,倒不如说镜子是在这个举着长矛的天兵团里躲蹿。

镜子想耗时间,然而兰慕可没这么多耐心陪镜子耗着,他眼色一使,原本站在旁边的兰渚兰闫立刻加入战局。

有了这两员主力加入,镜子“老鼠躲猫”的游戏立刻结束了。眼看数道长矛迎面刺来,镜子转身欲走,却被狡猾的兰渚一眼识破,挡住逃路。

“啊——”镜子闭上眼大叫,等待着那一瞬矛□□入胸口的冰冷。

然而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出现,镜子只听到耳边“呯呯嗙嗙”地一阵打斗声。她睁眼,看到一抹偏瘦小的紫色身影。

有兰冉助阵,镜子一下子又恢复了战斗力,她边打边问近在咫尺的兰冉,“兰冉,玄蛋儿怎么样了?”

“殿下没事,他的计划完成得很好!”兰冉嘴里回答着镜子,手上的动作却也不敢迟缓半分。

计划完成得很好?

对于这个回答,镜子不知道是该觉得高兴还是不幸。而这一瞬间的愣神,又让镜子陷入了被动的困境。

场面对镜子和兰冉越来越不利,兰冉的秋刀阵虽然厉害,但是有另外三兰在场,她的叶湾刀根本无法施展出原有的功力,况且她还要时时照拂镜子。

保护镜子的安全,是往生玄帝交给她的任务。

突然眼皮一跳,一阵不好的预感划过镜子的心头,她手中微红色的光芒暗暗涌现,她的意识出现了恍惚。

兰渚手中的叶湾刀自掌心翻出,流连着紫色的利芒,疾速朝镜子飞去——

“镜子!”随着一声厉喝,翩跹的紫衣迷了镜子的眼,喷薄的血色从兰冉胸腔里迸出。

有什么东西在镜子的脑海里浮现。

“我叫兰冉,你叫什么名字啊?”

“只是,我希望你知道,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我的好姐妹的。”

……

最初遇见她,那抹橙色的光华,灵动而纯真的仙气,是她所信任与喜爱的。而后,世事迁移,她着一身冷酷紫衣,却依然诚恳而真挚地希望与她是好姐妹。

恼过她,怨过她,然而在镜子心中,她永远都是她的朋友。

但是她的朋友,现在却鲜血淋淋地倒在她眼前,为了救她。

镜子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抱着面色苍白的兰冉,看着她胸前大滩的殷血,镜子着了慌地想用手去遮捂。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鲜血都源源不断地从她指间流出。她惊慌失措地喊着:“兰冉,兰冉,起来,我这就去找人救你。太上老君有那么多灵药,他一定……”

“镜子,你听我说,”兰冉按住镜子急欲把她拉起的手,用大拇指抹了一下唇角的血迹,“叶湾刀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很清楚,它是剿杀使专门用来杀人的魔物。你也见过的,不是吗?御雷谷那夜,凡是中了叶湾刀的雷龙战士,没有一个活下来了。现在,只不过是我的报应到了而已。”

“不过是柄破刀而已呀……”

镜子喃喃的低语,却让虚弱的兰冉笑出了声,然而因为牵扯到胸腔的肌肉,没笑两声她又激烈地咳嗽起来。缓了缓,她说道:“叶湾刀不是刀,是仙术,或许把它形容为戾气,会让你更容易明白一点。”

“别说话,保存点体力,我们……”镜子没心情听兰冉讲课,她抬头朝三兰喊道,“兰冉是你们的同伴,你们快救她呀!难道重伤了她,你们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吗!”

兰闫刚想说些什么,兰慕阻止了他,只邪笑着看着镜子,“好啊,若是你肯给我们下跪,我就考虑……”

话未说完,镜子便放开兰冉,走到兰慕面前跪了下去,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给我们一人磕一个响头。”兰渚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镜子,不屑地说道。

“镜子,别……”兰冉虚弱的声音从镜子身后传来。

镜子没有理兰冉,而是对着故意分开距离的三兰,挪动膝盖,朝每个人都磕了一个头。

兰渚冷哼了一声,“不是说是响头吗?还不够响,再磕!”

镜子红着眼眶,重新朝三兰磕了三个响头,以至于等她再抬起头时,额头上被磨出了一个血红的水泡。

兰渚存了坏心,故意恶整她,“开口求我们。”

使劲憋着眼角就要溢出的泪水,镜子的声音变得哽咽,“我求你们……”

“算啦,听这僵硬的语气,哪里有半分祈求的样子?”兰渚双臂环胸,居高临下地瞧着镜子,“索性……啊!”

脸颊被突然飞来的叶湾刀划开,兰渚捂住伤口,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抬脚重重踹了兰冉一下。

这一踹可不轻,兰冉滚了一圈,往前又吐了一口血。

镜子狠狠瞪了兰渚一眼,慌忙跑过去抱住兰冉,哭道:“兰冉,你怎么样啊?”

兰冉嘴里发出一个微不可闻的音节,似是安慰,似是叹息。“镜子,不要为我求他们,当初他们害死兰微的时候,我就已经看清他们的面目了。”

“兰冉……”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从镜子眼里不断滑落。

“镜子,你听我说,”兰冉看着镜子的眼睛,“你是我最好的,也是我唯一的朋友,为你而死,我不后悔。我想,我救了你,玄帝殿下也一定会觉得欣慰吧。你知道吗?我位列仙班的第一日,便认识他了。那日,我和许多小仙子一起,在华清仙子的带领下,熟悉仙庭地界。不期然地,他从九天神殿里出来,一身青绿绸衫若风染云绣,他的面目迤逦温柔,我却从中看到了隐藏着的寂然和冷冽。只一刹那,我就知道,他将会是我的主人,亦是我一生的劫。算一算,我在他身边也有上千年的光阴了。然而……他的眼里心里,却只有你。”

镜子急着想辩解,却被兰冉阻断,“镜子,你不用着急,我没有怪你,更不会怨愤殿下。兰冉只是天地间一渺渺小仙,能遇到你和玄帝殿下,已是我最大的福分了。如今,我注定殒亡,心头尚还有一念未息,希望镜子能够看在我为你挡下一刀的情分上,答应我。”

“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应你。”看兰冉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镜子知道她的力气就要消耗殆尽了,怕她来不及说出最后的心愿,镜子也不问是什么,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玄帝殿下如今做的事,无论你觉得是对是错,也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请你不要放弃他,好吗?”兰冉的眼眶微红,凝视着镜子的眸子却晶亮异常。

握住兰冉发凉的手指,镜子不住地点头,“好好,我答应你,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样的事,我都一定、一定不会放弃玄蛋儿的。”

“玄蛋儿,这称呼真是动听,我也好想这么叫啊……”兰冉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一个音节湮灭在唇畔。

兰冉去了,然而镜子望着兰冉仍然晶亮得如同异灵的眸子,心头猛地一颤,原本深藏在心底稀微的恐惧,逐渐漫延,漫延,直至漫延到整个胸腔。

“啊——”一股不知名的强劲内力如风破体,迫使镜子仰头展臂,张扬呼喝,凌乱的长发刹那飞扬,再睁眼时,瞳孔已变成了殷红色。细细看去,似有殷红的流沙诡异闪烁,被她一眼盯上,足以慑得人心发颤。

众天兵不由得后退一步。

掌心处,一团浅红的炽热之气冒出,镜子此时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这是比之前更为强大的力量,可以让她更加肆无忌惮地,做她想做的事。

“你们害死了兰冉,我一个都不会放过!”镜子大叫一声,冲向了三兰和众天兵。

看着眼前的镜子,兰慕等人想到了当初异变的蚀芈。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得而知,然而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住她。原本打算抓活的,如今看来,可能只能抓住死的了。

然而此时的镜子,比兰慕他们想像中的还要难对付。

修罗眼。

这,不过是镜子和蚀芈,当初在兜率宫随口抛入的几粒药豆子。

它是太上老君根据远古药典记载所配出的丹药。因为是天庭违禁的药物,所以太上老君并未给任何人使用过,平时亦只敢藏在最隐秘的格子里,没想到竟让镜子和蚀芈翻了出来。

时隔万年,太上老君老眼昏花,脑子也不太灵光了,是以忘记了修罗眼的存在,连丢失了也不知道。

而年轻时的太上老君却是艺高人胆大,凭着对炼药的狂热,他只身潜入妖灵遍聚的浮罗太虚,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收服了四条千年的屼屺绿魔蜥。

屼屺绿魔蜥,这浑身绿幽幽的恶心玩意儿,却有对发着红光的魔瞳,被它一眼盯上,就仿佛被冰锥刺过,被烈火熬过一般难受。

这正是制作修罗眼,最重要的一味材料。

远古药典中记载,用屼屺绿魔蜥炼制的修罗眼,通体殷红,有大幅度提升仙灵法力的作用。

然而,这是通过挖掘主体内心的愤怒与哀伤,来激发的力量。不发挥作用时,隐藏在主体数百条脉络之间,很难发觉。但发挥作用时,则会让主体变得暴虐嗜血。

开始时,主体会因为它而神智不清,但随着修罗眼的逐步吸收,主体便能更好地控制它。

屼屺绿魔蜥红瞳的药性本质,与九尾天狐的长生陌蘸同理,只是长生陌蘸的力量更为霸道而已。毕竟,九尾天狐属于上古灵兽血脉。

因此,长生陌蘸的炼制更为难得,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人为炼制成功的。因为,除非九尾天狐自愿奉献,否则天地间几乎没有仙佛有能力使用它。这也是炼药如狂的太上老君从未尝试长生陌蘸的原因。

不过他想,这世间也不会真的有九尾天狐愿意奉献自己的长生陌蘸,助力别人修成高深大法吧。

哪有这么愚蠢的九尾天狐?

云间之上。

漫天红光中,只听惨叫声一片。

拧断兰渚的脖子,在兰渚身体倒下的瞬间,撕下他衣袖一角,镜子瞪着殷红的瞳目,擦拭着指尖上残留的血迹,从满地凌乱的尸体中,一步踏出。

六十二人。

蚀芈,你杀他们时,可也是如此畅快,如此酣畅淋漓?

在天空中无意识地飞了一段距离,镜子突然眼睛涩痛得厉害。

脑海里,一缕白影嫳屑飘过,蓦地一下,身体不稳,她直直摔了下去,不省人事。

☆、第十镜(二)

九天殿内,四根纹龙雕凤的白玉石柱擎天而立,云雾绕柱飞旋翻卷,沉逸肃清的气氛弥漫了煌煌千顷神殿。

圣日天帝端坐在龙座中,双掌抚在龙座两旁的龙珠之上,凝眉沉目,嘴角抿得很紧,神情肃穆威严,浑身笼罩着一股慑人的气魄。

西王母则坐在凤帷之内,即使是离她最近的金童玉女都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全身上下散发出的,那种与圣日天帝相似的气息,却让百官紧张到心滞。

他们恭敬地立于阶下,垂手而侍,或垂头敛目,或胆大一点地扬着脑袋四处张望。然而,任谁也无法忽视,此时大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

数千天兵守卫在大殿门口,再望阶下,身着银白重甲,手持天戟弓矛的两万天兵悉数阵列。而位于九天殿之后的广场上,亦有五万天兵天将排布列候,浩浩荡荡。只等鸣金哨将一声令下,便会冲出方营,直击敌腹。

今日的阳光亦不甚好,使得天空阴沈,云霭沉沉。

自从芷霖仙使被收押以后,金乌就被交由其他三位仙官共同照顾管理。然而无论他们如何费劲心力,太阳却始终没有芷霖仙使在时那般惹人惬意,还时不时暴动一下,搅乱天上人间。

说到底,亦是因为金乌的脾气傲慢骄纵,暴躁难驯。除了聪颖沉蕴,心思玲珑的芷霖仙使以外,怕是任何仙官它都不会放在眼里。纵是圣日天帝站到它面前亲自号令,它亦只肯斜眼睥睨,连颈子都不弯一下。

毕竟,圣日天帝在远古神兽金乌面前,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凡仙。

而原本应该被关押在虹霞阵的芷霖仙使一行人,如今正站在两万天兵阵前,与坐在龙位上的那个人对视,目光毫无退让。

叠影一战,圣日天帝的做法使他们心寒。从那时起,他们就不再是他的臣子。为了成全与淮湮只影的情谊,为了替死去的只影讨回公道,更为了救出被圣日天帝关在暗处受难的淮湮,他们决绝地站到了与他对立的位置。

而他们中间一人,一袭白纱上云龙诡谲繁复,外罩的青绿绸衫披于肩,系于腰,束散于踝,下摆处七晶煌煌,使其显尽风流之外,更衬托出他的威严仙姿,灼灼芳华。

不错,其人正是往生玄帝。

而在他们身后,数万天兵亦是身着银白铠甲,手持重兵,布列整齐,气势恢恢。

首将对峙,两军巍然未动。

多少双眼眸于无声中厮杀,多少回沉息抿唇牵动起紧绷的气氛,那剑拔弩张的状态,似乎已经到了临界点,即使是最轻和的微风浮动,也会拨动那根最细丝的弦。

大战一触即发。

“哎呀,你们别抓我……”一声不解时务的娇喝突然响起,军队中出现了一阵骚动。

往生玄帝皱眉,回头,看到一个小人被两个雄壮的兵士提到半空中,不肯安分地胡乱挣扎,满嘴叫嚣。

“把她放下,你们退回原来的位置。”往生玄帝对那两个兵士说道。

“是。”兵士放下手中的人,转身回归队伍。

“你不该来的。”往生玄帝看着镜子,眼中依然留存着适才对峙时的冷冽,然而绵绵的温存之意悄然遍于眼底。

而镜子看到眼前这个阵仗,生生地,把原本想说的话压了回去。虽急于想劝他收手,却迫于目前的情形而不敢开口。

正在矛盾中,镜子突然发现了御珍仙君。他的脸虽略显憔悴,却始终挂着笑意。

还有他身旁的,那些让她牵挂又怀念的面孔。

霎那间,镜子忘记了目前严峻的形势,惊喜的泪水盈睫在眶,她抬眼望向往生玄帝,“你把他们都救出来了?”

往生玄帝伸手搂过镜子的肩,“嗯,我把他们都救出来了。但这场仗若是败了,他们和我,不仅要被抓回去,还要遭受比之前更为残酷的刑罚。”

凝望着往生玄帝黑亮的眼睛,镜子明白了,他是在告诉她,值此一战,不仅要打,还要打赢。

她的劝阻,还未来得及出口,就已经糜烂于腹中了。

“玄蛋儿,你知道吗?兰冉……兰冉她为了救我,死了。”适才喜极的泪水,此时却变得悲伤而哀愤。

往生玄帝抬眸朝九天殿内看去,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知道。”

镜子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站在圣日天帝身边的兰慕和兰闫。

“我会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往生玄帝的话,震得镜子心一跳,却也让她记起了,死在她手上的兰渚。

把兰渚杀了……她是怎么办到的?

“镜子。”

镜子听到蚀芈的声音,转头看向他,她知道他是会帮往生玄帝的。因为在九天殿之外,恐怕最恨圣日天帝的,就要数他和往生玄帝了。

帮助往生玄帝打倒圣日天帝,或许是目前为止最好的选择了。毕竟,这场战争,无论正义与否,似乎都已经无法阻止了。

然而对于镜子来说,蚀芈就是她的家人,她觉得应该告诉他,当年的御雷谷惨案,往生玄帝亦逃脱不了干系。但是,你叫她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看到镜子欲言又止的样子,蚀芈明白她的心思。“往生玄帝,已经将当年御雷谷的事情,告诉我了。”

镜子听后,目光诧异地看着蚀芈,转头望了一眼往生玄帝,又朝蚀芈看去,“那你……”

“我知道我最大的仇人是谁。往生玄帝的债,就让他先欠着,凭着你的面子,他是定然不会赖的,到时候再找他要还就是了。”蚀芈瞟了一眼往生玄帝,故意一字一句,说得极慢。

往生玄帝倒也不多辩解,只一笑缓缓带过。

镜子看看这两人,一时间觉得脑袋变得好大。

她想,等这场仗打完以后,不管胜也好败也罢,都要好好教育教育玄蛋儿。这家伙,实在是太狂狷了。

“往生玄帝!”圣日天帝突然开口说话,即使隔着千顷的九天殿,他说的话,依然可以分毫不差地传到往生玄帝的耳朵里。“你可知,私营重犯,谋逆作乱乃是死罪?剔除仙籍,剥夺仙骨,破碎仙灵,便是你战败后的结局!”

往生玄帝神色坦然,语笑嫣然,“若我赢了呢?大哥,成者为王败者寇,到时候谋逆作乱的,可就是你了。”

“大胆!”圣日天帝怒目圆睁,双拳紧握,眼中似是要喷出火来。“你篡乱天庭,耗损天庭实力,到时候妖界魔界便会趁虚而入,破坏仙道。二弟,这天下当初是我们兄弟三人一起打下来的,难道你真的就狠心置之不顾吗?”

“哼,难为你还记得,这天下是我们三人一起打下来的。你的命,还是二哥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可你呢?残忍地迫害手足,如今二哥生死未卜,我不找你找谁?”往生玄帝冷着脸,满腔愤怒直抒胸腔。

而往生玄帝的话,却让圣日天帝陷入了对过去的缅怀,他神色恍然,口中轻喃:“小狐狸……”

“咣当!”往生玄帝一脚踢翻了阶前一盆黄金灿烂的花。

“你和西王母二人,坐久了龙位凤椅,忘记自己肩上的责任,这贪图享乐,纸醉金迷的习性倒是被惯得越来越厉害。光是一盆花,便要耗尽数位仙农两个月的心血法术去养,不过是弄坏西王母一根簪子,便气得要杀要剐,看看你们,哪有半点帝王帝母的样子?”

