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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武侠]中原太可怕
作者:灯太亮
文案:
作为丁君座下大弟子,陆踏歌自从师父中了冰蝉蛊后就很少离开明教。
但是抢夺山河社稷图这种重任又不由他不去。
挂掉之后,陆踏歌在系统的威逼利诱下前往各个世界的中原完成任务。
那么问题来了。
他和中原的互容性太低怎么办?
雪豹大喵哥,人狠话不多。
开口崩人设,闭嘴如修罗。
今天的陆踏歌也在努力攒积分回明教。
内容标签: 武侠 江湖恩怨 系统 异想天开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踏歌。 配角: 其它:
一句话简介:放下小鱼干!学好普通话!
第1章 乱臣贼子一
马蹄踏碎黑夜。
自城门口到城内,清脆蹄声眨眼就被半城笙歌压没,马跑得极快,在小巷里拉出一长串残影,不多时便窜入闹市中,引起一阵惊叫怒骂。
马上人对此置若罔闻,他披着一件厚厚的羊皮披风,兜帽和颈巾间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双风雪粹出的眼眸,有着昆仑之巅最冰冷的蓝。
他微微辨认了下方位,转头又换了条街直接冲过去,风驰电掣奔向全京城最大的女支院。
那马奔的极快,轰隆隆跑过去,又在女支院门口刷的刹住,这一停,方露出龙背鸟颈,白毛银纹,端端的宝马之姿。马上人轻巧的翻下马背,抬头看了眼被灯笼映成红色的牌匾,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嬯寷 bls 寷。女支院今天却没人女票女支,整个一层的摆设都被清空,换上了张油亮亮的大梨木桌。
大木桌上摞着成堆的金银,中间以一条线分割成两拨,无数人围桌而立,从怀里袖子里摸出大把财宝高喊着不同的名字,把手上拿着的财物重重甩到桌上。
这是一场江湖盛宴,最精彩的比斗开创最大的赌局,最大的赌局吸引来最疯狂的赌徒。
但是最疯狂的赌徒却不是他们。
白袍人进来后先认真的听了会儿,他不看牌子,对身边凑上来介绍的人也直接无视掉,他听了好一会儿,然后走到挂着‘西门吹雪’四个大字的金银堆前。
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点在牌子上,西,门,吹,雪,四个字挨个点过去,这才缓缓伸入怀中,摸出一打厚厚的银票。
那是整整十万两银子。
整个小楼寂静片刻,一片哗然。
在起哄声里,白袍人把这十万两银子的银票都压给了西门吹雪,毫不留恋的转身就走,骑上门口那匹令人垂涎的宝马,眨眼又消失在夜色中。
陆小凤在阁楼上所有所思的看着,突然翻身追了上去。
他见过很多赌徒,为了赌聋的瞎的没了命的,那些人都是疯狂的赌徒。
可他第一次看见……不知道自己赌了什么的赌徒。
一个武林人在西门吹雪身上压十万两不奇怪,但一个不管从举动还是眼神都不知道西门吹雪是谁的人压西门吹雪,就很奇怪了。
陆小凤有时候是个很好奇的人,作为西门吹雪的朋友,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人是如何确定西门吹雪会赢的。
毊灪 tianlaixsw.com 毊灪。所以他轻轻松松捉住了白马辔头,半踏在马鞍上看着白袍人。
“在下陆小凤。”他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白袍人那双蓝眸和他对视一瞬,那是双灵动且纯澈的双眼,眼角上挑的弧度带着点西域独有的韵。
那双眼睛在深深地夜色中明亮如星子,陆小凤能在其中看到自己帅气逼人的容颜,于是他忍不住露出一个标志性多情且深情的,能勾的绝大多数女儿家双颊通红的笑来……。
然后被对方连笑带人踹下了马。
白马不屑的打了个响鼻,往前踏上数步,漂亮的尾巴在陆小凤鼻尖前甩出了个嘲讽的弧度。
马上骑手在夜色中淡淡回眸一望,陆小凤揉着肚子从那双雪豹般漂亮的眼睛里读出能完整映出他蠢样子的透彻的漠然。
在那一片漠然里,陆小凤悟出了个道理。
美色误人。
这个道理在他爬起来之后就被丢到脑后,连问题都没问出口还被赏了一脚的醉凤凰揉揉有点疼的太阳穴,决定今晚上去找个西域美人。
在陆小凤拥着西域美人春宵苦短的时候,真正的西域美人正十指油汪汪的咬着小鱼干。
叶孤城仰头干了小瓷杯中的酒,冷眼看着面前人把以给他带夜宵名义要钱买的下酒菜吃的只剩几根晶莹剔透的骨头,末了还低头吮了下指尖的模样,不想做任何评价。
不熟者不议,要说这西域人不仅既非故交更不是心腹,甚至说叶孤城他接近自己有何目的半分也不了解。
这人的来历怪得很,时一个月前突然出现在白云城的,本来南海就少见西域人,再加上袒胸露乳穿金戴银的衣着扮相和背后弯刀,可以说这人前脚进城,后脚就有守卫将他的举止相貌通报到了城主府管家处。
后来却证明根本不用通报,入城后西域人毫不停留直奔城主府而来,被守卫拦住后不言不语不乞不求来了个白日消失,等叶孤城感觉到身边有人欺近一剑刺过去时,城主府门口惊恐的鬼哭狼嚎差点惊掉檐边燕窝。
那一剑挑掉了西域人的兜帽,刹那间一头白发晃得叶孤城还以为是哪个老人家前来赐教,待对方抬首,偏又是张年轻人的脸。
年轻人轻松躲开了他的剑招,口齿不清的对他说,他是来投奔的。
彼时正是他和南王策划谋反的关键时期,投奔之语自然不得信,叶孤城道声得罪后提剑便是招招狠下杀手,却只换来年轻人毫不还手的一通上蹿下跳飞天遁地。
躲的同时兼带有几声口齿不清的“窝是赖偷奔泥的!”
一场闹下来是奈何不得,奈何不得到最后也只好是带在身边比较妥当,未想这一带,就带到了紫禁之巅决战前。
“回来时,可有人纠缠?”叶孤城复倒了口酒,端起酒盏凑到唇边。
陆踏歌刚好吃完最后一条鱼,扯了块帕子慢悠悠擦手“驴笑疯。”
纵使叶孤城已经听这言简意赅口音微妙的中原话听了一月有余,仍旧没能在第一时间领会这说的是什么,只好皱着眉重复道“驴笑疯?”
这一遍他隐约咬准了后面两个字,沉默须臾询问道“你说的是……陆小凤?”
陆踏歌擦干净了手,闻言点头。
叶孤城不知作何应对,顿时默然。
“你可与他交谈?”片刻后,他再度出声。
西域人摇头,身上金饰随着这诚实的动作叮当作响,他指指自己的腿然后做出了个蹬踹的动作,示意叶孤城他把这陆小凤踹到了一边。
叶孤城松了口气。
陆小凤的名声着实太大,在这紧要关头,节外生枝总归危险。
岩攮 BAOlAIxSw.cOm 攮。身披白袍的西域人正用中原人认为失礼的箕坐肆意伸展长腿,白云城主以不知者无罪宽宏大量的无视了对方无意间对自己的冒犯,提笔修书一封,递给陆踏歌。
“送到南王手中。”他道。
第2章 乱臣贼子二
叶孤城的话音还未落下,陆踏歌脑海里就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任务:送信给南王。”
那声音冷冰冰且停顿得奇怪,陆踏歌却已见怪不怪恍若未闻的抬手接了信,拉上兜帽裹好披风,于夜幕下悄然隐没,直奔南王落脚点。
南王落脚点是在大内紫禁城中,相当于大唐的皇宫,层层守卫,森严无比,但对陆踏歌而言,只是一个暗尘弥散的事。
唯一的问题只是皇宫建筑太多,容易走错。
陆踏歌从怀里摸出叶孤城早先给过他的写着南王住处地址的字条,挨个对比着找了过去,按大唐皇宫的方位摸过约莫是皇帝住处皇后住处妃子住处皇子住处和仆人住处,许久过后,终于找到了写着和字条上一模一样三个字的牌匾。
那是片相对荒芜几乎没有光亮的地方,在灯火辉煌的不夜紫禁里突兀得很,没有守卫,牌匾也略显破旧,漆金隶书黯淡的写着‘景阳宫’三字。
陆踏歌警惕的又补了个隐身,才踏着夜色悄悄走进去。这院子大且空旷,黑漆漆一片寂静只剩蝉声,踩着石板缝里的青草尖转过前几个屋子,方有烛火如豆。
有烛火的那间屋子里,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男子。
年轻男子正在烛火下吃糕点,老年男子则垂目喝茶,两个人穿着普通宫人的衣衫,气度却颇有些不似寻常太监。毊灪 kenshuju.com 毊灪
待吃完一块桂花糕,年轻男子把碟子重重一放,怒道“王安那老王八,安排个冷宫给爹您住就罢了,居然给堂堂王爷一件太监衣服,待儿子……。”
“噤言。”老年男子轻声喝止年轻男子接下来要出口的话,吹开茶水上的浮叶,神色沉凝稳重,平淡吩咐道“王安是你未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是大事的关键所在,当以礼相待。”
年轻人有些不服气的停顿须臾,终是起身行礼,语气恭敬道“是。”
陆踏歌站在窗侧屏息听了片刻,待确认二人身份这才推窗翻进去。窗子木头受潮,兼又年久失修,发出吱呀一声响,在一老一少回头的瞬间,刀光冷冷一闪灭了烛火,西域人解除暗尘弥散出现在两人面前。
刹那暗下去的屋子里,原本的空无一人处渐渐现出身披白袍的男子身形,弯刀映月反射的如水清光照亮那双冰冷蓝眸。
南王和南王世子因惊吓而身形凝滞片刻,在那有压迫感的目光下老南王率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将年轻世子护在身后,厉声喝问“尔乃何人?”
陆踏歌从怀里摸出叶孤城的信递过去,对老南王的询问恍若未闻,微一点头后翻出窗子,刷然腾空。
他自是不可能这般离去。
腾空后陆踏歌翻上屋檐,又接了个暗尘弥散方蹑手蹑脚趴下,四周很静,静的他不用内力就能听见里面二人的交谈。
先是南王世子极为不熟练的用火石打火声,待呲的一声复有火光亮起,老南王沉吟道“是叶孤城的传信。”
“叶孤城?”南王世子颇有不满“区区白云城主,倒是有排场。”
对此言南王却没反驳呵斥,拆信的纸折声响起,大概是叶孤城的信并没写太多话,老南王只是看了不大一会儿,便对南王世子道“你去告诉王安,让他调开些库房看守放几名江湖人进去。”
“江湖人?库房?”南王世子惊呼道“不可!此时放了那些目无王法的江湖人进去,日后库房还不得被贼人偷个干净?”
老南王声音平静“到那时加紧防守一网打尽便可,你若不放心,事成后再建十个宝库也非难事。”
南王世子沉默,半晌咬牙“待我登基,这叶孤城若再敢这般颐指气使,管他什么剑神剑仙,我定灭他叶氏满门。”
老南王把信放到烛火上慢慢烧掉,并未出声阻止南王世子的发泄,直到南王世子难掩愤懑说出“满门不够……我屠了他那破白云城。”才道句“行了。”
他转身看向尚且稚嫩意气的亲子,皱眉训斥“你是天子,天下人都是你的臣民,杀一个叶孤城灭一个叶氏无妨,屠城之语,切莫出口。”
陆踏歌又听了一会儿,其余的却都只是些教训之言。西域人遂不再侧耳细闻,悄悄换了姿势坐在屋顶上,用他那非中原目无王法的逻辑强行带入中原规矩想了半天,终于从叶孤城的一系列举动和南王世子的‘登基’一语中分析出这是造反。
造反对他而言并不是个陌生的词,大唐曾有造反,安禄山举兵,将狼烟烽火遍布整个天下,尸横遍野,血流漂杵,为那天下至高的位置。
奇怪的是,和安禄山不同,如果说叶孤城要造反,他却没见过叶孤城的军队,而若说这南王是叶孤城的盟友,盟友又好像对叶孤城有杀心。
以陆踏歌这么个纯粹江湖人的脑袋都能想到这不是造反良机。
“任务:送信给南王。已完成。”
“奖励:积分五十点。”嬯寷 blS 寷
“隐藏任务:叶孤城谋反原因。”
正在陆踏歌想不明白之时,任务完成后冷冰冰声音连成一串,听了积分数目和后面隐藏任务的内容,那双冰般蓝眸再度闪过一丝疑惑。
谋反原因?难道不是为权为财为千古遗臭或留香?
他的主要任务是帮助叶孤城达成所愿,谋反原因和主任务似乎并无什么联系。
心下虽茫然,此时却非细细思索的时候。陆踏歌抬头望望月亮在心底计算这一趟出来的时间,从屋顶无声落地,白袍人于寂静的夜色下猛然飞奔,踏着如水月光矫健迅捷如一头雪豹。
不用挨个殿的找,他回程时直接翻了宫墙。紫禁城外现在随处可见各门各派和江湖野侠,只要不飞太高运起轻功倒也毫不起眼,过路人撞见,脾气好的的赞句这人轻功甚俊,脾气爆的低头骂句瞎炫耀个屁。
倒不是他炫耀,只是听久了南王和南王世子对话,加上等任务完成消息,在叶孤城不会多疑的时间内赶回去自然要跑快些。
陆踏歌心里装着事又低头赶路,在七拐八弯的巷子里还要绕上半圈不能直奔叶孤城暂居之处,便难得的没能发觉到有个熟人跟了他一路。
要说熟倒也没多熟,八拜之交之外的一脚之交。
不得不说陆小凤当真是个极为好奇的人。
第3章 乱臣贼子三
人都说好奇容易惹是非。
被人跟踪一事陆踏歌倒是分毫不知,跑了一圈后就闪身回到叶孤城的屋里,解开披风自顾自倒了杯茶水,仰头牛饮而尽。
“信送到了?”叶孤城并不计较陆踏歌的牛嚼牡丹,负手站在窗前道。
没塞上满嘴小鱼干的西域人看向叶孤城,在月光下露出一张漂亮的惊心动魄的脸,高鼻深目,鹿般纤长的眼睫投下细碎阴影让那湖上裂冰似的瞳孔多了些许晦暗,他低低的嗯了一声,声音里是十足的低落不悦。
叶孤城自是能听出陆踏歌这般明显的情绪表露,也轻而易举理解了对方因自己询问的小计谋,仍是背着身道“你想说什么?”
“塔萌,饼肥凉萌。”陆踏歌尽力说得慢些,让自己咬字清楚“黏轻得,相撒尼。”
白云城主对西域人毫无作用的努力不做任何评价,好在对方的话在心底多重复几遍大多能弄明白意思,叶孤城转眼就明白了陆踏歌想说的是南王二人并非良盟,南王世子还想杀自己。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是指南王二人的态度,意料之外是陆踏歌居然会提醒自己这种事。
提醒自己这种……箭到弦上不得不发的人只要动动脑子或者稍微观察下就能发觉的事。
这西域人的不善权谋程度恐怕要比他原本想的还要低些。
不过终究是善意的提醒。
叶孤城没往心里去,又不好拂他好意,只道“我已知晓,你可去休息了。”
陆踏歌听得出叶孤城的敷衍,本想再丢人现眼多说几句的想法顿时熄火,他正大光明细细打量叶孤城那竹似挺拔却又瘦削清俊的背影几眼,喉咙里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说到底,这任务已经把陆踏歌十成耐心磨得不剩两成。
任务是要帮叶孤城达成所愿,可莫说达成所愿,叶孤城至今都半点信任不给他,差遣却是顺手得很——然后用完就赶,半点也不含糊,一盏茶都不想他多待。
仿佛他不是一直任劳任怨乖乖帮他跑任务的得力干将,而是会乱了他谋略的绊脚石。
陆踏歌没回屋,拉好披风任着脾气去京城最好的客栈要了间上房,不跟叶孤城睡那破院子。
爱谁睡谁睡,再让他跟叶孤城呆下去,陆踏歌真怕自己一个不爽半夜爬起来摸刀把任务目标切了。
要说他师父丁君都没叶孤城这么不好相处!
最好的客栈临着最繁华的街,最繁华的街就是最吵的街,江湖人一多更是比武杂耍不断,不知哪位趁此招亲的破锣大鼓砰砰砰嚓嚓嚓伴着鼎沸人声。
陆踏歌比比划划指使小二去买点吃的,小二一开始陪着笑装着傻,待陆踏歌摸出块金子放到他手里的时候境界顿升来了个了悟,等小心翼翼问出买剩下的钱可以他自己放兜里后更是恨不能比大内总管伺候皇帝还麻利的直奔长街而去。
西域人头一次体会到指使别人的爽,可惜语言不通,没人可以分享。
店小二拿大钱也有赚大钱的法,不到半个时辰就带着几个人抱着一堆碟盘碗筷跑了回来,在桌子上噼里啪啦忙个热火朝天。
陆踏歌懒在榻上瘫成猫饼,等店小二忙完过来请示时大爷样的点点头。
店小二拿钱不恼,客客气气的半弯下腰“那,爷您有事儿再叫小的?”
西域人闭着眼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算是答应了。
店小二刚要走,还没等转身就见陆踏歌呼一下坐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爷?怎、怎么了?”被那目光看的发瘆的店小二哆哆嗦嗦询问。
陆踏歌顿了一下,摇摇头让店小二下去,盯着对方退出去掩上门才起身,径直走到摆满食物的木桌前,然后一脚向桌下踹了过去。
本以为自己躲得不错的陆小凤猝不及防又挨一脚。
既然被发现莫不如大大方方出去,陆小凤翻身一滚从侧边滚了出去,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又见面了。”
陆踏歌呵一声,抽刀就斩了过去。
这刀没什么杀意,角度却刁钻,陆小凤除了撩妹外也不怎么用灵犀一指接这种没杀意的刀,更何况还是他跟踪在前。
更何况,他还要问这个人一些问题。
背脊顶上木质墙壁,陆小凤仰头避开直指他咽喉的刀尖“你为什么要押西门吹雪?”
换句话说,叶孤城的人为什么要押西门吹雪?
西域人没开口,那双蓝眸冰冷的盯着陆小凤,陆小凤有一瞬甚至生出他仿佛是只被雪豹盯着待捕食的小鸡的错觉。
这感觉可着实不怎么好。
陆踏歌冷哼。
为什么?因为叶孤城志不在比剑。
他押西门吹雪时虽然还不知叶孤城要谋反,却也能从叶孤城的时而愣怔深思中看出些许不对,所以押他的对手准没错。
但这些不是能和旁人说的。
陆踏歌一指窗户让这小胡子立刻滚蛋。
陆小凤用手指一点点拨开眼前雪亮刀尖,轻咳道“我看你要了不少酒?”
店小二确实行事周全,把京城有名的酒挨个打了一小坛,在桌边摆出高高一摞,陆踏歌闻言过去拿了一坛甩到陆小凤怀里,用眼神命令他抱着酒滚。
“给我你可就没得喝了。”陆小凤笑嘻嘻的把酒放回桌上“喝酒可不是一个人的事。”
他已看出陆踏歌并不想真的动手,只是单纯恐吓。
“……。”西域人无言的看着陆小凤跑出去要了两个酒杯,然后挑了坛酒拍开封泥将两个杯子倒满,并将其中之一递到自己面前,对以面薄闻名的中原人脸皮厚度有了新的了解。
也罢。
陆踏歌解下披风,单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京城的酒香味更浓,酒辣也更柔,劲却不小,一口下去从胸口热到全身。
陆小凤刚干掉自己那杯酒,抬头就看见没再遮着脸的陆踏歌。
这一眼害他差点将酒杯打碎。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有青年白头,陆踏歌摘下兜帽后那头寒风洗过飞雪染色的长发柔顺无比的散下来,和他原本猜想的严肃或是络腮胡不同,面前人眉形如剑,鼻高且挺,肤色比陆小凤见过的最白的女人还白,约莫是酒颇为合意,唇角微扬,勾起一个有些恣漫懒散的笑来。
陆小凤看了半天,眼神忽然下滑,盯着陆踏歌一片平坦的胸口猛瞧,最后失魂落魄的捂住脸。
——这个长得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好看的男人,居然真的是个男人。
第4章 乱臣贼子四
陆踏歌刚一喝完酒就看见陆小凤痛心疾首的样子,不解的一挑眉,目光在酒杯和对面人之间徘徊片刻,恍然大悟。
总有种人不能喝酒还愿意逞强硬喝,例如全明教闻名的一杯倒夜帝大人,每次教主设宴都要礼节性的硬喝干杯里烈酒,然后半夜三更爬到圣墓山顶对着中原方向凝固成一片忧伤的剪影。
但是明教可以任由夜帝难过,他这儿可不能让这小胡子喝多耍酒疯,且不论这不是他的地盘,光就叶孤城要是知道了他和这小胡子喝酒,前一个月所做的所有努力恐怕就得喂了狗。
念及此陆踏歌赶忙起身收了陆小凤酒杯,拎小鸡一样拎着一脸‘你想要干什么’的厚颜无耻还逞强的中原人,把他扔出窗外,然后“砰”一声,关上了窗子。
刚喝一口酒就受到打击还莫名其妙遭人丢出窗外的陆小凤“……。”
就在一个时辰前被西域美女以“别妨碍老娘继续接客”为由赶出来的小凤凰眨眼又被一个西域美男丢出窗子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陆小凤不知该感谢美男至少给他留了身衣服还是反思自己和西域人是不是八字犯冲。
西域人的脑回路……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的西域人把陆小鸡赶出地盘后一脚将陆小凤之前坐的凳子踢到了自己凳子边,靠着木柜勉勉强强拼出一张美人榻,再次瘫成猫饼。
叶孤城绝不会允许他真的自己在外面过上一夜,按那个毫无枭雄心胸的反贼脾气,两个时辰不到就得来找他回去。
陆踏歌拎起一坛酒拍开封泥,仰头灌了下去,清冽的酒液从喉咙里下去变为滚烫,西域美人横躺在简陋的美人榻上,修长双腿伸展开,舒服的很。
叶孤城这个人,限制他吃喝限制他游玩甚至连他跑腿的时间都要掐时掐刻的计算,陆踏歌之前确实没给人当过手下,可他会看。事实上除了叶孤城,他还真没见过有谁对自己手下像看闺女一样,关系近了不成远了不行,不能去做这个不能去干那个,出去一趟不仅要报备去哪还得按时间回去,回去报告干什么了遇见谁了才可以下去。
倒也不想想,即使谋反成功了当皇帝的也不是他是南王世子,他紧张个什……。
等等。
陆踏歌目光一凝。
南王世子?
按中原的规矩,即使谋反成功了,在老南王还在的情况下,做皇帝的只可能是老南王,为什么……会是南王世子?
终于揪住一丝线索的陆踏歌起身,对着一桌子酒菜沉吟片刻,又躺回去。
他现在还不能动,不然叶孤城失去他踪迹会是很麻烦的事,况且这个时间南王和南王世子早就睡了,去探查也查不出什么。
现在最应该弄明白的,是在什么情况下爹带儿子谋反是为了给儿子谋皇位而不是自己。尤其是老南王还不是行将就木的样子,精神抖擞得很,忽略掉其他话本般的种种不可能,最大原因应该就出在南王世子自己身上。
陆踏歌回忆了一下南王世子,气宇倒是轩昂,神色倒是高傲,但从那几句话就能看出来不是块当皇帝的料子。
倒是他爹,还有点帝王气度。
所以扶南王世子登基将会是个非常蠢的决定,叶孤城不会看不出来这点,那么一意孤行为一个不值得的人做嫁衣……难不成叶孤城喜欢那个南王世子?
陆踏歌打了个冷战,赶紧停止了自己危险的想法。
现在时机不到,没法去探查,东风不来万事也没用所以别瞎想,陆踏歌揉揉太阳穴强迫自己遗忘刚刚得出的堪称惊悚的结论,赶紧喝口酒压压惊。
要说这好不容易闹个脾气出来还得受着叶孤城压迫,线索有了办事办不了,连找两个中原男子吹拉弹唱都不行,用小师妹的话说,喵生简直要活到汪身上。
正想着,窗外忽然一阵风动,陆踏歌伸懒腰的手一顿,迅速回位,掩掉面上多余表情,装作在认真喝酒的样子捧着空荡荡酒坛往嘴里灌。
“饮酒误事。”叶孤城眨眼就已站在他对面,向来讲究排场的叶城主环顾四周发现实在没有坐的地方,只好站着,依旧神色淡淡的望着陆踏歌。
陆踏歌眼都没抬,从喉咙里发出声呵笑。
“……。”叶孤城沉默须臾,轻声一叹。
他倒也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对西域人的过分苛刻,可没办法,如今形势逼人,再加上南王那边的种种所求,为求谨慎,也为了稳妥,必须格外冷酷些。
若非如此,他其实很愿意交陆踏歌这个朋友。
因为不想被发现只得穿上一身夜行衣,像只大蝙蝠般的叶城主坐到美人榻边,拿开酒坛,复道“伤身。”
陆踏歌这才看向叶孤城,却也只是模仿叶孤城那淡淡的目光淡淡扫过去,然后从桌上摸过两个酒坛,把其中一个递给他。
面对这不轻不重的蹬鼻子上脸,叶孤城隔着酒坛和陆踏歌对视须臾,终是妥协的接过小酒坛,揭开封泥,与陆踏歌一碰,仰头干掉。
“回去吧。”他道。
陆踏歌伸袖子撷掉唇角酒渍,微一弯眸“嚎。”
“奥对。”还没等起身,陆踏歌终于还是忍不住委婉的问道“叶枯层,泥有没幼断、袖、之、癖?”
仍然是一字一顿努力咬准音,到最后却只有断袖之癖四个字咬的干脆利落,如雷贯耳。
叶孤城无言的看眼陆踏歌,问这个问题的人显然没意识到由他来问这个问题简直犹如美人呵气如兰问小郎君是否嗜好美色一样,换一个人管他断不断袖好不好美色早就先答应了再说。
但叶孤城就是叶孤城。
叶孤城斩钉截铁道“不好。”
离开客栈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深夜的小巷子里,叶孤城忽然道“明日你出去露面,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人。”
陆踏歌闻言,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
第5章 乱臣贼子五
怎么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叶孤城的手下?
在大唐,各门各派都有自己的校服,再加上招式各不相近,习惯各不相同,基本只要一出门就能被直接认出是哪派弟子。
不过明教在大漠剿杀马匪时是要亮各自旗号的,倒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各旗弟子之间的比试,若旗号一亮马匪转头就跑,也是本旗弟子的一份荣光。
而丁君所掌的洪水旗,则多年是马匪心中最大面积的阴影,且不说见了洪水旗掉头就跑,即使被逮住,大多马匪也会选择迅速自尽……毕竟一旦慢了,等待他们的就是严刑逼问,由陆踏歌亲自询问施刑。
想起旧事,陆踏歌右手握拳敲了下左掌,转眼有了主意,骑着自己的里飞沙第二天一大早就上街上买布料,洪水旗以蓝色为底,叶孤城既然好穿白衣……不如,弄个白的?
早上就开门的布料铺几乎没有,里飞沙慢悠悠从街头走到街尾,开门的除了米铺药铺就只剩一家从外头往里看阴深深的没挂名字的小铺子。
小铺子门口挂着一刀大大的白布,上书一个他不认识的字。
陆踏歌把马停在铺子外,自己走了进去。说来也怪,这店里颇有些黑,不点灯,地上几个框里放了好些拿布扎成的大白花,还有好几摞人高的剪得特别像大号铜钱的纸,案上成堆的香旁边放着成堆的白蜡烛。
见伙计似乎在睡觉,陆踏歌绕过门前啄米的几只白公鸡,过去轻轻拍了拍打瞌睡的伙计肩膀。
他的动作已经很轻,却还是吓了伙计一激灵,眼都没睁开就开始赔礼道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这几天太忙,客人是要买东西还是装灵堂?哭丧送葬抬棺材扮亲朋砌墓另开价!”
伙计说的太快,陆踏歌听不太懂,只好扯扯店里随处可见的大白布,拿出一块银子。
“哦哦哦,公子是要这个对吧,好好好,小的立马给公子取个新的干净的过来!”伙计见了银子终于彻底清醒,态度非常好的到后面柜子里捧出了又一大块白布“公子是要自己写还是小的写?”
陆踏歌不会写几个中原字,好在叶孤城的叶这个月见了很多次,歪歪扭扭倒也能给伙计比划个大概,伙计见状却是一愣“写叶?公子你确定?”
西域人点点头表示确定。
伙计不知低估了句什么,摊开布磨墨挥毫,提笔就是个大大的“叶”字,正在白布中央,写完捉摸会儿,颠颠银子看看客人的西域相貌,又捧出来块布,再写了个奠,一并交给陆踏歌。
陆踏歌见这店不仅帮忙写字还有买一赠一的加厚服务,满意的又掏出块银子买了根竹竿,把两块白布一正一反往竹竿上一系,扛着上马,靴跟一踢马腹,里飞沙扬颈长嘶,飞快的窜了出去。
大早上被马蹄声吵醒的江湖人们各自推开客栈窗户,刚要开骂,便见一幅大大的白底黑字的叶字从眼前飘过去,背后又是一个奠字。
昨晚上大半夜被赶出来只能睡屋顶的陆小凤也是被吵醒的,先是觉得这马快的耳熟,伸头一看顿时发出了大概是这辈子唯一一声惊叫。
“什么?!叶孤城死了?!!”
正探头围观着的江湖人们顿时哗然。
哗然声一层一层水浪般的扩散出去,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整个京城都知道叶孤城死了,并且从叶孤城死了到叶孤城被西门吹雪杀了,到西门吹雪三更半夜暗杀了叶孤城,到西门吹雪自知不敌雇人三更半夜杀了叶孤城,到西门吹雪自知不敌让他的红颜知己用美人计三更半夜暗杀了叶孤城……种种版本,不一而足。
待传到宫里时,王安慌里慌张拿着传闻中第一手的情报冲进冷宫“王爷——王爷——不好了!!!”
老南王刚刚睡醒,正喝着早茶,气定神闲道“慌什么,有什么不好了的?”
王安一抹头上的汗,哭丧着脸道“叶孤城……叶孤城被西门吹雪引诱,昨晚血溅榻上了!”
老南王手一抖,曜变斑建茶盏砰的掉到地上摔成了四瓣。
“你说什么???!!!”
别人怎么传,陆踏歌当然不知道,此时他正被陆小凤堵在街上,一个劲逼问叶孤城是怎么死了的。
自知自己说话很怪的西域人不大愿意开口,尤其是对这个无理取闹的厚脸皮小胡子,奈何自打小胡子拦下他后人越围越多,都在问他叶孤城怎么死的,陆踏歌只能咬着牙道“没似!”
“什么叫没事?!”陆小凤道“叶孤城在哪?我去看看。”
围过来的人闻言起哄,都说要去看看。
陆踏歌拽住陆小凤,咬牙切齿道“叶!枯!层!没!似!”
这回陆小凤终于听明白了“叶孤城没事?”
陆踏歌恶狠狠地点头,要不是辟谣需要简直想把面前这只小鸡宰了炖汤喝。
“没事就好。”陆小凤看陆踏歌神色不像作假,长出了一口气,转而又道“你这旗是怎么回事?”
“缟素所有人,我似叶枯层的人。”陆踏歌松开陆小凤的袖子,冷冷道。
陆小凤沉默了一会儿“你不识字?”
显而易见的,这句话刚出口就已经有了答案。
陆踏歌理不直气也壮一言不发仍旧冷冷的盯着陆小凤,陆小凤和他对视许久,抹了把脸,认命的拿过陆踏歌手里的奠叶旗用内力震成碎片,对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喊道“死的不是叶孤城!都散了!”
围着问叶孤城死讯的人群停了好久,这才不甘不愿骂骂咧咧的离开,陆小凤一把回拽要走的陆踏歌的马辔头“告诉所有人你是叶孤城的人的事我做,你先回去。”
再留这个西域人在外面保不准会发生什么。
已经预料到今天自己大概要奔走在辟谣路上的陆小凤绝望地想。
对外面发生之事毫不知情的叶孤城垂目拭剑。
看客已到,决战时那群江湖人一多,大内高手便没几个会留在皇帝身边,陆踏歌虽然不用剑,可假扮自己时凭身法也能将西门吹雪陆小凤拖上小半个时辰。
小半个时辰……足矣让一切尘埃落定。
第6章 乱臣贼子六
能玩的时间还很长,陆踏歌傻了才会回去。
不过陆小凤要帮忙完成任务自然是好事情,以叶孤城对陆小凤的提防程度对方的办事能力一定很强,最重要的是陆小凤是个中原人,不会像他似得语言不通只能拉面旗。
所以对陆小凤提出的建议,陆踏歌非常爽快的点头答应了,走过长街拐角就下马让里飞沙自己回去,本人则用暗尘弥散甩掉身后那群跟踪者,眨眼脱掉披风摘下兜帽把身上衣服换成雪河。
此次盛会江湖人甚多,各种奇装异服什么打扮都有,放在大唐掩耳盗铃般的变装在这儿居然真的让他不大引人注意的蒙混了过去,跟着人群悄无声息的向紫禁城走。只不过别人是去瞻仰皇城,不会靠太近,他却要悄悄去找南王世子一探究竟。
白天看皇宫要比夜里的皇宫庄严雄伟得多,玉阶朱墙,飞阁流丹,陆踏歌蹲在宫墙上看了一会儿,纵身一跃,直奔那什么什么宫。
紫禁城只有大明宫四分之一大,布局却差了不少,好在昨夜已经花时间摸过,如今再走,近乎参观。
和大唐相比,这地方皇宫里的宫女太监没了胡人身影,而且衣着保守,低眉颔首奴气更重,一个个行色匆匆。妃嫔穿的更多,一个个漂亮的像御花园里争奇斗艳的花。
陆踏歌一点也不着急的边走边看,不多时就碰上了个相当整齐,前后都是护卫的,人抬的露天大轿子队。
坐轿子的人一袭明黄锦袍,眉目俊秀,神色温和里透着隐隐威严,陆踏歌抬眸一望,当即愣在原地。
南王……南王世子???
陆踏歌赶忙窜上树看了一眼,调整了下角度躲开那些大内高手可能探查的地方用余光瞄着,身着明黄色袍,头戴冲天冠,还有这……哦对,叫龙辇的大轿子,是皇帝的装扮没错。
南王世子谋反成功了?
年轻帝王坐在高高的龙辇上,目不斜视,陆踏歌看了半天,直到人完全过去也没能从脑袋里抠出什么可以完美形容对方的词语,只有干巴巴一句颇具帝王威仪。
总而言之,和那个他都觉得草包的南王世子天差地别,不太像。
不太像是不太像,该确定还得确定,围观了后宫中皇帝出行的壮观景象后陆踏歌迅速潜近昨晚他趴过屋顶的屋子,随即惊讶发现南王世子居然真的在。
也就是说,真的不是同一个人。
被西域人偷眼观察的南王世子满脸郁愤,全身发抖着冷笑“荒谬!王安那老阉人说的话岂能相信?叶孤城他敢——”
“噤声!”老南王迅速捂住近乎歇斯底里的儿子的嘴,南王世子眼睛发红,胸膛不住起伏着,许久才稍稍平静下来,挣脱自己父王的手。
“孩儿认为。”他平复呼吸,尽量稳住声调“应先找人打探一下才是。”
隐在一边的陆踏歌仗着这两人不会武功正大光明的偷听,感觉有点饿还伸手趁老南王不注意摸了块桌上的糕点,边吃边看戏。
老南王显然正有此意,但还是先安抚儿子“此事王安应已安排,不过若当真如此倒也无妨,没了叶孤城,至多计划施行稍微困难些,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陆踏歌咬口桂花糕,感慨这消息传得倒是快……不过王安是谁?
在心底默默记下新名字,感觉任务又多了条支线的西域人把过于甜腻的桂花糕包好塞怀里,瞅瞅老南王还没注意伸手又摸了块凉糕继续啃,继续偷听。
“我早说江湖人靠不住。”南王世子仍是愤愤,从桌上拿起茶碗一饮而尽,总算压住了心头的火“那叶孤城倒是真不想要他的白云城了。”
陆踏歌吃糕的动作一顿。
叶孤城……不想要他的白云城了。
这话什么意思?
西域人跟叶孤城相处的时间仅仅一个多月,这一个月的前段时间陆踏歌已经清楚认识到了叶孤城对白云城的责任心。叶孤城有两面,一面是冷淡清贵的剑客,一面是爱民如子事必躬亲的城主,而叶孤城又将两个自己糅合的很好,因此他形单影只,因此他并不孤独。
简而言之,叶孤城不要白云城是不可能的事。
陆踏歌站起身来,悄悄从窗口又翻了出去,戴好兜帽如一只雪白大猫般在紫禁城内飞奔,几个起落,轻而易举跳出高高宫墙。
他忽然想叶孤城了,哪怕昨天才因对方的态度和隐瞒恼怒,这一刻却想回去陪他喝口酒。
为天外飞仙的落入凡尘。
白云城是海外孤岛,因海上行商而富庶,又因远离中原,各族混乱,故实行土司制,即叶孤城几乎是白云城的帝王。
但由于孤岛而实行的土司制却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同样是因为孤岛,无论行商用船的木材还是买卖的场所都需要隔海对岸支持帮助,而那里,恰恰是南王封地。
叶孤城什么都不怕,唯一的软肋,仅是白云城。
所以南王若是拿白云城的经济和未来威胁叶孤城帮他谋反,叶孤城定会答应,也不得不全力以赴的去做。
小院一片寂静,陆踏歌拎着两坛酒从屋顶落下去推开门,吱呀一声,门开了,里面的白衣剑客敛眸拭剑,神色平静里透着股漠然。
“消息散出去了?”他道。
陆踏歌难得有些心虚,目光稍稍飘了一下,嘴上还是肯定的唔了声。
叶孤城没留意到陆踏歌微妙的停顿,闻言颔首,抬眼扫过陆踏歌手上拎的酒“你买的?”
“嗯。”陆踏歌点头,从柜子里翻出两个酒碗,将之满上。
白云城主沉默的看着西域人动作,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如今他身边一个心腹都不在,偏只有认识了才一个月的牛皮糖赶也赶不走成了他的左右手,其实真要说的话,他也拿不准他现在的想法还是不是舍不得牺牲白云城的人拿陆踏歌涉险。
若是事情失败,二人皆死,若是事情成功,二人皆活。
同生共死是个相当奇妙的感觉,至于事情结果,怕皆要看今晚月圆。
第7章 乱臣贼子七
月圆之夜。
陆踏歌看着天上那轮明月,低头擦干净自己的弯刀,举刀看看,再擦,直擦到能清晰映出那一轮月影为止。
叶孤城却没再擦他的剑,他的剑已足够干净,和他此时的心境一样干净且空明。
“你在紧张?”他看向陆踏歌,西域人不是个爱擦刀的人,他只见过对方随意甩去刃上鲜血,自认识以来,这是陆踏歌第一次擦刀。
陆踏歌没吭声,没吭声就是默认,叶孤城于是凝视着他,试图从那张漂亮到妖异得脸上找出任何一丝惧意。他看的很细,从眉头到那双蕴着冰雪的蓝眸,再到不带笑意的唇角,都看不出一点害怕的痕迹。
叶孤城凝视着陆踏歌,许久叹了口气。
他是个很少叹气的人,面对陆踏歌却忍不住想叹息。
“你无需担心我。”他道,白云城主努力的找出个西域人大概能听懂的比喻安抚“下棋的人已经将棋盘摆好,棋子要各司其职,明白吗?”
陆踏歌看了看上午剩下的酒,仰头一饮而尽,深深点头。
叶孤城又叹了口气。
他已经很清楚陆踏歌知道了什么,虽然不确定到底是那一部分,但陆踏歌不说,他也不会多问,也不会轻易许诺什么。
只是若能事成——
叶孤城推开门,运起轻功直奔紫禁城,白发人如影随形,身后弯刀刀光冷澈。
“你在紫禁之巅守着,那里有个假扮我的人和大内高手拖延时间,他败了的话,你要全力阻止那些大内高手回到皇帝身边。”
站在宫墙下,叶孤城缓缓下达最后一个命令,丢给西域人一个小小布袋。
“半个时辰,我若没回去你就走。”
陆踏歌接过布袋打开看了眼,一万两银票被叠的整整齐齐塞在布袋里,他又看向叶孤城,叶孤城却不再看他,同样身着白衣的剑客仰头望了会儿玉盘圆月,纵身跃起,翻入宫墙。
“任务:阻拦大内高手及陆小凤等人。”
西域人沉默的望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才转身离开。
紫禁之巅倒是好找,陆踏歌虽不识字,但在今天找人多的地方总没错,远处楼台间影影绰绰,跟着跑就是。
陆小凤迎面便见月色下披着一头白发坐在屋顶的西域人,那双在夜色下深蓝如海的眸子淡淡扫过来,蓝眼,白发,白袍,金饰,弯刀,不管是哪一点在人群中都显眼得很。
西域人并不靠近早已和西门吹雪对峙而战的西门吹雪,甚至一个余光都不给那个人,相反,他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的在这些观战的人身上徘徊。
“你也是靠缎带进来的?”陆小凤苦笑着走过去询问道。
大内给了他六条缎带的权利,凡得缎带者皆可进来观战。六条缎带每个都是做工精良的地方贡品,极难仿制,只有皇宫库房会有,而今夜却出现了二十一个带着缎带的人。
但陆小凤不觉得西域人是会去买缎带的人,不是不去买,而是……不会。
让西域人去找门路买缎带,就像让三岁小孩子去和那些三教九流对暗号,不说别人会不会信,能不能背得下来,小孩儿多半会问“为什么要对暗号?”
“短呆?”果不其然,陆踏歌一皱眉头,摇头表示没靠那东西“私情,办了?”
“办妥了办妥了。”一提陆踏歌上午给他的活陆小凤就想叹气“你要不要去学学中原文化,我保证很有意思。”
陆踏歌闻言沉默。
他倒不是不想学学不会,而是为了侍奉师父自明教迁往西域后便再没踏足此地,本以为此生终老西域,未曾想竟被迫再入中原。
“我有个朋友。”见西域人不语,陆小凤拍拍美人肩膀,在心底再次感慨美色误人再帮一回又何妨“他是天底下最善良温和的人,会很乐意教你一些东西。”
陆踏歌看看陆小凤,颔首。
其实他对自己这晚能否活下来并不抱太大希望,现在答应下来也无妨。
能来这里的显而易见皆是此世最顶尖的高手,而陆踏歌虽是明教法王大弟子,在明教的排行也得从教主圣女二护法四法王再往后和几个掌旗使平齐,算上中原武林,陆踏歌对自己的定位一直不高。
和叶孤城一战,也不过是凭着自己武功的奇诡而互相奈何不得而已。
所以叶孤城给他的这个任务,说实话,陆踏歌在接下时就不觉得自己能活着回去。
只是那个叫系统的东西说只要攒够三万积分就能回去,只是作为洪水旗弟子,丁君言传身教只要是命令就要无条件圆满完成,只是……如果他能拦住这些人,叶孤城或许能多一条路。
自古谋反谋于天下大乱时,丁君曾这么说过,陆踏歌也不觉得那么个换人,还是把明主换成草包的计策能够成功。
若是失败了,叶孤城只有死路一条,他的任务自然也失败了。
所以他必须把这群人拦下来。
月上中天,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同时跃上屋檐,两个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尘不染,脸上全都没有任何表情。
陆踏歌也从屋顶站起来,转腕扣住背上弯刀。
陆小凤忽然感受到西域人身上凛冽的刀意,如影随形,阴冷的在月下弥漫开,又转瞬消匿。
他猛然转头,原本坐在他身边的西域人仿佛忽然蒸发般消失在夜色里,下一刻西门吹雪骤然抬剑,空气中响起兵刃相击的叮的一声。
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幽灵似的白影在一击后立刻消失,刀风凛凛赤虹如波,于西门吹雪身后至取年轻剑客项上人头。
西门吹雪的剑快吗。
西门吹雪的剑当然快!
长剑弯刀叮叮叮叮叮眨眼在空中相交十余次,刹那相撞转瞬即分,剑光映月刀芒似电,待一缕月光照亮白发,西域人双刀交起架住西门吹雪的剑,借力后撤数步。
暗沉弥散渐渐消失,那双昆仑深处寒冰般的蓝眸在夜色下熠熠发亮。
第8章 乱臣贼子八
这是个谁也没想到的变故。
无论是等着看这场惊天比斗的人还是假扮成叶孤城的人都没想到会突然出现个刺杀西门吹雪的西域人,西门吹雪本人也没想到,只是这天底下能让他惊讶的事并不多。
显然被刺杀并不在其列。
或者说,如果不是时间不大对,西门吹雪甚至会觉得有些惊喜。
寒风吹落早枯叶,飒飒拂过陆踏歌鬓角,西域人没有动,他在拖。
现下影漫半墙,半个时辰的时间,大概要等影子过了墙头。毊灪 9bzw.com 毊灪
“名字?”西门吹雪道。
短暂交手已让他对西域人的武功有了大致了解,准确说能和他拼上这么多剑,不管对手是否用剑,都已值得他尊敬。
“明教冰魄寒王丁君门下,洪水旗弟子,陆踏歌。”
这大概是陆踏歌唯二能咬准音的中原话了。
西门吹雪难得的停了一会儿。
明教?冰魄寒王?洪水旗?啥玩意???
围观的江湖人们面面厮觑。
西域不是只有个西方魔教吗?什么时候又冒出个明教?按这陆踏歌所言,他只是这个明教什么王门下的一个普通弟子???
理解了西域人话里意思的中原人们悚然一惊。
这这这……这西域所图不小啊!
而西门吹雪想的则是另一个问题。
冰魄寒王丁君门下,意思是说他还有个师父。弟子武功已如此不俗,那这个冰魄寒王……。
若决战不死,他有必要到西域走上一遭了。
自报家门就拖延了片刻时间的陆踏歌在这瞬息沉默中目光细细打量过西门吹雪,顿觉棘手。
一对一的话倒是可以一战,但叶孤城的命令是阻止这个人还有那个陆小凤和隐藏在暗处的什么大内高手。
虽然说在明教面前玩隐匿除唐门以外和找死无异,只是这种人太多的情况下即使是夜帝亲至也很难在不惊动一个人的情况下做掉那群大内高手,在一旦暴露就会让叶孤城的计划陷入岌岌可危境地的时候,陆踏歌只能率先把自己暴露出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但他低估了西门吹雪。
若说押西门吹雪是他拿着叶孤城的钱去赌气,事实上这几天从未看叶孤城紧张的陆踏歌一开始就对西门吹雪存了些轻视,如今发现解决一个西门吹雪已需要全力相对,还有陆小凤……。
风乍起,天昏暝,隐隐作雷声。
陆踏歌闭上眼,脑中瞬息闪过千万想法,最终归于丁君曾对他说的那个字。
“杀。”
在西门吹雪凝神的刹那,白袍人足尖点地嗖然隐没于暗夜,刀光一闪,银弧直冲西门吹雪。
白衣剑客却未再举剑接招,而是轻飘飘的闪开了。
“今日我的对手不是你。”
西门吹雪看向陆小凤,陆小凤会意,提起轻功站到西门吹雪身边。
“陆踏歌,今日实在不是……”
惨叫声划破长夜。
一个人影不知何时竟已摸到‘叶孤城’身侧,一片乌云般的毒砂将将叶孤城整个人包围拢住,雪白的身影顷刻被吞没。
是唐门的追魂砂。
陆踏歌脸色一变,本来斩向陆小凤的赤日轮划过一道殷色匹练直直命中偷袭者,凌厉刀光直直将那不知名的人斩成两段。
他低头去看‘叶孤城’,假扮者倒在地下不断痉挛着,喉咙里咯咯出声。
这是个叶孤城不会做的动作,叶孤城死都不会让自己无力地倒在地上,露出如此丑态。
假扮者睁大眼睛看着陆踏歌,刚刚为了不太快暴露他甚至不惜冲出去偷袭西门吹雪的西域人垂眸和他对视着,发白如雪,神色既淡且冷。
被麋鹿般纤长睫毛模糊冰蓝色里,是大漠的璀璨星河。
那片星河是他看见的最后的东西。
迎着陆小凤不可置信的眼神,陆踏歌淡淡拔出插入假扮者胸口的刀,甩干刃上鲜血。
刀锋锐利且雪亮,直指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定定的看他片刻,扬起手中剑,冷冷道:“此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陆踏歌点点头,学着西门吹雪扬起手中双刀。
“天三(山)冰魄,昆仑汗(寒)铁餐料(残料)锁珠(所铸)。”嬯寷 B ls 寷
剩余的他就不知道了。
当年明教天工公羊未取来天山冰魄合昆仑寒铁为丁君铸造造化轮还剩了点边角料,然而丁君救命所用的东西放到别人手里那就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不说冰魄和寒铁坚硬程度和玄晶差了不止多少档次,光是握上去那冰冷的手感就非常人所能承受。
只是丁君近不得常人体温,陆踏歌昔年年幼,功力尚弱,无法完全收敛体温。故索要这冰魄和寒铁混着精铁打成双刀,日日使用,睡觉时亦拥刀入眠,硬生生将自己身外温度降至同丁君无二,好在大概是年幼修习,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
这刀他用了十余年,虽不知轻重几斤几两,在称手方面,无他物能及。
对西域人的咬字不准西门吹雪连眉都没动一下,他很认真的听完了陆踏歌的话,然后很认真的抬剑平指陆踏歌。
“请。”
两道白影同时腾空。
刀光剑芒,交错如织。
这是一场丝毫不逊于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比试,足矣满足在场所有人内心的期待。
除了一个人。
因为那个人心中还有着更多的疑惑。
在陆踏歌与西门吹雪比试,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陆小凤悄悄地摸到了‘叶孤城’的尸体旁边。
他避开尸体被毒砂粘上的地方,小心翼翼的查看起那双手。
一个用剑之人的手,是和旁人的手不同的。
显而易见,这双手并不属于一个用剑的人。
陆小凤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一眼陆踏歌,并没打扰那场名义上不是旷世之战的旷世之战,再度悄悄翻下屋顶。
他走到大内高手的头领魏子云面前,低声道“这个人不是叶孤城。”
第9章 乱臣贼子九
这个人不是叶孤城。
这句话后面有许多可能,但没任何一个可能对他们有利。
魏子云勃然变色,在陆小凤的轻轻点头中打手势带着大半大内高手不引人注意的撤离。
陆小凤抬头望着陆踏歌,也忽然叹了口气。
这本该是属于叶孤城的战斗。
叶孤城没有战斗。
或者说他只是拿着剑站在那里,就是一种威慑。
南王世子在笑,在叶孤城的漠然和老南王的默许下他将一切和盘托出,从买通皇帝的贴身太监王安到说服叶孤城,仿佛一切都是他早已布好的局。
叶孤城抬头看着皇帝。
少年帝王没看南王世子,也坐在那看着他,用一种好奇而威严的眼神看着他。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小皇帝突然出口询问。
叶孤城没反驳那声卿,也没应下那句佳人,他同样带着些威严的看着皇帝。
不是那种属于帝王的威严,而是剑客独有的锐利。
“形势所迫。”
若他不反,白云城恐怕旦夕之间就会成为血流漂杵或者饿殍遍地的空城死城,相反,天高皇帝远,南王倒全无后顾之忧。
自古有人说,侠以武犯禁。这话说的是游侠,无牵无挂,天下皆可去得,且毫无后顾之忧。如专诸者,母亲去世后方才刺杀吴王,如聂政者,得手后为不连累亲姊亦自毁容貌。
如叶孤城者,为一城而愿赴京斩君王。
紫禁之巅的失约足以让他名声尽毁,不过叶孤城从不认为自己一人之名或者一人之命重的过整座白云城。
少年帝王和叶孤城对视片刻,忽然摇了摇头。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这首小孩子都会背的名篇被君主无悲无怒的淡淡背出。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
“现在跟西门吹雪比斗的人是谁?”他道。
叶孤城道“一个西域人。”
小皇帝笑了起来,意味深长的看着沉默的叶孤城。
“西域人。”他重复道“与白云城毫无干系,是吗?”
叶孤城沉默良久,颔首“是。”
不是。
他在心里说。
他叫陆踏歌,是个中原话说的特别差还不识字的西域人,在白云城城主府的客房里住了一个月,最喜欢吃小鱼干喝西域烈酒,亮夜时会跳上屋顶看一夜的月亮。
如果能侥幸不死,叶孤城想,陆踏歌会是自己一辈子的朋友。
雷声渐起,闪电乍明晦空。
叶孤城道“取剑来战。”
皇帝道“我未习剑道。”
叶孤城道“你无能应战?”
皇帝微笑道“我手中无剑,心中却有剑。所谓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非天子所当持。”
“说得好。”皇帝话音刚落,一声赞叹从屋外至传到屋内。
叶孤城抬起眼。
小皇帝身前已站了一个人,身披大红披风,两道小胡子修的整整齐齐像是两条眉毛。
“他败了?”叶孤城询问道。
“是我发现了不对”陆小凤摇摇头,有些惋惜的看着叶孤城“我以为,那不是属于他的战斗。”
这话理解的偏激些不亚于直斥叶孤城是个懦夫。
可叶孤城只是笑了笑,瞥向看见江湖人和大内高手回来后立刻龟缩躲到他身后的王安、南王及南王世子。
“我也以为,这场战斗不该约在紫禁之巅。”
他和西门吹雪的比斗应该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开阔地方,或许没有紫禁之巅的寓意,也该没有一群杂鱼的围观。
或许他会带着西域人,西门吹雪会邀请陆小凤。而他带西域人的目的不会是谋反需要一个助手,是若败在西门吹雪剑下,他需要一个人把自己的尸体焚烧成灰,和下一任城主任命书一起带回白云城。
假如没有这个南王的话。
见叶孤城不动,王安忍不住大声道“事已至此,何不快些动手?”
南王世子道“他一定会动手的。”
叶孤城想,他或许能和这皇帝做个交易。
“我不杀手中无剑之人,故刚刚并未动手。”叶孤城叹息道“但我杀心中有剑之人。”
叶孤城拔剑,剑光湛湛,皇帝的手紧攥成拳。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诸侯之剑,乱国政,伤黎庶,取百姓膏脂,策万民作牛马而谋一己私利。”他道“持此剑者,当斩。”
剑气一闪而逝,南王世子和南王的脑袋砰的落地,鲜血从脖颈断口处喷出,淌了一地鲜血。
叶孤城不再看皇帝,白鞋毫不犹豫的踏入血泊里,慢慢向外走。
他要去赴一场应该还不算迟到的约定。
“叶孤城!”皇帝在愣怔后忽然站起。
叶孤城走到门口的脚步一顿。
“尔随南王谋反,罪无可赦。”身着明黄色锦衣的年轻帝王一字一顿道“但白云城子民不知尔等谋划,不知者无罪……。”
叶孤城继续向外走,皇帝的声音仍在殿中回荡。
“若你今日不死,命尔一月内选任新白云城主,一月后西北天狼军向花将军报道,此生永守边关!”
门外一行血色脚印,笔直的走向夜色中。
“他听到了没有。”许久后,皇帝轻声道。
陆小凤道“他听到了。”
魏子云想了想,小声道“臣斗胆一问……这叶孤城,会赢吗?”
“他会的。”皇帝道“他一定会赢。”
“叮——。”
“任务:叶孤城之愿达成。”
陆踏歌在和西门吹雪比试,这是一场他这辈子最酣畅淋漓的比试。
西门吹雪的剑已至,陆踏歌对系统的声音恍若未闻,他进入了一个堪称空明的境界,过往学过的一招一式于心中糅合重组,化为一刀斩出。
“宿主即将脱离本世界。”
西门吹雪的剑剑随意动,和陆踏歌的刀撞击在一起,无论是炽热火光还是幽冷月芒都无法迷惑他的视线。掌中有剑,心中有剑,人即是剑,故而眼中毫无他物,只有刀光。
“五。”
一撞之力,陆踏歌再度后撤,他站在屋脊上和西门吹雪对视片刻,双眸缓缓闭上。
西门吹雪也默契的没有再进攻,两人不约而同的调息蓄力,准备那最后的一次拼杀。
“四。”
围观的江湖人们不由屏息,一瞬也不敢眨眼的看着紫禁之巅上的两人。
纵然没能看见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一战,但这西域人和西门吹雪的比试丝毫不令他们感到失望。
“三。”
陆踏歌睁眼。
他的目光和西门吹雪的目光碰在一起。
“二。”
流光耀银刃,朔气冲紫霄,长剑弯刀相撞,森然气息在紫禁之巅荡开。
陆踏歌的眼中渐渐流露出一丝决然,他已确定若不用非常手段在这最后两个数里他无法将西门吹雪击倒。
叶孤城怎么样了虽成为他心中的挂念,任务完成的解脱又将这丝迟疑击散。
何不拼一把?
积攒许久的净世破魔击轰然照亮整个天空。
“一。”
“宿主已脱离。”
第10章 春风不度玉门关
平沙莽莽,雁鸣声声。
这是叶孤城在玉门关的第十个秋天。
雪衣剑客仍是雪衣剑客,十年飞沙吹白了叶孤城的鬓角,没吹去剑客剑上的寒光。
剑客在巡营,这十年来他每天都会巡营,从一介士卒到威震塞北的骠骑将军,每日的两次巡营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黄沙间一阵马嘶,西北特有的高大骏马停在叶孤城身前打了个响鼻,年轻的骑手仓皇下马,抱银盔在手,慌里慌张叫了声“见过将军。”
叶孤城点点头算是应了,并没计较小校尉的莽撞,仍是慢慢向前走着,认真看过每一个军营。
今日似有些不同以往。
最后一个军营的拐角处站着一个人,同叶孤城极似的白衣长剑,看过来的眼神却天差地别。
“西门吹雪。”
叶孤城驻足,淡淡道。
“你变了。”西门吹雪打量着叶孤城,这个在他与陆踏歌决战后突然出现一言不发带走西域人尸体的男子仍是一身白衣,但穿在身上有着和以前决然不同的味道。
西门吹雪道“你身上有血气。”
叶孤城道“我乃玉门关守将。”
匈奴年年扣关,死在叶孤城剑下者何止千人,让西门吹雪都察觉出来的森然血气是累累白骨奠定的海清河晏。
叶孤城道“为何而来?”
西门吹雪道“来看看你的剑。”
叶孤城道“剑未钝。”
西门吹雪道“好。”
叶孤城有些疑惑的皱眉,看着西门吹雪说完好字后就翻上马背的背影“你不与我比剑?”
西门吹雪回头道“我不杀将领。”
心境已彻底冰冷,近乎摒弃七情六欲的剑神驻马望向从前剑仙,如今战神“待你告老之日,将是我来找你决战之时。”
马蹄踏黄沙滚滚,白衣剑神不多时就消失在眼前,叶孤城望着那个方向目送许久,转头登上了最近的那个石丘。
石丘上有一座旧坟。
西域人自紫禁之巅,已经一睡十年。
叶孤城从怀里摸出手帕,认真的,一点点的擦掉墓碑上的沙尘,然后靠着墓碑边缘撩袍坐下,俯视着整座军营。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道“我如今已是将军。”
十年来除升迁外,小皇帝从未给他发什么关于‘叶孤城’的诏令,仿佛叶孤城本就是玉门关一卒一将,有功必赏,有罪亦罚。但每年一本的有关白云城一年税收法令,新任城主作为书卷都会准时被大内侍卫送到他手上。
十年来叶孤城于玉门关冷眼看着塞内莺飞草长,看着边塞城镇从荒芜变得富足,眼底冷意也随着一次次的浴血奋战逐渐消散下去。
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将军之剑,定乱世,镇河山,饮血于沙场之上,护国于掌心之中。
叶孤城一生,由剑客到城主,从城主到将军。
何为剑?掌心有剑,我即是剑。
西门吹雪是剑神,江湖之上人人避其锋芒。
而他曾一剑西来天外飞仙,也曾一剑当关万夫退却。
叶孤城从怀里摸出酒囊,自己饮了一口,然后起身,将之尽数倒在墓前。
远处隐有沙尘,从目所及处连城一条长线直奔玉门关而来。
关上列队鼓声已起。
“若今年我战死。”叶孤城凝视着墓碑,语气平淡的说出这十年来每年都会说上一遍的承诺。
残留的声音被风卷上重霄。
“也葬在这玉门关吧。”
第11章 暗夜蝙蝠一
[奖励结算开始。]
[日常任务所得积分:750点。]
[任务完成所得积分:10000点。]
[智能系统开启。]
[积分商店开启。]
[系统070号竭诚为您服务。]
陆踏歌刚回到那个封闭空间就觉耳边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他按着一跳一跳发痛的太阳穴从石床上爬起来,对一堆乱七八糟听不懂的玩意选择放弃理解,专注于积分数据。
刚得到这个名叫系统的东西时不管对方说什么陆踏歌都听不懂,直逼得对方从半空中给他丢出一纸比任务卷轴长了十多倍的波斯文说明书。
……从此陆踏歌就再也不问这个问那个了。
[宿主你好,我是070号,现检测宿主共有10750点积分,是否打开积分商店?]
陆踏歌没理他,趴在石床边窗口,看着外面的月亮怔怔出神。
[检测到宿主正在想上一任务遇见的好友,请问宿主是否需要知道上一世界后续发展?100积分一次!]
陆踏歌把头搭在石窗口默默地点了点。
070号不禁咋舌,这虽然是他检测合格后第一次分配宿主,可这宿主可不像说明书上写的那种各种抠门霸道欺负人……相反还意外的有点重感情?
这种脱离世界后,还对上个世界的人抱有怀念担忧情绪的宿主在时空里可并不多见。
为了给宿主留下一个良好印象,系统极为迅速的派出探测仪进入并扫描该空间,编辑成信息发送回来。
[信息接收成功:叶孤城在宿主离开后带走了宿主,并成为玉门关守将,镇守玉门关三十二年,无子,获封镇国公。开阳三十七年卒,葬玉门关,全国为之泣,帝亲披素缟,谥武忠。]
虽然对中原官位不太理解,但听起来这是个相对不错的结局,陆踏歌这才放下心,慢慢从窗台上爬起来,让这系统打开商店。
买是不一定买,看看倒也不错。
积分商店刚打开是一堆武林秘籍,陆踏歌看着底下的波斯文说明对《九阴》《九阳》表示极度的不理解,自宫练成的功夫倒是适合牡丹……但接触阿萨辛那边的人在明教很可能会被视为叛徒,所以还是算了。
翻一页是各种药物,陆踏歌认认真真读了每个药的用处,没有能治丁君寒毒的,跳过。
再翻一页各种武器,跳过。各种宝马,跳过,各种……。
一直翻到最后一页,陆踏歌关上积分商店为止,系统都不敢相信检测到的对方内心数据居然真的毫、无、波、动。
这穿金戴银的西域人居然无欲无求???
下一次任务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系统所想,陆踏歌问道。
[随时都可以,但宿主不需要休息吗?]
休息一晚就需要收取积分的系统殷勤询问。
我需要尽快攒够积分,陆踏歌毫不理解系统需求,果断回应,现在就走吧。
[好的……不!等等等等。]系统赶紧制止陆踏歌,抓住每一秒推销自己的收费功能[那个……宿主,您需要攻略吗?就是,能快速完成任务那种?]
不要。陆踏歌毫不犹豫。
系统傻眼了[宿主你不是说要快速通关???]
说明书上说,每个任务世界的人都是真实存在的,快速完成任务?西域人斟酌了一下措辞道,打个比方,如果你说的这种攻略是能够让我在师父中冰蝉蛊之前知道这件事的攻略,那倒是可以。
有得必有失,追求效率没问题,但欲速则不达。丁君的教导,陆踏歌向来奉为喵生准则。
只有任务提示的系统沉默了。
[那那那……那让你能接近任务目标的那种小开局呢?]刚上任只赚了一百积分的系统急了[系统检测到下个任务目标和宿主上个任务目标不一样,是很难接近的那种……也就是说,宿主完成任务大概会很困难。]
陆踏歌这才认真考虑了一会儿。
可以。
做成生意,系统的生意欢快起来[300积分已扣除,祝宿主旅途愉快,为节省能源,系统将在十秒后关闭,如有需要可随时启动。]
已经有上一次传送经历的陆踏歌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白光一闪。
烈日当空。
自从离开大漠之后,陆踏歌已经很少再感受到这么毒辣的太阳。
皮肤上传来火一样的被灼烧的剧痛,这种被晒伤的感觉陆踏歌已经多年未曾有过,而此时痛楚却清晰且强烈。
他睁开眼睛,朦胧中是青灰色砖地,脖子上似乎卡着什么滚烫的东西,又紧又疼,让他近乎窒息。
陆踏歌试着动了动,哗啦啦的声音让他嗖然坐起,又眼前一黑,砰的摔倒在地上。
假设系统在这,陆踏歌绝对会把这个敢将锁链套到自己脖子上还说什么‘小开局’的家伙撕成碎片。
“陆先生,虽然您是老庄主送给少庄主的贴身护卫……但您也该明白,当您被带到少庄主面前时,您就只能是少庄主的人了。”
少年的声音在陆踏歌耳边响起,西域人闭上眼睛默默蓄力,对其言语做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态度。
“丁枫!回来。”又一道声音呵止少年走近。
晚了。
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几要断气的白发西域人突然窜起,张口准确咬住少年喉咙将他拖倒在地,锋利犬齿刺破皮肤抵着血管,一双雪豹似的蓝眸在凌乱的白发下死死盯着第二个出声的人。
他的眼前被汗水模糊,看不清对方具体容貌,只有个相当漂亮的影子。
脑中系统叮咚一声,提醒他已成功找到任务目标。
原随云看不到青年凶狠样子,却能感受到丁枫因事发突然而急促的呼吸,还有空气中散开的血腥味。
这具身体已经很累了,陆踏歌止住直立起来的上半身的摇晃,胸膛不停起伏努力呼吸,吸吮着咽了口咬破这少年人皮肤流下的鲜血,在心底盘算。
显然他这次的任务目标对他刚刚的困苦袖手旁观,甚至说和少年人是一伙的……而联系他们话中的意思又不像是想要自己的命。
更恰当的说法是,想要自己的忠诚?
他们明教的训雕师都知道训雕要熬,暴晒,浪费体力,不给食物……最终将雕的傲骨熬下去,变成对主人的无条件服从。
汗水一颗颗从下巴滴落打湿地面,陆踏歌小心的让自己不刺破少年人的大动脉,动了动嘴将伤口撕的开些,又饮了一口血。
想要忠诚却要这种方法,倒是恶劣且看得起他。
为了保命只能选择被西域人拽倒的丁枫只觉死亡的阴影一次又一次在自己头顶徘徊,整个人都被吓得有点僵硬。
他并不是无法解决这个状态的西域人,只是如果他对西域人出手,恐怕他自己也要死。
陆踏歌终于动了,连喝两口鲜血已让他的体力恢复不少,白发西域人犹如远古而来的野兽,叼着猎物的脖颈,拖着哗啦作响的锁链,低头将所得放到自己主人的面前。
当陆踏歌送开口的瞬间,丁枫立刻连滚带爬起身,摸了摸流血不止的颈部,咬咬牙挥手就是一掌。
原随云有些诧异的一抬眉,袖袍一卷,阻止住丁枫爬起来就要击毙陆踏歌的动作。
“效忠于我?”他折扇轻点陆踏歌眉心,淡漠的询问道。
陆踏歌半跪着点点头,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许久之后终是体力不支,又倒了下去。
丁枫摸摸脖子上的大血洞,不动声色的退开半步“公子?这……?”
“解开锁链吧。”原随云道“醒来后若还不服,便杀,要是服了,就带到我面前来。”
丁枫停顿一会儿,犹豫道“陆先生的武功……并非我等几人所能压制。”
原随云展开折扇的动作一停,叩上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
“送到我房里,对爹就说陆先生为救我受伤,所以我打算亲自照料陆先生一段时间。”
第12章 暗夜蝙蝠二
陆踏歌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弹琴。
琴声清润古朴,流转舒缓,若清泉在野。
西域人睁眼听了一会儿,然后没忍住,翻了个身。
弹琴的人坐在门口长廊处铺着的一方凉席上,轻帷及地,略略模糊了光影,但那漂亮的身姿却另陆踏歌相当眼熟。
陆踏歌从那张雕花大床上下来,深深抻了个懒腰,拨开帷幕,径直坐到抚琴者身边,盘膝听着。
琴曲已近尾声,年轻人复铮铮拨了几下,便放下手笑道“陆先生见笑。”
事实上陆踏歌并不能听懂这些江南琴曲,在他看来最好听的音乐除了胡琴胡笳琵琶就是那天那长歌弟子酒醉时唱的一曲《将进酒》,但别人说了见笑他总好不笑,因此十分敷衍的对青年露出一个微笑。
这一会儿系统给他安排的开局信息已经出现在脑海中,这地方叫无争山庄,庄主原东园,是个看似淡泊尘世然而望子成龙的人。他儿子也就是眼前青年虽没辜负父亲期望是个实打实的天才,可惜因病双目失明,从此成了江湖上人人叹惋的存在。
而陆踏歌则是这原东园的救命恩人,在原东园远赴西域遭遇大批马匪围攻的时候突然出现,轻松杀净马匪救了原东园一命,受原东园之邀前来无争山庄一游。
游览途中原东园不无担忧的向他提出,最近他的儿子原随云突然带回大批财物,虽然原随云的解释毫无破绽,但他仍是担心独子安危,所以想请陆踏歌保护他儿子一段时间。
酬金二十万两。
在接到酬金二十万两的信息之后,陆踏歌就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答应原东园了。
丁君作为明教法王,一年薪俸才不到一千两,陆踏歌在叶孤城那拿到一万两堪比他师父十年收入,原东园这一出手,他师父二百年的收入已能到手。
所以这一单,即使是拼了命也要接!
“陆先生为何一直盯着在下?”青年出声打断陆踏歌的发呆,西域人闻言回神,手足无措须臾又不知道做什么,只好换了个姿势躺在原随云身边,示意他不用理自己继续弹。
原随云虽看不见陆踏歌神情,却也能从对方动作中理解出意思。爹曾跟他说过对方能听懂中原话但不会说,更对中原文化和礼节一窍不通,如此反应,倒也在意料之中。
更重要的是,这似乎是个他已经得到对方臣服的标志。
原随云试探着伸出手,手指接触到西域人那头柔顺长发轻轻向后捋顺。
陆踏歌对这个举动倒是毫不在意,丁君经常这么做,同门师弟师妹也常因好奇他的白发而凑过来摸两下,因此只是一动不动继续躺着,等待这原随云摸完再继续弹下去。
撸猫撸的顺手的原随云心情顿时好上不少,也没了再弹琴静心的想法,放下手相当温和的发问“陆先生睡了这么久,不如先去吃些东西?”
因为刚来时的惨痛遭遇,陆踏歌翻身起来后一本正经考虑了下这小子给自己下毒的可能,许久后屈尊降贵的点点头。
按目前状况来讲,就是下毒也不会令他暴毙身亡,至于□□……反正他终究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不是?
原随云眉梢一扬,心情更好,转头吩咐身边侍女准备些有鱼的菜,带着陆踏歌慢悠悠游逛起无争山庄。
“无争山庄距今已有三百年,由先祖原青谷所建,天下武林豪杰贺号无争。三百年来无争山庄名侠辈出,扩建多次,最繁华时全庄上下仆从有千人之多。只是父亲觉得如今山庄里只有他与我父子二人,用那么多下人未免浪费,才辞去了一些。”
西域人无声无息跟在他身后,但相比普通人以为的无声无息,原随云却能轻松察觉到对方的脚步。即使他双目失明,可无论行进还是做事都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要比健全的人还要敏锐些。
“陆先生今后为我做事,只需记住我住处周围的景观便可。”绕了大大的一圈后,原随云停下脚步“陆先生,在下冒昧一问,你可是……当真愿为我做事?”
这话无论从措辞语调还是对面人表情来看都可称得上犹疑不安。
但陆踏歌确定自己要是敢摇头,等待他的或许就只有身首分离。
西域人漂亮的蓝眸直视着原随云,慢慢的,慢慢的,点了点头。
清俊优雅又带了点病弱之气的青年公子这才再次微笑起来。
“我自幼失明,无论日后有何成就,终究身有残缺。况且在下手头之业看似风光实际危机重重,一个瞎子自然还要多了份危险。”他道“不知陆先生可愿做在下的眼睛?”