往生玄帝眸光似利箭,连掩在凤帷之内的西王母都觉得全身刺痛冷冽。“是以,有人将你们取而代之,重新整治天纲,护佑生灵,方是天庭正道,人间至福。”

圣日天帝眯着寒光闪烁的眼,极力隐忍着怒意,道:“说了半天,其实不过就是为了你的狼子野心。比起你,淮湮玉帝虽有大过,然而他却从未有夺……”

往生玄帝似乎早就知道圣日天帝要说什么,也不听完就直接打断他的话。“就是因为二哥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你踹下来,才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我又如何能重蹈覆辙?不过把话说回来,若是当初坐在这把龙椅上的人是二哥,你以为我会费尽苦心干这档子要命的破事?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你,圣日天帝,都比我二哥差太多!”

“你!”圣日天帝被往生玄帝的话激得恼羞成怒,想开口骂人,然而嘴唇颤抖得太过厉害,以至于一个音也发不出。

青城四妙互望一眼,对现下的情形,心照不宣。他们都明白,往生玄帝的这番话,着实厉害,真可谓字字诛心。

无法,淮湮玉帝,是圣日天帝心中最毒的一道伤疤。他其实,从来都活在淮湮的阴影之下。

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如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淮湮让给他的,只要淮湮想要,他随时都可以把他收回。

这样一个人,即使是自己的兄弟,他又怎能安心地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安心地让他好好活着呢?

☆、第十镜(三)

圣日天帝的眼神蓦地变得狠戾,他淡淡地瞥了兰慕一眼,抬手摇了摇。

兰慕会意,他走到两万天兵之前,齐整队伍,大喊:“鸣金哨将何在?”

一身材魁梧的银铠战士从队伍最右侧出列,中气十足地答道:“鸣金哨将在此!”

兰慕直视着他,下达命令,“鸣金!开战!”

话音刚落,鸣金哨将便敲了三下系在腰上的天鼓,鼓声震颤天际。随后,他又拿出金号,狠狠地吹响了。

同时吹响的,还有往生玄帝列前哨兵的金号。

“呜——”

九天殿之外的天兵冲了进去,而九天殿之外的天兵冲了出来,两相交战,呼嚎震天,兵戈之声不绝于耳,蚀芈却生等人也加入了战局。

而镜子呆呆地站在战局之外,一时迷怔了。

这场战争,到底是对是错?

若不开,则不会有人牺牲。但在圣日天帝的统治下,天下生灵依然会遭殃,往生玄帝还有蚀芈等人会落得凄惨下场。

若开,倘若玄蛋儿胜了,天下或许会有个好的帝君,那么对于苍生来说,未必不是一种福佑。淮湮可以被救出来,小狐狸的仇可以报,她戴罪之身的朋友,亦可以活得好好的。

所以,开战是对的吗?她是不是也该加入战局,帮助玄蛋儿他们获得胜利呢?

镜子从未有一刻如此迷惘过。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搂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里,“放心吧,我们一定会赢的。等我们赢了,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就不会这么迷惑,这么痛苦了。”

是吗?是这样吗?

镜子抬眸看向往生玄帝,想从他的眼神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赢?你以为凭借你旗下的一万天兵以及叛变的一万天兵,真的能够打败我吗?别忘了,我的兵将,光是现在立刻就能够用的,就有七万之多。”圣日天帝冷笑着说。

然而往生玄帝脸上的笑不仅比他更冷,还比他更猖狂。

看到往生玄帝如此笃定的神情,圣日天帝反倒一愣。

而此时,兰闫赶到他身边,匆忙的样子似乎是刚从外面办完事回来。

兰闫皱着眉在圣日天帝身侧耳语两句。

“没找到?”圣日天帝的脸色变得比兰闫更差。

他知道了。

一双暗眸死瞪着往生玄帝的脸,“你、你想用太极的力量,弥补你的战力!”

镜子听后,亦是震惊。

往生玄帝轻拢手臂,让镜子的身体挨得离自己更近,他看着她笑了笑,随即将视线转向圣日天帝,“太极毕竟是龙脉,它的作用怎么可能只是这个?但凭我的能力,这么些天也就只琢磨出这点东西来。好在,也够用了。”

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太极珠,突然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稳稳地停在往生玄帝面前。

太极珠乃天地龙脉,磁场强大,只一出现,便在空气中掀起了一波稀微的震动,许多天兵连手中的武器都摔到了地上。

蚀芈却生等人也被迫停下作战,转头看向殿门口,往生玄帝和镜子面前的那颗,太极珠。

往生玄帝伸出双手,闭上眼,全神贯注地运行体内渐已贯通的神力。

圣日天帝急切地大喊:“兰闫!快把太极珠给本尊夺回来!”

兰闫不敢怠慢,朝太极珠直飞而去。

往生玄帝的神力催动了太极珠,珠子开始呈波状抖动。两条盘错交映的金线开始不断地向上延伸。

而急欲靠近的兰闫被太极珠的波动弹开,狠狠地摔到了擎天柱上,猛地往前吐出一大口血。

太极珠的光芒以金线为双轴,朝四面八方延展,延展的光芒不及金线的颜色深切,朦朦胧胧地仿佛氤氲的金色水汽。笼越在天兵的上方,光束开始无规律地分布。

刚开始大家都不理解太极珠的运作行径,然而马上他们就清楚了。

每一个往生玄帝所带领的天兵身边,都延展出一个呈半透明状的金色虚幻影人。那影人的模样身材,完全就是复制真实的天兵!

西王母早已从凤帷内出来,站在圣日天帝身旁,颤巍巍地看着眼前,这令她惊异的一幕。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只见笼越在天兵头顶之上的金波稍微升高了一个距离,与此同时,第二道复制的影人开始慢慢脱离本体,紧接着第三道……

每个士兵似乎都被复制出了三个影人,而且这个数字还在增加中。

圣日天帝内心的绝望如阴影一般笼罩着他,似乎没有力气似的,他的身子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桌案边。

难道当真是天要亡他?

不,不!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杀,快给我杀啊!”圣日天帝朝着兰慕他们大叫。

兰慕也才反应过来,连忙喝令大家开始动手,于是战争又继续了。

兰慕想不明白,往生玄帝为何可以操控太极珠。当初他和天帝之所以不急于拿回太极珠,就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凭借往生玄帝的力量可以操控太极珠。要知道,那可是龙脉,是上古神祗的奉品,区区一介仙衣,怎么可能会有能力运作?

而如今……

他真的开始害怕了。若是这次战役输了,帝君换位,凭他和往生玄帝等人结下的恩怨,真是一百次都不够他死的。

“快杀!多杀一个,就能少五个敌人!”兰慕大声嘶吼,疯狂地斩杀敌方的士兵。

不错,影人的数量,已经增加到原来的五倍。

而九天殿内,圣日天帝如疯了般,猛踹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兰闫,“你给本尊起来!去作战!去杀人!去!”

“天帝!天帝你冷静一点。”西王母忙不迭地劝慰圣日天帝,而她自己的声音。却也因为焦急惶恐而显得十分沙哑。

而此时,唯一一个焦点不在太极珠上的人,芷霖仙使,正仰头看着太阳。

阳光忽明忽暗,在太极珠金色光芒的掩映下,众人自然不会注意到本来就微弱的阳光。然而芷霖仙使却能轻易地捕捉到它的异象。

金乌此时的心情浮躁暴戾,这便说明,太极珠的如此运用,于天于地,都并非是福兆。

想及此处,芷霖仙使望向往生玄帝,目光中充满了担忧,他发现往生玄帝的神色亦很复杂,并非仅仅只有胜券在握的欣喜。

而此时,天界之下,尘世之间。

三山五岳正以极其微渺的速度位移,柔软的花草枝叶无风自动。正是春阳高挂之时,山雁却扑腾着翅膀意欲朝南飞去,野兽毫无食欲却狂躁咆哮,四处追捕猎物,蛇熊青蛙昏昏欲眠,蝙蝠山枭倒挂回巢。

四海之水奔腾不息,河川水位忽高忽低,流水开始慢慢地渗到水道之外,一点一滴地流进岸边的稻田,村庄。虽然地势的变动目前为止还极其微小,连最敏感的草木鱼兽都没有感受到异样。然而水流是最敏感的,只要地形有一点点变化,对它的流向流量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满山族内,阿佐被阿夕抱着,透过木窗,他看到了西方天空中忽明忽暗的辰星,在白日中显得怪异而美丽。

咯咯咯地,他笑出了声。

往生玄帝明白,这便是动用太极的代价。

他之所以可以用太极珠,这操控龙脉力量的密钥,制造天兵影人来达到增加战斗力的目的,就是因为龙脉乃存天道、自然、人灵为一体,自身拥有超越万物的力量,可以对万物进行繁衍再生。

即使碎裂二分,只要静处于四象之点,不受晦浊染污,便可镇天罡之气,抚地灵之泽。也正是因为如此,只要动用龙脉的力量,就会使山川移,时令更,很有可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

除非,真的拥有古神的力量。

的确,他已经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得到了风照古神的力量。并且,因为风照古神吸噬了雪照古神和月照古神的力量,所以他其实亦身负三大古神之力。

虽然他拥有的神之力并不完整,自己的凡仙之身也无法全然吸收神力。但他认为,这样也足以操控太极了。

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龙脉的力量还是会不可避免地作用到天地山川之间。若是时间再长一点,可能真的会对世间万物造成巨大而深刻的影响。

然而,太极复制影人需要时间,他现在还不能停手,绝对不能。

停下了,便败了。

现在的局势对他们来说,一片大好。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打到天帝这边无人可战,他便赢了。

他赢了,所有人都会好好的,天下人也会好的。

往生玄帝紧紧握住了拳。

山土崩裂,有小石子从山顶上滚了下来,砸到了正在采药的张老太太的头顶上。

张老太太“哎哟”一声,睁着满是褶皱的眼,望了望高高的山头,也没在意。

而云海之上,迷蒙的日光穿过古树繁茂的华盖,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红果在微风中,如小铃般轻轻抖动。

坐在古树的枝干间,背靠着树干,细腻如玉的纤细手指轻轻地抵在太阳穴上,睫羽细展,云照古神慢慢睁开了眼。

☆、第十镜(四)

而九天殿上,太极光动,正徐徐延扩着能量。

正是在这种异变的能量之下,兰慕带领的天兵越打越少,而往生玄帝手下的天兵却越打越多。

圣日天帝瘫坐在地上,双手放在伸开的两腿上,神情疲敝而哀沉。他红着眼,看着他的士兵一个一个地倒下,看着白玉煌煌的九天殿,变成一片血海。

难道,真的是天要亡他?

脑袋开始隐隐作疼,模糊的双眼似乎蒙着一层薄雾,恍惚间,他看到九天殿外,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打斗,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圣日天帝觉得这是他的幻觉,然而他确实没有再听到械斗的声音。

再看去,那浮光霭霭处,远远地行来一个人。那人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吞吐天地的巨大力量,连时间都似乎为他而静止了。

幽影缥缈,他一身仙袂嫳屑,白衣被云,若回风舞雪,月朗清华,翩长的黑发似静夜沉沉,双鬓边几绺长长的发缕,更觉神韵非凡。他的肤质胜雪,姿容如玉,一张脸若琼花初开,玉胎生晕,清绝出尘的面容上没有过多的表情。那祥和安稳到令人心无杂念的气息中,隐隐地弥漫着一股超绝的态度。

九重穹域君临下,水天共一人,生死两线间。

他是……他是……他是!

圣日天帝身后随着西王母,金童玉女跟在他们身后,朝他跑了过去。

在他停步的前方,圣日天帝“扑通”一声跪下了身,西王母也跪下了身。

身后的仙官天兵,更是失了魂般地,也都纷纷跪下了身。

大家都清楚,他们这一跪,并非因为圣日天帝的举动,而是被白衣人那清华超凡的气息所感染。

就像是人们看到了自己族裔中神圣的图腾一般,虔诚而恭敬,俯首屈膝,闭目屏息,不敢怠慢,亦不容侵犯。

“阿云。”镜子不明白为什么云照古神这个时候会来这里,但此时正是她最为迷茫的时刻,能看到他,总是好的。镜子迈开脚步,就要朝他所在的地方走去,没有任何考虑,纯粹得仿若习惯一般。

然而袖子立刻被身边的人拉住。

镜子回过头去。

只见往生玄帝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只是朝镜子微微摇头。

镜子对往生玄帝的反应感到奇怪,“玄蛋儿,你怎么了?那是阿云啊,你认识的。”

云照古神,他自是晓得的。然而由心而生的这种感觉,往生玄帝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没来由地,这次看到他就觉得不安定。

或许是因为,他十分清楚,如果这件事的结果出乎他的意料,那么云照古神一定是其中唯一的变数。

而原本打得正酣的蚀芈,显然没有镜子的顾虑,看到多时不见的云照古神,他朝他挥了挥手,兴奋地大喊:“云照!”

即使没有蚀芈的叫喊,圣日天帝和西王母也知道,此时此刻站在他们面前,散发着超乎绝伦的神圣气息的人,就是传闻中的云照古神。

机缘巧合,圣日天帝曾在西方如来处,见过云照古神留在来生石上的半身剪影,那已远是上万年前的事了。然而云照古神的模样,他却再未忘记过。

他不敢抬头看他,只极为恭敬地说了他的尊名,声音似乎有些颤抖,“云照古神。”

云照古神没有看近在咫尺的圣日天帝,似乎也没有去看镜子,只是缓缓地伸出手,停在半空中,那远远的太极珠便震了一下,似要往云照古神的方向飞去。

往生玄帝见此,眸光一冷,加大了手上操控太极珠的神力,太极珠便倏地停住不动了。

镜子等人看出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对峙,场面一时间有些失控。

镜子心里害怕,他轻轻地扯了扯往生玄帝的袖子,“玄蛋儿,阿云想要太极珠,你不能给他吗?”

往生玄帝看了一眼镜子,又把目光重新投到太极珠上,神情极为专注,半点不敢马虎。“现在把太极珠收回去,影人会消失,我们的战力就比圣日天帝的少了两倍,一定会输。”

镜子没考虑过输赢,那是因为她心中从来都没有天下众生。她只是想尽力帮助玄蛋儿,帮助她的朋友而已。

“那我去跟阿云求求情,让他先把这个珠子借你一会儿。”说罢,镜子便朝云照古神的地方跑去。

“镜子,不准去!”往生玄帝叫住她,声音显得有些急切。

镜子回头,朝他眨眨眼,模样单纯,“怎么了?我只是想帮你啊。”

然后,她便跑到了云照古神身边。

抬眼望着他,没有半分犹豫与尴尬,镜子很直接地表明了她的心思。“阿云,我知道这东西是你们家的,但是能不能不要这么急着收回,先借玄蛋儿,借我们用用,可以吗?”

云照古神的视线,一直落在不断振动的太极珠上,不过还是慢慢地把手收了回来。他侧首看向镜子,神色复杂,语气中有些许的冰冷,“我收手,并不是因为你的话。只是如若用太激烈的手段争夺太极珠,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山河位移,时令变动,使天地遭受一场浩劫。你明白吗?”

镜子似懂非懂,不过怕云照古神对她的迟钝不满,所以几乎是如小鸡啄米似的,不断点头,以示心意。

然而镜子到底明不明白他,云照古神又岂会不知?

叹了口气,他将眼从镜子身上挪开,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跪在地上的众仙,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往生玄帝身上。

他开口,声音不疾不徐,然而与平日的温和漠然相比,此时多了份愠意。“你该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若再不收手,必使土石崩,地势陷,水川倒流,千星陨落,祸及天下生灵。届时你即使登上帝君之位,也会遭受天谴,何苦得来?”

往生玄帝抿唇而笑,并不为云照古神的话所动,他的回答中带着他惯有的帝王气焰。“云照古神,本尊以为,你并不该插手尘世之间的事,不是吗?”

相比于往生玄帝态度中的排斥,云照古神对他并没有产生无谓的敌对情绪。他没有敌人,也没有对手,苍生于他而言是平等的。“你说得没错。作为古神,我确实不能插手俗世凡尘,即使是天庭的帝君之争,我也不能干涉。但既然是神祗,我亦有我的责任。若是以神祗之力,行为害天下苍生之事,那么,我便必须要出手干涉。”

神祗之力?

听了云照古神的话,在场的人皆将惊异的目光投向往生玄帝,而圣日天帝心中更是一凛。

往生玄帝冷淡地扫了众人一眼,才回复云照古神,“可笑,我是神祗吗?何来神祗之力?更何况,我又如何为害天下苍生了?即使确有山崩水走,然而你低头看看,有人死了吗?至今为止,一个都没有。这是否能说明,云照古神现在在做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你的管辖范围呢?”

“往生玄帝,你有没有神之力,又是如何得到这些力量的,你我都心知肚明。如今时间紧迫,我并不想与你过多周旋。”云照古神的手指不断轻动,似乎在计算时间。难得地,他眉宇间出现了微微的急迫。

“但你又如何能说得出无死无伤?我来此处,自然是为了避免一场人间浩劫,因此赶在惨况发生之前过来,亦是给了你一次改过的机会。然而你若再执迷不悟,强行施运太极,届时时空错乱,自然违逆,使万物祸殃,生灵涂炭,何啻悔不晚矣!”

云照古神的话,对往生玄帝不是没有触动的。然而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的他,哪有回头路可走?

如此绝情狠戾,置天下苍生的安危于不顾,并非他所愿;然而放弃斗争,便无异于将兄弟、战友和他想保护的镜子亲手推向诛仙台,这又教他如何能退得了步?