陆踏歌再度考虑了下他摇头会是什么后果,权衡之后默默点头。
两人边说边走到了一处水榭,长廊卧波,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小案上摆满用鱼做的各种菜式,粗略扫过去约有十多样,除一道西湖醋鱼外陆踏歌当真是见都没见过。
是的,没有小鱼干。
“……。”不会用筷子的陆踏歌当场犯了难。
原随云落座,见陆踏歌迟迟不动,不动声色拿起筷子一样菜尝了一口“陆先生放心,你既已决定帮助在下,在下也自不会亏待先生。这菜里下毒之事,先生不必提防怀疑。”
陆踏歌再度摇摇头,破罐子破摔的拿起筷子,与其说是拿筷子倒不如说是握筷子,那只漂亮的手蜷成爪状将两根象牙箸握在手心,极为艰难的张开,架住一块鱼肉,艰难的将之夹起来……。
滑溜的鱼肉啪的一下掉到了地上。
陆踏歌沉默的看着原随云。
原随云怔怔的反应许久,终于露出了一个了然的抱歉表情。
“丁枫,给陆先生布菜。”
“……。”一直跟在后面充当没自己这个人的丁枫这才磨磨蹭蹭蹭过来,一脸不情愿的给陆踏歌挨样夹了点放到碗里。
看着布菜少年颈间白布,陆踏歌难得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一声,伸出手想摸一下看看对方伤成了什么样子。
眼见西域人手伸过来,丁枫刷的把筷子放下,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一蹿三尺远。
摸了个空的陆踏歌“……。”
刚刚白衣少年无论是身姿还是速度亦或者躲开后受惊吓的眼神,都让他不禁联想到了七秀姑娘们身后的小兔子。
是小兔子,不是沙漠里的野兔,那种白白的软软的尾巴像个白球球容易一惊一乍的……看起来特别好吃的那种。
第13章 暗夜蝙蝠三
西域人和丁枫之间的小摩擦原随云并没有太过留意,直到现在,蝙蝠公子都在考虑他该如何安排陆踏歌。
他爹确实是因为担心他才为他寻了这么个人,虽然按现在情况来看已经变成他手中利刃……可原随云还不能完全信任陆踏歌。
但凡陆踏歌的武功稍稍低上那么一点,原随云都不会如此不安,可偏偏对方看似只是个不懂中原规矩袒胸露乳穿金戴银的无害西域人,之前布局让人暗杀自己以测试对方身手时那诡异身法和解决速度却一点也不无害。
用凶悍来形容或许更恰当些。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在一个相对有利的主场,即使是原随云想要解决陆踏歌都并不是什么容易事,以昨天丁枫的遭遇来看,哪怕他真的略胜一筹,陆踏歌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原随云的主场在哪?
原随云的主场在黑暗中。
他侧耳听着西域人并不熟练与其说是用筷子吃饭不如说是用筷子挖饭的声音,缓缓地,缓缓地在心中生成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在此之前他从不认为蝙蝠岛是多么安全绝不会暴露的地方,即使机关重重守备极严,但既然做了那种生意,终有一天要被聚众讨之。
所以他每个名单都认真考虑,反复把风险降到最低,所以他至今不敢邀请一些武功太过高强之人。
但如果有陆踏歌,那么或许他就不怕蝙蝠岛的暴露了。
或者说,即使蝙蝠岛暴露,他也可以很轻松的得到他想要的另一方面的东西。
“陆先生。”原随云双手十指交叉放在唇前,微笑道“您对黑暗怎么看。”
没什么看法的陆踏歌摇摇头。
卡卢比虽有黑夜视物的能力,但在大多明教弟子心目中夜帝大人还是帅字当头,至于所谓的不怕任何黑暗?
只要明教弟子想,他们就可以用赤日轮或者幽月轮照亮全部阴晦。
并未真正见过陆踏歌武艺的丁枫未察觉异样,虽然感受过却没亲眼见过的原随云更未想到世上能有一种武功可以牵引火焰月光。
“在下需要一个人。”原随云道“在光明处可以做在下的眼睛,在黑暗处可以做在下的刀刃。”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温柔中透着恳切。
“陆先生可愿帮助在下?”
早在明教的时候洪水旗大师兄就总结出一个道理,凡是那群平时并不怎么交流的师妹和其他法王教主护法门下师姐师妹温温柔柔求过来的时候,九成九没好事。
显然原随云求他的也九成九不是什么好事。
陆踏歌深深叹了口气,点头,盯着原随云那张貌若好女的脸安慰自己。
算了算了,二十万为大。
“多谢陆先生。”原随云起身认认真真向陆踏歌行了一礼“烦请陆先生先休息一晚,我们明日启程。”
不管是妥协还是被迫,在这无争山庄陆踏歌着实享受到了堪比主人的待遇,原随云给他安排的院子和原随云自己的院子相距不远,大概是考虑到陆踏歌是西域人,晚餐时除了鱼还准备了大量的肉干和奶酒。
丁枫是在陆踏歌吃完晚饭躺在树上晒月亮的时候进来的,小白兔在院门前左顾右盼小心翼翼提防着大猫的突然窜出,丝毫不知自己瑟瑟发抖的模样全进了捕食者眼里。
陆踏歌侧着头,刻意等丁枫走过自己待着的这棵树才翻身悄无声息的下去,他的身影迅敏如猎豹,悄悄从少年身后站起身,伸手轻轻地搭在了丁枫肩头。
丁枫被惊得狠狠哆嗦了一下,立刻窜出好几步,惊魂未定的回头后立刻挂上满脸谴责的瞪着陆踏歌。
陆踏歌回他一个无辜的摊手,用眼神询问小白兔大晚上的来他这儿做什么。
丁枫恶狠狠地瞪了西域人许久,才慢慢放松下来,调整好状态走到陆踏歌身边。
“我不知道公子为什么选择带你去蝙蝠岛。”他仰头直视高大西域人的眼眸道“不过既然这次是你跟着去,有些责任我也该交给你。”
容貌精致的白衣少年伸出一根手指到陆踏歌眼前“这第一条你记好了,公子非常讨厌有人说他瞎子,所以那些敢议论公子眼睛的人,如果公子没特意吩咐你不要动手,那就半夜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陆踏歌闻言一怔。
白衣少年继续道“第二条,公子虽不好奢靡,但基本的东西一样不能少。蝙蝠岛那地方阴冷潮湿,你记得每天早上要去公子房里把被子和日常用具取走晾晒,如果是雨天就去里面的密室点火烘烤,切记上了蝙蝠岛之后不能在公子面前点火,他非常讨厌光亮。”
西域人的眼眸逐渐温和下来,他颔首示意自己记下了,让丁枫继续说。
“蝙蝠岛上因为不能点火,常人食物多为冷食,到那之后你跟巡逻的人要到后厨地点,每天白天去后厨那里取走半成品去岸上弄好……你虽然是西域人,基本的生火煮东西应该会吧?”
陆踏歌再度点头表示没问题。
白衣少年却忽然沉默下来,许久后才有些迟疑的慢慢道“我不在公子身边,你若上了岛,就是整个蝙蝠岛唯一拥有眼睛的人……公子很看重你,照顾好公子,别做让他失望的事。”
西域人也沉默了一下,蹲下身和白衣少年对视,这个叫丁枫的少年绝不缺少心计和心狠手辣,但在那双用过于纤长睫毛掩住的凌厉双眸里,又有着最温润的忠诚。
像是很久远的年代前,在尚处在黑暗的那段时期,第一匹被驯服为犬,趴伏于人类身边轻轻摇着尾巴的狼。
于是西域人笑了起来,白发蓝眸的青年露出了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稀里糊涂各种妥协后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嚎。”
他认真回答。
第14章 暗夜蝙蝠四
蝙蝠岛位于东海,从无争山庄坐马车一路下去走两天左右就能到海边。
陆踏歌已不是第一次坐船了,和叶孤城一起到中原的时候他就已经对海上景观有所了解,除了海鸥和能近乎和天连成一线的大海,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但那是跟叶孤城出海,换了原随云自然会有些不同……例如原随云喜欢对着海面抚琴,叮叮咚咚一宿愣是没让陆踏歌睡着。
例如叶孤城弄了一桌子鱼,原随云弄了一桌子汤汤水水他没见过但闻着很鲜美的东西很热情的给他品尝。
……真是烫到了陆踏歌的爪子。
原随云忍着笑听着船上医师给陆踏歌包扎,感叹道“在下下次会注意吩咐下人,尽可能准备些可以直接用手吃的东西。”
陆踏歌小心翼翼捏着勺子,不想理他。
“看起来,陆先生似乎不是第一次出海。”原随云忽然开口“但又似乎对海上东西不怎么了解。”
从白云城到南王领地快船只需半日,叶孤城不喜拖沓,自然是半日即到,换而言之这些海货陆踏歌一个都没吃过。
西域人点点头,继续专心致志品尝小碗里叫桑蛎的东西。
原随云笑笑,抬手挥退在周围侍奉的人,淡淡道“陆先生要是不耐,在下可以先派人带陆先生直奔蝙蝠岛,不再在这海面上兜圈子。”
兜圈子?陆踏歌的动作停下来,疑惑的看向原随云。
“蝙蝠岛是一处密地,能来两次以上者近乎不存在,在下也决不允许有人知道蝙蝠岛的确切位置,所以这船看似在不停行进,实则是在围绕蝙蝠岛附近兜圈子,等到了一定时候才会开过去。”原随云道“待上岸后,开船的人也会被灭口。”
陆踏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从良知上来看,这显然是错的,但这个做错的人却很信任的把他做错了的事告诉你。
而且不得不说,在原随云一开始说他们一直在兜圈子的时候,陆踏歌本以为原随云要杀掉这船上除了他们二人的所有人,当他说到只灭口一个开船的人的时候,陆踏歌甚至隐隐松了口气。
“你当然可以觉得我残忍,但事实上,开船的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听出陆踏歌的迟疑,原随云道“拿钱买命的生意罢了,一个人一生可能赚不到五百两银子,我给他五百两银子随他安排花销,他愿意为我开船为我一死,如此而已。”
“泥不爬他涛?”陆踏歌问道。
原随云还是笑,笑里有点对西域人不善权术的无奈。
“他能逃,他的家人呢?我从来不找那些无家可归的亡命之徒。何谓忠诚?情人可以挑拨,爱人可以背叛,甚至多年的属下都可以为更大的利益去跟随别人,这么多年来,我真正养出来的,也不过一个丁枫。”
陆踏歌顿时不知如何反驳。
“等上了岛后,你会看见很多常人眼中的悲惨之人。”原随云道“但事实上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命运,比岛外人清楚无数倍,你觉得他们是醉生梦死是可怜至极……而这条路,也是他们自己选的。”
这话不对,很不对,非常不对。
陆踏歌皱起眉,他的良知在无力挣扎,可逻辑却告诉他原随云说的没错。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你可以有权有钱或者有能力,三者任有其一就可以活的逍遥自在,但大多数人三个都没有。
他们只能看着飞驰而去的宝马香车吐一口不小心吸进去的灰尘,他们根本想象不到一个桌子摆出数十道菜是什么样子,他们连寻常一个发热都没有钱去医治只能硬撑,对那些人中的一部分来说,当有一个人突然拿着他这辈子都赚不到的钱或者他在意的人最急切需要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要他一条命,给了就是给了。
与其成为路边白发饿殍,不如一夜纸醉金迷,看着在乎的人痛苦挣扎,若能以身救之,纵万死又何妨?
“可则不似泥拿塔萌漫卒死鱼得拟由(可这不是你拿他们满足私欲的理由)?”想了半天,陆踏歌终于找出话来反驳。
“如何不是?为何不能?”原随云道“大兴土木,修工建庭,昔大明宫一年筑成,其中累死者有几何?刘龑风流好财,西通黔蜀求珍玩,广聚南海珠玑,期间奔波而死者又几何?这天下正义之士不把目光放在食民脂烹民膏的人身上,紧盯着几个人或是几十人的自愿之举并为之愤慨不已……岂不荒谬?”
原随云的话非常像陆踏歌见过的纯阳两仪太极,他从不否认也不肯定,只是反问,用另一个更尖锐更无法质疑的问题来告诉陆踏歌他这么做的原因,而且让西域人更加无法提出质疑。
因为以陆踏歌现在的知识面和逻辑来理解,对方说的都是对的。
大概是因为西域人太久的沉默不言,原随云用帕子擦净了手,唤人捧琴入室,横琴在膝,手挥五弦。
他这回的曲终于不再温和,甚至可以说有些尖锐。
这也是自陆踏歌认识原随云后对方第一次抚琴时唱歌。
“斥鷃擅蒿林,仰笑神凤飞。坎井蝤蛙宅,神龟安所归。恨自用身拙,任意多永思。远实与世殊,义誉非所希。往事既已谬,来者犹可追。”
西域人坐在一边认认真真听完了原随云唱的歌,实在没好意思说自己每个字都听懂了连起来一句都不明白。
但显然原随云也没能指望他全明白。
“陆先生,在下冒昧教你一句话。”清俊公子放下琴,以指作笔蘸水为磨,在桌上工工整整写下十个字。
陆踏歌装模作样的伸颈看了看,然后摇头表示不认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出自论语微子。”原随云道“意思是说,过去的遗憾虽不能挽回弥补,但未来怎么样,不能定论。”
第15章 暗夜蝙蝠五
原随云显然话里有话,以话明志。
陆踏歌认认真真蘸着水照着原随云写的那几个字在一边又写了几遍,认认真真的在心里开小差想什么过去的事已经不能挽回。
面前的这个人出生于那个大的惊人的无争山庄,一开始就是尊贵无匹的少主,所懂之事多到令人惊讶武功也几可独步江湖,还有个忠心的丁枫。
除了一双眼睛可称得上遗憾。
可显然没有眼睛也不影响对方的生活,无论写字看书还是抚琴聊天,或者说即使对方没有眼睛,却好似比有眼睛的人还要敏锐几分。
所以对他来说到底什么才是他的‘不可挽回’?
陆踏歌的任务是帮任务目标达成心中所愿,而现在他隐隐觉得,原随云的心中所愿或许和他这所谓的不可挽回脱不开干系。
可惜对方一直在隐喻,就是不肯明说。陆踏歌当真是希望自己的知识面能中原一些不被对方绕的一头雾水,转念有想他若真的能听懂原随云目前说的,对方或许会弄些更难懂的让他伤脑筋。
斜月藏海雾,甚感头疼的陆踏歌伸了个懒腰,身上金饰一阵叮叮当当。
“陆先生累了?在下送先生回房。”原随云一直在留意陆踏歌的动作,说话间把琴放到榻上,起身微笑道。
陆踏歌点头起身,一言不发的跟在原随云身后回了房,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时还在沉思。
想原随云的那番话,也在想原随云的心中所愿。
好在任务还长,这些暂时都算不得急事。
大船在海面乘风破浪的兜着圈子,出过海的人都知道,海上是很容易睡着的,船的轻晃会导致有些人意识上的天旋地转,对另一些人来说却相当助眠。
尤其是当你躺着做不算紧急的思考,身下床榻又极其舒服的时候。
陆踏歌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他的房间看着不大,但是床很宽敞,被褥也很松软,显而易见安排的人很清楚陆踏歌不是个会在屋子里久待的人,显而易见有这种贴心考量的只会是原随云。
从这点上来看,如果原随云的想法不是那么令他纠结,陆踏歌或许已经开始尝试着去跟原随云交个朋友。
这是西域人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陆踏歌这觉睡得并不久,后半夜船廊上响个不停的脚步声和低语声足矣让一个江湖人彻底清醒过来,他不用细听就听见了船的楼梯上有人说话,是原随云,还有个听着已不大年轻的女子声音。
他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原随云的语气似乎很客气,可这船上所有人都是原随云的属从,除了陆踏歌以外原随云需要对谁客气?
西域人迅速从床上下去,推开门望了一眼。楼梯的位置在上面,兼之黑夜里看不真切,以陆踏歌的目力只能看清四个人的人影。
三个女子身材的人对面那个男子身形显然就是原随云。
陆踏歌拿起手边弯刀用了个暗尘弥散,轻巧的从后面绕着走上楼梯,悄然无声站在那三个女人身后。
他没有出声,因为他知道以原随云的能力要察觉到他并不难。
原随云当然察觉到了陆踏歌,也立刻就懂了陆踏歌意思。
他这陆先生相当的有经验且聪明,至少在暗杀方面确实是一把好手。从那猫一样安静和隐匿气息的能力来看,原随云相信假设他现在做出什么暗示的举动,枯梅大师高亚男和华真真立刻就会人头落地。
然而虽然高亚男和华真真非敌亦非友,枯梅大师却是真的来帮他的。
“陆先生。”他轻咳一声道“这三位并非敌人。”
陆踏歌点点头收起弯刀,解除了暗尘弥散的效果,从三人身后绕出来走到原随云身边。
西域人的骤然出现让高亚男和华真真都吃了一惊。
枯梅大师也没想到身后居然站了个人,待看清西域人年轻样子后重重冷哼,一掌狠狠拍向陆踏歌肩头。
这一掌撕风裂石,凶辣至极,若是拍实了,西域人的整条手臂也就废了。
陆踏歌猛地抬起头。
原随云手中折扇轻轻架住了枯梅大师的这掌。
比他的折扇更快的是陆踏歌的刀锋。
刀锋太快,带出一串虚影。
但在原随云架住枯梅大师一掌的瞬间那刀锋就已折了回去,用和闪出时一样的速度隐没在黑暗里。若换个武功平常些的人或许根本不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在场几个的武功却都能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
枯梅大师的颈侧已经被这刀锋划出一道血痕。
白发人的那双蓝眸盯着枯梅大师,狠戾如即将咬断猎物脖子的雪豹。
原随云放下扇子,用手沿着陆踏歌颈后脊椎顺抚,这个动作非常像是在给某些动物顺毛,却意外地有用。
枯梅大师没再说什么,她也定定看了陆踏歌好几眼,冷笑道“好,好小子。”
江湖上最重要的就是量力,自不量力者往往活不了多久,枯梅大师活了这么久,自然不会再对陆踏歌出手。
只是面子不可丢,临走前还对陆踏歌重重的哼了一声。
“陆先生见笑。”等枯梅大师走远了些,原随云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对陆踏歌一揖“多谢陆先生手下留情。”
直到三个女人的背影看不见了,陆踏歌才转头看向原随云,没对这三人发表什么看法,摇头道“灰去碎觉。”
这话说得显然是原随云而不是他自己。
面对杀气还没散干净的陆踏歌,原随云也不会自找没趣的说他还不困还有事,只好乖乖回到房里,本想抚琴一曲,琴还没拿下来就又听陆踏歌抱着什么东西在敲门。
听起来是相当柔软的东西。
原随云走过去开门“陆先生这是……?”
陆踏歌径直走进屋里,放下手里的褥子将之铺在原随云床边的地上,摆好枕头将弯刀放在手边,然后一言不发的躺上去拽过被子盖上。
原随云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后为陆踏歌这明显的不放心他过来打地铺保护而忍俊不禁。
这西域人当真太不按常理出牌。
“枯梅大师的脾气虽不好,却是赌上清誉来帮在下的。”原随云坐到陆踏歌身边道。他习惯在和他人说话的时候和他人一同站着或者坐着以示尊重,可躺着说话更为失礼,遂只能坐在对方铺好的褥子上“她身边跟着的二人是他的徒弟,为人豪爽的那个高亚男不足为虑,看似胆小怯懦的叫华真真,她虽年轻,武功却要比枯梅大师还要高些,在非敌非友的情况下需要多加提防。不过若成了敌人,于我而言,解决此三人不过盏茶之间。”
陆踏歌想了想,坐起来“那窝去皆绝掉化怎怎?”
不管是因为原随云认真的解释还是出于任务,亦或者出于在刚刚原随云挡住的是枯梅大师的掌而不是他的刀,即使尚未对原随云认可,陆踏歌也愿暂时成为他手中利刃。
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对那三个女人的印象着实算不上好。
“现在还不是时候,而且那个小姑娘还有些用途。”原随云将手指插入陆踏歌发间将那一头长发慢慢捋顺“过一会儿还会有客人来,你先回房里。”
陆踏歌皱起眉。
“锅一回儿?”他道“泥还没碎觉。”
他口音不清,话里的不满倒清晰得很,最重要的是,这不满不是因为他自己是因为原随云。
“将他们迎上来后我会让船向蝙蝠岛开过去。”面对西域人的关心,原随云继续顺毛,声音一贯的温和“到了蝙蝠岛后,想休息多久都可以。”
陆踏歌这才起身收拾铺了一地的被褥。
原随云站在一边等他收拾完,沉吟许久突然道“等那一群人上船后可能要发生一些事情,到时候我给你暗示,你接到暗示后从船尾下去,丁枫会将你提前送到蝙蝠岛上。”
这话说得有些含糊,陆踏歌也没像之前那般介意,抱着被子褥子和枕头应了声,从那相比他身高有些矮了的门钻出去。
“踏歌”正在他往外钻时,原随云忽然叫住他。
陆踏歌回头看向原随云,砰的被门框狠狠磕了头。
无心当了始作俑者却还是没忍住,本能发出一声闷笑的无争山庄少主摇首叹息,走上前替双手被占只能硬撑着的陆踏歌揉了揉额角。
令陆踏歌有些惊奇的是他的手,明明是惯于习武弹琴之人,手上却一点茧子都没有。
那是修长而柔软的手,指尖带着些微凉意。
“无论如何。”大概因为说的是正事,原随云努力正回脸色,可眼角眉梢还是带着三分笑意道“我都不会辜负真正忠于我的人。”
第16章 暗夜蝙蝠六
说是一会儿,可第二波人硬是让他们从深夜等到了天色熹微。
陆踏歌还是被一阵吵闹弄醒的,先是在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听到琴声,然后就是吵吵嚷嚷,老人的声音青年男子的声音女人的声音,清朗的大嗓门的脆生生的响成一团。
这种情况下能翻个身继续香喷喷睡下去的就不是江湖人。
陆踏歌认命的爬起来,将弯刀背到背上,推门出去向船尾人声鼎沸处看了一眼。
他这一睡居然从晴天睡到了暴雨将至,天色既昏且黑,风声猎猎。
在一片昏暗中比较惹眼的是个身着白衣纤尘不染的男子身形之人,和一个穿着大红箭衣的女子。
陆踏歌没过去也没细看,因为不想一会儿下雨被雨水模糊视线而娴熟的将长发一齐向后捋顺,然后拉上兜帽。
原随云还在弹琴,西域人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将狂风奏成江南春的琴师,安静在对方背后侍立着。
“走吧。”一曲毕,原随云让婢女收起琴,站起来道“我们去迎接客人。”
陆踏歌想了想,伸手拍拍正要往前走的原随云,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意思是要不要杀?
原随云笑着摇头道“还不是时候。”
陆踏歌这才把扣着弯刀刀柄的手松开,跟在和原随云相距半步远的地方,一双隐在兜帽阴影下的眸子慢慢的,细细的打量对面那些还不是时候的对手们。
平心而论,除了那个白衣服,都不难解决的样子。
先开口的是原随云,对这几个未来的对手原随云显得谦逊有礼且客气,他长长一揖,微笑着道“佳客远来,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你不是未能远迎,你是等了半宿,陆踏歌默默想。
对方似乎是以那个要费些功夫才能解决的白衣服为首,白衣服的人走上前也一揖到地,微笑道“海上逢难,承蒙阁下搭救,能有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主人若再如此多礼,我等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两人文绉绉的对话让陆踏歌这个西域人一阵牙酸。
而对方阵营似乎也有牙酸之人,就是跟在白衣服身后那个长着豪爽相有点邋遢的青年,似乎实在忍受不了前面二人的对话,对方也干脆转头打量着他。
或者说无论有没有感受到陆踏歌的目光,翩翩公子身边站着个袒胸露乳穿金戴银,兜帽遮住大半张脸的西域人都是值得打量的。
“这位是在下的朋友,姓陆,名踏歌,久居西域,初来中原,所以各位可能还未听说过他的名号。”像是能看到胡铁花的打量般,原随云解释道“吾友中原话不大好,故寡言少语,请胡大侠见谅。”
胡大侠也就是胡铁花闻言微愕“你认得我?”
原随云笑道“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能与香帅并肩的,也只有胡铁花胡大侠和姬冰雁姬大侠了。”
胡铁花了然道“原来你认得的是老臭虫。”
原随云道“仰慕已久,今日得见,果真不负盛名。”
几人说话间,风更大了许多。
陆踏歌看了看原随云潇洒风流却有些单薄的背影,把在叶孤城那养成的习惯穿着的白袍解下来,披在原随云肩头。
原随云转头感激道“多谢陆先生。”
楚留香见此也不多做寒暄,他早已听见胡铁花肚子饥饿的咕噜声,在海上漂泊已久的他们也确实应当吃些东西,喝点酒了。
原随云自然不会没听见胡铁花的饥饿,便顺势道“海上风大,不如我们先进屋细谈?”
进屋之后哪有细谈,早喝酒去了,胡铁花心底这么想,面上抢着道“如此最好。”
进了屋陆踏歌自然就不会再戴着兜帽。
西域人伸手摘下兜帽,一头白发在兜帽摘下的瞬间暴露出来,在船舱的烛火下星辉隐隐,如在野流泉。
刚刚落座的胡铁花一抬头,顿时呆了。
楚留香也不自觉的愣住。
他们在大漠见过石观音,那种令人不能想像的美丽在过了这么久后依旧无法被忘记,但今天他们见到了另一种绝色。
那是一种冷冽的美,如冰中裂纹,似剑上霜雪。
西域人皮肤白皙的过分,但这种白却不是无力地苍白,恰恰相反,那线条流畅的身躯下凝聚的豹子般的爆发力让他也像是豹子般优雅又不失凶猛。
那双寒夜辰星般的眸子淡淡扫过来的时候,胡铁花忍不住喃喃道“可惜,真可惜。”
楚留香当然知道胡铁花在可惜什么。
有如此气质和容貌的青年居然真的是个男人,这确实是令人遗憾惋惜的事情。
金灵芝率先回过神来,狠狠瞪向胡铁花“可惜?可惜什么?”
胡铁花不说话了。
在一个女人面前夸其他人漂亮总是要吃亏的,尤其是在一个漂亮且娇蛮的女人面前说有人比她更漂亮。
最重要的是,还是在那个女人喜欢你的时候。
对面人之间有什么摩擦陆踏歌并不在意,而那种奇怪的视线他也早已习以为常,西域人盘膝坐下,给原随云稳稳地倒了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在有鱼的时候他甚少喝酒,在有外人的时候他也从不吃鱼。
对自己吃相颇有自觉的陆踏歌已经做好了这顿饭只喝酒的准备。
原随云本打算给楚留香等人斟酒,见陆踏歌斟给自己后只好将酒壶递给侍女,由侍女去代劳。
对面一共六个人,进船舱排成一排坐开也给了陆踏歌打量他们的机会,在刚刚互通姓名后西域人已经将他们认得很准。
六个人中最不好解决的白衣服叫楚留香,第二有点麻烦的是那个说话嗓门不小且颇为邋遢的胡铁花。
最弱的是那个一看就知道喜欢胡铁花的姑娘,叫金灵芝,其次是个看上去有点傲气,跟在老头身边的名为白猎的小子。
老头自称公孙劫余,另一个看着很机灵的男子名字很随意,张三。
如果要他在一瞬间解决六人,大概不太可能,陆踏歌一边看一边盘算着,但若原随云能拖住楚留香,哪怕只是片刻,靠出其不意杀掉剩下的五人,并非难事。
和西门吹雪一战,他学到最多的就是快,极致的快。
此时正享受着酒菜的在海上受了一大番苦头的人们自然猜不到陆踏歌所想,甚至注意到他目光的都只有公孙劫余和张三。
正在此时,舱门忽然被敲响。
侍女接到原随云的点头应允过去开了门,门后是个年轻漂亮,看着有点胆小怯弱的小姑娘。
“原公子。”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目光极快的在船舱里扫了圈,看到楚留香时脸一红,和陆踏歌对上视线时耳朵尖也变成了一小块红玉,声音更加细若蚊呐“家师和师姐已经一日未曾用饭,请问原公子……。”
她话还没说完,胡铁花就忍不住一声怪叫“你师父和师姐?高亚男???”
他的神色如同见了鬼,连金灵芝在瞪他都发觉不了了。
华真真的头更低,本来就没说完的话更是无法出口。
“是在下疏忽。”原随云温和的为华真真解了围“华姑娘请先回去,在下立刻命人为蓝太夫人和二位姑娘送去酒菜。”
华真真抬头,很感激的看了原随云一眼,小声道“多谢原公子。”
接着似乎连再看一遍在场几人都不敢,转头急匆匆的跑了。
直到少女的身姿消失,胡铁花都在痴痴地望着那空无一人的门口,气的金灵芝在底下狠狠掐了他一大把,当下又是一声怪叫。
“你掐我干什么?”见原随云望过来,胡铁花连连摆手道着没事,转头小声询问。
未想金灵芝已不理他,少女伸出筷子在桌上盘子里夹起一块肉,看向身边时常会瞧向他的白猎道“这肉倒是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她说话时神态温柔,声音也温柔极了,和面对胡铁花时截然是两个样子。
陆踏歌端着酒杯围观了一会儿这青年男女之间的恩恩怨怨,甚觉无趣,盯着桌上的鱼又不好下口,只能喝酒解闷。
看起来昨晚半夜上船的三人之中那个高亚男和这胡铁花之间有一段,金灵芝喜欢胡铁花,叫白猎的小子又喜欢金灵芝,中原人的情情爱爱复杂的简直能兜上一整个圈。
陆踏歌想,如果自己有了喜欢的人的话,当然是直接按明教弟子心照不宣的规则,三生树下许三生,为君一舞朝圣言……不过这种事想想也罢。
师父身体那么不好,师弟们看着又都不靠谱,他哪有时间去喜欢谁。
陆踏歌又喝了一口酒,咂咂嘴,只觉中原的酒软绵绵的,不够味道。
就在这时,突听船外甲板上传来一阵欢呼。
是鱼汛。
第17章 暗夜蝙蝠七
陆踏歌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鱼。
波光粼粼,白浪翻滚,波光是鱼,白浪也是鱼。
鱼群自北至南连成一条带子,带子在海面上飘。
“每年这时候,鱼都会随暖流游去暖和的地方过冬。”原随云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站在陆踏歌身边道“因为连续游了许久,鱼肉也会变得比以往结实鲜美。”
正说着,已有侍从捧着渔网过来了,陆踏歌会吃鱼不代表会捕鱼,而原随云应该不会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
果然,原随云道“久闻张三先生捕鱼之技,不知先生可愿一展身手?”
哦,原来这个最不起眼的张三是捕鱼好手。
怕对方拒绝,陆踏歌抬手拎起侍从捧着的渔网,走过去,直接塞到张三手中。
张三本来在犹豫,渔网捧来时在犹豫,拿起渔网时也有点犹豫,但当他站在船头时,却好似脱胎换骨。
如同剑客握住了他的剑,棋士捏住棋子抬起了手腕,全身精气神由内而外散发又集中于一点,让他从泯然众人瞬间成了人群的中心。
捕鱼难吗?
捕鱼不难,只要稍微懂些技巧的人,找到个有鱼的地方,就能捕到鱼。
但捕鱼又很难,如何捕到最大最多的鱼,如何在收网时不会漏鱼,任何一行练到极致,都是很难的。
张三手里的渔网刷的散入海中。
除了原随云,所有人都在看,都在等。
也只有原随云知道,一会儿张三会打捞上来什么。
暴雨前的海面,海水在风的推送下翻滚击出咆哮之声,鸥鸟飞的很低,原随云能清楚地听见鸟儿的每一次振翼。
蝙蝠公子为了建设蝙蝠岛曾多次来往于海面之上,但他从未见过所谓海天相接的广阔是什么样子,天地间的无数美景在他很小时候就被剥离出他的世界,留给原随云的只是无数人夸耀后的一声叹息。
可惜了,是个瞎子。
甚至连他的父亲,也收回在他少时给予他的厚重期望,转而成为口头上的希望他安稳快乐的度过此生……何其可笑!
他何时需要旁人怜悯?他为何不能使无争山庄再度兴盛?
无争山庄的少主人从来就不会什么伤春悲秋,也从不会什么无争。所谓无争是天下无人可争其锋芒,他要争,争这天下人敬仰,争得无数风流人物自愧不如,争得无争山庄恢复百年前之盛况。
原随云静静地侧耳听着嘈杂人声下海水流动的声音。
布下的网已长得够开,可以开始收拢了。
他轻轻地碰了下陆踏歌。
西域人回头,就见原随云那双黯淡的眸子向船尾一瞟。
之前原随云已与他说过收到暗示之后就去船尾下去,丁枫会送他去蝙蝠岛。
陆踏歌抬手拍了下原随云的肩膀,闪身到原随云身后沿着阴影处绕到船舱后,避开所有人目光掠至船尾的小舱里。
丁枫已在小舱里等他,白衣少年这几日奔波的有些狼狈,气息也颇为不稳。
他受了伤。
陆踏歌没出声,抬手拉过少年纤细手臂,在对方一惊的瞬间已将一道温热内息打了过去。
西域人内功底蕴深厚,内息也霸道而强势,强行捋顺了丁枫紊乱的内力。
少年长长出了一口气,对他点点头“多谢,不浪费时间了,我们快走。”
陆踏歌环顾四周,舱里一条船都没有“揍?”
丁枫从一个箱子里拎出黑乎乎的两套水靠,将其中一套递给陆踏歌“会用吗?”
白云城在海上,陆踏歌虽没下过海,但这东西也见过好几次,自然是会的。
当下二人迅速穿上水靠,顺着侍从放下的一根绳子下了海。
丁枫给陆踏歌打了个手势,示意陆踏歌跟着自己,西域人背着的两把弯刀显眼的很,因此不得不再潜的深些,以免被船上那群或眼睛尖或耳朵灵的家伙发现踪迹。
海水很凉,没了阳光照射让陆踏歌难得的感觉到一丝凉意,或许对他人来说会是冷。
丁枫已有些发抖,少年身形轻轻颤栗着,仍在毫不停歇的向前游动,海上暴风让水面波澜不止,在足够深的水里倒是没那么明显的感受。
水里也很静,静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陆踏歌机械的划着水跟着丁枫,在昏暗而安静的海水里或许很慢,或许很快的向目的地游动。
张三在收网。
他手臂上青筋暴起,双膝微弯,脚底已发出摩擦声。
但在这时,一声尖叫突然响起。
那声尖叫很短,包含着惊惧与恐慌,尖锐的能很轻易听出是女子声音。
楚留香面色一变“是刚刚那位姑娘!”
原随云点头,当先一步直奔楼梯,楚留香紧跟其后,其他人也鱼涌上楼。甚至连张三都没再看自己网上来的鱼,快步跟上了楚留香。
刚刚那姑娘虽胆小羞怯,可却是个好姑娘。
没有哪个心理正常且健康的人希望一个好姑娘出事。
所有人都在心中期盼出事的不是那个好姑娘。
原随云立在房门前,久久无声。
血。
满屋都是血,屋中墙壁上有一道深深地刀痕。
枯梅大师卧在血泊里,胸前血迹呈刀划状,边缘有些微烧焦痕迹。
高亚男在哭,飒爽的女侠客双手颤抖的扶着她的师父,而华真真已然昏倒在门边。
楚留香蹲下去探华真真的脉搏。
金灵芝只看了一眼就已转头跑出去,堪堪跑到甲板上,趴在船舷上吐了起来。
胡铁花没再管金灵芝,他犹豫着靠近高亚男,却未想高亚男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原随云厉声道“陆踏歌……那个西域人呢!”
原随云一怔“你说陆先生?他一直……。”
说到这里,他忽然没了声音。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去寻找西域人的踪迹。
那有着一头雪色长发,引人注目得很的西域人竟在不知何时悄悄消失了。
第18章 暗夜蝙蝠八
陆踏歌何时消失的?他又去了哪里?
一时间,这成了所有人心底的疑问。
高亚男的双目已隐隐赤红,不知是哭的还是因为痛恨,她哑声道“是陆踏歌……一定是他……只有他使刀,只有他和师父发生过冲突!”
原随云忽然道“高姑娘稍等,此事不一定是陆先生做的。”
清俊公子的眉已皱起,神色却淡定得很,似是毫不怀疑般道“在下曾偶然一闻陆先生出手,陆先生的功法十分特殊,不是寻常刀客能模仿出的。”
高亚男冷笑道“无声无息,确实特殊,不然师父怎会遭他毒手。”
此时华真真已醒来,少女一醒来就见到楚留香正关切的看着她,不仅红透了脸,待看到枯梅大师尸体时脸色又变的苍白。
“华姑娘莫怕。”楚留香轻轻拍了拍华真真的背,询问道“华姑娘可有见到是谁进来了?”
华真真缩在楚留香怀里低头道“我……我一进来就是这幅情景,直接就昏了过去。”
显然这是个没经历过历练的姑娘。
楚留香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怜惜之情更多了些。
“你倒是说说。”高亚男尖锐的声音将在场人的注意力又拉了回去“那西域人的武功特殊在哪?”
原随云道“陆先生刀风炙热,所过之处必有焦痕留下,寻常人皆模仿不得。”
他说着,不顾血泊走过去,蹲下道“尊师伤痕,可否让在下摸一下?”
这话失礼的很,但在场人都已看见枯梅大师身上焦痕,看向原随云的眼神皆忍不住染上了些同情之色。
陆踏歌和原随云的关系之不错在各个细节都看得出来,这原随云一个瞎子,知人知音不知面更不知心,只以为自己的朋友什么都是好的,还想亲自取证。
高亚男的眼泪再度流了下来“师父身上的刀痕边就有烧焦的痕迹,你还说不是他?”
原随云的脸色也渐渐染上苍白,却还是坚持道“可否让在下验伤?”
这回拦住他的是胡铁花。
“原公子。”胡铁花走到高亚男身边道“在场这么多人作证,你说的焦痕确实存在,依我看,验伤一事就算了吧,老夫人已死,便不要毁他清誉了。”
原随云的手慢慢放下,半跪在血泊里,低着头沉默下去。
“陆先生。”许久后,他道“陆先生事先并不认识尊师,一时误会也并不足矣使他杀人。”
“更何况陆先生原本久居大漠。”像是找到什么可以凭依的理由般,原随云的声音也高了些许“是为保护在下才与在下出海,事先并无策划,焦痕更是易于伪造得很……。”
“原公子。”张三道“这艘船上除了你摸过那西域人的刀风烧出的焦痕外,还有别人知道此事吗?”
“……没有。”
原随云终于彻底不再言语,他呆了一会儿后起身,神思不属的走出了屋子。
但当出了屋子之后,他的背脊又挺直起来,那淡淡的笑容也再度挂上唇角,除了膝上衣摆处洇开的鲜红血色,就如同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冷静。
无争山庄的少主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回过身对高亚男长长一揖。
“高姑娘放心,此事在下定会查清,给高姑娘一个交代。”
举手投足,又是世家子弟的芝兰玉树。
胡铁花的目光在原随云那张看不出什么其他神色,却隐隐透出股悲意的脸上打了个转,上前一步替高亚男应下“多谢原公子。”
外面的风更大。
原随云去换了身衣服,这期间众人已散开在这船上找陆踏歌的影子。
船的主人并不阻止,他们也找得很细,可西域人就仿佛蒸发了般,连一片衣角也没留下。
天地渐渐昏暗起来,日月失光,风雨将来。
海上风暴即刻便至。
大船离开了原本绕圈轨道,慢慢向蝙蝠岛驶去。
陆踏歌和丁枫已然登了岛。
寻常人自是没有这番速度,只是陆踏歌和丁枫远离了船后西域人见少年被冻得实在撑不住,脱掉水靠使了轻功带着丁枫踏水而奔。
丁枫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轻功。
寻常轻功都需借力,借力之物要么是石块,要么是树枝,如草上飞踏凌波虽并非无人做到,只不过在那种绵软之物上借力所需内力是硬物数倍,大多人是撑不了须臾的。
可陆踏歌居然用这种轻功来跨海!
说是跨海有些夸张,但陆踏歌确确实实拎着他在水面上跑了一个时辰之久。
丁枫做梦般摇摇晃晃的坐在礁石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哇的一声扭头吐了出来。
西域人跑的快是快,可拎着他那种晃晃悠悠倒底不是常人受得了的。
陆踏歌正站在另一块礁石上打量着蝙蝠岛。
这是个很荒凉的小岛,岛上一个人都没有,连树木都稀稀落落的。
一言以蔽之,着实不像原随云的风格。
“跟我来。”吐了一会儿的丁枫终于摇摇晃晃爬起来,艰难的脱掉身上水靠,摇摇晃晃的向前走。
他走的不是很稳,像是随时都会因手脚无力而倒下。
陆踏歌提步跟上,稍微靠近了一点,好在少年撑不住倒下之时接住对方。
丁枫带陆踏歌找到了一个很隐秘的山洞,站在山洞口看着西域人犹豫片刻,摸了个火折子出来。
火折子照亮了漆黑一片的山洞。
“公子不在的时候,这火折子点就点了。”丁枫道“但敢在公子面前点火折子的人,没一个再见过光明。”
山洞很大且四通八达,往来之人见到丁枫纷纷行礼,并用有些好奇的眼神打量陆踏歌。
丁枫出声解释“这位是陆先生,公子贵客,见他如见我。”
陆踏歌越走越觉得这山洞实在太大,或许这岛上树木稀稀落落的原因就是岛的内心根本就是被掏空了。
“此番计划有被打乱之处,因此我不得已提前回来。”丁枫一边走一边道“你与那楚留香会过面了?觉得如何?”
陆踏歌想了想,诚实的道“不嚎切。”
能杀,但会很麻烦。
和西门吹雪一战后陆踏歌的武艺有了相当大的提升,如果说以前大约能和原随云战个平手,现在要想解决掉原随云也不是不可能。
原随云再博学,实战上终究是差了些,比不过从小就腥风血雨里长大,刀头舔血的陆踏歌。
但楚留香是另一个概念。
陆踏歌确定,楚留香此人或许打不过他,在战斗中却不会被这种打不过而压制,相反他会越打越冷静,抓住一切机会去寻找对手的破绽。
楚留香身上没有杀戮之气,但绝对不会缺少实战经验。
“楚留香这个人,需要提防的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细心。”丁枫道“那不是个没脑子的江湖人,他的脑子很灵活,运气也很好,更重要的是……他很有女人缘。”
有女人缘的人分很多种,一种是姿容俊秀,让女人惊艳,上去攀谈的。一种是家世显赫,在利益上带来便利,遂招蜂引蝶的。还有一种,是温柔多情,让女人为之死心塌地的。
楚留香就是最后一种。
“自从看见楚留香之后我就隐隐感觉金姑娘会坏事,所以一直想让她回去。”绕过几段锁链,少年回头看向陆踏歌“但金姑娘很可能已经陷了进去,她拒绝回去,并且一定要再来一趟蝙蝠岛。”
陆踏歌一步不落的跟在少年旁边,扬眉不清楚丁枫想说什么。
“还有那个华真真和高亚男,高亚男你不必太过关注,只是华真真,如果能找到机会的话,解决掉她。”见陆踏歌跟上了,丁枫才继续向前走“那个华真真和枯梅大师并不是一路的,事实上她的武功比枯梅大师还要高些。”
这倒是让陆踏歌有些惊讶并深觉走眼。
“如果金姑娘做了不该做的事,例如告诉楚留香等人蝙蝠岛的秘密,也请陆先生解决掉金灵芝。”
这句话是丁枫沉吟许久才说出来的。
少年不想对金灵芝下手,不是出于喜爱或者其他什么,只是单独为原随云考量,但这个请求却是出于他个人而提出的“金姑娘出身不凡,如果她死在这里会很麻烦。而且公子貌若无情,其实是相当重情义的人,只因为金姑娘喜欢他,为他做过一些微不足道却足够赤诚的事,所以公子对金姑娘很是纵容。”
在丁枫看来,这种纵容已经有些危及到原随云自身。
“公子出身你也看到了,做这种事我们必须小心再小心……一旦公子身份暴露被传出去,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立刻就会为了保住自己号召天下人以‘除恶’为借口讨伐无争山庄。”
这点陆踏歌理解。
“泥萌做的似森么森以(你们做的是什么生意)?”他问道。
丁枫小小的停顿片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陆踏歌,火折子举久了即将燃尽,在火焰渐渐暗淡下去的时候,少年道“情报生意。”
“这世上少有人的过去是真正光明磊落,世间也只有一个名满天下的楚留香,更多人,他们的看似光风霁月下是令人作呕的腐朽。”丁枫在细细斟酌着措辞“寻常人往往也有羞于回忆或者曾经做错的事,但寻常人只是寻常人,他们的难以面对很可能只是对一二人造成的伤害,仅这种伤害就会对他们的一生进行不停拷问。那些名人则……他们为成名或成名后对他人造成的伤害,或许是彻彻底底将一个人毁成面目全非尸身残缺,或许是数十上百的家破人亡。”
“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得起自己的名声。”他如此总结。
这少年看的很透。
名声一物,不少人因他而起,大多人为其所害。
由名声得到的东西常常会麻痹一个人,在给予甜头后渐渐让这个人成为名声的傀儡,做下最令人不可置信的恶事。
见陆踏歌只是沉默,并没提出疑问,丁枫道“看来你对情报生意并不陌生。”
陆踏歌点头。
在大唐,三岁幼童都知道隐元会的存在,陆踏歌虽没接触过隐元会的人,可也听过相关之事。
以隐元会为例,想做情报生意,不仅需要大量钱财和人力,还得有相当的御人之术,原随云比他所见到的还要强大的多。
“以买卖功法和一些武林名宿曾经做下的事的情报为主要收入,兼而掺杂些奇珍异宝,甚至是奇侠怪人。”丁枫道“每次拍卖的风险都很大,由不得半点马虎。”
大概是到了一个相对空旷的地方,少年的声音有些渺远,透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狠辣“楚留香等人并不在受邀名单之列,如若于蝙蝠岛上见到,烦请先生拔刀。”
实话实说,楚留香等人给陆踏歌留下的印象并不坏。
可陆踏歌不是个因为留下好印象就会放过自己猎物一马的人。
雪豹不会因为野兔的皮毛好看就放弃捕食对方,对立一开始就已注定。
“嗯。”陆踏歌应下少年的请求,然后竖起一根指头。
这是要问一件事的意思,经过几日相处丁枫已能明白陆踏歌部分动作代表的语言含义,点头道“陆先生但说无妨。”
“午餐。”出乎意料的,这次西域人居然咬准了音。
烛火下,时常透出冷意的蓝眸比少年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明亮,陆踏歌说话的音也比丁枫所闻的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西域人一字一顿道。
“小、鱼、干。”
第19章 暗夜蝙蝠九
丁枫在午饭时给陆踏歌上了一桌的鱼,最大的盘子里盛了满满的小鱼干。
原随云不在,丁枫在和陆踏歌吃饭的时候当然也不会摸黑,尤其是在吃鱼这种一不小心就会卡到的东西的时候。
十多支蜡烛将昏暗厅堂照的有如白昼。
少年吃得很优雅,他不大喜欢鱼干,只小口小口啜着碗里的鱼汤,偶尔抬起头,数数陆踏歌面前又多了几条鱼骨头。
西域人吃鱼是真的快,丁枫想。
陆踏歌也在想事情,但想的却和手中的鱼毫无关系。
他在想原随云的用意。
原随云让他离开大船的用意。
陆踏歌从不是个只会听命的傻子,在楚留香等人身上没有丝毫杀气的情况下让他离开还是悄悄离开,要说原随云没什么谋划,波斯猫都不信。
毕竟原随云可不是能为他人舍生忘死的性格。
让他悄悄离开,也就是要他不能在场,有什么事情是本人不能在场的?
陆踏歌放下被啃得干净的鱼骨头,唇角慢慢扬起。
“嚎次。”
丁枫也放下喝完的鱼汤,在心底估了下时辰,拿起蜡烛道“去休息一会儿吧,公子他们晚上就会到了,拍卖也是今天晚上。”
陆踏歌没有不允之意,拿起弯刀轻巧的跟到丁枫身后。
他大概已经知道原随云想要什么了,或者说原随云已经与他说过,只是他当时并未在意。
无争山庄的少主人想复兴无争山庄。
非常合情合理。
除了原随云打算让他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之外,陆踏歌可以说是毫无异议。
丁枫带西域人去的屋子布置的相当华丽舒适,烛火下能看清地上柔软的羊毛毯和墙上挂着的饰品,除了颜色混乱之外甚至让陆踏歌生出一种进入宝库的错觉。
“陆先生见谅。”看着屋内让人眼花缭乱的摆设,丁枫尴尬的咳了一声“因为时间紧迫,这间屋子是用库房腾出来的,收拾的人看不见东西的样子就……。”
陆踏歌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放下弯刀躺在摞了好几层不知什么材质棉褥的榻上。
这几层东西铺的厚且软,能让陆踏歌直接陷进去。
丁枫见状低头行礼“那在下就不打扰陆先生休息了,不知陆先生是否要烛火?”
已经陷的快看不见人的陆踏歌伸手摆了摆,意思是不要。
丁枫又行了一礼,捧着烛火退出去。
屋里瞬间一片黑暗。
陆踏歌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着摸到弯刀刀柄,清凉的触感如同大漠月色,让他渐渐平静下来,能认真梳理自己得到的信息。
想要复兴无争山庄,不仅要有足够的财力,真正能重现辉煌的还要有相当的名声。
从丁枫和原随云的话里能推断出,即使原随云已有了能纵横江湖的武功,可出于种种原因,陆踏歌猜测是从前为了筹划蝙蝠岛无暇顾及他事而一直未在江湖露面。
丁枫对楚留香的提防在原随云那里完全感受不到,或者说如果原随云不在那里绕圈等着,楚留香他们活不过海上暴风。
原随云是故意让楚留香等人上蝙蝠岛的。
他为什么要让楚留香他们来蝙蝠岛?
陆踏歌想了想那群人看起来各个不凡,却隐隐以楚留香为首的样子,轻声笑了起来。
因为楚留香足够厉害,或是足够有名气。
原随云需要名气,名气是不能给的,但可以通过一个有名气的人将之散播出去。
当一个没名气的人突然得到有名气的人的夸耀称赞,他也很快就会变得有名气。
陆踏歌翻了个身,用羊皮套裹起弯刀,抱刀而眠。
原随云利用他倒是正常,只是陆踏歌并不希望被背叛。
至于这次的任务,按原随云的聪明程度,恐怕只需要他乖乖听命,就能顺其自然的完成。
再醒来仍是黑暗,醒来的原因是黑暗中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
在黑暗中任何一点信息都极为宝贵,陆踏歌仔细嗅嗅,在空气中嗅出一股很淡的冷冽的香气。
“泥赖了。”西域人起身看向黑暗中传来呼吸声的位置,出声道。
原随云笑了笑道“陆先生休息的可好?”
陆踏歌嗯了声,从软乎乎的窝里出去,拿起弯刀站到原随云身边。
“拍卖要开始了,不过在此之前,需要陆先生帮在下去解决一个人。”原随云转身往外走,脚步踏出的声音清晰,让陆踏歌能准确跟上“不需要杀死,留一口气。”
西域人安静的跟在原随云身后,在脚步声停下的瞬间也跟着驻足停下。
“对了。”原随云道“我听陆先生似乎没有刀坠?”
剑有剑穗,刀坠却不像剑穗那般普及,准确说真正用剑如叶孤城西门吹雪都是不系剑穗的,陆踏歌自然也没有刀坠。
原随云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准确的拉起陆踏歌的手,放到陆踏歌手里。
触手冰凉,摸起来微硬,陆踏歌疑惑道“则是?”
“陆先生双刀甚寒,在下因此推测陆先生之功法亦带寒性,遂寻了块寒玉以金镶之,做成刀坠,还望陆先生喜欢。”
陆踏歌点点头,随手将刀坠挂到刀上系了个死结“斜斜。”
原随云这才带着陆踏歌继续向前走道“楚留香几人已经进了蝙蝠岛,在未经我邀请的情况下擅自闯入,其他人尚且不知位置,如今暴露的只有那个公孙劫余。”
走廊里很静,原随云的声音在黑暗且空旷的走廊里听起来缥缈且冷漠。
“在下暂且不便出手,此次请陆先生试刀。”
黑暗中又是一个人起身的声音,不用陆踏歌询问,丁枫就已开口“陆先生请随我来。”
原随云的衣袍发出了窸窣几声,陆踏歌猜他大概是行了个礼,遂一颔首,跟着丁枫一步步走向更深处的黑暗。
第20章 暗夜蝙蝠十
在纯粹的黑暗中杀人,是陆踏歌从未做过的。
丁枫只将他带到了门口,门里有人声,那道人声就是他的目标。
声音很单薄,回荡起来毫无阻碍,听脚步声也只有一个人。
陆踏歌谨慎的没有用赤日轮这种会发出火光的招式,青年拉上兜帽无声潜入,轻巧敏捷又矫健,在对方身后轻轻握紧了刀,像是雪豹悄悄探出了利爪。
他不知道该攻击哪里,在黑暗这种一失手就容易砍死人的场地,要完成原随云重伤的要求,想来想去还是下盘较为稳妥。
西域人的刀很快,很准,刀刃锋利,毫无声息。
黑暗里发出一声闷哼,对方反应比他想象的要快,几乎是立刻就有武器破风直擦陆踏歌鬓角。
陆踏歌足尖踏地猛地后退,弯刀准确架住了对方的武器。
这个动作使他的刀坠垂下来,晃荡几下不小心击响陆踏歌手腕上的金饰,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黑暗里的人似乎愣了一下。
西域人借机刀尖微错,以左手刀刃单手支撑,右手弯刀直点对方胸口,避开应该是心脏的位置,从胸腔中心位置将对方捅了个对穿。
恰好能完成原随云要求重伤。
对面人的喘息骤然粗重,透着股衰弱,喉咙里呵呵数声,卡出口血来。
陆踏歌抽出刀,鲜血流过刀刃上血槽又滴落下去,腥气伴随着沉默在咫尺莫辨的黑暗中蔓延。
身后丁枫听了一会儿,在确认目标重伤到再没行动能力赶忙小跑过来,拽拽陆踏歌的袖子,无声示意西域人完成任务后就快点离开。
扑通一声,原本还能站立的人倒在了地上。
陆踏歌跟着丁枫刚走几步,听到声音回头看向仍在发出虚弱喘息的那片萦绕着血气的黑暗,丁枫赶紧又拽袖子催促数下,陆踏歌转头隔着黑暗凝视少年,半晌才终于任对方拉着自己迅速离去。
只是为什么迅速离去?为什么非要留一口气。
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确实可怕,虽然可怕但不至于冷,陆踏歌却觉得有些冷,这种冷是自心底向外透出的冰凉。
他隐隐有了一个猜想,但又不大想去细想,只能去考虑任务,然后告诉自己反正完成任务就要离开,做做棋子也没什么。
陆踏歌摸了摸原随云给他的刀坠,轻声叹息。
哪怕……。
原随云跟着来接客人的侍女离开后楚留香和胡铁花等人就潜入了进去,胡铁花受了点伤,楚留香倒是完好无损,还带上了个女人。
一个声音很媚,听起来就很美的女人。
女人自名东三娘,说是蝙蝠岛上来招待男客的,按理说这种人理应怀疑,可无论楚留香胡铁花还是张三都对他毫不怀疑,或许只要有楚留香在,九成以上的女人都不必怀疑。
何况还是一个为了楚留香死都不怕的女人。
东三娘很快的将他们带到了陆踏歌刚刚离开不久的石室,石室内血气未散,粗重的,濒死的喘声回荡在里面。
楚留香动作一顿“阁下是谁?”
躺在地上的人艰难道“英……万里……。”
陆踏歌所知的公孙劫余只是个假身份,所谓多次劫后仍余生,英万里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白衣神耳’,又或者说,天下第一名捕。
公孙劫余是英万里这事,楚留香是知道的。
名满天下的盗帅当即一惊,赶忙去扶英万里,摸到一手鲜血后不由愣怔“英老先生?”
英万里咬牙忍住刺痛,深深地喘了口气,没什么闲聊心思,休息一下立刻继续道“我……见到……蝙蝠公子了。”
“蝙蝠公子?是谁?”楚留香道。
是谁有如此能力和心机在这岛上弄出如此人间地狱般的黑暗?
“他的武功……很适合暗杀,身上……还有金饰。”英万里哑声道“陆……。”
利器刺进血肉中的声音。
来人一击即中,击中后立刻奔逃离开,楚留香顺着脚步声转身去追,刚踏出几步就又站在了原地。
没有声音了。
在绝对的黑暗中,一个人想要逃脱是很容易的,只要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纵使只在数步之外,都难寻踪迹,
“一击毙命。”胡铁花摸索着检查完英万里的伤势起身道“他刚刚说,陆。”
几人都认识的姓陆的人或许有很多,但在这次的事里却只有一个。
那个人此时正在听原随云弹琴。
原随云的琴一如既往地好听,不管在无争山庄还是海上,除那次叙志外,他的琴声永远都是温雅的。陆踏歌听不出什么,只觉得原随云的每个音都弹得很干净,或许动作也像在无争山庄和海上时那样潇洒飘逸。
“你有心事。”原随云一边弹琴一边道。
他倒是没什么弹琴不语的规矩,或者说他知道对猫弹琴猫也听不懂他在弹什么,索性也就开口说话。
陆踏歌由坐着变成了躺着,心说有那么明显?
“很明显。”原随云回答道。
将自己想的话不小心说出来,陆踏歌也没怎么在意,他睁着眼睛望了会儿什么都望不见的黑暗“怎莫看粗的?”
原随云似乎是笑了声,手上依旧在弹着那什么《薤露》,解释道“若陆先生无心事,听着这曲子,怕是早就睡着了。”
陆踏歌想想,觉得有理,伸手摸索片刻扯到一方柔软布料,拉过来团了团垫在脑后,徐徐打了个呵欠。
“莫睡,今晚就是拍卖了。”原随云并不计较陆踏歌胡乱捉东西当枕头的行为,温声劝道“陆先生若困了,在下让丁枫去取小鱼干。”
陆踏歌听着原随云这一口一个陆先生,越听心理越是烦躁,冷硬道“不次。”
原随云琴声微滞。
许久后琴声再起,又是突兀变了个调子,在毫无光亮的黑暗中,无争山庄的少主清声道“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陆踏歌当然还是没听明白。
原随云唱完后停了一会儿,见西域人真的毫无反应,叹了口气道“陆先生若是困就先睡吧,到时候在下让丁枫来叫陆先生。”
陆踏歌闻言面无表情的坐起来,推推琴表示自己不睡了,你给我继续弹。
第21章 暗夜蝙蝠十一
原随云的琴一直弹到拍卖会要开始的时候。
在此期间他一直在这间石室里弹琴,为一个毫不懂琴的人弹琴。
陆踏歌听着琴曲,一直没什么反应,坐姿从正襟危坐换到盘膝而坐再变成箕坐,到最后才深深叹息。
原随云这是在给他赔罪,他心里明白,可陆踏歌又想,他为什么要接受这份赔罪,要不是任务限制,面对这种很可能诓骗或者背叛自己的人,西域人早就取了他的脑袋。
玩笑,刁难,不信任他都可以一笑置之,唯独背叛,着实令人难受。
青年的琴声停下后,陆踏歌拿着刀站了起来,稍稍后退,让原随云在前带路。
不多时又有人跟了过来,在黑暗里待久了听觉也要敏锐上许多,陆踏歌已经学会了凭借脚步和呼吸声去分辨来人是谁。
是丁枫。
“陆先生先跟丁枫去准备一下。”原随云道“放心吧,陆先生,不会有事的。”
陆踏歌甩了下刀柄,用弯刀刀坠和腕上金饰撞击声做回答。
这下原随云也有点拿不定了。
他清楚西域人已经猜到或者推出自己计谋的全貌,原以为这一下午的弹琴赔罪能安抚下对方内心的怒火,可看起来……是他想的有些简单了。
“陆先生,无论如何。”原随云重复了一遍自己当初在海上说过的话“在下不会辜负真正忠心的人。”
黑暗里的西域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
他解下刀上挂坠,一手托起原随云手掌,一手将之放到这真正的蝙蝠公子手心。
西域人一马当先的走到前面,丁枫愣了愣,犹豫道“公子?”
原随云沉默良久,拍了拍丁枫肩膀,淡淡道“无妨。”
丁枫这才带陆踏歌穿过甬道走向拍卖用的高台。
客人还未入场,两人摸索着走上去。高台很高,听回音应该是在一个很大场地的正中,建的颇为陡峭。
高台中央有一个颇大的虎皮交椅,陆踏歌走过去时不小心踢到了什么,那东西哼哼几声,竟是个人!
丁枫道“是拍卖品。”
陆踏歌嗯了声,没什么多余情感的坐到那虎皮交椅上,单手撑头,一只脚踩在那颇为柔软舒适的拍卖品腹部。
那双罕见的蓝眸在黑暗中毫无光泽,但哪怕有一丝火光,就能将之照亮。
抬起头的西域人眉眼间皆是睥睨天下的高傲,嘴角上扬出一个轻蔑的弧度。
他少见的换了件衣袍,新衣裸露出纹着火焰图案的劲瘦腰身,两柄弯刀一柄握在手里,一柄切豆腐一样的插在地上。
插在地上的那把,刀刃有意无意贴着地上拍卖品的脖子,只消对方一动就是道血口,已经刺破的地方渗出血珠,顺着利刃慢慢滑下去,洇湿西域人身上垂到地下的白纱。
西域人身上有杀气,慢慢的,慢慢的荡开,覆盖住整个洞窟。
丁枫整个人都已僵硬。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杀气,这几日相处下来,少年早已忘了初次见面时这人凶狠如蛮荒猛兽的一咬,但在这一刻,那种被死亡锁定的感觉再度泛上他的背脊。
是无数鲜血白骨,是无数人临死前含在喉头那声悲鸣,慢慢打磨出来的,纵使不刻意针对仍仿佛咬住他心脏的寒意。
客人陆续到场。
在如此杀气下,没人敢多说一句话,甚至连喝口桌案上为他们准备的酒水的勇气都没有,所有人都安静而规矩的坐着。
除了一个人。
陆踏歌无言的望了望那显然是原随云的方向,无争山庄的少主人显然在颇为享受的喝酒,上等好酒的味道甚至能传到他这里来。
丁枫扬声道“拍卖开始。”
“第一样拍卖品,人。”
陆踏歌脚下的人顿时瑟缩了一下。
虎皮交椅上的蝙蝠公子冷哼一声,脚下用力碾了碾,对方眨眼就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只有因疼痛而粗重起来的呼吸传开。
“这人是几个月熊大将军的贡品被盗案凶手,若是将其交给朝廷,名声和花红绝对不少,当然也可以利用此人去做一些常人不敢做也不敢想的事,端看各位利用了”丁枫道“底价十万两。”
“十一万。”
“十三万。”
“十五万。”
……。
此起彼伏的出价声在洞窟中响起,都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也都不年轻。
最终陆踏歌的脚凳被人用十七万两买走,有一个下人过来抬人,有另两个下人又搬了个人上来,给蝙蝠公子换了个脚凳。
“这第二件宝物……。”
“第二件宝物,是蝙蝠公子的身份”楚留香的声音突然在洞窟里回荡开来“在下楚留香,见过陆先生。”
酒的味道。
美酒的味道不知何时已遍布洞窟,火光骤然炸开,随着酒液而扩散的火焰照亮了黑暗。
火光中,坐在虎皮交椅上的西域人平静的凝视楚留香的方向。
那双蓝眸在火光映照中深邃如海洋,明灭着天上辰星。
流泉似的白发铺散在白衣上,让他看起来简直像身处光明中的神明。
如果忽略掉西域人手里的弯刀的话。
陆踏歌慢慢从虎皮交椅上起身,白皙的手慢慢握住插在地上的弯刀,他的这种慢给人一种慵懒的压迫感,如同豺狼虎豹。
他看也没看脚底下的人,直接踩着对方的肚皮走到石台边缘,有哪个地方扔过来一罐燃烧着的酒,陆踏歌抬手打碎,酒液伴着火光飞溅,碎瓷片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道伤痕。
伤痕处有血流出,蜿蜒过西域人侧腹诡谲的火焰纹路。
雪白的衣,鲜红的血,如火的纹。
西域人从火焰中走出,弯刀抬起,刀尖直指楚留香,然后慢慢移开,慢慢的,慢慢的,随着他的转身,扫过在场所有人。
然后又重新回到楚留香身上。
陆踏歌没说一句话,但所有人都领会了他的意思。
——没人能活着出去。
第22章 暗夜蝙蝠十二
在座皆是武林名宿,有多狂妄之人才敢如此宣战?
楚留香还未继续说下去,原随云突然抢道“你说蝙蝠公子是陆先生?”
世家公子似乎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陆踏歌就是蝙蝠公子。
楚留香道“证据俱全。”
原随云垂目道“愿闻其详。”
“在船上的时候,原公子说陆先生是西域人,初来中原。在下虽仍不了解陆先生和枯梅大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交锋,可显然,凭陆先生直接消失在船上独自赶来蝙蝠岛的水性,陆先生绝不是第一次出海。”楚留香道“可恰好前些日子在下去了趟西域,西域是没有海的。”
“关于蝙蝠岛的黑暗,在下原本怀疑的是原公子,后来联想到陆先生的容貌,也大致有了推断。”火光下,原随云的脸色越发苍白,楚留香在心底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按住青年肩膀以示安抚“陆先生的容貌,如果没有那层黑暗的掩盖,实在是太过惹眼了。”
惹眼到即使赚了几百万银两也不敢踏足中原,因为不管白发还是蓝眸,都实在太过显眼。
“最关键的还是在海上高姑娘说过,陆先生的功法无声无息,而英老先生死前也说了,来人的武功很适合暗杀,身上还有金饰。”楚留香道“这样就能解释为何陆先生要杀枯梅大师,陆先生很可能是会两种功法,但他只留下其中一种的痕迹作为误导,却没想到英老先生会留意到他身上的金饰撞击声。”
他说的时候,全场人都在屏息听着,陆踏歌也在听着。
“陆先生从未开口说话,蝙蝠公子说话也都是由丁枫代劳。”楚留香道“陆先生,得罪。”
要不是手上握着弯刀,陆踏歌是会为楚留香这番推理而鼓掌的。
但手上握着弯刀,便不是为了鼓掌,而是为了一个杀字。
在楚留香得罪一字落下的刹那,西域人已向离楚留香较远的老头子腾身扑杀了过去,他的速度很快,在腾空后立刻就地一滚闪过老头子的反击,扬起手来轻而易举砍掉对方头颅。
第一缕热血溅到了白袍上。
楚留香脸色一变,迅速朝陆踏歌而来,陆踏歌看也不看他,转眼又去了第二个客人的石台上。
他的轻功或许要比楚留香逊色一筹,可他挥刀的速度却一点都不慢。
这是一场屠杀。
楚留香追上陆踏歌时,第三个老头的脑袋已经掉到了地上,西域人在火光里回头看向他,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
刀光破风。
眨眼数招已过,楚留香神色越发严峻,他已感受到陆踏歌武功之高之诡异简直生平仅见,黑暗于他或许只是掩盖那耀眼容貌的帷幕,最能让西域人放开手出招的,却是白昼。
他终于看见了那杀死枯梅大师的带着烈焰的刀光,直奔自己门面而来。
来势戛然而止。
原随云喜欢穿广袖袍。
因为他有名为流云飞袖的一招,据说和百年前花家七公子使得一般无二,两人都是瞎子,都是名满天下的世家公子,风姿也是一样的潇洒飘逸。
此刻,雪白的袖袍牢牢卷住陆踏歌弯刀,世家公子皱眉听着另一旁丁枫冲进人群的屠戮,急切道“香帅你去阻止那少年,在下……想和陆先生谈一谈。”
楚留香自然能看出来原随云的武功要比自己高上许多,加之丁枫那边确实已害不少人亡命剑下,当下也不犹豫“拜托原公子了。”
陆踏歌安静的等他们说完,然后极清浅的“呵”了一声。
原随云什么也没说,只抿着唇,并不用全力的与陆踏歌打着。
陆踏歌也不用全力,更是哪招好看使哪招,刀上忽而火光冲天忽而月芒幽冷,待酒烧尽,洞窟又暗下来,便只剩两人这里光芒明灭不止。
“如果不是在打架的话,真他娘的好看。”和楚留香一起围攻丁枫的胡铁花抽空看了一眼,感慨道。
丁枫招架艰难,只能靠对地形的熟悉不断躲闪,原本他还有数人未杀,但少年一点也不担心。
枯梅大师会在暗中帮他完成没完成的事情,代价是让蝙蝠公子帮忙解决华真真。
那华真真是第四代掌门华琼凤的玄侄孙女,负责监视“华山派”的当代掌门,有这么个存在枯梅大师自然心有郁气寝食难安,跟蝙蝠岛的交易也出于此。
而早在陆踏歌去杀英万里的时候,原随云就已解决掉华真真,命下人将其尸首给枯梅大师确认后处理掉了。
丁枫一边躲一边侧耳听着,果不其然,上方不一会儿就传来一阵兵刃相击声,到后来兵刃相击声越来越弱,归于死寂。
只剩陆踏歌和原随云那里,依旧火光阵阵。
听得四周无声,陆踏歌拉开战圈,逃入黑暗。
连一点光芒都没了的黑暗又迅速的恢复了死寂。
洞窟很静,呼吸声也很清晰。
连接着洞窟的甬道忽然传来脚步声,火光还有呼声,是金灵芝和高亚男。
刀光骤亮。
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
接着是原随云“陆先生!”的惊呼,随着金灵芝和高亚男举着火把来到洞窟,所有人都看见了倒在地上的陆踏歌和握着陆踏歌手腕状若输送真气的原随云。
胡铁花赶忙跑过去拉开原随云“我说你!好不容易把人解决了!还救个什么!”
“……。”原随云没反驳,深深地叹了口气,许久后道“陆先生……待我很好。”
陆踏歌本以为原随云会借机杀了他,没想到只是这么不痛不痒的一掌和低声命令他装作重伤,确实有点出乎意料的同时也隐隐松了口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句‘不会辜负真正忠心的人’,还有点可信度。
“叮——。”
“任务:原随云之愿达成。”
任务提示音突兀传来。
陆踏歌呆了一下,赶忙转头看原随云。
俊雅青年也在垂眸‘看’着他的方向,神色里有着寻常人都能看出的难过。
“宿主即将脱离本世界。”
是的,等青年出去后,这覆灭了众多武林名宿的一战会很快传遍天下,以楚留香的人品是绝对不会将打败自己归功于他人。
原随云名满江湖,无争山庄复兴指日可待。
洞窟亮起来后丁枫也很快落败,陆踏歌在地上躺着,和同样摔在地上的丁枫对上了视线。
“五。”
少年对他笑了一下,眼底满是决绝。
“四。”
陆踏歌闭了下眼睛,在心底无奈的叹了口气。
好吧,再帮他最后一次。
“三。”
西域人握着刀摇摇晃晃站起来,一双蓝眸冰冷的盯着原随云,光圈在周身浮现,流光沿着光圈流动着,以自身为中心火光弥散开照亮整个洞窟,刀光如电,旋刃有烈焰翻涌。
“二。”
光芒刹那收敛,随着最后的扬臂握紧刀刃骤然扩散,神圣玄妙的纹路高悬于天上。
趁此间隙,丁枫原本瘫倒的身影猛地跃起,掏出匕首直刺原随云。
“一。”
“宿主已脱离。”
第23章 暗夜蝙蝠十三
他终是复兴了无争山庄。
或者说无争山庄在原随云手上不应叫复兴,而是涅槃。
这年开春,堂燕衔了新泥回来,金灵芝坐在堂下数燕子,一只两只三只……一共七只三对,还有个孤零零的。
管家拿了披风给金灵芝披上,叮嘱了句风大,金灵芝乖乖的应了,指着那只孤燕道“他叫胡铁花!”
无争山庄的老人一时不知如何答话,正琢磨着,就听见后面有极清朗的笑声。
“孤的那只是胡铁花,那哪只是香帅?”
老管家一听声音连忙行礼“公子。”
原随云摆摆手让他不用理会,笑着道“据我所知,香帅也仍独自在江湖逍遥着,红颜知己不少,却还没到衔泥筑巢的地步。”
金灵芝道“香帅哪是燕子,燕子思返,香帅可比燕子潇洒自在得多了。”
原随云走过去,帮金灵芝系上披风“金姑娘若想见那只燕子,在下隔日备下宴席,请胡兄和香帅来品酒便是。”
纵使看不见,他也能想象到少女那亮起的眼眸。
送走了心中满是胡铁花的金灵芝,原随云走下石阶,穿过两条长廊,进到后山。
无争山庄依山而建,山后奇花异草四时不绝,原随云看不到花,从前并不怎么来此,这几年却日日涉足。
因为这里多了两座坟。
寻常墓碑皆是亲眷友人所立,上书逝去者和立碑人的关系,兼有墓志铭等叙说主人生平之文字,原随云躬身亲自拂去碑上几不可见的落尘,指尖在两个名字上略作停顿。
两座碑均是只刻了名字。
丁枫,陆踏歌。
这已经是蝙蝠岛一战后的第三个春天了。
三年前两人最后关头的忽然发难让原随云为保命本能全力反击,未想丁枫和陆踏歌俱未抵抗,反而是丁枫那看似刺向要害的一刀被西域人诡奇的武功尽数抵挡,到头来他反而分毫未损。
但在外人看来,却是原随云终于不再留手,一力将二人同时击毙。
那天后,原随云对二人为何寻死想了很久,最终面对楚留香和胡铁花等人的关心,只是苦笑着提出想将二人尸身带回无争山庄安葬。
那天后,江湖遍传原随云盛名,传他以一敌二的高强武功,传他直到最后都不愿伤害朋友的重情重义,传他将死去宿老统计出来,尸体和遗物一并送回各自门派家族的淡泊名利。
去蝙蝠岛那么多的前辈宿老,活着回去的却只有一个枯梅大师,后来听闻枯梅大师在和高亚男回华山派时被歹人盯上,组织了一大伙人截杀,去抢那什么蝙蝠岛的财宝。
枯梅大师当场毙命,只剩高亚男狼狈无比的逃回华山。
在将枯梅大师毙于剑下的那一刻,原随云忽然明白了。
假使丁枫陆踏歌二人不死,他当真能放过二人吗?