往生玄帝加大了手上控制太极珠的力度。

他心想:与其如此犹犹豫豫,畏惧不前,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先赢了这场仗,逼圣日天帝退位,保住二哥和镜子等人。届时,无论种下何种祸根,他自食恶果便是。

然而他的命真能抵得过天下众生吗?又或许,事情不会严重到他自己想像的地步。毕竟,动用太极珠的后果,谁都没有见过,不是吗?即使是云照古神,也未必能确定一二。

而云照古神看到往生玄帝的反应,知道他心意已决,必不会再为他言语所动。暗暗叹了口气,他回眸望向镜子,坚定的内心因她而起了一丝犹疑。

镜子的目光随着他们二人的对话而来回逡巡着。

此时她也正看着云照古神,发现云照古神的目光朝她投来,镜子走上前靠近他,不安地拉住云照古神的三根手指,像是一种告诫又像是一种祈求,“阿云,你不可以伤害玄蛋儿的。”

“即使他要伤害芸芸众生,我也不可以伤害他吗?”云照古神看着眼前这个不讲理的小姑娘,不仅不忍苛责她,反而还因为他可能要做让她难过的事,而略显得不安。

镜子确然是不讲理的,她点点头,“玄蛋儿……这不是还没有伤人吗?”

云照古神却没有再听镜子的话,原本掐算着的手指突然按住不动。

就在那一刹那,天庭突然发生了一场急遽而猛烈的震荡,虽然时间极短,但是云照古神知道,下界已然是沧海桑田,时移物换。

☆、第十镜(五)

一刻也拖不得了。

从镜子手中快速地抽回自己的手指,绕在半空中划了个半圆的弧,立即有十数只云芒大鹏扶摇出世,缥赤煌煌,身长八千由旬,翼长四千由旬,展翅即一万九千里宽广,呈垂天之势,同风而飞,直朝往生玄帝的所在冲去。其利翅所经之处,一阵哀嚎,引得各路仙官天兵纷纷四散逃开。

往生玄帝唇角绽出凉凉一笑,好啊,玩真的了。

然而手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催动术法,于太极珠上施下较之前一倍多的神力,以控制其稳定不变。随后立即闪身到太极之前,手掌如翻云铺墨般在半空中缓移,一道蓝色的五星暗光出现在天幕之上,形成一道坚壁屏障,凡是碰撞上去的云芒大鹏,无不化作一团氲影飘散于空中。

众人皆被眼前这一幕震撼了。他们不曾想到,往生玄帝竟然能够接住云照古神对他的攻势。

镜子也是惊讶的。

然而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玄帝吸收的神力,能够使用的神力,远比她想像中的要多!确然,他身上有风照古神绝大部分的神力,有雪照古神和月照古神的神力。对了,阿云也曾给他输过他自己的神力。

“镜子,你到蚀芈那里去,他会保护你的。”云照古神的声音蓦地在镜子耳畔响起,把她从凌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不要,我就在你身边,不会出事的。”想到往生玄帝亦有可与云照古神匹敌的神力,镜子马上也不偏袒他了,反而十分担心云照古神。

他们两人之中,无论是谁受到伤害,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而在他们对话时,往生玄帝张开手臂,闭上眼睛,口中念动着无字诀,他脚下连海的云朵就如烧热的蒸汽般,开始不停地“滋滋”响动。

“噼啪。”似乎是一个小小泡沫爆破的声音,就像烧开了的滚水一般。

“噼啪,噼啪……”接二连三的爆破声响起,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厚重。到最后,那沉闷的声音竟如滚雷似的,仿佛积蓄了巨大的能量一般,倏地一下在众仙耳边炸开。

“轰——”

云海炸裂了一个巨长的口子,从那处开始,积云如排山倒海一般,掀起高达百丈的云浪,翻着滚,冒着烟,如野兽般嘶吼着朝前席卷而去。

云照古神搂过镜子的腰,飞向高处,脚步不断往后撤移,他对着远处的蚀芈大喊:“蚀芈,护住镜子!”

在战局之外的蚀芈应声跃起,朝云照古神的方向飞去。

镜子一把抱住云照古神,任性地把头埋在他胸前,一语不发,只用行动表示她不要离开他的心意。

云照古神低头在镜子耳边轻语,“镜子,这件事的结果未必是你愿意看到的,但是无论是怎样的结果,你都必须接受它。”

镜子猛地抬头,凝视着云照古神,她的眼底泛过盈盈的水光,在一抹阳光的反射下形成一道隐约的紫色光弧,好似丁香空结,琼苞初开。

云照古神躲开她的目光,放开她的身体,用神力将她送到了蚀芈怀中。

抓住挣扎着就要跑回去的镜子,蚀芈低声吼道:“你消停点吧,别过去给他们俩添乱了。”

镜子抬眸,不忿地剐了蚀芈一眼,但他说得在理,镜子也只能任他牵着自己的手,乖乖地退到了战局之外。

云照古神确定镜子和蚀芈安全后,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战局之中。

阖眸,翩然的黑色长发在风中微微散开,一手如拨弹琴弦上的重音一般,有力地在空中划过,而后那弥漫的金色光点便如萤虫似的,成千上万地从他的指尖,如流沙般倾溢而下。

金色光点触到那翻腾百丈的云浪,仿佛附着上去似的,既没有落下也没有浸入。而是一点点地,慢慢地绽出了细碎的小花。

此时晚阳正西,金色的光明铺满云海,仿如流芳的水月冰玉,薄薄的一层轻浮在上面,夹着半浓的雾缭,只叹得淡香云影一片,徐风流光半抹。

而那金色光点生出的细碎花朵,慢慢展□□蕾,数十片如金色蝶翼般轻薄的花瓣,在云照古神的施力下,哗地一下全部绽开,仿佛是生长在淡金色海洋中的睡莲,神秘而清雅,圣洁而端丽。

上万朵金色睡莲的绽放,对呼啸的云浪拥有绝对的压制力。不消一刻,适才掀起巨大动静的云浪便停息了。

整片云海,再次静无涟漪。

往生玄帝冷眉深凝,身体微微后倾,对于眼前所见,虽然震撼,然而却亦在他的预估之内。毕竟,云照古神的神力无边,连风照古神都不得不忌惮一二。

好安静,静得有点过头了。

往生玄帝心知不妙,果然,那金色睡莲下长的藤蔓,原本埋在极厚的云海中,让人无以发现,然而此时的它似乎已长够了,便全体发动,盘绕过丝丝蔼蔼的云朵,一条条,一根根,凝聚着金色的藕核,恍如锋箭利簇,带着杀伐惩灭的气魄,直奔往生玄帝而去。

镜子吓得当即遮住了眼睛,然而马上她又放下手,朝着往生玄帝大喊:“玄蛋儿,小心啊!”

青绿色的绸衫衣袂飞扬,下摆处的七彩晶石亮度灼人,如寒松般清冽的气韵长抒,往生玄帝一番风骨凛凛,独立于云霄之上,双手微动,瞬间已结出复杂的往生九品印。

两道蓝色的光弧呈十字交错型,以他为中心,连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半圈,构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将他护住。

那翻云着雾的金光莲蔓,看似柔韧实则锋利无比,成千上万条如触爪般,朝孑然独立的往生玄帝攻去。但在碰到半透明的结界时,却犹如撞击在尖锐的砺石上一般,从蔓结处被生生地折断了,像鞭炮似的劈劈啪啪地掉到了地上。

九品结界虽然阻挡住了莲蔓的攻击,然而其本身也在这种严密的攻击下损耗非常,就像花朵被迫剥去了一层一层守护的苞叶和花瓣,变得十分脆弱易折。

十三条!仍有十三条莲蔓穿过了九品结界,直刺往生玄帝面门而来。

镜子几乎紧张得无法呼吸,却生等人也不禁为往生玄帝捏了一把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十三条莲蔓却齐齐在距离往生玄帝面门半寸的地方停下。那股凌然之势蓦然顿住,却一点余剩的后劲都没有,断得极为干脆利落。

黑眸相对,目光相接处,两人的视线都停在对方身上,那是一种连呼吸都为之一窒的场面。

云照古神的右手停在半空中,他刚刚遏制住了莲蔓的进攻,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只静静地望着另一头的往生玄帝。

而失去了往生玄帝神力支撑的太极珠,光芒顿失,转瞬间已掉落在地。

云照古神微微舒了口气,黑曜石般的眼眸微闪,手指轻转间,那远远的太极珠便缓缓升起,朝他的方向飘浮过去。

往生玄帝低着头,一缕青丝垂在脸侧,没有人看得到他的神情,只以为他要放弃了。

连镜子都是这么以为的。但比起胜负,更让她在意的是,他们二人的安全。

然而,就在太极珠经过往生玄帝身边时,他静默地抬起了头,望着远远伫立的云照古神,唇边绽开了一抹带着邪性的,了然的浅笑。

他伸出手,慢慢握住了,正发着微光的太极珠。

看到往生玄帝的举动,镜子愣住了,却生等人也未曾想到往生玄帝竟如此执着。

沉缓良久,云照古神终是开了口,语气中流露出对其偏执的悲叹,“这若是你的选择,纵然我也无力阻止。”

太极珠动,在往生玄帝的操控下,极慢地流动出模糊的光波。

金光莲蔓也在同时,朝往生玄帝的面门而去。然而明明不到半寸的距离,却被太极产生的惰性光波打偏了方向,致使其没有命中目标。

云照古神因为一时心慈手软,而错过了最佳的攻击时间。不仅如此,他还被太极珠的流光刺穿了左肩,若非他及时闪避,这堪比利刃的流光,几乎就要扎进他的心脉之中。

血液浸透白纱,快速地渗了出来,恍如绽开的一朵鲜艳欲滴的三春桃花。

镜子瞪大了眼睛,仿佛世界的一切都变成灰白的暗影,瞳孔中,惟有那一孤白影,一抹鲜红。

而站在她身边的蚀芈,亦是嘴角绷紧,死死握住的拳头上,迸出了数道青筋。

往生玄帝利用太极珠的上古之力伤了云照古神,然而因为他不适当地利用龙脉的力量,致使时空裂变,山川崩坏的速度加快了。

天庭又是一阵比之前更为剧烈的震荡,不少法力深厚的仙官,甚至听到了来自地府的鬼嚎魂鸣。

云照古神的脸色比平时白了几分,却更衬得他的五官颜色鲜妍。没有去管肩上的伤口,他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往生玄帝,眼底是一抹深沉的无可奈何。

他知道,往生玄帝已然动心起意,一念成魔。

眉额间一点金砂突现。

满头青丝染银,似乎镀上了一层皎洁月光,无风自起,翩舞飞扬。银色的眉宇长睫,细细地镶缀在他风流卓韵的绝世容颜上。

银绫着身,较白衣更为宽长轻薄的云纺披覆,古袍上繁复精细的秘密纹理,云丝一般缱绻氤氲,如雨雾朦胧,月影花枝疏乱,风起处,更是一番倾世以覆的端丽绝色。

再睁眼时,浮世白云,仙人道影,皆映入那双银眸晶瞳。

非常理解众仙的惊骇之情与四周的一片倒吸之声,因为尽管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云照古神,镜子依然还是被这样的他晃了眼。

然而,与此相比更为强烈的情绪,却是一直浮于心底的,深深的担忧。

银羽化的云照古神,拥有太极珠的往生玄帝,他们……是准备要拼个你死我活吗?

而这样的云照古神,往生玄帝唇角轻勾,一丝寒凉的笑意出现在脸庞,他也曾见过。

那夜,月色迷离,青草丘头,他和镜子,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比他们彼此都要清楚。

不是不介意的。

事实上那夜,他拳捶山石,几乎废掉了双手,震碎了山脉,若非兰冉拦着他,他真不知道他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

或许,杀死云照古神,并非只是他一时起念。

而站在云端之上的云照古神,此时在心中亦给往生玄帝封了死路。

银眸闭,黑瞳合。

战局之外的十万仙官天兵,虽然没看见二人有任何动作,却都感觉到了那股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镜子紧紧握着蚀芈的手,尖尖的指甲刺得蚀芈的掌心生疼。

☆、第十镜(六)

“轰——”

果然,不消片刻,遥远的天际处,一声震天炸雷巨响,拉开了战斗的序幕。

原本明媚的朗日晴空,于刹那间变得晦暗而阴郁。金乌似乎被一股巨大而神秘的力量藏隐到昃昃之地,而不知从何处而起的细雨烟雾,渐渐地弥漫了众仙的视野,溟濛难辨,霏微不可见,如千万匹脱缰的野马奔踏在原野上,引得沙尘漫空。

雷声从最开始的低吼,毫无过渡地便转换为带着绝望情绪的鸣吼,凄厉而沙哑,闻之令人肝胆欲绝,魂魄欲散。朔朔闪电交错如发着白光的银蛇,划破长空,似是天公挥舞着巨大的利剑,把天空撕开了一道横长无际的裂口,正欲吞噬乾坤宇宙,万物天地。

云照古神和往生玄帝依然站在远处,呼呼的疾风扬起了他们飘散的长发,吹起了他们翩长的衣摆,然而他们闭眸阖唇,仍然稳如泰山地伫立在原地。

只有云照古神眉心处一闪一闪的金色辰砂,和往生玄帝面前不断振动的太极珠,可以证明他们二人此时正酣于激战之中。

天空还是那般阴暗,然而却不再是深浅反复的灰色,随着云照古神和往生玄帝神力的竞发,天域的颜色也开始变得玲珑多彩。由远及近,由高到低,是绯红如鹤冠一点,其中月白皤然交展,抹上几缕浅紫色的雪青,淡淡的红赭堇色少许点缀,覆上大段大段的缥碧茶青,浅黄为缃,淡红为纁,藕色玲珑当中勾芡,之后层层色彩叠叠,无可言述。

然而,这片几乎涂抹了半个乾坤宇宙的色彩,却凌乱交杂,晦暗不已,众多仙官天兵因为禁受不住这等激烈而致郁的视觉冲击,已经痛苦得俯下身去,似乎胃里有什么东西让他们恶心欲呕。

即使捂住耳朵,那些不断在他们耳边震荡的,除了隆隆的雷声,还有来自地狱的鬼鸣之声,都让他们痛苦不堪。

古神交战,无边的浩瀚正气释放,正气渗入地府,地府中恶业缠身的鬼魂难以承受,对于他们来说,那无异于烈火焚身之痛,冰雪埋骨之苦。是以,忍受着无尽痛苦的他们不得不放声哀嚎,连阎罗王的棍棒长鞭、地藏王菩萨的佛心超度,都无法制止住他们。

而此时的人间,山石坠落,瀑布流泥,江海亦有微小幅度的逆回,所幸离造成人间大劫还有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都在云照古神的计算之内,在这段时间内,他一定要把太极珠的躁势压制住。

鲜血从嘴角流出,他伸出手指,轻轻抹去,然而思想上仍然不敢有一丝懈怠。他既要运作神力以抵制往生玄帝对他的攻击,又要小心地注意不能因为释放过度的神力,而致使太极遭受更大的异动。

事实上,这些风雨雷电的变化,不过是他们神力影响后的效果而已。他们真实的神力攻击,只有他们二人才能感受得到。

如他唇角流出的血液,便是受到往生玄帝神力攻击,受到伤害的证明。

云照古神银绫罩身,让镜子无法看到他肩上的伤口,她正担心着,却看到云照古神的嘴角流出了血,虽然被他很快地擦去了,可是镜子依然发现了。

阿云……

虽然很想跑上去查看他的伤势,但镜子知道现在她不能这么做。

“云照不会有事的,怎么说他也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古神,放心吧,镜子。”蚀芈明白镜子的心情,出言安慰道。尽管他自己亦无法安下心来。

“蚀芈,我不希望他们两个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你能体谅我的心情吗?”镜子喃喃开口。因为受到神力的波及,她的胸口也闷闷的十分难受,声带似乎受到了压抑,吐出的语音有点含混不清。

蚀芈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是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呢?似乎无论谁输谁赢,都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另一边的往生玄帝,眉头忽然一紧,紧接着,他的嘴角也流出了血。虽然血不多,但从他颤抖的手指中,就可以察觉到他此时的情况不妙。

镜子把他们二人的情况看在眼里,心中的紧张与担忧,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太极珠光芒倏地变暗,一道发着黄光的闪电,划破往生玄帝头顶的天空。

“噗——”

即刻间,鲜红的血水从往生玄帝的口中喷出,落到了他淡青的衣襟和玉白的指尖上。

镜子的脸刷地变白,脚尖已经下意识地转向往生玄帝了,然而她还是拼命地压抑住自己的冲动,不敢上前妨碍他们。

要输了吗?

往生玄帝心想,可是他不能输呀。他如果输了,二哥就永远要被圣日天帝囚禁在天牢里,永远遭受那三刑两罪了。

确然,虽然圣日天帝严禁任何人探视二哥,并派重兵把守,但他还是冒着风险,偷偷潜入天牢看到了二哥。

冻海熬骨。

每当受刑的时刻一到,淮湮的意识中便会出现幻觉,仿佛他正沉浸在北方冷极的深海水域之中,忍受着天池之水侵骨蚀髓的痛苦。

他看到他最亲慕敬爱的二哥,蜷着瘦弱的躯干,双手抱紧两腿,疼得额头流汗,不住地在冰冷肮脏的地上打滚。

当时他的第一反应,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他当时想,不,这不是他的二哥,他的二哥不该如此卑微,如此屈辱,如此痛苦。

蓝衣一袭傲世,冰瞳双眸凌仙。

这才是他的二哥。

是他,是他当初借着圣日天帝的手,想要得到小狐狸心口的那滴血,才会致使小狐狸被抓,才会衍生出这一系列惨剧。可他当初,并不知道他二哥爱小狐狸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更不知道,圣日天帝的手段居然如此狠毒,不仅伤了小狐狸,连二哥和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为了弥补二哥和小狐狸,他曾联合众人,保护他们从天帝的手下逃脱。他以为他们自此家人团聚,破镜重圆,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也能减少一些内疚之情。

谁想到,他们的大哥,圣日天帝竟如此狠心绝意,连点滴生存的机会都不肯留给小狐狸和星儿。若非二哥身份尊贵,地位崇高,杀他难堵悠悠之口,想必圣日天帝定会把二哥也除之而后快。

圣日天帝是如此残酷狠戾之人,是以他绝不能输,就算只是为了他的二哥,他也绝对要赢下这场与云照古神的对决,即使拼上他的性命。

然而心绪越是凌乱,越是急躁,他体内原本就无法全部融合的神力,就越是冲撞他的本体。再加上云照古神强大神力的不断侵入,致使他真元受损,勉力为之,却又尽数把那口血吐了出来。

“玄蛋儿!”镜子急得红了眼睛,迈开腿朝他跑去。

没跑几步,却被紧随身后的蚀芈一把拽住。“别去,你想给他们当炮灰吗?”

镜子看着蚀芈脸上坚定的神色,她狠狠跺了跺脚,甩手抹去脸上的眼泪,停在那里,没有再向前。

他还能坚持吗?他还要坚持吗?

往生玄帝睁开眼睛,用被汗水模糊的眼睛,勉强地扫向身处战局之外的蚀芈、却生、一珥、二隐、三琼、四境。

是的,他还要。

他并非是一个需要朋友的人,有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二哥,足矣。

但这些人,他们为救二哥,搭上了他们的仙途,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亦不离不弃,如今又与他怀抱一心,并肩作战。这些兄弟,教他如何能舍弃?

他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罪白受,不能让他们的心愿落空,更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使他们再陷囹圄,甚至亲手把他们推向诛仙台。

他不能。

往生玄帝重新调整好呼吸,拼着受损的真元,强行施用神力操控太极。

太极的力量卷入云照古神的神气气场,恰好重创了云照古神的胸腹处,虽然没有伤口,没有流血,但是胸腹的灵气躁乱,足以破坏他神元整体的平衡,让他圣体受损。

往生玄帝的反击,确实给了云照古神不小的伤害,然而他因为过度勉强自己施用神力,而使他身体最后一根支撑的经弦垮断。

太极珠光泯灭,众仙分明看在眼里,正唏嘘往生玄帝初显败迹,那珠光竟又倏地一下亮了。

却生不由得为往生玄帝捏了一把汗,连最镇定的芷霖仙使也蹙眉紧张起来。他们都明白,此生的往生玄帝已经到了燃脂点灯的地步,情况不容乐观。

云霭缭缭中,月明星辉悬空,五色七彩昭昭,溟濛的战局中,一点小小的白影钻了进去。

虽然心系往生玄帝的安危,但是镜子没有去找他,而是直接跪到了云照古神旁边。她拽着云照古神的衣摆,心中万语千言,然而红着眼睛,带着哭腔,到最后只化作简单直率的一句,“阿云,你不能伤害玄蛋儿!”

侧身倚过镜子的小半边身子,保护她不会受到神力冲害。云照古神缓缓低下头,凝视着镜子,目光深沉而邃暗,心思千万缕交织缠绕于脑海,却没有一句是他能说的。

“镜子,我没事!你快回去……”往生玄帝远远地看到了镜子,担心伤到她,他收回了大半太极的力量,整个身体的负荷也随之减小了不少。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长时间紧绷的神经也瞬间松懈下来。原本他身体的力量就几已耗尽,不过是靠着仅有的精神支撑,可如今,连精神力也不足以支撑他。

太极珠落。

往生玄帝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到身侧,整副身躯也如被秋风吹拂的落叶般,摔进迷着云丝的厚厚云丛。

“玄蛋儿!”看到往生玄帝倒地的那一刻,镜子的心猛地一滞,就连呼吸也变得疼痛。她转头仰视着云照古神,“阿云,玄蛋儿已经输了,请你一定、一定不要再伤害他。”

云照古神漠然地将目光从镜子身上收回来,却同时也收回了自己的神力,只慢慢抬起一只手。

太极珠随着云照古神的指引,缓缓地从地上升起,眼看着就要飞向云照古神的地方,却被一只苍白的手一把压住。

往生玄帝艰难地半坐起来,神色疲惫却两眼清明,他望着镜子,似是劝慰似的,摇了摇头。

镜子跪在云照古神身边,却看着他不停地哭泣。他好像听到她的话,朦胧而不真切,她在骂他傻吗?

☆、第十镜(七)

好像确实是这样。

他只要把手拿开,或许就不用死了。可是……他实在没有办法做到,将手从太极珠上拿开,然后看着那个无道帝君,重新坐到那个位子上。

还记得那年,小狐狸还仅有六条尾巴,还是只只会嗑瓜子,抓挠别人,拢着淮湮的怀抱不肯松手的小灰毛。

他,和淮湮一起游历凡间,视察天下之状。

先不论天雷地火,洪荒水走;不论草木疲敝,花果畸异;不论凶禽多是狠戾,野兽多是凶残。但论尘世凡人,生活之凄苦,生存之艰难,已远非平常心可以以之相待。

满山,他们曾去过那里。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间炼狱啊。

总归,小狐狸从那里回来后,被吓得头疼高热,一个月未再向淮湮讨着要吃食。

山上除了碎骨,看不到一只动物,甚至是一具动物尸体都没有。柔软的花草已是没有的了,连粗壮的大树粗枝都被扒干了皮,只剩下光溜溜灰黢黢的树干。阴风一吹,满山遍野的碎骨枯枝飒飒作响,乍听之下格外瘆人。

而比“这些都是被山民们吃的”更可怕的事实是——

这些都被山民们吃完了。

于是,让小狐狸呕吐不止的一幕出现了。

一堆衣衫褴褛的山民相互推搡着,拥在一个埋入泥土中的大石锅旁。石锅里烧着滚滚的开水,水中放了几把有着腥臭气味的咸泥,像是在调味,水面上漂浮着两三块干净得连髓质都没有的骨头。

起初他们都以为那是来自某种动物。

“不要!我没病!我没有要病死!你们不能吃了我啊——”一阵凄厉的哀嚎声传来。那个哀嚎的人,枯瘦如柴,被五六个和他一样骨瘦如柴的人拉着,拖在地上,要把他拖入石锅中炖了。

拽着他右臂的人,下巴上留着黑脏的须髭,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小老弟啊,反正侬都快死了,就救救哥儿几个吧。侬放心,等侬死了,俺们一定会把侬的骨头埋在一起,让侬有个全尸,来世也能投副好胎,别再生在这山旮旯里了。”

说话的似乎是个“好人”,而旁边有一两个年轻挨不住饿的,已经张口咬住了那“病人”的大腿,活生生地撕咬下两块沾血带皮的肉来。肉上还扯着经络,他们咬不断,竟就这样直接吃了起来。

鲜红淋漓的血液,涂满了他们的嘴巴和牙齿,而他们带着血丝的肿泡眼中,流露出饱腹的满足感。那眼神亮得吓人,就像来自地狱的鬼魉般,空洞而贪婪。

“啊!啊啊啊——”伴随而来的,还有那“病人”惨绝人寰的叫声,几乎响彻满山。

小狐狸扑腾着四条短腿,倒腾着把脑袋往淮湮的胸口里塞,恐惧得连背上的灰毛都竖了起来。

而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甚至忘记了要去救那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投进了锅里,看着从锅里溅出的滚烫的水,烫红了围在石锅边的一干人。

而他们,竟不觉疼。

淮湮搂过他的肩膀,淡淡地说了声,“走吧。”

虽然淮湮这般镇定,他还是能够感受到,淮湮搭在他肩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走入密林中,他狠狠地踹了干燥的土地几脚,把满山的小土地叫了出来。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责问道。

小土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淮湮,默默地吞了口口水,才战战兢兢地回答他们。

原来,这满山虽然土地贫瘠,物产不丰,地底下却有一块绝世珍贵的月光石,颜色是极为稀有的明妍橙色,美丽非常。

西王母知道后,希望得到这块宝石。然而这块宝石深埋山底,若想取出宝石,必要毁去山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圣日天帝明明知道,山脉是满山的魂,若是没了山脉,满山便会失去灵性,成为一座枯燥干涸的死山,山上的草木生灵也会渐渐死去。可是他为了讨西王母欢心,为了一块毫无价值的石头,根本不管这些,还是派人拿出了月光石。

此后,月光石便被一只搁置在西王母的藏宝柜里。直到近段日子,御珍仙君奉命,用它制成了一只珍贵无比的簪子,以悦西王母蟠桃会之喜。

这,便是那只把镜子打入牢狱的簪子,名唤啸龙吟凤长生簪。

那么多条珍贵的生命,到最后,不过换来了一只插在发髻中簪子。

他从前以为,圣日天帝不过是贪图享乐,处理事情昏庸一点罢了。竟没想到,他居然如此残忍无道。难道说,成为了仙帝,就可以没有人性了吗?

他气愤至极。

这之后,淮湮用百年的时间,为满山重新打造了一副新的山脉,虽然肯定不如原本的山脉那么有效力,好在还是拯救了满山。

听说,如今的满山,不仅恢复如往昔,还发展出了一个满山部落。

似乎,自此之后,淮湮便不再介怀满山的事了。

然而对他来说,满山的事,不过才刚刚开始。

因此,你让他如何能轻易把手松开,把太极拱手相让,把帝位拱手相让,把天下拱手相让。

可是,他似乎……已经没有能力再去守护什么了。

太极珠从他手中挣脱,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朝云照古神的方向,缓缓飞去。

往生玄帝亲眼看着太极珠落入云照古神手里,脸上除了淡漠和寂静之外,没有更多的表情。

“云照古神,你虽为神,却根本不懂何为天下何为君,何为生灵何为命。你保住了这个圣日,却害了天下人。是故,今日之战,输的虽是我,败的却是你。”说这番话时,往生玄帝虽然憔悴而狼狈,然而他眼中圣明的光辉,却让他显得比平时更为庄严端重。

镜子听了往生玄帝的话,呆呆地愣了很久。其实她并非完全明白往生玄帝话里的意思,然而她似乎比以前,更加理解他的苦心了。

但无论理解与否,扭过头,对着云照古神,镜子还是只有那句话。“阿云,你已经拿到太极了,请一定不要再伤害玄蛋儿了。”

云照古神黑曜石般地瞳眸凝视镜子,一头银发变青丝,银羽锦绫换回一身白衣古袍。

☆、第十镜(八)

他刚想开口,谁知圣日天帝不知何时过了来,跪在他近前。

“古神,我替仙庭众仙感谢你及时出手相助,解了仙庭的危机。”放在身侧的拳头紧握,眸中燃火,任谁都能看出圣日天帝隐忍的怒意,和冷酷的决绝。“然而,这往生玄帝是放不得的。请古神听我一言,只有根除这样的祸患,对三界才是最适当的。”

“理由。”云照古神淡淡瞄了镜子一眼,出乎意料地,却应了圣日天帝的话。

圣日天帝虽然跪在地上,然而回答这个问题时,他还依然保留着帝君的威严口吻,“身兼重罪,数罪并罚,按律当诛。往生玄帝处心积虑谋得太极,觊觎龙脉,此其罪一;为了利用太极的力量而不惜动乱时空,此其罪二;枉顾天庭法纪,从牢里放出重犯,此其罪三;斥领天兵,意欲弑兄篡位,破坏朝纲,此其罪四;直至最后都不肯投降,不知悔改,此其罪五。”

镜子急着想为往生玄帝辩护,然而看着云照古神漠然的脸,镜子无法确定他的心思,生怕云照古神为难了往生玄帝。情急之下,她竟然直接站起来,跳着脚就要往圣日天帝身上踹去,却被云照古神一把拉住。

“这里是你胡闹的地方吗?”云照古神的目光冷冷注视着镜子,开口训道,“既然有你替他辩护,自然就有人检告他。何况,圣日天帝列数的罪状,条条属实,往生玄帝确实有罪不怠。”

“你……”听到云照古神的话,镜子第一次对他冷下脸来。“好,既然你现在想要替天行道,那你为何不连圣日天帝和西王母的罪一起治?他们身上背负的亡灵,背负的无辜生命,远远比往生玄帝多得多。”

蚀芈站到镜子身边,“云照,你不是为了天下苍生才与玄帝一战吗?如今苍生无恙,你的使命也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只请你高抬贵手。就算只是看在镜子的份儿上,也不要伤害往生玄帝。”

身后,却生和青城四妙齐跪在地,“古神,请您念在玄帝殿下不过救兄心切,情急之下才铤而走险,且并未伤及凡间生灵的份儿上,饶他不死。”

这时,西王母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她的脸上残存着惊恐未定的神色,然而更多的是震怒。“古神,你不能听他们的,他们都是一伙人。往生玄帝罪大恶极,无论怎样的辩词,都无法为他开罪。请您一定要站在制裁者的位置,替我们、替芸芸众生主持公道啊。”

听及此,蚀芈不屑地冷哼出声,“就你也配提‘芸芸众生’四字?”

“你这御雷谷余孽!这里哪有你开口说话的地方?”西王母横眉侧目,对蚀芈和镜子等人非常不以为然。

云照古神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人,神色复杂,良久无话。

这并非是因为他受诸多言语干扰,拿不定主意,恰恰是因为他知道最后的结果,所以才更加步履维艰。

镜子了解云照古神,只要他一个眼神,一次勾唇,她便明白他的心思。或者说,只要他肯给她暗示,哪怕再微小的一个动作,她都不会像此时这般迷茫,这般憎恨。

云照古神凝视着镜子,心中蓦地一抽。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他对她的理解并不啻于她对他。“你凭什么以为,我要为了你而改变我的决定?”

如此冰冷而陌生的口吻,让站在一旁的蚀芈都打了个冷颤。

“你错了,我从来没有以为,你会为了我而改变你的决定。”镜子抬眸,一双剪水墨瞳死死地盯着他,“因为你从来都未曾为了我而改变过什么,不是吗?云照古神。”

说完,镜子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往生玄帝的方向走去。而泪水,自眼眶滑落,流过脸颊,落入云丛,倏忽消逝。

神之力的余威渐渐消失,天空慢慢变得晦暗而阴郁,就像泼墨的水彩,被人狠狠地丢进水里,浸出了一洗破败的灰色。

一如,云照古神深藏在眼底的阑珊。

圣日天帝瞄了一眼云照古神,又觑眼望了望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往生玄帝。久久徘徊在他脑海里的心计酝酿已成,他的眸色也随之愈发暗沉下来,微微扭头,他递给了兰慕一个暗示性的眼神。

那眼神,冷鸷而决绝。

兰慕就站在圣日天帝身后不远处,接到了他递来的眼神,默默点了点头。

遽然,兰慕大喝一声朝镜子冲去,一柄□□直取镜子面门。

镜子一边走向往生玄帝,一边低眉伤怀,待她发现时,再后退已是晚矣。

“镜子!”往生玄帝眼看着那冰冷的枪尖就要刺入她的眉额,情势所迫之下,强力调动自己体内残存的力量,急怒攻心,伤及五脏,竟逼得脉络中的血液从两耳溢出。

幸好,仅存的神力确实催动了太极。太极珠亮,金光闪耀。

云照古神侧首蹙眉,凌厉的眼神透过太极珠,扫向往生玄帝,抬手指动。

□□斜削,银光反射,映出镜子惊慌的眼。

电光火石。

□□落地,兰慕被太极的神力击飞,重重地从空中掉了下去。

太极黯淡,往生玄帝被白芒刺中心脉,身子猛地前倾,喷出一口鲜血,一半染红了他胸前的白色中衣,一半化作血雾四溅,迷蒙了镜子湿润的眼。

“玄蛋儿——”

眼睛一瞬地刺痛,让镜子有片刻的晕眩,快速甩甩脑袋,镜子朝往生玄帝跑去。

身子朝后仰去,方才他似乎看到镜子泛着殷红色的眼睛,不过只有一瞬间而已。

或许,是他看错了吧,或许,那只是自己鲜血的颜色。

镜子摔在地上,疼痛从她的手肘和膝盖处蔓延开来,但是不敢再多停留一刻。她起身半爬到往生玄帝身边,托住他的上半身。

还没有开始说话,眼泪就已经不受控制地一颗颗往下掉,努力地张嘴,声音沙哑,似乎每一个音节都是破碎的。“玄……玄蛋儿……”

往生玄帝颤巍巍地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镜子的面庞,温柔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弯起嘴角,笑容尚未展开,便已消失在话语中。“对不起,我输了。”

镜子容颜憔悴,神情悲戚,她不住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玄蛋儿从来不需要向镜子道歉的。”

“呵,不需要吗?”也许是因为气息不稳,往生玄帝吐出的每一个字,听起来似乎都拉了很长的音。“可惜瞒了你那么久,可惜也做过让你伤心的事,可惜没有办法一直笑着看你,陪伴你。”

“谁说的,玄蛋儿,只要你快点好起来,就可以陪着我了。你想想淮湮玉帝,他已经失去了只影,如果再失去你,你教他如何承受这世间的凄苦?”镜子不知道她是在激励往生玄帝,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但是除了说话,她没有第二个办法止住眼泪。

“二哥吗……放心吧,他是一个比我强大太多的人。只是镜子,我却放心不下你。我这样死去,你一定会怨恨云照古神吧,但是一定不要这样,好吗?我走了以后,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可以保护你免受圣日天帝迫害的人,他……”

往生玄帝的话还未完,就被镜子皱着眉头止住。“玄蛋儿你别说了,咱们先不要说别人好吗?现在救你是最重要的……”

“听我说完,咳咳,”往生玄帝的右手抵着镜子的下巴,大拇指抚住她的唇瓣。“并非我觊觎权力不肯放弃太极珠,只是我不能输。就算只是为了你,镜子,我也不能让自己输。我输了,你该怎么办呢?你说过你要修仙的。我想,若有朝一日你修成正果,位列仙班,到时候我已不在,圣日天帝必定不会放过你的。云照古神……他亦无法时时护你无伤。所以,我想,我不能输。”

镜子的鼻翼翕动,似乎在使劲抑制着自己破碎不堪的哭声。“玄蛋儿呜呜……所以为了我,你也一定要活下去。至于输赢什么的,谁在乎。”

日光熹微,仿佛初春的新雨,清新而明朗,刷洗了曾经阴霾的雾空。

往生玄帝伸出手,苍白的指尖被阳光镀上了一抹淡淡的金色。努力着,他试图接住那一缕温暖的阳光,最后的轻语,他慢声低喃,“九重业火,千般般若,人间婆娑,劫数难躲。是因,是缘,终是无果。镜子,但愿这一生,你不会后悔,曾遇到过我。”

阳光下,往生玄帝的身体带着光亮,渐渐变得透明,最后犹如泡沫般,在镜子怀里,消失。

“玄蛋儿,玄蛋儿,玄……”起身,张皇失措地寻找往生玄帝的身影,镜子低声叫着他的名字,直到眼泪流到,声音哑到,发不出一个音来。

玄蛋儿!