他当真信任他们吗?在清算无争山庄财务时,在名满天下复兴无争山庄时,在宴饮听着那些无趣恭维或午夜梦回时,他当真不会坐立不安吗。
蝙蝠公子从不信任忠心,他只信任黑暗,或是让人永远陷入黑暗。
原随云后来养成了一个弹琴的习惯。
他常常一个人抱着琴枯弹一上午或一下午,弹到指尖泛红。
管家初时不大理解,后来耐不住询问时,原随云回答,从前他为了请求一个人为他做事便是弹了一下午琴,如今想不明白什么问题,便会拨弄两下琴弦。
老管家看着清贵无双的自家主人,摇摇头不信道,公子若想请求谁,何须弹一下午琴。
这个江湖上没人能拒绝原随云的请求,不管是看在无争山庄的份上,还是面对素来优雅自矜的原公子的颔首一笑。
原随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上好的明前龙井沏的有些浓,一阵涩舌的苦后带着轻微回甘。
丁枫过后,原随云又在山庄里培养了些新的手下。
这群手下是真正的手下,不再是明面上喊他公子实际上却是师徒的少年。
能做到原随云这种程度的人多不念旧,但丁枫住过的那间屋子和用具到底没能拿给其他人用。且不说丁枫的屋子就是原随云卧房的外间,就说少年平日待遇,也是半个主人。
即使只是半个主人,和下人也到底是有区别的。
新的手下多为身负不错武艺来寻庇护之人,原随云为了护住自己的名声,凡是杀人如麻臭名昭著者一概打了出去,只留下些惹了不大不小麻烦声名却说得上侠义的。这一举动让无争山庄声望更甚,可于原随云而言,这些人实在不大好用。
不说办事必须要有个较为正派的理由,单是自封门客,要着高额月俸做什么都要打着无争山庄旗号,逢人不报名姓先提原公子,就足够惹原随云厌恶。
他有时也会怀念丁枫,那个可以为他勤学武艺,为他做尽恶事,为他不惜身死遗臭江湖的少年。
可他现在已无时间更无精力,再养出一个丁枫了。
陆踏歌那枚刀坠本是为嫁祸西域人所制,原随云刚将其戴在身上时曾被不少人背后嘲笑俗套,后来却成了他重情义的标志。
寒玉触手冰冷,平心静气,宴饮烦躁时原随云就将其拿在手中把玩,满座皆以为他但凡热闹总免不住想起故友,女儿家顿生嫉妒,男人们则交口称赞。
有人看不惯出言挑衅,原随云将寒玉放回怀里,一招流云飞袖,便把那八尺大汉从窗子丢了下去。
曾经惋惜他是个瞎子的,也在他这手过后闭了嘴,私下里长松一口气,感慨还好原随云并非完人,不然岂不是更加可怕。
原随云至此,声名武功权势财富,皆冠绝天下。
-
华灯满街,急管繁弦,十里鲜花铺地。
金灵芝坐在花轿里,伸手撩起红帷悄悄向外看了一眼,大概全城百姓都在这儿了罢,人头攒动,每个人都抻长了脖子在看,在数。
数那花轿后有几辆嫁妆车。
万福万寿园最得宠的火凤凰儿放下帷幕,看着自己昨夜亲手用花汁染红的指甲。
红的那样艳烈又漂亮。
九九八十一辆嫁妆车,万福万寿园不是拿不出更多,只是想讨个吉利,那些车里装的财物随便哪件拿出来都可以让常人开心潇洒的过一辈子,可九九八十一辆车里的东西加起来,都换不得金灵芝一个笑容。
那些东西,显示的并非都是她有多受家里重视,更多的是讨好,对无争山庄的讨好与结盟。
这种感觉让金灵芝生出自己仿若物品般的荒谬。
可大家子弟,生来就是要为家族做贡献的。
凤冠霞帔,三拜过后,她倒底姓了原。
掀盖头的时候,金灵芝哭的一塌糊涂。
原随云听到了她的哭声,也摸到了她的眼泪,那个让她从小迷恋到大却在短短几日让她意识到只是迷恋而不是喜欢的男子将红纱轻轻暂挂在凤冠上,从怀里摸出帕子,为她拭干净了眼泪。
“金姑娘”头一次身着红衣的清俊公子笑道“金姑娘的良人一会儿就要来了,可莫要哭花了妆。”
金灵芝闻言怔住,抬起头呆呆的看着原随云将红纱垂下再度遮掩了她的视线,对面人仍是多年不变的秀美优雅,却为她翻了窗子,眨眼不见踪影。
不多时,窗外又翻进来一只花蝴蝶,喝的醉醺醺的,眼眶却有些红。
红的像染了她腮畔的胭脂。
金灵芝蓦地破涕为笑,斥道“笨死了!不来掀盖头吗?”
那夜后,她成了无争山庄的女主人,也成了原随云口中永远的一声亲近而疏离的金姑娘。
外传原随云对其妻视若珍宝,可只有金灵芝知道,原随云从未碰过她一个指头。
胡铁花也没碰过。
那晚胡铁花连她的盖头都没碰,只是傻愣愣的重复着“朋友妻”三个字,然后落荒而逃。
金灵芝站在窗口,火红的盖头被她自己扯下攥紧在掌中,她头一次发现原来胡铁花的轻功也这么好,头一次认识到,江湖已经像那个男人的背影般,离她渐渐远去了。
雁蝶为双翼的故事,盗帅踏月留香的传奇,终是变成了金灵芝手边无争山庄的账本。
有时她会坐在堂下等着,等或许有个潇洒不羁的浪子喝的醉醺醺的,想闯进来瞧瞧故人有没有被夫君欺负。
她等来的却一直是原随云的一声“金姑娘”,和举办宴饮的承诺。
每次金灵芝都笑着说好,每次胡铁花都会来,每次他都不敢见她。
有什么不敢的呢,金灵芝想。
为了万福万寿园和无争山庄,她永远都是,也只能是无争山庄的女主人。
她的夫君曾给过她一个机会,在新婚之夜,她也将这个机会给了他。
但最终,在浪子心里,还是朋友和江湖更为重要罢了。
她想见胡铁花,想跟他说说话,早就不是为什么喜欢了。
只是为了再听听故事,一品江湖夜雨,潇洒的喝上那么几杯。
醉里隔着如豆灯火,笑谈年少时曾鲜衣怒马。
-
浪子还是那个浪子。
浪子的心在酒中。
胡铁花这辈子喝了很多酒,一直喝不明白的,是那坛叫女人的酒。
那酒太烈,伤身,也伤神。
高亚男接任华山掌门那天,胡铁花喝了很多酒,在晕晕乎乎的记忆里依稀是那天雪好大,雪中女子一身白衣,仿佛也要融进雪中。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了他很久,最后很轻很轻的笑了一下,轻的就像雪花落在他肩头。
从此胡铁花只见华山派,只闻华山掌门,再没见过那潇洒大气,敢爱敢恨的清风剑客,再没听说过高亚男这个名字。
金灵芝大婚那天,胡铁花也喝了很多酒。
喝到一半他看见原随云从窗户翻下来,拍拍他肩头说“给你两个选择,带她走,或者留下她。”
胡铁花在婚房里站了许久,终是没勇气掀开那个盖头。
金灵芝不是高亚男,大小姐适合生活在万福万寿园或无争山庄这种名门大家,一辈子尽享荣华,而不是陪他在江湖席地而坐,嚼着两个烧饼,徘徊于生死之间。
那天晚上他在无争山庄和楚留香原随云来了个不醉不归,第二天醒于一叶小舟上。
踏月留香的盗帅撑着船,扔给他两个烧饼。
胡铁花一咕噜做起来,咬着烧饼望着远处的地平线,笑骂一声老臭虫。
就这样吧。
只要有朋友,浪子四海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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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个江湖的姑娘对楚留香一见倾情,小半个江湖的姑娘对盗帅二见倾心。
楚留香是个多情的风流客,他多情了很多年,也风流了很多年,很多年后他将苏蓉蓉宋甜儿李红袖三位姑娘风风光光的送嫁,很多年后他吃着张三的烤鱼,和胡铁花聊着退隐江湖。
胡铁花说要酿酒,楚留香笑话他酒酿好的一日就是一滴不剩的一日。胡铁花转问楚留香除了盗帅还会做什么,楚留香一噎,然后摸了摸鼻子。
张三道,你们就是江湖的人,生在江湖,死也在江湖。
胡铁花想了想,道声有理,有理该喝他娘的三杯。
后来他们喝了三坛都不止,胡铁花和张三喝多了,一个躺在船上一个干脆靠着他呼呼大睡,只剩楚留香一个人举杯邀明月。
举杯邀明月,明月与我共此时。
何谓江湖?
有不平事的地方就是江湖,有朋友的地方,就是江湖。
第24章 金血宋骨一
[奖励结算开始。]
[日常任务所得积分:2100点。]
[任务完成所得积分:10000点。]
[目前总计积分:22350点。]
[阅读功能开启。]
[生活功能开启。]
[系统070号竭诚为您服务。]
听到熟悉的提示音,陆踏歌再度出现在小屋里,石床薄被上还有上次躺着压出来的折痕,就仿佛这数天的经历仅是幻觉。
[呦!宿主这次任务完成的很棒嘛!]
陆踏歌在心底呵一声,问系统,你是不是该解释下上个任务那所谓的小开局?
[嗯……那个开局没错呀!虽然受了点皮肉之苦但确实是最快打进任务目标内部的方法。]扫描完陆踏歌这段时间经历,系统道[宿主需要查看上个世界任务目标的后续生活状况吗?]
不需要。西域人毫不犹豫。
[好的!系统现在就派探测仪……等等,你说什么?不需要?]
不需要,陆踏歌重复道,不需要看了,我知道原随云会达成目的然后过得很好。
再度失去收入的系统[………………。]
[咳咳咳,那好吧,先给宿主介绍下新功能。]系统清了清嗓子[阅读功能,顾名思义就是看书,鉴于宿主的文盲,系统特意为宿主加了个翻译功能,把中原文字翻译成波斯文,一本一百积分,保证无语法或用词错误!]
[生活功能,是在医术锻造缝纫烹饪之间四选一的功能,系统免费提供初级书籍,中级五十积分一本,高级一百积分一本,宿主也可在各个世界自行收集。]
烹饪。陆踏歌打断系统,我选烹饪。
[哎?]系统又是个猝不及防[等下!宿主你确定?学医术可以做药卖钱,锻造自己做武器缝纫自己做衣服,烹饪可真的……就是个厨子。]
确定,陆踏歌道。
他在叶孤城和原随云那都吃到了不少好吃的,唯一遗憾就是不能将之学会回去做给师父。
丁君十多年没离开大漠了,陆踏歌一直觉得,师父应该是很思念中原的。
每次有师妹师弟和熟悉的商队往来中原,陆踏歌总要托他们带点东西回来。只是东西可以带,从中原到大漠这么远的距离,兼之天又炎热,要想带食物,早就坏了。
所以能学烹饪,对陆踏歌而言是个大惊喜。
[这……]系统刚要再劝,就听叮咚一声。
——陆踏歌发起购买请求。
陆踏歌道,中级菜谱高级菜谱,每样来一本。
[……好嘞!]系统立刻就闭嘴了。
[5350点积分已扣除,剩余积分17000点,菜谱内容已拷贝到宿主记忆中,因宿主购买数较多,特赠送厨具一套,食材二十组。已放入系统背包,宿主可随时支取!]
大赚了一笔后系统是真明白了,自家宿主不是舍不得花积分,而是他开发错了项目。
下次应该围绕宿主那师父开发新功能!
可以了。陆踏歌道,开始下一个任务,小开局再买一次。
[300积分已扣除,祝宿主旅途愉快,为节省能源,系统将在十秒后关闭,如有需要可随时启动。]
白光一闪。
锣鼓喧天。
周围人头攒动,一个擂台紧挨着中都官道,擂台很高,碗口粗的木材层层叠叠搭出二楼高,所占地也广,长宽各十丈,能容许两位大汉在上面战个痛快。
陆踏歌仰头看过去,台子上立着根杆,杆头挂着面盘球云雁细锦做的锦旗,上面用浓墨书两个大大的中原字。
西域人自然是看不懂的,好在前面有人解释。
“这完颜洪烈还真是宝贝他的独子,选个护卫就这么大阵仗。”擂台对面搭着数个小吃摊,卖蝌蚪粉的对身旁摊主低声道“嗳,可惜了好锦被拿来做旗,看没看见,那可是贡品。”
“妈的,金狗暴殄天物。”那摊主是个卖炙鹑子脯的胖人,闻言啐了口“要是老子能当他那独子护卫,第一件事就是掐死小金狗。”
先前说话的人嘲讽道“算了吧,一年一百两银子,干好了还有赏。谁要是被选上,那小金狗得能怎么宝贝就怎么宝贝着。”
“嗨,没办法,金狗金狗,下金子的狗嘛。”
原是在比武选拔。
陆踏歌少年时曾参与过不少这种比试,长大后比起争一时意气更喜欢刃出必见血,不过系统将他安排在这儿想必也像上次一样是在任务目标周围,西域人转头四顾,让他略有意外的是居然没听见那声提示任务目标的“叮咚。”
没有就没有吧,经历了原随云后陆踏歌对给当人护卫这种活实在毫无好感。
人山人海中,没人会注意远处一个用白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突然离开,就连完颜洪烈也只是在津津有味盯着擂台上拳拳到肉酣畅淋漓的比试,在心底惋惜康儿被丘道长押着练武,不能前来看个乐呵。
陆踏歌虽不去比武,可也有自己的法子,既然系统让他成为完颜洪烈那什么宝贝独子的护卫,西域人猜测自己的任务目标八成是那几个摊主口中的‘小金狗’。
这擂台摆的大,能挨着官道做出如此工程的自然非富即贵,西域人拉紧兜袍在这城里所有豪门大户家转了一圈,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自己的任务目标。
那是个锦衣玉带拥着白裘的少年,在全城除皇宫外第二大的宅邸后院,正含着泪咬牙扎马步。
少年身边站着个应该是道士打扮的中年人,一手捧着拂尘一手捋须,脚直接往少年半弯的腿上踏去。
“唔”少年难受的低哼一声,眼眶更红,强忍着不掉下泪来,努力蹲的更标准了些。
陆踏歌趴在墙头上,望望那似乎是个道士的中年人,有些犹疑不定。
纯阳的道长多是白衣如雪,没见过这种蓝衣服,可看那发髻和拂尘,又应该是个修道之人?
正估摸着,却听那人道“再加半个时辰。”
陆踏歌闻言不由咋舌。
再加半个时辰?这少年明显快要撑不住了,莫说半个时辰,一炷香都不一定能继续坚持下去。
眼见少年在那边摇摇欲坠,趴墙头的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决定想招去救救自己的任务目标。西域人随手捡个石子用虹气长空准确无比的打折了道士束发玉簪,趁对方愣神瞬间拉紧兜帽,跳下去一手夹了少年,运起轻功掉头就跑。
丘处机先是被打折玉簪,本以为是什么从前仇人,刚欲拔剑剑拔一半便见自己徒弟被个裹成蚕蛹的人夹起就跑,当下这剑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尴尬片刻后一咬牙将之拔出运起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去追那贼人。
要说来,丘处机对这本该叫杨康却叫了完颜康的小子并无什么好感,纵有大局相迫在前,完颜康贪恋富贵认贼作父也是不争事实,加之少年常将灵活头脑用在油嘴滑舌上,使他更为不喜。
若非一战之约,丘处机早就弃了这冥顽不化的小子不管了。
只是徒弟在眼前被人掠走,此事要传出去,不说他丘处机,怕是会连累全真教的名声。
再说陆踏歌大师兄病发作,头脑一热将少年带走后也是一路后悔。
这任务目标可不是他师弟师妹,虽说换了师弟师妹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当着自家师父面将人夹了就跑,但现在陆踏歌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跟这少年解释自己不是个人贩子。
城里大得很,陆踏歌的轻功又比后面追的人好了太多,几个起落便将对方甩开,把少年放到地上。
他中原话不好,盘算着如何能长话短说,将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说明白。
“你不是人贩子?”正当陆踏歌琢磨着如何开口时,少年站在他面前,眉梢一挑,率先询问。
第25章 金血宋骨二
陆踏歌一愣。
按他刚才所想,这少年本该哭着闹着回家或是一通挣扎,未想对方居然淡定至斯。
这一愣神倒是让少年看清陆踏歌的长相,从小见过各种美人的金国小王爷结结实实的呆了好久,半晌才犹豫道“西域的?”
陆踏歌点点头。
“哦。”少年轻咳一声,不知从哪摸了把折扇出来,用扇子头点了点下巴“我想想……你冒着那般风险闯进王府拐本王出来,为的是名声还是权利?”
西域人想了想,摇头。
少年奇道“不要名声和权利?那你……嗳,该不是哪家姑娘看上本王了要你来绑了本王圆房吧?”
陆踏歌本在耐心等着对方后文,闻言只觉额角青筋一抽,实在不知道对方这思维是从哪过来的。
“别气别气,本王说笑的。”少年见陆踏歌脸色不好,赶紧救场,解释道“凭你能从那老道手下把我带走的本事,做人贩子着实可惜,再说也没有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的人贩子。问你是不是要名要权你又摇头……。”
说到这里,少年恍然大悟“你不会说话?”
“灰。”陆踏歌冷漠道“似尼依资在嗦(是你一直在说)。”
少年听了西域人的口音继续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口齿不清。”
陆踏歌“……。”
哪怕在原随云手下陆踏歌都没有这么迫切到手痒的想宰了任务目标。
“不管怎么说,看你都不像是要害本王。”少年笑笑,拍了拍陆踏歌肩膀“本王姓完颜,单名一个康字,今天倒是要谢谢你,不然还不知道那老道要折磨本王多久。”
陆踏歌拍开他的手道“尼不似合他的蜈蚣(你不适合他的武功)。”
“不适合?”完颜康的笑一僵,手也放下来,用食指拇指捻开折扇骨“为何不适合?”
不想说太多话的西域人努力把长篇大论压缩成短短一句“尼不清心挂鱼(你不清心寡欲)。”
道家功夫,入门容易,想要更进一步多是一个悟字。初时只需聪慧便可,待后来,便要夜夜沉思,日日参想。
面前少年锦衣玉带,眉眼间神采飞扬带着点轻佻,要修道家功夫,若非遭逢大变能定下性子,这辈子是别想大成了。
完颜康沉默下来。
见少年终于不吱声了,陆踏歌站起身,他本意是想带这少年出来透透气,总窝在一个地方简直有违初衷。
城里大得很,西域人轻功又极快,一时丝毫不担心那道士能追来,当下屈指一敲少年扇子将其从不知道想什么中唤出来,扬颈示意不远处喧闹的长街“去揍揍(去走走)?”
虽觉得西域人不是人贩子心里却还丝毫拿不准对方想做什么的完颜康彻底呆在原地。
要说这人突然出现又目的不明,有着那么高强的武功还偏偏说不准话但好说话得很,轻而易举点出自己学武时最大的难题还想带他……逛街?
对自己这么好,事出反常其必有妖!
完颜康小步跟上陆踏歌,认认真真将之打量了一遍,西域人裹得严实,从兜帽到白袍,只能在仰视角度看见一张漂亮的过分的脸。
少年的目光在陆踏歌藏在兜帽下的白发上停滞片刻,脑洞大开。
话本里说过,武功练到极致可以返老还童,他爹是金国王爷看来不太可能,只有可能的是娘那边。
这样就能解释得了为什么娘这么多年都住在那个破屋子里了,原是在等人!
当下,完颜康毫不犹豫道“姥爷。”
头一次被任务目标叫老爷,陆踏歌神色复杂的转头看了杨康一眼“憋这么嚼。”
完颜康摸了摸下巴,心说这是有故事啊,一边不想认一边斩不断理还乱?
“好吧。”不过现在还不是多问的时候,但暂时不能多问并不影响认了亲后完颜康对西域人的信任度蹭蹭暴涨,乖顺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陆踏歌。”西域人领着完颜康走到街上,一眼便看到了卖糖葫芦的,当下摸出两个铜板直奔糖葫芦摊而去。
金国小王爷正在那纠结要不要直呼姥爷名字,手里就被塞了两个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笑容顿时僵硬。
他已经十六了,不是六岁,这种迟来的长辈爱真是无福消受。
“咳。”冰糖葫芦的压迫下,完颜康脑子转的飞快,轻咳道“陆先生刚刚说那道士的武功不适合我,莫非是有适合我的武功?”
有是有,但陆踏歌也不敢随便教。
明教武功需要一定的信仰,丁君亲传的寒冰指若女子修炼还好,换了天生为阳的男子,除从小苦练似丁君般生生改变体质,便要陆踏歌这样后天强行修出第二种内功。
而陆踏歌能修出第二种武功不仅需要丁君这么个过来人一直在身边辅助指导,更是托了当初五毒艾黎的冰蝉蛊和他那双特殊的弯刀之福,纵这般天时地利人和皆具,当初的九死一生也足够令人心悸。
要想教少年武功,怕是只有从系统那积分商店里买书了。
平心而言,有点心疼。
完颜康自然看出了陆踏歌的犹豫,当下也不管是在大街上,双膝一曲便给西域人跪了下去,朗声道。
“在下习武已九载,始终被庸师所误,进境缓慢。今日见先生如见救命圣人,恳请先生收康为徒!”
一语毕,纳头便拜。
陆踏歌哪里见过这种一言不合就拜师的,傻在原地等对方砰砰砰三个头磕下去才反应过来,面对着满街异样目光,整个喵都木了。
……所以,这徒弟他是必须收了?
再看少年,锦袍沾灰狐裘铺地,俊秀脸上额头处一片发青,磕破处隐隐渗血,大约是力气用猛了,眼神有些迷糊,却已咧开嘴狡黠的笑了起来。
“礼成,徒儿拜见师父!”
嘣的一声,又是一个头磕下去。
第26章 金血宋骨三
再磕下去就傻了。
陆踏歌深吸一口气把人拉起来,决定跟这孩子找个僻静地方谈谈喵生。
完颜康老老实实任陆踏歌拽着自己,直拽到一处小林子里,要说这种地方换刚开始绝对会被完颜康当成人贩子暗中交易的所在,但对方既然是自己姥爷,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陆踏歌一边走一边敲系统,让系统把积分商店打开。
积分商店里武功秘籍一堆,直看得西域人头痛,又花了一百积分让系统直接找出一本品质上乘又适合完颜康的功法。
[玉女心经,一千点积分。]
陆踏歌沉默了一下,重复道,玉女心经?女子练的?
[不不不!!!宿主你相信我的数据分析!!!]系统赶紧解释[写这本书的人确实是个女子,但不代表只能由女人来练这本功法!男人也可以的!而且这功法用起来风流潇洒得很!]
陆踏歌将信将疑。
不过要真说起来直到目前为止系统都算是靠谱,西域人怀疑是怀疑,买还是买,一千积分直接提交了上去。
[好的!玉女心经购买成功!实体书已放入宿主背包,内容拷贝存储入宿主记忆!]
[为节省能源,系统暂时关闭,期待宿主的下次使用。]
陆踏歌在树林里停下脚步,努力想了想玉女心经的内容,然后发现所有理论性的东西真的自动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这就好办了。
西域人转头看向一直乖巧跟随的少年,伸手从包里摸出《玉女心经》递了过去。
“自己厌旧(自己研究)。”
完颜康兴高采烈的接过书,看见玉女心经四个字也是眼角一抽。
不过小王爷就是小王爷,很快就将纠结神色压了下去,在心底反复告诫自己姥爷不可能坑外孙,把书放到了怀里。
本以为对方可能会立即开看的陆踏歌见此也是松了口气,理论是理论,实用是实用,对方要真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西域人八成答不上来。
虽说被迫收徒,但既然成了徒弟该教就还得教,玉女心经在脑中过了好几遍,陆踏歌下定决心等没人的时候自己至少也要把这秘籍学个七七八八。
西域人正考虑着,完颜康的手就伸了过来,准确无误非常亲热地一挽陆踏歌胳膊“师父不是打算带徒儿去玩?”
这辈子都没跟除了师父之外人如此亲热的陆踏歌:……你先松手。
“窝粗来这哩。”胳膊上挂着个小白狐狸的西域人整个僵硬着“去哪尼绝定(去哪你决定)。”
“要徒儿决定呀。”完颜康像是丝毫没察觉到陆踏歌的僵硬般,手上抱得更紧了些“嗯……师父带徒儿出来的时机选的好,父王没回去前那道士绝对不敢告诉父王我被带走了。比武那边应该还得一个时辰左右,不如师父带徒儿去看看热闹?”
陆踏歌想想觉得也行,带徒弟看看比武,比武过后再将人送回去,也正好腾出时间去学那玉女心经。
当下,西域人自然无比的用力把手从完颜康怀里抽出来,摸出破军套的白袍子给少年罩上,拉好兜帽,一手夹着人几个起落直奔比武擂台。
台上还在打,只是比武的大汉换了两个,对面卖蝌蚪粉和卖炙鹑子脯的大约是卖完了,正在收摊,还有个拎着胡饼和兜子的小贩在那里等着摊位。
陆踏歌带着完颜康找了个干净的石阶坐下,顺手又买了个冰糖葫芦递过去。
刚才少年急于拜师,不小心把冰糖葫芦掉到了地上,现在补回来。
西域人在心里给自己这个负责任的的好师父点赞。
手上拿着冰糖葫芦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的完颜康:……。
“这是在给我选护卫。”最终还是给陆踏歌面子,左瞅瞅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这里的少年咬了口冰糖葫芦含糊道“台上坐着的那个就是我父王。”
说完他转头看看西域人,心说姥爷应该不会对自己父王这种有勇有谋有才还有财的女婿不满意。
陆踏歌当然没有不满意。
他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当这小王爷的师父能得多少薪俸,能买多少小鱼干,能当自家师父多少年的工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些许。
完颜康一看陆踏歌满意,这才松口气,看着台上的中年男人想,父王,孩儿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擂台的青毯上已沾了不少血迹,能甘心为一百两银子而当护卫的多是些寻常武夫,只有非常浅薄或丝毫也无内力基础,打架却是真的凶狠。
完颜康看的兴高采烈,偶尔还跟着围观群众叫个好,陆踏歌只觉满眼的破绽,索性又溜去买了把花生,期间对着小鱼干咽了口口水,在三文一条的标价下败退。
不管在叶孤城还是原随云那里,他都能心安理得的蹭吃蹭喝,这回任务目标虽出身依旧尊贵,可吃徒弟的喝徒弟还想赚学费总不太好。
把花生分完颜康一半,陆踏歌再次感叹自己真是个好师父。
金国小王爷看着花生里的土渣,喉头一噎。
这么平民的食物他才不吃!姥爷过的原来这么惨吗?!
铜锣唰的一响,将少年注意力拉回台上。
八尺大汉用蛮力把比他高些的老武夫摔下了台,合着铜锣声痛快的仰天大吼,那王爷身边的仆人走过来,给大汉十两银子,又跳下台给老武夫五两,扬声道“还有人要挑战吗?”
完颜康闻言用胳膊肘碰碰陆踏歌“师父,你说我能打得过他吗。”
陆踏歌看了完颜康一眼,想了想道“补药贪攻,一击鸡腿,慢慢摸。”
少年眼睛亮了起来,把手里的花生又都塞回给陆踏歌,凌空一跃翻上高台。
为了不吃姥爷给的平民食物,小王爷简直豁出去了。
他在台下穿着白袍戴着兜帽完颜洪烈没能注意到,这一上台兜帽自然便滑落下去,少年的俊俏容貌直接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还有那磕头磕青还带着渗出的血点的额头。
完颜洪烈刷的就站了起来,惊声道“康儿?!那臭道士居然敢责打你么?”
实在没能找到人只好过来跟完颜洪烈请罪的丘处机顿时一个踉跄。
第27章 金血宋骨四
要说当小王爷的师父难度还真挺大。
丘处机对这点深有感触,打打不得,骂骂不得,说重一点被完颜鸿烈拉着谈心,说轻一点熊孩子自己就往旁边岔话题,今天也是气急了才会罚完颜康扎马步,哪想到还没扎完人就被劫走了。
到底是平安回来就好,哪怕是受了点苦。
丘处机站在擂台下仰头看了片刻,轻声一叹,转身回去了。
完颜康丝毫没有发现丘处机来过了,少年对完颜洪烈笑了下,道声无事,转过身向那八尺大汉抱拳行礼。
“本王以为,既然想做本王的护卫,本事至少要比本王大些。”
少年玉树临风,眉目俊俏,动作潇洒。
对面的八尺大汉脸都要绿了。
先不论打不打得过,关键是这让他怎敢下手啊!
完颜康看出他心中犹疑,洒脱一笑道“无妨无妨,比试而已,阁下放开了打便是。”
全场人的目光刷一下凝聚在大汉身上。
大汉顿时头顶冒汗,盯着完颜康看了几息,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去。
“在下不敢!请小王爷宽恕!”
完颜康脸色顿时一变。
这话说得,像他有多暴虐多欺负人一样!
要按平时完颜康不会在乎这点事甚至还会颇为得意,可姥爷在那又是另一番概念。他姥爷是怎样的人?给他买冰糖葫芦,吃平民才会吃的花生还能嚼的有滋有味,一看就是没过过尊贵日子的人!
那群平民们对他们金国贵族作为向来闲言碎语不断,姥爷没享受过舒服日子,要是因那三言两语对自己印象不好了怎么办?
少年一时气急,实话实说,若平素遇到这种情况他早就一脚踹了过去,可此时打不得骂不得心里既慌且堵,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完颜洪烈看来,就是自家儿子受了委屈。
“来人!”金国王爷唤来下人“给我……。”
杀字还没出口,一向愿意看父王给自己出头的完颜康就极为反常道“父王不可!”
与此同时,台上又突然出现了一个戴着兜帽,穿金戴银袒、胸、露、乳、的西域人。
身旁侍卫立刻就去保护完颜鸿烈,还有几个机灵的跑去保护完颜康。
完颜康想也不想推开他们,乖巧的仰脸看向陆踏歌“师父?”
陆踏歌仰头用下巴尖点了下那大汉,再一瞟完颜康。
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开口,只能希望完颜康能领会到自己的意思。
完颜康确实足够聪明。
“师父要与那人过招……代替我?”少年惊喜道。
西域人颔首。
他并不清楚金国贵族和汉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只看到少年什么还没做就受了委屈。
徒弟受委屈,做师父的当然不能忍!
更重要的是,完颜康现在还没学玉女心经不代表以后也不回来问他问题,为师者总不能理论清楚动起手来却招式凌乱一窍不通。陆踏歌需要找人简单的试一下招,让他至少能凭经验把玉女心经的动作要领和制敌关键摸出来好指点徒弟。
他人生地不熟,也没有踢馆子或随便找个人揍一顿的习惯,送上门来的擂台,不打白不打。
完颜康惊喜是惊喜,停顿一下又犯了难“可这人怕是连师父的一招都撑不过。”
陆踏歌指指自己的气海丹田,摆摆手。
“师父的意思是,不用内力,仅用招式?”完颜康很快的理解过来。
陆踏歌点头。
完颜康努力忍笑,但还是控制不住嘴角因开心而上扬,小步过去抱了下陆踏歌的腰“多谢师父。”
少年以为自己是在和亲人亲近,故心无芥蒂,却不知自己的父王在后面看傻了眼。
完颜洪烈内心复杂。
他承认这西域人长得确实好看,可自家儿子是不是和这人太亲近了些,还以师徒相称?儿子好男色他倒不是十分介意,只是无论从身形,武功还是气势上看……康儿都不像是那个主动方。
陆踏歌也对这过于亲近的动作深感不适。
要不是大庭广众下要给徒弟面子他早就躲开了,西域人深深觉得等回去后要和完颜康好好说说,师徒又不是父子,没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大汉看着对面的陆踏歌,想了又想慢慢爬起来,刚刚完颜洪烈显然要杀了他,也就是说这仗他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也罢,不是小王爷就好。
念及此,大汉拉开架势,恶狠狠地看着陆踏歌,啐一口吐在地上。陆踏歌自兵器架上取下根木棍,比划着大小折了,自手中一转,示意他尽管来攻。
杨康见陆踏歌背后分明背着对弯刀却要以棍代剑,心底惊诧之余又明白过来,立马从怀里掏出《玉女心经》刷刷刷一顿翻,翻到第七章 玉女素心剑,当即明白陆踏歌这是要教自己武功。
果真是亲姥爷!
再说另一边,陆踏歌看似胸有成竹,心里也是没底。
看叶孤城看多了,握剑姿势自不会错,只是要说用剑,这还真是生平头一遭。
早知道要系统找刀法了,现在书已送出,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能与西门吹雪一战,蝙蝠岛上连挑数位武林宿老的青年握紧木棍,聚精会神的盯着对面这内力都不会使的大汉,如临大敌。
没见识过陆踏歌本事的完颜洪烈在后面拍拍完颜康肩膀,低声问“真的能行?”
不行咱找个武林高手在后面偷摸支援着,儿子喜欢的男人必须维护!
完颜康摆摆手,笑道“父王您就看着吧。”
他口上说着让完颜鸿烈看,自己一边翻玉女心经一边盯着陆踏歌猛瞧,生怕错过一招一式。
大汉所习的外家功夫是江湖上流传甚广的一套,融了少林、泰山、衡山等百家之技,虽尽是些只得样式和大体姿态没有要领的杂招,但胜在打着舒服,入门简单,时间长了还能依自身情况作出些微调整。
例如这一拳擂过来,当真虎虎生威。
陆踏歌斜身避开,木棍自上而下一划砰的挑中对方头颅,这招要换了剑或刀早已剖开了对手脑袋,但西域人为多打会儿到底卸了力道,只是轻轻一敲。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陆踏歌在以棍代剑,大汉被这下打的怒火上涌,伸腿横扫,在陆踏歌后撤躲开的刹那借全身之力又是一拳朝西域人的脸上打去。
陆踏歌木棍一绕,砰的又敲到大汉手臂上,他出手极快,这一敲过后大汉的拳头还没到面前,遂折腰闪躲,腿上发力,凌空一翻之时长腿微屈脚尖正好又踢中了大汉下巴。
两人来来往往过了几十招,直看得完颜康目不转睛。少年记性好,刚刚翻那一下就把玉女素心剑的前几招记了个七七八八,此时见陆踏歌行云流水的使出来,比逐字逐句讲解都更好用些。
他不知陆踏歌打成这样已经堪称憋屈,完全是在凭经验将对手动作在还没出手时就猜个差不多,然后临时从剑法里找出招式来应对。
差不多把玉女素心剑的剑招挨个使了一遍,陆踏歌迅速飞起一脚把大汉踹下台去结束战斗,扔开木棍转头看向完颜康。
在完颜康眼里,自家师父真是帅到天下无双。
殊不知陆踏歌在心底抹了把汗,并暗自对明尊立下重誓。
这辈子他要是再握剑,就一个月……哦不,一年没有小鱼干!
第28章 金血宋骨五
一场架打过去,陆踏歌被完颜洪烈奉为上宾。
完颜康大概解释了下自己认识陆踏歌的经过,省去姥爷猜测不谈,只提了句师父,并且暗示陆踏歌挺穷的。
完颜洪烈这才从被西域人容貌所惊艳中回过神来,给自家儿子交了束脩十万两。
这回他是不认为儿子和对方有什么了,不说那确实不俗的身手,但看长相,完颜鸿烈不得不承认,就算真有什么吃亏的也不是自家儿子。
陆踏歌拿好银票,嘱咐完颜康每天晚上酉时去之前的树林里找自己,转身去寻住的地方。
客栈上房一天一两,有点太贵,再加上西域人还打算练练烹饪,在大街小巷憋屈着不如找个没人地方搭个棚子凑合凑合。
毕竟他是当着那道士面把徒弟捞出来的,从衣着和神情来看陆踏歌隐约意识到自己徒弟和那道士怕不是一类人,而一个小王爷去学道家功夫这种事想必不会简单。
假如完颜康不再随那道士学习是他多虑,但陆踏歌提出酉时来找他的那一刻能明显看出完颜康松了口气,也就是说,事情如他所料,小王爷修习道家武功绝非单单认为那道士武功高超,是别有原因。
思来想去逛了好几圈,陆踏歌干脆在街上买了几块羊皮和绳子,跑到小林子里支了个帐篷,然后指使着系统帮他往外掏食材和锅碗瓢盆。
圣墓山说是圣墓山其实就是个石头山,西域人睡了那么多年石头床住了那么多年石头房,也不觉得露宿野外有什么问题。
倒是系统看他这寒酸样禁不住咋舌,在能力所及范围内又悄悄给宿主开了好几个后门,多弄出来不少食材。
陆踏歌谢过系统,开始按着被导入记忆的菜谱做东西。
五千点积分买来的食谱分三类,低级的中级的高级的,系统忠告是先从简单的练起,这个道理陆踏歌懂,就像习武要打基础一样,最简单的切菜擀面蒸煮炒炖一定要十分熟练才行。
弯刀刀法娴熟的西域人决定先从切菜练起。
第二天完颜康面对着一碗天知道都有什么的杂碎汤陷入沉默。
不是他不尊老爱幼,只是小王爷活了十六年,就没尝过一口这么贴地气的食物!
煮的时间太长的葱段呈现出老绿色,满满一碗羊杂散发出浓烈的膻味,杂碎汤已经有点凉了,上面浮油自边上凝结出薄薄的白。
完颜康折扇一张,掩住口鼻轻咳道“师父,徒儿已经在府里吃过了。”
陆踏歌嗯一声算是知道了,擦干净因为切菜沾上不少菜叶子的手,示意完颜康跟他到小树林中间那块空地去。
招式在府里修炼,内功和实战来陆踏歌这儿修习是二人商量好的结果,完颜康不多啰嗦,拔出昨晚完颜洪烈给他的宝剑,剑指陆踏歌“请师父赐教。”
陆踏歌安静的看着他这帅气的姿势,安静等徒弟一招“花前月下”削过来,拔刀直接将少年抽飞。
抽完一言以评之,曰“蛮(慢)。”
完颜康拍拍袍子翻身起来,提剑再刺。
陆踏歌闪身一躲,横刀又将少年抽飞。
一言以蔽之,曰“本(笨)。”
呯呯砰砰和人体倒地的扑通声不绝于耳,直到明月当空,陆踏歌才背着实在爬不起来的完颜康往王府走。
“一开始只能使出一刀……到后面两刀!”少年累的不行,却还趴在他肩头喋喋不休“师父徒儿是不是很厉害!”
西域人实在没好意思告诉自家徒弟那是他怕把小孩儿打哭了才故意放的水,只淡淡颔首。
完颜康得意的笑了会儿,就这么趴在他肩膀上睡了过去。
有些争强好胜的人,恰恰是聪明的人,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教法,你要让他一次次挑战,在遍体鳞伤时看到自己的进步和成绩。
丁君因身体原因被迫常驻明教总坛后,教主就将教导教内弟子武功之事逐渐给了丁君,陆踏歌身为丁君弟子,平素没少从旁辅助,也没少积累经验。
身上少年吐息喷在他肩头,颇有些温痒,陆踏歌敏捷的翻过王府围墙,将徒弟送回他的卧室,顺手还给盖上了被。
他有些想念丁君了。
凭栏徒见冰轮在天,陆踏歌叹口气,在心底斗志满满的握拳。
现在想也没用,不如赶紧多做好几道菜,回去再慢慢侍奉师父,把这段时间都补回来!
虽然他也没想到自己一呆就是两年。
两年足够完颜康从少年长成青年,一面跟丘处机学全真招式一面又和陆踏歌把玉女心经硬生生对打学成七八分。
两年也足够陆踏歌把烹饪学到完颜康即使有点嫌弃,咬咬牙也能下得去筷子的程度了。
咬咬牙多是心理作用,实话实说还挺好吃的。
饮下最后一口碎肉骨头汤,青年抻了个懒腰,拿起放在一边的长剑。
陆踏歌洗洗片完鱼的手,把鱼先送到帐篷里免得被风吹上灰,在徒弟站定后也赶到了树林中央。
完颜康这两年下来已经熟悉了陆踏歌只要站到中央就是让他动手的意思,当下毫不犹豫挺剑便刺,在陆踏歌身形侧闪的那刻改刺为削,横切过去。
西域人立起弯刀,认真挡下了这一击。
攻击被挡,青年即刻离开原位,恰到好处躲开陆踏歌的弯刀,矮身欺近,一剑自下到上的挑过去。
陆踏歌侧头一躲,抬腿又直接把完颜康踹的打了个滚。
“不够莲须(不够连续)。”他评价道。
完颜康撑着剑站起来,故作不满道“师父就不能让康儿几招。”
陆踏歌想想,收起弯刀让他来攻“白皂之内,我补还手(百招之内,我不还手)。”
完颜康气结。
金尊玉贵的小王爷哪受过这种窝囊,火了半天拔剑再上,被陆踏歌轻飘飘的躲开。
“你不似吆喝盆友粗去玩(你不是要和朋友出去玩)?”西域人道。
玩什么玩?不多逼出来自家师父两招他简直难消心头之气!
“不玩了!”完颜康抽空回了一句,又是一通乱斩。
陆踏歌摇摇头。
玉女心经的剑法讲究的是个潇洒漂亮,夹带轻灵柔美,可自己这徒弟怎么一打架就跟哈士奇似得。
他是不知道完颜康在外头是宁可费番力气都要把剑法使得更漂亮的性子,只不过碰到陆踏歌一是不出全力不行,二是三言两语就被噎的一口气上不来。
“不管森么似候,都弊许冷静(不管什么时候,都必须冷静)。”西域人完全不接他招,反而开口提醒。
完颜康气呼呼的站住,走到陆踏歌那小棚子前灌了一大杯水才把火压下来,深深地出了口气道“他们要去看城里新来的那个比武招亲。”
陆踏歌点点头,让他继续说。
“能有本事比武招亲的人,别说他们,他们的护卫估计也打不过,到时候又要我上去帮忙出气。”青年转身道“可我是金国小王爷,输是不可能,赢了的话这江湖女子娶还是不娶?”
这是个问题,陆踏歌又点点头。
“民间谈婚论嫁还要青梅竹马最好,那带着闺女比武招亲的,也不知道他招的是女婿还是打手。”完颜康说着说着,忽然灵机一动道“不过这热闹徒儿还挺想看的,不知师父可否有空,带徒儿前去看看?”
洪水旗下师弟师妹皆知大师兄对外凶得很对内护短又心软,这两年下来完颜康虽不知陆踏歌对外怎样,好说话这点却摸了个一清二楚,当下只是笑嘻嘻的看着陆踏歌,等一个肯定的答复。
西域人好笑的看他一眼,走到小棚子里换了身黑袍子,又把前几天刚洗干净的那件白袍丢给完颜康让他自己穿好,收拾收拾便骑上里飞沙,把手递给青年,要带他同骑。
换平时完颜康早应了,只是今日不同以往,比武招亲那擂台边怕是有一堆他平时的狐朋狗友,为保颜面小王爷赶紧摆手推拒,表示自己已经长大了。
陆踏歌有些遗憾的收回手,心说从前他想让丁君带自己都被师父嫌弃,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身在福中不知福。
作者有话要说:
丁君年轻时挺烦小孩子的。
连带着陆踏歌。
想当年他在明教据点周边巡逻,恰好看见两个鬼鬼祟祟的人贩子带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异族小孩儿,顺手过去解决后把小孩儿拎回教里,没想到从此后就多了个小尾巴。
小尾巴不会说中原话,开口就是波斯语,偏生丁君会的唯一一点波斯语还是明教教义,对小孩儿说了什么真是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他转头呵斥陆踏歌离开陆踏歌也听不懂,只害怕的一缩,然后继续跟着。
跟的时间长了,小孩儿也大抵明白丁君不喜欢他说话,一天天下来话越来越少,只在丁君练完武之后小心翼翼捧着水囊送过去。
然而他的恩人并没有理他。
陆踏歌委屈巴巴的去问懂波斯语的沈酱侠,沈酱侠无奈的告诉他丁君不喜生人近身,以后莫要继续跟着了。
丁君隔日发现身后没了小孩儿影子,诧异之余抬头找了找,这才发现那小雪豹虽没跟在他身后,却是隔了数十步距离远远望着,见他似乎在找自己,双目对视后立马兴高采烈的跑过去,仰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丁君反思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要找这小孩儿,直接将人无视了过去,继续忙自己的。
陆踏歌在原地愣愣的站了会儿,为了不惹丁君烦只好又退开到十步开外。
这天沈酱侠闲下来打算带教内小孩儿出去走走看看大唐的长安城,丁君本以为这小孩儿能让自己清静会儿,没想到直到沈酱侠要出发了那小豹子还蹲在那。
忍无可忍的丁君拎着小豹子就丢给了沈酱侠,好不容易有了安静的时间又觉无趣,索性又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练寒冰指。
等练完之后回房,小孩儿也已经回来了,离得老远安静望着。丁君没在意,径直回房里,推门就见桌子上放着几个糖块。
丁君:……。
几天后,当陆危楼询问丁君有没有收徒意向时,丁君想了想,颔首报上一个名字。
“陆踏歌。”
第29章 金血宋骨六
擂台还是那个擂台,两年前完颜洪烈帮完颜康选完护卫后没拆,随意给了民用,这两年城里打架比武都上这擂台,一是博取关注,二是让全城人做个见证。
对面还是卖蝌蚪粉的,不过摊主换了个年轻人,生一副笑相,让人不由得生出些好感。
陆踏歌骑着匹神骏不凡的马自然颇为显眼,周围人都给西域人让了开来,然后为他那身打扮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两年前没骑里飞沙的自己可没这待遇,陆踏歌有些感叹,下马一手牵着辔头,和完颜康走到近前观战。
台上的是个少女和一中年汉子,想来就是比武招亲的那对父女,少女正与人对打,对打之人是个大汉,瞧身形路数,颇有些眼熟。
陆踏歌正回忆着哪里见过此人,完颜康就先笑了出来,低声道“师父你看,台上的大汉不是你两年前揍下去的吗。”
话音未落,两年前被陆踏歌揍下去的大汉又被少女揍下了台。
少女揍完人,以手代梳捋好头发,向台下大大方方抱了抱拳,退回到挂着“比武招亲”四字的锦旗下。
倒是明眸皓齿,笑意温婉。
见又有不少人围上来,中年汉子上前几步,作了个四方揖,扬声讲了遍比武招亲的规则,说是三十岁之下尚未婚娶打得过他女儿的便可,又道先前走过了不少地方,只可惜都没能寻得良缘。
话音刚落,就有个少年跳了上去道“还请姑娘赐教。”
完颜康一见上面那少年,立刻拉了拉兜帽,遮好自己的面容。
陆踏歌道“盆友?”
完颜康道“左谏议大夫的孙子,庶孙,就会拍马屁的废物一个,平时跟家里的武夫学了两手觉得挺厉害,同他打徒儿都不屑拔剑。”
陆踏歌哦一声,等着看那少年被打下来。
少女的武功明显要比少年强上太多,不过怕是为了照顾对方的颜面,特意过了二十多招才将少年打下去。看不懂的群众们一阵起哄,看得懂的完颜康不屑的哼了一声。
少年下去后,立刻又有个青年跳上了擂台,这回不用陆踏歌询问,完颜康直接介绍道“治书侍御史的小儿子,纨绔中的纨绔,还没正式成婚,花街柳巷里已经养了不下十个女人。”
“武功么。”完颜康道“不虚前还是能看看的,”
这青年出手轻佻,看得人直皱眉头,少女干脆不给面子,几招便将人掀下了台。
台下顿时一片叫好。
这边好尚未叫完,那边又跃上一少年,身着粗布服,神色颇有些狠毒。
完颜康道“不好。”
陆踏歌发出一声鼻音作为询问。
那少年身手倒是灵巧,但要打过少女还是差些的。
“那是武卫军都指使第三子手下的人,功夫还不错。”完颜康道“他们想把这女孩儿的力气耗干净,然后再上人。”
“什么?竟有这等事?”
还未等陆踏歌有什么表示,旁边一长相宽厚的青年便已急呼出来。
完颜康并不在乎有人偷听,只淡淡瞟过去一眼,哼笑道“这种事多了去了,北京城的纨绔排起队来能从城东直到城西。”
那宽厚青年完全没听出完颜康“管不了”的话外之意,傻愣愣道“这不行,他们若欺负那姑娘,我是定要阻止的。”
完颜康闻言笑出了声。
“你要管?好啊。”小王爷道“你若是武功不行打不过那几个家伙顶多就是挨一顿揍,打得过可就热闹了。从这儿到城外,骑马一炷香,跑需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之内,你运气好只丢个胳膊或者丢条腿,运气不好,脑袋就别想要了。”
宽厚青年道“此事不是运气好不好算的,岂能因一时风险旁观他人害那姑娘一辈子。”
话说的那叫个正气凛然。
陆踏歌不由为之侧目。
完颜康沉默一会儿,鼓了几下掌,笑道“好吧,既然一个呆子都这么想,小王也不能袖手旁观。”
说完还看了眼西域人的反应。
陆踏歌微微颔首,拍了拍完颜康的肩膀。
假设完颜康不出面而他所说的属实,秉承着明教教义里“为善除恶”这一条,等擂台结束后那几个纨绔皆会身首分离于他刀下。
恰到这时台上也已分出胜负,少女果真把那少年摔了下去,自身却也气喘吁吁。
还未能休息上片刻,台下就又跳上来一位青年。
这青年衣着比刚才三位都要华贵得多,里着青袍,挂玉佩戴容臭,外拥貂裘,头顶紫金冠,插白玉镶金簪,手上拿把蜡底紫花金笺面的折扇,展开来看,墨笔重写四个大字“风流倜傥”。
“是五王爷的长子完颜琪。”完颜康道“早猜到是他,区区庶长,倒是敢耀武扬威。”
围观众人见此还哪有不明白的,顿时议论纷纷,却不敢哗然,那中年汉子也意识到不对,连忙上前道“请公子允许小女休息片刻,再来与公子较量。”
“本王以为,既然敢比武招亲,就该有比武招亲的底气和本事。”那完颜琪面上带笑,折扇直点中年汉子额头“老汉还是让开些吧,本王是要和那姑娘比武招亲,又不是和你。”
台下刚刚还义愤填膺的人们不禁哄笑。
身后宽厚青年呼吸声一重,完颜康本来还想看会儿热闹,怕在师父面前被那傻小子抢了风头顿时飞身上去,一手压下完颜琪的折扇,笑道“琪哥所言,小弟倒有些旁的见解。”
完颜琪面上不动声色道“康弟若想与为兄谈笑论道,待会儿为兄设下酒席邀康弟和几位朋友楼上一叙,如何?”
谁想跟你论御女之道,迟早连虚带亏的让你得马上风,完颜康心下冷笑,仍笑嘻嘻道“琪哥,这比武招亲要的是公平比试,兼之又是擂台之战,太过心急,怕是难以服众。”
完颜琪笑道“哦?我倒要看看,哪个不服?”
方才还欢声笑语的台下顿时一片寂静。
完颜康瞥了那宽厚青年一眼。
宽厚青年立马反应过来,大喊道“我不服!”
完颜琪脸色一黑,转头重复询问道“哪个不服?”
他这遍再问时已收了笑意,盯着宽厚青年道“哪个不服?”
陆踏歌立刻抬手捂上耳朵,还没等捂严实便听宽厚青年更大声道“我不服!”
“琪哥,即有人不服,不如试试小弟的办法。”完颜康瞪了那个震得自己师父捂耳朵的傻小子一眼,示意中年汉子先退回去“恰好小弟也粗通武艺,且和琪哥同时看上了这位姑娘。不如琪哥先与小弟比试一番,也算是给他人些休息时间,待你我比试后,胜出者再与这位姑娘一决胜负,如何?”
要说完颜康跟陆踏歌这两年对打确实打出了不少本事,只不过上午有王府先生授课,下午还要跟丘处机学全真武功,晚上吃过饭后立刻赶到陆踏歌这里,连轴转之下能出去玩的时间并不多。
而他出去玩时,周围护卫者和意欲讨好着成群,真正能让小王爷一试身手的地方,似乎也只有偶尔耍耍轻功或者以箫代剑以桃枝代剑的哗众取宠。
完颜琪只记得完颜康所学的都是些花架子,听他竟然敢提出比试不禁暗暗好笑,生怕他反悔连忙答应下来“便如康弟所言。”
时隔两年,完颜康从架子上拿起当初陆踏歌折断一节的木棍,以棍代剑,棍头虚指完颜琪,示意他尽管来攻。
第30章 金血宋骨七
从那完颜琪上台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完颜康虽看着也是富家公子模样,却实打实被陆踏歌连抽带踹了整整两年,若说两年前十六岁的完颜康武艺连流都入不上,两年后十八岁的完颜康足以跻身二流高手之列。
揍完颜琪完全就是手到擒来。
但不知是为了保护完颜琪的自尊心还是为了故意卖弄,完颜康偏偏选择了慢慢和完颜琪打,将玉女心经里的剑法个个使得潇洒之极,与完颜琪莽撞粗笨的掌法形成了鲜明对比,愈发显得自身轻灵飘逸,仿佛神仙中人。
中年汉子身后的少女痴痴看着,不多时竟羞涩的低下了头。
“原来这位兄弟的武功竟这般好。”宽厚青年露出笑来,由衷赞叹道。
陆踏歌往下拉了拉兜帽,决定回去就好好教教完颜康什么叫对敌时务必全力以赴。
数招过后,完颜琪哪还有不懂完颜康的武功比他强上数倍不止之理?恨恨的看了完颜康许久,一咬牙,袖里的毒镖已滑至掌心。
要说这大金王室少年少有不嫉恨完颜康的,这完颜康母亲只是一贫贱农妇,虽长了张好脸换别家最多也就是个贱妾,偏生被完颜洪烈看中。不仅纳为正室,连那农妇缅怀前夫将破屋子搬到院中之举都同意下来。
金国民风剽悍,抢掠他人妻女占为己有之事并不少见,引人诟病的却是完颜康的出生时日。即使完颜洪烈多次声明在未纳那农妇为王妃之前便已与王妃相识,可十月怀胎,完颜康至少有一半可能并非他完颜氏人。
近年陛下身体每况愈下,曾多次暗示意欲传位完颜洪烈,六王爷之能大家都看在眼里,纵心有不满到底也无法辩驳,唯独完颜康。
完颜康是完颜洪烈独子,是完颜洪烈继承皇位后唯一的皇太子,他们大金怎能落入一个杂种手中——
毒镖脱手,向完颜康攒射而出。宽厚青年眼尖,先叫了声“小心!”
他这声却是叫晚了。
完颜康只顾着好看,招式大开大阖,虽看清了暗器却完全来不及收招,只能眼睁睁望着那暗器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被打飞了出去。
陆踏歌状若无意的收回手,在心里肯定了番大唐通用暗器技巧“虹气长空”。
除了暗器有点大实在称不上有多暗之外至少打的挺准。
能这么大摇大摆护着自己的这附近只有师父,完颜康无需回头,木棍直劈完颜琪右手手腕。
他向来不是个忍让的性子,完颜琪想让他死,他虽不能在这儿杀了完颜琪,也绝不会让完颜琪好过。
这纨绔的那点微末武功,也无存在必要了。
“康儿!”妇人的惊呼突兀响起。
声音响起刹那,完颜康落棍的动作生生一折,变成半空中一个利落的翻身。
陆踏歌和那宽厚青年顺着声音往边上看去,六名壮汉抬着一顶绣金红呢大轿正慢慢朝擂台过来,十几名仆从手执藤条围在周围,驱散附近行人。
“康儿。”待到轿子近时,里面又传来妇人低缓娇柔的声音,带着些嗔怪“娘说多少次了,比武要点到为止才是。”
完颜康停了会儿,他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刚才险些被完颜琪的阴招伤了性命,可这般轻易放过完颜琪又实在心头不甘。
趁完颜康考虑之际,自知不仅犯了错还打不过完颜康的完颜琪赶紧转身,向轿子一拜“在下完颜琪,向王妃问安。”
他这一俯身倒给了完颜康好角度,青年眉梢微挑,抬腿对着完颜琪的屁股就是一脚。
完颜琪礼还没下去便被这脚踹的跌到台下,恼羞成怒的翻身喝道“完颜康你欺人太甚!”
完颜康棍子在手心转了几转,笑道“小王从不欺负人。”
完颜琪听出来对方在说自己不是人,当即更怒“小畜生牙尖嘴利。”
完颜康面色一沉,冷冷道“小畜生骂谁?”
完颜琪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回道“小畜生骂你。”
完颜康淡淡道“不错,正是小畜生骂我。”
台下围观者哄笑一片,那比武招亲的少女也忍不住侧首低笑。
宽厚青年半天才反应过来,比众人笑的晚了些,声音却不比他人小。
在这种环境里,不笑的人就很突兀了。
陆踏歌看向那个带女儿来比武招亲的中年汉子,那中年汉子也不知是发什么痴,一直望着那王妃的轿子,还一副遭了天打雷劈的表情。
这人有些不对。
西域人皱起眉,有点拿不定情况。
中年汉子只是看着,情不自禁向前走着,偏生身上毫无杀气,瞧着也并不像刺客的样子。
或者说,以中年人的武艺,若做了刺客和千里送人头差别不大。
完颜康的注意力都在完颜琪身上,并未留意那中年汉子的神情,陆踏歌的手慢慢按上刀柄,以防那人的突然暴起。
未想还没等陆踏歌出手,就有人拉住了那中年汉子。
拉住中年汉子的是个中年道士,凤眼长眉,灰鞋白袜,道袍干净整洁。道人伸手拉住中年汉子,用身体半遮了王妃软轿道“敢问阁下,这比武招亲胜负如何,可还要继续比下去?”
中年汉子这才如梦初醒,长叹道“不比了,不比了,小老儿携小女谢过这位小王爷大恩。”
言罢同完颜康做了个揖,拉着少女失魂落魄的离去。
少女似乎有些不愿,回头看了完颜康好几次,这才在父亲的催促下低头走了。
宽厚青年望了望那边,忽然对陆踏歌道“这位前辈,我怕那群纨绔子弟派人欺负那对父女,想跟过去看看。可否托你转告康兄弟,若有机会,郭靖必当向他道谢。”
“喂,你跟我……朋友说什么呢?”这边郭靖的话还没说完,那边把完颜琪赶跑的完颜康便远远望了过来,警惕询问。
“我?哦,我说我怕人欺负那对父女,想跟过去把他们送出城。”郭靖道“还想向你道个谢,要是没你,那对父女可就麻烦了。”
完颜康没把这傻小子的话放在心上,毫不在意的挥手赶人“要去就赶紧去,莫要烦我朋友。”
“好。”郭靖也没在乎完颜康的敷衍,一点头拔腿就要去追那对父女,刚跑了两步却又回来,大声道“我叫郭靖。”
完颜康不耐烦的点头道“完颜康。”
作者有话要说:
林翠山:师父,关于小鱼干腐化弱化我教弟子精神意志,沈护法的代批下来了。
丁君:念。
林翠山:……呃。
丁君:嗯?
林翠山:法、法王弟子在外勾三搭四,关小鱼干何事。待法王弟子归来,无鱼可吃时,法王莫不是又要令翠山写篇分析小鱼干对我教弟子精神鼓励作用的书信呈上?故驳回法王提议,望法王勿怪。
丁君:……。
林翠山:师、师父,弟子还有事!待会儿再回来!
第31章 金血宋骨八
再说那边中年汉子和少女回到临时住的地方后,二人皆是有些失魂落魄.
郭靖在后面小跑着撵上二人,走上前一抱拳道“晚辈郭靖,受完颜兄弟提点,怕有金兵赶来,故……。”
故还没故完,那边中年汉子霍然抬头道“郭靖?”
郭靖愣愣点头“是?”
中年汉子道“你娘叫李萍,你爹叫郭啸天?”
郭靖惊奇道“前辈您认得我父母?”
中年汉子热泪盈眶,握住郭靖的双手哽咽许久,这才慢慢道“你父亲是我八拜之交的兄弟。”
这话一出口,郭靖先呆了,跟在郭靖身后赶来的中年道士闻言道“郭啸天?莫非阁下便是杨铁心杨英雄么?”
杨铁心道“英雄谈不上,在下只是个江湖落魄之人,敢问道长尊号?”
中年道士笑道“贫道王处一。”
杨铁心惊道“莫非是丘处机道长的师兄,人称铁脚仙的玉阳子的王真人么?”
王处一颔首道“‘真人’两字不敢当,贫道师弟回到全真后曾对二位英雄之豪爽侠义赞不绝口,只是不知杨英雄为何会在此地?”
他这话里的意思是对杨铁心落魄至此的疑惑,虽问的委婉了些,却是大家都听得出来的。
杨铁心黯然长叹,拉出凳子请王处一和郭靖先坐,自己也找了张破凳子坐下,命少女去倒些水来,待清水润了喉偶,才道“十八年前牛家村里,我与郭兄弟二人同官兵搏斗,郭兄弟战死,而我本欲去寻大嫂,未料身受重伤,只能伏在马上不知奔去了何处。虽有好心人相救,奈何待伤势痊愈至可下榻之时已是月余后,待回到牛家村,已经什么都晚了。”
“小女穆念慈,乃是邻村荷塘村染上瘟疫的一家之遗孤。在下将她收为义女,取名穆念慈,带着她去寻我那妻子和大嫂的下落,走南闯北一十八年,未有丝毫音讯,几乎要断了念想,可未想到……。”杨铁心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又是饮了一大口水,才慢慢道“未想到……那王妃竟与我妻子音容相貌相似至斯。”
“什么?”郭靖惊讶道“音容相貌皆十分相似?”
“或许并非相似。”王处一想了想道“丘师弟几年前曾与贫道说,他收了个故人之子为徒。”
杨铁心这下是实打实的愣在了原地。
王处一又笑道“适才贫道观那完颜康武功路数虽闻所未闻,却隐隐有全真影子。此子虽言行轻佻了些,但路见不平之侠义气概倒与杨英雄相承。”
“万一,万一丘道长也与那完颜洪烈相识?”杨铁心仍是不敢相信的喃喃。
王处一摇头道“金人残暴,丘师弟常年仗剑江湖,为大宋奔波于蒙金之间。即使是与完颜洪烈相识,要传其子全真武功也不大可能。”
杨铁心静默片刻,拍案起身道“今夜在下欲一探王府,请真人助我。”
王处一点头道“义不容辞。”
郭靖忙道“我也去。”
杨铁心不赞同的摇首道“王府之地想必高手如林,靖儿还是莫要涉险了,若出了什么事,叫伯父如何与你父亲交代。”
郭靖正色道“伯父此言差矣,晚辈虽天资愚钝,习武亦有十余载。何况伯父即与晚辈父亲是兄弟,晚辈与伯父的儿子自然也是兄弟。再者说来,无论完颜康究竟是不是伯父的儿子,晚辈都是十分敬佩他的。”
杨铁心沉吟良久后道“好,既然这样,真人,您和靖儿先去休整一下,待今晚亥时,进王府一探。”
要说王妃是不是包惜弱,杨铁心其实已经半信了,不仅因为那极似的声音和长相,还有那金国小王爷的名字。
当初牛家村与丘处机结实后,郭啸天和杨铁心请求丘处机为二人孩子取名,丘处机引靖康之耻,愿两个孩子牢记靖康之耻做忠义之人,故而一个叫郭靖,一个叫杨康。
杨康,完颜康,可不正是他那孩儿的名字?
想起白日里完颜康的眉眼,神采飞扬的模样确实半似包惜弱半似年轻时的自己,又思及康儿为自己和女儿出头,利落的武功和伶牙俐齿的聪慧,不禁一阵欣喜。
喜得不仅是杨铁心,还有杨铁心那女儿穆念慈。
完颜□□得俊俏,武功高强,聪明善辩的模样已深深刻入穆念慈心底。这世间话本多了去,男女情爱中所描写之人若么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么是忠肝义胆却为家国抛妻弃子的守将。可完颜康不仅武功高强,眉目间也没有那种迂腐之气,还在那完颜琪面前保护了自己,假如自己能……能和他在一起,岂不像那吹箫引凤的萧史和弄玉般,过上神仙眷侣似得日子?
当初杨铁心将穆念慈带走时,少女心知父亲不喜金国贵族,只觉此生与意中人怕是有缘无份,正暗自伤神,没想到竟峰回路转,完颜康很可能是父亲寻找多年的亲子。
这怎能不令少女喜形于色,可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暗自期盼时间过得快些,再快些。
眨眼天色渐渐昏沉,街上行人渐少。
明月照夜白。
杨铁心王处一郭靖穆念慈,再加上一郭靖白日认识的自告奋勇来帮忙的黄姓小乞丐,五人悄然翻过王府院子,逮了个小厮问出王妃住所又将人打晕,直奔王妃所居处而去。
首先入眼的,是一破烂屋子。
王府里处处透着雅致奢华,那破烂屋子屹立其中直显得格格不入到好笑的程度,灰墙陶瓦,纸糊的窗子透出屋里的光亮。
杨铁心看到这屋子时便已忍不住热泪盈眶,待走近时更是不由得加快脚步。
说来也怪,那屋子周围并无守卫,只里面隐隐传出人声。几人都是习武之人,能听出屋里的是完颜康和王妃,或者说包惜弱在交谈。
杨铁心见周围无守卫,终是拔足狂奔,站在屋前正要推门之际,一柄弯刀悄然顶上了他的喉咙。
“谁?”屋里青年忽然出声。
中年汉子泪流满面,不顾喉头刀尖,颤抖道“是我,惜弱,我回来了。”
第32章 金血宋骨九
陆踏歌这日守夜是自觉来的。
依完颜康所说金国权贵之张扬跋扈, 作为师父的自然要为徒弟多考量些, 尤其是完颜康本身能力还算不得十分出众,完颜洪烈和王妃不会武艺, 那群王府侍卫和门客若动起手来在陆踏歌眼里和插标卖首差不多的情况下。
在杨铁心和几人进入院子时陆踏歌便已注意上几人,可这几人着实让他有点摸不清。五人中只有那道士的武功还算可以,其他四个的武艺简直就像来找死的, 而且这五人未蒙面, 没穿黑衣也没变装,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来,走着走着那个武功不怎么样的中年汉子还跑了起来。
跑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不小, 至少连完颜康都可以隔着门听到了。
西域人直到中年汉子跑到门前才用刀逼退他而不是直接杀死也是出于摸不准, 结合上午这汉子的表现, 陆踏歌猜测他可能是认识王妃,可既然认识为何不当场相询, 若是不认识半夜偷偷摸摸进来又是怎么回事?
中年汉子的举动回答了西域人的问题。
“惜弱, 是我,我回来了。”
原来真的是认识的人么, 陆踏歌并未收回刀,保持着姿势暗自想着。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完颜康走来拉开了门, 看到陆踏歌先是颇为惊讶,嘴上却把话先问了出来“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娘的名字?”
西域人这才收起弯刀,一双眼不盯着杨铁心, 反而冷冷看着后面要上来的那四人。
王处一和黄蓉与陆踏歌对上视线后, 分别拉住要往前走的郭靖和穆念慈, 穆念慈本能一抬头,被喵哥那冷厉的眼神所慑,不仅后退半步“啊呦”一声。
郭靖倒是耿直,还转头问王处一拉自己做什么。
王处一示意他看向那西域人,解释道“贫道看他似乎没有恶意,只是若我四人过去,怕是会对王妃安全造成威胁,这人既然没伤害杨英雄,我们在这儿等等倒也无妨。”
郭靖看到陆踏歌,兴高采烈抱拳叫声前辈,闻言后只得息了过去的想法,老老实实待在王处一身周。
陆踏歌这才收回目光。
再说完颜康一开门看到自家师父,一半意外后倒也在情理之中,见了白日比武招亲那中年汉子则更多是难以理解的不耐。
他已经救下这人和他闺女了,莫非这人觉得他娘看着心慈好欺,不知从哪得来了他娘的名字,还想过来讨钱或者敲上一笔?
完颜康暗道今后是当真不能再随着母亲性子,王妃身周的守卫该加就得加,实在不行他挑些功夫不错的死士,跟父王禀报后打伤了以治伤为由丢到这,母亲总不会再拒绝。
杨铁心虽未能直接见到包惜弱,但儿子却近在眼前。白日只看了对方武功,因是金国小王爷甚至没多说两句话,如今才恍然发觉十八年未见甚至不知男女的骨血竟已长得与他一边高,在王府养尊处优多年,面上不带丝毫风霜之色,反而尽是少年人的骄傲与意气风发。
当下热泪更是忍不住,喉头哽咽道“牛家村风雪夜后,这十八年来,你过得可好?”
包惜弱本在屋中颇为惊惧,闻言浑身一震,抢出门来“你……你说什么?”
完颜康被母亲拨到一边,整个人都是一愣,十八年来他见多了母亲内心柔软善良和娇弱一面,却从未见包惜弱如此激动过。
杨铁心一把撕裂衣袖,露出左臂伤疤,已然说不出话来。
包惜弱惊呼一声,下了阶紧紧拥住杨铁心道“铁哥,是你么,你,你来找我了?”
这番变故只看得完颜康傻了眼,陆踏歌拉下兜帽,心中沉思。
不是说中原女子颇为保守么,当着自家儿子拥抱一个陌生男人之事换他们西域姑娘也干不出来啊。
完颜康呆傻后立刻抢上前去分开包惜弱和杨铁心,他力气大,直推的杨铁心一个踉跄,包惜弱向后一跌还没摔倒就被完颜康旋身接住,喝问道“娘,你这是在干什么?!”
包惜弱眼泪簌簌落下,倚在完颜康怀里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她直视着自己的儿子,抽噎道“你从小,你从小就问我杨铁心是谁……。”
完颜康何等聪明,冷冷道“是这个狗杂碎?儿子现在就解决了他,免得娘伤神。”
到底是少年人,经历这一番胡乱事已气得将最狠的话放了出来。
“别,别。”包惜弱紧紧攥住杨康的袖子,颤抖道“你本当是出生在南方一小村落,若非当年那群官兵,谁都不能,谁都不能分开我们一家。”
完颜康心底不祥预感愈浓,皱眉道“娘,你在说什么?”
包惜弱垂泪道“你总问我杨铁心是谁……杨铁心,杨铁心就是你亲生爹爹。”
完颜康如遭雷击。
“你……。”他惊惶片刻,居然极快的沉下神色,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你对不起我父王?”
包惜弱摇首道“我未对他不起,我本来,我本来就是杨家的妻,你也当叫杨康,而不是姓什么完颜。”
这时郭靖四人也走了过来,王处一见完颜康神色,也是颇为怜惜。想这少年不过一十八岁就要经此常人难想,仿佛话本中的事情,柔和嗓音为他捋顺事情道“十八年前你娘本是杨家娘子,因官兵要无故捉拿你爹和你郭叔叔,兵荒马乱之际夫妻离散,为完颜洪烈所救,成了金国王妃。十八年来放弃荣华尊贵,住在这破屋里思念你爹,如今夫妻团聚,你一家得全,当高兴才是。”
“……不可能。”完颜康重复道“不可能,娘你在说笑话是么,师父没告诉过我,你也没告诉过我,娘你……你骗儿子作甚。”
他嘴上说着包惜弱骗他,心底却已乱成一团麻,只仍在固执着。
青年回头看了眼杨铁心,那是个满面风霜的中年男子,胡子拉碴神色愁苦。着一身粗棉破衣,已洗的掉色且又缝缝补补,只比乞丐胜在一个整洁上。
“这是我爹?”他笑道“我爹是金国六王爷,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带着女儿流落江湖的卖艺人。”
郭靖上前道“小王爷……不,杨兄弟,伯母都说了是,这件事应该不会有错了。”
完颜康嗤笑道“我娘是金国王妃,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管我娘叫伯母?”
包惜弱颤声道“康儿,你……你竟不认亲父么?”
“我爹不是他。”完颜康头也不回,一字一顿道“不、是、他。”
言罢拔剑便刺,剑尖直指杨铁心心口。
在青年眼里,这几乎可以说想将自己家拆的七零八碎的家伙死了才好!
杨铁心本含着泪看着那边情形,未想到完颜康突然发难,大惊之下就地一滚躲过这剑,拎起枪来喝道“逆子!”
“我又不是你儿子,何来逆子之说!”完颜康一击不成,挽剑再战。长剑虚晃杨铁心肩头,于对方防守之际转而斜斩对方腰间。
眼见杨铁心就要丧命于亲子剑下,王处一抽剑荡开青年杀招,怒道“尔竟欲弑父?!”
完颜康看了王处一一眼,冷笑道“两位前辈联手来战小王,当真是给小王面子。”
话音刚落,纵身再上。
他心里混乱得很,拔剑时满眼剑影才有丝清明,只想着无论如何先打上一会儿,闹出大动静把父王引来,让父王解决此事。
三人眨眼战成一团,枪影剑光在月色下清晰又危险,看的包惜弱又急又无能为力,喊了几声毫无用处,余光扫见破屋门柱,一抹眼泪用头撞了上去。
陆踏歌正盯着那边打算趁完颜康打不过时再出手,意识到包惜弱不对时已经晚了,只听响亮的“嗙”的一声,郭靖惊呼道“伯母!!!”
完颜康一惊,收剑回头,杨铁心王处一闻声也齐齐停下,一同望向门口处。
包惜弱的身子软软瘫在地上,满头鲜血,生死不明。
陆踏歌是最快赶过去的,他这辈子受过的外伤和给同门包扎过得伤口数不胜数,这种自己撞柱的伤势还是第一次遇见,蹲下探鼻息倒是没死,却也不知如何救治。
完颜康先奔了过来,扫了眼伤又立马奔出去,口中长呼太医。
本欲趁此机会带包惜弱离开的杨铁心和王处一听见完颜康叫太医,对视一眼,又看看虎视眈眈注视着他们的西域人,只好先将包惜弱抬进房里。
不多时太医被完颜康扛着跑了回来,小老头被颠的七荤八素晕晕乎乎,刚刚脚踏实地就被按在了王妃面前。
完颜康揪着他胡子强迫老头抬头,咬牙道“务必治好,我娘要有三长两短,小王让你全家入木三分。”
黄蓉听他说的有趣,噗的笑了出来。
完颜康淡淡扫了这打扮成乞丐的小姑娘一眼,扬颈直视杨铁心和王处一道“我已派人去请父王,二位稍待。”
话里处处透着疏离,神态中满是警惕。
杨铁心神色黯然,望望包惜弱又望望完颜康,长叹一声,终是没再答话。
第33章 金血宋骨十
完颜康也没想听什么回答, 搬了张凳子坐在一边看着太医救治包惜弱。
他坐这地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正好在陆踏歌旁边,另一边是穆念慈。
少女一直在偷眼看他, 完颜康知道却不想理,气氛一时凝滞,直到屋外有一道脚步声传来。
完颜洪烈推开门, 直奔床边道“王妃怎样了。”
太医见是王爷到了, 立刻想要起身行礼,被完颜洪烈一把按下,只能坐着抱了抱拳道“王妃撞得不重, 只是一时昏了过去, 不一会儿就能醒了。”
完颜洪烈颔首, 这才看向杨铁心和王处一几人,问道“就是你们五人逼得王妃险些自尽?”
杨铁心没说话, 王处一率先回道“就是你强占他人妻子?”
陆踏歌忽然道“我倒未见过拿个被强暂的妻能层为王妃, 哪个被强暂的子能层为小王爷(我倒未见过哪个被强占的妻能成为王妃,那个被强占的子能成为小王爷)。”
完颜康诧异的看了看陆踏歌。
完颜洪烈道“若非本王, 王妃险些死在雪夜之中,杨铁心昔日为寻他那结义兄弟之后抛下妻子, 今日反倒来质问本王?”
场面顿时又静。
完颜康霍然起身,看着杨铁心道“此言当真?”
杨铁心沉默了一下,开口道“当时我那兄弟已死, 嫂子却身怀六甲即将临盆, 我不能让兄弟无后。”
“所以说。”完颜康冷笑道“是你先抛下了我和我娘, 如今却自持有理的找上门来,想要妻子俱全,享受天伦?”
包惜弱恰在此时转醒,听见完颜康如此说,不禁悲从中来,唤道“康儿。”
完颜康听得出母亲这是不让自己说下去的意思,看看杨铁心再看看包惜弱,连道了几声好,转身便走了出去。
陆踏歌没有再看这糟心戏的想法,对完颜洪烈一点头,抱刀跟上。
完颜康在王府里胡乱走了一通,许久后走到后花园里,在花园的湖边坐了下来。
月光照静湖,凝一池清光。
陆踏歌在他身边坐下,拍了拍完颜康肩膀。
“父王一直待我如亲子。”完颜康忽然道“我从未想过……我当真如完颜琪他们所说,不是完颜氏的血脉,甚至不仅不是完颜氏,连金人也不是了。”
陆踏歌不太懂金人宋人之间的差别,但还是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我从小受金人先生教习,享金人地位,食汉人税赋,年复一年。纵我身怀宋骨,可每一滴血,每一块肉,都是受金朝养育而成的。”青年凝视着湖面,轻声道“父王只有我一个儿子,若有朝一日父王当上皇帝,我便是太子,可以待父王百年后继位大统,将金国治理成比宋强大上无数倍的国家。”
完颜康道“可他们却忽然告诉我,我是个宋人。”
草白坠寒露,花园里安静的只能听见二人呼吸,青年嘴角无力地勾了一下,没能勾出个轻松的笑来“我该学那咤析骨还父肉还母,析骨还宋肉还金吗?”
他之前什么都不知道,遇见师父后还因对方的那头白发和对自己的态度而随意猜测,如今想来,可能包惜弱的种种异常让他自小便颇为不安,一厢情愿的把西域人当成姥爷,也不过是在自我欺骗。
“……师父,你说,我该恨谁?”
青年看着他,年轻眼眸里是遭逢大变的茫然。
陆踏歌也不知该怎么回答青年的问题。
不算这两年,在被萧沙轮子击中摔落山崖的时候,他也不过二十三岁,生平经历的大事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除了小时候被人贩子捉走外,其余所有,都是和其他明教弟子一起承担的。
被打倒了就爬起来,受伤了包扎一下提刀再战,陆踏歌确实江湖经验不少,但这种家里的糟心事是从来没有过的。
即使换位思考,假设有天西域人的亲生父母来明教找他,陆踏歌也会毫不犹豫选择继续跟在丁君身边。
毕竟早已不是同一路人。
“按你想得去作。”想了又想,他只能如此说道。
完颜康不由苦笑。
自家师父显然是个纯粹的西域人,理解不了自己真正纠结之处,也想象不到这个世界已经对他压下的那份重量。不论汉人,纵是金人也已经对亲情伦理愈发看重,若是换个人家,或许生恩和养恩他都能报答,偏偏生他的是汉人,养他的却是金人。
扪心而问,完颜康觉得自己更像一个金人。
如果要完颜康自己选,在不顾世俗眼光想法的情况下,他会选择金,怕只怕那群人恼羞成怒后四处宣扬自己的身份,而母亲又是那样的性子,当真逼问起来……。
今日他母亲能以死逼他们止战,明日怕就能以死逼他归宋。
“……先回去吧。”完颜康起身道。
人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盼那船到桥头自然直。
陆踏歌点头,跟他往回走。
破屋还是那间破屋,里面灯火隐约。
完颜康走了几步忽觉不对,运起轻功跑过去撞开屋门,却见床上没有包惜弱踪迹,那五人也不知所踪,只有自己父王和太医被分别绑在椅子上,嘴里被塞了一块布。
惊怒之下,完颜康拔剑斩开绑人的绳索道“娘和那五个人呢?!”
完颜洪烈从嘴里拿出布,艰难道“快,快去追,他们刚走不久,应当还未出城!”
完颜康连忙冲出去,没冲几步却又回来了,神色颇有些复杂道“是他们强行带走娘,还是娘跟他们走的?”
“……你娘她。”完颜洪烈实在不知怎么与儿子说其实是包惜弱主动要求杨铁心带自己走,张了张口,最终起身,双手按着完颜康肩膀道“康儿,无论如何,你都是为父的儿子。”
这是句相当突兀的话,可完颜洪烈却将之说的极为自然,就好像完颜康本就是他的儿子,话里意思也不是“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当我的儿子来对待”,而是“无须怀疑,你就是我的儿子”。
完颜康霎时红了眼眶,低头重重应了声好。
陆踏歌站在门边安静看着。
“那父王,康儿先去追娘了。”收拾好情绪,完颜康吸了吸鼻子,对完颜洪烈道。
完颜洪烈点点头“不必太过强求,尽力而为便可。”
怎能不尽力呢,完颜康想。
街上的几个人在飞奔。
杨铁心将包惜弱背在背上,铁枪交予了穆念慈帮忙拿着,身后跟着王处一郭靖和那黄姓小乞丐,雪夜甚冷,可杨铁心却觉得暖和得很。
包惜弱一边流着泪,一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着话,说她这十八年来没有一日不想他,说她总会梦见在牛家村时那段开心的日子,说等跑出去后他们就去草原找大嫂,带着康儿和靖儿一起回牛家村过那悠闲日子去。
一提完颜康,杨铁心叹息道“康儿确实很厉害了,又聪明武功又好,怕只怕他过惯了荣华日子,不愿跟我们回去。”
包惜弱道“不会的,康儿是个好孩子,我劝劝他就是,实在不行去找丘道长,让丘道长也去劝劝他。”
第34章 金血宋骨十一
丘处机此时正面对着完颜康和陆踏歌。
说来也是巧, 云游江湖行侠仗义的丘道长正好在这日赶了回来, 刚进城就见完颜康和那两年前劫走他的西域人一前一后运起轻功在街上狂奔,当下赶到完颜康身前将人拦下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西域人也停了下来, 站在完颜康身边,抬眼的看着丘处机。
“我在找我娘。”见是丘处机,完颜康站住, 冷下神色道。
丘处机皱眉道“找你娘?”
要说完颜康面对丘处机时从来不敢这种态度, 加之大半夜不在王府好好待着满城乱跑居然是为了找包惜弱,丘处机当即明白过来,对方怕是知道什么了。
丘处机道“你知道了?”
“如果师父说的是我亲生父母的事, 我已经知道了。”完颜康道“他们把我娘带走了, 我要去找我娘。”
丘处机没让开, 凝视着完颜康的双眼道“你是宋人。”
完颜康笑了起来,月色下青年表情显得愈发讽刺“师父现在才告诉我, 是不是有点晚?”
丘处机厉声逼问道“你要做金人, 舍不得荣华富贵?”
“我是金人还是宋人,真人不是早就考虑过。”完颜康淡淡道“娘顾虑良多, 真人却是可以告诉我的,只是真人不知我那生父是否还活着。若生父在世, 来寻时搬出家国大义让我归宋,妻离子散且儿子并非金人对父王会是个极大打击,甚至会让七位王爷中才华最为出众的父王无缘皇位。”
青年看着丘处机实在说不上好的脸色, 接着道“若生父已死也无妨, 等陛下驾崩, 父王当上皇帝,我就是太子,待父王再驾崩,我便是皇帝。到那时真人再告诉我我的身世,作为一个宋人,哪怕我姓完颜,有生之年都不会对宋朝出兵。”
他讥诮道“真人当真是为大宋殚精竭虑啊。”
他这番不叫师父改唤真人的分析无异于要与丘处机划清界限,只听得丘处机又惊又怒,惊的是完颜康竟如此聪慧,怒的是那一声声的“真人”。
“逆徒!你本为宋人,自当为宋人行事。为师念你年轻又受那完颜洪烈照拂日久,怕告诉你之后你为奢靡所惑做出叛国之事,如今看来,倒是所料不假。”丘处机言罢,拔出剑直指完颜康“既如此,倒不如为师亲自清理了门户。”
他剑刚出鞘,一柄弯刀便先指着他了。
西域人的兜帽被猎猎夜风吹落,一头雪白长发在夜色中荡开。
陆踏歌仰头道“你去早(你去找),他我来。”
丘处机怒道“小贼让开。”
陆踏歌极轻的笑了一下“抱歉,我也似他师父。”
弯刀与长剑战到了一处。
完颜康复杂的看了丘处机一眼道“师父……莫要伤他性命。”
陆踏歌应一声,在丘处机再骂完颜康逆徒前一刀斩他左肩,硬生生将人的注意力逼了回来。
西域人道“三早(三招)。”
丘处机没听明白,道“什么?”
陆踏歌微笑起来,他长得好看,笑起来也好看的很,只是在这月色下,无端显得有些冷意。
“我让你三早。”他道。
长夜寂寂,月色驻刃尖。
却说完颜康问过几座城门守卫,守将都说没人来过,心中也是疑惑。
那五人看着并不像多聪明的样子,带走包惜弱后按理当直接出城,毕竟正常人都会觉得等到第二天一早城内到处张贴告示便走不出去了。
这是常人的思路,也是那五人应当做的。
实际上正好相反,在大城里最不怕的就是强行出城,不说城头守卫是不是真的那么好解决,就算解决了,逃出去了,不消一炷香功夫就有城里几百上千军士出去搜查。
毕竟天子脚下,怎能容一群以武犯禁的人自由来去。
因此要出城反而是早上容易些,各城门来往人多,即使是完颜洪烈,也不能让京城为他不开城门的搜人。
全京城数十万人,一个晚上之内找出六个人谈何容易?完颜康出来时没穿厚衣,冻得呵了下手,坐在屋顶皱眉思索该怎么办。
他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陆踏歌就已拎着那被打昏的丘处机过来了。
西域人将那道士往屋顶一放,坐到完颜康身边,从怀里摸出个小酒囊让完颜康饮一口暖身。
看见丘处机,完颜康眼前一亮,又有些犹豫,接过小酒囊沉吟良久问道“师父,若别人对我不仁……徒儿可以不义吗?”
陆踏歌一时没想到自家徒弟想做什么,还以为他要去找杨铁心拼命,不由得一挑眉。
找杨铁心拼命倒无妨,只要完颜康不怕他娘再给他来一遍以死明志。
要说这不立刻出城还是黄蓉的主意,她扮作乞丐四处流浪时长了不少见识,对这些大城的门道不说一清二楚也摸了个七七八八。加之在城里也呆了一段时日,自有去处安排六人安安稳稳的度过一个晚上,明日再混在出城的队伍里轻而易举的摸出去。
提心吊胆一夜,第二日城门照常开启,除穆念慈外的五人皆是松了口气,换了衣服或是剃须或是装作乞丐,跟着人群往外走。
包惜弱多年不穿粗布麻衣,布料一上身便颇为不适,只是跟着杨铁心便觉心头甘甜,连身上的苦楚也不再在意。倒是杨铁心看出她的忍耐,暗自下决心等出去后立即找间铺子给包惜弱做套好衣服。
出城的长队刚排到他们,门上贴的一张告示就引起了几人注意。
那告示不仅是贴,还挂了个剑鞘,白纸黑字,上书“取剑来赵王府上”几个字。
赵王府便是完颜洪烈的王府,杨铁心看了告示正疑惑着,旁边王处一勃然变色道“是丘师弟的剑鞘!”
陆踏歌:若他人对我不仁……。
丁君:自己决定,在外受了委屈自己解决。
林翠山:(抖开丁君的追杀名单,原随云名列榜首)。
第35章 金血宋骨十二
丘处机的剑鞘被挂在城门上, 还贴了张“取剑来赵王府上”的告示是什么概念。
纵是王处一也不禁气的全身颤抖, 连道数声孽障,昨日白天对完颜康的好印象无影无踪。
杨铁心难免愤愤, 想这孽子不仅不放母亲去乐享天伦还捉了辛苦教他十一年的师父来相逼,当真是被金狗同化出了白眼狼性子。
“真人。”杨铁心道“此番过错尽皆在我,十八年不见, 在下当去教教那孽子, 何谓尊师重道。”
王处一摇头道“完颜康学了我全真武功,也是半个全真人,若说要教导他, 贫道也有一份责任。”
黄蓉插话道“我看呐, 你们还是谁都不要去为好, 不说完颜康的武功短时间内可以以一敌二,真正可怕的是他那个朋友, 他那朋友要是出手, 你们一刀都不一定扛得住。”
杨铁心道“你个小乞儿,懂什么武功?”
黄蓉是黄药师的女儿, 只是跟爹爹生了气才偷跑出来,虽因爱好甚广学的太杂本身武功平平, 可到底眼力是有的。但好心提醒反杨铁心如此回应,心中难免一阵不平,便干脆闭了嘴, 由他们去找死。
即使不想承认, 却也不得不说那西域人的武功看着至少与她父亲差不多。王处一的武功在江湖上能称矫矫, 但全真七子加起来都打不过她爹,一个王处一加上个流落到江湖卖艺的杨铁心,能接住西域人几刀?
再说完颜康,凭心而言黄蓉还挺可怜那个青年,奈何郭靖这个傻子稀里糊涂的跟着王处一和杨铁心。为了防止傻子被骗走,她也只能和这些人结伴,对郭靖努力照顾些。
王处一看了黄蓉须臾道“尊师可是洪七公洪老前辈?”
昨晚他就看出这扮成男孩儿的少女并非常人,不仅是那机灵劲,对方的武功虽不算出众,但基本功倒十分扎实,所用轻功亦是极少见的上乘功夫。
再就是能在旁观几招之内估计出他的功夫,年轻一辈中有如此眼力者,他只能想到五绝后人。
这番打扮,多半是洪七公的传人?
黄蓉自不会说她是黄药师的女儿,见王处一猜错也不否认,反而抚掌道“王真人好眼力!”
杨铁心一听黄蓉是洪七公的传人,忙一拱手“适才不知阁下师承,多有得罪,还望阁下恕罪。”
包惜弱虽是一不通武功之人,在杨铁心身边这么久也知道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是江湖上武功最顶尖之人,闻言对黄蓉道“既然这样,小兄弟可知洪老前辈现在何处?”
杨铁心也恍然“是了,洪老前辈是这江湖上一等一的任侠之人,我们可以请洪老前辈出手制住那西域人。”
黄蓉故作遗憾道“师父他逍遥江湖,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时想要找到他,着实不易。”
杨铁心包惜弱顿时颇为遗憾。
王处一道“无妨,是龙潭是虎穴闯了才知道,你夫妻二人先走,贫道去那赵王府上看看,那完颜康但凡有一丝良心,也必不会为难丘师弟。”
杨铁心连忙道“不成,此事因我夫妻二人而起,于情于理我们都当去赵王府上令那孽子放人!”
完颜康自然不会为难丘处机。
陆踏歌坐在屋里丝毫形象也无的吃着鱼,王府厨子的厨艺要比他好上太多,一条鱼能做出二十种花样都不止,直让西域人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旁边的丘处机自然没这待遇,完颜康不为难他他却在为难自己。明明完颜康只是趁他昏迷时给他灌了些暂时令他无法运功的药,连绑都没绑,醒来后倒仿佛吃的是绝食药,不管什么山珍海味看都不看上一眼,完颜康亲自给他端过去也要掀翻,然后对青年一顿痛骂。
小王爷被骂几次,换了几身衣服也就没了再过去受虐的爱好,转过来开开心心的陪着陆踏歌吃全鱼宴。
完颜洪烈坐在一边担忧道“康儿,你确定那五人定会来?”
完颜康实话实说道“不确定,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陆踏歌在一边安静吃鱼。
完颜洪烈道“若他们来了,你确定陆先生当真能将他们拦下来?当真不用为父去请欧阳先生?”
完颜康胸有成竹道“不必。”
陆踏歌继续安静吃鱼。
完颜洪烈看看陆踏歌,忍了又忍道“为父还是去请欧阳先生吧。”
摆明了是对这么个吃鱼吃的不亦乐乎的年轻人的不信任。
要说起来,陆踏歌刚来到这里时也不过二十有三,如今二十有五,看上去并不比完颜康大多少,让没见过他出手的完颜洪烈着实无法放心。
完颜康看看丘处机,为了维护教了自己十一年的师父的面子终究没把对方被陆踏歌轻松解决的事说出来,只好道“请父王相信孩儿,纵是师父不敌,孩儿也能出手。”
完颜洪烈也对完颜康的身手不放心,只是儿子已经这么说了,到底还是要给些面子,故而犹豫又犹豫,还是坐了回去。
完颜康这才松口气,心说师父应该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吧,偷眼瞧时,陆踏歌仍在闷头吃鱼。
“……。”完颜康对自家王府厨子的厨艺产生了深深质疑,他明明记得没有这么好吃啊???
陆踏歌吃完最后一勺鱼羹,拿旁边侍女捧来的帕子擦了擦嘴,淡淡道“来了。”
完颜康和完颜洪烈具是一凛,不再围观陆踏歌吃鱼,一齐看向门口。
不多时,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声,王处一杨铁心包惜弱郭靖穆念慈还有那小乞丐果然一同出现在门前。
王处一手上拿着那剑鞘道“我来取剑。”
完颜洪烈道“要剑可以,但你们从王府里将王妃掳走,该当何罪?”
未给几个大男人开口的机会,包惜弱率先抢前,砰一声跪倒在地道“王爷,是民女请他们带我走的。”
这一跪又一声民女出口,完颜洪烈和完颜康皆是呼吸一滞。
青年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颤抖着大叫道“娘!”
第36章 金血宋骨十三
完颜康和完颜洪烈正站在一起, 包惜弱这么一跪, 把自己的儿子也跪了进去。
可天下哪有母亲跪儿子的道理?
小王爷赶忙躲到一边,绕过去想将包惜弱扶起来, 而一向疼宠儿子的王妃居然挣开了完颜康去扶他的手,径自低头,眼看就要给完颜洪烈叩下去。
杨铁心怒道“惜弱, 你这是作甚, 我们何必跪这金狗?!”
言罢将包惜弱一拉,挺枪直指完颜洪烈道“康儿,为父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到底认不认我这个爹。”
包惜弱被丈夫拉起来, 闻言拉住完颜康凄声劝道“好孩子, 娘先前没告诉你是娘不对,可你也不能不认亲爹啊。”
完颜洪烈见此, 木然道“王妃, 你我十八年厮守,十八年恩情……就这般比不上一个将你抛在雪地中的杨铁心?”
包惜弱这边刚劝完完颜康就听完颜洪烈如此质问, 言语之狠利直刺的她流下泪来,决绝道“王爷, 不管你怎么说,这王府,我是死也不会回去了。”
陆踏歌侧头看着这场大戏, 戳戳身边的丘处机“僧恩羊恩(生恩养恩), 换你你宣哪个?”
丘处机躲开陆踏歌的动作道“他既是宋人, 自当归宋!”
陆踏歌轻声笑了起来。
丘处机这是从家国之事来评判个人情感,换而言之,若双方都是金人或都是宋人,这道人怕是也不知该如何决断。
连一群大人都不知该怎么判断的事,却要交给一个青年,却要强迫他们的孩子去选,而且都逼着完颜康去选他们想要听到的那个答案。
笑完后,陆踏歌起身走出去,走到完颜康身边道“换句话嗦,你不似金人,也不似宋人。”
没有哪个宋人能在金国当小王爷,心安理得的吃喝着宋人膏脂长大,也没哪个金人会被一对宋人夫妇逼着认亲。
言罢,他迅速拎起完颜康领子,一个闪身转回完颜洪烈身边,几乎是同时,完颜洪烈大声道“给我拿下!”
埋伏的卫兵闻声而出。
数十近百名卫兵团团围住院中五人,陆踏歌将完颜康扔给完颜洪烈后持刀在前,勾起一个温和的微笑。
敢欺负他徒弟?就该做好师父找上去的打算!
尤其还是以大欺小!他回去理论一点都不虚!理直气壮!
完颜康被陆踏歌丢的一个踉跄,差点撞到完颜洪烈身上才堪堪站住,回头只见场中一片刀光剑影。
又或者说是陆踏歌一个人的砍瓜切菜。
对郭靖和小乞丐和穆念慈只是一人一下子敲昏,王处一直接五花大绑,杨铁心倒是惨,被西域人一刀柄怼中腹部,狠狠地摔了出去。
这一摔刚好撞到院内的树上,树是梅树,不粗,被他撞得晃了几晃,洒下一树花瓣,艳丽而漂亮。
轮到包惜弱时,陆踏歌想了又想,绕着这场闹剧的关键人物转了两圈,直把对方吓得花容失色。见完颜洪烈提步就要冲过来,才一手刀劈上柔弱女子的后颈。
这可不是怜香惜玉,西域人接住软倒下去的女子,将之半拖半抱给完颜洪烈。
怕只怕力气用大,一不小心将她打死可就麻烦了。
眨眼五人全军覆没,陆踏歌从军士手中又拿了几根麻绳,将这五人依次捆了,绑成一串,将绳子头塞到完颜康手里。
那模样,就和两年前塞给完颜康一支糖葫芦时别无二致。
完颜康捏着绳子头,愣愣的看着陆踏歌,陆踏歌正等着徒弟用崇拜的眼神无声夸自己,见这小子呆头呆脑不禁嘴角一抽,挥手在人头顶来了一巴掌。
“……哎!疼!”完颜康捂住脑袋,特委屈的瞧了陆踏歌一眼,拉拉绳子道“师父你这是?”
陆踏歌实在不想吐槽对方这明知故问的小模样,要说以完颜康的聪明不可能没理解出他的意思,非要再确认两遍也不知是图个安心还是因为之前事太多吓愣了。
狐狸就要有个狐狸样子,当年趁他不注意砰砰砰三个头磕下去强制拜师的时候怎么没见人这么怂。
“怎么粗理,交给你。”西域人拍完后还有点心疼,又伸手过去故作不在意的揉了揉。
完颜康这两年没少被揉头,却是很少这般受宠若惊。
约莫是这两日遇见的事实在太过令他难过纠结,完颜康一时竟有些舍不得让陆踏歌的手离开,待那股有着安抚意味的手离去后还颇为遗憾。
奈何转头丘处机已经愤怒的瞪了过来,那边喘过一口气从梅树下爬起来的杨铁心也一脸凄然的拿起了地上的枪对准自己胸口。
陆踏歌见状立马又是一个虹气长空过去,打掉男人手里的枪尖。
后知后觉反应出刚刚差点发生什么的完颜康“……。”
他亲娘昨晚寻死,他亲爹今早寻死,他要不要也寻个死凑好这所谓的“一家人”?
西域人走过去拿起枪头,在手里颠了颠,高高抛起然后抽刀一刀将之斩断。
完颜康面无表情的看了全程,然后闭了会儿眼睛,将绳子递给身边的家将。
“分开关起来,小王一会儿挨个去谈。”
青年看了眼丘处机,又吩咐了句请丘真人回房,然后才抬头望向完颜洪烈“父王,您先带娘去休息吧,孩儿解决完这群人的事情再去看您。”
完颜洪烈迟疑一下,看看怀中昏迷不醒的包惜弱,才缓缓道声好。
他倒不是不想参与处置杨铁心,甚至说完颜洪烈此时将杨铁心碎尸万段的心都有了,可惜他不能这么做。
十八年前暗中授意段天德对牛家庄下手,他再去英雄救美的事已经让完颜洪烈担惊受怕,甚至多次对段天德动了杀心唯恐对方泄露秘密。如今杨铁心在王府,若是对方死了,不管是不是完颜洪烈动的手,包惜弱也多半会像昨晚那般,随那杨铁心去了。
再就是完颜洪烈虽结交了不少江湖人,本身却并不懂武功和江湖上的那些规矩,江湖事江湖了,王处一和那三个小辈的处置,他到底不好开口。
毕竟完颜洪烈作为一个不通武功的王爷,处理办法一出口,所有事情就相当于推到了金国身上,现在的大金虽不惧全真教和那群武林人士,要说得罪,却还是得不偿失。
而且,他也想知道,在自己和杨铁心,金和宋之间,完颜康会选哪个。
望着完颜洪烈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抱着包惜弱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尽头,完颜康才道“把那个小乞丐,郭靖和穆念慈带出城外,随便找个地方放了。”
底下人应是。
“给王真人安排个客房。”完颜康道“杨铁心……就不用了,小王现在就去找他。”
第37章 金血宋骨十四
杨铁心被绑在一根木柱上。
王府的人都多多少少知道点内幕, 自然不会让杨铁心好过, 麻绳捆腕,勒的紧紧地, 带路兵士打开柴屋门时见杨铁心垂着头一动不动,顺手抄起了旁边放水的木盆,泼了杨铁心一头一脸。
杨铁心还是没动, 任不知道是什么水从头上浇下, 反而是完颜康突然暴起,一脚把动手的兵士踹了出去。
“小王让你动手了吗。”他淡淡的看着兵士,冷声道“滚。”
那一脚踹的实, 兵士半天才爬起来, 踉踉跄跄的走了。
杨铁心还是没动, 却沙哑道“踹的好,金狗就该踹。”
完颜康没回话, 走到杨铁心身前, 砰地一声跪了下去。
“……。”杨铁心本来没打算给完颜康什么表情,被这一跪顿时惊愕。
“跪一跪生父, 应该的。”完颜康平静道。
杨铁心停顿须臾后道“你……还认我这个爹?”
完颜康道“从未相认,也从未不认。”
不给杨铁心反应的机会, 完颜康接着道“但我不可能跟你走,也不可能去做一个宋人。”
“如果我生在牛家村,没有那些我从未经历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变故, 从小被你教导杨家枪法, 知国仇, 心底烙着靖康之耻,那我或许是个宋人,不仅是宋人,还可能满心都是还我河山。我或许会成为一个庄稼汉,或许会因一腔热血去投边关,去上沙场,马革裹尸亦或成为一方将军。”完颜康接着道“可我生在王府,也长在王府。”
“我从小锦衣玉食,习帝王韬略,从小父王就告诉我,等他成为皇帝我就是太子,是这天下未来的君王……然后你出现了,你告诉我你是我爹,你要我跟你去回乡间种地还是江湖卖艺过活?”
杨铁心怒道“你这还不是贪恋荣华?!”
“是。”完颜康承认道“我确实嫌弃你寒酸,倘你不是个卖艺武夫,是一方豪富,或许我不再会阻拦娘,但依旧不会和你走。”
青年附身,磕了三个响头,一字一顿道“因为我的抱负,已经不是你能负担得起的了。”
“呸。”杨铁心一口唾沫直吐到完颜康头上,大声痛骂。
完颜康也不在意,从怀里摸出帕子擦了,抬步往外走,还未走出门外,忽的回首道“郭靖小乞丐和你那义女我已经放了,一会儿会有人将你送回牛家村,至于娘……谁知道呢。”
说到最后,他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彻底被杨铁心的怒骂声压下去。
陆踏歌在门外抱刀等着,见完颜康出来了,抬眉瞥过去道“刻意了(可以了)?”
完颜康有些失落的点点头“就这样吧……我去找王真人。”
王处一对完颜康的态度不比杨铁心好多少,但却更有风度。
至少往完颜康头顶吐唾沫这种事王处一不会做,完颜康也不会和王处一说自己的打算激怒对方,只是一赔罪二招待三表示今晚就放了他和丘处机。
然后管你说什么,反正我该讲的讲完了,可以走了。
他前脚出王处一的门,后脚仆人立刻来报,说是王妃醒了,要见完颜康。
完颜康有点儿犹豫。
现在他娘找他八成是没好事的,哭哭啼啼哀哀怨怨都算轻,就怕说着说着再来个以头撞柱寻个死,那他可就真是逼死了自己母亲。
而且这时候找他,也就是哀求他放她走吧。
完颜康重重的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在去丘处机那之前先去看看包惜弱,当然,得带上他师父。
万一包惜弱寻死,他自己一个人可能反应不过来。
这回包惜弱的屋子不再是那个小破房,小破房昨夜晚上就被完颜洪烈下令拆了,如今只剩一片空地。如今王妃的这间屋子是早就准备好可惜一直空着的,屋里床柜皆为黄花梨木,地上铺着波斯地毯,陈列之物尽为珍品。
虽说是珍品,到底有人不爱惜,陆踏歌和完颜康进去时正有侍女在往外收拾瓷片,说是王妃打碎的。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域人,陆踏歌进屋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假如这王妃走了,屋里的东西他能不能……拿上几件,等回去后献给师父?
假如完颜康知道陆踏歌所想,必然会说能。只可惜在完颜康眼里自家师父热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是拿着十万两束脩还在树林里艰苦做菜的高人隐士,是不能用钱财来收买侮辱的。
包惜弱虚弱的躺在榻上,脸色发白更衬得哭过的眼眶微红,楚楚可怜,见完颜康进来,又是忍不住眼泪,拿起帕子不住地擦拭眼角。
完颜康一见母亲这样,当真是想转头就走,迫于孝道却只好坐在榻边的羊皮矮凳上,笑道“娘,您唤孩儿?”
包惜弱抽噎道“你父亲呢?你父亲怎么样了?”
完颜康故作不懂道“娘是要叫父王?孩儿这就去叫父王过来!”
“别!你、你这孩子……是想气死娘吗。”包惜弱拉住完颜康的袖子道“王爷刚走,我是问你亲生爹爹。”
完颜康深吸一口气做好接下来要面对狂风骤雨的心理准备,笑道“娘说那杨铁心?他呀,已经走了。”
“什么……铁哥!”包惜弱乍听此语,先是不敢置信,接着泪如雨下,哭道“是不是王爷逼他,还是说你跟他说什么了,不对,铁哥不会那么轻易离开……康儿,你、你莫要骗娘,你爹爹是不是遭毒手了?”
完颜康努力保持着笑容道“娘,孩儿再怎样也不会弑父啊,再说您那么看重那杨铁心,父王岂会对他下手?”
包惜弱这才将信将疑,转头又泣道“铁哥……唉。”
她骤知杨铁心尚在人世,本是欣喜,后又亲眼目睹父子交战,心中本已大悲。此番见完颜康不认生父,还听说杨铁心再度弃她而去,一连串变故下来连完颜洪烈的恩情也尽数辜负,回首一生竟只有孩提在父母身边之时算得上开心快乐,不禁再生死志。
陆踏歌这边还在打量屋内摆设,那边包惜弱毫无征兆的从被子里拿出刚刚打碎花瓶藏起来的碎瓷片就要往心口扎。
这回即使西域人没来得及阻止,包惜弱这片瓷片也没能扎下去。
完颜康的右手已率先伸过去,他不敢确定自己能准确的握住瓷片,干脆就用手掌去接,瓷片穿透青年手掌,一片鲜血淋漓。
“康儿!”包惜弱惊叫,手一抖连忙放开,就要去捧完颜康的右手。
完颜康迅速抽回手,躲开包惜弱的触碰,左手食指拇指用力将瓷片拔出,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青年没怎么在意,扬手将那块被血染红的瓷片丢到了窗户外面。
“……我知道了。”他道,不再看又哭起来了的包惜弱,用袖子掩盖住右手的伤,沉默着出了屋。
陆踏歌对包惜弱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也跟着完颜康走出屋子,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摸出药,在长廊里喊住自家徒弟。
完颜康站住,没回头,陆踏歌走过去拉着他手臂找地方清洗上药,期间青年一直闷闷的,即使是疼也一声不吭。
直到换完药,西域人放下他的手,完颜康垂目看了会儿手上被包好的白布,忽然侧身抱住了陆踏歌。
这回抱的不再是腰了。
在甚少有人的王府角落处,素来骄傲的小王爷双臂紧紧抱着西域人,将头埋在陆踏歌的颈窝处,再也忍受不住的放声大哭。
陆踏歌僵了会儿,慢慢一手回拥他,轻轻拍着青年后背,一手揉乱对方的长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轻声道。
第38章 金血宋骨十五
完颜康哭了一会儿, 然后自己撑着陆踏歌爬起来。
起来后青年的第一反应是伸手摸帕子, 用帕子沾水把自己的脸擦干净,吸吸鼻子看向陆踏歌。
“看不粗来。”陆踏歌明白青年的意思, 点点头。
青年又抹了抹眼睛调整情绪,而后才道“我去看丘真人,师父来吗。”
西域人当然得跟着, 但也只是跟到门口。
丘处机脾气暴躁, 看见陆踏歌九成没什么好态度。毕竟今早上的时候,西域人当着丘处机的面轻轻松松击败了王处一几人,还将他们用一根绳子系成了一串。
完颜康进屋后, 迎面又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青年这回既没陪笑也没傲然而视, 安静的等丘处机骂完,一撩袍子, 重重跪了下去。
丘处机怒骂道“你这孽障, 还有脸跪我?!”
完颜康跪着等他说完,又等了两息没等到下文, 知道这是让自己有话快说的意思,抱拳道“请丘道长将我娘带去全真教。”
丘处机惊愕, 第一反应是他听错了,第二反应是完颜康悔改了,第应是完颜洪烈知道吗。
“……你为何做出如此决定?杨英雄呢。”在心底琢磨片刻, 丘处机谨慎道。
完颜康道“杨铁心已经被送走了, 我娘还在王府, 我……怕她寻死。”
直呼杨铁心全名,看来是还没悔改,丘处机道“你既知道你娘会寻死,为何不放她与杨英雄团聚?”
“若我放了娘就是投宋,对父王即位打击不可谓不大。十八年养育之恩本无以报,更不能反口一咬。”完颜康道“但娘去全真出家……京中女眷本就拜佛信道者极多,全真教还有孙不二孙真人在,娘遭逢大变去出家也并不突兀,至于是不是出家……呵。”
说到最后,他轻轻地,充满讽刺意味的笑了一声。
丘处机不是笨人,盯着完颜康看了会儿后立即反应过来。
包惜弱固然可以出家,也可以是借用丘处机这儿一转,再回到杨铁心身边。只是丘处机选择送走包惜弱被发现就是全真教的事情,和赵王府,和完颜洪烈都再无关系。
而弄丢了包惜弱,金国也可以正大光明的以此来追究全真教的责任……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建立在包惜弱丢了一事被发现之上。
“你打定主意要跟着金人?”丘处机神色复杂片刻,问道。
完颜康沉默一下,轻轻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金人,也不是宋人,于金人而言,我乃异族,且在父王想留住娘的时候将娘带走。早上之后,府上的钉子暗探怕是已将我出身之事回报给其他王府,若想父王保住地位,只能假装他受母亲蒙蔽,养鸠为子,今日大义灭亲。”完颜康声音冷静,像是在说与自己丝毫无关的事“于宋人而言,我不认生父,称呼教了我十余年武功的您为丘道长……罪无可恕。”
完颜康道“今夜子时,城东门,我会和师父带娘过去,等你们走后,我也会离开。”
说完,他又深深一叩“求……真人成全。”
丘处机还能说什么呢。
看着自己教了十一年的青年,他疲惫的捏了捏眉心,只能点头道“你将杨英雄送到哪去了。”
完颜康道“牛家村。”
子时昏暗夜。
夜风从荒野郊外而来席卷京城,沿街铺子都关了门,只剩一些迎风招扬的褪了色的酒旗随风翻飞。
青年背着一个人,轻松踏着屋顶陶瓦而来,在他身边奔跑的白衣西域人首先望见了王处一和丘处机,扬起手打了个招呼。
王处一已经雇好马车,可还是不太想给完颜康什么好脸色,见青年过来也是冷冷一哼,把头别了过去。
“我给娘的饭菜里加了些助眠的药粉。”完颜康边把包惜弱扶进马车,边低声和丘处机解释,他最后深深地看了眼包惜弱,然后放下车帘,坐到马车前面“丘真人,王真人,你们先上马车,我有令牌,他们会放行的。”
丘处机和王处一对视一眼,进了车厢,只留陆踏歌打个呼哨唤来里飞沙,和完颜康并马而行。
完颜康这两年比较忙,少有出来乱逛的时间,守门的军士只认出赵王府的令不认识人,还是仔细打量过完颜康的穿着才将信将疑的放行。
青年虽是第一次赶车,却无师自通的让车跑的无一点颠簸,直赶到附近的山丘上,才勒马停车,从车夫的位置上下来。
丘处机和王处一也出来,在夜色下望着完颜康,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后,家母就拜托二位真人了。”完颜康后退半步,又跪下磕了三个头,从怀里摸出些碎金块递给丘处机“出来匆忙,未能带太多财物。我见那杨铁心满面风霜,想必过得不大如意,娘这些年锦衣玉食,骤然回复到清贫生活怕是不大习惯,若娘选择去杨铁心那里,这些请二位真人代为转交。如果娘决定在全真教度过此生,这些……便算作我为娘结的善缘。”
丘处机看到金银财物本想直接推拒回去,闻言却有些犹豫,半晌又是一叹。
“你以后要去哪?”他道。
完颜康笑了下“山河无疆,走到哪算哪,我这身武艺,也该入江湖去试试水了。”
一时相顾无言,王处一率先上了车,丘处机跟着跳上马车,拿起杆子赶车前忽然回身抱拳。
月色下,青年仍是玉带锦袍,身披白裘,乍看之下,与十余年前初见的孩子竟是别无二致。
相比那时,鬓边已多了白发的道人在心底长叹,郑重道“乱世不平,人心阴险,好自为之。”
完颜康愣在原地。
“叮——。”
“任务:完颜康之愿达成。”
正在这时,熟悉的任务提示音自陆踏歌耳边响起。
正抱臂围观的西域人动作一顿,迅速跑过去拍完颜康肩膀。
这回可没什么争斗,他也不知道任务完成的脱离世界到底是什么概念,万一是突然死了可别把徒弟吓到。
那边系统已经开始倒数“五。”
完颜康这边还没回过神,被陆踏歌一拍顿时一哆嗦。
“我要走了。”陆踏歌急急忙忙道。
“四。”
青年这两年第一次看到陆踏歌如此匆忙的样子,一时未反应过来“走了?师父要去哪?”
“解决似情。”陆踏歌不想多做解释,把里飞沙的缰绳往完颜康手里一放“马给你,以后不用早我。”
“三。”
耳边听着不剩太多的倒计时,西域人毫不犹豫运起轻功腾空而去。
完颜康站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的看着陆踏歌越来越远的背影,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师父?!什么事啊!!!”
“二。”
“家事——。”
“一。”
“宿主已脱离。”
有些东西在番外补上。
下个世界,东方不败和林平之,你们选哪个?
关于里飞沙,是陆踏歌自己捉的。
本来好不容易套住驯服,想给丁君,可丁君已经不会再离开明教,就没要。
后来陆踏歌觉得天天要飞那么远去割草料太麻烦了,想把马宰了吃肉。
丁君没同意,说你以后总会用上的。
林翠山:……是、是这样的吗。
丁君:……还不如当初宰了。
林翠山:……。
第39章 向阳花木易为春
黄沙接天连地, 被风裹夹着冲向关头。
酒馆中的住客不舒服的翻了个身, 不适的睁开眼睛,透过门板间缝隙看到外面光亮, 沙哑着嗓子问老板娘现已几时了。
老板娘使唤店小二给他倒了杯水,拨弄着算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响,懒洋洋道“不知道, 沙子这么大门都不能开, 到哪去看时辰哦。”
住客无奈的笑了一声,拢了拢身上盖着的羊皮袍子从两张长凳拼出的简单睡榻上起来,要碗素面, 抖抖袍子又将之穿回身上。
素面煮的快, 不多时店小二就端了个大碗出来, 小半碗面,大半碗汤, 汤还是混的, 几点不知道什么油和葱段香菜零星飘在上面,看着甚为寒酸。
用身上带的清水简单洗漱后的男子看了面一眼, 却是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卷起衣角把两根不知道洗没洗过的木棍擦了擦, 试探着将之夹起咬了一口,面倒是劲道,滑而不粘牙, 只有沙子在嘴里被牙齿一咬碾出难听的声音。
住客表情一僵, 老板娘靠在柜台上看着他笑话道“穷讲究, 这么大的沙子有面就不错了,吃不下去拿水冲冲。”
“……还是给我来个馍吧。”男子把嘴里的面吐出来,苦笑道。
烙好的馍在老板娘手边,妇人亲自给他拿了过去,看着他的打扮道“要走?”
“嗯。”男子接过馍点点头“打算去江南看看。”
“江南啊。”老板娘沉吟一下,神色有些悠远“你这打扮,似乎是从关外来的,蒙古还是金人那?”
“先去的蒙古,后来又跑了趟金上京。”他老实答道,把馍撕成几大块揣在怀里,从桌子上拿起斗笠戴到头上,回首笑笑。
老板娘一挑眉“走的还挺远,见没见过那位广大侠?”
男子不动声色重复“广大侠?”
老板娘道“就是前几年那位单骑闯入蒙古大营救了不知什么人的广大侠,这段时间没再听说过他的事……单骑闯大营啊,怕是伤了吧。”
言罢颇有些黯然。
没伤,正坐在你对面呢,完颜康在心里道,但他表面上却只是笑了笑,自包袱里摸出碎银放到桌上来表达自己的无知和不大感兴趣,将斗笠的纱帷放下去,从后院绕去马棚。
老板娘跟到后屋门口,没出去迎接风沙,倚在门槛上高呼道“下次经过再来这儿坐坐啊。”
完颜康挥挥手表示知道了,翻身上马,靴跟磕了磕马腹。
马是世上难寻的良驹,双肩较宽,腿长,蹄大而有力。见完颜康骑上来就已踏着碎步迫不及待,一收到可以走了的命令顿时像箭般窜出。
扬起沙尘滚滚,直奔水乡江南。
他已孤身在江湖闯荡了三年,此番回去,是听说穆念慈要嫁人。
三年不可谓不长,那日一别后他信马由缰,从北京闯到岭南。完颜康会说金人方言,也能操得口流利汉话,不想惹事时过得优哉游哉,偶尔行侠仗义,被问及时将康字拆开,留名广隶,久而久之,竟也得了个天下皆知的美名。
他没有宋金好恶,逢事只论对错,初时颇受诟病,久而久之却变成江湖上第一公正名侠。无论宋金哪方豪杰,起了争端后只要找到广大侠来评判,被斥责者纵不心服,口上也必会称谢道歉。
广隶主动招惹的,只有蒙古。
他离开后恰好金国节节败退,去年甚至听闻完颜洪烈遭擒正押往蒙古,完颜康当即连夜狂奔直奔蒙古大营,好不容易在最后一刻赶上,完颜洪烈刚进大营,就被他给截了出来。
成吉思汗大怒,下令追杀广隶,未想反将此事传得天下皆知,外面人不知完颜康截得是谁,只听闻广大侠在蒙古大营来去一趟带了个人出来,此等身手义气令人钦佩。
且不说大约能猜出广隶是谁的丘处机和王处一听到这事内心不免复杂,就连完颜洪烈也没能想到救他的竟是完颜康。
彼时青年肤色已经风吹日晒没了当初的面如冠玉,眉眼微弯却仍透着昔日的风流潇洒,身上穿着件普通天青色衣袍,不怎么华贵漂亮,倒是利落清爽。
从蒙古到金上京,青年的马快的完颜洪烈生平仅见,估计蒙古人也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神驹,仅跟了一天便不见影踪。
但完颜康在路上全程却没与完颜洪烈说一句话,直到了金上京将他扶下马时,双目对视才忽然道“当年的事,我知道了。”
后来郭靖曾找到他,邀请完颜康和自己一同去捉段天德。完颜康初时不了解其中弯绕,待听完郭靖说的前因后果当即就拎着傻小子去找那狗官,三下五除二打翻周围侍卫,吓得段天德连哭带喊把当年之事全都吐露了出来。
是完颜洪烈看中了包惜弱,给他下了命令,再自己去牛家村英雄救美的。
杀了段天德后,郭靖因大仇得报长啸痛哭,祭拜亡父。完颜康站在那看了一会儿,然后上去,给他那未曾谋面的郭伯伯也磕了三个头,转而去牛家村找杨铁心和包惜弱。
全真教商议过后到底是将包惜弱暗中护送到牛家村,杨包二人夫妻团圆,相隔十八年又恢复了种田织布的艰苦生活。杨铁心死活不要完颜康给的碎金,还是包惜弱拿去换了银钱,将牛家村当年被破坏的地方修理重建,其余的周济了贫苦乡邻。
后来穆念慈寻父找回了牛家村,这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女儿甚得杨包夫妻喜爱,便也改了杨姓,叫杨念慈,论起当年指腹为婚,杨铁心还是坚持想将女儿许配给郭靖。
恰好那日完颜康在外面,本想看一眼就走,听见少女低泣声犹豫片刻还是敲开了门,在杨铁心去屋里拿铁枪把他赶走之前告诉夫妻二人他已与郭靖一同杀了段天德,还祭拜了郭伯父,虽未正式结拜也已情同手足。且郭靖身边已有一红颜知己,还望杨铁心让义妹嫁给义妹真正喜欢的人云云。
言罢,见杨铁心铁枪已经拿出来,包惜弱再度双目含泪,赶紧附身一拜,上马就跑。
人已无踪,落一袋碎银于地,里面塞了纸条,写着此为近日行侠仗义未能辞去之谢礼,背后书祝词: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包惜弱识字也读过书,自是知道这是诗经里的祝寿之词,回头望望屋中丈夫为自己生辰特意去镇上买的鸡鸭鱼肉,又不禁落下泪来。
这回的钱,杨铁心瞪了那锦囊半晌,不甘不愿的同意包惜弱收下。只是晚上多喝了半斤酒,是为郭啸天,为自己大仇得报,还是为别的,终是不得而知。
完颜洪烈听完颜康说自己知道了昔日之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再听完颜康没再唤他父王,颤着声音唤道“康儿?”
完颜康未予回应,郑重道“如今金国大势已去,还望阁下劝陛下收兵,还师上京。蒙骑凶残,多次屠城,兵士骁勇,还望……好自珍重。”
这天雪大,青年将身上穿了三年,当初从王府带出的裘衣披到完颜洪烈身上,屈指抱拳,行了个江湖礼,上马转身而去。
瑞雪兆丰年。
他从关外回到中原只用了不到半个月,恰好赶上穆念慈的成婚也正巧是过年的时间,白马走在街道上,踏着积雪和鞭炮红纸,慢慢走着。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鱼香肉香飘满十里长街。有群小孩儿从他身旁走过讨吃的,完颜康没带糖,便摸出钱袋一人给了三个铜板做压岁,让他们自己去买。
孩子们笑着道谢,缠完完颜康又去缠前面另一个孤身独行的青袍人,青袍人也没带糖,在怀里摸索一阵后也是拿出个钱袋,却比完颜康出手大方,一人给了块碎银。
完颜康含笑看着,待孩子都散去后下了马,过去一抱拳“阁下也是一个人?”
青袍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完颜康,打量片刻道“广隶?”
完颜康一愣,也是没想到居然随便碰到个人都能认出他,顿时奇道“正是在下,不知前辈是怎么认出来的?”
他听出这人声音比他苍老,故改口称了前辈。
青袍人道“不错,我途径此地,见此处热闹,便来看看。”
两人还未说几句,那边敲锣打鼓声骤起,完颜康不得不歉意笑笑,牵马到一旁,为花轿让开路。
一马当先的新郎官看着也是位江湖少侠,风度翩翩,脸上挂着有礼的微笑,完颜康站在人群后看着白马过去,花轿过去,让他惊讶的是郭靖黄蓉居然也在送亲的队伍中。
身边青袍人重重一哼,完颜康心底有了猜测,低声问道“黄前辈?”
黄药师睨他“完颜康。”
站在树下村民后面的隐蔽处,等送亲队伍和人群都看不见了,大过年牵挂亲人导致无处可去的两个人转头对视,完颜康轻咳一声邀请道“晚辈知道不远处有家酒馆……还不错。”
酒是混酒,菜是鸡豚,窗外是大雪,红灯笼和至亲之人的觥筹交错与谈笑声音。
更远处是江湖。
是他真正该去,该或逍遥或失意,用一生去漂泊沉浸的地方。
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
这手笔像是黄蓉请人做的,天空刹那五彩斑斓,火树银花依次出现,一个个接连照亮天地。
烟花炸开声接连起伏,完颜康笑着端起杯,向对面人道“新年快乐。”
黄药师也举杯,颔首道“新年快乐。”
第40章 日出东方一
[奖励结算开始。]
[日常任务所得积分:11000点。]
[任务完成所得积分:10000点。]
[目前总计积分:36700点。]
[召请功能开启。]
[系统070号竭诚为您服务。]
陆踏歌从那个他熟悉的屋子里醒来, 先是听了下积分数量, 还没等系统开口就立刻道“查询上一似界后续发暂!”
已经大致摸出宿主脾气的系统立刻道[100积分已扣除,系统扫描中……扫描完毕!]
[信息接收成功:完颜康孤身闯荡江湖, 成为一代名侠,年四十归隐,六十卒。]
相比叶孤城而言要短了很多的内容并未让陆踏歌太过不满, 反而放下心来, 他怕的是在他走后又有人逼迫完颜康或是金宋之争波及到自家徒弟,听说完颜康安安稳稳过完一生不禁松了口气。
召请功能是什么。解决完自家徒弟那部分,陆踏歌转而询问系统的新功能。
[就是可以请一个人支援宿主完成任务的功能!]系统解释道[一次5000点积分, 不过宿主刚解锁这个功能, 所以第一次免费!]
陆踏歌对这个赚他一百积分都欢呼雀跃, 这回却说要让他免费使用五千积分功能的系统充满怀疑。
真的免费?他确认道。
[免费!]系统道。
陆踏歌这才颔首示意他召请一次试试。
白光乍起。
陆踏歌怔怔看着面前男子。
男子坐在榻边,眉头微皱, 似乎被这突兀的光晃得颇为不耐。他穿的颇为清凉, 甚至比陆踏歌露的还多上一个等级,而最引人注目的, 还是男子的那头银发。
不是白发也不是墨一样的黑,而是纯粹的, 柔亮的银,在阳光照射下耀出暖黄色泽。
“……师父。”他喃喃,鼻尖骤然泛酸, 努力眨去眼眶中干扰视线的温热液体。
“嗯。”丁君淡淡的应了声, 睁眼道“有事……。”
他后半句没能说下去, 惯于冷淡待人的冰魄寒王看着面前青年竟是连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陆踏歌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等略微能回过神后身体本能代替大脑选择了最不会出错的那种。
白发青年砰的单膝跪了下去,一手撑膝一手支地,俯首道“徒儿陆踏歌,拜见师父!”
丁君沉默许久,忽然道“你没死?”
陆踏歌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不不不,系统检测那时宿主是真的死了。]系统替陆踏歌出声解释。
丁君一凛,身体立刻绷紧道“谁?!”
以他的武功,能靠近至此,来人之能恐怕要超过教主。
银发人一把拉起还傻傻跪在地下的徒弟护在身后,视线锐利的环视四周。
“师父?”陆踏歌疑惑道。
[呃……哦我忘了开语音共享,那个,你是我的宿主陆踏歌的师父丁君,没错吧。]系统道。
丁君皱眉,重复道“宿主?现在的毒蛊还能说话了?”
被当成毒蛊的系统[……。]
这个人他交流不了。
无可奈何,系统只能将资料直接传到丁君的记忆里,连同陆踏歌的任务记录和自己的说明书一并传输过去。
丁君浏览完,顿时陷入沉默。
陆踏歌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看着自家师父。
“系统,暂时关闭。”丁君道“等我决定任务开始时再叫你。”
[好的!系统已关闭。]
心知师父关闭系统是要和自己说什么的陆踏歌立刻给丁君端了杯水。
丁君接过杯子,认真的看了陆踏歌半晌,开口道“武功可有荒废?”
面对历经生死的大弟子,作为师父自然在第一时间看出陆踏歌似乎长高了些,没了自己管束不知道在中原是不是只吃鱼不吃饭看上去清瘦不少,好在更结实了。
但这些话丁君一句也说不出口,就干脆先问武功,仿佛陆踏歌从未为了保护同门坠入山崖,开启这段不可思议的旅程,仿佛青年只是出去做了个时间较长的剿匪任务。
原本紧张的陆踏歌闻言不知怎么也放松下来,摇摇头示意没有,然后默不作声的上前抱住了丁君。
做师父的顿时整个都僵在原地。
做徒弟的第一时间感受到师父的不适应本能就要放开请罪,但心底有个声音却在一遍遍说‘分别两年抱一下怎么了’、‘师父不是没把你推开你怕什么’。
陆踏歌犹豫犹豫再犹豫,还是不由自主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不仅没放手还抱得更紧了些。
被已经比自己还要高的大弟子拥在怀里,丁君内心不可谓不复杂,青年有些湿热的吐息打在他耳畔,那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并未让他感到不适,这使向来厌恶他人近身的丁君颇感惊奇。
“瘦了。”忽然,抱着他的青年低声说。
“?”丁君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又说的含糊着实没能听清,待咀嚼半晌弄清楚这逆徒说了什么之后,冰魄寒王呼吸微顿几想一掌打出。
陆踏歌敏锐的察觉出自家师父动向,忙不迭的松手,后退一步乖顺无比的跪了下去,低头认错。
丁君“……。”
银发男子眼眸微眯,盯视着陆踏歌。
西域青年低着头,白发披在身后,纤长睫毛掩盖住蓝眸,看不出丝毫神色。
就好像刚刚的犯上之语与他毫无关联。
出来两年,本事倒是涨了不少,丁君想。
看他跪着心烦,丁君屈指用指节叩了叩桌子让陆踏歌起来,淡声道“你在这边过了两年,明教那面却是刚得到你坠下山崖的消息。”
陆踏歌有些惊讶,立刻反应过来“那边才过两天?”
“中原话有进步。”丁君颔首,顺口夸了一句,侧头不去看蠢徒弟亮起来的眼睛,接着抛出了一个相当犀利的问题道“你是怎么被萧沙击中的?”
这次去抢图的除教主外,弟子辈就是洪水妙火琉金三旗大弟子和几个身手好的辉日弟子,陆踏歌的身手在小辈里面可谓最好,没道理最后活着回来的却是妙火旗的小丫头。
当初传消息说教主出手与萧沙争斗,由一个弟子带着半卷残图回来的时候丁君还松了口气,本想等陆踏歌回来后做做样子斥两句他未能保护同门,却在见到妙火旗的小丫头时……。
那种忽然涌上心头的不可置信,接着就是难言的孤冷。
他从未想过陆踏歌会死,或者说比他先死,甚至说好几个时辰都未能回神。
陆踏歌不知丁君想法,理直气壮道“为保护同门。”
丁君沉默一下,被这理直气壮的答案气到胸口发闷。
第41章 日出东方二
气是有的, 无力也是有的, 甚至丁君都能推测出陆踏歌的想法。
总而言之就是当年他见圣女长得神似亡妻时候的愣怔怕是被自家徒弟看了去,此次任务既然是和陆烟儿所领的妙火旗同行陆踏歌便尽全力照顾那妙火旗大弟子, 争取留个好印象让人回去说几句,把命丢了也无妨,正好能令陆烟儿对他心生愧疚。
被冰蝉蛊重伤不得不常驻总坛后丁君最头疼的事之一, 就是他倾注大半心血培养的大弟子, 洪水旗的下一任掌旗使到底是怎么被养出的这个性格。
他养的是徒弟不是死士。
丁君深深叹息,视线离开陆踏歌的脸,颇觉头疼。
陆踏歌歪了下头, 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说错了话, 随即明白过来丁君的意思, 弯眸道“师父,凭踏歌的实力, 遇事足以自保。”
丁君复杂的看了陆踏歌一眼, 不想接着这话说下去,阖眸道“系统, 准备下一个任务。”
[系统已开启,请问是否要再次购买商品‘小开局’?]
丁君看向陆踏歌。
严格意义上来说, 陆踏歌第二次购买的小开局说得上物有所值,如果他按系统暗示的方法去打擂台也会顺利的见到完颜康,虽然过程不同, 但想必任务也是可以完成的。
“购买。”陆踏歌点头。
[300积分已扣除, 祝宿主旅途愉快, 为节省能源,系统将在十秒后关闭,如有需要可随时启动。]
白光一闪。
“陆大人,陆大人?”
先是两声很轻很轻的呼唤,陆踏歌睁开眼,目光触及到一块布料华贵的衣角。
“醒了?”穿着蓝色长袍的人在陆踏歌面前跪下来“陆大人怎么睡在这儿?”
“叮——”一声,系统提示他找到了任务目标。
陆踏歌没答话,先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梳理这小开局的附赠记忆。
这回和原随云那次差不多,系统给了他和丁君一段之前的经历,简单说是他和丁君在游历江湖的时候遇到面前这个复姓东方的人陷入险境,出手相助,没想到对方却是什么日月神教的……右使?邀请他和师父加入这个日月神教,还许出了长老之位。
丁君应下邀约,同意了东方的邀请成为长老,而他为侍奉师父拒绝了神教高位,选择继续跟在师父身边,教内拿不准他地位,是以长老以下都管他叫陆大人。
但来人的地位可不在长老以下。
理完记忆,陆踏歌从地上起来轻咳道“东方?”
来人颔首,抬手帮陆踏歌拍拍肩头因躺在地面粘上的尘土,含笑道“丁长老可在屋里?”
陆踏歌心说我也不知道我师父在哪,直言道“稍待。”
然后他把东方扔在门口,自己进了屋。
丁君确实在屋里,垂着眸一脸若有所思,见陆踏歌进来淡淡抬眸扬了下头,不用他开口陆踏歌就又走了出去,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劳驾。”东方向他点头致谢,这才走进屋中。
屋里,丁君沉默的望着走进来的东方,即使有那份神奇的记忆,面前人的实力还是不足以令丁君拿出尊敬态度。
东方也不在意,看样子还有些习惯了,直接坐到丁君对面的位置上,面上仍是有礼的笑容“在下今日来,是想拜托丁长老一件事。”
“请说。”丁君道。
陆踏歌走进屋里,顺从的跪坐到丁君椅边。
丁君抬手,五指伸入陆踏歌那头白发中,将白发轻柔捋顺,眼睛却仍是望着东方,神色依旧认真。
这真是个相当本能的动作。
东方用扇子遮住自己翘起的嘴角“教主指派了任务,要在下去江南一趟,想请丁长老和陆先生同行。”
要换陆踏歌就直接答应了。
西域人仰头望着丁君,等丁君答复。
丁君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指尖勾起陆踏歌的发尾不自觉摩挲着“任务?”
东方笑道“一些杂事,只是可能会有些麻烦……还望丁长老相助。”
这一个还望丁长老相助出口后丁君才点头,垂下眸子看着自己指间的那捋雪白发丝道“右使客气,不知何时出发?”
东方道“明日。”
言罢他起身,对二人抬手一揖“那在下就不打扰了,明日辰时,在下会备好马车,在黑木崖下等待二位。”
陆踏歌望着东方的背影,皱起眉来。
不是错觉,男子最后看他和师父的那眼不大对劲……有些莫名的东西在里面。
如果陆踏歌喜欢过谁或者有过经验,大概能猜出那是个较为暧昧的眼神,而此时青年只是不解的将目光移回丁君脸上,然后发现丁君神色不太好。
大概是,有点不悦。
“别人有事情要你帮忙的时候,不要一口答应下来,尤其是这个人与你还不太熟的时候。”丁君教导道“教主指派任务……那任教主正在闭关,他说的指派任务是在哪接的指派?”
陆踏歌怔然。
丁君道“东方这次打着办事的名头,事实上不一定要做什么,请我和你说是协助,其实是保护他。我猜东方八成存了篡位之心,既然要你为他卖命,也该拿出点诚意。”
陆踏歌心说他把还望同行改成请长老相助就算是诚意?
丁君没看自家徒弟的神情,有些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不再言语。
陆踏歌见状起身去关上窗户,整理床榻,待做好一切后退回椅边“师父,先去休息会儿?”
按系统的说法,它能使丁君暂时不需要造化轮维持生命,但本身的亏损无法治愈,因此丁君还是会经常感到疲累不适。
不需要指导那群明教弟子,丁君也不会硬撑,点点头起身去榻上小憩。
陆踏歌附身帮师父摘下额饰和项链放到一边,悄无声息的退出去,关上门,站在门口侍立。
不多时走来一小厮,看见陆踏歌和西域人身后紧闭的房门明显有些犹豫,想了又想还是迈着小碎步过去。
西域人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厮忙不迭的点点头,想了想还是把声音压得低到不能再低道“东方右使派在下送来的。”
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了个小瓷盒递给陆踏歌。
陆踏歌接过小瓷瓶,在小厮行个礼又迈着小碎步离开后疑惑的将瓷盒在手里颠了颠,又拨开瓷扣打开看了看。
是一盒软膏,有点淡淡的药香,摸起来手感颇为润滑。
药膏?陆踏歌有些不解,还是将之收到了怀里。
他和师父都没受伤,东方送这个来做什么?为这次江南之行做准备?
明天才出发,今天就先来送药,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第42章 日出东方三
丁君这一觉睡了多久, 陆踏歌就在外面站了多久。
路过的人知道的心道声陆大人辛苦, 不知道的腹诽这丁长老架子倒大,看门还得找个衣着暴露长得好看的西域人。
陆踏歌并不清楚这群人的想法, 也不大关心旁人眼神,他只想着让丁君多睡会儿,最好能一觉睡到明日天大亮后。毕竟丁君虽是来帮自己完成任务, 但这种没有教内事务没有弟子吵闹的悠闲时间对一个法王而言, 实在是太少了。
但在丁君看来,小憩就是小憩,不到休息时间的休息都叫浪费时间。
尤其当他一推门就看到在门口按刀侍立的陆踏歌时, 心中的无力简直要溢出来。
黑木崖上风大云清, 此夜无月, 繁星稀疏,可丁君并不觉得清凉, 甚至不仅不觉清凉, 还隐隐有些头痛。
“回去做你自己的事。”丁君冷冷道。
陆踏歌看看他,无辜的两手一摊, 表示自己无事可做,不想回去。
丁君“……”
做师父的恨铁不成钢, 回屋里随手摸出一本书递给陆踏歌,让他回去看。
陆踏歌又看看丁君脸色,见令不可违, 才乖乖接过书, 乖乖的回到了自己屋子里。
然后对着满篇不认识的字发呆。
却说丁君把书给陆踏歌后也意识到了自家徒弟不识字这件事, 未想对方并未拿著书回来,惊讶之余想到可能是这两年学会的,又莫名的有些遗憾。
也不知道在遗憾什么。
为师者转身回屋,拿起另一本书,挥去内心杂乱想法,全神贯注的研究起这个世界的东西。
这个时代在文明上有唐时痕迹,在某些方面却比大唐更为先进,作为明教法王,丁君须尽量多记住一些或许对明教有益的东西等回去后禀报教主,决不能像他那徒弟般没心没肺。
……。
丁君按按太阳穴,把一不小心又歪到自家徒弟身上的心思正回来,继续研读这个时代的医药百工之书。
第二天,东方看着丁君眼下淡淡的青黑和神采奕奕的陆踏歌,微一挑眉,感慨自己准备马车之举做的着实不错。
“丁长老似乎没休息好。”东方上前做了个请的姿势,微笑道“在下于车中设了软榻,可供丁长老休息。”
从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六匹白马拉着的马车金漆墨瓦,华贵非常,纵横皆宽阔,能容一成年人横躺其中。里面铺了数层褥子软垫,甚至连枕头被褥都规规矩矩的放在边上等待来客使用。
丁君一听这话就想起东方昨天那个眼神,脸色微黑,冷声回绝道“多谢东方右使好意,只是教内事务要紧,乘马车有些太耗费时间了。”
东方笑笑“丁长老当真不要紧?”
丁君淡淡道“不过是因看书晚睡,无妨。”
陆踏歌闻言,惭愧的轻咳了声。
说实话,昨晚上面对师父递给他的那本书,陆踏歌都没坚持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倒在书上呼呼大睡来着,还睡的特别熟,甚至一早醒来脸上都被印了墨痕。
还好屋里准备了澡豆,不然凭他洗完脸看见水黑了才意识到脸上沾了墨的虚心大意,今天早上去找师父时怕是要露陷。
东方闻声看向陆踏歌。
青年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这声咳嗽的时机却微妙的仿佛默认。
丁君“……”
“既然丁长老坚持,杨莲亭,备马。”仿佛懂了什么,东方忍着笑没再看丁君的表情,转身一拉下人递到手边的马辔头,翻身上马。
丁君念在这是个任务世界对方还是自己的任务目标,强忍着没出手灭口,不带丝毫感情的看了陆踏歌一眼,也单手一撑,上了马背。
陆踏歌抿抿唇,感觉上有些怪异,细细去想又想不明白,再念师父不可能害自己,想不明白便想不明白了,只把丁君这眼神记下来,等以后再慢慢琢磨。
马是好马,跟里飞沙却是龙鱼之别,西域人有些嫌弃的一手挽住牛皮辔,左脚蹬上银马蹬,长腿一跨就稳稳地坐在了马上,手腕微抖轻喝声“驾。”
那马便撒开四踢跑出去,迅速追上前面二人,才稍稍放慢下来与他们并行。
“我观丁长老和陆先生穿着打扮皆是西域样式,不知二位可去过江南?”东方询问道。
丁君道“未曾。”
陆踏歌道“路过一次,更多时候在燕京。”
东方略有诧异的望过去。
他以为这青年当是亦步亦趋跟在丁君身后,未想竟曾长住燕京?
丁君一拽辔头,马在地上原地踏两步,清脆蹄声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东方对陆踏歌的打量“右使问这个做什么,此次我师徒二人南下全为协助你,莫非东方右使还有闲心带我们游山玩水?”
东方被这么一噎也不恼,至少表面上反而宽和的笑了笑,不再言语。
这份度量引得陆踏歌多看了他好几眼。
出来时男子换了身颇为显眼的红衣,明艳张扬,配着那长睫凤目本该有的妩媚却被秀气又不失凌厉的眉压了下去,薄唇一勾,是个他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察觉到陆踏歌的目光,东方侧头与西域人对上视线,随即弯眸一笑,遮挡住眼中所有情绪。
师父是老奸巨猾的狼,徒弟有着比师父更健壮的身躯,更锋利的爪子和更快的速度,却没什么涉世经验。
可惜老狼足够护崽。
东方回过头,面前林道崎岖,草木葳蕤,路旁树生的高大,枝条同茂密树叶织出一片阴影。此时薄雾初散,林中还有些潮湿,偶有鸟鸣啁啾。
几缕光芒透过青叶缝隙照下来,青年睫毛纤长,即使在阳光下也完美掩盖住了眼底晦暗。
以这两个人的力量,留一个就够了。
东方想,那匹碍事的老狼……果然太麻烦了。
第43章 日出东方四
江南盛夏, 莲开半池, 几艘小船停在池畔码头边,半载了鲜嫩的莲蓬, 船边坐着剥莲子的娇俏少女。
一早便是骄阳炽热,灼的行人汗珠滚滚,地上青砖烫脚, 走着走着便不免对那些骑马客产生出些许艳羡来。
尤其是那两个衣着暴露, 看着就凉快至极的西域人。
陆踏歌早在进入江南时就有先见之明的换了未烬,此时正拿着这段时间攒下的钱东买买西买买,直接无视掉周围那群愚蠢中原人的指指点点。
丁君在市场前停下马回头等他, 眼见着陆踏歌怀里塞满了东西还想接着买不禁额角抽痛, 深觉丢脸。
东方倒是眼底含笑, 还唤了身后随行的几个侍从去帮忙拿着些。于是不多时就变成西域人一个人在前面大买特买,后面跟着的人皆拥着时令鲜果或特色糕点小吃, 俨然一副大家少爷出门的热闹景象。
为师者早已不忍再看, 可惜满市场只有他们穿着不同,傻子都能猜出两人之间必有关联。反倒是东方优哉游哉的站在旁边, 引人注目的姣好容颜在这对师徒的掩盖下变得毫不起眼。
市场不大,陆踏歌不一会儿就抱着一堆东西走了出来, 右手还提了个篮子,里面被塞的满满的。远远一看仿佛那些去明教卖东西的商人。
等陆踏歌把篮子挂马鞍上,东西都塞进包袱里, 丁君才冷冷道“玩完了?”
陆踏歌点点头, 低头动作娴熟的剥开一个山竹递过去。
丁君:……。
“这次来江南, 一半是为了分堂的事情,我已经派了手下过去,估计不一会儿就能处理完。”东方道“还有一半是因在下练功碰到了些瓶颈。”
听到这话,陆踏歌收回被丁君无视的手,看向走在前面的红衣人。
“也是下面传来的消息。”东方简略了过程,回首看看西域人马鞍两侧的累累战果道“客栈已经安排下了,陆大人不妨先将买的东西放到客栈里。”
陆踏歌并无什么反对意思,见丁君也没再怼东方,当下欣然点头。
日月神教右使亲临,住的当然是全城最好的客栈。
东方并未包下整个客栈,三人进去时正是早饭时间,大堂喧嚣吵闹,人声鼎沸。后厨的竹帘一掀,从里荡出一片衣角来,少女端着热腾腾的肠粉放到食客面前,巧笑着又去帮对面桌续了杯茶。
那食客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儿,衣着华贵,一双眼睛清澈灵动,自从陆踏歌三人进客栈后就一直盯着他们看。丁君扫过去一眼,见是个孩子便未予理会,反而是陆踏歌看他长得顺眼,弯起眼眸给了那男孩儿一个笑容。
男孩儿霎时红了耳尖,急忙低头去扒肠粉,不多时有用眼角偷偷去瞟那三人的动向。
陆踏歌他们却早已上了楼不见所踪,男孩儿顿时鼓起脸蛋,好一阵遗憾。
客栈三人三间上房,天字号,干净整洁,陆踏歌把一包袱加一篮东西都放到地上,忙不迭的又捡了两个枇杷洗干净用冰水泡着给丁君送过去。
枇杷清热,解渴,用冰水泡过,清凉中带着一丝丝的甜。丁君开门就见几个枇杷带着水珠放在瓷碗里,后面是自家徒弟平静淡定习以为常的脸。又见旁边东方刚好出来,见此情景眉梢一挑再度折扇捻开挡在唇边,顿时觉得哪里都不对了起来。
一天之内第二次进献遭拒,陆踏歌对着关上的门茫然的摸了摸鼻子,心说师父莫非是对甜的不感兴趣?
想着下次拿个咸的,陆踏歌转头对东方颔首示意,背过身后从碗里捡出一个枇杷一口咬下。
唔,好吃!