泪水簌簌,是谁的眸眼决堤,倾尽所有的爱,换她一意回顾?

☆、第十一镜(一)

日光倾洒,雨霁空晴。

镜子跪坐在厚厚的云丛中,神情木讷,泪痕渐渐干涸在脸上。

却生和青城四妙依然跪在地上,没有起来。也许愤怒,也许委屈,也许悲伤,往生玄帝真元毁去,仙灵飘散,让他们陷入了不可言述的哀恸之中。

而他们身后,往生玄帝麾下的两万天兵,齐齐跪下,闭目抿唇,默默送别了他们的殿下。

全场一片肃穆,只听得蚀芈握紧的拳头,骨骼吱吱作响。“现在你满意了吗?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严厉的质问,一声声苛责,击打在云照古神的心上。他垂下眼帘,纤长的睫翼遮住他深邃的瞳眸。迈步,一步一步,他十分缓慢地走到了镜子面前,就仿佛走了一个世纪这么长。

“镜子。”他轻声唤她的名字,低头凝视她寂默的脸,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镜子抬起头,望着他,那眼神,让他的心一窒。

是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绝望了吗?抑或是,再也无所谓了,无论他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我的话,无论说的是什么,你都再也不想听了,是吗?”云照古神的声音很轻,好似蜻蜓透明的薄翅只划了一下湖面,便飞离远去。

极慢极冷的讽笑,镜子勾起嘴角,开口,“阿云,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是不同的人,只是直到今天,我才愿意真正地承认这一点。南海水林里,我很想救千惹和蒙毓,可是奈何能力不够,救不了他们。但你明明当时也在场,你明明也可以,可你却只是在一旁看着,什么都没做。我很伤心,可是为了爱你,我告诉自己,我不停地催眠自己,你是古神,你有你的苦衷,你有你的不得已。如果我因此而责怪你,那就太不值得你对我的好了。”

“镜子……”

“你听我说,”镜子并没有留给云照古神开口的余地,“后来,在御雷谷,在蚀芈的梦里,我们亲眼看着惨案的发生,明明可以阻止的,可是无论我怎样请求,你都不允。那时我以为,这确实只是一个梦魇,即使我们做了什么,也无法真正地帮助蚀芈。可是这段时间我突然想明白了,蚀芈的梦魇并不寻常,而是风照古神锻炼太极所致。也就是说,那时,你明明可以利用龙脉的力量,让现实与梦境在它们的交错点上进行交换,让那夜的屠戮不再,让御雷谷的一切恢复如初,可是你没有。我总以为,那是蚀芈,是我们的蚀芈,所以你会帮他,帮他挣脱仇恨,帮他变得快乐,可是你没有。我怕我因为不懂你而责怪你,所以我继续告诉自己,你是古神,你有你的使命,你有你的不得已,我要体谅你。”

说这些话的时候,镜子一直没有看云照古神,她只低着头,平静地望着他纯白如雪的衣摆。“至于淮湮玉帝和只影,我很感谢你在浮罗太虚时的相助,无论是对我,对玉帝,还是对玄蛋儿。可是,你为什么不肯再帮他们一点呢?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当时我,我们,有多么需要你的帮助。就算只是为了我和蚀芈,请你出手帮助一对为天迫害的有情人,难道就真的这么不符合你作为古神的道义吗?还是说,我和蚀芈,在你心中从来也不算什么,从来也不值得你即使一点点的付出?阿云,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为我对你抱有这样的怨怼而感到愧疚,我觉得自己太狭隘,太自我,太辜负你对我的宠爱。可是,今天,玄蛋儿死了。你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仙界和平,为了神祗之命,杀死了玄蛋儿。不顾我们的请求,不念我们的情谊,也不考虑我们的痛苦,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杀死了玄蛋儿。”

“阿云,或许你是对的。不管是苍生,和平,还是作为神祗的使命,哪一个都比微不足道的的我们重要。可是,可是……”眼泪滴落,镜子的喉间发出抽咽的声音,“你是蚀芈唯一的朋友呀,你可知他待你至诚,惜你如命?你也、也是我最爱的人。对我们来说,你是否也在乎我们,是我们唯一在乎的事。在我们心中,你只是我们的家人,不是圣人,谁会在乎你是不是公平正义?你只是我们的朋友,不是审判官,谁会在乎你是不是不偏不倚?你只是我们的爱人,不是卫道士,谁又会在乎你是不是做对了每一件事?阿云,的确,你不曾做错过什么,只是我太狭隘了,以为你只是我的阿云,是我们的阿云。”

望着镜子苍白憔悴的脸,越发尖细的下巴,听她讲述她的委屈和压抑,云照古神心下大恸,眉眼湿润,他慢慢靠近镜子,似乎想伸出手把镜子扶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圣日天帝跪着挪到了云照古神面前,他深深凝了镜子一眼,暗黑的眸瞳,划过一丝狠戾的银芒。

接受到了那个狠毒的目光,镜子的身体不禁哆嗦了一下。

“古神,我知道镜子和蚀芈与您有匪浅的交情,可他们不仅屡次违逆天条,斩杀天庭仙官上千,此次还谋篡叛乱,若只因他们是古神的近信而不以法严惩,恐怕会寒了众仙君的心,也会让一干邪魔妖道看了天庭的笑话去。请古神圣心□□,切不可对逆犯存包庇之心啊。”语毕,圣日天帝朝云照古神重重磕了一个头。

一直站在远处的天庭百官,此时皆纷纷跪下,朝云照古神叩头,“请古神明鉴,请古神圣心□□。”

众仙齐声,请奏之声如震雷响鼓,贯彻天际,听得镜子心惊。

虽是心惊,可镜子并不害怕。只影死了,兰冉死了,玄蛋儿死了,此战一败,却生和青城四妙也不可能还有生机。若是大家都不在了,她又有何颜面再苟活于世?

然而云照古神的反应却更教她心寒。明明以为,那个匿在胸腔里的东西,不会再痛了。却原来,痛过以后,还会更痛。

在圣日天帝说完那番鬼扯的话后,他眼神里的静默深深地刺痛了她,而后他转过身子,只将决绝的背影留给她。

那时,镜子便知晓了他的决定。

“错了便要罚,何况他们妄自褫夺仙族性命。”天边一绺淡橙色的阳光打过他的白衣阑珊,在他足边的云彩上留下一下块浅色的阴影,不大不小,恰如她心中的阴霾。

此时此刻,唯一的幸好,就是他狠心用后背对向她,她才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哭。

真的不想这么没骨气,真的不想这么丢人的。

可是,心底里有无数个声音残酷地叫嚣着:他不要她了,他是真的抛弃她了。

小狐狸,你赢了,终究还是你赢了。

曾几何时,她如此笃定地回答只影,“他不是那样的人,天底下没有人可以伤害得了他,他不会抛弃我的。”

“幼稚。”这是那时,只影送她的二字评价。

那个时候,以为是只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却原来,是她被爱情蒙蔽了心智。

纵使天底下没有人可以伤害得了他,他亦是可以抛弃她的。能否被伤害,与是否被抛弃,二者并没有十分的逻辑关系。

可惜,眼中的泪水流不走深沉的情愫,更带不走心里的悲痛。眼睛突如其来的刺疼,让她蓦地闭上双眼,是以没有人看到她眼中的修罗殷红。

九尾狐力,在她压抑的脑海,心口,神经,每一个细胞里叫嚣,仿佛肆虐的妖兽要冲破困住她的熊熊岩浆。

“镜子,不要哭。”熟悉而温和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镜子抬眼,对上蚀芈少见的,平和的眸子。那种平和,是与她一样的心绪。

即所谓,哀莫大于心死。

镜子用手背擦去眼泪,瞳仁黑亮,泛着晶莹的水光,却也从中透过一丝凛然的坚毅。

圣日天帝着天兵带走了所有的“逆贼”,仙界百官和军队也陆续散场。

天地间,似乎又只剩他一人。

即使在他们被带走的时刻,他也没有回头看过他们,看过她。

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看,他就不知道她曾在他身后无声地哭泣吗?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哭泣时肩头剧烈的抖动。

不看,他就不知道蚀芈朝他投来的冷然目光的同时,身侧那颤抖的手吗?他甚至能分辨出,是左手还是右手。

他闭眸,独立于天地之间,一片孤寂。

一缕微弱的蓝色光簇,在他藏在宽大衣袖的手心中,忽明忽暗,若隐若现。

☆、第十一镜(二)

四周漆黑一片,浓雾从她的皮肤沁到心里,凉凉的,让她不由得浑身抽搐。

星星点点的火光,由远及近,与之相随的,还有那残酷冷冽的兵戈杀伐之声,呯呯嗙嗙地几乎震了镜子的耳。

她茫然无措地站着,看着眼前发生的一起,如傻了般,似乎连动也不会动。

“蚀芈,你带着镜子快走!”却生一人满脸肃杀之色,握着从天兵手中抢下的枪,长空一划,便撂倒了周围一排兵士。趁着这空隙,他手一用力,将蚀芈狠狠推出战局。

蚀芈的脸上沾满了血,眼中布满了血丝,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在如此迷蒙的黑夜中,没有人发现他滑动着猩红流沙的瞳眸。“不行!要走一起走!”

“我们今晚是注定走不了了,索性就拼了命地多杀几个人,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地死在诛仙台上快活!”这个声音,是酒中仙。

紫色丝袍,一衾翻飞,铺染了鲜红的血迹,却更显他的风姿傲然,举世无双。

“不行,要走一起走!否则,别说是我,连镜子都不会答应的!”蚀芈手中没有武器,然而修罗眼再度启开的他,却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

那人的蓝色衣袍被削下衣袂一角,幸好他眼疾手快,否则刚才被兵矛砍去的,便是他的一条腿。“蚀芈,此刻并非性情之时,你和镜子必须走!我们之间,必须要保证有人活下去,才能救得了淮湮,这也是往生玄帝生前的愿望!”

往生玄帝……

镜子浆糊一样的脑子似乎终于记起了什么。不错,玄蛋儿死了。

“冲啊!给本主使抓住越狱的逃犯!”兰慕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那赶来抓他们的天兵,汹涌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朝他们冲了过来。

一向沉着的芷霖仙使见情势紧急,冲蚀芈大喊:“来不及了!蚀芈,现在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候。我们青城四妙,当初义结金兰,有天地为证,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如今,我们四人哪能都逃脱,不如救下你们,我们一起赴死,百年之后,又是一段轮回!”

蚀芈瞪着猩红的眼睛,一边挥拳厮杀试图闯入战局,一边不甘地大喊:“那却生呢?至少要把却生……”

镜子的哭声传来,蚀芈循着镜子的眼光看去,登时愣住,将未说完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却生以戴罪之身,身上早没有天银盔甲的保护,此刻,六只神枪齐齐□□他的胸腹,纵为仙身,想救他亦是回天乏力了!

“却生——”蚀芈挣扎着冲开人群,想跑到却生身边,然而却生却用身体里最后一点力量,将他和镜子送到百米开外的地方。他想为他们,争取多一点逃生的机会。

镜子永远无法忘记,她被蚀芈抱在怀里远飞,回头看向却生的最后一眼,那双突出的,留着血泪的眼珠。

火光之中,□□穿胸,神剑斩身之声,刺痛着镜子的耳膜。而耳边,青城四妙的话似乎还在回荡。

御珍仙君展臂挥剑,高喝一声,“四人同心!”

芷霖仙使猛地拔出胸口的箭羽,随声附道:“其利断金!”

酒中仙身负重伤,往前吐了口血,却仍以笑颜接应道:“同心之言!”

梦令天君在最后杀了一个天兵后,双膝无力,缓缓跪到地上,双眸欲阖,却不忘附和兄长们的话,“其臭如……”

最后一字,他再没力气,只无声轻吐,泯于唇畔。

四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不要不要不要!”镜子哭着从梦中醒来,抬眼,却看到蚀芈,通红的一双眼,那决然的苍凉和恨意。

“蚀芈,那些都是梦是不是?”她抓住蚀芈的手臂,猛烈摇晃着,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她明明就全身痛得要死。

蚀芈摇头否决,“不是,镜子,那些都是真的。我们趁着天黑,在被押送去诛仙台的路上,斩杀天兵,意欲逃开圣日天帝的势力。但是,但是……”

“但是,就我们两个逃出来了对不对?”镜子偏着脑袋问蚀芈,就好似自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似的。

然而那笃定的语气,却让蚀芈的心开始发酸,他扯开话题,“镜子,你知道吗?自那以后,你已经昏迷了三日了,我差点以为你再也醒不过了。”

“三日?”镜子迷瞪着肿泡的双目,“蚀芈,此地是何地?”

蚀芈慢慢起身,转身望着四周淡黄流白的光芒,那似水似雾的空气,诡谲而迤逦。“这里是浮罗太虚。”

“浮罗太虚?”镜子诧异道,随即打量起四周。忽而又低头沉思,“也是,除却这里,我们又还能去哪里呢?天虽大地虽广,却无你我容身之地。”

望着对方,透过彼此的眼睛,他们知道,此时他们在想的,是同一个地方。那里,曾经因为有那个人的存在,成为他们共同的家。

云芈镜。

一月之后。

灵霄殿上,圣日天帝坐在他镶金雕玉的宝座之上,凤目一挑,幽幽的眼光逡巡,在满朝仙臣身上打了个转。

仙官们皆浑身一凛,颤巍巍地低下头去。

衣袖拂动,堆叠的奏本被狠狠地甩到台阶上,凌乱地摊开,里面点金着墨的字迹隐约模糊,只看清“告急”二字。

“仙魔二界已许久未有开战,为何前段日子突然挑起事端,莫名侵我仙族疆界?”圣日天帝双手撑在龙座上,眼睛冷冷地扫过众仙。

“禀天帝,臣以为……”

“本尊不要听任何原因!”圣日天帝横眉紧皱,面目之上有掩饰不住的冲天怒气。“开战又如何?还以为本尊怕了他们不成?一群嚣张低贱的东西!本尊气极的是,为何仙界已派三万大军去对抗魔界的两万人,却仍然会收到这‘告急’的奏文?难道没了淮湮往生那两个叛徒,我们仙界就没人了吗?”

刚才被圣日天帝制止住的承运仙官开口道:“臣听闻此次仙魔之战,魔王波旬不仅亲自出征,而且还与妖界结成强盟,与……”

“妖界?只听闻神仙人魔鬼,妖是何物?”圣日天帝踱到承运仙官旁边,凝眉问道。

站在承运仙官身侧的道仙向前列出一步,沉眉肃目,答道:“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妖者,盖灵气之依物者也。气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本于五行,乃金、木、水、火、土,通于五事,乃貌、言、视、听、思,虽消息升降,化动万端,其于休咎之吉凶祸福之征,皆可得域而论矣。”

圣日天帝坐回龙椅,轻抚黑须几下,沉思良久,方才道:“妖灵所在何处?”

承运仙官朗声回答:“天之弃地,浮罗太虚。”

粉光流连在白色的云朵间,万点晶莹在其中跳跃着,仿佛灵动的仙魅。大片浅紫的云彩染着微纁,大喇喇地铺开放眼望去的整片天空,虽然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却依然释放着流泻出明媚鲜妍的华彩。

他来之前,太上老君曾告诉过他,浮罗太虚是一个晦暗凄冷的地方,满目淡黄流白的颜色,散发着浓黏的水雾气蕴,让人畏惧而恶寒。

可是他看到的浮罗太虚,却是这般璀璨美景,有如浥露玫瑰,初雪桃花。

看来,浮罗太虚较之前的确有了巨大的变化,会是因为情报里的那个神秘人吗?那个突然进入浮罗太虚,却让这个素有天之弃地之称的地方,变成如此模样的神秘人。

微一沉凝,他迈步踏进了这个鬼魔方中。

呵,鬼魔方果然是鬼魔方,他初一进去,还没走几步,就被十数个妖灵团团围住。

也罢,他没有反抗,本来就是来找那个神秘人的,与其在这个巨大的空间瞎转悠,倒不如被他的手下捆去见他。

只是,他记得太上老君与他说过,妖灵之所以称之为灵,是因为他们都只有精神而无实体,模样看起来不过是一团团红色绿色的光而已。可是眼前这些吵嚷着要绑他去见灵尊的妖灵,却是活生生的实体。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内心惊讶之余,却也意识到,这个被他们称为灵尊的人,实非简单平常之人。

走在看不出异同的粉彩云花间,他的心越来越焦躁,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那个神秘人,见到了又该如何自保,如何向天庭传递消息呢?