西域青年颇为满意,叼着清甜爽口的中原果子愉快的回了屋。
未想房门刚关上就被撞破,一人影砰的摔了进来,在地上滚了两圈才艰难的爬起,侧头呸出一口血沫。
这人是个少年,手里拿着把长剑,看到陆踏歌的容貌打扮结结实实的愣了一下,随即歉都不道,喝了声“滚开”,便又冲了出去。
他这边刚迈出陆踏歌房门,那边丁君墨冰指已至。
银发客不知何时已闪到门口,那声滚字恰好入了耳,这指看似飘忽,速度却极快,不轻不重点在少年肩头,夹一股冰冷至极的内力注入对方身体里,刹那血脉凝结,骨肉成冰。
少年这一冲之力刹不住,直直的坠了下去,掉到底下摔成一地鲜红碎末,散发着幽幽冷意。
底下静了须臾,响起一片惨厉尖叫。
和少年争斗的人正在二楼对面,清楚看见了这边情形,吓得面如土色闪身便溜,刚一转身,就被一把刀比至胸口。
陆踏歌笑了笑,笑里无端添了三分透着乖戾的温和优雅。
一刀贯胸,西域人同丁君如出一辙的冰寒内息顺着刀将这人冻上,鲜血还未流到地上就成了冰,被冻住的人慢慢慢慢的向后倒去,顺着刀滑了下去,正好砸在刚刚那少年不远处的地方,成为另一堆红色碎末。
两人亲友师长哗的都站了起来,仰头看着一左一右站在客栈二楼的西域妖人,年轻的已忍不住拔剑,年老的沉吟一下,挥手让他们先沉住气,上前一步抱拳道。
“在下嵩山左冷禅,不知是何方英雄驾临?”
陆踏歌险些顺口一句明教洪水旗出来,好不容易刹住,抬眸望向丁君。
丁君也颇有些沉吟,眉头微皱似是有些不愿,却仍看向东方,微微颔首示意东方出面。
东方微微一笑,纵身从二楼跃下。他轻功极好,落得颇慢,足尖恰好点在中央一桌的酒壶上。红袍翻飞,墨发半梳成髻,另一半垂在身后随动作荡起好看的弧度又徐徐落下,折扇轻轻捻开,一派风流烨然,不似凡尘中人。
“日月神教右使,东方不败。”
第44章 日出东方五
陆踏歌亲眼见那自称左冷禅的人眼中闪过犹豫和退意。
他甩了下刀, 刀刃上鲜红的碎冰在夏日温度下很快化开, 血珠半滴不滴的很是烦人,但甩刀这一动作很容易会被理解为挑衅, 尤其是在陆踏歌身在二楼,刀上鲜血甩了楼下人一身一脸的时候。
东方不败抬头看了眼陆踏歌,魔教中人只觉这种示威当真是符合口味至极。
丁君抱臂, 冷眼看着已经逃得七七八八的客栈里仅剩的这群人, 淡淡道“右使,能杀吗?”
东方不败折扇一合,后退半步做出请的姿势“丁长老请便。”
丁君没下去, 反而换了个舒服而放松的姿势靠到背后客栈木壁上, 下巴微抬, 示意陆踏歌下去练刀。
白发西域人双眸柔软的一弯,踏在已经被撞掉栏杆的二层走道边垂目下望, 将那所有人都扫了一遍后右手反扣刀柄搭在胸口, 身体微微前倾,白色长发随动作垂落在脸颊两侧, 竟是行了个极为斯文优雅的礼。
就像是江湖卖艺人在向看客致意,示意好戏即将开始一样。
杀气在西域人起身的瞬间爆开。
原本站在二楼的人眨眼消失不见, 银色刀光在人群中惊鸿一闪,驱夜断愁紧接银月斩,月破续日斩, 寒光和火光伴着滚烫鲜血交替明灭, 将那头长发染出凄艳的红。
下一刻阻力至刀上传来, 名为左冷禅的人已抽出剑于他狠狠对撞,刀剑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响。
陆踏歌唇角一勾,将原本打算接上的生死劫变成了和对方僵持,冰寒内力顺着刀传到被刀绞住的剑上,极快的向左冷禅体内涌去。
弃剑丢脸但是保命,还是继续坚持?
左冷禅在两个选项之间折了个中。
他只又坚持了一息,便口吐鲜血,陆踏歌不介意浑身浴血可对被人喷一脸血还是颇感不适,迅速卸了力气,后退数步,冷冷的看着对方。
更何况他也不觉得他这击……能打出如此效果?
从来都是要么把对手切成两半,要么冻成冰快的陆踏歌第一次把人砍出内伤,不由惊讶的停在原地观察了几眼。
却见左冷禅一手捂心口,脸色涨得通红,后退数步被幸存的弟子们拉住,又吐出一口血,指着陆踏歌颤颤巍巍道“魔教妖人……且待,且待日后……。”
就晕了过去。
陆踏歌:……???
他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番能力???
二楼,丁君发出一声嗤笑。
东方不败也侧头低笑,眼见着那左冷禅被弟子们带走,却毫无要追的意思。
陆踏歌歪了歪头,收起刀,仰头看向二楼的丁君。
捕猎者站在自己的杰作上眉眼含笑的抬头仰望,站在尸山血海中目光却温和又柔软,顺从如家犬。
丁君也垂眸看他,半晌伸出手指,指指脸颊的位置。
陆踏歌伸手摸摸自己脸颊放到眼前,只见半手的鲜血好不狼狈,顿时脸色一黑,转身去后厨找热水洗脸去了。
留一地鲜血尸身残肢断臂,吓得客栈老板瑟瑟发抖。
要说江湖纷争,开客栈的人都习惯了,甚至掌柜的都能差小二去打输的那一方那要桌椅碗筷的赔偿,只不过打的这么惨的,实在是……生平仅见。
东方不败随手抛给掌柜的一块碎金,扫了眼周围,飞身到唯一一张干净的桌子上悠哉坐下,漫不经心的看着小二战战兢兢收拾现场。
陆踏歌清理完身上的血迹从后厨走出来,拧了把湿漉漉的长发,抬眼看向东方不败“还租这儿吗?”
东方不败忽略掉掌柜那求他们快点离开的眼神,笑道“住啊,为何不住,本座反倒希望他们再来找几趟麻烦。”
西域人拧完头发,抖抖毛道“接下来去做森么?”
如果接下来无事,东方不败自会回屋,而不是在这里坐着等他。
“聪明”红衣右使微微一笑,折扇在指间打了个转“这片地方有个很有名的镖局,一会儿去拜会拜会。”
“镖局?”丁君自楼梯上走下,皱眉道“为何要去那种地方?”
镖局向来是游离在江湖边缘的地方,八成以上的镖师练的都是外家功夫,武功普普通通平淡无奇,比常人强不了多少。偶有一二功夫惊人的,也多是在江湖上惹错了人,不得已隐姓埋名前去躲避。
简单说,镖局那群人在他们眼里,还不够几刀切的。
东方不败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那里有我需要的东西。”
丁君屈指抵在唇下,沉吟须臾忽然道“武功秘籍?”
东方不败悚然一惊。
男子折扇刷的张开,直扫丁君颈下。
银发人眼神骤然锐利,身周乍寒,戾气蓦地聚在眉间,他扬颈躲开了这致命一击,贴身擦过东方不败身侧,一指冰寒,点向红衣男子颈后大穴。
丁君这一出手,整个客栈一层并二楼水凝成冰,正在哆哆嗦嗦擦拭地上血迹的店小二反应迅速,立刻放下抹布和拖布跑到柜台后,和掌柜的一起被冻得瑟瑟发抖。
陆踏歌一撩还没干就被冻成冰溜的头发,抽刀就上。
他完全就是在配合丁君出招,刀法诡谲,角度刁钻,每一刀都完美补上丁君留出的空隙,凶戾迅疾。
东方不败不败的名头刚喊出来便遭逢大敌,还是两个武艺丝毫不输于他的师徒在二打一,只觉招招都是平生仅见的凶险,原本考虑要不要修习葵花宝典的心一下子坚定下来。
再次避开丁君一指和陆踏歌的刀刃,红衣男子后退两步,折扇合上笑道“丁长老,陆大人,在下适才得罪了。”
陆踏歌闻言看看丁君,见丁君敛功便也收刀,等着东方不败解释。
“秘籍一事,着实机密。”东方不败笑道“在下实在想不到丁长老居然一语中的,惊惶之下本能出手,还望丁长老勿怪。”
丁君冷哼一声,缓慢道“无妨,只是事到如此,不得不解释一番。”
“我与师父的武功,常人皆难修习。”这解释肯定不是不爱说话的丁君来,陆踏歌顺从的接着道“至于旁的武功,也并不稀罕。”
东方不败见这两人说话直白,沉默一下也不继续绕弯子,直言道“这武功秘籍对江湖人来说是比金银财宝还要珍贵的东西,谁不动心?”
陆踏歌毫不犹豫道“我。”
“……你们二人。”东方不败深深叹息,换了个方法回答陆踏歌的话“入教后明明身居高位,竟好似无欲无求一般,权势金钱皆不在意,在下……不得不谨慎些。”
丁君冷冷道“我若对那东西感兴趣,刚刚便不会停手,而是将你捉住,酷刑折磨说出秘籍下落。”
这道理倒是不错。
东方不败无奈点头,伸手从地上倾洒的竹筒里捡起两根木筷,挥手掷出。
木筷“咚”的穿过木质柜台,准确无比的穿入柜台后面的掌柜的和小二喉咙,血沿着脖颈流下去,二人伸手去抓脖子,干涩无力的哽了几声,身体沉闷倒地后终是没了动静。
“我手中有一本秘籍,可惜是残卷。”东方不败看也不看那蝼蚁般的二人,伸指捋梳鬓发道“残卷修习起来自是会有些问题,我广翻典籍和江湖传闻,又派手下多方探查,推测出开这镖局的林家多半会有和我那秘籍同出一源的功法,只是……看来那些自诩正道的家伙也知道了。”
陆踏歌道“那林家很厉害?”
东方不败摇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两具尸体道“与此二人不过蚍蜉与蜉蝣之差。”
陆踏歌若有所思道“看来林家的功法也定是残篇,而且说不准会比你那本残的还厉害。”
东方不败只能苦笑,叹息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那功法……最关键的一处实在让人难以修炼下去,来寻这林家的秘籍也是为看看有没有其他修炼方法。”
“是与不是,还要一看才知。”丁君神色平淡,转身往外走,避过狼藉的地面“此处肮脏,换个地方住。”
陆踏歌甩甩这么一会儿就又从冰溜化成水的发上水珠,连忙跟了上去。
东方不败站在原地,遥遥看着这师徒二人一前一后的离开。艳阳当空,滚烫耀目的日光倾泻在人身上,几步就是屋外,屋外天朗气清,喧嚷热闹,人间烟火虽吵闹,归到底还是暖和多些。
而他自打修习那葵花宝典后,因跳了开篇那处,身上忽冷忽热,阴阳失衡,喜怒无常。竟是在这尸山血海的冰室内,嗅着血气,守着阴寒,方能止住那躁动些许。
陆踏歌走了几步,约莫是没听见他的脚步声,转头看过来。
东方不败眸子微阖,缓了口气,提步走了出去。
光太盛,晃得那双凌厉的眸子在刹那闪过一丝媚色。
陆踏歌赶忙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东方仍是笑容浅淡,眉头因疑惑而微拢。
有些奇怪,他想。
第45章 日出东方六
福威镖局。
这大概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镖局, 场地宽阔, 车马不绝,迎在前面的是个中年男人, 面黑有须,笑的一团和气。
镖局这种地方,人来人往, 镖头们走南闯北, 连看门的也阅历甚丰,见这三人走来便已大致分析出要么是个大单子,要么是来踢馆子的。
没什么武功的中年男人咽了口唾沫, 走上前躬身道“三位爷里面请。”
“不了”东方不败折扇抵在对方脑门上, 笑道“请你们主事的出来, 本座有笔大生意要和他谈。”
这世道看人一看衣服二看气度三看言行,东方不败红衣张扬, 神色倨傲, 言语里透着股惯于发号施令的味道。中年男人丝毫未曾犹豫,赶忙行了个礼, 转头进屋里去喊人。
不多时又出来一个中年男子,脚步虚浮, 一观即知其功夫低微,而面上却笑容和善,有着生意人的精明。
“在下林震南, 敢问阁下有何事要谈?”
“林震南。”东方不败玩弄的重复了遍男子的名字, 露出一个微笑“林远图和你是什么关系?”
中年男子瞪大眼睛惊讶道“阁下认识家祖?”
“不认识”东方不败闻言满意的颔首, 折扇在手里打了个转“但我知道,你家有份秘籍。”
不给中年男子多嘴的机会,红衣人悠然道“本座与你做笔生意,福威镖局所有人和你全家性命换一本秘籍,如何?”
没真正见过江湖高手飞檐走壁争斗屠杀的人,是绝不会被这简单几句话吓到的。
尤其还是个商人。
林震南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大笑出声。
“我还以为有什么大生意,原来是个毛头小子想空手套白狼。”林震南道,倒也没多轻蔑,只摆出一副好言相劝的模样“年轻人,奉劝你一句啊。话本少看,好好赚钱才是世间正道。”
东方不败听人这么说也不恼,甚至笑容也丝毫未变,只是抬了下手,一掌轻飘飘的打在先前那位迎客的中年男子胸口。
中年男子蓦地双眼大睁,脸涨得通红,后退数步紧捂胸口,几息之后,便七窍流血,再无动静。
林震南的声音像是被生生掐在脖子里一样,呆呆的看着脚下前一刻还鲜活这一刻就变成尸体的人,脸色惨白。
镖局里安静的落针可闻,不多时惊恐的叫声纷乱响起,客人下人争相逃逸。
“本座不喜欢废话。”东方不败收回手,淡淡道“一盏茶一个人,从镖师开始,杀到最后就是你的家人。”
陆踏歌握紧刀柄,眉头微皱。
丁君看了他一眼,伸手盖在年轻弟子握刀的手上。
西域人抬头,疑惑的道了声“师父?”
“他已经给了这群人活路,看在你的份上。”丁君道“我初时以为他会直接杀尽这里的人然后慢慢搜查。”
陆踏歌是个很好懂的人,他不喜欢无缘无故的杀生,动手多半是因为命令或对方站在敌对面上。青年的善恶观简单却根深蒂固是所有人都能看出的事,东方不败命令林震南交秘籍而不是一阵屠杀后自己带人去搜,已经算是卖了陆踏歌一个面子。
此时若再劝东方不败一人不杀,坐下来慢慢谈或者拿钱买秘籍,和逼一个恶人谷中人学浩气盟办事别无二致,不仅是白下功夫,反容易激起对方杀心。
陆踏歌不笨,可惜对人情人心的了解,实在是令丁君无奈不已,又不知该如何教他。
毕竟显然出来两年了都还没什么长进。
西域人不是很明白,但仍是乖巧的松开了握刀的手,丁君收回目光,手也随之放下。
未想被陆踏歌鬼使神差的反手握住。
青年的手指骨纤长,关节微粗,指尖有着薄茧,是常年拿刀磨出来的形状。
丁君不解,又看向陆踏歌,示意他还有什么事赶紧说。
陆踏歌,陆踏歌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
丁君的手有点凉,在这夏日覆上他手背时颇为舒服,大概是有些不舍或者本能,在那凉爽温度离开的时候陆踏歌将之握在了手心。
小时候他也这么握过师父的手,第一次是出任务遍体鳞伤被丁君强令不许别的旗师兄背自己走回去的时候,那时候他每一步都是天旋地转,实在站不住时头一起握住了丁君的手。
他以为丁君会立刻甩开他训斥一顿,可丁君没有,甚至还停下脚步等他休息过来,两人再慢慢走回明教。
包括后来在五毒的时候,大光明寺之变回来之后……。
丁君看似冷漠不近人情,却没有一次拒绝或者挣脱他。
陆踏歌向来不爱说谎,但是这次实在不知怎么回事,只好硬着头皮找借口道“热。”
丁君闻言倒也不觉意外,只以为陆踏歌因修习墨冰指和阴寒内力的原因比旁人更受不得炎热,故回握陆踏歌手腕,一道冰寒内力顺着青年手腕脉搏打了进去。
“……。”陆踏歌面无表情忍住身体颤抖,在修习焚影圣诀和墨冰指寒暑不侵后终于再度体验了把三九严寒。
还是在三伏盛夏。
那边林震南在纠结后终于选择去拿秘籍,且是一路狂奔,能快则快。
东方不败欣赏了一番林震南狂奔的背影,看向身侧师徒二人时就是这般场景,顿觉一口气卡在胸腔。
“咳。”红衣人轻咳一声,出声提醒。
在后面传功的二人毫无异样之感,陆踏歌好不容易捱过那阵难受劲,才眼睫微抬看了眼东方不败。
“唉?!早上的那三个人!”正在这时,孩子的声音忽然响起,又将他的视线吸引走。
从门外走进来的男孩儿看到他们三个一脸惊喜,和陆踏歌对上视线后脸蛋又瞬间通红,接连犹豫了好几声“那个……”,在门口停了好半天才像是下定决心了一样,踏上前来仰头道“哥哥好,我叫林平之,哥哥你真好看。”
生平第一次被夸好看的陆踏歌“……谢谢?”
“平之!”取了秘籍赶回来的林震南见此情景勃然色变,快跑好几步将儿子护到身后,将手里的袈裟捧过去道“犬子无状,若是冲撞了几位大人还望大人莫要责怪。”
东方不败用折扇挑起那老旧袈裟,将之抖落开,确定里面并无暗器林震南也没偷奸耍滑,这才伸手拎起袈裟看了看道“冲撞倒谈不上,小孩儿倒是挺可爱的。”
一句轻飘飘的夸奖不仅没起到丝毫安慰作用反而更使得林震南面如土色,冷汗滚滚。
林平之先是不解于父亲的神情,环顾四周忽见地上尸体,惊道“顾叔?!爹,顾叔这是怎么了?!”
那边东方不败浏览过袈裟里的刺字,脸色由一开始的愉悦逐渐变差,看到最后时却又收敛了情态,闻言冷冷答道“死了。”
“死了?!”男孩儿不可置信的叫道“顾叔怎么会死?爹,你……”
林震南被林平之这一惊一乍吓得唯恐他惹得面前三人不爽,回手便要给儿子一个耳光让他闭嘴。
东风不败折扇却先他一步,架住林震南的手讥讽道“做爹的无能,却要打孩子?”
林震南没话反驳也不敢反驳,只好陪笑道“是,是,大人说的是。”
第46章 日出东方七
东方不败哼了一声, 扬手将袈裟摔回林震南脸上。
“不过尔尔。”他淡声评价, 神色里显不出丝毫异样来。
林震南不敢怒也不敢言,事已至此只能跟着陪笑道“是, 也不过尔尔。”
东方不败懒得再看他,转身径自离开,陆踏歌心说这是得到想要的故作冷淡还是没得到不想被看出来?但见丁君已跟着走了, 也忙快走两步追上去。
即将走出院子时他回了下头, 见那男孩儿仍在往这边看着,林震南也在往这边看,却是充满警惕之色, 不仅有些慨叹。
陆踏歌想了想, 终是有些不忍心, 花五十积分让系统把玉女心经又拓印一份,走到男孩儿身边将书递给他。
男孩儿懵懂的接了书, 费劲念出书上“玉女心经”四个字, 再抬头时已经没了那个漂亮哥哥的踪迹。
环顾四周,一抬头就看见身边他爹难看到可怕的脸色, 林震南压低声音道“平之,为父要跟你谈谈——。”
男孩儿顿了一下, 掉头就跑,一边跑还一边道“爹你先处理顾叔的事,外祖母早上说让我去她那一趟!!!”
说完转头又在心头祈祷, 顾叔不是侄儿不想陪您, 只是爹他又要打侄儿, 您若是在的话也会阻止的对吧对吧对吧!!!
少年不知生死事。
林震南先是更怒,又有些哭笑不得,望着儿子的背影只能深深叹息,见妻子转出来神色满含担忧,安抚道“没事,让他出去呆一阵也好。”
这番事情闹大,恐怕周围人皆已知晓他林家有份让江湖高手都忍不住来窥探的秘籍,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安稳了。
林夫人点点头,忧愁道“那,妾身去叫顾先生的家人来办丧事。”
林震南无奈道“去吧,丧事费用咱们出,再给双倍的钱,好好安抚一下他们。”
再说东方不败三人在几个下属带领下前往新的客栈,这回下属们学了乖,在东方不败吩咐不需要将客栈全包下的前提下选了个离林家最近的。从外面看着没上个好,但三人住的屋子里摆设已经被重新置办,反而比上个还要舒服。
只是陆踏歌买的东西却被落在了上个客栈没拿过来,丁君见状反而颇为满意,怕也是受不了自家徒弟左一个篮子右一个筐的模样。
“到我房里来。”东方不败一回去就关门不知道要干什么,任务目标没了吩咐,陆踏歌见状刚想回房就被丁君叫住。
做徒弟的一僵,心说还是没能逃过。
丁君的屋子布置是按在神教里那间小屋拜访,陆踏歌正因欺骗师父忐忑不安,进去后无比自觉且不正常的站在门口,等待师父命令。
做师父的没留意到这个细节,坐在榻上扬了下下巴,示意陆踏歌坐到自己对面道“怎么会觉得热?”
“……不兹道。”陆踏歌干巴巴道。
“不知道?”丁君想的却是陆踏歌练功是否出了岔子,闻言皱眉道“身上可有不适?”
“……没有。”心虚的弟子语调更为干涩。
丁君陷入沉思。
照理说同样修炼墨冰指的陆踏歌即使是觉得冷也不会感到热,身体无其他不适排除练功出岔走火入魔的可能,可无故发热这种事,当真是颇为诡异。
丁君认真琢磨的样子简直让撒谎者自责至极,他完全没往所谓的热只是陆踏歌大脑一片空白时想出的托词那边考虑,看着师父皱起的眉头为徒者几乎想直接认错。
陆踏歌酝酿须臾,未想道歉之语刚要出口,东方不败的屋子就先炸了。
一声轰然巨响,木屑飞溅,尘埃满室。
在巨响传来的刹那,丁君本能要去帮陆踏歌遮挡,未想陆踏歌速度更快,直接起身挡到了他身前。
青年双肩宽阔,筋肉线条分明又流畅,腰线流利,脊柱沟优雅又漂亮的隐没入裤中。
而做师父的却只想骂声愚昧,全然忘了自己的第一反应也是伸手帮对方遮挡,伸手拽住陆踏歌手腕,一起从窗口跳到了对面小楼上。
丁君和陆踏歌飞身避开四溅的碎木碴,闪到外面免受池鱼之殃。在周围的行人和客栈里面的人便无那般本事,无不被那带着劲力的木头碎片划得满身伤痕。
烟尘渐渐散去,露出站在屋子正中的男子。
面色苍白,红衣如火。
他似乎有些高兴,又有些悲伤,神色最终定于桀骜与张扬,一双凌厉眼眸扫视周围,顿时让那群因心生不满而喧闹的家伙们闭了嘴。
在和他对上视线的那一刻,陆踏歌隐隐感觉到,对方似乎有什么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
或许是气势,或许是一直匿藏的野心终于如利刃般出鞘。
那温润而谦和的外皮在这一会儿之间迅速褪去,面前这个人露出了本性的獠牙。
“丁长老和……陆先生。”那个人轻声道。
就连语气也和从前不同,失了大多数客气与恭敬。
但丁君并无不满,神色一如既往地平淡冷清“恭喜东方右使功力大进。”
东方不败站在一片狼藉的客栈二楼,闻言微笑道“不是右使。”
他虽然是笑着的,锋利的眉下眼底却是一片冷意,艳烈红衣在正午烈阳下也显得更为浓艳,颇有些残酷意味。
他缓慢地,一字一顿的清晰道。
“是教主。”
第47章 日出东方八
这一句是教主出来, 东方不败的意图已昭然。
陆踏歌没怎么意外, 反而淡定的问了声“什么时候动手。”
东方不败闻言笑道“陆先生莫要心急,今日且先休息一晚, 我们明日回教。”
陆踏歌嗯了声,接着问出最重要的东西。
他看着这一地碎木烂椅,断壁残垣, 询问道“今晚住哪?”
瞬间被这接地气又致命的问题问住的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还没回答, 有个神教下属就先跑了出来,跪地道“请教主稍等片刻,属下等人立刻收拾出新的房间!”
还未真正成为教主的东方不败眉梢一挑, 隐隐觉得这下属有些面熟, 沉吟片刻道“杨莲亭?”
杨莲亭头埋得更低, 大声道“教主能记得属下名姓,属下倍感荣幸!”
那边陆踏歌凑近丁君耳边, 忍不住的轻声吐槽道“还好我教教主和善亲民。”
丁君被他这气息吹得有点痒, 又不好躲开,只得装作无事道“若非如此, 我教怎能胜过红衣?”
陆踏歌摸摸下巴心说有理,忽然又想起一遭事来“听说红衣教教主阿萨辛有个下属叫陆遥峰, 颇得宠爱,而且因为他长得和年轻时的教主极为相似。”
丁君却是头一次听说这传闻,半晌未能回过神来, 呵斥却已先出了口“胡闹!”
没穿越前手头掌着半个洪水旗的陆踏歌闻言有点委屈, 辩解道“不是胡闹, 徒儿已经听说这传闻多次,还特意去找了隐元会询问……。”
丁君“……。”
冰魄寒王的表情难得空白。
弟子平时不怎么多嘴讲江湖传闻,一讲还是个经过考证的自家教主和红衣教主阿萨辛之间的大料子,实在让他这个上了年纪的为师者有些……接受不来。
东方不败那边刚安排完便见这二人又一副举止亲密的样子,不由隐隐头痛,冷声道“丁长老陆先生聊得倒畅快。”
陆踏歌闻声回头“今晚住哪?”
东方不败道“收拾一番便可入住,只是客栈房间不够,还得委屈两位一间屋子。”
陆踏歌对这个倒不怎么介意,他沙地洞窟什么没睡过,何况是地上有地毯睡得还挺舒坦的客栈。
孰料他这个毫不在意的模样落到东方不败眼中就成了另一个意思。
辟邪剑谱上所书之言亦是自宫方能修炼,如今自宫后多日来经脉堵塞之感尽去,功力大增,一直以来心中隐晦的忧虑和自厌也浮了上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任我行提防怀疑他,为了活命也为自己野心,他终究是选择了修炼这葵花宝典。不孝的名头已然落实,而己身无后,是板上钉钉的断了家传。
而丁君和他又有何差别?
丁君体性阴寒,身为男子还要寒过女子三分,明明当是与他差不多的情形,可丁君身边却有个陆踏歌。
西域青年分明生了双冷冽的眸子,初见时寡言少语,凶悍如豹,却在注视着丁君时,如同猎犬见了主人,冰冷的蓝眸温软下来,是外人不得而见的柔顺。
一个拥有着俊美外表,不凡天资的男人,一个本应前程似锦,身边环肥燕瘦娇妻美妾不绝的男人,竟愿为另一个男人低下头!
这如何不滑稽,如何……不令如今身已残疾的他心生艳羡?!
东方不败只觉自己仿佛魔怔,但这股念头又确实难以压抑,没过一会儿就要到他面前耀武扬威。
毕竟无论如何都是他亲手摧毁了自己身为男儿郎的骄傲,是他自己让自己变成了如今不男不女的情形。
一直以来,本身出色的武功和让他在教内步步攀升游刃有余的智略,使东方不败蔑视为达目的依靠他人或不择手段的行径,可如今他蔑视的,遭到他蔑视的,偏偏是他自己。
如同蝼蚁一样被自己从前的骄傲俯视着。
东方不败强压下心头说不清的感受,捻开折扇笑着补充道“或许也称不上委屈。”
陆踏歌深以为然的点头。
大约是他这儿会儿的脸色着实不好,又或许丁君还陷在阿萨辛和他们教主的故事之间没能回神,居然也没听出东方不败话里的第二层意思,居然心不在焉的颔首,道了句“多谢东方教主。”
东方不败的神情顿时更为微妙了。
日月神教下属办事向来神速,不一会儿就把新订下来的两间屋子收拾好,过来请他们过去。
丁君又心不在焉的点点头,跟着那下属走了。
陆踏歌习惯的跟上,与东方不败擦身而过瞬间低低出声。
“你身上有血气。”他道“当归补血。”
东方不败一怔。
青年显然并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平淡提醒后便跟着丁君往回走。
徒留红衣人回头,看着他的背影,须臾又叹了口气。
夜阑人静。
这夜静的有些过头。
陆踏歌在地上铺的柔软虎皮上抻了个懒腰,凝视着在灯下看书的丁君,百无聊赖的胡思乱想。
从他被丁君拎回明教,到拜入丁君门下,到在五毒教时师父受伤……快乐的不快乐的细细数来,他二十五年的生命里竟有十九年是和丁君一起度过的。
师妹曾经说,假如你对一个人到了愿意一辈子和他一起过,可以为他死也可以为他活的地步的话,就是喜欢。
他当然喜欢师父,师妹说的他都能做到,可是跟师父说起来时师父又仿佛很无奈的样子,脸色也不太好。
还告诉他,这种喜欢和那种喜欢是不一样的。
陆踏歌心说什么是这种那种,但那时已是晚上,丁君指导一天明教弟子已经颇为劳累,他也就没有细问,这个话题便一直搁置了下来。
今天突然想起,却隐隐有些明白。
那种携手一生,共许白首的喜欢和师徒之间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可他就是想和师父过一辈子,保护师父一辈子,这种喜欢又是怎么算。
丁君早已留意到陆踏歌的眼神,只是没有在意,未想这半天后对方还在凝视自己,遂从书中抬首,和陆踏歌目光相接,示意他有什么想说的快点说。
“我……。”
他刚开口说出第一个字,就被外面的尖叫声打断。
接着是属于孩子的大哭声,撕心裂肺,惊恐至极。
而且还有些熟悉。
丁君放下书,起身道“是今早那个孩子!”
第48章 日出东方九
漆黑的夜, 鲜红的血, 冰冷的尸体和无助的孩子。
丁君和陆踏歌赶过去时就看到这一幕,围观的人群已层层将林家包围, 报官的去了四五个,可愣是只有一人上前。
在火光照耀下,陆踏歌看清了那身惹眼的红衣。
“是剑伤, 刚死不久, 死前曾受过不少的折磨。”东方不败抱臂站在伏于地上哭泣的孩子面前,语气平静到冷酷。
男孩儿浑身颤抖,已是哭到哽住, 说不出任何话来, 火光和人群驱散了他的恐惧, 却增加了无助。
东方不败居然就站在那看他哭。
陆踏歌眉头微微皱起,上前一步想要将孩子扶起来。
东方不败伸手拦住了他。
男子冷眼看着地上的孩童, 就那么神色冰冷的看着, 然后慢慢道“你哭多久,他们也都死了。”
陆踏歌震惊的看着东方不败, 他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和痛失双亲的孩子说话。
红衣男子没再看他,只是用靴尖踢了踢林平之道“还要继续哭吗。”
“……他才八岁。”陆踏歌不是听不懂东方不败的意思, 站在原地和红衣人僵持着,不赞同道。
“八岁又如何?本座失去双亲加入神教时也不过十岁出头,何况他是有仇人的人。”东方不败示意陆踏歌看地上男女两具尸体的剑伤道“本座之前还在疑惑为何会在此地遇上左冷禅, 如今倒是明白了。他和我们怀着相同目的, 只是左冷禅做的, 要更绝上那么一点。”
“左冷禅……。”林平之抬起头,脸上明明还全是泪水,却一字一顿咬牙道“是那个叫左冷禅干的吗?!”
东方不败哼笑一声。
要不是陆踏歌这个和神教行事格格不入的家伙在,东方不败原本也是打算夺了剑谱后杀尽这全家人的,之所以说左冷禅绝了点,是他没想到左冷禅居然有施虐的爱好。
按今天中午这林震南的性格,左冷禅来要剑谱他只会比面对自己还要迅速的将那袈裟双手捧上才对,按理说对方乖顺左冷禅至少应该给个痛快,看来并非如此。
男子的目光又在林平之身上打了个转,也是有些感慨。
林震南那个老油条必然是想到剑谱暴露会有人前来抢夺,恐怕下午便开始收拾东西打算离开,只是为最大限度保证儿子的安全,大概是提前将这孩子送往了别处,方才躲过一劫。
东方不败又看了看陆踏歌和丁君,开口道“不止左冷禅,还有一群嵩山派的精英弟子,你这个仇人结的不好,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报回去的。”
男孩儿看着地上家人血肉模糊的尸体,全身不住战栗。
身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吵闹声,东方不败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官府打扮,挥开折扇道“有些仇一辈子报不了,有些仇要用一辈子来报,还有些仇,报与不报,在你一念之间。”
言罢即走,毫不停留。
陆踏歌看着涌上来的官差,沉默一会儿,蹲下摸了摸小孩儿的头。
“如果有事,去那个客栈。”他扬颈示意了一下不远处三人暂居的地方,轻声道“别怕。”
话音一落,男孩儿反倒终于抑制不住心头的悲伤与恐惧,双手抱住西域青年的胳膊,嚎啕大哭。
上个抱着他哭的还是完颜康。
陆踏歌这回倒没再手足无措,甚至可以说轻车熟路的揉了揉小孩儿一头软软的发,低声给稚龄幼童解释“刚才那个大哥哥的意思似,你可以去早他教你武艺帮你报仇。”
其实他也可以直接去帮这孩子把仇报了,但权衡利弊之后反倒不如帮他拜东方不败为师。
虽不知东方不败收徒考量,只是想必这小孩儿无法撑起一个镖师仆从已经被杀个精光的镖局,八岁幼童更无生存自保之力,属于沿街乞讨都可能被人贩子带走的弱势存在。
东方不败是个骄傲的人,至少他不会去害一个八岁孩子还用教他武功的理由,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所以,跟在东方不败身边,林平之短时间内是绝对安全的。
何况他给这孩子的玉女心经也是套相当不错的武功,即使这孩子天资平平,东方不败只愿将之归为手下而不是收为徒弟,也足矣成为……嗯,按完颜康那个世界的江湖人能耐来算,做一个中上流的江湖客不成问题。
丁君看着这一幕,轻轻摇了摇头。
自他中冰蝉蛊开始,陆踏歌常年掌管洪水旗俗务和安排旗下弟子任务,这么多年下来,为他人打算竟也成了习惯。
说起来,这本是他这个做师父的该做的事。
“走了。”看见官府的人围了过来,丁君道。
陆踏歌点点头,见林平之听见丁君的话也顺从的松开手,沉默须臾叹息一声,对这小孩儿好感愈高。
“你若喜欢他,自己收为徒弟也未尝不可。”往回走的时候,丁君忽然道“我观你这系统能耐颇大,既然能将我们送到这里,把这孩子带走也并非难事。”
西域人闻言反而笑了起来,摇首道“多谢师父,只是踏歌还不想收徒弟。”
丁君看他一眼,半晌反应过来陆踏歌心里想法。
收徒弟等于不仅要处理洪水旗事务还要教徒弟,等于要比以前还忙上三分,等于跟在他身边侍奉的时间又要缩减。
“……为师并不会随时随地的吩咐你任务”丁君道。
陆踏歌心说确实没有经常给他任务,但在原本的世界里师父您身体不好啊,师弟都笨手笨脚的师妹又不大方便,您看看您现在和徒儿离开之前相比,头发都干枯了不少。
但是面对丁君可以说是非常强的自尊心,陆踏歌道“是踏歌还不想离开师父。”
“荒谬。”丁君停住脚步“你四肢健全,身负武艺又非病弱呆蠢之辈,如此年岁还做稚子态?”
“师父。”陆踏歌道,在客栈走廊昏暗的烛光下他眸光柔和,眉眼温顺,唇角笑意是与之相反的坚定执着,西域人说中原话尾音仍是不可避免的有些上扬,语声却轻而认真“我为你而活。”
他上次说这话还是七八岁刚拜在丁君门下的时候。
那时候丁君权当是孩童戏言,没放在心上,只淡淡的应了声。如今岁月逆行,十余载光阴倏忽,旧时回忆同此刻光景重合,幼童已变为青年,神色竟是与昔日别无二致。
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沸腾起来,使他呼吸刹那急促。
“砰。”
“……。”陆踏歌摸着自己被撞的有些痛的鼻尖,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神色不可避免的带上些微疑惑。
他是说错什么了……居然将丁君惹到把他被关在外面?
再看看安静的长廊和东方不败屋子同样关上的房门,西域人无辜的抱着刀靠柱子坐了下来。
果然师父不愿和人同房睡觉的习惯还在,看来今夜真的只能睡走廊了。
第49章 日出东方十
陆踏歌抱着刀在走廊里窝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自也是最先惊醒的。
客栈大门天还没亮就被人叩响, 看店小二揉着眼角骂骂咧咧过去开门,一见来人乐了“呦, 林家少爷,咋的,还有心和闲钱来我们这儿用早点呐。”
昨晚闹得实在太大, 至少这一片都知道了林家灭门惨案, 要说这林家算是彻底败了,他们这群人自也就没了什么尊敬。
可怜倒是有,但想想人是个镖局, 不明不白就被灭了门, 惹上的多半是那群一言不合拔刀就战完全不讲道理的江湖人物。
所以……他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平头老百姓还是离林家远点吧。
“我来找人。”林平之无视了小二的话, 抬头道“找昨晚那个穿红衣服的。”
陆踏歌闻声侧头,透过走廊栏杆的空隙往下看。
“嘿, 林小少爷说什么那, 什么穿红衣服的。”店小二道“穿红衣服的多了去了,昨晚是哪个小的不知道, 别一早来这儿不买东西反而惊扰贵客。”
林平之听出店小二话里的不耐烦和赶人,倒也不争, 歪头思索了一下,忽然大声喊道“大哥哥——”
店小二一听就急了,赶忙一把捂住他的嘴, 怒道“我说林家的崽子, 老子没打你个身无分文的出去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这大早上的你还来惊动客人?!”
林平之还是没理他,挣扎着继续喊“大哥哥我来——唔,我来找你了大哥哥——”
孩童稚嫩的声音在晨间穿透性颇强。
陆踏歌看了眼丁君紧闭的房门,单手一撑栏杆翻了下去,轻飘飘落地制止了店小二要把林平之架出去的动作,低声道“我让他来的。”
“大哥哥!”看见陆踏歌,小孩儿瞬间仿佛有了主心骨般用力扭动身体从店小二的桎梏中冲破出去,跑到陆踏歌面前“大哥哥,我……。”
“嘘。”陆踏歌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抵在林平之唇前,淡淡道“别嘈到我师父,至于那位,我帮你叫。”
说完,他顺手抄起一个盘子,对着东方不败的屋门就甩了过去。
屋门正好打开,红衣男子一开门就看到飞来的盘子,本能侧头闪开,哗啦一声,瓷盘掉到屋里,摔了个粉碎。
“……谁丢的?”东方不败慢慢出来,冷声道。
“我。”陆踏歌举手示意“西域的叫人方似,东方教主勿怪。”
东方不败从楼梯上下来,冷笑道“这么别致的方式,本座倒是第一次见。”
西域人神色平淡,让人看不出异样,声音也淡的很“多谢夸奖。”
林平之在东方不败踏下最后一阶楼梯时便已冲了过去,砰的一声跪下道“我叫林平之,请大人收我为徒。”
陆踏歌见此情景,摸了摸下巴,心说这孩子好像没完颜康聪明。
东方不败半蹲下身,用折扇把这孩子的小脑袋挑起来,开口道“报仇不容易,做本座的徒弟可更不容易。”
林平之道“只要能报仇,我可以为大人赴汤蹈火……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他不大会说那些江湖话,只能照着话本里的词搬。
东方不败笑笑道“当真?”
小孩儿认真道“当真!”
红衣男子站起身来“既然这样,本座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弟子。”
他说着,伸出手搭在木质楼梯扶手尽头处,也没见他用劲,便掰豆腐一样下了一块木块。
“喂客官,这可是——”店小二见状立马上前一步,张口就要阻止。
东方不败手一翻,屈指打出木块。
陆踏歌极有先见之明的往旁边闪了两步,那木块速度极快,啪的穿过了店小二的喉咙,硬生生在人脖子上打出一个血洞。
木块贯穿过小二脖子居然也不停歇,仍已几乎不变的速度钉到了小二身后的放酒木架上,震得木架都晃了晃,坛装的美酒都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到地上。
鲜血喷溅。
店小二本能的伸手去捂喉咙,他能感受到温热的液体和身上的温度正在从喉咙处流失出去。
他想说话,想大叫,可只能发出风箱漏气般的无力嘶声。
他挣扎了许久,还是倒了下去,鲜血从他指缝里渗出来,从他颈后流出来,和不远处的一地美酒融在一起。
林平之捂住嘴,呆呆的看着这一幕,双手死死地掩住嘴防止自己尖叫出来。
反而是一边的陆踏歌眼快,已看到后面屋子里听见吵闹走出来的客栈掌柜,西域青年在心底无奈叹息一声,倒数了三二一。
“杀人啦——救命啊啊啊!!!”
一刚落下,就又是声穿透力极强的尖叫。
“……。”自打那小孩儿叫后就醒了的丁君终于没能再继续睡下去,揉着额角疲惫的起了身。
“下次。”陆踏歌猜到丁君定然被吵醒了,理都没理那胖子掌柜,自顾自向厨房走去找水供丁君洗漱,头也不回道“杀人前能不能给我留出伺候师父起身的时间?”
东方不败没回答,看着陆踏歌的背影唇角微扬,勾出一抹笑来。
——本座都起了,还能容忍你师父在那舒舒服服的继续睡?
等陆踏歌身影消失了,东方不败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金扔给林平之道“你家有什么东西要带走,收拾一下,再去买点早上吃的,雇好你自己的马车,西城门口等着。”
“噢……哦!”林平之还处于一个有点呆愣的状态,接过金子走出客栈,刚出去又赶紧跑回客栈里“师父!你有什么偏好的吃食不?”
东方不败心说这小孩儿到还算不上没心眼,点头道“要甜的。”
林平之走了没多会儿,客栈听到那声杀人的就有不少起来看热闹的了,东方不败优哉游哉坐在客栈椅上等着,毫不在意那些惊惧目光。
直等到属下们都聚齐,陆踏歌和丁君从楼上下来,东方不败才折扇一合,瞥一眼街角往这儿赶的官差们,大摇大摆出去道“走了。”
官差们在街角一看见东方不败,脚步立马从快跑变成了慢跑,又变成了走。
昨天那个客栈的惨状历历在心,这红衣人可是他们绝对惹不起的。
东方不败似笑非笑的看了那群官差一眼,对那群人的识相颇为满意,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向西城门口。
第50章 日出东方十一
西城门口, 一辆马车正等在那里。
待东方不败他们走到近前后, 林平之一撩车帘从车上跳下来,颠颠跑到红衣男子面前喊道“师父!”
东方不败看了眼这朴实无华的马车, 缓缓道“准备好了?”
男孩儿用力点头道“准备好了!就是……没什么可带的。”
说着他从马车里拿出一包还温热着的豆沙饼递给东方不败,另一手把剩下的另一块碎金还回去道“徒儿除了租车和买吃的,还在车里备了些鲜果, 这些是剩下的钱。”
东方不败“……。”
说实话, 豆沙饼这种普通人家的东西,他已经很多年没吃了。
但小徒弟的心意总不好拂,何况还是他自己点的甜食。
当下, 东方不败接过豆沙饼, 自己留了一个剩下的分给属下们, 又把碎金推回去,道声你自己拿着, 转身上了马车。
“上来, 本座先教你些内功。”他回头道。
林平之眨眨眼睛,噢一声, 看看陆踏歌又看看丁君道“师父,这两位大哥哥还没……。”
东方不败用扇子拨起车帘, 淡淡道“陆先生是丁长老的徒弟,丁长老的口味和喜好本座实在不知,就麻烦陆先生了。”
丁君眼神一凛, 刚想开口, 陆踏歌就先快了他一步。
“谢东方教主体贴。”
丁君“……。”
青年的眼神诚恳极了, 从中看不出任何说谎的痕迹,简直就是在认真的表示“多谢东方教主没为我们准备早饭。”
东方不败“……。”
被这人这么一说,不知为何,反而更气。
东方不败不想和这西域蛮人计较,收回折扇将帘子放下,看着爬上车来的小孩儿,将车里看到一半的那本《玉女心经》递了过去,沉吟道“那个白头发西域人给你的。”
“是的,师父。”虽说还没踏入江湖,但林平之已本能察觉出拜了师还学别的武功一事颇为不妥,有些不安道“之前师父没说收我为徒的时候看了一点……就有些忍不住想看完。”
东方不败倒不介意这些,严格意义上来说反而是陆踏歌给自家徒弟的功法他看了不太好。只是东方不败也有为师者的考量,说到底就是怕西域人随手给的秘籍品质不好,教坏了他的徒弟。
但陆踏歌随手给出的功法,竟是意外地……十分不错。
玉女心经这本秘籍,在百年前的名声可着实不小,是当年与镇守边关的郭靖郭大侠相齐名的游侠广隶所修功法。依口耳相传和话本上所说,广隶内力稍差,但剑法灵动潇洒,变幻莫测,且广隶后来不知从哪学了全真剑法,还将玉女剑法和全真剑法合到一起,手持双剑,无敌于天下。
后来这本功法随着广隶的归隐不知所踪,没想到竟被这西域人得到,只是徒有玉女没有全真,威力却要差上一大截。
以东方不败的眼光,自然能轻易看出这确实是本真正的功法,威力同东方不败本身所会的除葵花宝典外上乘功法相比毫不逊色,还能胜在一个优雅美妙上。
虽杀人要差上些,但却意外地适合这粉琢玉砌的小孩儿。
对自家徒弟最好的选择竟是修习外人给的功法有一瞬不悦的东方不败沉默一会儿,伸手学着丁君那样摸了摸林平之脑袋,又慢慢自己调解开了心结。
修习便修习,他那葵花宝典还是任我行给的,何况这玉女心经需要两个人同时修炼,到头来指点小孩儿的,不还是他这个做师父的吗。
“这玉女心经是本极有名的功法,为百年前一位游侠所习,单拿出来已足够让你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不过若想杀左冷禅,还需要另一本功法从旁辅助。”东方不败想了想,实话实说道“好在这功法性较温和,和道法隐隐有相通之处,可以修身养性,对你日后再修习别的武学也不会造成什么阻碍,先练这本,倒也不错。”
言罢把书递还给林平之,马车不比神教那个宽敞,只能允许他半倚在软枕上,慵懒道“有看不懂的地方吗?”
林平之乖巧答应,也没什么东方不败让他修习陆踏歌给的功法的多想,把书摊开指给东方不败道“就是……总纲这些天啊人啊……不太懂。”
玉女心经和道家有关,上面记载的内容也时有道家之理。东方不败扫了一眼便已了然,只是这般支着不大好受,便招手让林平之过来,头搭在小孩儿肩头,用手指著书上的话,一句句慢悠悠讲解。
他爬到这个地位,武功见识文才武略缺一不可,要解释一部秘籍中的话简直信手拈来。
怀里的小孩儿柔弱稚嫩,不堪一击,原本是不值得他如此对待的。
只望……这林平之,不要让他失望才是。
陆踏歌打了今早的第三个呵欠,在枯燥无味的赶路中只觉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
丁君第九次看向陆踏歌,青年连忙把打呵欠刚张开的嘴合上,生生将那一口气憋回去,看上去极为别扭难受。
走在马车左边护卫着的日月神教属下们都被丁君身上那冰冷的气势吓得话都不敢说,战战兢兢的,只怕这丁长老一个不爽拿他们撒气。
“下次。”忍了又忍,丁君终于冷冰冰道“莫要睡在屋外,自己再找间屋子。”
陆踏歌一边点头一边心说那可不行,万一师父你难受了有事了或者大半夜的教主又忽然下令了传唤了……总之窝一宿就窝一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丁君一看西域人那飘忽的眼神就能猜出自家徒弟在想些什么,深觉头痛的同时也有点更深层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他不是未经人事的青涩少年,自然不会将昨晚那瞬间的悸动识错。
陆踏歌在门口没睡好,他在屋里也同样是一夜辗转。
那是喜欢。
一个寒蛊深种,不知还有几年活头的师父,喜欢上了自己武功出众天赋极高,年纪又轻,有着整片江湖可以去闯荡的弟子。
何等疯狂,何等……卑劣。
第51章 日出东方十二
陆踏歌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说的不是在他心中的地位和别人不同, 而是他这个大弟子本身的特殊。
刚被他从人贩子手下带到大光明寺的时候, 小孩儿偶尔还会去街头徘徊,甚至用歪歪扭扭的异域文字写了信, 请求商队将之带往西北的地方。
西北之地,是波斯?或是突厥?
青年丁君偶然经过廊下,看见小孩儿站在那里, 仰头和商队的波斯人说话, 清脆童声从叶底飘过来,是他不大懂的词句。
但这种坚持似乎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月时间。
几周后商队来送了封信,之后陆踏歌就再也没出去过, 甚至抛弃掉自己之前那发音奇特的姓氏, 请沈酱侠为他又取了陆踏歌这个名字。
沈酱侠向来不讨厌小孩子, 不仅给陆踏歌取了名还教他这三个字的读法和写法。结果这天他甫一练功回来,就见这孩子脸上沾了墨汁, 因为肤色原因黑白分明颇为滑稽, 还抱着一张纸站在门口等他,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 展开纸一指自己,大声道“陆踏歌。”
从那以后, 他丁君就成了陆踏歌的全部。
只要是他说的,小孩儿就一定会去做,而且尽全力去做到, 不管是练武, 试炼, 还是去尝试普通人理解不了的沐浴圣火。
在别的孩子犹豫害怕的时候,陆踏歌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闭眼走了上去。
因为是他说的,因为是他的命令。
少年形貌清艳,蓝眸澄澈,满满的倒映着银发青年的影子。
这种无条件的顺从在他中冰蝉蛊后变了味道,在少年第一次抗命钻到他怀里,想用体温将当时全身冰凉的他暖回来后逐渐僭越。
从生活起居到旗下事务,少年的顺从逐渐变为关照,无微不至的让当初年轻气盛的丁君只觉受辱,将少年端来的汤药打翻或是厉声呵斥近乎是每日寻常,而少年只是沉默的蹲下收拾或者低头听着,从不发怒,从不反驳。
那时他气闷至极,便硬遣了陆踏歌去大光明寺,将洪水旗在大光明寺的权利完全交到一个少年手上。未想紧接着明教便被打为邪教,遭天策围攻,陆踏歌以少年之能掌管洪水旗,折损部分妇孺,青年弟子伤亡十不至一。
只是恰好,丁君之妻,陆踏歌的师娘,也在那折损的妇孺之列。
这一役,陆踏歌的能力和武功被教内承认,丁君将洪水旗事务交由陆踏歌处理之事也再无人诟病。那天来洪水旗驻地的人很多,一半是劝他节哀一半是恭喜他得了个好徒弟,可丁君坐到深夜,也没见陆踏歌回来。
等少年回来时,已是三天之后,乌发成雪,神情恍惚的跪在他门前,重重磕下去,只重复着道一句话。
“弟子无能。”
丁君站在门口看他跪下去,少年衣衫上凝着褐色的干涸鲜血,形销骨立,眼下是憔悴的青黑。唯那双眼睛还是明亮的,灼灼目光里有着血腥气,和刻在骨头上,融于血肉里的恨意。
丁君把头发拨到耳后,平静道“生死天定,你若自觉无能,就尽力不要让相同的事情第二次发生。”
那天后陆踏歌再没离开过明教,再也没离开过他。不管是刻苦练武,剿杀马匪,还是处理事务,教导师弟,青年都行事谨慎,尽心尽力,只有在丁君面前,方才温柔恭顺,认认真真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锋芒和利爪尽数掩藏。
曾经柔和稚嫩的模样,也在一次次刀光血芒中被一点点砍削,最终留下能力颇强,对敌狠辣,眉眼凌厉的洪水旗大师兄。
当然,最重要的是丁君一直感到头痛却偏生无法令陆踏歌改过来的一点。
陆踏歌对自己,不管是受苦受累还是受伤都不在意,或者说,他对自己的性命也不怎么在乎。
只要是为了他,只要是为了明教,只要是保护同门,受不受伤死不死,都几乎不在陆踏歌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那一瞬间的悸动,或者说多年相处下来的习惯与喜欢,他绝不能有丝毫表露。
不然的话,陆踏歌不管喜不喜欢,或者说这怕都不知道除了忠诚都不知道其他人和人之间感情是什么的徒弟,九成以上的可能会直接接受,然后被束缚一辈子。
尤其在拖着这个身体,丁君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好活的情况下。
“师父?”见丁君盯着自己许久没说话,陆踏歌靴跟磕了下马腹,小白马不爽的打了个响鼻,踏着小碎步小跑到丁君的棕马身边。
西域人没管马,侧头道“师父似乎,不大高兴?”
丁君“……。”
“无事。”丁君敛了神色,恢复成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
“是,弟子告退。”见丁君此番神色,陆踏歌点点头,纵使心中存疑,也乖乖驾马回到了自己位置上。
毕竟按经验来说,他师父这种神情的意思九成是“心烦意乱,都离我远点。”
晚些再问或者自己观察着点总能得到结论的,陆踏歌想。
一路无话直到黑木崖。
东方不败的归程早已告知教内,马车就在车夫的心惊胆战下直接驶到了黑木崖下,沿途跪拜者甚众,一眼望去乌压压满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帝王驾临。
日月神教到底算是教,以教为称自是多有信徒,陆踏歌和丁君曾在明教,对这种场景并不陌生,皆是神色自若,连多余的眼神都未给那些人。
反倒是以杨莲亭为首的下属们表情各异,享受者有,羞赦者有,洋洋得意者有,不敢抬头者也有。
林平之趴在窗口掀开帘子一边偷偷看着,拽拽东方不败衣角道“师父,好多人啊,他们为什么在这儿跪着?”
东方不败并不大感兴趣,抬眸扫了一眼,又低头继续研究玉女心经,心不在焉道“他们在跪我日月神教的教主。”
“教主?”林平之放下车帘,凑到东方不败手边道“师父是教主吗?”
“现在还不是。”东方不败翻过这页心经,淡声道“不过今晚就是了。”
第52章 日出东方十三
马车又驶了会儿, 不久便到了一处平台。
东方不败拨开帘子看了一眼, 拍拍看累了回到车里,现在困得几乎要缩到他胸前睡着的林平之道“到了, 下车。”
小孩儿揉揉眼睛,噢的应了声,主动伸出手拉住了东方不败的手。
东方不败本来未想这么做, 但被主动拉着也没什么拒绝之意, 甚至下车后还任林平之又拉了上来,走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去面见他的心腹和下属。
这平台倒是安静,再没人群跪拜, 道两旁五步一岗, 各站着神教精锐, 气势端凝森严。走到最里处更是有几名紫衫侍卫,见东方不败牵着林平之过来一齐转身行礼, 而后又立刻转了回去, 继续按刀严阵以待。
屋里有几位东方不败的得力下属和支持他的堂主香主,见东方不败牵着一孩子进来眼神交换, 却都只唤教主,谁也不开多余的口。
只有一人除外。
坐在主位左边的白须大汉站起来, 豪爽大笑道“恭喜东方教主神功大进。”
顿时,整个屋中众人齐齐高喊道“恭喜东方教主神功大进。”
“多谢童大哥。”东方不败抱拳谢过大汉,脸上也不禁带了些笑意, 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
林平之左右看看, 选择了站到东方不败身边。
“呦, 东方兄……哎你瞧我这记性。”童百熊习惯性称呼出口后哈哈一笑,又改了回去“东方教主怎带了个孩子回来?长得这般俊秀,瞧着也聪慧,可是少教主?”
“是我收的徒弟,至于是不是少教主,还要看能力如何。”东方不败笑笑,见陆踏歌和丁君也入了座——两人的座位均只在童百熊之下,便道“此时稍后再说,我今日召集诸位,是有大事相商。”
是什么大事大家都心里有数,不过问还是要问的。
当下,下面一位座位仅在陆踏歌之下的女子道“敢问东方教主有何事吩咐?只要是东方教主之命,我等定会尽全力完成。”
“如此,便要麻烦诸位了。”东方不败笑道,神色半点不见严肃,轻飘飘开口扔下一个半点称不上小的命令“各位还请准备一下,下个月的今天举办本座的继任大典。”
继任大典是什么都不缺的,或者说自他们投靠东方不败开始,继任大典就一直在准备,人和礼物一概不缺,搭个台子也就是几天的事。
只是这话里的意思可并非单单准备个继任大典。
东方不败下个月今日继位,日月神教易主一事至少要腾出一个月时间广传江湖,邀请各路日月神教盟友和下属门派前来观礼,各地香主管事也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才能到齐。
现在东方不败要下个月的今天举行继任大典,也就是说,他今晚就打算对任我行动手。
“东方……教主!”童百熊急忙道“东方教主刚回来,这……是不是有点太急了?至少也要休息两日吧。”
东方不败摇首。
他不是不想休息也不是真的这么急,只是不得不这么做。
任我行纵使闭关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从对方给他葵花宝典一事就能看出来任我行早就在提防着他,今日他能允许那般场面而不是下车继续做之前风度翩翩和善亲民的东方右使,就是因为已经没必要继续伪装下去了。
他今天回来的事,那群民众们都能知道,任我行自然也知道了。
因此任我行绝对会提防他,只是任我行也绝对不会想到,他会一回来就动手。
要想打任我行一个措手不及,拥有最大胜算,时机只有今日晚上。
东方不败看了眼陆踏歌和不知在考虑些什么的丁君。
实话实说,如果他想的话,也既然能让这二人与他一同击杀任我行,那他要面对的就不再是和任我行对战的胜算问题,而是想任我行死的快些还是捉活的。
但东方不败不会这么做。
这是他自己的事情,神教将是他的神教,教主之位,也该他去自己夺。
“此事不必劝,我自有考虑。”东方不败道“至于要吩咐各位的,是今晚布置。”
和任我行的决战只会是他一个人去,这回倒不是出于东方不败自己的傲气,事实上他并不介意多几个人看到他的强大,那样有助于他在教内确立威严。
他怕的只是任我行那家伙万一输了或是为干扰他,将葵花宝典的事说出来。
东方不败是个非常骄傲的人。
所以他要做的,是让整个日月神教教众都不能靠近他和任我行决战的地方。
“各位副堂主和香主,今晚约束好部下。”东方不败道“麻烦童大哥和风雷堂的弟兄们今晚辛苦一番,同朱雀堂调换下巡逻任务,保护神教内部之事不受外界打扰。”
童百熊道“东方兄弟放心,只要我老熊在,不会有任何人能打扰你的大事。”
东方不败闻言微笑道“多谢童大哥,童大哥往后还是叫小弟东方兄弟罢,听着更为顺耳些。”
童百熊爽朗笑道“没问题!东方兄弟如此讲义气,老熊也自不会疏远了。”
“至于丁长老和陆先生。”东方不败沉吟一会儿,恳切道“不瞒二位,如今十大长老并未全部归顺在下,说到底还是观望者居多,敢问丁长老能否为在下牵制那几位长老?”
“可以。”丁君冷淡颔首。
东方不败又把目光转向陆踏歌“至于陆先生……可否帮本座保护平之一段时间。”
“师父?”林平之一听这话,颇有些没反应过来“师父的大事,不打算带平之?”
这话一出,在场人皆是笑了。
小孩儿显然不知东方不败的大事是什么,或许只以为是个游戏,还不带他玩儿。
“为师要去做很重要的事,平之还小,有些危险。”东方不败揉揉小孩儿软软的发,低声安抚。
林平之歪歪头,怏怏道“……好吧,等平之长大的。”
陆踏歌一听这话,不由看了丁君一眼。
丁君自然知道自家徒弟在看自己,甚至他都能直接猜出陆踏歌那眼里的意思。
——我都长大了,你怎么有事还不和我说。
有些事可不是长不长大就能说的,刻意无视掉陆踏歌眼神的丁君沉默着想。
第53章 日出东方十四
无星亮夜。
丁君负手站在十长老所住的院子里, 仰头看着黑木崖顶。
石崖在夜色笼罩下化成墨一般的影子, 鸦鸣数声,凄凉又诡异。
陆踏歌不在他身边, 正带着林平之悄悄往崖顶赶,而他迫于东方不败的委托,只能在这儿望着, 等着。
漆黑一片的山崖上忽然出现一个光点, 极快的闪了三下,又悄然灭掉。
丁君眼中却忍不住带上一丝笑意,放心收回目光。随即他又像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些什么般, 伸出手用手指将那扬起的唇角压下去。
陆踏歌将弯刀别回腰间, 瞥了眼呆住的林平之道“走吧。”
林平之只觉自己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 结巴道“刚……刚刚大哥哥的刀上有火……?”
“我不是妖怪,放心。”陆踏歌一眼就看出小孩儿心中所想, 简单解释道“是功法的原因。”
“噢。”孩子这才放下心来, 摇摇头将昔日看的那些奇话怪谈甩出脑海,拉住陆踏歌袍角道“那快走吧, 我怕师父那边出事。”
陆踏歌挽了下头发,这面山坡不背风, 把长发吹得颇挡视线。
“搔(稍)待。”他道,随即摸出一根带子将长发高高束起,蹲下身背对林平之, 回首道“上来。”
林平之乖乖趴了上去, 双手环住陆踏歌脖颈。
这可以说是最温柔的一种带人方法了, 相对平稳,却等于将弱点暴露给了别人。
也是因为林平之只是个孩子才有如此待遇,更重要的是丁君不在身边,不然是绝对不会允许陆踏歌这么做的。
待林平之趴稳,陆踏歌抽出弯刀,朝着崖顶就飞了上去。
飞了上去。
林平之吓得差点没叫出来,被灌了一嘴风后将头埋在陆踏歌肩头,紧闭眼睛,不敢看眼前景色。
风太大,扑面呼啸而来,小孩儿生怕自己被吹下去,赶忙抱得更紧了些。
“……。”被熊孩子勒的有点难受,陆踏歌手腕一翻掷出锁链,金链啪的钉入崖顶旁一块大石上,西域人右手握住金链,缠在腕上一荡,借这一荡之力轻松落地。
林平之感受不到风才小心翼翼睁开眼睛,见终于落地赶紧松开手,从陆踏歌身上扑通一下落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能看出来是真吓着了。
陆踏歌对他这个反应并不觉意外,收起金链子安静等待他恢复过来。
林平之恢复过来意外地快,不一会儿便爬了起来,急切道“我没事了,快去找师父吧。”
说完,孩子率先拽起陆踏歌的袖子,向远处隐约的两个人影跑了过去。
“是个孩子,你的徒弟么?”任我行往旁边瞟了一眼,哼笑道“自知断子绝孙,所以收个徒弟来弥补?”
东方不败面不改色道“我们之事,似乎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他看似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把陆踏歌骂了个狗血淋头。
让你保护林平之不是要你带林平之上来的啊!!!
这骂陆踏歌受的无辜。
事实上过来围观东方不败与任我行的决斗是林平之的要求,小孩儿的判断相当不错,一口咬定陆踏歌是不亚于东方不败的高手。求西域人带他来,说是观战,其实是一有不对可以出手帮东方不败。
至于陆踏歌是否是可信之人,是否会反过来与任我行联合一起对付东方不败,林平之觉得师父既然把他托付给陆踏歌,说明不论他人,至少陆踏歌是值得东方不败相信的。
而对于陆踏歌来说,东方不败是他的任务目标,看着点也好。何况这还不是他抗命,是林平之提出的要求,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可以甩锅给林平之。
当下,西域人解释道“你徒弟担心你。”
东方不败沉默一下,转而斥道“平之,你不听为师话?”
林平之用比陆踏歌还无辜的语调道“师父没说平之不能来这儿啊。”
东方不败“………………。”
“哈哈哈哈哈哈,小娃儿聪明。”任我行笑道“只是你师父不是不想让你来,是不敢让你来。”
东方不败听任我行这语气即知不对,怒道“闭嘴。”
话音未落,已是提气纵身,一掌劈了过去。
“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哼,东方教主?”任我行避开东方不败这掌,往后连退数步,竟是哪怕处于劣势也要讲话说下去“呸,个太监也有脸面。”
东方不败的身形不停,指尖夹着不知什么银闪闪的东西向任我行掷去。
那东西不大,速度极快,饶是陆踏歌也只见一道银丝般的线打在任我行身上,待被任我行挥袖打落,方才看出居然是根……。
“哈哈哈哈哈,绣花针,东方啊东方,说你太监都是抬举,这模样跟女人又差到了哪去?”任我行游刃有余的挡住东方不败这几下的攻击,笑道“喂,那小娃儿,你知不知道阉人是什么?”
林平之闲时爱看些话本子,对阉人自然并不陌生,乍听此语也是愣住,呆呆望着东方不败的方向,不知该作何回答。
“绣花针是极好的暗器。”陆踏歌忽然出声道“除了不好控制外,绣花针细且隐蔽,虽难以瞬间致人死地,但若喂上毒,多会令人防不胜防。”
这也是任我行不敢托大用手去接,只能用衣袖去拂的原因。
东方不败一直留意着林平之的反应,没想到陆踏歌竟会为他说话,不禁多看了神色冷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的青年一眼。
陆踏歌还是那副平淡模样,一双蓝眸盯着的却是任我行的方向。
他在帮东方不败防范着任我行的突袭。
东方不败意识到这一点,不再关注陆踏歌和林平之,重新转头将全部注意力放到任我行身上。
任我行说这些无非是为了干扰他。
见东方不败将头转回来,任我行仍站在原地没动,言语间却颇有些讽刺道“我可不会如你般,为了这个位置不惜趁危而入,还是对将你一路提拔上来的人动手。”
东方不败道“任教主提拔之恩,本座一直记得,只是此番着实是迫不得已……从任教主将葵花宝典交给本座时,不就是存了怀疑之心?”
“怀疑是怀疑,动手是动手。”任我行嗤笑“我若那时对你下手,你可能抵挡得了?”
“你没法下手。”东方不败语气冰冷,绣花针再度出现在指间“本座在教中地位颇高,威信也高,你交给我葵花宝典就是料定我会修习,只想等你出关时找个借口判本座一个有反心,再将此事揭露出来。这样教中兄弟都会轻视于我,就算是本座当真反了,成功登上教主之位……也不会有哪个好儿郎心甘情愿的听一个阉人命令。”
任我行眉梢一扬,笑道“不错,不错,如今看来是我小瞧了你,居然能在回教的当晚就过来,当真是有魄力。”
“师父。”林平之突然出声。
小孩儿的表情有些不安,在东方不败任我行看过来时更为忐忑,但还是把心里的问题问了出来“平之……平之还小,长大后能不能算是好儿郎?”
东方不败怔在原地。
“倒是个孝顺的。”任我行道,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又笑了起来“看来这小孩儿知道什么是阉人,只是小孩儿……叫平之是吧,你可知成为阉人后会如何?”
这个林平之就不知道了,仰起头茫然的看着任我行。
“声音尖细。”任我行看着东方不败一字一顿,他声音本就浑厚,在崖顶传得颇远,又极为清晰“心性大变,涂脂抹粉,喜好……男、子。”
“混账!”最后二字落下后,东方不败再也忍受不住,指间银针尽数掷向任我行。
任我行大笑数声,毫不畏惧的踏步迎上“来得好!”
黑影红衣,转瞬战成一团。
陆踏歌看了几眼,觉得这二人暂且不用他插手,又把目光转向林平之。
说实话,阉人么……明教是没有的,但喜好男子之人倒是不少。不说有些中原男子偶尔会来明教找人,和相识的明教男弟子勾肩搭背的出去颈带红痕的回来,就连一些去中原的弟子也常因某些原因多滞留在中原几日,若是喜欢的人没什么牵挂,哪怕对方是男子也可以带回明教明媒正娶。
毕竟教主和阿萨辛的例子摆在那里,即使大多弟子都学习了些中原规矩,在这件事上从上到下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所以西域人是不太懂为何任我行这么说后东方不败会有那么大反应。
而林平之也第二次愣在了原地。
“怎么,不能接受?”陆踏歌蹲下,低声问道。
林平之又发了会儿呆,才轻轻摇头。
“不是。”眉目稚嫩的孩子抬起头时,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流露出些许陆踏歌看不大懂的情绪“我只是在想……师父是很骄傲的人。”
陆踏歌点点头示意小孩儿继续说下去。
望着不远处交战的二人,林平之也学陆踏歌压低声音,尽量不打扰到东方不败。
“这件事不是别人能不能接受……他是我师父,是什么都没要就同意教我武艺复仇,是愿意在我失去一切时保护我的人,我怎么会因为这些就嫌弃他。”
他道。
“事实上,一直无法接受的,反而是师父自己。”
第54章 日出东方十五
陆踏歌不太懂。
西域人把林平之的话反复咀嚼数遍, 最后屈指敲了下小孩儿脑袋。
“唔!”林平之捂住被敲的地方, 看向陆踏歌“是我说错了吗?”
“不。”陆踏歌道“是我理解不了,你们中原人怎(真)麻烦。”
林平之“……。”
捂着脑袋的小孩儿眼里满满都是谴责——你理解不了敲我做什么?!
陆踏歌不理他, 专心致志的看着那边两人精彩绝伦的打斗。
东方不败的武功和他不相上下,任我行虽比东方不败稍弱一筹,但经验却更丰富些, 一时颇有僵持。
红衣男子绣花针诡异莫测, 身法飘忽,出手如电,任我行内力浑厚, 招式使得刁钻老辣, 难以捉摸。
但略胜一筹就是略胜一筹, 东方不败的获胜只是时间问题。
山崖上衣袍翻飞声不绝于耳,猎猎飒飒。天上黑云蔽月, 崖顶顿时昏暗。
哪里不对。
陆踏歌想, 任我行那家伙明明一副老狐狸的样子,应该不会没想到东方不败已不比他弱, 按理来说应做下不少布置……至少不会甘心真的败在东方不败手下让出教主之位。
所以任我行绝对还有别的后招。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西域人转头,看着一个穿着白衣的人慢慢走了上来。
那人走的大摇大摆, 光明磊落,甚至还举着个火把,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了一样。
陆踏歌回忆了一会儿, 侧身道“向右使。”
向问天看向陆踏歌, 颔首回应“陆大人。”
这人是东方不败之前的日月神教右使。在系统提供的那份记忆里, 东方不败原本只是个香主,后来向问天多次与任我行说东方香主野心勃勃,任我行才试探着派东方出去做事,未想那被他批判野心勃勃的人手腕高超,每次都是圆满而归。
最后可以说是东方不败把向问天逼得放弃了日月神教右使之位,在对方离开日月神教后自己取而代之,在教众的拥护下坐上了右使之位。
陆踏歌弯刀一横,挡在向问天身前,冷声道“你最好别过去。”
向问天并未硬闯,只笑道“陆大人对东方那厮真是忠心耿耿。”
陆踏歌没答话。
要说稍微有点忠心,他历经的三个任务里只有叶孤城勉强能够上这点,东方不败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和明教教义中的为善除恶相差太多。
只是任务如此,不管陆踏歌是否真正认同东方不败的行事作为,在还未触及底线的情况下,他都会认真完成东方不败交予他的任务。
但向问天接下来说的话却令他瞳孔骤然收缩。
向问天道“可惜陆大人这般忠心,丁长老此时却在被其他长老围攻。”
“什么?”西域人怔了片刻,皱眉询问。
向问天恳切道“我教长老多为任教主心腹,要说背叛任教主,也要东方能拿出另一份三尸脑神丹解药才是。东方从教主那得到的解药都给了他的心腹,此时长老们若是不帮任教主只有死路一条……东方将丁长老派过去,是看中了丁长老的武功,同时打算将其作为牺牲品。在下路过庭院时,丁长老正在几位长老的围攻下挣扎。”
陆踏歌“……。”
“是吗。”他点点头道“多谢相告,我去看看。”
笑意已出现在向问天的唇角。
西域人,尤其是这种愚笨的狗崽子当真是很好糊弄,他想。
但在下一刻,他的笑容彻底凝结在了脸上。
陆踏歌甩甩刀上的鲜血,一脚踢倒向问天的尸体免得吓到林平之,冷漠道“凭我师父的武功,杀那群脏老就是几个呼吸,围攻下挣扎……也不兹道你怎么想象粗来的。”
不过该看看也还是要看看,西域人掂了掂弯刀,如果东方不败真的以为他师父的武功仅是表现出来那样,想将丁君作为牺牲品的话。
不管是不是任务目标,他这个做徒弟的,定会回报对方对自家师父的厚爱。
一只手捡起滚落的火把。
火光灼灼,照的来人那头银发柔顺如水,冷峻神色也在暖光中显得温软。
陆踏歌没想到丁君会出现在这里,脱口道“师父。”
丁君随手将拎过来的三个头颅丢到地上,那三个头已经被冻成冰块,掉到石头上时还发出了清楚的响声。
“反了三个,剩下的都降了。”丁君转头向东方不败禀报一句任务进度,看向陆踏歌时眉眼冷下来“别人说什么都信?”
做师父的清楚徒弟,要不是向问天最后那句话露了不对,陆踏歌这刀怕是会直接反身杀向东方不败,然后再拎着任我行去找他。
哪怕只是短短片刻,承受陆踏歌和任我行一起攻击的东方不败也是非死即伤,到时任务失败,他这蠢徒弟还得松口气说还好师父没事。
丁君对此深感头疼。
反观陆踏歌一本正经义正言辞道“师父重要。”
丁君“……。”
做师父的微张了下嘴,一边想说为师并非幼子不需如此照顾,出口前又想到自己确实受陆踏歌侍奉十余年,一边想斥陆踏歌行事鲁莽毫无判断力,却想起对方只有在有关自己的事上才会如此。
再看陆踏歌一脸敬听实为你说了我也不改的表情,丁君瞥了眼林平之,心说徒弟还是这么大的时候听话。
西域人没挨训,又见丁君往林平之那瞟,沉默须臾身子一移挡住丁君看向林平之的目光,轻咳道“徒儿知错。”
“嗯。”丁君一愣,虽不知陆踏歌为何要往这边移一下,不过知错便好。
那边任我行没了帮手,终于被东方不败制伏,丁君抬步向二人方向走去,陆踏歌随即跟上,林平之一路小跑率先赶到东方不败身边,关切道“师父没伤到吧,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
西域人跟在丁君身后远远看着这一幕,心道。
——知错也不改。
第55章 日出东方十六
一个月后, 东方不败继任教主之位。
前夜下了初秋的第一场雨, 风有点凉。东方不败作为习武之人并不惧这微寒,却特意吩咐下属给林平之裁了件紫貂披风拥着。
这跟在教主身后的顺序也有讲究, 本来第一个当是马上就要被任命为神教右使的童百熊,未想童百熊竟是往后退了半步,把林平之推到东方不败身边。
小孩儿个子不高, 肤色白皙双眸灵动, 跟在东方不败身边就像画上的小仙童。
第三位才是神教圣姑,也就是任我行的女儿。
小女孩儿穿着紫色小袄,挽着双丫髻, 神色端庄的落后童百熊半步, 一双黑眸却不老实, 先是打量两边人又是看童百熊,最后盯着林平之笑道“童叔叔, 这是东方叔叔的儿子吗?”
童百熊虽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愧对任我行, 但被任盈盈这双眼睛看着难免有些心虚,高大汉子难得偏移了目光道“是你东方叔叔的徒弟。”
要说东方不败一开始并不打算对任我行下杀手, 还是丁君道了句任我行和他女儿最多只能留一个,否则便是养虎为患。没想到那在江南之行杀伐任性的人竟是犹豫了再犹豫, 最后背过身让丁君或是陆踏歌代他动手。
林平之听见童百熊和任盈盈的交谈声,转过头来看了任盈盈一眼。
男孩儿女童的目光刹那交汇,任盈盈对林平之弯眸一笑, 林平之停顿须臾, 却收回了目光。
那天晚上丁君正打算下手, 却是林平之突然抽出了陆踏歌腰间弯刀,用尽力气一刀将任我行的头砍了下来。
东方不败听见声音回头,见到的就是林平之半身鲜血,呆呆看着地上尸体,许久,伴着当啷一声弯刀落地,男孩儿轻轻走过去,用指尖勾了勾东方不败的手指。
陆踏歌看着东方不败半跪下来将男孩儿拥在怀里,沉思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丁君。
这又是个不用陆踏歌说话丁君就知道意思的眼神,大致可翻译为:师父你有什么想杀却下不了手的人吗?
丁君不带感情的瞥回去,陆踏歌抿唇,默默低头收回了视线。
丁君:为师从来没有下不去手的时候。
东方不败没有留意到林平之和任盈盈的互动,带着三人和几位堂主长老共同走上了高台,教主的端坐主位,其他人依次在下列席。
唯一不合礼数的,只有侍立在东方不败手边的林平之。
东方不败喜红,他身边那名为杨莲亭的下属的确有些能耐,不知怎么愣是忽悠的全教上下都以为教主命主火德,红色能使神教兴旺,此时高台上下红纱红绸红缎,不知道的人怕会以为这是在成婚。
林平之站在高台向下望去,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红色,红的明艳张扬,而身边被他奉为师父之人也是一身红色,端坐高位,眉梢眼角消了从前故作的温润,淡色薄唇勾起一个骄傲的弧度。
他却是有本钱骄傲。
见下面人都站好了,杨莲亭清清嗓子,大声道“日月神教,战无不胜,圣教之主,文成武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日月神教,战无不胜,圣教之主,文成武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自他唱完,下面人也依次高喊,喊声潮一般的层层扩下去。千万人的吼声汇在一起,不多时,黑木崖周围深林幽谷,千重群山,俱皆响起了同一道声音。
声惊群鸟,声震江湖,声乱天下。
“日月神教,战无不胜,圣教之主,文成武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今时今日,千众俯首,万民叩拜,为一人。
一片鲜红色汇接连起,灼烧着东方不败身边孩童的内心。
林平之看着眼前这一幕,一股极温暖的感觉忽然自心口涌上来。
男孩儿转向东方不败,屈膝欲跪,正当膝盖弯到一半时,却被一股气劲扶了起来。
东方不败收回手,微弯的眸中意气风发有,不屑一顾也有。
林平之微愣。
“都是些虚言。”东方不败轻声道“不过拿来凝聚下士气倒还不错,你么,不用和他们弄那些蠢东西。”
下面喊声震天,红衣男子看着孩童的眼神却极为郑重认真。
“平之,为师最后再问你一遍。”他道“你是否真的能做到,永不背叛?”
林平之小小的沉默了一下。
他以为自家师父至少会说什么形影相随,沥胆堕肝,效死输忠之类的话,结果到头就是个……永不背叛?
没了?
陆踏歌和丁君站在第一层台阶下,西域人等了会儿没听见林平之答话,转头一看小孩儿居然在发呆,赶忙轻咳一声,以作提醒。
林平之赶忙回神,看见的就是东方不败有些难看的脸色。
“永不背叛?”林平之重复了一遍,忽然微笑起来“我的师父,是这世上武功最强之人,未及而立之年便已成为江湖第一大势力教主,权尊势重,有叱咤风云之能。”
他道“师父,你完全可以说,我若背叛你即刻身首分离这种话,或者拿三尸脑神丹来控制平之……可师父没有。”
东方不败当然可以威胁或者用三尸脑神丹控制林平之,但他不想。
日月神教一直是用三尸脑神丹控制教众的,可就像如今这样,三尸脑神丹能管得了一部分人,可终究会有另一部分人,亲近的不亲近的,用他们自己的方法去背叛。
用丹药本身就代表着不信任,东方不败也会按从前规矩对下面的教众用三尸脑神丹,可他不想这么对林平之。
“弟子林平之发誓。”男孩儿忽然跪下,一字一顿道“永不背叛。”
陆踏歌愣了一下。
他总觉得林平之这句永不背叛里还有些别的东西,或者说小孩儿说的不仅是永不背叛,可到底怎么回事,西域人却品不出来。
虽然去的晚了点,但还是在陆踏歌口中了解到事情经过的丁君极轻的笑了一下。
东方不败想要的是什么?每一个掌权人都会想要忠心耿耿的下属,可东方不败因为本身的,对自己残缺身体的厌恶,真正想要的是全心全意接受他,能做到永不厌弃的人。
银发人的目光掠过陆踏歌,望向林平之。
这孩子年纪还小,不知道日后是否能真正做到自己所说,不过那又如何。
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叮——。”
“任务:东方不败之愿达成。”
陆踏歌和丁君对视一眼,悄悄后退,场中没人注意他们,二人轻而易举的就闪到了高台背面。
陆踏歌看着丁君,忽然想起来前几天晚上未来得及询问的问题。
“五。”
“那个,师父。”犹豫了一下,陆踏歌觉得此事还是说出来比较妥当。
丁君看他一眼,示意他尽管说。
“四。”
陆踏歌舔了下嘴唇,抚平莫名的干涩,低声道“我想和师父过一辈子,想保护师父一辈子。”
“三。”
丁君闻言,初时愣怔,接着表情一片空白。
陆踏歌看着丁君,不敢放过自家师父每一个细微表情,轻声道“这种感觉……是喜欢吗?”
“二。”
“你……。”
“一。”
“宿主已脱离。”
第56章 江城五月落梅花
银辉满江, 明月如霜。
船家在船头点了个灯笼, 红彤彤的照亮一方天地,船上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手中拿芦苇杆编著东西,嘴里哼起一曲婉转渔歌。
天上已零星的飘了雪花, 船舱里杯盏叮当相撞, 手下正在那一口浊酒一句故事的讲此行趣事, 勾的船家小儿子至今没睡,靠在舱边叠声问后来呢。
“后来呀, 那左冷禅装作受伤, 说什么邪魔外道趁虚而入, 哼, 大家都眼睁睁看着呢。”汉子又喝了口酒,三指并到一起撮了几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大嚼,悠悠道“我们少教主刚跟他比剑时那犊子可是狂得很,还说不欺负小辈至少也要我们教主出手……我神教教主哪是说请就请的?”
站在船头望江景的青年人这时回过头,淡淡的看了汉子一眼。
江风颇大,吹得那袭黑袍猎猎作响, 这一动作兜帽滑落下来, 鸦青色的长发扬在风里, 一双沉着江潮的眼眸望来时, 满座皆寂。
汉子讪笑两声, 转了话头, 改为和同伴一起给那小孩儿讲这江湖的怪侠传说。
可不论怎么讲, 都绕不开五岳正道和日月神教。
林平之离开日月神教办事, 已有半年之久。
这两年东方不败时常闭关,教中事务已大半转到他手里,半年前因为一个香主的事翻看旧时卷宗,未想竟翻出一封多年前的密报。
纸页泛黄,辟邪剑谱和林家几字却赫然在上。
那时方是初夏,他攥着密报踏石蹑叶抄近道奔到后山,衣挂重露,惊了一路林鸟,却在木屋前停住了脚步。
杨莲亭早就是东方不败得力下属,武功极差,在人情上倒玲珑练达,见林平之这般犹豫纠结模样,迎上来低声道“少教主来找教主?教主刚休息不久,有什么事不如让小人代为转告。”
林平之抬眼盯着那木门,门是关着的,却从不落锁,只消他一推即开。推开之后是小厅,再转两步便是卧房,这地方他来过太多次,哪怕蒙着眼睛,路都烂熟于心。
青年人沉默良久,将手指从门上收回来,另一手将攥的皱巴巴的信函放到杨莲亭手里,道了句“等教主醒后给他。”
随即他回屋,收拾行李,叫了平日最好用的两个人,三匹快马,直下江南。
一路谷雨绵柔,马踏积水,泞湿衣袍。
他在江南处理了许多陈年杂务,废去两名香主,新立一副堂主,除去暗中察那辟邪剑谱一事,平日皆一副公事公办模样。
有人过来讨好行贿他也不怒,折扇渐合,唤小童泉煮清茶,两个手下自会将人拖出去打一顿,打到那壶碧螺春春色渐浅为止。
这一行本定了诸多地方,一是依林平之如今权势查那陈年旧事不需几日便可,二是教内确实有些东西该好好理理收拾。最重要的还是他的灭门之仇,到了当报的时候。
未想打算是好,实做则难,他到底在江南耽搁了整整一月。
这一月头周办事,后面三周便是温酒观花,驾舟泛湖,待吃了莲子赏尽碧波,青年人瞥过战战兢兢的随侍堂主,道了声,走罢。
他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等来。
入京时恰是夏至,日头极烈,他带着下属在茶棚歇脚时,远远见一神教信使驾马疾奔而来,如箭而过,正惊讶着,又听马蹄声哒哒。
那信使竟是折了回来,手捧画像跟林平之对比须臾,将一个大包袱交到他手里,沙哑着嗓子说是教主让送的。
林平之颔首让那人坐下歇着,动作极快的拆开包袱,等东西露出来,复又怔住。
竟是半袋金银和几本各地风俗志。
他将金银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那几本风俗志却陪他走遍了千江万山,常伴枕边。
半年时间,足够林平之闯下自己的名声。
寻常人只道日月神教近年多了个位高权重的少教主,大多以为是东方不败的儿子。林平之初时为避麻烦不亮名声,于是这一路上或有人看他衣着华贵拦道抢钱,或有人看他眉目端秀出言相戏,亮了名声后这群人销声匿迹,再跑来的却成了五岳剑派那些正道子弟。
林平之不愿伤人性命,只提剑挨个砍条手臂,又放了回去。
饶是如此,他仍被那群人冠了个极难听的称号,得五岳剑派声讨。
东方不败传消息来时是初秋,柳絮同风起,落了洞庭满湖,他将信贴身放在怀里辗转一夜,天亮时靠在竹篷边,借着微光看清那纸上不过寥寥数语,一言以蔽,是提醒他提防五岳剑派。
这信是行楷所书,字迹大气磅礴,行云流水,林平之翻来覆去的将之看了两遍,点灯挑芯,用瘦金体缓慢端正回复了两个字。
已阅。
五岳剑派围上来时,林平之只看着一个人。
左冷禅已是半个老头,却奇异的面白无须,剑指林平之,喝一句魔教妖孽,速来伏诛。
林平之远远望了眼四周,他刻意将这些正道引至一处山顶,此时未免遭遇腹背皆敌的困窘场面,前是左冷禅后有岳不群,周围还站着圈虽没什么能耐却足够扰人的蝼蚁。
只是这地方实在是开阔,集天地造化,钟灵神秀,薄雾绕青山,存一股清气在人心头。
清幽安静,是个比斗的好地方。
青年人不慌不忙,掸了掸黑袍上近乎不存在的灰尘,语声平静道“左盟主,我林家的辟邪剑法,用着可还顺手?”
这话虽是反问,却愣是透出股森然戾气,左冷禅一愣,当即否认此言,喊了句小子信口胡说污我名声,手上倒提剑便刺。
林平之神色淡漠,玉女剑法却精妙的很,此话出口只为了拖一拖那群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跟着师父冲来送死的小辈弟子。他不愿白造杀孽,那群人能少扑上来一个就能活下来一个,只是杀过来的,也就不必留情。
这一战天昏地暗,玉女剑法不是杀人的剑法,却硬是被林平之使出了一股狠辣味道,十年前灭门惨状历历在目,他只觉自己每一剑都是砍在寂夜下那群不知面貌的匪徒身上。
畅快淋漓,恣意近狂。
隐约听见有人唤他名字,林平之初时不管,待那声音近了,一句“平之”惊得他幡然醒来,转头时已是一片修罗之境。
岳不群身死崖顶,左冷禅不知所踪,一地横尸,血渗重岩。
他心知那人不可能来,教内事务虽已不似前几年那般多可终是要有教主坐镇,眼睛却忍不住四处搜寻起来。
可万山空寂,唯鸟鸣虫啁。
林平之在深秋时追上了左冷禅,将之斩于剑下。
人头落地时他有点发愣,先是觉得十年仇恨如此飘忽,又仿佛一块石头当真落地。
没了岳不群和其他五岳剑派弟子,左冷禅使出的确实是和葵花宝典如出一辙的辟邪剑谱,只是形似意不似,比葵花宝典慢了许多,硬生生被林平之看出了破绽。
手下手脚麻利的上来用东西糊在人头上,说是要给教主送回去,那模样比林平之本人都要高兴上三分。
林平之看着他们折腾,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不用送了。
他道,我们回去。
登岸已是深夜。
船家是日月神教的教徒,林平之命其中一个手下给这船家找了歇脚处再回去休息,目送着另一个手下背上背着女娃怀里抱着男童小心翼翼跟着,这才牵过马一路直奔黑木崖顶。
大半年而已,没人能忘记少教主的样子,一路守卫见到少教主都忙不迭站好,林平之看眼他们火堆里零星的几块通红碎碳,在心底把今年冬天多采购些炭火的事提上议程。
但这些如今都不重要了。
冬夜有些凉,林平之嫌马蹄声吵,将马拴在了前面,自己一人运起轻功奔向后山。
这夜又是杨莲亭的岗,正昏昏欲睡着便见林平之出现在自己面前,顿时一个激灵就要打招呼。
林平之对他做了个噤声手势,轻手轻脚走到门前。
然后,试探着伸出手,微微用力。
门悄无声息的被推开,一地凉月泄了进去。
林平之转身将门关上,无声走进卧房里。
卧房点着灯,一室暖光,床上人呼吸声平稳均匀,他悄悄过去,看到了东方不败。
白日里威严号令全教之人此时脱下红袍,只着棉白里衣,长发散在枕边,平时总是蹙着的眉也放松开来,脸色却比他离开前苍白了些。手臂露在外面,看上去清瘦许多。
林平之放轻动作,想帮对方掖掖被角,未想刚碰到被子东方不败就睁开眼睛,冰冷视线在对上他双眼时顿了一下,逐渐平静下来。
“回来了?”东方不败淡淡道。
“是。”林平之双眸微弯,索性跪在地上将头搭在榻边道“徒儿回来了。”
一时无言,青年人接着道“师父送平之的风俗志,是师父自己的笔记吗?”
东方不败斜睨他一眼,没有答话。
林平之笑笑,把东方不败露在外面的小臂塞回被里道“只是平之太过想念师父,忍不住提前回来了,那本风俗志记载的地方只去了十之一二……剩下的地方,师父可以陪平之一起去吗。”
东方不败沉默良久,低声道了句“好。”
月照窗棂,灯影成双。
第57章 逆水行舟一
[奖励结算开始。]
[日常任务所得积分:3000点。]
[任务完成所得积分:10000点。]
[目前总计积分:49300点。]
[系统070号竭诚为您服务。]
这回陆踏歌话都没听完, 直接道“开启召请功能。”
系统提醒道[召请功能一次5000点积分, 请问宿主是否确认召请。]
陆踏歌斩钉截铁道“召请。”
[五千积分已扣除,系统正在进行匹配——匹配完毕。]
又是一道白光。
凭空出现的人穿着身破烂白袍,身上血迹斑斑, 一头干枯墨发垂在胸口, 在出现的瞬间就倒在了地上, 人事不知。
陆踏歌被着变故惊得愣了好几秒,才道“我师父呢?”
[呃。]系统心虚的停顿了一下, 开始解释[是这样的……系统匹配的人都是和宿主有些交情, 且具备一定能力, 能帮助宿主完成接下来任务的人, 下面这个任务宿主的师父实在无法帮助宿主,所以……呃,数据库选定的这个人。]
上一个任务的基础条件是当东方不败意识到陆踏歌不像想象中那么好用,而且个人观念很强的情况下不会杀了或者坑害陆踏歌。完成这点需要一个有足够武力并且十分维护陆踏歌的人,故而数据库锁定了丁君。
而显然,下个任务不会像这个任务一样, 需要强强联合的武力就可以, 况且这个被召请来的人……衰弱到系统也不由怀疑自己的数据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至于宿主师父, 已经送回到宿主原来的世界了!]自我怀疑的系统见陆踏歌脸色不好, 赶紧补充道[因为时间不一样, 宿主师父来这边一趟, 对那边而言一个时辰都没过, 所以除了知道宿主没死并且能通过任务回去之外, 不会对宿主师父造成任何影响!]
陆踏歌抿唇不语。
实话实说,他现在身不由己,不管系统怎么做他都只能受着,但按情况来看,系统既然愿意给出这么个完整的解释,那么问题多半不大。
直到今日,系统这个东西倒还算得上靠谱,所以陆踏歌也愿意相信他。
不过。
“这人……快死了吧。”西域人探探地上人鼻息,出声询问。
[呃……数据库显示需要宿主花3000积分将他的外伤治愈好……。]系统越说越小声,到最后细若蚊喃。
早知道它就该先自己看一眼,数据数据,那么不智能的东西怎么能相信呢!!!
“五千都花了,不差这三千。”陆踏歌拨开地上人的头发看了看,皱眉道“有点眼熟……可又不太像。”
记忆中那个乐师白衣青袍,环佩叮当,光风霁月飘然如仙,怎么会是这般狼狈的样子。
“击钟鼓……”忽然,地上的人喃喃出声,陆踏歌赶忙附耳细听,那声音断断续续,虚弱无比,却能隐约听出是一句诗。
“击……钟鼓兮……把琼芳……还余都兮……报上皇。”
陆踏歌起身问系统“你懂什么意思吗。”
系统在数据库里搜了一通回复[不懂。]
“那就先救人。”陆踏歌拍拍这人脸道“他看上去是真的要不行了。”
系统忙不迭的扣了陆踏歌三千积分,一道白光均匀的在地下人的体表铺开,一点点修复着这人外伤。
[伤的真重。]系统感慨了一句,忽然道[唔……这人身体不太好啊。]
陆踏歌看着系统疗伤,点头道“看出来了,这人的伤按理而言不会致死,能到刚刚那濒死状态多半是本身有亏空。”
说完,他像是想起什么般道“你是只能治愈外伤吗?”
[外力造成的内伤也可以。]系统回答[普通病症也没问题,但如果是陈疾或者是先天的病那也没办法。]
他是时空系统,医疗上的能力并不出色,普通人的多年旧疾都难以根除,更别提陆踏歌问这话其实是想问他能不能救丁君了。
陆踏歌闻言,稍微失望了一会儿,接着道“那你提前把资料给他传过去吧。”
又不是他师父,西域人懒得每个人都解释那么多。
[好咧!]系统答应一声,爽快照做。
不多时,白光散去后,躺在地上的男子睁开了眼睛。
他有极温雅的眉目和近乎冷峻的神色,二者颇为不搭,又在那双有股说不出来味道的眼中融合的恰到好处。
不搭的不仅是容貌和神态,还有身上的这袭被系统顺手补好的白袍,青年明明已消瘦到手腕怕是经不起陆踏歌一握,却偏偏把粗布白袍穿出股清贵无暇的出尘之感。
西域人未见过如此气质怪异之辈,多看了两眼后,二人异口同声道。
“是你?!”
接着道。
“卖唱的/烤串的?!”
系统[………………。]
一时尴尬。
这两句过后,二人具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陆踏歌对自己被当成烤串的满是不解,青年则因那声卖唱的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呃……我来解释一下。]系统清清嗓子,在二人之间当和事佬[那个,杨先生,陆踏歌他只是觉得你唱的很好听,并不知你身份,绝非有意折辱,请杨先生不要太过在意。]
被称为杨先生的人没出声,许久之后竟是轻轻笑了下。
“无妨。”他道“我遇见他时,那个模样和境遇,被当成卖唱的也在所难免。如今想来反倒要谢谢他那时给的金银,不然杨某怕是也活不到现在了。”
陆踏歌不太理解他到底想说什么,干脆换了个话题道“你的琴呢?”
莫名的又是一阵沉默。
刚刚扫描过面前人记忆的系统被陆踏歌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彻底折服。
陆踏歌却当真只是随口一问,对气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是十分不解。
许久后,昔日的长歌门弟子轻轻的,淡淡的道。
“砸了。”
第58章 逆水行舟二
陆踏歌掌管洪水旗多年, 对这江湖之事虽不算了解, 也能知晓一二。
在卖唱的说他姓杨而且不是真的卖唱的之后,陆踏歌就将之与长歌门联系了起来,之后问琴也是为确认这一点。
人都说长歌门琴剑双绝, 这人既没带琴也没带剑, 确实让人拿不准。
不过……砸了?
陆踏歌听到这样的回复也是一呆。
长歌门人砸了琴, 和他明教弟子扔了刀,有区别吗?
但面前青年神色莫名, 大约是不想继续说下去的样子, 西域人虽然好奇却也没再问, 转而道“名字?”
长歌门人道“道子杨青月门下, 杨羽,宫商角征羽的羽。”
陆踏歌也按他的格式道“冰魄寒王丁君座下,洪水旗陆踏歌。”
至于踏的什么歌,他也不知道。
杨羽颔首道“系统已经将你的部分资料给我,在下身体已无大碍,事不宜迟, 不如现在出发?”
“好。”陆踏歌也没想耽搁下去的想法, 爽快道“系统, 小开局购买。”
[300积分已扣除, 祝宿主旅途愉快, 为节省能源, 系统将在十秒后关闭, 如有需要可随时启动。]
又是一道白光。
汴京城。
正值初春, 天却已暖了起来,陆踏歌趴在朱红的栏杆边,伸出手逗弄廊檐上挂着的鸟笼里的鹦鹉。
杨羽仍在他身后闭目梳理着信息,要说这次倒是有些奇怪,关于陆踏歌的身份信息只有一条当朝御史护卫,而杨羽的显然不少——这点从对方现在还没回过神来就能看出。
陆踏歌手上逗着鹦鹉,心里想着这玩意好不好吃,这白日光暖,晒的人全身懒洋洋,兼之丁君又不在,西域人索性放松了全身筋骨,一张猫饼又新鲜出炉。
未想猫饼刚摊好没多久,身后一直温文尔雅的杨羽蓦地爆发出一股极强的杀气,只惊得陆踏歌本能握刀一个翻身闪到墙角,看着杨羽一脸茫然。
长歌门人神色平淡的收回放在桌上的手,对陆踏歌努力露出一个平静微笑,道“没事。”
他说完这句话,刚刚在他手下还好好地梨木桌就噼里啪啦的碎成了一块块。
陆踏歌“……。”
“咳。”杨羽轻咳一声“真的没事。”
至少他没事。
有事的是这个朝廷。
杨羽不知道这系统有多大能耐,在它提供的记忆里,杨羽目前的身份是这大宋的御史中丞,因在元丰以后无御史大夫,故御史中丞便相当于掌管整个御史台。
这个身份在一开始令杨羽欣喜若狂,可惜后面的记忆则越翻越要命。
此朝名宋,是大唐之后的朝代,在文化和技艺方面远超大唐,但气量却小了不少,一直在外部蛮夷的压迫下活着。
按理说居安思危,居危更当努力奋进,可事实并非如此,至少如今这位帝王——。
喜好花鸟,沉迷书画,最近又搞出了花石纲的幺蛾子。
再说这御史中丞来的则更是荒谬。杨羽原本仅是宫廷乐师独子,自父丧后接任此位,只因在练琴时被年少的帝王遇见,便被选作伴读,当时的帝王还不是帝王,尚且无缘皇位。一朝化蛟为龙,身边无人可用,便硬是找了个由头将上任御史中丞赶走,换杨羽来坐这个位子。
好在杨羽颇有真才实学,并非草包一个,这才勉力压下朝中对他出身的非议,以弱冠之身坐稳御史中丞之位。
在初登基的几年,帝王雄才伟略,励精图治,杨羽全力辅佐,甚至被皇帝称为“我之玄成”,一时风头无量。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帝王放在治国上的心思越来越少,对杨羽的进谏也时有不耐。
待杨御史反应过来时,朝中已是蔡京和一位叫傅宗书之人的天地。
而这群人为了讨好帝王,居然敢提出那劳民伤财的花石纲之事。
花石纲一提,杨御史第一个出来罗列其不妥之处,据理力争的反对,帝王不好拂他面子,在朝上只说此事压后再议,下朝后转手就将诏令发了出去。
待前几天第一块巨石入城,恰好赶在杨御史下朝归府之时,看着那巨石被艰难运入城内,杨羽怒急攻心,加之身体不好,被硬生生气的吐血,请了好几天的假。
不过说实话这假请不请也没什么意义,皇上这几天一天都没上朝,正在宫里愉快赏玩依次运入城中的奇石。
杨羽:……。
看着这长歌门人身周气势森然,又是蓄势待发的模样,陆踏歌看看这一屋狼藉,赶紧轻咳一声让他回神。
杨羽被这咳声打断回忆,先是一怔,紧接着注意到这满屋残瓷碎木,书画尽被碾为纸片,不解之后便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杰作,不由耳根微红。
“回神就好。”西域人并不在意杨羽的失态,收起护体内力指指地上狼藉道“现在的问题似,这些你赔得起吗?”
言外之意是赔不起赶紧跑路。
杨羽努力收敛好满屋肆虐的剑气,点头想说自己赔得起。未料刚刚无意识运功过度导致胸口气息不畅,这会儿喉头瘙痒,一个字都未出口就已咳得昏天暗地。
待稍微好受些,已是唇沾鲜血,面色苍白。
陆踏歌“……。”
赔、赔不起跑就是了,中原人这么好面子的吗?问句赔不赔得起就气成这样?
杨羽摆摆手,示意陆踏歌不用担心,好不容易调整好内息刚要开口,又被外面的嘈杂声打断。
那是个极清朗的声音,有着历经磨练仍存在的,最弥足可贵的坚持与坚韧。
“晚生寒窗十载,惟愿报效朝廷,苦心写就一书纵论古今七道,恳请大人惠赐一观。”
早春天气极好,阳光和煦,花满京华。
杨羽闻声微怔,走到栏边望了一眼,那是个身材削瘦背脊直挺的青年,着一袭粗布青衫,此刻低顺眉目,话音却不卑不吭。
系统关于任务目标的提示音在耳边响起,杨羽置若未闻。
他只听见那轿中人意味深长的道出了青年名字。
“顾惜朝。”
第59章 逆水行舟三
“顾惜朝啊……。”轿子里的人道, 一只保养的非常好的手拨开锦帘, 露出一张并不年轻的虚胖的脸。
青衫青年行礼道“晚生在。”
那官员看着顾惜朝,眼神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蔑视,嘴上却道“好罢, 我便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完, 转头命令身边手下“去, 把他手上的书呈上来。”
陆踏歌趴在栏杆上往下看,正津津有味着, 便见杨羽猝然起身, 整理衣袍, 急匆匆要下楼, 赶忙问“做什么?”
杨羽道“那狗官不安好心。”
陆踏歌有点奇怪,顺手拿起一旁架子上的薄裘给这个身体不好的人披上,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询问为何如此断定。
“多谢。”杨羽笑笑,顺口答道“因为熟悉了。”
熟悉了?陆踏歌跟在杨羽后面将这话在心底咀嚼一番,眉头微皱。
杨羽的意思是, 他之前也遇到过相似的事……?
但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陆踏歌初下楼时只觉哪里不对, 跑了一半回神之后才反应过来这里居然全是女人。
衣香鬓影, 燕瘦环肥, 香肩半露, 玉足腕纤。
概括的说, 按中原女子的保守程度来讲, 这儿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作为一个开放的西域人, 陆踏歌一边并不掩饰的打量四周一边跟着杨羽走,脑海里刷刷刷翻着系统给的记忆,终于想起来这儿是哪。
马行街鹩儿市,秦楼楚馆!
陆踏歌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杨羽。
系统所给他们的记忆,所作所为皆是符合他们的性格,之前他看这青年分明是一副老实样,未想竟如此会隐藏。
杨羽并不清楚西域人所想,拂身转步,几个呼吸间就出了青楼,站在外面的木阶上静观其变。
他们闪这几步的时候,那官员已经把书翻完,先是讲了几句兵者国之大事,农者国之根本之类的话,接着话锋一转道“俗话说将门无犬子,如今看来,娼门子弟写的笑话,也别开生面啊。”
顾惜朝本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闻此言眉目间染上一层阴霾之色,周围人一听这话,原以为能看上场名臣识英才美谈的敬仰神色立刻变得戏谑起来,有人悠悠感慨道“娼门啊……。”
“我看这青年眉清目秀,生的俊朗,想必他娘年轻时应不输那师师姑娘才对。”
有人立即反驳道“哎,这话可不对,师师姑娘可是一般娼家比得上的?不过瞧他这容貌,他娘若生在如今,鹩儿市的花魁想必当得。”
“贱籍子弟还想平步青云进入仕途……我看他那书拿来糊墙还差不多。”
……。
陆踏歌按住腰间弯刀,瞥一眼那官员身周护卫,起手就要暗尘弥散。
杨羽握住陆踏歌的手腕,低声道“你现在杀了他们,这青年的未来也就毁了。”
西域人不懂规矩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淡淡回应“你要看着他因一个出身受辱?”
杨羽苦笑,心说这世上因出身受辱者何其多,你个在西域的倒是任侠好义动不动就掏刀砍过去,不说世上恶人千万,庙堂上的浑水,哪是杀一两个人就能弄清的。
“我来。”他看了眼那官员,稍稍回忆其官职和作为,站到陆踏歌前面道。
“不管出身如何,此人都曾是圣上钦点探花郎。刘大人如此诋毁,可是在说其余进士更为废物?还是说刘大人认为自己之能比陛下还要高些,将陛下都认为极妙的文章 贬的一文不值?”
顾惜朝听见这话,猛地抬头。
那是个他没见过的官员,在初春时期还拥着袭紫裘,白衣素袍,环佩叮咚,一双凤目冷冷的望着他对面那狗官,许是身体不大好的缘故,脸色颇为苍白,唇角却有缕难以被察觉的殷红。
“在下不敢……只是这顾惜朝乃妓人之子,让此等贱籍人物登上朝堂……实在是,实在是使各位官家子弟心生不满啊。”那官员见到杨羽后赶忙行礼,言辞间却寸步不让,说到贱籍和官家子弟时更是咬重了音,颇有点讽刺杨羽也不是什么好出身的意味。
“本官原以为刘大人是因此人书写得不好故出言讽刺,如今看来倒是本官想多了。”杨羽并不恼怒,神色仍极为冷淡“刘大人这般急着为各位官家子弟鸣不平,莫非是心系翰林,欲丰羽翼?”
这话虽是在问,用的却是陈述语气。
刘大人“……。”
要说杨羽也是个奇人,爹早死,娘不明,莫说至亲之人,就连五服都一个没有。如今已过弱冠之年还未存娶妻意图,在朝上也特立独行得很,一副全心全意辅佐圣上的模样,平日里交好的官员更是半位也无。
简单说,脏水都没处泼。
两句话就平白被御史中丞扣了三顶帽子,刘大人愤愤一拱手,将书交给下人让下人递过去道“御史大人既然为此子不惜侮辱朝廷命官,不如亲自看看他这书写得如何,蔡大人有事找下官过去,下官先行告退。”
那送书的下人是个昆仑奴,生的高大,体壮如牛,比杨羽高一个头不说,还几乎宽了一倍,往这边走时实在令人望而生畏。
朝中谁人不知御史中丞是个两袖清风到请不起下人的病秧子,刘大人只盼昆仑奴的高大威猛能将杨羽这没见过世面的穷琴师吓得一病不起才好。
还未等杨羽有所反应,陆踏歌就已闪下楼梯,这一手功夫迅捷优美,落地时白发微荡,露出一张再俊美不过的脸,高鼻深目,眼眸湛蓝,比昆仑奴强上不知多少。
引得周围围观之人一阵惊呼。
陆踏歌只在下面一闪即归,昆仑奴手上的书却已到了他手里。西域人回到楼梯上,斜坐栏杆,侧过头将书递给杨羽,晨风拂乱发,吹得他身上金饰一阵细碎轻鸣,蓝色眸中是故意出风头帮杨羽压那官员一头的狡黠“喏。”
杨羽失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把青年的头。
陆踏歌没在意,抖抖毛看了眼顾惜朝。
顾惜朝却只仰头望着杨羽,那双漂亮的墨色眼眸里再一次盛满了光亮。
第60章 逆水行舟四
杨羽翻书翻得极快, 却只看了四分之一, 掩卷深深看了眼顾惜朝,道一声“上来详谈。”
周遭百姓哗然。
杨羽是御史中丞全汴京都知道,御史中丞分毫不贪两袖清风也流传甚广, 在百姓眼里, 不贪的官, 就是好官。
尤其杨羽被花石纲气到吐血,病的不能上朝之事近日传的沸沸扬扬, 太学里茶馆中只要有人骂起蔡京傅宗书, 下一句必定就会夸杨羽。
所以能被杨羽邀请的人, 也定是有才学的人。
之前贬低顾惜朝的人顿时话锋一转道“唉, 这英雄不论出处,如今看来此言不假。”
“乱世出英才,现在朝野乌烟瘴气的,不就是乱世吗。”
“要我看,那刘大人之前讽刺这顾郎君,多半是嫉妒顾郎君的才华……。”
……。
如此种种, 不一而足。
再说杨羽带着顾惜朝往回走时满脑子都是那本《七略》上的东西, 整个人都可谓是无意识的前行, 多亏陆踏歌在先头带路才没走偏, 西域人步伐一停就毫无所觉的直接撞了上去, 半晌揉揉被金饰硌红的眉心“嗯?”了一声。
陆踏歌侧身让开, 杨羽茫然看过去, 便见一楚楚动人的女子正坐在被他剑气毁的乱七八糟的屋子里, 一双妙目幽幽望了过来。
杨羽“……这位是?”
西域人给了他一个你问我我问谁去的眼神。
“杨大人。”女子拨弄着算盘,慢慢道“杨大人这剑气,当真是愈发锋利了。”
顾惜朝在杨羽身后,看不清屋里被毁的一片狼藉情形,但听这女子语气不善,不由向旁边移了一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羽之前翻看记忆只注重了朝堂那部分,如今看着女子,想了好久才轻咳一声道“琴操姑娘,在下一时激动,未能收住气劲,实在抱歉。”
琴操横了他一眼道“你这一没收住,我可又是几百两银子搭进去。”
杨羽想了想道“几百两银子……在下还是赔得起的。”
琴操笑道“我的杨大人啊,你要是赔我这几百两银子怕是汴京第二天热议的就是当朝御史中丞为上青楼卖房卖地了。”
杨羽“……。”
不知道该说这对他这种如今站在官场上只靠一身清名的人而言还真是要命的打击,还是应羞赦自己已经穷到这个地步的御史中丞陷入沉默。
“这间屋子还要收拾。”琴操对杨羽也就是这么调侃一句,指指旁边的那间屋子道“露华居虽然不比这间采光好,但胜在一个静,杨大人若要同这顾郎君谈事情,不如先去露华居?”
杨羽乖乖道“好。”
说着还行了个礼,转身带着顾惜朝往露华居走。
“待杨大人解决完朝堂上的事情,闲下来时可能再教教小女子那霓裳羽衣曲?”望着杨羽的背影,琴操忽然道“就当是赔偿了。”
长歌门人回头,望着女子通红的耳尖,微微一笑,温声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按之前的记忆,这朝代有很多曲子已然失传,如霓裳羽衣曲,如将归操,杨羽身在庙堂,若是轻易抚琴未免会被人诟病嘲弄。但琴操一为他旧识,二是这百官贵族来秦楼楚馆中寻乐子的也不少,没人会那么愚蠢的去问杨羽为何会出现在风月之地。
尤其今日还是休沐。
所以秉承着将好琴曲传下去的赤诚之心,教琴一事,杨羽可以说是很乐意的。
倒是陆踏歌,望望满脸通红的琴操又望望一派风轻云淡的杨羽,总觉得这姑娘误会了什么。
露华居布置不如刚刚屋子那般清雅舒服,却胜在一个幽静,摆设也是仿唐制,杨羽跪坐在竹席上,示意顾惜朝也做,然后将那本七略摊开在案。
“你走了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所以这上面写的皆不是纸上谈兵”杨羽道“但你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请大人赐教。”顾惜朝闻言深深一揖,恭敬道。
杨羽将书翻到‘商学第四’,看着顾惜朝道“依你所言,商方能推动工与农,方能使全国各地之良品美物流通起来,久而久之还能起到优胜劣汰的效果,此言不假,可若此计推行,你又将大宋置于何处?”
顾惜朝听到这话微微一愣,大概是没想到杨羽为什么会这么说。
杨羽叹了口气。
“自战国始,千年来历朝历代皆是重农而抑商,千年来才人不断,怎能没意识到开商道的好处,可顾惜朝啊。”他看着面前青衫男子,就像看见数年前的自己般,不自觉言辞严厉却偏生语调柔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商道大开,只一匹健马来回奔波便可腰缠万贯,这天下还有几人甘于种地?奔波之际人员流动,到时又该如何税收?家产丰厚者买卖官爵又当如何管理?当有人坐拥田庄万顷,即使偷偷收买兵马私建王国又有几人能发觉?魏晋之乱是怎么起的,你莫非想不明白么?”
三国之时,魏成于世家也毁于世家,那些世家坐拥田庄,家财无数,皇帝也难以奈何,若商道一成,天知道百年后是否又会重现魏晋之景。
若盛世也就罢了,只是如今外有金朝虎视,西北尚伏苍狼,贸然开商道只会使外敌进攻时国内百姓借商道之名分逃四散,无异于自取灭亡。
杨羽指尖一拨,翻到‘刑法第三’,淡淡道“从你这里,我看到了商君的影子。”
“无商君无强秦,这句话确实有些道理。”杨羽道“变法之人向来命不大好,你敢将手伸到法上,已是英勇。”
古有商鞅近有王安石,不得不说,顾惜朝倒是真的为国为民。
“法之不行,自上犯之。”杨羽道“这话是商君说的,昔时他为执行新法不惜劓公子虔,黥公孙贾,可时至今日,这一条反而愈发没人做到了。”
“商法,农法,皆易伤权贵利益,想动他们,不是你一个被打成布衣的探花郎和我这小小的御史中丞能做到的。”
锦袍雅士说着,手指沿著书页压了压,小心翼翼的将整个兵家第二,商学第四,杂艺第七和刑法第三农学第五中那不妥的几页贴著书线撕了下去。
顾惜朝顿时变色。
“剩下的问题不大。”杨羽像是没看出他的神色般,将仅剩的二分之一本书还给顾惜朝道“你将这些连夜整理好,粗略写成一篇三千字之内文章 ,字,要漂亮,词,要用的好看,明的早朝后我会借着献曲之机呈给陛下。”
“……献曲?”顾惜朝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道“就是刚才的霓裳羽衣曲?!”
杨羽摇头“是兰陵王入阵曲,唐时之前的战舞乐谱。”
赵佶是个画师,是个书法大家,是个风雅至极的文人,而文人总是最易打动的。
杨羽的琴技半是师从杨青月,半是师从杨逸飞,亦曾被高绛婷出言指点,虽甚少奏予人听,但自他投身江湖开始,所闻琴声……确实没有弹得比他好的。
也就是说,他这琴技,应该还算能拿得出手,至少打动个能脑子一抽劳民伤财弄那什么花石纲的文人应该不成问题。
唯一的问题仅是,在如今看来,他一个御史中丞去给帝王弹琴,可不是一般的献媚了。
不过那又如何,昔唐时丞相阎立本亦是画师,为帝王折腰,为天下尽忠,不说一时颜面,就算遗臭青史,也应含笑往矣。
尤其是这顾惜朝确实有能耐,他的那些想法……以杨羽的学识,只能看出哪些暂且实现不了,从非著书者的另一个角度去挑出部分纰漏,但若说让杨羽去想,是绝对想不到的。
假使那七略中之言能实现,或许这个亏空甚重的国家能起死回生,甚至更胜从前也说不定?
顾惜朝只觉全身颤抖。
他当街献书,四处碰壁,遭无数白眼和讽刺之时,那种心灰意冷和骄傲被一遍遍折辱的感觉岂是三言两语能说的清。
可杨羽是三品御史中丞!是凭清名美名立足朝堂的贤臣!
让这样一个人,让这样一个人为自己的拙作屈身做琴师,这是何等的……。
“我不明白。”就在这时,陆踏歌忽然道“你们的意思是,什么都好解决,麻烦的是那群官员?”
杨羽将自己撕下的书稿整理好,放入怀中道“是。”
陆踏歌道“那为什么不动手?直接杀了他们,不是更省事些?”
杨羽“……。”
顾惜朝“……。”
“自蔡京以下,傅宗书,朱弼……国之蛀虫我能列出百人之多,要是真的都直接杀了,这国,也就乱了。”杨羽无奈的为陆踏歌解释,说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踏歌,你可会跳舞?”
明教的人,少有不会跳舞的,陆踏歌点点头示意自己当然会,补充道“只会刀舞。”
“刀舞也行。”杨羽道“待会儿我再向琴操要位从小习舞的姑娘,找几个会舞乐的男子,兰陵王入阵曲……一晚上,足够了。”
第61章 逆水行舟五
杨羽自琴操处索了人, 便带回府上严加训练, 他这府很大,是前任御史中丞的府,只如今瞧着漂亮的也仅剩外面。府里东西被前任御史中丞走时带了一茬, 这几年杨羽周转不来时又卖了不少, 现在还没动的, 怕只剩那些花木了。
庭前草木深深,青石场上之前的瓷缸宝瓶都已不再, 光秃秃冷清清。杨羽每日在这前面摆了琴, 连夜排演, 好在琴操点的人都是聪明且肯吃苦之辈, 进境飞快。
这其中,被杨羽寄予厚望的,是那个叫花想容的姑娘。
姑娘出身官家,自小抚琴诗画习舞唱曲无一不精,奈何爹站错了队,眨眼家破人亡, 被卖至青楼。
出身有, 气质有, 容貌有, 兼之得家恨在身, 经琴操推荐给杨羽后对杨羽的要求一口答应下来, 生怕晚上一步, 杨羽就换了人用。
顾惜朝腹有诗华, 加之文才出众,要将只剩余半本,从七略变为五略的书里摘精除赘,修改整合并非难事。但为不辜负杨羽付出,探花郎硬生生将文章重写数遍,方从其中挑出最满意的一纸交给杨羽。
字是好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文是漂亮的文,笔酣墨饱,炳炳烺烺,就连语气也谦和许多,不复从前自负。
杨羽坐在软轿里,将那纸文赋卷好,放入袖中,望望因起得太早干脆在轿里蜷起继续睡的陆踏歌,又摸了摸琴操交给自己的琴。
琴非鸣琴,亦非古琴,却是用上好桐木所斫,音色低沉若吟,恰好可用在此时。
这是之前的杨羽就在准备之事,只因遇见顾惜朝而将计划提前了些许。
自从蔡京那群人将花石纲一事提出,杨羽便察觉到不对,明面上据理力争,甚至被皇上躲着不想见,暗地里却在托诸葛神侯查蔡京。
最终,被他查出了生辰纲之事。
蔡京义子众多,生辰之际自然多有人贺寿,那生辰纲尽是民脂民膏,闹得民怨喧天,害的无数人家破人亡。便有具武勇者在山上落草为寇,集结了不少义士青壮,来抢这生辰纲。
这运送生辰纲是私事,自然不能派官兵跟着,而那群官员能招到的人所习皆花拳绣腿,就是有那么一两个能力出众者,也挡不住数百上千人之力。
损失了数次生辰纲后,蔡京便弄出了这花石纲的名头,虽确实在为帝王寻觅奇石,同时也是在利用这护送奇石的官兵,为自己运送生辰纲。
杨羽查到这事后第一反应是要直接禀报圣上的。
但诸葛神侯制止了他。
高居太傅之位,看清了朝野中大半争端的元老拉住冲动的青年,问了他三个问题。
一,是否能仗着这一招将蔡京彻底打入死路。二,蔡京若倒能否确保傅宗书不会得到蔡京的位置成为下一个蔡京。三,告倒蔡京和傅宗书后该怎么处理蔡党。
见杨羽一个都没能答上来,诸葛神侯抚须道,罪状,是要攒着的。
“我只能在陛下为如何给蔡傅二人定罪犹豫时帮陛下下定决心,至于如何告,怎么告,请御史多多费心。”
轿子落地,杨羽推了推都快睡到他身上的陆踏歌,低声道“去准备一下。”
陆踏歌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的哦了一声就要起身,杨羽的制止之言还未出口,就听见“咣当”一声响。
轿子晃了几晃,陆踏歌捂着头,彻底清醒了。
杨羽“……没事吧。”
陆踏歌摸摸被撞的地方,看看手心没血便摇头示意没事,戴上杨羽递过来的镂金面具。
面具覆颜,只露出那双蓝的神秘莫测的双眸和光滑的下巴。
西域人抬了抬头,脖颈线条优美流利。
金阁流朱,汉白玉阶蜿蜒,天还未大亮,杨羽将琴交给陆踏歌,不大适应的整整官袍,拿起朝笏,走上九曲桥,在浩浩荡荡的百官队列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陆踏歌抱着琴,按杨羽所说的给门口太监一点碎银,太监笑笑,道声请,便允了陆踏歌带着花想容和一干人进去。
西域人点点头,瞥了眼小太监,有点心疼那些碎银。
杨羽献曲之事在昨日就已递了上去,陛下十分感兴趣,甚至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处宫室以供休息,实则是为了下朝后能直接前来观看。
陆踏歌环视了一圈这宫殿,为那让他想打喷嚏的杜若香皱了皱眉,随即将琴摆在花想容搭好的琴架上,到一处帷幕后去换衣服。
在一堆门派换洗服装里,杨羽硬是选了那件腰腹全露的黑衣服,说是玄色更正式些。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又不让他在别人面前直接穿,必须得到宫殿里才能换。
理由是中原人保守,那般袒胸露乳,实在有伤风化。
陆踏歌一边心说中原人保守那中原人的皇帝明明应该更保守才对,一边又莫名不好违抗熬得双眼发红的杨羽,只能听命。
西域人换完衣服就在帘后等着,等那从杨羽话中怎么听怎么昏庸的帝王下朝。
朝下的很快。
大约是实在期待乐舞,本来应事务繁多的早朝硬是被赵佶三言两语的解决,或者用压下更为妥当的处理完所有政务,蔡京看出帝王心急,率先不语,傅宗书紧接着也闭了嘴,诸葛正我本就没什么可告禀的,便跟着沉默。
杨羽对御史台的年轻言官们微微摇头,示意现在不是和蔡党争辩的时候,朝野便难得的一片微妙安静。
赵佶满意了,挥挥手,让身边的太监喊了退朝。
众朝臣依次散去,唯有杨羽落在所有人最后,被追上来的太监喊走,跟着去献那“兰陵王入阵曲”。
他踏进殿中时,赵佶已坐在位子上,近几月第一次对他和颜悦色道“卿可须歇息片刻?”
杨羽调整内息,摇头道“无妨。”
花想容等人早已按杨羽的吩咐挂起帘子使宫殿彻底昏暗下来,又点了数十支蜡烛照明,满室点点灯火,温润又幽深。
长歌门人坐到琴案前,抚了抚琴弦,伸指一拨,发出低沉的一声宫音。
这是事先约好的信号,一面是提醒所有人战舞即将开始,一面是怕陆踏歌在等待时耐不住困意睡去,用这一声提醒他该起来了。
而陆踏歌在正经场合是从不掉链子的。
叮当数声铃响,一只腕部系着黄金铃铛的脚从深红的帷幕后踏了出来。
那只脚远比普通人的脚白皙许多,微有些偏瘦,指甲修剪的整齐干净,脚腕的金铃铛随着动作撞击抖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从帷幕后徐徐转出的男子穿着一身奇异服装,以玄色为主异域风情极重,劲瘦腰身露在外面,随着转身动作显出无比的柔韧,腹部形状清晰的肌肉又充满着阳刚气息。
他肩上扣着一片肩甲以示兵士身份,脸上的黄金面做工精致,光华流转,在烛火荧光中显出不凡威严。
兰陵王。
赵佶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中戴着面具的男子。
那是个能将威严,阳刚,柔美和诱惑糅杂在一起的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滑落到男子线条美丽,妙笔难勾的腰上,指尖轻轻摩挲。
杨羽垂目按弦,刹那角羽并发。
战舞,起。
第62章 逆水行舟六
琴声铮铮然, 发清角, 引商征。
陆踏歌一个旋身,烛火微晃, 满室刹那昏暗,再明亮时,白发男子已是双刀在手。
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位男子, 手持刀戈长枪, 有两人站在陆踏歌身边,另几人皆散站在西域人面前。
陪侍在赵佶身边的老太监一见这真刀真枪脸色骤变,霍然站起就要呵斥。
年轻帝王一把拽住了老太监, 头都不回的摇了摇示意无事, 一双眼仍盯着烛火阵正中的陆踏歌。
玄色长袍暗纹流光, 男子双手各持一柄弯刀,明明是被围困的不利局面, 却毫无慌乱之色。
他冷静地看着他的对手们, 半晌,嘴角微微一勾。
那一勾并不轻蔑狂妄, 反是一股自信气息扑面而来。
纵千万人,吾往矣。
赵佶的心漏跳了一拍。
鼓声乍起。
这屋子里的烛火除了陆踏歌身边, 剩下的大多聚集在近旁一个角落中,此时那里突兀的出现了一位身着红衣,同样戴着黄金面具的女子。
女子身姿曼妙, 楚腰纤细, 双手各持一鼓槌, 此时旋身击鼓,红纱翻飞,咚咚两声战鼓回荡在宫室内,击在所有人心头。
赵佶的视线立刻转了过去,烛火下女子身上薄纱半透,高挑优美的体态让年轻的帝王一阵口干舌燥。
杨羽琴声一变,从平淡安宁顿转高昂,洋洋习习,声烈遐布。
陆踏歌舍了炽热刀芒,寒气无声溢散,刀尖闪过月似清幽寂冷的光芒。
赵佶连忙又看过来,眼中异彩连连。
这几刀具是真正的金铁相击,屋里渐凉,赵佶只觉全身微微发冷,是恐惧,是战栗,而战鼓声又隆隆响在他心口,让这年轻人恨不得自己也操起武器,随着这孤身奋战的兰陵王进入敌阵杀上一番。
那漂亮的腰身在他眼前一闪,便被玄色衣袖因转身而掩盖,转而又在西域人折身时露出一角极流畅的弧度。
火光幽微。
两名围在陆踏歌身边的兵士奋力挥戈击刺,赵佶一愣,本能的就要喊出住手,可那股压在心头的感觉硬是让他张口却失声,只能迅速闭上嘴。
鼓声激昂。
在赵佶因不敢看下去移开视线的地方,红衣女子轻移莲步,轻盈若汉宫飞燕,腰肢袅娜又不失劲力,刚柔并济。
女子妖冶的红唇一勾,黄金面在烛火下闪过一道冷厉的光芒。
琴声又变,划然銮轩昂,征音如流,叮当琴曲之中。陆踏歌弯刀连挥,应和着琴声,刀斩恶敌,刀破敌阵,刀光皎皎盈月色。
战鼓鼓声绵密连续,花想容双槌并敲,极重的一声震得赵佶不由颤抖。
在这一鼓声里,一名兵士的刀直直向陆踏歌门面刺去。
西域人猛地侧首,刀尖刺空,没能划到陆踏歌的脸,反而挑飞了他的黄金面。
白发散乱,其中鬓角一缕被刀斩断,飘到地上。
陆踏歌反手“斩”掉那个敢于偷袭他的人,抬起头来。
那是远比中原人深邃的眉眼,神色冷淡又不失凌厉,蓝色眼眸因火光微弱而显得幽深,一点瞳光极亮,显出股凶戾来。
而他昂起的头又是极高傲,镌刻入骨血的高贵让他看向别人的目光总是带着些许审视和漠然。
这丝漠然并不会抹掉兰陵王身上的战意,或者说,正因为这些东西在,才能养出那股战无不胜的气质,王公子弟的骄傲让他拒绝向任何事,任何人低头,哪怕是只带着五百勇士攻入北周包围圈内,哪怕是半身浴血,也能为北齐得胜而归!
陆踏歌喘了口气,一刀掷出,盘旋着在身周转了一圈,数个金色火球刹那照亮整个昏暗宫殿,光影连结,在火光徐徐收敛瞬间黯淡,又轰然凝成半空中一个巨大的图腾。
羽音乍惊,随即归于沉寂。
西域人弯腰拾起地上的黄金面具,面对年轻帝王徐徐行了个礼。
侍从们如梦初醒,来不及回味赶忙去撤宫殿四周挂着的暗色布料,随着布一匹匹被摘下来,花想容也放下鼓槌,站到了陆踏歌身边。
两名“兰陵王”一男一女,并肩而立,男子俊美,女子的容颜则隐在面具后,令人浮想联翩。
杨羽从琴后起身,走到陆踏歌身边,优雅的一拱手“不知陛下对此曲可还满意?”
赵佶还沉浸在曲中未能回神,听见这话竟是呆了呆,然后看向陆踏歌肩膀处被砍出的伤大声喊道“快!快传太医——。”
“无妨。”陆踏歌摇头阻止道“启禀……陛下,这桑(伤)是草民为求圆满自己挨上去的,并非意外。”
“并非意外?”赵佶身边的老太监怒道“在陛下面前见了血,你竟敢说并非意外?”
“卿怎可这般不爱惜自己?”和他同时唱反调的却是这老太监口口声声的陛下,青年帝王狠狠瞪了老太监一眼让他闭嘴,对陆踏歌柔声道“这血见得好,让朕看到了边关,看到了沙场,只是这伤在卿身上,朕……着实心疼。”
陆踏歌“……。”
等等,是他理解的有问题吗?这话听起来怎么不太对?
“此人姓陆,名踏歌,是那女支人之子顾惜朝的好友,也是个江湖人,闻在下欲献兰陵王入阵曲,特来相助,却提了个要求。”杨羽出声打破殿中一时凝滞的气氛,从怀里掏出顾惜朝写的《五略要义》呈了上去。
朝廷和江湖向来互相忌讳,让那群自由自在的江湖人入宫一是人家不愿意,二是后宫安危不保,赵佶闻言颇有些失望,又连看了陆踏歌数眼,才接过《五略要义》。
他本打算匆匆一扫就收起来,未想这刚一打开,就被那行云流水般漂亮飘逸的字体夺了心神。
再看文章 ,布局合理,字字珠玑,通古今之趣事,绘山河之巍峨,言语诙谐而不枯燥,又能将著者想说的话条理清晰的表达出来。
其文采构思,半点不亚于那篇开盛唐之气象的《滕王阁序》。
赵佶刚看了《兰陵王入阵曲》,此时正心潮澎湃,一见此文又看看身上血迹未干,神色冷淡却自然透出股凶狠味道的陆踏歌,竟有了种将名臣良将尽收掌中的感觉,笑道“唉……顾惜朝啊,这个顾惜朝。”
当初朝里一片反对,半是逼半是劝的让他抹消了顾惜朝的功名时,赵佶就颇有些遗憾,如今再得此文,更觉当时不该听那群老头胡言乱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娼家子弟怎么了,娼家子弟就不能有才华吗?
“杨卿,你若知道这顾惜朝在哪,不妨将他找来。朕,想再见他一面,再当面问他些问题。”折上《五略要义》放到怀里,赵佶对杨羽道。
杨羽摇头道“陆先生并不信任在下,未将顾先生所在相告。”
“陆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赵佶对这种并无结党营私迹象的回答颇为满意,表面上仍谴责道“杨卿的美名可是天下皆知,这天下间若连杨卿都信不过,还能信任谁呢?”
陆踏歌看了眼杨羽,面无表情转过头来,将杨羽教他的话淡淡吐出“草民只信任陛下。”
赵佶一听这话更是高兴,刚要说什么,问问陆踏歌愿不愿意暂离江湖在他这宫室间做几日客,西域人就一拱手“草民去找顾先生,先行告退。”
言罢,也不等赵佶反应,转身便走。
老太监被制止了两次,这回终于看清形势再往外蹿,拦在陆踏歌面前道“大胆!你以为这皇宫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陛下恕罪。”还没等老太监说完,杨羽先砰的一声跪了下去,重重叩首“陛下,这陆先生是西域之人,常年漂泊江湖不懂中原礼数,还望陛下宽恕。”
“还望陛下恕罪。”这时,一直站在旁边不发一言的花想容也跟着跪了下去。
她不开口时已是红衣艳烈,雪肤朱唇,顾盼生辉的人间尤物。这一发声,更是似黄莺初啼,娇柔清脆,又夹着千般绵软情丝,带出股悠悠愁味来。
花想容抬头,双眼盈盈,带着些哀伤的看着赵佶,其中流露出的妩媚无助惹得赵佶心头真的疼了起来。
“朕未曾怪他。”赵佶挥手道“放了放了,陆先生乃是贵客。”
老太监不甘的放下手,末了还狠狠地剜了陆踏歌一眼。
陆踏歌并不在意,依杨羽吩咐,一出大殿便运起轻功,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杨羽依旧在殿中跪着,心里那块大石头却已落了地。
还好还好,这帝王虽容易被或美丽或稀奇的东西吸引,但若从男女之间选,还是更偏向于女子。
长歌门的青年弟子在那遥远的,只饱读圣贤书却未体验过真正官场的时候,还是真诚的相信只要自己才华足够,总归会被帝王认可。
只可惜后来在长安城内的几年蹉跎,硬生生逼他学会了从前不屑一顾的东西。
譬如,了解帝王喜好,揣测帝王之心。
真正的兰陵王入阵曲怎么可能用西域人来舞刀,杨羽安排陆踏歌做兰陵王,一是看中陆踏歌的武功能做到常人极难做到的动作,二是陆踏歌确实是唯一确定不会背叛他之人,三则因为,陆踏歌足够俊美。
西域人大开大阖的刀舞和身披坚甲只会象征性挥戈的传统兰陵王,至少看惯了规规矩矩大场面舞乐的赵佶会更喜欢哪个,是一看便知的。
但杨羽还担心赵佶会因此把陆踏歌留下,收作禁脔。
这时候就需要一个漂亮的,舞乐能力同样极为出众的女子,来做陆踏歌的替代品,让赵佶不会为得不到陆踏歌而不悦和恼怒。同时还能保留住对方对陆踏歌的念想,让接下来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这个女孩儿,就是花想容。
和陆踏歌这种不懂礼数,不会看人脸色,还带着被大多数朝廷官员厌恶的江湖之人身份的非我族类相比。对男人来讲,一个听话懂事乖巧,偏又技艺出众,兼之风情万种的女人,明显更具有吸引力。
一身清廉,两袖真的全是清风的杨羽现在迫切需要一些棋子。
不用太多,但要足够关键。
而后宫,就是这第一枚棋子,将要落下的地方。
第63章 逆水行舟七
陆踏歌按着杨羽之前对他说过的地方找到小院时, 顾惜朝正在院中石凳上貌若沉着的坐着,等西域人落在他面前时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皇帝叫你过去。”
西域人一口闷掉石桌上动都没动一口的茶水,一边嚼茶叶子一边道。
“……当真?”顾惜朝瞬间空白了表情。
陆踏歌不太懂这中原人明明是该高兴的事为何如此表情,把杯子放回桌上点点头“当真。”
“杨大人……当真去献曲了?”青衫人声线颤抖的发问。
陆踏歌“嗯”了一声重复道“皇帝叫你过去。”
至于顾惜朝过去,他还用不用跟着, 杨羽也已嘱咐过, 只需顾惜朝一人前去面圣即可。
杨羽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特别, 长歌门人有着不逊于原随云的气质,但细细比较,却少了原随云的阴冷,多了些讳莫难言的玲珑。
自原随云开始,陆踏歌已习惯了去分析思考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的每一个动作, 举止背后的意义。
但杨羽不同, 杨羽不是他的任务目标,至少杨羽不会害他。
所以对那些并不加以解释的命令和任务, 陆踏歌选择了遵从。
可得遵从这些命令的同时,他总会想起另一个人。
丁君。
如果说对别人的话, 他总会持着些保留的怀疑。那么假如将发号施令之人换成丁君, 不说刀山火海, 就算是与明尊为敌,就算是面对必死之局, 陆踏歌也不会有一丝的犹豫。
毕竟他加入明教是因为师父, 勤学苦练是因为师父, 与其说陆踏歌相信明尊,倒不如说他真正的信仰是丁君。
为丁君而活,为丁君而死,也可为丁君领略过中原无数盛景仍选择归于大漠,用一生去侍奉一个人。
他想丁君了,想听他说话,想听他的命令,想只听他的命令。
陆踏歌还是不太懂这是不是喜欢。
但如果这辈子要和一个人一起过,他想选择丁君。
……。
西域人伸手又斟了杯茶,一口灌下去,在心底反思。
……为什么他最近不论做什么心思总会偏到丁君那边去?
顾惜朝从皇宫里走出时,整个人还是恍惚的。
为了避嫌,杨羽没有与他乘同一辆马车,早就提前回去,至于花想容,则已经留在了宫里。
美人在侧,赵佶自然不可能与顾惜朝谈太久。只是大致听了顾惜朝的想法,便封青年做了个不大不小却有实权的一方父母官,让他放手去做。
多年所愿这般轻而易举的达成,让顾惜朝心里有股强烈的不真实感,毕竟即使有之前近乎是豁出去的当街献书行为,顾惜朝也以为自己最多只被封个县官,甚至还有可能要先在翰林打磨一段时间。
哪像如今这样,一出来便已成一方大员。
青州……以后便是他的治下了。
年轻官员压不住唇角的上扬,索性不压,在独自骑马回府时一路心情颇好。
人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如今顾惜朝信马街上,来汴京这么久头一次有心情四处瞧瞧,街市喧闹,人声鼎沸,而他虽孤身一人,却心头火热。
以后他将有一块自己的地方了,完全按照他的想法去治理,能让他自由挥洒自己的才学和抱负。
新任的知州大人这般想着,看见路边的糕点铺子,拿着身上仅剩的银钱,精挑细选为杨羽挑了几样最精致的,用纸包好了,小心翼翼放到怀里。
他前些日去杨羽府上献文时,杨羽正在吃饭,那清粥小菜只比寻常百姓多出枚鸡蛋的午餐实在是……令顾惜朝心疼。
杨羽明明不该是这样的,生得那般好容貌好气质的人,即使以色侍人尚轮不到如此下场,何况是做了朝中人人欲拉拢的大官。
他当是锦衣玉食,出入所乘皆宝马香车,应受万民敬仰,帝王礼遇,而非自堕为巫医乐师百工之辈。
“呦,这不是顾惜朝顾大人么?”顾惜朝正出神着,一道声音便在他身边响起。
青衫人顺着声音看过去,望着那陌生的中年人,眉梢微微一扬。
“在下是傅府管事,傅相派在下来传话,说是欲与大人一叙。”
中年人陪着笑,向顾惜朝深深一揖,伸手道“大人,请。”
“傅宗书?”顾惜朝只是微微顿了下,便毫不犹豫的做出回绝“下官事务繁忙,请阁下代我告诉傅相。在下不求什么名,对利也不感兴趣,此身只想报效朝廷,不识抬举之处,还望见谅。”
说完,长腿一踩马镫,转身跨上马背,不给人反应余地,转身离去。
中年人大概是见惯了奴颜婢膝的谄媚之徒,被顾惜朝这三两句直接噎至愣住,待回神后,这初做官的小子竟真的走远了。
街上人多,顾惜朝又骑着马,这一会儿便已和他拉开了不小一段距离,周围行人成群,难以追赶。
“呸,什么玩意。”中年人的表情顿时狰狞,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剜了眼顾惜朝的背影,大声痛骂“个破知州就敢这么嚣张,等相爷出手,让你跪着给爷爷我提鞋。”
青衫人头都没回,明明是个能听清这话的距离,却硬是权当中年人不存在。
顾惜朝从小门进杨羽那破府时,长歌门人正在作画。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杨青月自己都顾不大上自也不怎么管教他。杨逸飞身为一门之主,能给杨羽开的最大后门便是可随意旁听长歌门文人雅士的谈话授课,若得了人家喜欢,学上两手也不难。
二十年下来,倒教杨羽学了个百艺精通。
府里老仆识得顾惜朝,开门将知州大人放进来,示意他尽量安静些。顾惜朝点点头,屏气凝神走到杨羽身边,向案上的画卷看了过去。
画卷很长,府上的檀木案早被拿去当了,如今杨羽用的桌案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榆木长桌,颇似酒楼茶馆里的饭桌。
但饭桌上这画……。
“八十七神仙图……?!”顾惜朝低呼道。
杨羽放下笔,仔细端详了一番新画出的人,转头笑道“是二十八星官图。”
八十七神仙图传言为吴道子所作,不管是在当时还是如今都是道家至宝,大多数人只闻其名,只知其为唐代白描,顾惜朝将杨羽这标准的唐代画风和白描人物误以为在仿八十七神仙图,倒也正常。
事实上杨羽这打算献给皇帝的二十八星官图也确实是从八十七神仙图上得的灵感。
帝王好大喜功,这精致东西要做的大气一点,才能迎合对方口味。
长歌弟子拿起旁边老仆端来的布巾擦了擦手,道声多谢,示意顾惜朝跟他去别处说话。
府很大,甚至还有一处水榭,杨羽在亭子里的竹席上坐下,给顾惜朝泡了盏茶,轻声询问“事情可还顺利?”
茶是苦丁,清热败火,色泽青翠,一口下去苦的顾惜朝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常年喝中药的杨羽神色自若,见顾惜朝喝完茶,提起壶又给他续了一杯。
顾惜朝“……。”
“陛下将我任命为青州知州。”他尽量让自己忽视掉那杯苦的他喉咙发干的茶水,对杨羽道“我回来时,有傅宗书的人请我过去。”
傅宗书?
杨羽抿茶的动作停住,心说这傻小子不会直接给拒绝了吧,面上神色不变道“你没去?”
“自然未去。”傅宗书与杨羽立场相对,又是奸臣,顾惜朝当然不会去。
“……怎么回绝的。”杨羽放下茶杯,屈指轻叩矮桌。
“下官事务繁忙,请阁下代我告诉傅相。在下不求什么名,对利也不感兴趣,此身只想报效朝廷,不识抬举之处,还望见谅。”顾惜朝老老实实把自己之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笑意盈盈,坐等表扬。
杨羽“……。”
望着面前约是不知年轻气盛骄纵成狂就是说他自己的青年人,御史中丞顿觉头痛。
“今晚就去赔礼,如果这官你还想做下去的话。”重新拿起茶杯灌了口茶让自己冷静点,杨羽深吸一口气给顾惜朝这个官场菜鸟解释“以后你在青州,他在京城,你只是个知州,他天天面圣,今日你给陛下留下的再好印象,于傅宗书而言,二语三言就能扭转。”
这就是身在京城的好处,虽没了那么多个人权利,却能直登青云,抟扶摇而上。
“如今的傅宗书。”杨羽道“即使是我,也要避他锋芒。”
顾惜朝有些没想到杨羽竟是这个反应,本能之下便已张口反驳“可傅宗书是奸恶之徒!”
“暂时低潜是为腾渊。”长歌门弟子打断他,难得收了温和语气“贸然冲撞只会断爪折角,让你硬生生从一条龙被磋磨为虫。”
“还有种方法。”刚回来的陆踏歌听到这二人的话,一撩袍子坐在杨羽身边,他身上尚且穿着今早跳舞的那套衣服,这一动作身上金饰顿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西域人按住手腕上的金链免得它和腰坠碰上,止住声音后耿直道“直接杀了那家伙,不就行了。”
这回欠杀的只有一个,可不是之前杨羽反驳的数百人之多,陆踏歌对这两个中原人弯弯绕绕的想法表示不解。
能一刀解决的事,为什么要这般麻烦。
杨羽摇头。
“暗杀这种事,只需要一次,最多也只能一次。”他道“只是时机未到,我要你杀的人,也不是傅宗书。”
第64章 逆水行舟八
顾惜朝当晚去见傅宗书, 隔日启程赶往青州收拾东西时, 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陆踏歌被杨羽派来跟着顾惜朝,为了贴近中原风土人情不被当成异类难得的换了套衣服, 把身上裸露面积缩小缩小再缩小,再披个白袍戴上兜帽,总归是不那么显眼了。
西域人换衣服时顾惜朝在屋子门口站着, 换完衣服还在门口站着, 只是手上多了张纸。
“替我交给杨大人,可以么?”耐心等西域人摘完身上叮当作响的金饰,青年才走过去道。
陆踏歌嘴上叼着金链, 一边整理兜帽一边随手接过薄纸揣进怀里, 松松颈间勒的过紧的丝带, 跟着顾惜朝上了马车。
他们走得早,天还未大亮, 纵是京城里也一片安静。
车轮轱辘声清晰地在大道上响起, 常引来深巷中几声零星犬吠。
杨羽的破府离城门不远,驶过时陆踏歌从车里站起身, 一个暗尘弥散闪出去,两手扒着院墙轻轻松松翻到院里。还没等落地便觉汗毛直竖, 忙脚尖一踏院墙,半空中硬生生翻了个身。
剑光若虹,银芒凭空一闪, 冰凉剑尖就这么贴着西域人颈边擦过去, 险之又险, 差点要了陆踏歌的命。
西域人贴在墙边,侧头避开虚悬在颈侧的长剑,湛蓝眼眸微抬,和杨羽默然对视。
面前的长歌门人看清陆踏歌后轻咳一声,颇有些歉意道“在下还以为是刺客。”
西域人伸出食指和中指夹住剑尖,默默将之拨到一边,这才从厚厚的白袍里艰难拿出顾惜朝的信。
“他给你的。”陆踏歌道。
杨羽收剑,眉梢微扬,接过薄纸将其展开。
顾惜朝的字确实漂亮,结构优雅,骨肉匀称,此时写了小楷也柔美干净,雪白宣纸上只有一首小诗。
杨羽没多想,因为旁边是陆踏歌,就直接念了出来。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抱臂等在一边的陆踏歌听着这词愣了半天,须臾才试探问道“……你们???”
他虽然中原话不好但这么近乎白话的词还是能听懂的!!!