眼前的景色变得越来越清晰,影像变得越来越明朗,直至那一片炽烈的红色映入眼帘。

明亮透彻的湖面平静无波,偶尔泛起的涟漪,亦不过是鸟儿的翅膀划动而过。那鲜红如火的飞鸟,或大片大片地徜徉在湖水之上,或成群成群地振翅飞翔于半空中,或卧躺于巨大的白梨花树间,鸣声清亮如凤,形态优美恣意,潇洒不羁。

红鸟只比普通的鸟儿大一点,除了全身上下毫无杂质的茜红之外,最引他注目的,便是它们的重瞳。它们的每只眼睛里都有两个瞳眸,看起来十分明亮,光彩灼灼,耀眼非常。

而满目飞红流彩间,他看到梨花树边,冷色的岩石之上,有一女子,那女子静坐屈膝,两手环腿,尖尖的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飘远,似有所思。

一袭浅灰色重纱黼黻流光裙,宽大松散,飘逸婉约,万种风情尽在不言中。裙边一角浸入水中,湿成一袂更深的灰色,一枚红羽恰好粘在上面,隐隐地透露出主人几分灵动,几分随性。

“灵尊姐姐,你今天心情好吗?”一个身着红色羽衣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趴伏在她身边,半眯着眸,抬头问她。

灰衫女子侧头看她,与她说笑,也正好让他看到了她的脸。

虽然她眼睑上淡紫颜色着了银粉,樱粉色的双唇也不似从前那样朴素,然而那灵动的眉眼,却让他一眼认出了她。

天庭的逃犯,镜子。

她竟然是浮罗太虚的万妖之主,灵尊!

☆、第十一镜(三)

就在此时,镜子也注意到了他,黑邃的长眉一挑,她缓缓起身,绕过依偎着她的红衣少女,一步一步,稳稳地踱到他面前。冷然的表情,丝毫没有掩饰对他的厌恶,“是你呀,兰慕的另一条狗腿。”

面对镜子的嘲讽,兰闫却释然一笑,“怎么,还有条狗腿可是被你杀死的兰渚吗?”

镜子斜眼觑他,看他脱去剿杀使的紫衣,只着一身藕白色连襟长衫潜到此处,虽是无用的障眼法,然而衬得这个文质纤弱的小生模样,倒是让人不意料。

虽然,她还是一样地想杀他。

“是圣日天帝派你来的?哼,”镜子长袖一摆,语带不屑,那淡然的气质中透着些许别样的阴冷,“三万天兵,十数天内死伤大半,他心里怕是不好受吧。”

“蚀芈呢?”兰闫知道他俩是一起的,却直到现在也没看见蚀芈,心知有异,便问道。

镜子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怎么,你以为他死了?放心,他自然是还活着。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绝不会让你活着走出浮罗太虚。”

“我既然知道你是灵尊,便没想过活着回去。”兰闫狭长的眼眸透着丝丝凉意,“叠影一战,当时小狐狸设下结界,与你在一起,当时谁也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即使天帝逼问淮湮多次,淮湮也只推说不知。我想,他许是真的不知。只是如今,我却知晓了其中的奥秘。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但你如今的样子,你所拥有的法力,与小狐狸当日与你在结界中所为,有莫大的关系。”

被兰闫发觉她与只影的秘密,镜子并不觉得有何紧张,没有继续这一话题,她只淡淡开口,“你怕死吗?”

“笑话。”兰闫轻轻撇下一句。

镜子挑眉,瞪着眼珠望他,“你不怕?”

“自然是怕的,”兰闫回复镜子以同样的眼神,“若是不怕,当初如此辛苦地修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不想死吗?”

镜子弯嘴一笑,“你倒是实诚。”

然而,脑海里,却出现一袂白影。那袂白影曾说她错了,曾对她说,位列仙班的人从来都不是一心想着成仙成佛,而是抱着一颗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心,才拥有了仙佛的力量,得以飞升。

念及此处,她笑笑,却笑得凄然惨淡。

云照古神,你何曾了解过谁?天地苍茫,你所清楚在乎的,不过是你神祗的身份而已。

所以,我如此恨你。

“我们做个交易吧,我保你不死,你……”她开口,要说的话却被人分毫不差地接上。

“我帮你救出淮湮玉帝。”

镜子微愣地望着他,很快地反应过来,“你的意思呢?”

兰闫摇头,“不行。我虽然希望活命,却不能背叛仙庭,背叛天帝,背叛我的兄长。”

“所以你是想死吗?”镜子的眼神冰冷,九尾的怨念充斥心海,心头不禁再次笼上一层杀意。

兰闫阖眸以待,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镜子冷哼一声,掌中殷红的火苗跃起,毫不犹豫地就要朝他的脑门拍下,却听耳边有道急切的声音传来。

“你不能杀他!”

镜子的手掌一下子停在半空中,她回头,却见朦宛朝她疾步走来,扯住她的手臂,“你不能杀他,我们还需要他来救出淮湮玉帝。”

“没有他,我照样能救出淮湮玉帝。”镜子嘴上的话恶狠,最后却还是放下了手。

朦宛道:“也许你可以,但是多留他一个,多一分希望不是吗?等救出淮湮玉帝后,你若还是执意要杀他,再动手也不迟呀。反正,凭你现在的实力,他根本不可能从你手中逃脱。”

眼光轻蔑地从朦宛身上瞟过,她用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语言尖锐,“呵,我记得,朦宛仙子从前,可不是这般良善的人。怎么,仙气被妖灵吸多了,连以前凶狠的性情也跟着被吸走了?可你也不看看,你还有几口仙气够它们吸的。”

镜子用力地放下手,朦宛的脸也因这股大力而被甩到一边。

刚开始虽然迷糊,但兰闫很快就理解了。想必,当初朦宛仙子为了让妖灵替她做事,便把自己的仙气喂给了它们。

朦宛垂眸,“镜子,你何必如此呢?我不过是想帮你救出淮湮玉帝而已。”

“帮我?你确定你不是为了救出淮湮玉帝,然后和他在一起?你以为只影死了,你就……”

“我没有!”朦宛低吼了一声,“现在的我,再也不会痴心妄想什么了。当初只影不过是只小狐狸,淮湮就为了对她的忠贞而宁愿自裁。如今只影死了,死了,就成为了他心中永远的最爱,任谁也不可能夺走他的爱了。我……早就死心了。”

镜子愣怔地望着朦宛,那瞬间,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当初,淮湮为了只影,宁死也不愿屈就于她,她虽表面冷酷强势,其实早已心伤至极了吧。若非如此,也不会宁愿拉着他们一起陪葬,也不愿放手。

后来,兰闫被妖灵押了下去,镜子暂时也没有心思动他。

仙魔之战的事,她仍有多番思虑,多番部署,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一切,都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容易。

黑暗的洞穴里,千年寒冰床散发着幽蓝色的冷光,黑服男子静静地躺在上面,脸色苍白,身躯冰凉,好在腹腔还微有起伏,可以看出他仍有些许生气。

镜子握着他的手,不断地揉搓着,似乎是想把他的手捂暖。她红着眼眶,不停地呼唤着他。“蚀芈,你快醒醒吧,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镜子好怕,镜子好累啊。”

然而无论她如何呼唤他的名字,无论她呼唤多少遍,他始终都没有要起来的迹象。

她知道,蚀芈没有死,他是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变得很累很累,很懒很懒,不愿意苏醒而已。

一个月前,他们二人刚进入浮罗太虚。浮罗太虚的妖灵凶狠又残忍,贪婪着他们身上的灵气,成千上百地围攻他们。

而经历了多场争斗,经历了多次情殇的他们,从身到心,早已筋疲力尽,困顿不堪。

先前的意志力早已消耗殆尽,他和她,潜意识地,都激出了自己身上的修罗眼。

其实,她曾经并不知道这是修罗眼,直到半个月前,她在浮罗太虚了发现了一只身形庞大的屼屺绿魔蜥。

但是,即使拥有修罗眼的他们,再嗜血再强大,亦无法同时对抗那么多妖灵。

那时候,她真的想过,不如死了算了。

而蚀芈看到她的动作忽然停下,迅速地上去给了她一巴掌。他血红着眼,一边替她杀退凶残的妖灵,一边斥骂她,“你这个懦夫!我们身边那么多的朋友死去,又有那么多的朋友为我们而死,他们的仇还没有报,受苦受难的淮湮玉帝还没有救出,圣日天帝和兰慕那帮罪魁祸首还在天庭里逍遥,这个时候你居然退缩,居然想寻死,我真是看不起你!”

镜子被蚀芈骂得心一颤一颤的,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珠,她委屈地低喃:“蚀芈,我好想阿云啊,我好想……”

“呲——”

黑紫色光团划过蚀芈的心口,镜子愣愣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蚀芈,剩下的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蚀芈抱着她,贴着她的身躯,她甚至能感受到,从他心口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液,温暖而黏腻。

“你想他,可他若想你,现在,你就不会看到我流血了。”说完,蚀芈无力地闭上眼眸,几近虚脱地倒在镜子怀里。

蚀芈的声音很轻,可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想锥子似的,一下一下,有力地击打着她的心。

是啊,他若是想她,若是担心她,无论她在哪里,他都能找到,无论她沦落到多困难的境地,他都能替他摆平。

可是,他没有。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蚀芈,替她流血,为她去死。

他要死了吗?他也要死了吗?

不!她不允许!她绝不允许!

冰凉的泪水止于面颊,殷红的血瞳中似有流沙浮动,太虚暗夜无月,然而她眼中的猩红,便是她心此时心中的明月。

朦胧中,似乎有人曾对她说,“无法认同我的复仇,那是因为你并没有被逼到绝路。当你所爱的一切被人剥夺,那么你剩下的一切便只有复仇。”

是谁呢……是只影!

只影,你在哪里?小狐狸,你在哪里?九尾天狐,你在哪里?

我承认我输了。

只影!镜子承认她输了。

请你把你寄存在她身体里的力量借给她,连同你深切的怨恨。她需要你强大的怨念来支撑她卑微的信念,需要你强大的天赋赐给她毁天灭地的力量!

她想要保护她拥有的,想要索回别人欠她的,更想要惩罚那些狠狠伤害过她的人!

她镜子发誓:从此以后,若再有人胆敢伤她,即使只是伤害她的一只眼睛,她亦要毁灭那人眼中的整个世界,绝不姑息,绝不纵容。

交契既成,神狐释灵。

盛大的灰芒从半空中如云翳绽放,镜子阖眸而立,白纱脱影,于星光万点中,登时幻化成浅灰黼黻,一袭委地,双带飘云。眼睑上淡紫纤纤,银粉微浮,回眸转首间,会不经意地闪出动人的光亮。樱粉色的双唇柔美多娇,半束起的长发油黑如檀,衬出她几分强势,几分练达。

万妖之主,盛世而出。

平静了上亿年的浮罗太虚,登时躁动起来,连氤氲的气流都浮着丝丝跃动。

只于刹那间,千灵散聚,万妖嗷鸣,魑魅魍魉鸠罗之徒,梼杌獬豸夔犼类辈,皆伏膝登顶,垂眸抵足而游,又朝贺揖拜,俯首屏趾而待。一时之间,风云为之动荡,天地为之变色。

灰色,难比黑和白的纯粹,却是天地混沌初开,最先的模样。

而镜子就站在这样的混沌中,垂眸俯视众妖,心海一瞬间变得澄澈而豁达。她知道,那是属于九尾天狐,属于神狐的包容与力量。

一半的只影,一半的镜子,她与神狐合二为一,共同创造出了一个万妖之主。

☆、第十一镜(四)

“灵尊姐姐,你在里面吗?”青涩空灵的声音自岩洞外传来,将镜子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她走出岩洞,眸光望向那个红羽小姑娘时满含笑意,“重明,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重明娇笑着挽起镜子的手臂,将圆圆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没事,就是想你了。灵尊姐姐,你能陪我走走吗?我想和你聊聊天。这几日你都在处理和魔界联兵的事,要不就是躲在洞里和蚀芈哥哥说话,我都没时间好好和你说几句话。”

镜子想着妖兵的派遣还需几日,不急于一时,便点头答应了。

漫步在浩大而绚丽的浮罗太虚内,听着单纯亲近的重明在自己耳边絮叨不止,镜子心头的重压倒也舒缓了不少。

浮罗太虚内一切的风景,都是妖灵变出的幻象,因此即使只是相隔不远的两个地方,也可能会出现天差地别的变化。譬如,此处方是春山连绵,但再往前迈一步,却会看到秋间岚烟,只消往左拐一下,便又会看到湖面上霜雪雰霏,冬雨霡霂……总之,此起彼伏,不一而足。

镜子走的短短一路,却好不热闹。

这边,蛙妖白玉蟾在和蛇妖施相公依着青山傍着绿水,为一子棋而争辩不休,闲逸不已;那边,千面天妖和地心古龙却设下海天结界,在比试谁上天入海的能力更强些;来自长白山天池的箭恐龙和住在南方热带雨林的不坏林王狻猊,执着于谁人的发色更为绚烂一点;鬼子母妖的半个身子露在草洞外,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在这之前,镜子不知道,原来那些看起来红红绿绿的凶恶光团,实际上是如此可爱的一群家伙。

虽然,确实野性难训了些。

“重明。”一声清脆明亮的呼唤从红花绿影中传来,打断了重明在镜子耳边的喋喋不休。

“谁呀,”重明不满自己的话被打断,皱着眉头,嘀嘀咕咕着抬头,却看到身着蓝衣的少年毕方,满面笑容地朝她跑来。

毕方看到镜子,恭敬地颔首道:“灵尊。”

镜子点头笑笑,把重明轻轻推到他身边,“你来了刚好,这丫头实在是太聒噪了,你快点把她带走吧。”

重明挨到毕方的手臂,一下子弹开,小脸涨得通红,一双重瞳若秋波剪水,她低着头嗔唤道:“灵尊姐姐……”

毕方却大大方方地单手搂过重明的肩膀,对镜子道:“前日重明托我带一些东西给她,我给她带来了,刚好看到灵尊带她经过,就顺便过来了。”

镜子看着二人的模样,心里自是欢喜的,“你们有事就去吧。”

两人向她施礼后离开。远远地,镜子还听到重明娇嗔毕方是个“死瘸子。”

确实,毕方是由一只单腿鸟化作,虽然变成人形后有两条腿,能走能跑,但其实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他的左腿动作有些迟缓,常常跟不上右腿的节奏,看起来总是一瘸一瘸的。

他和重明都是让她心疼的孩子,虽然她自己历经磨难,却真心希望他们俩能够获得幸福。

漫不经心地独行,镜子才发现自己又走到了洞穴口。她无奈地笑笑,或许她心里还是放心不下蚀芈吧。

慢慢地踱步进岩洞,在那张散发着蓝色幽光的寒冰床前,镜子蓦地停下,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

那人似乎刚为躺在床上,生死一线的蚀芈施完法。

镜子就这样呆愣地看着他转过身来。

“蚀芈已经不碍事了,过两天就能醒。”他道。

镜子红着眼眶瞪着他良久,而后像受了刺激般地迅速转身,踉跄着跑出了岩洞。

刚跑到岩洞门口,却看他已静静地站在她前面两步的地方,凝望着她的目光温和而宽容,包容着她所做的一切,无论对的,错的。

她想大喊,她想发疯,她真的再也受不了了!

镜子狠狠推了他一把,“云照古神,你到底想怎样?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背弃我,这个时候又何必再出现?”

粉彩的霞光映在云照古神的云裳上,也为他高高的鼻梁染上了一抹晶莹的光影。他微笑,熟稔她发怒时的语气。“这个时候?这个时候,难道你不需要我吗?”

不需要他吗?自然是需要的,否则蚀芈就醒不过来了。

伴随着心中的委屈和疼痛,泪水决堤而下,镜子迅速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软弱和狼狈。混合着哭声,她含混不清地开口,气愤地控诉他,“你到底想让我怎样?耍我很好玩是吗?看我在你面前情绪失控很好笑是吗?”

云照古神伸指,拂去她脸上的泪珠,镜子急急地躲开,却被他强势地一把抓住臂膀而动弹不得。“别哭了好吗?镜子。跟我回云海吧,浮罗太虚不是你和蚀芈该呆的地方。”

镜子闻言,抬眸注视着他,眼神中隐隐的怒火在燃烧。“跟你回云海?当日圣日天帝要处死我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带我们回云海?我们从天庭逃出却无处可逃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带我们回云海?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在浮罗太虚安生,我为此几乎牺牲了原本的自己,然而你现在却要带我回云海?云照古神,耍我真的就这么好玩吗?”

白梨花瓣飘落到他肩头,云照古神微微阖眸,“镜子,你犯了多少天条我不在乎,但你和蚀芈确实已行诛仙之实。伤害了那么多条生命,若我还一味包庇你们,就算能使你们躲过仙刑,最终也难逃天谴,因此我当日才没有救下你们。”

“呵,所以我要感激你把我们交给圣日天帝,让他缚我们去诛仙台上送死吗?”镜子轻描淡写的一句,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云照古神心中微叹。

有我在,怎么会让你们死?

“如果我不伤害他们,他们就会伤害我,伤害我的朋友,我不得不动手。何况,他们本就是圣日天帝的走狗,死有余辜。”

镜子的话,让云照古神把刚才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慢慢放开镜子,望着她不复往日的容颜,明白她的心境也已不再如前。

目光幽幽,一如那渐逝的晚阳,“镜子,你和魔界联兵攻打仙庭的事,我无法插手,因为它无祸于苍生。但,我还是想劝诫你,仇恨是力量亦是刀刃,与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莫若及早收手,方是正道。”

“无法自拔?”镜子眉梢轻挑,望着他的眸中春光无限,双臂施施然地环住云照古神的脖颈,踮起脚尖,她温热的鼻息恰好舒在他的唇上,“阿云,那我对你的感情还无法自拔呢,你怎么不叫我及早回头呢?”