杨羽拿着诗文陷入沉默。
这诗的名声不小,是杨御史记忆里,一个叫朱庆馀写的《近试上张水部》,表面上说夫妻新婚燕尔的感情,实际上却是在委婉的询问这张水部,自己的才华和能力是否能通过此次科举。
顾惜朝此时给他写这首诗送来,怕是有询问他自己是否能治理好属地的意思,按顾惜朝的经历,新官上任有些不安也是难免。
当然,如果没理解错的话,在这种时候却问他能不能治理好属地,其中隐含的更多含义怕是有想在未来和蔡傅二人之争中摘出自己,全心为属地百姓治理青州。
但这些给陆踏歌解释,西域人也多半是理解不了的。
“不是表面意思。”杨羽用最简洁的言辞直接点出了关键,转身进屋,不多时又出来,背后背着之前献曲所用的琴。
长歌门人的轻功不差,动作也极风雅,陆踏歌跟着他踏云蹑风,片刻后就到了京郊外路边一棵高大松木边。
雨洗尘寰,京郊官道边兰桂竹木交织生长,鸟啁虫鸣,天色蒙蒙,薄雾里好似蓬莱境中。
青年御史为防被不相干的人看到戴了斗笠,此刻横琴在膝,手挥七弦。
陆踏歌本以为他要唱什么晦涩难懂的琴歌。
但杨羽没有,披着厚厚紫裘的青年端坐路旁,信手而弹。
琴声悠远柔顺,不多时转为不急不缓的连续拨弄,如流水汤汤,又在一阵仿佛自高处倾泻下的慢抚后顿时急促,连绵不绝,叮叮咚咚,潺潺而涌。
西域人不懂琴,但也能听出来这弹得怕是水。
却未想在一拨之后杨羽换了调子,抚琴动作彻底慢了下来。
这回的琴声中多了许多陆踏歌不懂的吟猱声响,曲子庄重端凝,回荡山谷之间。
顾惜朝的车就这么自林深处出来,马走的不快,车也行的不快,踏着清晨湿润又温和的潮气,慢慢从坐在树下弹琴的人身前过去。
青松笔直,杨羽的背脊亦是笔直,单薄双肩下是可堪百折的劲骨。
年轻的官员撩开车帘一角,深深望着头戴幂帷,看不清面容的抚琴人。
他和这个人认识并不久,却意外深得青眼,甚至为此得到了一个官职,一份肆意挥洒才学的机会,今日回看,这番经历之传奇竟恍若梦中。
世上没有此等好事,顾惜朝也一直都知道对方想让自己做什么。
在相对富饶又离京城算不上太远的青州,收集足以扳倒傅宗书和蔡京的证据。
或许是对方手段一直太过温和,顾惜朝先前是有些犹豫的。
傅宗书和蔡京所做的恶事他自然知道,只是他人轻势薄,又被朝堂上那群人处处针对。若贸然出头,怕是不仅伤不到傅宗书和蔡京二人,被打回白衣,丢入天牢很可能是他最后的结局。
就是要动手,也当是在他于青州站稳脚跟,羽翼丰满,能够无惧权势,也能对那二人一击毙命的时候。
但……杨羽懂他。
流水高山,江山万里。
顾惜朝走过太多地方,见识过了太多人间昏暗,民生疾苦。他也看过太多的景色,秋水长天,云起雪飞,浪卷残叶,他曾在红尘内外挣扎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深入朝堂。
他想一展才华,一报夙愿,想让这天下更多的人不为生计和税赋奔忙,有机会能骑一匹好马,去赏遍人间色。
若此生所学只能给自己闲时逗趣,还不如那山野莽夫,每日一杯粗茶,得收成则乐融融,闻鸟鸣便意悠悠。偶寻美景便拎壶浊酒打些野味,生活虽单调了些,倒也一生逍遥快意。
他读圣贤书,是为学那些圣人,施展毕生所学,报效天下。
天下在哪?
在车马之间,朝堂方寸,在一琴曲中。
杨羽懂他,数日相处,便已为一知己。
士为知己者死。
顾惜朝深深叹了口气,在车中和着琴曲,唱起了一首似是毫不相干的古调。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陆踏歌回到车上,顾惜朝放下车帘,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琴声铮铮,和青年的歌声融在一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第65章 逆水行舟九
他们到青州时, 青州正在下雨。
暴雨倾泻, 打在车棚上劈啪作响。
陆踏歌盖着白袍,暖暖和和窝在马车一角睡觉, 睡得天昏地暗,连车停了都没什么反应。
顾惜朝推了推他,把西域人唤醒, 待对方把袍子裹好。一双眼睛从迷蒙恢复清明, 才打开车门。
一阵带着水汽的冷风顿时拂了进来。
车夫心思细腻,早先天阴时便买了伞,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西域不怎么下雨, 陆踏歌也远没有需要打伞的娇贵, 青年戴上白袍兜帽从车里踏出, 看向面前的知州府。
建筑很新,青石阶平整干净, 整座府邸半隐在蒙蒙雨幕里, 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道边只有几个小官守着,见顾惜朝从马车里出来慌张跪下去, 口称“恭迎大人”,下一句就是“韩大人身体抱恙未能前来迎接大人, 托下官前来赔罪”、“刘大人伤病未愈,不能动弹,请大人赎罪”……。
顾惜朝虽之前未做过官, 却也知道新官上任时当有下面官员恭候迎接, 并将本地事务禀报上来。面对这种明晃晃的下马威不仅脸色一沉。
蔡傅二人在京城一手遮天并非毫无底气, 事实上各地官员多数都于二人威风下低头俯首,不敢作声,更有甚者便如现在这般,帮助二人刁难新任官员。
更何况顾惜朝上任是由于杨羽的帮助,早被这群人视为杨羽一派。
“要杀吗。”陆踏歌整个隐在白袍下,瞥过那群蝼蚁都算不上的小官,询问道。
顾惜朝摇摇头,抬脚向知州府走去。
他既然要帮杨羽收集蔡京傅宗书二人的把柄,打草惊蛇这种举动便不能做,这下面人欺软怕恶,他就要软弱些,隐忍几次,才会教人露出狐狸尾巴。
陆踏歌实在不大能揣测得出杨羽和顾惜朝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便也没多说,只记下这几人面容,等着秋后算账。
府邸很大,长桥水榭,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不知比杨羽那破御史府好了多少。湖里养了锦鲤,最小的也有巴掌大,此时匿在荷花下面,从碧叶间隙处能窥见鱼儿鲜红好看的背脊。
雨太大,纵是鱼也有些受不住了。
上一任知州卸任匆忙,或是实在富有,有些东西不大放在眼里,遂给顾惜朝留了个极精致漂亮的知州府。
离这里极近的地方,是青州刺史府。
而本应出来迎接未来要共事许久的顾惜朝的青州刺史,甚至连句托词,都没有送过来。
青衫人索性令那些小官也退下,自己一个人站在门前看了许久,然后抬步走进去。
他是贱籍出身,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府邸,小时候在女支院里读书时也曾幻想那些达官贵族住的是怎样的屋,每日游走在雕栏画阁间是怎样的心旷神怡闲庭信步。
但今日,他却觉得这每一步,都仿佛是在踩着民脂民膏,踩着贫苦者的血汗,直扎得脚底生疼。
“陆先生。”无人可诉,他便跟这懵懵懂懂的西域人叹息“我想……做个好官。”
“哦。”陆踏歌不太懂这群文人纤细敏感的内心,又觉得这平静的一句有点过分,接着补了句“那就做。”
顾惜朝“……。”
他无言的看了会儿这傻愣愣的西域猫儿,不禁在心底更想念杨羽起来。
杨羽曾说这西域人轻功极好,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只要顿顿有鱼干,平日里使唤起来便无需太过客气。顾惜朝半是抱着试验的心理在中午准备了一整碗小鱼干,兼一封信,递给陆踏歌。
西域人早就收到过杨羽的嘱托,小鱼干该吃就吃。吃完抹抹嘴,把书信放到怀里,提气轻身,直奔京城。
顾惜朝昨天早上刚走,第二天晚上陆踏歌就捎了信回来,惊得杨羽还以为这二人是半途遭遇了什么刁难或者追杀,扔下刚喝了一口的豆腐汤赶忙拆开信。
然后看着一整封慷慨激昂的述志之言,沉默须臾,继续回去吃饭。
吃完饭后研磨提笔,端端正正书了四个大字。
莫忘初心。
长歌弟子见过太多了,读书时意气风发,初为官时满怀皆是天下的官员,可深入官场后才知墨子悲丝是怎样的无奈。世事如潮,所有人都随着汪洋起落,坚硬的或被打碎成为沙滩上的砂砾,或深沉海底。
纵是杨羽,在终在大唐那晚冰冷的风雪中,悟出了玲珑二字。
他只望他能护住这年轻人,护得久些,再久些,久到能让他在一次次交锋中不痛不痒的学会长袖善舞,磨出手腕,而不至于被彻底击碎,或是放弃自己的傲骨,成为这海洋的一部分。
千言万语,落在纸上终究只剩四个字。
莫忘初心。
陆踏歌接过信又塞到怀里,吃了碗鱼羹,当晚便赶往青州。
他到时是第二日早上,暴雨未停,顾惜朝翻了一宿青州的各种事物整夜未眠,抬头就见西域人浑身湿漉漉的窝在屋檐下,内力蒸衣,翻滚出一层厚厚白雾。
“陆先生?”青衫人连忙打开门让陆踏歌进来,将暖手炉塞到陆踏歌怀里。
练久了墨冰指的西域人自不会觉得冷,反而是暖手炉有些烫人,他从怀里摸出被保护的很好的信交给顾惜朝,想了想道“这雨有些太大了。”
顾惜朝以为陆踏歌的意思是觉得冷,转身就去找棉被,陆踏歌赶忙拉住他,将话里意思说的直白了些。
“水涨的太高了。”
西域人提醒道。
顾惜朝沉默须臾,眼眸蓦地大睁。
如今时近四月,正值春汛,青州原本算不得重灾之地,奈何几日暴雨,河水猛涨,若这么算下来……怕是河堤必溃。
顾惜朝本来只想到这里,河堤二字自心头掠过时又是一凛。
河堤,河堤,河堤……是石头垒成的啊。
“陆先生。”顾惜朝霍然站起,从身边一堆书本中翻出青州账务哗啦啦一顿翻,翻到一半又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般将那账本重重一摔,转身又去翻箱倒柜。
不多时,捧了个匣子出来。
“惜朝在京城时,为度日曾卖画为生,离京前陛下亦是命人先给了我两月俸禄。”顾惜朝抿了抿唇,将那小匣子放到陆踏歌手上“先生轻功超群,烦请再跑一趟,去临近几州去尽力采购些粮食和药材。”
西域人点点头,当着顾惜朝的面打开匣子,点了下里面的银票和碎银数量。
……一共是三百多两。
第66章 锁章
第67章 逆水行舟十
300两银子能做什么?
若是换在普通家庭, 300两银子足够他们让宽裕舒适的过上十几个年头。即使是普通乡绅之家, 300两银子也足够支付数年的仆从开销。
但若想用300两银子去买赈灾粮和药材,就实在有些……。
顾惜朝也很快的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青衫人眉头紧锁,沉吟许久道“你先去吧,我现在便准备变卖这府里的东西, 过两日就将钱送过去。”
陆踏歌闻言沉默片刻, 淡淡道“钱的话,我有。”
接着,他拿出了二十万两的银票。
之前原东园给他的二十万两早就被陆踏歌兑现存进了系统里, 如今要求系统将这二十万银两转为这个世界的银票, 也不过花了二百积分。
凭心而言, 陆踏歌是想将这二十万两银子拿回去给丁君的,二十万两能买很多东西, 吃的玩的用的。
可二十万两买不得那么多条人命。
陆踏歌想是想, 但他同样知道,这二十万两在如此时期能救得了多少个人, 若是用这些人的生命去换这二十万两,即使是陆踏歌, 也绝不会将这二十万两交给丁君。
会折寿的。
瞥一眼因这峰回路转呆站在原地的顾惜朝,不想听那些感恩戴德之言却又确实雪中送炭了一把的陆踏歌拉上兜帽,转身又冲向雨幕深处, 运起轻功, 直奔京城。
采买赈灾粮和药材这种事, 让他一个人去做实在力薄,若要身为御史的杨羽出面,则要简单得多。
西域人飞奔在雨幕中,徐徐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他总有种自己是信猫的错觉,为了那点可怜的鱼肉,为这两个肠子都弯弯绕绕不好好说话的文人千里传音。
陆踏歌再一次赶到杨羽那边时,已是晚上,长歌弟子正好在吃晚饭。他原以为这又是顾惜朝新官上任心底不安的闲言,先啜了口汤才慢悠悠擦手干活,未想展信一看便是青州水灾。
杨羽这回是真的差点被豆腐汤呛到,急忙浏览了一下大致情况。
简而言之,堤坝不稳,资源匮乏,粮食不够,药材稀缺,上官不理,下属不动。
可以说别人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顾惜朝则刚刚到任就要被水淹。
“二十万两,买粮食和药材基本够用。”御史中丞接过陆踏歌递来的厚厚银票,眉头紧皱“只是这事……不好办。”
难题有三,一是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二十万两成功买到了足够的粮食和药材保青州度过此劫。可杨羽知道,这二十万两绝非什么小数目,且不说他这种满朝百官最穷的代表性人物,二十万两……足矣顶一个小州的半年税收。
顾惜朝那个出身,能拿到二十万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到时候朝廷里的蔡傅二党八成会咬准了顾惜朝私自挪用税收。
无论是为什么,这动了税收,便是死罪。
二是二十万两虽能勉强买些粮食和药材,但若想修河堤便有些异想天开,数十近百里长堤,绝不是区区二十万两就能打的住的……更何况修堤要用沙石,若和陛下那花石纲不小心碰上,怕眨眼朝堂上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三,便是朝廷的态度。
按顾惜朝信中所书,这青州暴雨着实不小,已经远远超过了往年。通常在这种水灾下看,再好的知州太守也不过能多保下一二人命。
这说法是综合了许多无能为力的原因,例如京城得知消息太晚,粮食药材运送太慢,再加上层层剥削……总而言之,这般大的灾祸,想大幅度降低损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陆踏歌可以。
身负系统的青年完全可以用一点积分与系统作交换,开拓些空间将大部分东西装进去,轻功来回,除了要累些,至少能最大的降低损耗。
也就是说,在陆踏歌的帮助下,这次青州水灾简直是可以安全平稳的度过。
但那么舒服的赈灾后,递给皇上的折子就不好写了。
水患一出历来伤人无数,顾惜朝要是实打实的将那近乎完美的赈灾记录交上去,朝廷里对顾惜朝的看法顿时就会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派说顾惜朝谎报水灾,将巴掌大的事说的那般凄惨,怕不是想要朝廷拨银以中饱私囊。另一派则会说顾惜朝贪图名利,拟出虚假消息为图步步高升。
也就是说,现在无论怎么做,形势都可以说是对顾惜朝极为不利。
陛下心不在山河,前几天刚被杨羽和陆踏歌那首《兰陵王入阵曲》勾回来的勤政之心转眼又为美人夺去,这两日早朝晚了将近半个时辰,眼下也颇有些青黑。
虽然令赵佶宠爱花想容本就是杨羽的谋划,但若要这么一位皇帝来决定未来天下的命运,决定顾惜朝的官途,实话实说,杨羽实在是……无法放心。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恩浩荡,无论雷霆雨露,做臣子的都只能欣然接受。
“你去将这封信交给顾惜朝,让他自己权衡后行事。”长歌弟子犹豫许久,干脆将自己的想法都写入信中交给陆踏歌,派信喵再跑一趟“至于粮食和药材,给我五天时间。”
陆踏歌嗯了声,叠好薄纸塞进怀里,一双蓝眸看向杨羽,难得露出了些许关心意味。
伴君如伴虎,西域人虽身在江湖,却也曾多次听说庙堂之上的云波诡谲。他不大能理解穷成顿顿豆腐汤青菜叶的杨羽是个多么好的官,另一方面又深知如今的自己和顾惜朝完全躲是在这病弱青年的羽翼下,方能于官场之间残喘。
“你放心。”读懂了西域人眼底担忧,杨羽温和的笑了起来“这天下不比大唐,能奈何得了我的人,并不多。”
陆踏歌稍微停了一会儿。
实话实说,他怕的并不是这个。
真正令青年人担心的,是杨羽这个实心眼的人积劳成疾。
长歌门弟子虽总告诫他不得滥杀,但实话实说,陆踏歌至今也不觉得那群,尤其在青州走过一圈后发现是真真不管他人死活的狗官有什么活着的道理。
倘若杨羽出事了,他会让整个蔡傅党去陪葬。
“我只拜托你一件事。”一生轻咳,杨羽将陆踏歌的心神唤回来。
“嗦。”西域人点点头示意他尽管讲。
“顾惜朝新官上任,年纪轻气也盛,赈灾之时免不得冲动。”青年眉头微皱,斟酌道“他若做了什么有失分寸的事,还望你劝阻一二。”
陆踏歌“……。”
杨羽见他沉默,疑惑的看过去,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嗯?”
“……嚎。”西域青年顿时一怂,乖乖道。
其实这事真不该他,陆踏歌拉开门,再度闯进雨幕中。
等真的被欺负了或者有人干扰赈灾,先出手杀人,需要被劝阻的,应该是他才对。
第68章 逆水行舟十一
面对杨羽的忧心, 顾惜朝毫不犹豫的下了那个对自己最不利却对灾民最好的决定。
“在下既然选择了苍生, 就要把该做的事彻底做下去,为自己仕途而牺牲百姓之命, 实在愧对圣上,愧对这一身官袍”青年说这话时已是身处泥泞之中,带着手下为数不多能听他命令的官兵指挥青州民众向高处迁。
此时正值播种的好季节, 大雨会带来的山洪只是第一道坎, 随即的瘟疫和重建才是麻烦事。
若耽误了秋收,不知这冬天又会冻死饿死多少人,可即使田地仍在, 那些贫苦百姓还能买得起多少种子?
“青州自古便是鱼米之乡, 又有南阳河可供泄洪, 度过这第一道坎并不难”顾惜朝道“待雨小些,我自会带这些官兵同青壮去挖渠通水, 劳请陆先生多跑几趟, 一是勘察地形,二是调些府里屯的米粮, 以供劳力食用。”
陆踏歌正窝在棚子下的火堆边烤自己的长发,听到顾惜朝的话点头一一应下, 然后忽然又道“我不识也不会写你萌汉人的字,勘察地形之后如何绘图告知?”
“我见陆先生似乎是西域人,惜朝虽不才, 西域的文字却也略通一二”顾惜朝走过来拨了拨木柴, 让火烧的更旺些“陆先生尽管绘制便是。”
陆踏歌想了想道“你不那么忙的时候, 可不可以教我些中原文字?”
这次见了师父,陆踏歌接手洪水旗的想法愈发强烈,倒不是说有什么权利欲,只是想让丁君能多休息一下。
而这么多年下来,要说处理些文件和带领师弟师妹们完成任务,陆踏歌已经驾轻就熟,甚至大多决策都不需丁君第二次过目,只唯独那些中原文字的文书和事宜,还需要丁君处理。
非要说起来,丁君对他武艺自小强加要求。虽开始时疏于人情上的教导启蒙,但在受冰蚕蛊所困不得离开明教,只能将任务交给陆踏歌带着师弟师妹和旗下弟子去完成后,对自家大弟子的涉世经验也开始多有指点,却唯独没逼他学过中原话和中原文字,由得陆踏歌用那口十个中原人十一个听不懂的中原话去和人交流。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陆踏歌逐渐有些明白丁君如此做的用意,无非是对自己不大放心,又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怕贸然直言伤了他颜面而已……?
“当然可以”顾惜朝笑了起来,看看陆踏歌神色,试探着又问了一句“我观陆先生……似乎有心事?”
陆踏歌沉吟须臾,将自己和丁君的事说了。
反正此世之人也不会到他们的世界去,除却那连陆踏歌自己都不敢完全确认的爱慕之情,其他的告知也无妨。
“在下游历天下之时,也曾见过类似之事”此时正好有村民过来送谢礼,知州大人推辞掉所有金银珠宝,拎了两条鱼回来,一边拿小刀将之开膛破肚,用木签穿上放在火上烤,一边道“若是依在下愚见,这中原文字,陆先生学是要学,但却不能告诉陆先生的师父。”
有师父的事在前,烤鱼丝毫吸引不了陆踏歌的目光,西域青年嗯了声,示意顾惜朝继续说。
“陆先生的师父因那奇异蛊毒不能离开陆先生的门派,只能以教导弟子的方式为门派出力,若按陆先生之前所说推测,尊师年轻时曾是杀伐果断,惯以武力解决是非,不愿浪费口舌之人”顾惜朝委婉的绕过了心狠手辣残忍好杀这种话,轻咳道“如今却被困门派,一身功夫虽是精进,若说用处却与废了并无差别……想必尊师心中也定是不大好受。”
说到这儿,顾惜朝打量了一下陆踏歌神色,方才继续道“陆先生的师父……应是十分看重陆先生的,不然也不会将所管的门派事务大多数交给陆先生打理,只是陆先生有没有想过,若你当真能够接下所有事物,尊师……还干什么?”
陆踏歌眉头皱起,不大理解的看着顾惜朝。
顾惜朝只得进一步解释“依陆先生所言,陆先生的师父方近中年,远不到年老体衰的时候。大多人中年之时正当鼎盛,处事相比青年圆滑,武功更比青年高强,更无子孙之累。陆先生的师父本就已因种种原因不比常人,若在如此壮年时期被弟子分担了所有责任,自己只能无所事事的待在门派里空领名号,尸位素餐,以尊师的骄傲,怕是会极为痛苦。”
西域人呆了一会儿,渐渐回过味来。
“在下愚见,这中原话和文字,陆先生学是要学的,只是不要告知尊师”顾惜朝见陆踏歌听进去了,笑道“向来只有师父为徒弟遮风挡雨,陆先生虽有才能,也要稍稍隐去些锋芒才是。”
说完他将烤好的鱼从火上拿下来,总共两条,一条半分给陆踏歌,自己只留了半条,慢慢吃着。
“可”陆踏歌忽然道“我们所做,是不是太过于锋芒毕露了?”
他之前就在想,杨羽那个一看就不怎么样的人缘,要如何拿着那么烫手的二十万两为他们筹到粮食和药材。
要说依靠那个秦楼楚馆也不靠谱,毕竟二十万两的数额,绝不是一个普通烟花之地能拿得出来的,更何况买二十万两的粮食和药材,这么大的调动怎么能不惊动别人?
“杨大人……”顾惜朝刚刚开口,也突然怔住。
杨羽费尽心思与他撇清关系,唯恐蔡傅党趁他未成时下手暗害和避开私结党羽的罪名,若要正大光明的为青州收购粮草,之前所做岂不是都成了无用功?
这几日他只忙着赈灾,对如此浅显之事居然没有细想,还是靠西域人提醒才意识到问题。
还是说仅靠那之前几日,他对杨羽就已有那般茫然的信任?
棚外闷雷轰隆一声,银蛇舔过青墨重云。
经历了世间千般事,早已不再似当年那般天真,容易相信他人的青年的脸色在陆踏歌这一句话后逐渐苍白起来。
杨羽……杨羽。
那只在传言中两袖清风的杨大人是否会私自藏起这二十万两,转头便像其他人似的变了脸色?
“陆先生”顾惜朝迟疑许久,还是开口道“请您再去杨大人那里一趟,询问一下……粮草和药材的购买进度罢。”
第69章 逆水行舟十二
陆踏歌对顾惜朝这催债似的行为有点不解。
谋划粮草药材本就不是一件容易做的事, 更何况还要避人耳目, 可顾惜朝就好像灾情已紧急到片刻也等不得,少半天粮草就能死上几百个人一样。
“……嚎”但陆踏歌还是答应了下来。
官场的事他不了解, 这话都不好好说的两人之间的事,最好不要多加质疑。
回到杨羽那边时方才天亮,陆踏歌翻进书房时不见青年人影, 只案几上搁着一本折子, 底下押了张写满字的宣纸。折子上一边是墨字,一边是朱批,对的工工整整, 仿佛像在写诗, 宣纸上则相对要凌乱的多。
西域人认认真真的看了一会儿, 发现一个字都不认识,只能又翻出去, 问府里下人杨羽去了哪?
下人见是陆踏歌, 忙赔上笑,道“神候府”
神候府?西域人扯了张纸, 叫那下人把神候府三字写上,然后执着那歪歪扭扭宛若虫爬的字去满京城找神候府。
杨羽此时正在神候府上喝茶。
茶是好茶, 明前龙井,清气满室;人也是妙人,公子无情, 天下无双。
“我托铁手追命四处奔走, 如今堪堪买到大约三万两的粮草和五万两的药材”坐在轮椅上的白袍青年挽袖为杨羽斟上一满杯茶, 冲水凤凰三点头,手法干净利落“无情不大通点茶那般的风雅功夫,粗鄙之处,还望杨大人恕罪。”
杨羽笑笑,捧起茶杯啜了一口,道“这茶煮的火候巧妙,清香盈口,何必在意点茶之流的表面功夫。”
无情深深的看了杨羽一眼,道“杨大人出二十万两以助青州水灾之仗义,无情甚是钦佩。只是大人最近的献曲献画,与陛下吟诗作对,赏玩花草之事,实在不该是臣子所为。”
“前些日去杨府时,无情见府上亭台破旧,草木缭乱,仍是昔时模样,故此时只有一问——敢问杨大人,是否初心仍在?”
杨羽放下茶杯。
他何尝不想做个贤臣,匡扶社稷,为国为民,可如今纵是他长叩圣人阶前,血泪铺地,那个真正掌控天下命运的人,也不会看他一眼。
而若是他琴棋书画皆精,通晓玩乐之道,纵是他不去找陛下,陛下也会不时送些东西来。
“羽,初心仍在”杨羽慢慢道。
有些谋划,现在还不是暴露的时候。
这时,窗户啪的一声无风自开,本来在斟茶的公子顿时拂手一颗茶叶粒打了过去。
破空之声一闪既没,空无一人处渐渐现出个男子身形。
那是个西域人,长了张好看到惊心动魄的脸,有着碎冰般蓝色眼眸,白发随意披在肩头。
若明月在云,山雪浮银。
陆踏歌扬了扬手里的茶叶粒,随手将之掷回茶罐中,以手撑窗,轻轻松松的跃了进来。
“顾惜朝那面急着催娘草和药,让我来问问情况”西域人回想了一下雨势道“那边人策的擦不多了,暂且桑亡不大。”
无情叩着暗器的手在听到这话后才放了下来,看向杨羽道“这位是?”
“是吾友,姓陆,名踏歌。赈灾的那二十万两其实是陆先生出的”杨羽把茶杯往后推了推,免得暴露陆踏歌举起好茶一口干的焚琴煮鹤行为,思忖片刻道“无情公子和追命铁手三位捕头已经收集到了部分物资,你直接带过去就是。我前日传信金风细雨楼和连云寨,金风细雨楼尚未回复,连云寨大当家戚少商言,愿出三十车粮草为青州渡过难关。”
“剩下的粮草和药材大概要稍晚些送到”待杨羽说完,无情道“备齐大约要五六天,到时会给陆先生传信。”
陆踏歌在心底算了下这几天的时间差,觉得应该差不多,点点头算是知晓。又觉口干舌燥,倾身拿过杨羽的茶杯一口气饮了。
“既然伤亡不大,如今问题便在于水灾后的排水清淤,恢复农桑”见那茶还是没能躲过一劫,杨羽有些无奈,只好继续讨论要务“这几日暴雨,河水大涨,决堤成灾,顾惜朝发的折子明日也该到了。”
“朝廷必会下旨赈灾”无情倒也不大在意那一杯茶,提及赈灾之事才严肃了起来“待议论此事时,唯一要注意的,便是蔡傅二人会不会趁此机会再贪一笔。”
“……”杨羽有些沉默。
这世上贤臣都差不多是一个样子,只有贪官手段层出不穷,而且一山更比一山高。蔡京下手再贪一笔是肯定的事,只是不知道这笔要怎么贪,贪的多,还是少。
只是蔡京下手去贪,估计也没有少的。
“我会向陛下提议,以工代赈”杨羽道“修复河堤,重建桑田,所干的多,得的也多,避免无用的浪费,也减轻朝廷负担。若赈灾银给的少些,蔡京傅宗书不愿耗费心神,到百姓手里的,反而能多些。”
无情想了想,也觉有理,道“便依杨大人所言。”
话都说到这份上,若万事俱全,青州水患估计可以安然度过了。
陆踏歌也松了口气,用系统带着粮草当晚又跑了回去,将杨羽的话跟顾惜朝说了,又报上诸葛正我和戚少商的名字。
顾惜朝心里有了底,结合河道地形图,当晚就起草疏通河道的条例方案和奖赏制度。他身怀大才,列出来的规章 面面俱到,若张贴出来,必能使民心得以振奋。
西域人看了一会儿,实在困的撑不住,抱着衣服团在角落里睡了,第二日起来时只见顾惜朝披着个薄衫伏在案上浅眠,脸上都沾上不少墨汁,心底也是颇为感慨。
照此下去,青州安矣。
三日后骤雨初歇,疏通河道刚刚开工,杨羽说的朝廷那纸赈灾文书果然落了下来。
先说青州暴雨,幸得顾卿治理有方,伤亡甚小……云云皆是夸顾惜朝的能耐,接着话锋一转。
——朕闻此雨有开山之能。
顾惜朝看到这话心底没来由得一冷,连忙往下继续读,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诏书写的措辞文雅,但这确实是一封征召花石纲的旨意!
所谓以工代赈,这工,不是修堤排淤之工,而是掘地寻石之工!
第70章 逆水行舟十三
跟在圣旨后的, 是面带风尘的无情。
无情公子这回不再似在京城时那般清贵无暇, 玄色披风上都浮着一层薄灰,发髻也颇有些凌乱, 散下两缕垂在眼前。
白马一路颠簸,艰难的爬上顾惜朝和陆踏歌所暂居的地方后不住喘气,待陆踏歌上前帮无情把轮椅放下后青年方下马, 坐在轮椅上怜惜的拍了拍马颈。
“无情公子”顾惜朝抱拳行了一礼, 面上笑容有点牵强道“青州的事,多谢神候府出手相助。”
无情摇摇头,温和道“既是天下事, 我等自该尽力而为。在下今日来此, 也是为相助水患。”
顾惜朝听闻这话, 琢磨了一下,试探道“……陛下的旨意?”
黑袍公子墨眸微敛, 点头。
那日朝上, 一谈青州水灾,杨羽先站出来提出以工代赈。这以工代赈不同以往运银拨粮大把大把毫无计量, 而要根据各地百姓数量和赈灾重建所需预估后调粮发银,等水灾过去重建完毕, 再由官员将工量的记录上报,与朝廷留的记录检查对比。
若记录不符,粮草银钱退回来便可, 倘无所退或退的少, 这一路官员, 就该换换了。
这本是个好计策,顾惜朝递上来的记录定是不会掺什么水分,倘有人敢在从中捞油水,就要做好乌纱落地的准备。
但蔡京接着站了出来,再提花石纲,讲完一通后道雨水冲去浮土,这青州本邻沂山,玉门山,这大水过后想必遍地奇石。春雨已尽,今年想必不会再有水灾,以工代赈不如让他们去挖奇石,顺便还能松松土,利于播种。
蔡京一番话说完,杨羽已经被这逻辑震得呆在原地,听着帝王深觉有理的下旨表情木然。
“后来杨大人又说了不少,还是拿下了些建屋修堤的银子,只是挖石的工钱要高一些”无情一边坐着轮椅进屋,一边道“所以轻壮劳力怕是都会去挖石。”
陆踏歌自觉把自己画的河道水路图抱出来,摊开铺在桌案上。
图的画工有些粗糙,标注所用更是波斯文,好在浅显易懂,青年公子一眼扫过去,连蒙带猜也能看懂大半。
“只是在下不懂”顾惜朝从外面进来,皱眉道“蔡京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有二”无情把目光从水路图上移开,一边拿起顾惜朝堆在旁边的州府下属郡县分布图一边道“一是蔡京已经将你归为杨大人一派,今年不仅挖石还要修田播种,河堤的工事定要荒废。待明年再下大雨,青州又逢大灾,便是你拿了朝廷银子还没能治理好。不说民怨,蔡傅党就能在陛下面前说你明面上以工代赈,实际中饱私囊。”
正说着,无情执起笔,在图上画了几道,才抬起头道“至于第二点,你可知道生辰纲?”
顾惜朝和无情对视了片刻,道“有所耳闻。”
“蔡京打着花石纲的名义,实则是为得朝廷兵马护送自己的生辰纲”无情道“青州大水,水路畅通,附近各地官员的生辰纲运送速度皆能提上不止一倍,且再也无惧江湖盗匪,他自然不想你这么快将水治好。”
“而我此次前来,也是受杨大人所托,来抓生辰纲的把柄”将水路图递给顾惜朝,青年公子指指自己做的标记“一共三处可供舟行的水道,你治水时暂且针对其中一条,剩下两条可以交由我与陆先生。无情虽不良于行,轻功却尚可自保。”
一直在一边喝小鱼汤安静听着的陆踏歌一口干了没几点鱼味的清汤,询问道“僧层纲和花撕纲,怎么辨认?”
无情安静的看了眼自觉中原话已经过关的西域人道“花石纲石头多些,金银珠宝是次要的,若一艘船上没有奇石却又很沉,多半是有问题。”
“陆先生只要看船的吃水即可,追命已经去找戚少商戚当家,若戚当家也走水路前来,会在船上系一红绸,以免误伤。”打量顾惜朝一眼,确认顾惜朝对自己这番喧宾夺主行为并无异议,无情才继续命令“其它船只,倘发现异样,便请陆先生将之拦截下来,尽量不要杀人,等在下处理。”
陆踏歌没什么意见,看看水路图,双手十指交叉上举,舒舒服服的抻了一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肩胛骨和脖颈。
这段时间跑来跑去,他的刀很久未能饮血,都要钝了。
西域人抬起头,时已天晴,明亮的阳光将他湛蓝眼眸晃得颜色更为剔透。青年淡色薄唇唇角一勾,明明是个平淡的笑容,偏在眼尾那曳出点锐利来。
“遵命。”
“我现在命人张贴以工代赈的告示,待人多些后便去治水修堤”顾惜朝对无情的安排也没什么意见,转身出去,走到一半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道“杨大人近来可好?”
无情放下水路图,沉吟片刻,措辞谨慎道“在下暂且不大猜得出杨大人所想所图,但既然是杨大人,想必所作所为都有自己的一番深意在。”
顾惜朝道了声谢,心底却轻声叹息。
他想问的是,近日奔忙,杨羽是否又清减了些,那件宽大狐裘下裹着的纤细手腕,有没有再消瘦一圈。庙堂上步步都得谨慎,和陛下宠臣蔡傅二人公开对立的青年安危可有保障。
可总觉不妥,莫名的就无法开口。
师爷帮忙写好了告示,已经吩咐下去张贴,青衫人等了半天,只等到六七青壮儿郎和一群妇孺。
谁都知道修堤才是大事,可到底顶不过挖石的重金诱惑,只有那群做不了挖石那般需要大力气活的妇孺才肯来,嘴上道着歉,眼底却波澜不惊。
妇孺就妇孺吧,顾惜朝没多说什么,领着一群老弱幼向图纸上画的地方走去。
总能干完的,他想。
杨羽用了这么多年去啃蔡傅二党,他又如何不能花上一整年去排淤通水,修一个堤?
陆踏歌独自坐在一棵树上,肩头趴了只刚刚从水里捞出的湿漉漉的小黑猫,正全身颤抖的喵喵叫着。
西域人远远望了眼顾惜朝的方向,单手扶着猫免得它乱跑掉下去,面对满河粼粼波光,也鬼使神差的叫了一声。
“喵。”
第71章 逆水行舟十四
一早就开始有船往来。
西域人坐在树上张望, 那些小舟显然不会是目标, 他要等的,只有大船。
晨时风光颇好, 白鸟掠波,青鱼腾跃,阳光散下后水雾逐渐散尽, 河面看着愈发开阔。猫儿暖和过来后就伏在陆踏歌怀里睡了, 相较于开始的团成球,如今反而四肢舒展,睡相之差实在是一言难尽。
陆踏歌一边留意着河面上有没有大船经过, 一边忍不住的用手指去戳猫儿掌心那小小一块肉垫。肉垫触感柔软有弹力, 碰一下, 猫儿爪尖就探出来一点,偶尔还会蹬蹬后腿。
这真是令从没养过猫的西域人颇觉有趣。
大概是被戳来戳去戳烦了, 黑猫睁开眼幽幽的望了会儿陆踏歌, 抖抖耳朵一咕噜从他怀里爬起来,跳到树枝分叉处, 伸了个懒腰继续睡。
陆踏歌见状笑笑,抬首远眺见江尽处有艘大船的影子。待船近了, 发现其上有一队兵士,并无巨石,吃水却深, 便知这可能是无情所说的船, 当下反手搓搓猫头, 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地轻盈。
去做一个任务时,切忌贪功,更不得冒进,西域人自不会大摇大摆蹬萍涉水的过去。悄悄游到船边,扶摇蹑云,轻轻松松翻上船后立刻接了个暗尘弥散匿去身形。
船上兵士本就不多,此时连个往这边看的都没有,陆踏歌坐在船边拧了拧衣服上的水,确定不会弄出一地水渍暴露行踪后才进入船舱。
船舱里也有几个兵士,看上去职位应当比外面巡逻的高,正懒散的喝着酒,几人中间摆着些东西,陆踏歌看了一眼,是些骰子和银两。
不远处是一堆用白布盖起来的东西,他从这群人身边掠过去,掀起布角看了一眼。太暗,没看清,又伸手小心的摸摸,摸到一手的瓷器细腻感。
掷骰子的几人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约是提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陆踏歌松开布角,趁此机会幻光步闪到这几人中间,一翻弯刀,用刀背敲地鼠般的,砰砰砰一个个全给打晕了,绑在一起。
待确定这群人都已经没了反抗能力,陆踏歌才将白布哗啦掀开,点上蜡烛,照亮这小山似得一堆珍宝。
大约是十多个木箱,整整齐齐的摞在一起,陆踏歌摸到的这些瓷器放在一个打开的木箱里,在烛火下闪着莹润的光泽。
西域人挨个打开其他箱子,之间半数金银半数珍宝,拳头大的夜明珠就有三五颗,不由咋舌,然后动作麻利的打开系统,装了两箱金银,又把夜明珠都扔了进去。
做完这些事,他光明正大的走出去,面对惊疑的士兵们弯眸一笑。
“现在,按我嗦的做。”
在收拾了五六个不听话的士卒后,陆踏歌终于准确的将大船指挥着开到了无情所在的地方,拿根麻绳把船上所有人,包括做饭伙夫的手都捆上,串成一串领下了船。
无情着实被陆踏歌这一上午都不到的恐怖效率惊到,特地上船确认了一番陆踏歌没捉错人,才有些犹豫的点头。
西域人在他检查的空隙去刚刚放猫的地方将小黑猫抱了下来,怀里搂着只猫围观无情套问那群士卒的话,不一会儿目光却被站在旁边的一个男子吸引。
那男子也早已注意到了陆踏歌,和西域人对视后先是一笑,上前双手捧了个江湖礼“在下连云寨戚少商,兄台好身手。”
戚少商?陆踏歌想起在杨羽那听过的名字,把猫放在肩头也像模像样的回了个礼“在下陆踏歌,你就似那个要送粮草的连云再大当家?”
戚少商的脸色在听到陆踏歌的话后一苦,笑里带了些牵强道“粮草……已经被追杀在下的人给烧了。”
“最撒(追杀)你的人?”西域人眉头皱起,琢磨了一下道“蔡傅的人发现你了?”
戚少商点点头,又摇摇头。
“在下得到这一柄剑”他将一直挂在腰间的剑亮给陆踏歌看了一眼,道“此乃叛将李龄佩剑,名‘逆水寒’,蔡傅之人凭此斥我通敌,因而千里追杀。”
这会儿无情刚好回来,听到这话眉梢一扬,伸出手道“戚大当家,可否借剑一观?”
陆踏歌刚也要这么说,被无情先问了也没什么多余反应,反而兴致勃勃的凑到了无情身边。
因为一把剑说一位江湖人通敌未免太过荒谬,如果以戚少商是连云寨大当家的身份非要抢出句人多势众,也该派军队去围剿连云寨,而不是千里追杀。
除非这把剑有问题。
戚少商并不犹疑,即使因此剑狼狈奔逃了一路,递给无情和陆踏歌时却干脆果决,毫不含糊,让二人不由对他高看一眼。
无情的椅子里有无数暗器,本身也是一位在暗器和机关方面颇有能力的大家,接剑后屈指轻弹剑身,敲了数下后又在剑柄细摸许久。半晌后喀一声,剑柄脱离剑首掉了下去。
陆踏歌眼疾手快的接住了那截剑柄,伸指探了探剑柄里,掏出一张卷起的宣纸和一截字条。
西域人一本正经的看了眼宣纸和字条上的字,然后一本正经的递给无情。
无情大概也看出了陆踏歌根本不认识那上面写了什么,似笑非笑接过宣纸,在翻看后表情渐渐变得凝重。
看完上面的东西,无情又将纸交给戚少商,示意他也看看,沉吟许久道“戚大当家,你可能相信杨大人?”
这天下的杨大人不少,能被神侯府的人敬称一声杨大人的却只有那一位,戚少商自然知道无情说的是哪位杨大人,看过信后点头道“若杨羽杨大人都不值得相信,这天下只怕是没了清官。”
无情的神色还是带着些犹豫,青年犹豫着将纸装回剑鞘,封上机关,又将带着密信的剑交给了陆踏歌,犹豫着嘱咐“请陆先生把信带给杨大人,然后便留在杨大人身边保护他的安全罢。”
这神情倒让陆踏歌对信上写了什么更为好奇起来。
第72章 逆水行舟十五
杨羽看完那信后的表情十分奇怪。
像是夹杂愤怒, 却又带着喜悦, 最后盯着信纸怔怔出神。
“写的森么?”这回没了旁人,陆踏歌坐到案上, 摸两根小鱼干,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的问。
“傅宗书的叛国证据”杨羽将信珍而重之的收好,封在一个匣子里, 问陆踏歌“你说你捉到了运生辰纲的人?”
“连带着船”西域人说完, 从系统里把自己顺手牵的羊拎出来,丢给杨羽“我还拿了点,给泥补贴家用”
杨羽坐在案前, 面色复杂欲言又止的看着陆踏歌放在桌上的满箱金银夜明珠, 半晌后捂住了额头。
“送东西是会有礼单的”杨羽叹了口气“到时候有一部分不见了, 谁都难说清,而且这也是民脂民膏……我不能收。”
陆踏歌挠挠头, 毫不在意道“就嗦是我拿的, 反赠待任务完层我也会离开,你在操堂(朝堂)则边没有金银运作, 会很难嗖。”
至于什么民脂民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陆踏歌只觉得杨羽这样的人,爬得越高,能为天下人做的事, 也该越多。
“泥下面要怎么做?”西域人又拿了把小鱼干, 一根根慢慢嚼着询问。
杨羽的手指叩了叩桌案, 开始梳理现在自己所掌握的东西。
一是花想容,小姑娘在宫里虽受些诟病,但既不要位份又身怀本领,一边含笑侍君一面又规规矩矩乖乖巧巧的给赵佶做侍女。虽常被后宫诸妃刁难,却也因此更得赵佶愧疚怜爱,在小事上近乎百依百顺……前些日子故意招惹了蔡傅党安在后宫的宠妃,自己挨了几下打,换得对方被禁足一个月,这一个月,帝王应该不会再被吹了蔡傅党的枕头风。
二是生辰纲,生辰纲的事若人证物证具在,蔡京必死无疑,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傅宗书和蔡京手下那群江湖人突然发难。
三是这封密信,原本杨羽还在头痛如何处理傅宗书,如今有了密信不愁不能把傅宗书压上刑场,可相传傅宗书的武艺并不逊于诸葛正我,若在朝上把他逼急了,杨羽不敢保证对方会不会冲上去劫持赵佶。
毕竟除了内侍,丞相是离帝王最近的人。
再就是杨羽现在因各种原因再受圣宠,在朝中又有了些地位,但代价也相当昂贵——御史台原本是杨羽一点点筛出来的清正刚直之辈,如今已对杨羽颇有微词,太学院那边的学生更是有放言对他失望透顶的年轻人。
“下一步……”杨羽斟酌了一会儿,慢慢道“把傅宗书和蔡京养的那群江湖人士全都杀了,你能做到吗”
明教的武功最适合的便是暗杀,杀一伙人对陆踏歌而言并不难,西域人点点头,转而问道“去哪杀?”
杨羽挽起袖子,清俊脸上露出了一个优雅的,意味深长的,和那温和稳重气质完全不符的,令人背脊发凉的笑。
“在这儿”他道。
陆踏歌环视了一圈周围,皱眉道“泥要把那群人引到这?”
“不错”杨羽也从盘里拈了根小鱼干,饶有兴致的咀嚼起来“我让琴操把消息放出去,说我这儿得了逆水寒剑中密信,不愁蔡傅党的人不来。”
西域青年幽幽的看了杨羽一眼,把盛着小鱼干的盘子端起来护好“请便,我晚桑再来。”
杨羽失笑。
这夜京城也下了雨。
雨很大,声也如潮,哗啦啦的喧嚷满城,浇灭万家灯火。
杨羽点了灯坐在小亭子里,暖光如豆,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映出青年俊秀温雅的眉目。
他一反常态的没有拿书,也不是对着棋盘沉思,而是抱了张琴,横琴桌上。
御史大人有一双非常适合弹琴的,修长好看的手,他的琴曲也确实配得上这双好看的手,叮叮咚咚,和着雨声,风雅入骨。
来刺杀的人蒙着面,按着刀,没动。
蔡京和傅宗书府上自是不缺乐师,每次一演奏,数十人一起上来,吹拉弹奏,好不热闹。宏大是宏大了,乱也是乱了,可惜再无似现在这般味道。
琴,合该是一个人弹的,为天下弹,为一人弹。洗俗世尘寰,守一席清静。
可惜这么好听的琴声,今夜就要消逝在他剑下了。
来刺杀的足有二三十人,除了几个守在蔡京傅宗书身边的护卫,其他人都到了,如今也都躲在这亭子周围,不约而同的等着杨羽这最后一曲弹完。
是断头曲了,来人喃喃。
“我也觉得,断头曲则嗦法不错”蒙面人耳边忽然响起淡淡的声音。
一瞬汗毛倒竖,本能拔剑,却快不过一刀驱夜断愁。
陆踏歌把捂着这人嘴的手松开,轻轻放下尸体,用一根布巾系在颈间刀口处,免得鲜血味道太快的散出去。然后悄悄隐回夜色中,潜向自己的下一个目标。
但不是处置每个人时都能这么完美,尤其是在树上这种不太稳定的地方。
扑通一声,一具尸体掉了下去,砸在雨水洇湿的地上。
陆踏歌一僵,第一反应是自己这失误要是被丁君看见绝对免不了一顿狠罚,第二反应才是杨羽的安危。
剩余的杀手看见尸体也具是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不禁浑身发凉的同时,也都持着自己的兵器向亭中青年刺了过去。
剩下的人足有八九个之多,且都是江湖好手,这一下要是闪不开的话,杨羽必死无疑。
青年琴师却只是叹了口气。
“何必”他极轻的吐出这二字,抬起眼帘,目光静若幽潭。
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杨羽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那人神色同杨羽一般冷淡,反手抽出琴师藏在琴中的长剑,剑风轻盈凌厉,直迎来敌。
出现的人比杨羽虚暗了些,眼尖的人只以为这是拙劣的障眼法,并不在意,大大咧咧迎上去,反被影子刺了个透心凉。
那竟并非虚影!
西域人在愣神后也趁着这间隙赶上来,同杨羽的影子一起,三下五除二把其它人斩了,留一地尸体躺在冰冷的雨水里,漫开一地鲜红。
“看来他们不滋道你会武功”陆踏歌擦干净刀上鲜血,看着脚边的一堆尸身道“这些,怎么办?”
杨羽挥手丢给他一个瓶子,头也不抬的继续抚琴“化了便可。”
化尸粉这玩意,陆踏歌还是听说过的,因此拿到瓶子也没多加询问,只乖乖伴着琴声完成对方的命令。
……虽然他从没想过杨羽居然会有就是了。
第73章 逆水行舟十六
三日后, 无情同戚少商归京。
这三日来陆踏歌和杨羽的经历简直说得上丰富, 先是一天至少一次的暗杀,再是方应看方小侯爷的拜访。
小侯爷是个聪明人, 似乎隐隐料到了什么,这几日日日来杨羽府上和御史大人把酒谈天,赏玩风月。酒菜, 都是小侯爷带的, 珍奇玩意也皆是方应看个人之物,陆踏歌猜对方本意是想让杨羽开开眼,未想那温文老实的长歌门人玩起东西来比他还精。
玩了三天, 玩出个君子六艺皆输, 分曹射履也具没赢过, 至于点茶,更是凄凄惨惨戚戚。
陆踏歌本该是顾惜朝的人, 方应看暂时还不大可信, 因此一直都是隐在暗处围观未曾露面,顺便偷偷干掉那帮每日一来的刺客。
直到无情和戚少商归京。
归京这日并非休沐, 奈何陛下近日和花想容嬉戏玩乐好不欢快,随便找了个借口罢朝, 杨羽便也闲了下来,一早就在城门口等着。
和他一起等的是铁手追命冷血三位名捕,小侯爷也来凑了个热闹。眼见着无情押了一队人回来, 后面还跟着两个装满箱子的马车, 周围相府眼线具是脸色铁青。
杨羽朝隐在树上的陆踏歌点了头, 示意陆踏歌待会儿把那几个眼线解决掉免得多生事端,这才和几人一起进城。
进城后先去的神候府。
审生辰纲可是大事,诸葛正我和四大名捕早就盯了蔡京那生辰纲许久,奈何各地勾结总是捉不到尾巴又怕打草惊蛇,故一直没动。这回有顾惜朝帮忙,又得陆踏歌那奇诡的武功相助,难得的认证物证具有,若处理好了,拉蔡京下相位应是十拿九稳。
普通人不必用江湖规矩,陆踏歌没动刀,把那几个眼线敲闷棍的敲闷棍,绑柴房的绑柴房后才赶去神侯府。
他已来了一次,对这儿可谓是轻车熟路,而这回也不会有把他拦在门外的不长眼之人,因此极顺利的便到了前厅。
还没进屋,就听里面一片混乱,有咳声,有惊呼声,无情稍微失了稳重的声音传进陆踏歌耳中。
“杨大人?!杨羽?你怎么样?!”
杨羽?
陆踏歌面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窜进了屋,拨开挡在面前的几个人赶到近前。
之前还神色温和淡然的青年此刻正半倚半伏在桌上,手边茶杯被打翻,水在桌上淌出一片,瓷片碎了满地。
华贵的狐白裘披在他身上,只显得长歌门人身形更加瘦削单薄。青年的背脊微微颤抖,捂着嘴尽力压制的咳声却依旧从指缝间伴着鲜血渗出来。
西域人赶忙过去,把手抵在杨羽的背上,内力源源不断的输了过去。
明教功法异于常人,内力运转近乎无穷无尽,陆踏歌用起来也可以说是在肆无忌惮的挥霍——在其他人的感觉里,明教青年竟同时用内力在二人身边形成了一堵锋锐的,看不到的墙作为保护。而即使这般浪费,陆踏歌却依旧面色如常。
这份功力,即使是诸葛正我也颇有些惊讶。
杨羽这般咳血是怎么回事陆踏歌也不能确定,因此只能用内力带动他周天循环,试图让青年好受些。好在他的误打误撞似乎有用,杨羽渐渐停了咳嗽,阖眸跟着调息。
陆踏歌见情况差不多了才慢慢撤回内力,皱眉看着杨羽。
这长歌门人当真体弱,上次咳血是在刚来这个世界,这次咳血……是因为昨晚?
“你的森体层搜不租(承受不住)动用武功”想起上次杨羽咳血也是在运功后,陆踏歌不赞成的摇头“那就该老老丝丝(老老实实)的待着。”
杨羽睁开眼,稍微回想了下这身体的记忆,搞明白此身为何如此虚弱后笑了笑“旧疾罢了,不碍事。”
这边刚说完,那边无情的手就已经搭到他脉上,杨羽一惊,本能的想抽手,又被追命按住。
“杨大人,你身上担的东西可不轻”追命脸上仍挂着笑,语调也轻快平淡,按着杨羽手腕的动作却坚决而有力“还是让师兄帮你看看罢。”
“……。”杨羽避无可避,只能移开视线,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在坐所有人。
出乎意料的,无情诊完脉后平静的放下了手,道“只是体虚。近日奔忙又加上气怒攻心,才因动用武功而咳血。”
铁手将信将疑道“当真?”
无情淡淡看他一眼,铁手一僵,摸摸鼻子只好当真。
“无情公子”杨羽稍微缓过来了些,用下人递来的帕子擦干净手和唇角,拢拢袖子遮住不小心沾到衣上的血点,又恢复了温和淡泊的那副样子“那几人审的如何了?”
之前他正在和诸葛正我谈话,无情进来本是要禀报审问进度,奈何杨羽这病突然发作,直接打断了无情刚出口的话。
他这么一问,所有人的注意力便又回到黑袍青年身上,杨羽趁没人看他这边,迅速无比的从怀里摸出一颗药吞了下去。
那药陆踏歌看得清楚,虽觉杨羽这偷偷摸摸的举动不大对劲,但碍于人多又不好直接问出来,只好先将其压到心里。
“那几人有登州官兵,也有几个江湖好手,押的确实是登州刺史要送给蔡京的生辰纲”无情道“派江湖人押东西,的确更保险些,但遭擒后江湖人也比普通官兵更容易吐出东西。蔡京所为天下皆知,那群江湖人多是被拿了把柄或者妻儿父母,我向他们保证堂上作证后乞求陛下宽恕这几人罪过,并把他们的家人救出来,除了一个撞柱自杀外,剩下的都同意帮我们作证生辰纲之事。”
“如此,铁手追命,你们两个便跑一趟,把那几人的家小带回来好生安置”诸葛正我颔首,又问道“可有礼单为证?”
无情点头,从怀里取出船上生辰纲的礼单,又有些犹豫道“但……我与戚大当家清点时,发现船上所运比礼单里少了些东西。”
“……。”闻言杨羽品茶姿势不动,抬起一双含笑眼眸,静静看向陆踏歌。
陆踏歌一脸无辜的心虚轻咳。
“水上风波不定,难免有损坏丢失的”杨羽出声道“少了多少?”
“少了些金银和夜明珠”无情道“好在只是礼单上数目最大,最不值钱的那部分。”
“那便无妨,只要珍玩瓷器没坏,陛下便不会太过怪罪”长歌门人微笑起来“神侯,下官这便去拟要递交的折子了。”
诸葛正我点头,复皱眉道“只是陛下已经多日未上朝,这些东西在手里压一日就危险一日,杨大人可有方法。”
“明日陛下会上朝的”杨羽胸有成竹的笑了笑,敛袖告退。
陆踏歌也跟着行了个礼,出门后运起轻功直奔皇宫,去找花想容。
第74章 逆水行舟十七
杨羽说第二天陛下会上朝, 赵佶第二日也果然上了朝。
最近吃得好玩得好, 赵佶的气色也确实不错,望向文武百官时的神情也难得有耐心且和缓。
倒是蔡京和傅宗书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两人具是冷冷盯着杨羽,似是要用目光将青年戳个透心凉。
御史大人却仿若未觉,上朝后先是听各部官员报了一堆杂事, 待朝上渐渐因三人之间凝滞气氛静下来后才一步迈出道“臣, 有事禀报陛下。”
这段时间杨羽表现的实在不错,又是献曲又是献画,赵佶偶尔传他进宫也没再提那些陈腔滥调, 竟也跟着帝王胡闹。甚至因为自身才学, 玩起来虽常输给赵佶, 却硬是能输的风雅漂亮,趣味无穷。
赵佶从前从未发现杨羽是个那般有趣的人, 还以为这几年官场将当初那白衣翩翩的乖顺琴童给磨出了硬气, 如今只觉要是杨羽早这么懂事,自己身边宠臣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蔡京和傅宗书来坐。
“爱卿有什么要说的, 直接讲就是”念及此,帝王面对杨羽的态度竟是数年未有的和颜悦色。
“臣进来结交了些江湖友人, 皆说如今天下太平安定,是陛下之能,为愿陛下广寻各地珍奇之物”长歌门人并未直言主题, 反而先拱手行礼, 邀了个功“只是宫内珍奇太多, 月余来只得了一卷霓裳羽衣曲的乐谱和一柄宝剑。乐谱臣已为陛下着手排演,只是那把剑……有些不妥。”
“一把剑有何不妥?”赵佶笑道“莫不是含光那般的无形之剑?”
“无形之剑乃斗勇利器,不足为奇”杨羽摇头道“只是臣得的那柄剑名为逆水寒,本为我朝叛将李龄佩剑,却是一把可以祸国之剑。”
杨羽从袖中掏出从逆水寒中藏着的那封密信,双手呈了上去“此为臣在逆水寒剑中发现之物,还望陛下过目。”
被杨羽这么一说,赵佶也生出了些兴趣,叫一旁太监把密信呈上来,直接拆开。
若不做皇帝,赵佶会是个书法名家,因此在打开密信的瞬间便认出了这信上是谁的字,再往下读时,越看脸色越差。
“傅宗书!”看到最后,赵佶把信放在一旁霍然站起道“尔竟——。”
这话说至此便停了。
剩下的“敢谋反”三字,在锋利的匕首尖前被硬生生咽了下去。
傅宗书匕首直指赵佶喉咙,唇角上扬,眼中却不带丝毫笑意“杨大人近日的手腕比前几年高了不少,动作,也快了不少。”
还不等杨羽答话,诸葛正我便先怒道“傅宗书,你这是要做什么?!可对得起先帝?”
他和傅宗书都是先帝的亲信,也因此被赵佶重用,诸葛正我本以为傅宗书知道事情败露后会选择自尽,却未想到他竟有胆子在百官面前劫持陛下。
傅宗书似笑非笑的和诸葛正我对视,深深地叹了口气“神侯也是迂腐了,前些年处理事时明明是那般雷霆手段,近来居然越来越拖沓。”
这话说得很不对,诸葛正我愣了一下后,立刻顿悟。
这么半天过去了,除了几个想要冲上来又不敢动的文武官,其余人竟是仿佛没看见这场闹剧般依旧低着眉目,就连太监侍女和侍卫也具是守在自己的位子上,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赵佶也意识到了这点,本来被惊得苍白的脸色立刻又被气到发红。
这傅宗书居然,居然将他身边的人都买通了?!甚至满朝文武,也这般只识傅相不识君?!
但就在这一刻,杨羽忽然动了。
和傅宗书想的有些不同,他并未冲上前去,而是在瞬间后退了数步。指尖闪过几缕银芒,崩崩崩数下,将什么东西钉在了大殿的柱子上。
定睛一看,那被钉在柱子上的,竟是五根白色的丝弦。
不给其他人反应机会,杨羽右臂狠狠一抻——那五根琴弦本是缚在他官袍下的右臂上,这般用劲拉扯顿时绷紧,却也将青年的手臂勒出五道深痕。而长歌门人就仿佛毫无所觉般,仅用一只左手,挥手拨弦。
单手自是弹不出一整首曲子,但纵是几声,在如此情形下也足够了。
宫商角征羽信手一抚,伴着弦上血珠被震落滴下,杨羽内息涌动,接音律之势一招无形的平沙落雁刹那攻向傅宗书。
当啷一声,逆臣手上匕首坠地。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诸葛正我还是立刻抢上,迅速制住傅宗书。
这几招只发生在瞬息间,朝上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情势便已掉转。
明明该大脑一片空白的赵佶在此刻却莫名比旁观者还要清醒,年轻的帝王浑身颤抖,望着被诸葛正我按住的傅宗书也不知哪来了勇气,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直接刺向了逆臣的喉咙。
热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殿上长阶,脉脉漫下来。
杨羽手下的几个御史反应快些,为防生变跑上前去,七手八脚的把蔡京也按到了地上,期间踢踢打打仿佛无意。百官这才如梦方醒,一时愤怒的惊恐的反目的不一而足,朝堂混乱仿佛一场闹剧。
在混乱中,杨羽挣开琴弦,不顾手臂上那几道深可见骨的伤,身形踉跄着向赵佶的方向走去。还未能迈上台阶,几声闷咳,一丝鲜血就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可他不管,年轻文人就这么一步步的,艰难的,执着的走向他的君王,然后屈膝,深深地,重重地跪了下去。声音沙哑又令人心安。
“臣……护驾来迟。”
赵佶呆呆的看着杨羽,这一刻恍惚的想起数年之前,在他还不是帝王的时候,因为做他伴读,总是被孩子调皮好玩而受到连累,代君受罚的白衣琴童。
杨羽的一身病,似乎就是在那个腊月风雪中跪出来的。
而记忆里的少年却和如今别无二致,只是温和的笑着,那双墨眸包容的望着他,里面闪烁著名为忠心的光亮。
赵佶嘴唇不禁颤抖起来。
“杨御史……杨羽!”
第75章 逆水行舟十八
杨羽这一伤, 纵有太医调养, 也花了足足五天才恢复到可以继续上朝。
杨大人对自己这身体毫不在意,身周人却盯得紧, 无情每天都来府上看着老仆熬药,熬完了再亲自给杨羽端过去。
陆踏歌躺在屋顶上晒太阳,闻着药香打盹, 好不悠闲。而屋内杨羽忙的无情进来了都没发觉到, 翻着底下御史的一堆折子,早上泡的茶中午还半盏没动。
直到无情把药碗往他面前一放,冷冰冰看来时, 杨羽才嗯了一声, 头都不抬笔也不搁, 左手端起药就要一口闷。
然后被烫的眉头紧拧。
“劳逸结合”见他这样,无情叹了口气, 无奈道。
无情本身也是个查起案来便一心一意什么也不顾的人, 可到了看杨羽带伤办事时,就忍不住想让他多歇歇。
“近日事多, 过段时间就好了”杨羽笑笑,也就顺着无情的意思放下笔, 以一个相对放松些的姿势靠在椅背上“蔡傅一倒,以前对蔡傅党那群人敢怒不敢言的都开始写折子打算参一本。各地官员那边没办法,御史台这儿我先稍微整理下, 免得那群人年轻气盛, 一口气把改说的不该说的都写进去。”
无情摇了摇头, 忽然道“顾惜朝那边的水患,解决的如何了?”
“陆先生又去跑了趟,说是戚少商带着连云寨迁了过去,帮忙修堤排淤”杨羽把凉了些的药喝掉,苦的忍不住舔了下嘴唇“顾惜朝本就出身江湖,戚大当家和连云寨到他那应是能颇受照顾。现在朝里还乱着,就说青州那边的一堆蔡傅党官员……若是出了什么事,戚少商他们也能以非官府的身份出面,帮顾惜朝解决。”
“他们二人都是颇有抱负的人,应该能相处的很好”青年总结道完,又拿起了笔,主动结束这片刻的休息。
无情不再打扰他,尽量放轻声音的端了药碗出去。
陆踏歌还在屋顶睡着,享受着难得的阳光和岁月静好。
三日后,蔡京被斩。傅宗书已死,陛下本是要判这逆臣一个诛九族,奈何派兵到傅府时才发现,傅府全府上下早就跑了个干净。
想来估计在逆水寒剑中密信到了杨羽手中时,傅宗书就已安排家人离开,谋反时也存了不成功则身死堂上的想法。
但追捕傅家人,清点蔡傅二家被抄来的钱财在现在的朝中已经不是大事,如今引发朝野震动的是杨羽拜相。
这相位照理来说本该是诸葛正我的,只是诸葛正我手下有四大名捕。他若拜相,无情等人身为他的弟子继续做名捕未免尴尬,而赵佶也有自己的想法,于情于理,对皇帝来说,都是忠心且孤立堂上的杨羽做丞相更好些。
杨羽就这么凭借不到而立的年岁,成了这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而接任御史中丞的,便是无情。
杨羽拜相的第二晚,陆踏歌轻巧的闪进屋里,望向早已等候他多时的杨羽。
“有似?”西域人无声的打了个呵欠,环视漆黑一片的屋子,抻开懒腰“这么晚了,你明天不桑操(上朝)?”
杨羽并不多言,从身旁的架子上捧下一个盒子,递给陆踏歌。
“你先前问我,为什么不能杀人,我说过,还不是时候”长歌门人神色淡淡“现在,是时候了”
看着杨羽,陆踏歌忽然心如擂鼓,本能的感觉到对方下句话将是如何的惊天动地。
青年丞相还是拥着那一袭紫裘,站到窗口,远远的不知道在凝望什么。
“我曾有过清君侧的想法,可近日却发现,即使是没了蔡京和傅宗书,陛下也还会是那个陛下。帝王之过,怎能尽数推于臣子身上”杨羽的声音平缓,似乎只是在和陆踏歌聊天,而不是在说些对于一个臣子而言极致的大逆不道之语。
“你……”陆踏歌抿抿唇,迟疑的发问“你要杀谁?”
杨羽转身,目光沉沉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赵佶。”
“盒子里是传位诏书,我写的”杨羽道“先前陛下常与我交换诗文,我以此套了些他的字和印来练习仿造。如今那封诏书不会有人能看出问题来,待你刺杀了陛下后,将盒子放到书房的架子上即可。”
见陆踏歌还是一副不太懂的神色,自觉已经解释的够清晰了的杨羽眉梢一扬“你在疑惑些什么?”
“我在想”陆踏歌道“你要似(弑)君,可顾惜朝的愿望……不是与这天下有关?”
如果杀了皇上会还得顾惜朝的愿望没法实现,陆踏歌是绝不会下这个手的,无论皇帝多么昏庸都不会。
听了陆踏歌的犹豫,杨羽笑了起来。
“你把顾惜朝想的太顾及这个天下,也太愚蠢了”杨羽慢慢道“事实上,现在的顾惜朝只会比我更想赵佶死。”
一纸诏书把原本近乎完美的赈灾计划打乱,变成了近乎荒谬的掘地寻石。满载着花石纲和珍玩珠宝的船一趟趟从河上走,顾惜朝一次次的都看在眼里,怎么可能没有怨言?
那青年是立志济苍生不假,可能有此志也是因为自己有足够才华。顾惜朝想要什么?他想要的是个能肆意挥洒才华的地方,他想要天下太平繁华,更想要这天下在他手下太平繁华。
今晚赵佶一死,明日诏书就会被发现,杨羽在众多皇子中挑了个年幼的。一是可以仗着皇帝年幼摄政,好好地整治一番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二是可以有大把时间来好好地教导那个孩子,教他怎么成为一位贤君。
“我杨羽此身,只侍天下不侍君”长歌门人推开门,带着陆踏歌走出屋子,晚风狂乱,吹得青年腰间玉佩叮当作响,细碎空灵。
那双玉佩是赵佶前些日子因他护驾之功赏下来的,杨羽一直将它挂在腰间。
陆踏歌看着杨羽,哪怕官拜丞相,青年也依旧坚持着住在这破府里,除了那身丞相官袍外更不添置新衣,只多戴着这对玉佩。
他们西域明教处理事情向来干脆,他这辈子怕是都不会明白中原人百折千回的各种想法。
做中原人真累,西域青年想着,拉上兜帽,起手暗尘弥散,默不作声的在夜色掩盖下悄然奔向皇宫。
杨羽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眼眶渐渐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填满。瘦弱的青年闭上眼睛,脑中这具身体曾经与那尚且年少的帝王相处的记忆不断涌出。
记忆如刀,割的他只能独自一人长立夜风中,慢慢的回味着这份撕心裂肺。
无人可诉。
第76章 时不待
他本是一个弃婴。
杨青月循着微弱的声音捡到他时, 婴孩已经被扔在草丛里冻了许久, 眼看就要没了气息。素来没有对待小孩儿经验,更是没救过人的长歌门大公子手忙脚乱了一阵, 然后死马当活马医的将婴孩抱进怀里,试着用体温去留住这条小生命。
好在杨羽从小命硬,靠着那点温暖居然也硬生生撑了过来。
那时门内精通医术的弟子为婴孩诊治, 叹了句天生体弱, 怕是寻常人家治不起才放到长歌门。杨青月对这话没什么反应,伸指戳了戳小孩儿软软的脸蛋,忽然道“既然如此, 那便做我的徒弟吧。”
彼时杨逸飞也已年近弱冠, 身边早有名弟子跟着。杨青月却因为痴傻, 一直没什么人愿拜入他的门下。门中人听了这话有觉得这孩子要跟着杨青月这个傻子怕是活不了多久,实在可惜的, 也有认为这只是个体弱弃婴, 还不知出身于什么贫贱家庭,就这么入了长歌门还被赐予杨姓是否太过轻率的。
可不论如何, 在杨青月的心意已决下,小孩儿还是在懵懂中成了长歌门的门人, 杨青月的弟子。
宫商角征羽。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杨青月亲自给这孩子取名,名为杨羽。
杨羽从小就极聪明, 学起什么都极快, 唯独身体不大好。和同龄孩子一起听夫子讲课, 学的最快的是杨羽,三天两头就因为生病缺席的也是杨羽。
小孩儿生病时不愿安静躺着,总喜欢去找杨青月,又害怕把病气染给师父,因此也不近前,只远远地看着杨青月弹琴。看着看着,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长歌武学入了门。
杨羽无意间奏出平沙落雁那天,杨青月去找杨逸飞,让杨逸飞教杨羽习武。
从此杨羽大多时间便都跟着杨逸飞,听杨逸飞和诸位天下名士谈天,偶尔也会被兴起的名士们教上一两手,时日一久竟就这么教出了个风雅全才,六艺皆精,一手琴技闻名江湖。
可杨羽想参加科举,想入朝为官。
在长歌门多年熏陶,杨羽的目光从不滞留江湖,他看的更多,更广。
行侠仗义,能救一人,十人,百人,但若是为官,为一个好官,则能护千万人。
杨羽想做个官,想做个好官。
从长歌门离开的那天,杨青月给他送行,黑袍道子折了根初晨尚带露水的柳枝,递到少年的手中。
青衣少年对他深深一揖,双手捧过柳枝,转身踏上那一叶小舟。
小舟凌波,泛月掠云,又乘车马,自江南一路北上直至长安。
他到长安时方才盛夏,离秋闱还有一段时间,杨青月给他的钱相当充足,足够杨羽广交好友,顺便将这天子脚下的繁荣细细体会一遍。
那时长安城朱檐雕梁,里面胡人遍地,异域珍奇满目。沿街摊子上珰如明月珠链流荧光,路过的女子肤若白雪,唇色艳烈仿若开至极处的牡丹。
年轻的举子享受着眼前这般豪奢,眼底是对未来的无限期待和向往。
他怀着这般向往答完了科举试题,得到的却是李林甫的一句“野无遗贤。”
杨羽不甘心,他在手头所剩钱财已经不多的情况下仍是选择留在京城,初时是想向别的官员揭露李林甫的荒谬,不想竟四处碰壁,在一次次被挖苦嘲笑和请出府邸后慢慢明白了什么是为官之道。
那时和他一同落榜,并未离京仍在各官员之间走动者逐渐得了官职,却都是些小官。杨羽冷眼看着,实在不知这群人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意义何在,只觉若折腰至此却只有五斗米拿来糊口还不如再考一次。
他只是不信,不信李林甫能野无遗贤一次还能野无遗贤第二次,不信这一身才华当真无处可用,不信自己面不了圣,中不得举。
他不甘,为了能留在京城,杨羽不惜在酒楼做账房,每日领着微薄的工钱,一面苦读百家书,学习治世之道,一面也学着那些官员说话,学着逐渐圆滑。
杨青月给他的柳枝难以携带,杨羽便将柳叶摘了下来,一叶叶夹在书中,每次翻书之时看到柳叶,皆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来。
但是,还未等杨羽赶上第二场科举,一股战火便弥漫了中原。
冬天来临的时候,安禄山拥兵,刀尖直指长安。
这场仗极大,天策府搭了大半进去,众多江湖门派弟子也纷纷为保家卫国上了战场。冬至来临前,年轻的长歌门弟子收拾东西,跟着哥舒翰将军赶赴潼关。
边关苦寒,但不苦文人。大概是普通不识字的兵士总需要有人代写家书,杨羽反而在军营里混的不错,被照顾的吃喝不愁。
偶有闲心抚琴长歌,也有千万人相和,一曲《无衣》响彻山野,被围攻潼关的安禄山之子安庆绪听见,惊艳之余以为绝唱。
杨羽只以为这生活会一直下去,只要他们把守住潼关,郭子仪李光弼二位将军定能收复失地,将被安禄山夺去的疆域抢回来。
但以为永远只是以为。
京城一纸诏令,要求哥舒翰出兵收复陕洛。哥舒翰上书阐明形势,又被杨国忠怀疑,无奈之下只能出兵。
出兵那天,杨羽本也要跟着,身边一个天策府来援的小将却将他按了回去。
“先生是有才学的人,还是莫要打这胜负难料的仗。留着这身才华,待来年重新科举,步入朝堂去帮助更多的人罢。”
后来杨羽又见到了那小将,潼关失陷后,在叛军狱中往外望时,见到有人抬着他的尸身,步履匆匆的走过去。
安庆绪终于处理完手头的事情走过来时,看到身上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的杨羽先是一愣,然后转头斥责左右怎能如此粗鲁的对待杨先生。
杨羽身上的伤本是叛军进城时杀叛军所受,军医进来要给他包扎反被气劲震了出去,长歌青年冷冷的看着安庆绪,一言不发。
安庆绪无奈的笑笑,试探着许了几个官位谈了些赏赐,见杨羽干脆连身都转了过去,只好作罢。
后来他常来杨羽这里,甚至把杨羽的琴和书也拿了来,问青年是否愿意为他弹一曲。杨羽抱着琴沉默须臾,将琴照着墙壁狠狠一挥,刹那木屑四散。
他本可以用平沙落雁引得安庆绪自刎,可杨羽并不想那般做。
后来安庆绪再也没来,驻扎的兵马也渐渐离开潼关。直到入了冬,牢里苦寒,又没什么御冬衣物,杨羽靠在墙边,抱著书,身子一阵阵发热。
窗外又是大雪,和他赶来潼关那天时一样,白茫茫一片,仿佛长歌门初夏时纷飞的柳絮。
待到来年,长安柳絮飞时也应有花满城。
击钟鼓兮把琼芳,还余都兮报上皇。
青年轻轻的哼着,闭上眼睛,手中的书滑落下去,洒出一地干枯柳叶。
第77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用一年时间, 脱下白衣, 换上了正三品的官服。
顾惜朝点上烛火,整理明日上朝要递交的东西, 凝视着白纸黑字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生怕如今经历只是一梦南柯。
戚少商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帮顾惜朝关上窗户, 道“又有为难的事?”