镜子的目光直直地对视着他的眼眸,坦率而直接,似乎要探射到他内心深处。凝视着她娇俏可怜的容颜,他竟无法掌控自己的心思,一瞬情动。

他微微撇开的脸,被镜子一下按住,樱唇粉润,她态度强硬,抬颔吻了上去。

能看到她眼中的调笑,他心知是她的戏弄,却伸手搂住她细软的腰肢,倾身上前,反吻了回去。

镜子瞪大眼睛愣怔着,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反客为主,原本环住他颈项的手,此时撑在他的胸前想推开他,然而九尾的半力再大,也终抵不过他轻巧一压。

面色绯红如桃,镜子凝睇眼前人的玉白容颜,千年来的坚忍守候,顷刻间就因他摄魂夺魄的吻而土崩瓦解,兵败如山倒。

云逸停移,残阳减辉,余留的霞光悉数退去,绽放的梨花刹那合苞,涟漪滑波转瞬即止,重明毕方拢翅栖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夜凉如水,风骤起,吹落一树梨花。

镜子坐在湖岸的大岩石上,眺望着倒挂皎月的粼粼水面,追忆昔日种种,心绪四起。

南海水林,千惹和蒙毓殉情,穆朗和澜子相爱难相守;御雷谷中,长玉和陆惜伴随雷龙战士的魂魄,永埋琼土,一一为救蚀芈而魂飞魄灭;七寰阁已倒,淮湮和只影,却生和青城四妙,昔日的人,昔日的快乐一去不复返;朔望前战,玄蛋儿真元丧,仙命殒;而她,栖身在浮罗太虚,虽拥有无边法力,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阿云,她用千年去等待,去找寻,去爱慕的师傅,亦是把她抛弃,把她打落地狱的人。

泪水,涟涟。

“给你。”面前递来一块黄色的手帕。

镜子接过,“兰闫那边的情况如何?”

“没什么大动静,他也知道自己跑不出去。”朦宛坐到她身边,瞥了一眼湖面中自己丑陋的倒影,平静地开口,“其实,云照古神未必有错,往生玄帝他……确实该死。”

“你信不信,我能让你刚才说的话,变成生命中最后一句话?”镜子冷冷地说。

朦宛就像没察觉到镜子语气中的威胁似的,继续说道:“往生玄帝除了对你之外,对任何人都毫不留情。他所行残忍之事,你从我的脸上,就可窥见一斑。不过,镜子并非从前的镜子,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我来点提,你不过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镜子松开握紧的拳头,眼角的冷意渐渐褪去,“玄蛋儿也许对谁都不好,却唯独对镜子好。所以,即使要与天下人为敌,镜子也会站在他那边,只为了他对我独一无二的那份好。而云照古神却刚好相反,为了对天下人好,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抛弃镜子。他固然再好,却又教我如何坦然面对?我不是神,用千年时光去爱一个人,我怎会不希望他能用相当的情感回报我?”

“可是他却抛弃了你,你是想这么说吗?”朦宛语气淡淡地问道。

镜子沉默。

朦宛叹了口气,“你没有说话,那我就当你默认了。镜子,今天你和云照古神……我都看到了。你觉得,他爱你吗?”

“他……”镜子秀眉微蹙,似乎,这是她第一百次思考这个问题,又似乎,这是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若是从前,他肯爱我,我求之不得,而如今……”

“如今,他亦是爱你的,其实你的内心比谁都清楚,比谁都笃定,是不是?”朦宛说道。

镜子未答,朦宛亦无所谓,只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爱淮湮,可淮湮却不爱我,淮湮和小狐狸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世间之事,往往难以两全。若你爱的人也爱你,那是何其幸运啊。若相爱的两个人能够长相厮守,那又是多么难得啊。”

“仔细想一想,或许,你和云照古神的问题,不过是对他人都过于负责,然而却在用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在负责。换个角度思考,其实,你们之间,本可以没有任何问题的。是你,对你们之间的感情太没有安全感,才会如此苛责于他。相爱相守,不离不弃,最是不易。唉,想一想吧,镜子,千万别错过了彼此。”

说完,朦宛便丢下咬着嘴唇,一脸愁苦的镜子走开了。

☆、第十一镜(五)

“她一直就这么待着?”兰闫远远地望着大岩石上那抹浅灰色的背影,问道。

朦宛点点头,“她这副呆呆的模样,大概也持续一两日了,连重明都拿她没辙。”

兰闫淡淡一笑,“我有办法。”说完,他走到镜子身边,大喇喇地掀起衣角,坐了下去。

镜子脑袋支在膝盖上没动,只拿眼斜斜地瞟了一下身边人,见来人是他,随即出口:滚。

兰闫也不以为忤,边从瀑布口舀了水洗手,边道:“我要是真滚了,可就没人帮你救淮湮玉帝喽。”

镜子一听,果然来了精神。她转头打量了一会儿兰闫,“怎么,你准备背叛圣日天帝和你兄长了?”

“非也非也,”兰闫优雅地摇了摇食指,“你们不知道圣日天帝把淮湮玉帝藏在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我却可以把淮湮玉帝引出来。引出来之后的事,那我就可就管不了了。”

“这样便很好,只要能找到淮湮玉帝,我们就可以把他救出来。只是,”镜子看向兰闫的眼神中充满了狐疑,“你为什么突然答应和我们做交易了呢?”

“没什么,小爷还不想死,就是这么简单。”兰闫说得潇洒,“何况,我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天庭的事,不是吗?人是你们自己找到的,也是你们自己救出来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么吊儿郎当的语气,惹得镜子“噗嗤”一笑,虽然知道他所言并非真心,不过镜子也无心过问。

而朦宛此时走了过来,在兰闫面前摊开手掌,掌中赫然一枚红色药丸。

兰闫看看朦宛,又看看镜子,状似无奈地摇摇头,“还不放心我了,真是的。得,吃就吃,不过事成之后,可千万别忘记给我解药啊。”

“那是自然。”朦宛应道。

兰闫的眼睛直视着镜子,捏起药丸,将其吞入了腹中。

“好了,如此你就可以回去了,十日为限,若十日之后我们还无法找到淮湮玉帝,那你的解药也甭想找到了。”镜子起身说道。

兰闫转身欲走,却听背后镜子突然问道:“我杀了你兄长兰渚,你不想找我报仇吗?为何还愿意帮我?”

他笑笑,背影朝着镜子,“做我们这一行的,死是常有的。死人是不值得顾怀的,活人如何继续活着,才是我们最关心的问题。”

“真是冷血。”镜子抿唇,脸上神情莫辨。

“是,你倒是不冷血,所以现在你活得比我辛苦,不是吗?”兰闫丢下这句话后,便消失了。

就在这时,重明一边呼唤着“灵尊姐姐”,一边跑了过来。

镜子看重明激动欣喜的样子,顿有所悟,咧开唇角,她笑着确认,“是不是蚀芈醒过来了?”

重明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个转身,镜子已经站在岩洞之内。

寒冰床前,毕方正在照顾身体略显虚弱的蚀芈。

“你先出去吧。”镜子对毕方说道。

毕方恭敬地弯身退出了岩洞。

镜子坐到寒冰床上,倾身搂住蚀芈,又哭又笑地说:“蚀芈,你终于醒了,我好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蚀芈半身倚靠在洞壁上,拍拍镜子的后背以示安慰,“傻丫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呢?”

镜子佯愠着推开他,两道弯眉似怒含嗔,“怎么,你还嫌弃我啊。我若不变成这样,我们两个现在早就死了。”

蚀芈疑惑,于是镜子便把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都跟他细细讲了一遍。

“我的伤,是云照治好的吧。”蚀芈半眯着黛青色的眸子,问。

镜子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我还没说,你就猜到啦?”

蚀芈苍白的脸上凝出一个随性的微笑,“这还用猜吗?”

接下来,却是一阵莫名的沉默。

似乎才发现,原来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无论三人之间的境遇如何变化,彼此的心情如何复杂,真正的背叛,抑或只是单纯的误会,他们都不曾失去过对彼此的信赖,和那份最质朴的笃定。

“蚀芈,你说,我联合魔界挑起战端,造成了那么多的牺牲,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坐在寒冰床上,镜子的身体变得越发寒凉,她的双手紧紧捂在一起,给自己取暖的同时,也是给自己一种来自潜意识的安慰。

蚀芈握住镜子的手,他希望把自己的温度和力量传达给她。“无论对错,你都已经做了。既然如此,那就一不做二不休,继续作战,至少我们能把淮湮救出来,能为死去的人讨个公道。”

看着蚀芈暗得发亮的眼睛,镜子知道,他一定是又想起了御雷谷,那里有他惨死的父母和一一,更有他惨死的族人。

而低下头,盯着自己铜灰发亮的指甲,她亦想到了只影和星儿。是啊,她同情牺牲,那么又有谁来同情只影和星儿呢?她们不也是他们兄弟间无辜的牺牲品吗?

“可你的身体,能坚持得住吗?”镜子扶着蚀芈的肩膀,看着他憔悴的脸庞,担忧地问。

蚀芈对自己的身体倒是释然,他勾起嘴角,笑笑,“就算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也总该相信云照的能力吧。既然是他治的我,那我岂有不好之理?”

镜子不喜欢蚀芈的玩笑,便只沉眉盯着他看。

“好啦好啦,真是怕了你了,”蚀芈端正态度,正经地说,“你放心吧,这一路我们都一起过来了,难道到最后我还会放任你不管吗?”

蚀芈的柔声软语,安抚了镜子这一个多月以来,一直突突直跳,不安的心。

两日后的午时,镜子收到了魔王波旬的一封幻字箴言。她知道,仙魔妖三界,巅峰之战,一触即发。

依然是那个地方,煌煌千顷广厦,沉逸肃清无涯——九天之殿。

九天殿。

当初玄蛋儿在这里战败而亡,镜子相信他若有未散的神识,便一定会在这里徘徊,所以她选择了这个地方。

只是这次,她要赢。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这场已经持续了十日的三界之战,在今日达到顶峰。也就是说,谁赢了今日之战,谁就取得了这场战争的制优权。

“若有向魔者,问度彼岸道,为彼平等说,真实永无余;时习不放逸,永向魔自在。”

梵音入空,居于他化自在天之上的魔王波旬,此时端坐于白色巨象之上,被围在浩大魔军之间。他身长五尺,高八尺,身上长有一千只手,且每只手上都握有武器。

武器巴拉密,若将它插入地面,十二年之内,此处的土地将无法繁育生物;若将它扔向上空,十二年之内,此处的空气将旱涝频繁不尽;若将它插入蒙山,十二年之内,此处的岩石将皲裂为尘沙;若将它掷入渭水,十二年之内,此处的黄水将干涸为露汽。

而另一边,由镜子和蚀芈带领的浮罗妖精,在战场上释放了他们多年被困禁难抒的野性。蛙妖蛇妖,千面天妖,地心古龙,箭恐龙,不坏林王狻猊,鬼子母妖等等,杀一干天兵天将就如儿戏一般。

而有“修罗双煞”之称的蚀芈和镜子,更是无敌于战中,诛杀各列兵将十分地快准狠,毫无仁慈可言。

遥遥的诛仙台上,谁也不知为何圣日天帝改变心意,要斩了淮湮玉帝,然而仙铡不问缘由,不留情面,起落飞快,眼看淮湮玉帝便要身首异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从天空飞来一红一蓝两只巨鸟,携来一阵狂风,转瞬间带走了淮湮玉帝。

诛仙台上,只剩下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目瞪口呆的天兵。

此刻的局势,于天庭大为不利,仙界几乎处于败势。圣日天帝坐在龙座上,横眉怒目,握紧椅座的手青筋凸暴,双腿也因情绪亢奋而有轻微的颤抖。

西王母也从凤帷中走了出来,站在圣日天帝的龙座旁,情绪紧张而激动。“早知道,当日就不该对那两个余孽掉以轻心!”

而太上老君怔怔地望着那两双猩红的眼睛,浑身大抖,无力地倒靠在天柱上。

九尾天狐的力量,让镜子的修罗眼得以最大程度地发挥。血红着双眼,她和蚀芈已然杀得昏天黑地,犹如真正的妖魔,再无性灵可言。

一道道,红黑色的光芒凌利而凶残,从他们的指尖绽出,如针刃,如刀锋,如钢鞭,凡是从他们手下经过的人,无一不惨叫殒命。

“镜子!蚀芈!”

随着呼声,一红一蓝两道身影,携着一个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人身着一件单薄的青衫,衣服上浸满了血渍,枯瘦的身躯摇摇欲坠,在毕方和重明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立。憔悴的面容,褐色的旧伤上又添了几道新伤。惟有那双海蓝色的眼眸,虽然覆着一层浓浓的哀沉思郁,却依然无法掩盖住内敛的璀璨风华。

那人正是淮湮玉帝。

☆、第十一镜(六)

眼中红芒登时大减,只残有浅薄的流沙隐隐。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苦练,他们二人已能够很好地控制修罗眼了。

“淮湮,毕方和重明把你救出来了,真是太好了。”蚀芈扶住淮湮玉帝的肩膀,眸光顾怜,“这段日子真是苦了你了。”

镜子上前一步,“淮湮,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先跟着毕方和重明离开,我们还……”

“你们还要和仙庭继续打吗?”淮湮玉帝憔悴的脸上,多了几份严肃。

镜子和蚀芈相视一望,确定了彼此的意见后,说道:“那是自然,我们当初与魔界联兵,准备与仙庭开战时,便没有为自己留下其他后路。”

淮湮玉帝凝眉注视着镜子和蚀芈,“三弟殒命,却生和四妙也都走了,我知晓你们心中苦痛,这种苦痛,我也一分不少。只是,你们不该如此意气行事,连累苍生啊。”

“确实,此次一战,天兵、魔军死伤很多,但是淮湮说我们连累苍生,我却是不承认的。”蚀芈皱眉,语气颇为不善。

“也罢,多说无益,你们自己看吧。”淮湮玉帝扬袖,一面浩大的星月镜出现在他们面前,镜中景像纷呈,哀鸣不断,惹得仙魔妖众兵将由近及远,纷纷停手,侧目。

星月镜。

郁郁葱葱的雨林,枝枯叶落,花凋草谢,瀑布突然断水,敏感的飞禽走兽已经察觉到了干旱的气息。而在天地的南边,却发生了严重的涝水,洪水如凶猛的野兽肆虐,瞬间吞没了数百房屋和千顷田地,带走了无数村民的生命。

而在繁华的城镇,流窜的魔族滥杀百姓,捣毁地利水线,从浮罗太虚中游出的妖精任意吸取人类精气,被吸光精气的人类,顷刻变成一具具干枯的骷髅,而妖精却身形长大一倍。魔妖们叫嚣着,从天空、土地、水中不断窜出,数量越来越大,人间瞬间变成一个乌烟瘴气、血流成河的炼狱。

“我的儿,你死得好惨啊……”

“娘!娘!你在哪里呜呜呜……”

“啊!妖怪啊!救命啊!大家快跑……”

一幕幕,一声声,宛如针刺般扎进镜子的心,“怎么会这样?”她愤怒地转头问毕方和重明。

毕方微低着头,略显为难地跟镜子解释道:“灵尊出世,浮罗太虚禁障已破,妖灵的灵核升变,强大的妖界自此诞生。灵尊此次上天,他们没了禁束,有恶性难驯的妖精,就偷跑到了人间……”

看着镜子一下子变得刷白的脸色,毕方的头越来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唇边。

魔王波旬骑着白象移到镜子身边,悠悠地开口,“灵尊,不过是区区几条凡人的性命,何至于如此?想我魔族被佛祖压着,也吃了几百年的素了,好不容易有侵灭仙庭打击佛家的机会,本魔王便做主放小的们去了一趟人间。放心,不过几条人命,灭不了人界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蚀芈愤慨,拿手指戳着魔王波旬的鼻梁骨,“当初我们联盟的时候,你们答应过不会干扰人界的!”

波旬坐在白象上一动未动,只用手中的武器轻轻拨开蚀芈的手指,面容优雅而平静,“本王是答应过你们不干扰人界,可本王未曾答应过你们,本王一定会说话算话吧?”

眼前,星月镜中的人间惨景还在继续,耳边,凡人的哀嚎恸哭依然不停。

是她,是她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镜子浑身上下的力气像是一下子被抽光了,虚弱无力地瘫到地上,目光木讷呆滞,毫无神采。

“灵尊姐姐。”重明蹲下身,搂着她的手臂,语气中充满了对她的担忧。

“这不是真的,”镜子喃喃道,她抓住蚀芈的胳膊,仰着脑袋问他,“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阿云一定会来阻止的,就像玄蛋儿那次一样。动用太极的力量会倾覆苍生,可是阿云在灾难发生之前就赶来阻止了不是吗?这回……他为什么不来呢?”

不忍看她水光溟濛的眼睛,蚀芈抬起头,将目光投向了别处,却忽地一怔。

镜子察觉到了他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蓦然愣怔。

混乱的战局,朦胧的烟雾,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特有的烟火味道,那是专属于战争和死亡。

而他白衣嫳屑,静静地伫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凝望着她的视线深邃而清宁,宽厚而祥和,正如那日在梨花树下,她的执着,他的包容。

眼中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仿佛脱缰的野马,镜子不知道那是一种愧疚,悔恨,抑或是别的一种什么情感。只知道有他在,只知道他来了,这似乎是她唯一的小确幸。

淮湮玉帝虽不曾亲眼见过他,但他却十分笃定他的身份。这样一个拥有如此强大而浩瀚的气场,能让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都集中在他身上,能让时间都为他而停摆的人,除了他以外,还有谁呢?

不过也只有云照古神了。

看着那个好看得不像人的白衣男子,一步步朝她们这边走来,重明整个人几乎呈痴呆状,目光一直牢牢地胶在他身上。

云照古神慢慢蹲下,皎洁的云裳和镜子浅灰点黑的黼黻流光裙叠在一起,浸染出了一片忧郁而沉静的美。

“镜子,对不起,我来晚了。”云照古神凝视着镜子,右侧的唇角微微卷出一个浅浅的梨涡。他抬指,小心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

“不是阿云的错,”镜子摇头,语气中满是自责,“是我的错。我明明就知道的,即使阿云是神祗,也无法预先知道每一件事。是我不好,是我太笨太冲动了,才会造成如今这个生灵涂炭的局面。”

蚀芈慢慢跪倒在云照古神脚边,表情沉痛,他低着头,认真地说:“阿云,一切都不关镜子的事,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大错已铸成,天谴在所难免。我只希望,等到天谴来临的那一刻,你能保护好镜子,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一人承担就够了。”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云照古神说道:“那日,在浮罗太虚,我本可以强行把你们带走,这样今日的事或许就不会发生。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在你们还未做出任何有损众生的事情前,我若过多干预,亦会使你们遭受天谴。镜子,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句话吗?”

镜子啜泣着点头,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神祗若是插手不必要的事,世道必移,神道必散,天道必诛。”

云照古神眸光深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然而我还是错了,早知如此,我当日就算冒着让你们遭受天谴的风险,亦会把你们带回。因为如今这天谴,恐怕你和蚀芈都承担不起。”

“我会承担的……”此时此刻,镜子的声音显得是那么苍白而无力。

“傻镜子,数以万计的生灵,你们如何承担?”云照古神的手抚上镜子冰凉的小脸,心中却已是有了算计。

重明突然放声大哭,她俯身搂住镜子,“呜呜呜,灵尊姐姐,你是不是要死啦?我不要你死,是你帮我从那捅不破的蛋壳里钻出来的,也是你助我修成人体的,你对我那么好,对大家那么好,你是好人,为什么要死?呜呜呜……”

魔王波旬对此言论却甚是不屑,他从白象上一跃而下,“什么狗屁天谴,我魔王做了那么多事,也不见上天胆敢对我做什么手脚。”

云照古神侧目,冷冷地瞟了波旬一眼,“你的下场,自有九法界之本师,如来佛祖替你结果,你勿须担心。”

波旬听后一怔,顿觉四肢发凉,竟一句话也再说不出。

“阿云,你说,我们会遭受什么样的天谴呢?”镜子此时却平静了,并非哀莫大于心死,而是有云照古神陪在她身边,即使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知足了。

云照古神搂过镜子,镜子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当初,水洲古神共工战败于火尧古神祝融之后,怒触不周山,是以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其后日月星辰移,水潦尘埃归矣。然而我并不知道共工最后受了怎样的谴罚,因为自那以后,我们四个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镜子听后,心中一凛,他紧紧攥住云照古神的衣领,眼中露出了小鹿般地胆怯,“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云照古神没有回答,只一下一下轻抚着镜子的背,就像在安慰一个委屈的孩子。“镜子,你知道吗?古树病了,他已经病了很久了。”

“是吗?古树太太太爷爷病了吗?”镜子红着眼眶嗫嚅,“树形神使也会生病吗?”

云照古神微微颔首,黑曜石般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天边一朵浅绿色霞云,“他很想你,也很想蚀芈,他希望你们可以去看他。所以以后,你们要常常看望他,陪伴他,知道吗?他老了,老人是很容易感到孤寂的。”

把脸埋在云照古神的颈项,肩膀微微地颤抖,镜子无声饮泣,眼泪留进紧抿的嘴巴里,咸咸的,有一点苦。“好,如果天谴过后,我和蚀芈还能活着,还有意识有知觉,还能记得云芈镜,就算是残废了,我们爬也要爬过去看太太太爷爷。”

蚀芈听了镜子的话,用力地合上眸,泪水自眼角滑落。

“你们自然是还能活着。只要死人能再生,你们就能活着,就不必遭受天谴。”云照古神说道,语气自然而笃定。

镜子和蚀芈抬眼望他,眼中均有无法思议之状。

云照古神眸中含笑,波光仿若三月迤逦春水,九月胭脂埋香。他将一直掩于袖间的红绳解下,系于镜子腕间。

“镜子,替我好好爱你。”

☆、第十一镜(七)

镜子不解,挂着泪珠的眼睛,愣怔地望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而云照古神已起身,温柔地扶起蚀芈,二人相视,仿佛是在御雷谷初见,他将他从一片猩红的火海中救起。“蚀芈,你的年岁大些,要记得好好照顾镜子。”

尚未理解云照古神话中的全部涵义,蚀芈便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云照古神转身,抬眸,俯视全场,眸中流露出对天下众生的悲悯,一股磅礴而祥和的神之力从体内溢出,强大的力量掣肘了空气的流向和波动。

三生六界,十八层地狱,九十九重天,鬼休泣,朝光止明。世上光华者万物,此刻,只于他一人身上聚齐。

最后一眼,止于镜子,止于蚀芈。

光影动,他一跃上空,化作一只巨大的银鸟,展翅而翔,盘旋其上。

那是他的千丈法相,名唤时鸢。

翙翙其羽,银光闪闪的毛翎,墨染着繁复细密的神秘隽纹,羽冠云霓如银霞娑娑,两只清明的黑瞳透着睿智和慈悲,似乎早已看尽众生一切虚假面相。时鸢无足,只八条尾翼银精妙质,合金德之明辉,在风中次序摇曳,伟灵表之可嘉。

鸣音夭夭,芳声远畅。

时鸢于空中飞舞,每挥动一次翅膀,都会有闪闪的银鳞从它巨大的羽翼上洒落。

洒落凡尘,洒向众生。

枯枝落叶,凋花谢木,在碰触到银鳞的那一瞬,有如得到最甜美的雨露滋润,枝生叶茂,花开并蒂,原本黯淡荒芜的尘世,转眼间就已铺满了姹紫嫣红,桃粉柳绿。

远远地,一大片五光十色,闪着璀璨夺目华彩的飞群朝这里涌来,飞向舞动的时鸢,并在它周围环绕三圈,翙翙其羽,翩翩翱翔。而与此同时,毕方鸟与重明鸟也似乎得到了感应,扇着翅膀从镜子身边离去,飞向了空中的时鸢。

日升月落,参商东西,雁队一人,渭水两径。自此天地有序,各归各位。

远在西方天空,佛祖菩萨,妙王法师,似乎受到召唤,身上金光大盛,眸中泪水盈睫,他们纷纷拜倒,两只长长的手臂紧贴云层,而手掌高高托起,以示最虔诚的恭敬。他们是第一批感受到神之力的人。

因为佛性,是最接近于神性的心灵。

随后,仙界、魔界也似乎感应到了时鸢施于世间的福寿恩泽,已各自的帝王为首,齐齐下拜,军兵也放下武器,匍匐跪地。生活在喧嚣俗尘的百姓,皆似忽地灵明一点,心窍洞开,伏膝跪拜在地,恩指苍天。

只镜子和蚀芈依旧站立,痴望着与群鸟腾舞的时鸢,心中的意识尚未清明通透,然悲伤却从他们眼角的泪水中,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待得星月镜中,他们看到那些被洪水猛兽吞噬生命的人,被妖魔残害的人,同战死于这场战斗中的上万兵士,一个一个完好无损地从地上爬将起来的时候,蓦然地,他们就明白了。

云照已化时鸢去,再不复返,永不往生。

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流传于神界的传说,今日才知,它竟是真的。

神箴有言:

时鸢一舞,草木复苏;时鸢二舞,百鸟相辅;时鸢三舞,万相齐步;时鸢四舞,众生为仆;时鸢五舞,乾坤颠覆。

百鸟散去,毕方和重明又回到镜子身边。

而镜子痴痴地望着空中盘旋的时鸢,喃喃道:“阿云,你回来啊……”

镜子再也不敢不听你的话了,镜子以后再也不胡来了,镜子以后就乖乖地待在云芈镜,陪着你,陪着太太太爷爷,哪儿也不去了,所以你回来,你回来好不好?

“云……云照!”蚀芈红着眼睛,情绪激动地就要飞扑上去把时鸢抓下来,却被淮湮玉帝和毕方死死抓住,任他左右挣扎不得脱。

时鸢华美而深情的眸光,最后一次落向他们二人,羽翼上最后闪烁着的银鳞,飘落到他们身上。

在银粉朔朔中,镜子的面容变得鲜活而明媚,肤色也变得玉白剔透,愈发清亮,一袭浅灰黼黻褪去,洁白宽大的云裳衬得她仪容不凡。

额间一点金砂。

蚀芈脸上、身上的伤口尽数退去,脉络筋骨于体内重新搭建再生,神躯大铸。他低头,看着自己一身坚硬的黑色战袍不再,转而变成了层叠却飘逸的乌黑云裳。

伸手触额,眉间一点金砂。

源源不断的神之力从他们身上散出,天庭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清楚楚感受到了他们的巨大变化。

双神世出。

还记得雪照古神给她的箴言:命无五格。

无佛格,无仙格,无人格,无魔格,无妖格。

所以,她成了神,拥有了神格。

他们的神力远远没有古神的强大,因为云照古神已用自己大部分的神力去维顾苍生了。

镜子和蚀芈都知道,他这么做,只是想让他们以神之身,不受天谴的责罚。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们。

从云照古神从她身边退开,化作时鸢飞上天空的那一瞬,从心底不断奔涌的恐惧,就再没停止过。其实那个时候,她好想抓住他的手,再也不放开。可是却没有来得及,晚了一步。

只晚了一步,她却永远地失去了他。

“阿云,你说过,我虽做错了事,但也不过是因为年少幼稚,一半着了魔,一半失了心,你说你不怪我的。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抛下我,一个人离去呢?”她伸出手,一步一步朝时鸢走去。

镜子始终觉得,她的语气控制得很好,她的情绪控制得很好,殊不知,那时候的她,眼泪已经流遍了全脸。

时鸢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看她的眼神哀伤而不舍。它的两只黑曜石般的瞳仁里,似乎包含了整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只有她,和满世界的雨。

她想一瞬就飞奔到他身边,可是这神之躯却该死的沉重,她拖着这具身体,好不容易走到他身边,指尖马上就可以碰到他了,可他的身体,却在那一刻,化成漫天银鳞,随风而逝。

天地间,最后一位古神,就此消泯。

☆、第十一镜(大结局)

镜子抓不住他,也抓不住那些银鳞,瘫倒在地上,她一下子失了魂魄。而眼泪,从来就不曾停过。

世界好像就此寂静了,她只听到,蚀芈压抑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有微冷的手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珠,镜子浑身一抖。

抬眼,却见那个,她以为永远也见不到的人,蹲在她面前。单薄的青衣,黑发无冠而束,眉眼虽然略显憔悴,眼神却变得比从前更为清明澄澈。

镜子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惊诧,连同圣日天帝,淮湮玉帝,以及整个仙庭,也都为再见到这个人而惊讶不已。

往生玄帝唇角含着淡淡的笑,他知道镜子要说什么。“不错,我还活着,镜子。”

“阿云没有杀你?”镜子流着泪问他。这泪水,一时竟不知是喜,还是更为强烈的哀恸。

往生玄帝举目远眺,眸光清远,思绪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日,我也以为我必死无疑,没想到,云照古神留下了我最后一缕魂。他把我的魂魄带回云海,替我施行了转生之术,助我回复真身,恢复仙格。”

镜子安静地聆听着往生玄帝的话,循着他的话,她似乎能想像云照古神的每一个举动,每一次颦蹙。

“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他告诉我,因为镜子很在乎我,他不能就这么让我死了,至少,不能死在他手上。我问他,那你又何必杀我?他说,为了天下苍生,他一定要把我打败,把太极抢回去。同时他也十分清楚,已我们两个当时的实力,他想把我打败,不伤我是不可能的。而我一旦法力受损,兵权旁落,到时候我落到圣日天帝手里,照样逃不过一个死字。与其如此,他便想,”蚀芈的眼睛牢牢地盯住镜子,一字一顿地说,“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镜子轻飘飘地重复着这句话,心中却波动起伏,剧烈非常,她哽咽着,“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肯告诉我……”

往生玄帝叹气,“镜子,你还是不懂,他为你救我,已是犯了天道大忌,若是告诉你,更会牵连你受累啊。”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出来!”镜子忽然朝他吼道,“既然你以前不出来,为什么现在又要出来?”

缓缓搂住眼前痛苦的小人儿,往生玄帝阖眸,“对不起。”

当初,为了他的安全,为了镜子的安全,云照古神不让他离开云海。刚才,直至他化时鸢而去,神力消失,他才得以从云海出来。而出来的那一刻,他也意识到,云照古神已然不在的事实。

然而除了对不起,他此时还有资格说什么呢?

他放开镜子,只低着头附在镜子耳边说话,却并非说给她听。“小狐狸,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可以从镜子体内出来了吧。”

一缕灰色光雾从镜子身体里缓缓飘出,化成了一个人形幻影,那幻影自然便是躲在镜子意识深处的只影。

只影虚扶起镜子,眼中含泪,显然镜子身边发生的所有事,她都一清二楚。“镜子,对不起,也很谢谢你,终于让我知道,我输了。”

“只影……”镜子看着如一缕烟雾般的只影,想碰却又碰不到。那种无法触及的恐惧,再一次包围了镜子。

“云照古神没有抛弃你,是我太偏执了,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幸好,你们让我看到了真正的爱情,我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今日,终于算是得偿所愿了。”灰影阑珊,犹如浮世百态中一缕云烟。

只影转身,深情地凝视着静静站在她身后的淮湮玉帝。

“你要走了吗?”淮湮玉帝向前一步,感受着她若有似无的气息。

“嗯。”只影点点头,微笑着,泪水却哗地从眼眶奔涌而出,“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淮湮玉帝的手不断地颤抖着,却努力不让这最后的见面,沉沦在无尽的伤感中。“那我以后想你的时候,就去海边看你好吗?你说过,你喜欢海,因为它像我眼睛的颜色。或许,有一天,我真的能在那里,再见到你,好不好?”

只影啜泣着,点头,手虚触到他的面颊上,心疼地说:“你身上好多的伤,很疼吧?还有叠影之战时腹部受的重创,还疼吗?”

淮湮玉帝努力勾起一丝微笑,“不疼,看到你就再也不疼了。”

往生玄帝负手走到他们旁边,看了他们一眼,转身俯眺跪在丛云之上的圣日天帝,悠悠开口,“小狐狸,你放心吧。从今日起,这仙庭的帝君之位,便不是圣日天帝的,而是我二哥,淮湮玉帝的了。”

淮湮玉帝和只影相视一眼,皆感到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圣日天帝自然也听到了,那本就是往生玄帝故意说给他听的话。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他怒喊,“谁给你这个能力,更换天庭的帝君?你这个叛逆之徒!”

往生玄帝眸中闪过一丝不屑,嘴角泛起冷笑,“我没有这个能力,那么云照古神呢?”

圣日天帝一愣,良久,他才目光呆滞地喃喃道:“不对,你、你说谎,云照古神是神祗,他没有这个权利干涉……”

“你说得没错,云照古神确实不能干涉方外之事,但若是事关苍生呢?他认为,你并不适于坐仙庭帝君的位子协管众生,而是我二哥……”

往生玄帝的话音未落,就被激愤的西王母一把喝住:“大胆叛逆!你有何证据证……”

往生玄帝呵呵一笑,态度淡然而随意,却偏偏有一种让人无法轻视的气度,“证据?还要何证据?不消半个时辰,这更改帝位的天旨便会降下,到时候,这位子让不让,可不由你们说的算了。”

“天、天帝,你没事吧?”兰慕愁苦着脸,扶住一旁险些倒下去的圣日天帝。

魔王波旬拍拍手掌,一步跃上巨大白象,瞥了一眼圣日天帝和西王母,回头朝淮湮玉帝抱了一拳,道:“本王在这里提前恭祝淮湮玉帝,仙庭的破事我们魔界就不掺和了,告辞。”

随着波旬的这句话,魔界在仙庭和凡间的队伍,尽数消失了。

而听了往生玄帝的话,只影脸上露出真正的笑容,她凝视着淮湮玉帝,“那就好,这样我终于能放心了,再也没人可以害你了。”

看着只影的身子慢慢裂成碎片,淮湮玉帝心痛不已,“只影,别走……”

只影摇摇头,眼中的光芒绽亮,有如六千七百年前,她初化人形时的纯洁无邪。“淮湮,别为我难过,我要去见星儿了……”

“不要,不要。”在淮湮玉帝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只影留在人世间最后的意识,也消散了。

镜子为只影的离去留下眼泪,然而看到淮湮,她却更加想到了云照古神。

原来,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吗?

镜子不得而知,她也永远都不会有机会知道了。

她只记得,云照古神曾判言过她注定修不成仙,如今想来可笑也凄凉。原来她无法修成仙,是因为她会是这天底下新一任的神祗。

甚是荒唐。

那日,她和蚀芈没有等到天旨降下,便离去了。

后来,淮湮玉帝成为了帝君。在他的统治下,在往生玄帝的辅佐下,仙庭秩序井然,凡间的百姓也开始走上了真正的福生之路。

可是,那失去小狐狸的永生的孤寂,怕是再也没有人能替他排解了。

而她和蚀芈,成神以后,便终日守在云芈镜中,再不问世事,只偶尔和淮湮玉帝、往生玄帝一起回青草丘,悼念故友而已。

然而玄蛋儿……

玄蛋儿眼中盛满的情意,她并非不懂。只是他们,注定已是无缘。

说起云芈镜,不得不说的一点就是,古树太太太爷爷变得虚弱了好多,果子也结得少了,这恐怕是因为阿云的离去,使他心殇。好在她和蚀芈日夜照顾,总算是有了一点起色。

阿云的房间,她以前从没有进去过,阿云走后,她和蚀芈也不会打开。

不过古树下的云凳,她倒时常会去坐一坐,一坐便是整整一天。

那个像木瓜疙瘩似的秋千架,在风中一摇一荡,一摇一荡,一摇一荡……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