顾惜朝摇摇头, 看向戚少商“今日事少?”
戚少商颔首,把回来时带的红豆糕放到案上“最近太平,楼里和寨中都没什么要处理的。”
他这话说的倒是不假, 自从蔡傅伏诛, 杨羽拜相后, 百姓的负担一下子减了一半,落草为寇的大多还乡种田, 江湖风气肃清。
甚至安静无聊到让人整天只想吃茶打盹。
顾惜朝如今已是吏部侍郎了。
他是治理完水患, 修完堤才走的。离开那天青州百姓互相搀扶着十里相送,他三次下车谢过父老, 直到最后深深长揖,才终于止住了那群紧随的脚步。
但最终离开的车却从一辆变成两辆, 顾惜朝自己坐一辆,另一辆用来载青州父老乡亲们送的瓜果菜蔬。
那天天不太好,也下着雨。顾惜朝拨开车帘远远望着大堤的方向, 心下刚刚安定, 车后就响起了马蹄声。
骑着匹健马紧赶慢赶总算赶上的戚少商抹了把面上雨水, 撑着车窗对顾惜朝笑道“我跟你回京。”
这一跟就跟了数年。
戚少商跟着顾惜朝,看着顾惜朝在朝堂上周旋学习,一点点的磨出手腕,自己也加入了金风细雨楼,并且深得楼主苏梦枕赏识,成了副楼主。
在戚少商成为副楼主的晚上,顾惜朝请他喝酒,二人大醉了一场。朦胧中顾惜朝对戚少商道“你在这儿,我就永远不会忘了初心。”
如果说杨羽是他道义上的一把尺,提醒着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戚少商的存在就是让他永远不会忘了在青州治水修堤的那段日子。
让他永远记住,为国为民,将自己置之度外,是怎样的满足痛快。
息红泪曾来找过戚少商几次,最后一次是告诉他自己已经喜欢上别人,九现神龙戚大当家望着息红泪离开的背影,沉默了很久很久。
顾惜朝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沉吟迟疑之余反而是戚少商先笑了出来。
“她确实没选错,赫连对她很好”戚少商道“我和他的所求不同,和赫连比起来,我肯定会辜负她的。”
说完,戚少商看向顾惜朝,看向这个和他一般志向远大,并且尽全力去将之实现的青年。
“我有我该去做的事。”
顾惜朝为政期间,两袖清风,心系黎民,小考大考年年都是一最四善的评价,为天下称道。
有时酒肆茶馆里也会提起他那娼家子弟的出身,谈客具是笑着道句谁说寒门飞不出凤凰,将之传为美谈。顾惜朝也因此成了天下寒门士人之首,名留青史。
后来杨羽辞官,顾惜朝接任丞相之位,从杨羽手中拿回了七略被撕掉的部分,与剩余五略拼在一起,以丞相身份再次呈给了天子。
年轻帝王与顾惜朝彻夜长谈,第二日上朝时,予他变法之权。
。
幼帝继位,太后听政,丞相专权。
正月时杨羽在院内的亭子里设了红泥小火炉,邀御史中丞和吏部尚书来府邸喝酒。傍晚二人来了,一位黑袍玄衣,一位青衫如洗,远远望去,还是昔日的样子。
三年前,西域人在刺杀完赵佶后全身而退,回到顾惜朝身边,装作无事发生般的过了大半年。外面只传陛下暴毙,是何原因,一概不知。
但在幼帝继位的这年冬天,恰逢政绩大考,顾惜朝回京论起政绩,竟是一最四善,上上等。
当时杨羽正一个个的收拾那些蔡傅余党,刚把吏部侍郎罢下去。太后便直接点顾惜朝上,第二年就将人留了京。
不到一年时间,从一介白衣到正三品,顾惜朝晋升之快震惊朝野。杨羽站在丞相位子上望着,和青年对视时眼里难得含了笑。
诸葛正我仍是太傅,这半年天天跟在小皇帝身后操心操的白发都多了好几缕。无情在御史中丞的位子上坐着,平时一面说诸葛正我偶尔也要歇歇,一边每天将没日没夜操劳的丞相劝去休息,恍惚间甚至觉得只需要处理蔡傅余党的自己是几人中最清闲的。
火炉烧的旺,不多时就将水煮的沸腾起来。杨羽执箸将一盘肉片拨到盆中,捧起酒杯。
炉子周围摆了四个席位,杨羽的,无情的,顾惜朝的,还有个没人坐,是陆踏歌的。
西域人在顾惜朝当上吏部侍郎的当日不见踪影,去了哪谁也不知道,但想来,应是回到了江湖。
而对三人来说,酒杯一碰,闲谈一宿,便又是一岁。
杨羽的丞相做了足足二十年。
二十年,足够大宋从一个亏空甚重的国家重新富裕起来,立农法,废兼并,开商道,潜移默化的改变重文轻武的想法,顾惜朝那本五略上的畅想在一条条慢慢实现,杨羽记忆中大唐的繁华也在一点点重现。
二十年,足够幼帝从一个软软的小孩儿长成意气风发的青年,足够在原本的青年鬓角添上白发丝缕。在第一次政见相左,而青年能与他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的讲出自己想法的原因依据后,杨羽便辞了官。
他辞官那天,环顾和二十年前相比破败依旧的院子,深觉没什么可带的。于是只拿了对玉佩,抱着琴,装上少许金银,乘一叶舟,直下江南。
在江南,杨羽开宗立派,广收门徒,将学馆定在千岛湖,命名长歌门。
天下学子闻风而去,杨羽择其中少量德才兼备者收入门下,悉心教导。
又半年,无情辞官入长歌门,教导诸生平冤断案,品行忠义,为官应为应不为。
长歌门自此日益壮大,几有取代太学之势,而杨羽在最初几年的忙碌后便找了个长歌门里的小亭,安静抚琴。
无情常去看他,有时会带着支笛子吹笛相和,杨羽也常在无情来后放下琴,摆出棋盘,邀请人对弈一局。
“以后就这样了?”落下一子后,无情望向杨羽,捧起旁边的茶抿了一口。
“嗯”杨羽看了会儿局面,跟着落下一字,抬头笑笑。
以后,就这样了。
岁月静好,盛世长安。
第78章 日月明尊一
[系统070号竭诚为您服务。]
出乎意料的, 这次再进入系统封闭空间的时候, 并没有听见那一串叮叮咚咚的提示音。
“系统?”还以为这玩意忘了提醒,陆踏歌特意朝着虚空喊了一声。
[恭喜宿主]系统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却依旧没有报数,反而道了个喜[恭喜宿主攒够积分]。
陆踏歌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琢磨了下攒够积分是什么意思, 待脑袋转过弯来才猛地坐起“攒够了?!”
[是的, 攒够了]系统给予他肯定的回答,自动打开当初在陆踏歌昏迷的情况下签署的条约[当初约定是50000积分就够了,宿主还超了不少, 所以系统在上个世界传送的时候自作主张私自询问了杨羽意见, 用多余的积分购买了商店物品, 将杨羽留在了那个更适合他的世界。]
西域人被系统这‘干了就干了我承认反正没有影响到你’的态度稍稍噎住,转念想想确实没什么负面影响也就不在意了, 只道声“也就是说, 我能回明教了?”
[能了,随时可以]系统道[不过系统提醒宿主做好准备。]
陆踏歌有点不解的“嗯?”了一声。
[在宿主原本的世界, 宿主已经死了,系统虽遵循合约将宿主身体修复, 但到时候怎么解释是宿主的事。系统只能提醒宿主最好不要把系统的事说出去,死而复生,会引得太多人窥觊]系统顿了顿, 又继续说道[再就是, 宿主师父的问题。]
“我师父?”陆踏歌皱眉道“我师父怎么了?”
[宿主的师父虽有造化轮续命, 但本身的身体亏空太大,不是长寿之人]系统的声音冷静,直接指出了陆踏歌一直以来最不愿正视的事情[宿主如果喜欢宿主师父的话,你们很可能没几年相处时间。]
“……。”陆踏歌垂下睫毛,那双蓝色的眼睛稍微黯淡下来。
他不愿正视这事,但这事又确实是压在他心头的一根刺,陆踏歌能杀掉所有想伤害丁君的人,却唯独杀不掉死亡。
[我之前有在系统商店给宿主查找,是真的没有能救宿主师父的办法,如果有的话,系统不会不赚这份积分]系统说话相当直接[所以系统给宿主另一套方案。]
陆踏歌点头,示意系统尽管说。
[根本不回到那个世界]系统道[宿主可以去一个别的世界,这样虽然宿主的师父会以为宿主死了,即使伤心,至少也不会有几年后的痛苦。而且以系统的能力,可以在宿主的师父死后将他的灵魂牵引入这别的世界,完成任务后以停留状态滞留在其他世界的宿主将是不老不死的存在,完全可以保护宿主师父的转世,还能再续前缘。]
“……。”陆踏歌嘴角抽动,最后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还以为系统能提出多有建设性的意见,没想到竟是这种话。
西域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摇头。
下辈子确实听起来很美好,不老不死也是无数人的向往,可那不是陆踏歌想要的。
他如果不回去,丁君以为他死了会伤心,而陆踏歌是不想丁君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更何况伤心?
谁也不能说请下辈子的事,谁也不能确定自己死后是回归明尊的怀抱还是于轮回中化为一草还是一木,既然时间这么紧,自然更要努力抓紧现在。
“回去吧”他道“我想家了。”
系统也不再劝,同样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和自己这个年轻的,却又意外执着坚持的宿主告了别。
[如君所愿。]
白光。
陆踏歌眼前只能看到白茫茫的柔和的光,不知过了多久,白光逐渐暗淡下去,露出周围的景象。
他躺在一片大漠里,头上就是炎热滚烫的烈日,金黄色的光和金黄色的沙融在一起,晃得青年又闭上了眼睛。
在调整了一会儿后,他又睁开双眼,从地上站了起来。
系统每次把他传送的地点都与任务有些许关联,这次应该也不例外,陆踏歌打量四周,很快的从周围胡杨的长势形状认出了自己所处的地方。
——是明教总坛附近的死亡之海。
陆踏歌在身上摸了一会儿,在腰间摸到了自己的骨哨,他望向明教总坛的方向,毫不犹豫的将骨哨放到唇边,吹出了一声苍凉悠远的长调。
一点黑影从石山间飞起,扬颈发出尖利的啸声,斩云破风,极快的向陆踏歌的方向俯冲过来。
西域人伸出手,在黑影低掠的瞬间抓住了那探下来的利爪,借用一甩之力轻盈的翻上雕背。
大雕长鸣一声,振翼直冲九霄。
“去总坛”陆踏歌说着,踩在雕背上的脚向总坛方向轻轻碾了一下,大雕会意的盘旋一圈,调转方向直直的飞向总坛。
在他的感觉里,自己已经离开明教很多年了,可上次丁君来协助任务时也有提过,两遍世界时间速度不一样,所以如今从雕背上往下望,光明顶也仍旧是昔日模样。
陆踏歌一眼就从总坛里找到了洪水旗的位置,一个翻身从大雕背上跃下,金链掷出,钉入洪水旗背靠着的石山。
抖腕拽链,借着一拉之力急速的向石山飞冲了过去,然后稳稳地斜踩岩壁,轻轻松松滑落踏地。
这时尚有些早,大多弟子还没起来,更没有一个看见陆踏歌。反倒是青年借着此时无人,娴熟且顺利的直接潜近洪水旗内部,溜到了丁君卧房门外。
近乡情怯,明明之前已见了一面,他却莫名的有些不敢叩门。
“谁?”陆踏歌不叩门不代表屋内的丁君就毫无所觉,素来有早起习惯的冰魄寒王放下手头的书,抬眼看向门口。
陆踏歌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屈指轻叩了两声木门,轻声道“师父,是我,陆踏歌。”
不一会儿屋内响起脚步声,门被从内打开,那令他朝思暮想的白发男子就这么出现在了眼前。
陆踏歌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伸出手用力的把丁君拥到了怀里,将头埋入男子颈间。
“我回来了”他道。
第79章 日月明尊二
“……成何体统。”有点出乎陆踏歌意料的, 丁君在沉默一会儿后推开了他。
拒绝之果断让陆踏歌脸上难得露出了些惊讶的神色。
“为师不曾告诉教里你未死, 至于是怎么被萧沙打下山崖还捡回一条命,你自己考虑该如何去说。”极快的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神色, 丁君把书放回桌案上,走出屋子“我先去找教主禀报你回来的消息。”
年长者说话的时候并未与青年对视,离开的步子虽稳重却也比以往要快上三分, 留陆踏歌在原地看着他背影发了一会儿的呆, 不明所以的走进屋中,去外间休息了。
因为丁君一直喜欢清静的缘故,陆踏歌原本在圣墓山上有自己的小屋子, 后来在师父中冰蚕蛊后为照顾丁君天天衣不解带的守在房里, 久而久之便也得到默许, 甚至搬进了外间。
至于他以前的屋子,则给了后来拜入师门的师弟林翠山。
许久未归, 床榻桌案依旧干净整洁。陆踏歌把弯刀卸下来放在桌上, 躺了下去。
他刚打算休息一会儿,房门就被人敲响, 来人显然与丁君颇为熟悉,敲了几下门后就径直走了进来, 然后被迎出来看的陆踏歌吓了一跳。
“师兄?!”黑袍的青年明教弟子手里握着几张纸,惊喜道“你没死?!”
“嗯”见是经常协助师父处理事务的林翠山,陆踏歌也就不大在意对方这直接闯进来的失礼行为, 看了眼青年手上的纸道“什么事?”
“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夜帝的意思是, 此事多半不会这么就完了”林翠山把纸交给陆踏歌,又想起自家师兄不识中原字,解释道“影月旗弟子打探到,安禄山最近和奚、契丹那边交往密切,结合契丹前些日征兵的消息,夜帝猜测安禄山可能要反。”
安禄山要反?陆踏歌一皱眉,道“夜帝真是这么说的?”
“原话是,他从前去纯阳时,在路经之地远远见过安禄山一面。那人气度不凡,是野心勃勃之辈,既然此事与他相关,应该多加留意几地兵马动向”林翠山说完,不大在意道“不过天下太平这么久了,哪能说打起来就打起来。再说安禄山那个地位,还用造反么。”
“如果打起来,对我们反而有利”陆踏歌沉思须臾道“天下大乱,流离失所者众多,却是我明教广收信徒的大好机会。”
在林翠山惊讶的眼神中,陆踏歌继续道“安禄山的目光只会放在中原地区,中原门派对这种乱局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到那时中原门派弟子死伤惨重,力量得到削弱,而我等休养生息,趁机发展壮大,重回中原不过是时间问题……只不过我教弟子有许多是中原人出身,到那时想必会试图回到中原,保家卫国。”
“师兄你……”看着思索中的大师兄,林翠山试探道“你这段时间,去了哪?”
“被一个采药人所救,找地方修养了一阵”陆踏歌信口说出简单的解释,眉梢一挑“怎么了?”
林翠山摇头“没怎么,就是师兄你好像变了一些,刚刚的样子,和师父很像。”
“是吗”陆踏歌不轻不重的略过这个话题,吩咐道“去找我旗弟子名录,调查出身,把出身中原和与中原人有牵扯的弟子任务停了,严加训练,万一安禄山当真造反,争取将我旗损伤降到最小。”
另一边,一早听卡卢比禀报情况,正在斟酌的陆危楼也接见了丁君。
“教主,踏歌回来了”行了个礼,丁君平静道。
“嗯”陆危楼对陆踏歌回来的事并不是很惊讶,只沉吟了一会儿后道“踏歌也到收徒弟的时候了吧。”
丁君听到这话,稍微恍了下神,垂首道“是的。”
陆踏歌是丁君选定的洪水旗下一任掌旗使已是教内皆知之事,之前听闻青年坠崖还有人猜测丁君的墨冰指会不会失传,下一任掌旗使是林翠山还是干脆听教内指派。但无论如何,陆踏歌回来是最好的情况,而此事过后,也该考虑陆踏歌自己的传人问题了。
一是为了墨冰指的传承,二是待陆踏歌成为掌旗使,重重事务压下来,青年怕是也没时间去教导徒弟了。
“前些日酱侠又带回了些孩子,你带踏歌去那边选一个”陆危楼道“还有,让你旗下在中原的弟子近日多留意安禄山的动作,必要时可以随时返回总坛。”
“是。”丁君应下命令,询问道“安禄山要有什么动作了么?”
“卡卢比调查到了一些兵马动向”陆危楼言简意赅,说到此处看了眼自己手下这素来狠辣的冰魄寒王,提醒道“你与踏歌的事,自行考量,此时并未往日,莫要耽误教中事务。”
“……。”丁君沉默须臾,低下头道“是。”
从大殿里出来后,白发男子站在光明顶上发了会儿呆,引得同为法王的左思频频看过来,以为丁君受了教主训斥。
光明顶上能俯瞰整座圣墓山,丁君从所站之地往洪水旗方向看,目光尽头处的一点鲜明白发,就是他的弟子。
从一个只会懵懂跟在他身后的小孩子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青年,到看着他问出“这种感觉是喜欢吗”这种话,丁君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能让青年产生这样的想法。
而更荒谬的是,他竟还为此愣怔。
“寒王。”左思犹豫良久,还是走了过来,顺着丁君的目光往下望去,也看见了那头显眼的白发,顿时明了“踏歌回来了?”
“教主让踏歌收徒”丁君回过头,平淡道“我没事,只是有些感慨。”
见丁君并无异样,左思笑笑,点头道“是啊,未来江湖就是他们的江湖了。”
一代一代,武功,信仰,还有门派,代代传承。作为看着自己徒弟长大的师父,心中自然会有些惆怅。
“今早夜帝来了一趟,听说安禄山可能要起兵”左思道“天下可能要乱了,此时收徒,倒也正是时候。”
若功劳能够,这场大乱后,可能就是新一代弟子继任的机会。
虽然是因为丁君身体不好而年纪轻轻继任,但刚过而立就成为掌旗使,陆踏歌的未来怕是不可限量。
丁君自是也懂这个道理,颔首道“多谢情王开解。”
第80章 日月明尊三
关于收徒这件事, 陆踏歌没什么意见。
他惯于听从丁君的安排, 不管是什么命令,在陆踏歌眼中都只有接受这一个选项。
反而是在沈酱侠那里的小孩子们不知丁君和陆踏歌是什么地位, 只觉两人都特别好看,因此竟乖乖的一字排开,希望自己是被选上的那个。
一群小孩子, 个个都很干净秀气, 一双双眼睛充满渴望的望着两人,有小声嘀咕的,有直接凑过来说希望陆踏歌选他的。
陆踏歌望向丁君, 示意丁君来帮他挑, 丁君却摇摇头, 意思是你的徒弟你自己选。
白发蓝眸的西域青年沉思须臾,就开始在一堆小萝卜头里挑大白菜。
太活泼的不要, 丁君喜静。目光呆蠢的不要, 陆踏歌没那么多时间一点点带孩子。太会讨人喜欢的不要,师父有他一个就够了。
最后陆踏歌捞出一个安静仰头看着他的孩子, 对沈酱侠道“就他了罢。”
那是个小男孩儿,生的瘦弱且小, 长得也不是十分漂亮,属于在一众孩子里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个。
丁君也有些疑惑陆踏歌为何选这个孩子,不过为师者并未对弟子的选择多加干预, 对沈酱侠点了点头, 便带着自己的徒弟和徒弟的徒弟一起往回走。
三人都不是多话的人, 兼又无话可说,气氛不由得有些沉凝。期间陆踏歌看着丁君多次欲言又止,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漠烈阳洒在他纤长睫毛上打下一片阴影,那头白发蔫蔫的垂着,无端显得颇有些可怜兮兮。
“他既是你的弟子,做师父的就该用心教导”回到房门前,丁君对陆踏歌道“跟着我做什么?”
陆踏歌和丁君对视一会儿,年长者的眼神平淡冷漠,完全不给他解释反驳提条件的余地,青年人只好败下阵来,牵着小徒弟走了。
丁君阖了阖眼,转身进屋关上门,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捧着出去前看的书,却心绪烦乱,一点也看不下去。
反而是陆踏歌带小孩儿走到圣墓山后方沙漠处,蹲下揉了揉他短短的发。
小孩子的头发颇有些硬,摸起来有点扎手,但总体来讲,手感不错。
“你叫什么?”初次为师者柔和的问。
“风孤鸿”小孩儿小声道。
“为师姓陆,名踏歌,你平日唤为师师父就可,至于刚刚那位,以后见到都要乖乖叫声师祖”陆踏歌想了想,又补充道“入我门下,没什么规矩,只有三点要记好了。”
“一、师祖说的都是对的”“二、要尊敬师祖,不能忤逆师祖的意思”“三、当我的命令和师祖命令冲突的时候,要听师祖的。”
风孤鸿:……。
小孩儿被这一串师祖砸的有点懵,反应许久才捋顺过来,呆呆道声好。
陆踏歌笑起来。
“为师喜欢你师祖”并不避讳自己的徒弟,做师父的直接道“从小到大,都喜欢,而且越来越喜欢。”
风孤鸿望着自己的师父,青年的眼睛是亮夜的色彩,蕴含着星河微光,那双眼原本凌厉的轮廓在笑起来时柔和下来,他口中的“喜欢”就像二月春风,吹散了冬天的尘冰。
看不下去书忍不住过来看看陆踏歌怎么教徒弟的丁君闻言脚步一顿,又转了回去。
没什么可看的,他想。
“师父”听见丁君脚步声的青年站起来,看着男子的背影道“徒儿分得清什么是依赖和喜欢,踏歌恋慕师父。”
荒谬。
丁君一言不发,快步离去。
“师祖不喜欢师父么?”风孤鸿躲在陆踏歌身后,小心翼翼看了看自己这貌似脾气不太好的师祖,悄悄问。
“为师以为,在我这么说后,你师祖没有直接一记墨冰指清理门户,就已经是不讨厌了”陆踏歌说着,走到一旁枯树边,挥刀劈下两根树枝丢给风孤鸿道“先教你些基础招式,练好了有弯刀拿。”
丁君从小也是这么教他的,学好了有奖励,学不好也要受罚,原本只是让弟子更有动力去学招式的办法,却潜移默化的告诉了陆踏歌一个道理。
——想要的,就得自己去争,去努力求取。
陆踏歌一直都在这么做,想要师弟师妹们的尊敬敬重就要担起大师兄的责任,想拿到洪水旗下任掌旗使的身份就努力接任务并完美完成,想让那些质疑他师父的人闭嘴就去提升实力,做到比那些人都强。
那么想得到的人呢。
陆踏歌除了丁君没喜欢过别人,他的经验很少,表达也很拙劣,只能去真心实意的一遍遍重申,一次次追求,等一个肯定的答复。
或许还可以再努力一些,青年靠在树上琢磨。
风孤鸿一下一下舞着树枝,每一下都认认真真,偶尔用余光瞟向陆踏歌,见师父面无表情神色冷凝的全程望着自己,更不敢偷懒,比之前还要卖力起来。
完成陆踏歌交给自己的任务的林翠山绕着圣墓山找一圈总算找到自家师兄,一路轻功跑了过来,瞅瞅在旁边练刀的风孤鸿道“师父新收的小师弟?”
“我徒弟”陆踏歌懒懒看他一眼道“怎么了?”
“你交给我的事办完了”林翠山道“倩农和小师妹都说要帮忙,师兄你要不要考虑下也去教教旗里的师弟师妹们?正好也熟悉熟悉那些普通弟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给我们找个嫂子之类的?”
“……。”陆踏歌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我有喜欢的人了。”
“嗯?!谁啊?”林翠山顿时大感兴趣“这次去中原看上的还是教里的?哪个姑娘?”
“教里的,但不是姑娘”做师兄的唇角一勾,放慢了语速“是……。”
林翠山对不是姑娘这点倒没什么诧异的,兴致勃勃猜测道“不是姑娘?师兄你平时也不怎么对师弟们假以辞色?嘶,不会是影月旗那个大师兄?那家伙满脑子只有任务和任务目标,冷冰冰的可不太好追……。”
“是师父”眼见着林翠山要猜到自己在教内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身上,陆踏歌打断道。
林翠山没反应过来,木愣愣的又问了一遍“……师兄你说啥?”
“是师父”陆踏歌重复道。
“师兄”林翠山消化了一会儿这个消息,调整好情绪用一个悲悯的眼神看过来“好走……不送。”
陆踏歌微笑了下,一脚踹在了他屁股上。
第81章 日月明尊四
调侃是调侃, 林翠山也是认真的帮陆踏歌想办法。
两个毫无感情经历的明教大猫一起靠在树边, 思来想去,然后长吁短叹。
丁君喜欢独自一人晨起看书或者找个僻静地方练墨冰指, 每天都极认真的教导教内弟子武功,除此之外就是洪水旗的事务。若说特殊,已经是对陆踏歌很特殊了。
“毕竟我可没看见师父揉别的弟子的头, 而且也只有你传承了师父的墨冰指”林翠山道。
陆踏歌嗯一声, 静等下文。
“所以我觉得,你还是认认真真教你徒弟,别跟的太紧为好”林翠山丝毫没有帮着师兄参谋师父终身大事的觉悟道“想让师父接受你, 也要给他一些时间, 毕竟这种事我听着都惊异, 师父的担忧和考量只会更多。”
“只是一旦战火烧起来,我可能就要去中原了”陆踏歌叹息道“这么仓促的令我收徒, 教主怕也是存了如此考量。到时中原形势纷杂错乱, 能不能回来又是不确定的事。”
“你应该想着,要攒够功劳风风光光的回来”林翠山道“之前教里传你死了……师父憔悴了很多。”
陆踏歌看了眼林翠山, 沉默不语。
他师弟一贯没心没肺,不知喜欢为何物, 哪能理解喜欢是一种如何灼烧心肺的感情。
之前游荡在宋朝不在此世时还能忍住,如今见了丁君,知道师父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那种想要去拥抱亲吻, 想从后面抱住男子的劲瘦腰身, 想窝在他身边的冲动每一刻都在撞击着陆踏歌名为克制的烦人美德。
“姿势错了”因为心烦才看了眼自家徒弟的陆踏歌走到风孤鸿面前,拔出背后弯刀重新演示了一遍大漠刀法,刀光清冷,刀风凛冽,墨冰指的内劲被不自觉用出来,化作大漠少见的清凉。
但这并不能掩盖风孤鸿从开始做错到现在才被他发现的事实。
林翠山揉揉额角,为这小师侄的未来深感担忧。
陆踏歌不是个会做师父的料子,要他指点师弟师妹武艺,换句话来讲可以形容为单方面殴打师弟师妹可以,命他矫正初级弟子们不正确的动作也行,但要让他教徒弟,不管是对师父还是对徒弟而言都是一场灾难。
尤其是风孤鸿还不是杨康那种半大少年,而是实打实的小孩儿,无论反应还是悟性都还没完全长成的情况下。
林翠山坐在石头上,嘴里叼着个枯草叶子捧着话本给被罚站马步的风孤鸿念淮南子里的故事,一边埋怨陆踏歌太狠“不就是舞刀该伸臂的动作曲臂了么……唉我说你师父真是,就会用从你师祖那学的要人命训练法折磨我们。”
风孤鸿头顶顶着个盛着水的粗陶瓷碗不敢说话,只好用眼神进行询问。
林翠山转头看看在屋里翻看洪水旗近日情报的陆踏歌,小声道“你知道你师父是我们大师兄吧,也就是你师祖的第一个徒弟?”
满心讲点乱七八糟事让小师侄分些心不至于太难受的好师叔放下书道“你师祖呢,那时候也是刚做师父,一点也不会教徒弟。心血是付出了不少,要说狠也真狠,我们这些大多是孤儿和明教信徒家的孩子,还在适应明教生活,等待经历圣火洗礼的时候天天都能看见你师父的训练,那可是真惨。”
林翠山顿了顿,寻思了会儿该怎么形容那时候陆踏歌的凄凄惨惨戚戚,最终还是选择了说他们当时的最直观感受。
“后来我们知道了你师祖很可能是教导我们的师父,一个个都吓得不行,好在最后分配的时候是凭个人意愿,结果那群王八蛋都跑去沈护法几人的身边,你师祖那一个人也没有……我就是那时候觉得你师祖这样未免凄凉,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过去的!”一本正经的隐瞒掉自己是被丁君那张全明教仅次于夜帝的颜值脸忽悠过去的林翠山脸不红心不跳的抬高自己“去了才感觉到,其实根本没那么残酷。”
丁君的教徒弟重心还是放在陆踏歌身上,对他每天只布置下不轻不重的任务,偶尔抽空看一眼,周末才会考查。
林翠山一开始还有点心存不平,常常去找当时还在的师母告状,师母也总会嗔怪丁君几句,说教徒弟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偏心,丁君被说几次后也就真一碗水端平了。
当天就累的林翠山差点没哭出来。
“那时候我就意识到,师兄在师父那是不一样的,不过那时尚且仅仅是被当成大弟子培养的不一样”林翠山道“后来师父奉命去五毒所辖之地扩张明教,我与师兄都跟着去了。师父中冰蚕蛊之后我很担心,问了沈护法旗下弟子多次师父的情况,而师兄则是自责,自责当时已感觉不对的他为什么不能跑的再快些,只差一点就能帮师父挡上那一下。”
丁君对陆踏歌的态度变化也是在从五毒返回明教途中的时候,为师者身中冰蚕蛊,虽修炼墨冰指能让他比常人更耐寒,勉强保住性命,可全身寒气还是不住外泄。同行的同门和洪水旗属下谁也不敢太过接近他用轻功直接将丁君带回明教,只能雇了辆马车,日夜兼程的狂奔。
而陆踏歌就是在那时候悄悄钻进马车,钻到丁君怀里的。
“那时候你师父已经可以称得上少年了,按理说已经过了修习墨冰指的时候,师父之所以传他墨冰指,其实是为了保住你师父的命。”
林翠山不知道陆踏歌那时候是什么感觉,他只记得自己骑马跟在车旁都隐隐能感觉到寒凉,因此更想象不到师兄缩到冰块似的师父怀里需要多大的勇气,不退缩出来又需要多大的毅力。
“师兄的焚影圣诀和明尊琉璃体那时候已经修习的很是出色了,纵是这样每天也撑不了多久。他总是上午进去一会儿,下午进去一会儿,晚上又进去一会儿。到总坛之后,师父得了救,师兄却倒下了,教内大夫帮忙诊治,得出结论,说是寒气浸润经脉,不死也是废了。”
所以明明还不到而立之年,并不急于寻找传人的丁君才会将墨冰指教给陆踏歌。并随着丁君身体原因不能外出执行任务,了解中原形势变化,常年带领洪水旗的陆踏歌逐渐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洪水旗下任掌旗使。
“所有人都那么想,可只有你师父不那么觉得,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他”说到这里,林翠山牙酸的咧咧嘴,从石头上站起来比划道“他每次执行任务回来就去侍奉你师祖,没有任务的情况下更是每天都围着你师祖伺候着——就你师祖皱下眉,他都能猜到是不舒服不悦还是愤怒,抬个手就知道是该端水奉笔墨递情报还是把将任务搞砸的弟子打出去!对,就因为他这狗样,每次他一出去轮到我侍奉你师祖的时候,你师祖那眼神我跟你说啊,只差把我叉出去了!”
“是吗”正在此时,凉凉的声音在林翠山背后响起。
“师兄,你……听见了啊”林翠山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尴尬的转身道。
“在我徒弟面前说我的事一会儿再算”陆踏歌抱臂,冷冷道“我才知道,你连侍奉师父这种事都做不好?”
林翠山:……。
简单???
侍奉那个面冷心狠一言不合就罚练功满心大光明寺之痛,阴晴不定只有张脸能看看了的自残狂,你再说一遍简单???
第82章 日月明尊五
教徒弟是慢工出的细活, 陆踏歌每天布置任务, 林翠山监督,月余就把大漠刀法教了个七七八八。
风孤鸿不是那种很聪明的孩子, 但胜在坚韧。只要是陆踏歌布置下来的,不管任务还是惩罚都会一丝不苟的完成,按林翠山的话说, 完美传承了他们洪水旗的美德。
陆踏歌听了这话后只斜晲他一眼, 然后带着风孤鸿去死亡之海历练。
他能教风孤鸿的时间不多了。夜帝那边消息一封又一封的传回来,先是说安禄山果然在召集兵马,又是报安禄山确实反了。数周之内多封信件往返, 说安禄山出兵神速, 只是李唐尚无动静, 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封信一到,陆危楼就会召集明教圣女、护法和几位法王前来商议。圣女和护法都没有带弟子, 开会时未领实职的小辈, 只有因师父在外而代替师父前来的影月旗大弟子掠光和陆踏歌。
掠光是代替卡卢比,陆踏歌却不是代替丁君, 陆危楼特允丁君来时带上陆踏歌,此举隐含的意思不言而喻。
——这番重回中原, 洪水旗的带领者必定是陆踏歌。
对此丁君倒是神色如常,在他人各异的眼神中该干什么干什么,只在每晚回房时, 会极不自然的避过陆踏歌就寝时间。
他和陆踏歌住在一起, 只有内外室一墙之隔, 先前弟子又说了那般的话,实在是让丁君不知该如何应对。
于心,他并不讨厌,甚至因本身心中就存了此份妄念而愉悦。于理智来讲,他这没几年好活,也再没什么可以教给日渐强大优秀的徒弟的师父,实在不该成为陆踏歌去追求更高位置的拖累。
陆踏歌该有个美艳娇娘,或是江湖作伴,或是煮酒檐下,和他白头到老,相依相偎。而不是被自己这身伤病被迫困在明教这一隅,不得遨游于天地。
他还年轻。
明教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李唐和叛军互相消耗到实力相当的机会。按左思的说法是,到时天下必已大乱,百姓流离,民不聊生,到那时明教再以救世身份出现,必能广收教徒。
对此计策,丁君并无异议,其它几位法王也都觉不错,只有陆烟儿宅心仁厚心存不忍,但想想是为了明教,只能黯然同意。
这一拖,一直拖到安禄山攻向长安,陆危楼才下令教内弟子收拾东西,南下中原。
明教素来喜爱歌舞宴饮,更何况是如此重要的时候。由沈酱侠牵头,几旗弟子在三生树下点了堆极高的篝火,围坐在地,牵牛宰羊,牛皮袋装的烈酒摞得人高。
此时已是深夜,火堆光焰吞吐,灼明黑夜,晃得明教弟子们身上金饰莹莹发光。陆危楼难得来一趟,做教主的未有长篇大论,从沈酱侠手中接过一满碗酒,环视在座一众弟子,扬臂朗声道“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同心同劳!”
言罢一饮而尽,酒碗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清响。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同心同劳!”人群静了一息,待那声酒碗碎响后骤然爆发出极为整齐的喊声,男女老少,明教的弟子信徒俱高声应和,喊声随着火焰盘旋升腾,响震荒漠。
陆踏歌端着酒碗,在人群最前排处回首看向丁君,他的师父一点也没被如此气氛感染,一双在火光映照下仿若琉璃的眸子仍是冷清的。陆踏歌这一回头恰好和丁君的目光撞上,师徒俩对视了一会儿,最终是丁君先转头移开视线。
他这一转头,就露出银发下那截戴着金链的,又细又白的颈,连着线条漂亮优雅的锁骨,搭着洪水旗蓝色的饰带。
那是条象征着相当沉重责任的饰带,就这么轻飘飘的搭在丁君身上,勾勒出男子身上起伏肌肉流畅的轮廓。
“在看什么?”坐在陆踏歌身边的掠光也往后看了一眼,眉目间闪过一丝了然“不放心?还是舍不得?”
掠光是知道陆踏歌对丁君感情的,与其形容为知道不如说是早就预见了苗头,毕竟陆踏歌看丁君那眼神掠光实在太熟悉了。
那是卡卢比偶尔提起于睿或是遥望纯阳宫方向时的目光,是敬仰,敬重,也是爱慕。掠光看这眼神看了十几年,不可能认错。
“都有”见丁君没有再看他的意思,陆踏歌才收回目光,叹息道“我……不大想走。”
他对名利权势都没什么想法,当年习武是为了可以跟着丁君,现在只想陪在丁君身边。
就像系统说的,他和师父的时间绝对不会像别的情人之间那般长久,缺一刻就是真的少一刻了。更何况这回南下,短则数月,正常也要数年。
“寒王这辈子都在为我教奔忙,希望我教兴盛,一报大光明寺之仇”掠光开解道“现在完成寒王夙愿的机会就在你手里。”
陆踏歌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站起来。
陆危楼此时已经走了,将整个宴饮交给弟子们尽情歌舞玩乐。现如今上面正在随乐而舞,跳的大概是古老歌谣中的求爱小调。
掠光还以为陆踏歌要上去向丁君跳这支舞,刚想劝说这么大庭广众下寒王怕是会直接一记墨冰指教教逆徒什么叫尊敬师长,就见白发人端着酒往后面丁君的方向走去,隐隐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莫名有点失望。
其实他还是有点想看丁君那张万年不变的冷漠表情被取代会是什么样子。
陆踏歌端着酒在丁君身边坐下后就感觉到了师父的冷淡,为师者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问了句“东西收拾完了?”
“收拾完了,没什么可带的”陆踏歌回答道。
这一问一答后,两人之间气氛再度陷入沉默。陆踏歌把酒喝了,身子一倾,便靠到丁君肩头。
男人的肩膀宽厚平整,靠的极舒服。丁君没理他,陆踏歌索性抬起头来,在如此距离下,他们因这个简单的动作而呼吸相闻。
太近了,陆踏歌想,然后微微探首,吻了下丁君唇角。
为师者的呼吸一滞,陆踏歌却已起身,笑盈盈的看着他,半分看不出刚刚那吻一触即分的小心谨慎。
“……这些事,等你回来再说”深吸一口气,丁君尽量平静的转头面对陆踏歌,慢慢道。
第83章 日月明尊六
第二天启程时, 丁君没来送行。
洪水旗和影月弟子是最先南下的两批, 休息一晚后一早便拎起行装,骑着马, 赶着牛车和骆驼队,沿着当年大光明寺之变西撤的路重返中原。
沿途相送的人很多,有依依不舍的情人, 也有自发赶来的明教信徒。领头的陆踏歌少见的在颈上多戴了套项链, 林翠山盯着那套全金打造,中间还坠着块鸽子蛋大小的蓝宝石的项链看了半天,确定这是丁君平日里戴的那条。
这是……成了?做师弟的暗道。
“教主的意思是, 洪水影月分开行动, 以白头鹰传信”掠光用靴跟磕了磕马腹到陆踏歌身边道“我打算去安禄山军队之前经过的那些地方, 那边经历过战争,想必萧条清冷, 饿殍遍地, 应该极易拉拢。”
陆踏歌看了掠光一眼,摇头道“我去两军交战附近。”
“两军交战附近?”掠光诧异道“那边乱的很, 可不是传教的好地方。”
白发人远远地望了长安的方向一眼,脑中闪过叶孤城, 原随云,杨康,东方不败和顾惜朝的身影, 垂眸道“我想做个尝试。”
“……既然这样, 你自己好好把握吧”沉默了一会儿掠光低声道“现在你肩上不只是自己了。”
还有整个洪水旗和明教的兴衰。
陆踏歌嗯了一声, 看向一脸没听懂二人在说什么,完全在神游的林翠山询问道“孤鸿怎么安排的。”
提起这个林翠山就从茫然青年进入了老婆子模式,从马背上直起身来一脸谴责“孤鸿是你徒弟!你这个师父临走前才想起来咱们都要走没人管孤鸿???”
“看你和他玩的开心,便没怎么留意”陆踏歌道“不过我猜,你我走了之后,会是师父教他?”
“我把他托付给倩农师妹了”林翠山道“孤鸿有点怕师父,再加上我要是敢把小孩儿交给师父,你会怎么说我都能猜到。”
“哦?”陆踏歌稍稍提了些兴趣“我会怎么说?”
林翠山端正身体,装成和陆踏歌一般冷淡的样子“师父喜静,不大喜欢小孩子,洪水旗事务那么多,你怎可还让师父操劳”
说完他看了看眼中多了些笑意的陆踏歌叹息道“唉,孤鸿做你徒弟,真是倒了霉。”
陆踏歌倒觉得挺好的。
假如风孤鸿是那块料子,如今在作为洪水旗精尖弟子的几位师弟师妹身边待过,长大后不管是像他一样继承洪水旗掌旗使还是走向明教高层都算是一份力量。若不是那块料子,有这层关系在,以后在旗里乖乖做个普通弟子也能比他人来的逍遥些。
做师父的当然不会一点都不为徒弟打算。
洪水和影月二旗在秦岭附近分道扬镳,再往前是长安,而掠光的目的则要绕上小半圈去洛阳。青年在赶路途中琢磨甚久终于大致明了陆踏歌的想法,分开时深深地道了声,保重。
就像昔年陆危楼要丁君去五毒地域宣扬教义,丁君却想杀尽五毒弟子将那里彻底变成明教地盘一样。陆踏歌有着比他师父还要疯狂的想法和野心,只是这着棋,可能要比对五毒教下手还要凶险一些。
当然,利益也要大上太多。
此时京城已接到安禄山即将过来的消息,城中上下一片混乱,守城的顾不上管明教这群奇装异服的西域人,只在那象征性的拦了半晌,就被一小袋铜币买通放了行。
“我们来这儿干什么?”初春的长安灰尘有些大,林翠山戴着兜帽蒙着脸,一边咳嗽一边道。
“了解些情况,然后去长安附近的郡县”陆踏歌给了林翠山和几位师弟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先找地方住下给城外带着粮草金银的其他弟子传信,自己一个人去向街上走去。
长安的街,原本是世上最繁华的街道,中原人和胡人的商铺混杂在一起,三步一栈五步一楼,街坊里嬉笑谈天声不断。如今铺子大多已关了门,只剩寥寥几家冷清的开着,也并未有太多人去光顾。
街上人依旧不少,大多却是副行色匆匆,眉头紧皱的样子。
陆踏歌找了家面铺,叫了碗杂碎面,在上面时叫住掌柜道“在下久闻长安大名,今日初来此地。敢问阁下,为何长安城中竟是如此……破败萧条?”
他在形容时特意停顿了会儿,似乎在琢磨怎样委婉的形容眼前景象,但说出口的词依旧不大好听。
掌柜的见陆踏歌确实一副西域人打扮,便坐下来叹道“前些日还不是这样……你知道安禄山要打过来的消息吧?”
“知道”陆踏歌道“莫非长安……守不住?”
“原本是能守住的,潼关有哥舒翰将军在,安禄山小儿再厉害,也不可能攻得进长安”掌柜的说到这儿又是叹了口气“原本只要守就够了,可据说陛下非要哥舒翰将军出兵,这兵出着出着就被对方灭了,潼关也就丢了。”
“潼关已经丢了?”陆踏歌重复道。
“前些日刚收到的消息……唉,你是不知道,潼关那边的兵士可都是长安的子弟兵。这回长安城里怨声载道,今早陛下颁下制书说要亲征,我等百姓都没人信了”掌柜的摇着头站了起来“过几天小老儿也要收拾收拾撤了,儿子战死了没回来,实在没什么继续呆着的理由了啊……。”
陆踏歌望着掌柜的瘦弱的,矮小的背影,又掠过那背影深深地注视了一会儿皇宫的方向,没动那碗杂碎面,悄然离开了面铺,去找林翠山。
林翠山这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能临时休息的地方,刚付完钱便见陆踏歌从外面进来,道了句形势有变将他拉出门外,一时也是茫然。
“形势有变?”林翠山摆摆手让陆踏歌先停一下,问道“等会儿师兄,什么形势?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陆踏歌沉默了一会儿,回避掉林翠山的问题,转而询问道“你觉得李唐和叛军,哪个会赢?”
“李唐吧”林翠山脱口而出,又觉陆踏歌这话问的蹊跷,琢磨半晌后眼眸霍然瞪大“师兄你是想?”
“嘘”陆踏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吩咐道“不用待了,现在就走罢,去长安城周边郡县传教。”
第84章 日月明尊七
就像那掌柜说的, 潼关一战死的大多是长安城子弟兵, 周边郡县大多是老弱病残,直让猜出自家师兄想干什么的林翠山皱眉。
“这些……是不是太不堪大用了”走进临时住的屋里, 围观完陆踏歌给旗下弟子布置任务,等人散去后,林翠山低声道。
陆踏歌这初步的任务布置的简单, 只是让洪水旗所属去附近村落郡县传教。目的一是要扩充声明和力量, 二也是想借此试探出旗下弟子的个人能力。原本这么做没错,只是和他的目的相比,还是太简单了。
“不堪大用?你是说老弱妇孺?”陆踏歌在整理情报间隙抬起头问。
林翠山嗯了声, 侧坐在案角道“小孩子还能带回总坛, 那些老弱, 就算是习武也太晚了些。”
而且家里也没了青壮年,加入明教只是徒增负担。
陆踏歌认真听过林翠山的想法, 然后笑了起来。
“一个人最在意的是什么?”他撑着头, 询问自己的师弟。
林翠山想了想道“家小?自己?”
“只要有些担当的男人,都会更在乎自己的父母妻儿”陆踏歌道“那些不在乎的, 也不是我们需要的人。父母妻子都可舍弃,这样的人加入进来只会败坏我教声名。”
“可这些老弱妇孺家里已经没了青壮年, 吸引他们做信徒纯是浪费粮草”林翠山道“我不是没有慈悲之心,只是现在不是济世的时候!”
陆踏歌眼中含笑的看着他,慢慢道“可他们的家中青壮, 都曾是明教信徒。”
林翠山一时没反应过来, 愣愣的看着陆踏歌。
白发人倒了杯清水, 低头小抿一口,向来凶戾的蓝眸里闪过狐似的狡黠之色“不然我们为何来接济照顾他们呢?”
不管是不是明教弟子,其人已死,看在家小被照顾的份上,纵使在死后被冠上一个明教信徒的称谓,想必也会原谅他们。
中原人最看中家小,旁人看到只要作为明教信徒,纵是己身战死家人也会得明教照顾保护,不愁入教者不多。
“只是……”领悟到陆踏歌意思的林翠山沉吟之后又陷入纠结“我们带的粮草钱财并不多?”
“百姓都觉得长安守不住了,那个安稳了一辈子的陛下真的会御驾亲征去找死么?”陆踏歌在情报堆里翻了一阵,摸出了纸图谱“我猜皇宫大抵就是这样,今晚你我进去看看,看看皇帝跑没跑。”
图纸是他回忆着叶孤城那个世界和大宋皇宫画的,画完之后发现这两个宫殿布局有许多相似之处,便猜测大唐皇宫应该也差不多。
林翠山“……。”
洪水旗的二弟子愣愣看着陆踏歌,最后晕晕乎乎的出去为晚上的皇宫之行做准备了。
他们所在的村子是临近长安的最大村落,即使没有青壮少年,老翁老妪和女子孩童仍是行走不断。前些日子潼关失陷的消息传过来,村里几乎家家素缟,人人面上带悲,一眼望去凄清又悲凉。
林翠山暂居的地方和陆踏歌相隔不远,也就是百步距离,沿途遇见村民七八,有向他行礼的,也有俯身要磕头的。眼见那年近七十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颤颤巍巍要跪,惊得林翠山赶紧小心翼翼把人搀起来,念及师兄的话,一脸郑重的背了遍大光明录。
未想这随口一背就被对方奉为圣旨,来来回回重复着林翠山的话还问背的对不对。老人家记性不好,林翠山整整教了人半个时辰,才哄的她一边喃喃着大光明录一边走回了家。
驻在这村里的弟子所能想到的救济村民方法无外乎挨家挨户发些米面帮忙搭建灵堂,说一开始打算照话本子里施粥,结果被陆踏歌派去伐了一下午木才想明白现在并非灾时,只好老老实实的把木材劈成木柴给村民送去,以作烧火做饭之用。
林翠山看着他们犯蠢,心底被陆踏歌那惊人目标压的喘不过气的感觉也好了不少。
总之,大师兄应当已经谋划好了,他只须照做便是。
林翠山离开后,陆踏歌唤来白头鹰传讯,终于在入夜前联系上了烈焰庄。
烈焰庄和激浪庄乃是由明教从大光明寺撤退时留下来驻守,以备重返中原的一部分弟子经营。陆踏歌从总坛离开时未敢对教主说自己的谋划,为避嫌疑更是只要了扬州附近的情报,对两庄位置并不确定,如今联系上,是为了让今夜皇宫之行搬出来的金银珍宝有个去处。
那边经营了十多年,想必会有将东西转手出去和购买粮草的办法。
烈焰庄的信先至,激浪庄却是由一个身着明教弟子服饰的小姑娘带着信来的,小姑娘看到陆踏歌先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温声询问道“陆先生?”
“洪水旗,陆踏歌”确认过身份,白发人接过信展开扫了一眼,心中稍安。
信里的大致意思是说,激浪庄已在这里经营了十多年,陆踏歌所需皆能提供。又提出希望这庄主之女谷碧湖同陆踏歌林翠山一同前往皇宫,拜托陆踏歌多多照拂。
说是希望,其实跟交换也差不多。陆踏歌心知对方也是听说了潼关失陷,想趁机探听皇宫里的动向决定是否赶紧离开,便卷起信收好,看向小姑娘道“你的焚影圣诀修习的如何了?”
说是焚影圣诀,主要还是暗尘弥散,陆踏歌对林翠山的水平知根知底,却不敢保证这小姑娘能一直撑到潜进皇宫。
“碧湖少时家中曾逢大变,从此未敢有一日落下修习,若说暗尘弥散,正是拿手之技”小姑娘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回复道,一双眼睛打量陆踏歌许久,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此次明教弟子南下中原,可是由陆先生带领?”
她说话时刻意咬重了“陆”字,其中隐含意思自是清楚,陆踏歌摇头道“教主与夫人仅育有一女,如今为我教圣女。在下只是洪水旗下一普通弟子,与教主并无亲缘关系。”
如今的中原明教这边似乎除了武功,习俗打扮和思考方式都逐渐向中原人靠拢。陆踏歌瞥了眼陷入沉默的谷碧湖,吹灭烛火,命两个洪水旗所属弟子看守屋子,对等在外边的林翠山一扬颈。
“走吧。”
林翠山见陆踏歌出来,拉上兜帽,将背后弯刀反握在手。三人相互点了头,以陆踏歌为首,借着月色笼罩,轻功低掠,直奔皇宫。
长安城中想必有不少高手,而明教大雕又实在太过显眼,陆踏歌不得已放弃最快的办法带着二人仅凭金链飞檐走壁,却仍在子时前赶到了皇宫墙下。
谷碧湖的功夫就像她所说的,确实不错,虽称不上出彩但也不至于拖后腿。赶到城下后陆踏歌将之前绘制的皇宫图拿出来,大致判断了下自己的位置,然后眉头深深皱起。
他们现在的位置有点过于靠后了,简单说,如果不出意外翻过墙再走一段距离就是皇帝的妃嫔公主们所住的地方。
陆踏歌沉默一会儿,屈起手肘碰了碰自己话本子看得多的师弟“皇帝后宫里面珍宝多吗?”
对于这个问题林翠山也认真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反问陆踏歌“有好东西的话,你是给我还是给师父?”
“当然是给师父”陆踏歌道,说完之后他理解了林翠山话里意思,看向完全没懂他俩在打什么哑谜的谷碧湖道“走吧。”
“……兄弟如衣服”林翠山嘀咕一句,跟在陆踏歌身后翻了进去。
谷碧湖:???
翻进高墙后,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陆踏歌和林翠山本以为能看见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奢靡景象,未想眼前的一幕让他们不约而同的愣在了原地。
混乱,一片的混乱。
花钿委地,步摇沾尘,华美的衣袍和布料四处可见,还有些官窑被打碎,散了一地的白瓷片。
乍一看三人还以为有什么军队叛变闯入了皇宫,但看这宫女侍卫跑来跑去的样子又觉得不像……等等,侍卫?
在话本中看过侍卫根本不能进入后宫这种事情的林翠山碰了碰陆踏歌让师兄跟着自己走,青年利用暗尘弥散隐去身形,悄悄地,一点点接近那些雕梁画栋的宫室。
“公主,这东西太多了,实在装不下了”接近一间屋子后,林翠山贴在墙上侧耳听着,里面传来下人无奈的声音和小姑娘的呵斥。
“不行,这是母妃给我的,父王赏赐的也都得带走……这件是兄长给的,也拿着!”
林翠山看向也听见对话的陆踏歌,低声道“他们在收拾东西。”
好好地在皇宫里,为什么要收拾东西?师兄弟俩对视一眼,陆踏歌碰了碰谷碧湖,传音道“你现在就回村里和激浪庄叫明教弟子来,叫的越多越好。”
谷碧湖隐隐猜到了什么,咬唇止住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点点头又溜了回去,翻出高墙。
“师兄,接下来我们做什么?”让谷碧湖去叫人,林翠山打量着这后宫道“先逛逛?踩踩点决定等人来了之后怎么搬?”
陆踏歌摇头拒绝了林翠山这掉进钱眼的想法,指指远处最雄伟高大的那间宫殿道“去前面看看”
“他们现在还没撤走”林翠山有些犹豫道“这么过去,是不是太危险了?”
“正因为没撤走,才要打探这群人想做什么”陆踏歌现出身形,深吸一口气又补了个暗尘弥散,沿着墙根小心翼翼的向那边摸过去。
林翠山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也学着调整了一下,快速的跟上陆踏歌道“打探他们想做什么?不是已经要跑了吗?”
陆踏歌忍住叹息的冲动,回答道“看兵马。”
李唐王室既然要逃跑不可能不带着兵马护身,陆踏歌想要知道的是李唐还有多少禁军,禁军又是否精锐,能否顶得住安禄山。
说白了,就是确认李唐还有没有帮扶的价值,他们是该赚完这波就跑,还是按照之前计划继续做下去。
林翠山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问道“那让我跟着做什么?师兄你一个人不就够了?”
陆踏歌晲他一眼“皇宫太大,怕你走丢。”
林翠山:……。
本想辩驳一句自己在大漠都没能走丢的林翠山看了看周围的楼阁,无奈发现自己是真的不认得回去的路后只好闭上嘴,乖乖跟在师兄身后。
这夜的皇宫出奇的混乱嘈杂,脚步声和喧嚷声成片,瓷器摔碎的轻响和垒木箱的声音一路都能听见,其吵闹程度甚至让陆踏歌生出可以不使用暗尘弥散直接走过去也不会有人管的错觉。
前面火光成片,照亮了一方广场,也照亮了威武大气的宫室和汉白玉长阶,陆踏歌抬了下手示意林翠山停下,自己贴着墙,小心翼翼从拐角处探头瞧了一眼。
场上有极多的兵士,面上神色各异,却都在听一个将军服饰的人指挥。
大约有一万多人,盔甲鲜亮,兵器锋锐,但大多太过年轻不像是打过仗的样子。陆踏歌将信息记下来,又听那将军说什么“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唯独缺了神策,便知这是新整编的六军。
毕竟神策已经反叛了。
整编军队过后,那将军赏了不少钱财,这群军士不知后宫那场弃掷迤逦的混乱,在小小的骚动后那些脸上带有不忿表情的人顿时安静下去,不再出声。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取代了刚刚将军的号令声。这人明显未曾习武,说话的音颇有些不稳且虚弱,但广场却意外的安静,导致在陆踏歌这个偏僻的位置,也能隐隐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林翠山蹲在后面戳了戳陆踏歌,问道“怎么样了?”
陆踏歌缩回来,打手势示意林翠山走远点再说。两人便又小心翼翼摸回后宫,才稍微放松下来。
“怎么样?”林翠山赶忙问陆踏歌。
“有能臣,无明主”陆踏歌想了想,谨慎的措辞道“将军倒是挺厉害,后来那个说话的是皇帝……实在是太气弱了。”
如果李唐的皇帝是这样的一位人物,那这场仗明教不如捞一把就跑或者转投安禄山,至少现在看来,安禄山的赢面要比李唐大得多。
“暂且计划不变,但还是先观望一阵”陆踏歌说些,看向明显就没认真听他说话的林翠山“……今夜的任务就是在这儿搜刮,注意点别被没走的人撞见,去吧。”
第85章 日月明尊八
林翠山是识货好手, 也是搜刮能手。
陆踏歌都不用多说, 做师弟的自动自觉就去挑了最值得拿的东西——黄金珠宝,字画书籍。
至于那些一看就很贵但块头很大的古董珍玩, 林翠山直接采取了无视态度——不好拿还容易坏,最重要的是占地方,他们可没这么大的空间拿那些没用的玩意。
“稍微留点”陆踏歌在一边负责警戒有没有人过来, 听着林翠山那边的乒乒砰砰, 头也不回道“拿不走的留给安禄山。”
正在把一堆珠宝首饰丢到木箱子里的林翠山手一抖,差点打碎旁边的花瓶“师兄你说什么?”
把大唐的金银财宝留给安禄山???
“圣人走时没带走这些,不是带不走”陆踏歌坐在檐角上, 压低声音给林翠山解释“安禄山不是不识货的蠢货, 进了皇宫没找到足够的, 让他满意的财宝就会去对周围百姓下手。首饰等物你看着取,多拿些那群莽夫不会在意的古籍字画和药材矿石便是。”
“拿那些干什么?”林翠山一脸不理解。
“卖”陆踏歌这才给了他师弟一个眼神, 青年坐在高高的宫檐上垂首一笑, 眼中神采在月光下显得锋利又冷静“卖给其他门派,那些孤本名品不愁没人买, 到时候回来的不仅是远超你今夜能拿走的金银,还有人情。”
说到这儿, 陆踏歌顿了顿,补充道“那些珍贵矿石多拿点,藏剑有钱, 可以宰的狠些。”
林翠山“……。”
还、还我老老实实闷头执行任务的师兄???
鉴宝专家就这样一边吐槽自家师兄心脏一边对刚刚看不上的那些石头下了手。
等谷碧湖带着人和租的牛车回来时, 看见的就是林翠山抱着一大摞书气喘吁吁的放到地上, 而原本算得上空旷的地方已经摆满字画和各种乱七八糟石头的清奇画面。
“陆先生,你——”你拿这些破玩意干什么?
“把这些装完之后,剩下的空间你们能装多少都是激浪庄烈焰庄的”陆踏歌并不解释,直接下了命令,从屋檐上跳下来“皇宫人走得差不多了,天没亮前,你们可以随意搜刮。”
书画虽可以摞,但占的地方也大,最后能留给二庄的也就一个牛车左右。饶是如此那牛车仍是被装了个满,前来帮忙的明教弟子身上手上也都缠了珠翠金银。
好在明教常年穿金戴银习惯了,一眼看去竟也不觉突兀。
天色熹微时,五六辆牛车从皇宫侧门悄悄出去,满载着东西回到了他们之前作为临时驻地的小村落。跟随陆踏歌来的洪水旗弟子早就在村口备好马车等着,牛车一到一行人便迅速分门别类把书装到相应马车上,准备拿去各大门派换钱。
“纯阳除了道教典籍之外少装些,那群道士过得清苦,没多少钱”陆踏歌一边帮忙搬一边吩咐“万花可以多放些。”
“师兄,万花那群大夫天天济世救人,遇见穷的还不收钱,看上去并不富裕?”旁边的洪水旗弟子小声提醒道。
“万花可不穷”林翠山敲了下师弟脑袋,支招道“去卖就是,卖不掉的再去长歌门,反正那群文人好这些东西,不愁压手里。”
“纯阳万花离长安最近,速去速归”搬完东西,陆踏歌向几位去其他门派卖东西的师弟微微颔首,转头吩咐另几位要去藏剑之人“昔日我教与名剑大会夺碎星一事已令我教与藏剑结仇,此番前去当以赔罪为主,莫要为一分半厘斤斤计较。”
这话一出口,在场弟子莫不愕然,同为丁君弟子的达吾提出声道“赔罪?我们……向藏剑?”
“且不说我们赔罪会不会损伤明教威望,若藏剑向我们索要碎星,难道还要夜帝大人将碎星归还么?”达吾提低头行礼,恳切道“此举牵扯过多,请师兄慎重!”
“为何要明说赔罪二字?”陆踏歌看向达吾提,抬手握住对方手腕示意不用行这些虚的东西“你们将这些东西运到藏剑附近,莫要管其他人眼光也莫理那长于算账经营的二庄主叶晖,只说求见叶英。叶英若不在,去见叶炜亦可。”
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是光风霁月的人物,明教弟子携珍矿前来之意不必多说便能了然。如今天下大乱,当先抛私怨于脑后,叶英必定不会太难为那些弟子,甚至为表情谊,只会拿一块矿石以表与明教交好之意,剩下的全按正常价位购买。
如果运气好的话,叶大庄主还会亲自开炉铸剑,用他拿的那块矿石铸一把剑送返明教,用以藏剑明教交好之证。
“心剑叶英,就是这样令人敬佩的君子”回屋后大致与林翠山说了自己的想法,陆踏歌摊开地图“不过换叶晖就不一样了,叶晖常年管理庄中财务,比起剑客更像商人。若换了叶晖,虽不至于提出让夜帝归还碎星这种要求,那些矿石怕是得折上一半价格。”
至于叶炜,他亡妻的兄长柳浮云何方易如今是明教右护法,于情于理,对方也会给明教三分面子。
“师兄你”林翠山舔了下嘴唇,有点犹豫的开口发问“你这样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陆踏歌摇了摇头。
“我有底线”他道,十余载任务时间磨练出了青年很多东西,无声无息的替换掉些许天真的仗义和不忍。不管叶孤城,原随云,东方不败还是顾惜朝,那些身居高位者俯瞰江湖与朝堂风云变幻者的眼光与决断一直在影响着他,让他如今更能从明教的角度去考虑事情。
这原本是陆踏歌欠缺的,现在竟是成了长处。
“万花和纯阳离长安最近,不出五六天,他们就能回来”陆踏歌示意林翠山过来,比划了一下潼关和长安的距离“安禄山大军压过来……也就在十天左右。”
十天时间够做很多事情,但是长安,却守不得。
长安在世人眼中地位极高,甚至在许多人眼中打下长安就相当于攻下大唐,洪水旗这点弟子和一个失去帝王的都城遗民不可能守得住一座如此重要的城池。
“翠山”陆踏歌盯着地图思考许久,吩咐道“召集剩下的弟子,圣人离开的消息不一会儿就会传遍长安,你们现在回去,把那些跟随圣人走了的官员家眷都带出来。”
那些官员可不是皇亲国戚,可以拖家带口一起跑。而等安禄山进城之后,不可能留着那群‘忠臣良将’的家人。
以安禄山的性子,要么将那些囚困起来作为俘虏要挟,要么直接诛杀。明教将这些人带出来后,手上就有了在唐和叛军直接选择的筹码。
若是大唐尚有反击之力,便护送这些人去找天子,若大唐当真无再起只能,便把这些家眷……交给安禄山。
但无论从为善除恶的教义还是发自本心,陆踏歌都虔诚的向明尊祈祷,希望这场仗打下来,赢的是大唐。
第86章 日月明尊九
十日之后, 安禄山入主长安。
十日时间足够长安城里的人跑了一多半, 足够去纯阳和万花的明教弟子来了趟往返。对明教弟子送去的道家典籍,纯阳宫大概是出于怕这些宝贵道典落在西域这群没文化的手里被当成废纸用, 为保护传承倾全宫之力来了个照单全收。
纯阳宫本就在飞雪连天之地,宫中之人多以清修为主,并无多少钱财。为了买书当真是一边腹诽明教这群穿金戴银的家伙心黑一边不得不把多年攒下来的东西估价相抵, 以致于最后带回去的不仅是一堆碎金碎银铜板板, 人参灵芝等药材几乎能另装一车。
大概是明教这事做的确实不仗义,听闻长安城将破的纯阳并未立刻派弟子与明教一同下山,反而在那群西域人走了半天后才集结门人赶赴各地, 与大唐军士共抗叛军。
而万花谷就像林翠山所说, 出乎意料的并不清苦。东方宇轩做主将书全都买了下来, 并将如今情形说予谷中七圣,最终下令开谷行医。
不求独避风雨外, 只笑桃源非梦中。开谷当日万花青壮弟子便收拾行囊,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走了一小半,其中几位书圣颜真卿门下弟子并未随其他师兄弟出谷, 反而找上了明教,欲与明教弟子一齐前往长安。
“……为何?”明教这一队的领头人觉得得将事情问明白。
毕竟他们明教跟中原各大门派的关系绝没有称得上好的, 万花这群大夫各地争抢着要都来不及,跟着他们这群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并且经常被指有伤风化的作甚?
“我等欲帮师父报仇”领头的万花弟子道。
“万花谷书墨弟子, 师父颜真卿?”陆踏歌沉吟须臾, 扫过这群跟着明教回来的万花弟子点了点头“如果是书圣弟子, 那便无碍。”
颜真卿乃颜杲卿从弟,颜杲卿今年年初因为痛斥安禄山被肢解,颜杲卿的幼子颜诞、侄子颜诩以及袁履谦也都被先后截去了手脚,命丧洛阳城,换句话来说,颜真卿对安禄山的恨意绝不会浅。
最重要的是,他们这群明教弟子确实需要几个大夫。
“后面那群老弱妇孺都是忠臣家小,我们这群人再怎么保护也不会照顾,交给你们了”陆踏歌从屋檐上跳下来,进屋去写信“过一段时间我们就走。”
最先出来的是他们洪水和掠光带领的影月旗,影月旗现在在北方洛阳一带,而后方土星木妙火几旗也逐渐离教,方土去了汴州,妙火赶赴南阳,至于星木则去了南方一带。
夜帝和部分精锐弟子在外打探消息局势,前些日马嵬坡兵变的事自然也传了回来。如今圣人入蜀,太子北上,待再观察几天安禄山是否有继续打下去的动向后,就可以做出是跟随太子还是转投安禄山的决定了。
至于圣人?入蜀自保,弃国不顾的圣人可并非能把大唐打回来的明君。
事到如今,陆踏歌已经把能拿到的筹码都拿到,是时候给教主写信了。
明教,圣墓山。
已经几乎对教内事务放权只等着陆踏歌回来传位的丁君难得的又受了把教主召见,来叫丁君的是情王左思,稍微向丁君透露了下今早洪水旗传信回来的事情。
大概是之前的心理阴影,丁君用一个眨眼的功夫怀疑了一下是不是陆踏歌又出事了接着又用一个眨眼的时间把这份怀疑打消,第二反应便是洪水旗的布置出了问题。
在丁君印象里,他的大弟子办事素来干净利落,不说出彩也不拖后腿,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每次都能最完美的完成任务要求,这回南下中原,若说出事……。
陆踏歌将洪水旗丢下给林翠山带自己跑去五毒为他报仇了?
见丁君神色不定的走进来,陆危楼将那份传回来的情报放到一边,面上看不出分毫喜怒道“踏歌此次去中原所为,是法王教的?”
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尾,‘踏歌去中原所为?’,丁君未直接与陆危楼对视,脑内极快的思索起来。
如果说陆踏歌当真是仗着一身武艺把洪水旗丢那自己跑去给他报仇,在教内便是死罪。都不用往重了说,直接便可定为‘无视任务’的叛教之举。
但话说回来,丁君并不觉得陆踏歌会那么冲动。青年自从回来后沉稳了不少,除了在向他表露心迹方面,处理教务游刃有余有理有据,按理说此番南下中原应该不至于做出那么大的错事。可若立了大功,教主也不当是这副模样。
半晌不闻丁君回答,心知对方八成是在考虑陆踏歌是不是做错事了要不要帮忙顶罪的陆危楼摇摇头,让旁边的弟子将手边的信递给丁君,叹息道“他这作为,实在不似你能教出。”
信很长,开头先是问好,接着又询问了两句丁君近日如何,接下来便是对这些日行动的简单讲述和之后打算。
这之后打算,一共又分三种情况。
一,安禄山在长安整顿后继续打下去,陆踏歌在信里对近来情报做了个总结,将大唐同安禄山之间做了个对比。信上言,安禄山此人着实暴虐,而李氏积威深重,若继续打下去,怕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除明教和巴蜀唐门五毒以外,各大门派皆是中原人居多,必将大多年轻弟子派出来对抗叛军。而明教退居西域休养生息,待这一场打完,天下安定了,其他门派青黄不接之时再来与中原武林邀战,必夺大胜而归。
二,圣人入蜀,太子北上,天下割据。明教可趁此机会广收门徒,积累财富,待到时机成熟以教起兵,自成一国。
三,安禄山占据长安后不再行动,太子北上后招兵买马,欲还旧都。现如今朝里那帮跟着圣人跑的重臣家小都在明教手里,不如带着他们北上去找太子。教中各旗现今分散各地收买民心,到那时一呼百应,汇集军队随太子共讨反贼,待将安禄山斩于刀下,明教自能名正言顺的回到中原。
再者说来,太子打回来的天下自不可能交还给一个入蜀避难,险些亡国之君,而中原讲究个名正言顺,做什么事要按规矩来,除非上天有意将太子封为圣人——明尊也是神,不也是上天么。
丁君:……。
看着素来冷淡的冰魄寒王脸上几乎空白的表情,陆危楼淡淡道“现如今安禄山尚未有继续动兵打算,太子也确实在北上后重招兵将臣子,我已命踏歌带着那些入蜀重臣的家小前去投靠。”
第87章 日月明尊十
丁君作为明教的冰魄寒王, 确实是一心为教, 年轻时在五毒受了重伤后便回教教导弟子武艺,至如今, 已近二十载。
他的大弟子陆踏歌,习武天分极高,平时沉默寡言, 执行任务时经常被说死板不知变通。狠辣无情, 目标至上,哪怕办事途中可能出现更好的选择,也会坚定不移的完成目标。
为此夜帝也曾提醒过丁君, 最好教陆踏歌些权谋上的东西, 不然等他们卸任, 弟子们起来了成了明教顶梁柱,陆踏歌这种性格, 很可能会成为有心之人的刀。
丁君当时深以为然, 现在……现在一脸冷漠。
教陆踏歌些权谋上的东西?现在是那个弟子的野心和权术让他这个师父看了都发懵。
“踏歌已经带洪水旗弟子北上跟随太子”陆危楼看着台阶上沉默不语的丁君,片刻思索后命令道“我明日启程去朔方, 你也跟来。”
丁君微微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寒毒在身, 不能离开造化轮太久,从中了冰蝉蛊到如今,除了那段堪称奇遇的任务经历外未曾离教一步, 怎么忽然……?
心思一动, 丁君立刻反应过来陆危楼的意思。
——对方一是想他离教, 二是想撮合他和陆踏歌。
丁君虽不出任务,但多年来一直身负教导教内年轻弟子责任,可以说在各旗弟子心中,第一敬掌门,第二敬各自掌旗,第三敬圣女,第四敬的便是他。
陆危楼能将如此重要的任务教给丁君,一是看中丁君对明教的忠心,二是因为丁君身负寒毒,明教高层的权利角逐,他此生只能置身事外。
原本陆踏歌也是如此,一个只有武力没有脑子的人终其一生只能作为一把锋利的刀。但现在不一样了,陆踏歌此举若成,其在教内地位之高瞬间便可比肩法王,丁君也必不会霸着冰魄寒王的位子不让,多半会直接将之传给陆踏歌。
二十出头的法王,已经足够角逐下一任教主之位。
而陆危楼若是传位,心里最想传的当然是陆烟儿,其次是沈酱侠,最后才是陆踏歌。
让丁君离教,是给在教内坐镇的圣女陆烟儿一个彻底放开了笼络人心的机会,而撮合他和陆踏歌,有一半原因也是想知道他在陆踏歌心中的地位,和陆踏歌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有没有大到甚至可以放弃他这个师父的地步。
怀着这样的想法,隔日陆危楼一行便和丁君一起驱车赶赴朔方,之所以驱车而不是几匹快马,是因为要特意拨出一辆车去装丁君的造化轮。
银发的为师者靠在车壁上,怔然出神。
如果踏歌的野心真的有那么大,他想,他是不是成为自己弟子的拦路石了?
青年已经不是那个孤苦伶仃,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小雪豹,他已足够优秀,优秀的丁君虚长一把年龄,只能站在原地仰头看着他越长越高,或许也会越走越远。
已经赶到朔方的陆踏歌却是实在没时间也没心思去考虑自己师父。
几个万花弟子本是为了帮师父报仇而来,听闻陆踏歌等人启程去找太子亦决定随行,当然,最令他们挂心放不下的大概是那些随圣人入蜀的忠臣家小。
长安贵人极多,明教弟子带回来的这些里甚至还有哥舒翰将军的家小,陆踏歌等人所住之地本就只是村落,将这群人弄来的目的也颇有筹码的意思,自是没有好好照顾。尤其那时陆踏歌已不打算将这些筹码压到圣人身上,而如果太子继位,那些随圣人入蜀的臣子仕途也不会高远到哪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是而已。
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明教几人求见太子的时候还是万花弟子帮忙写的拜帖,一说前来投靠,二言千里迢迢将那些忠臣家小带来云云。以至于不管第一条怎么样,太子看在第二条的份上也不得不亲自来迎。
不过如果仅是第一条,太子也会亲自来迎的。
影月旗精锐之能可探大事,能一直暗中跟随圣人兵马,但还没细致到连谈话都探听得到,自也不知圣人同太子分开时想传位于太子的意思,当时的太子不敢要这皇位,却不代表不想要。
只是想要却没能力要,如今太子兵力仅有千余,继位即代表责任,要将长安收复讨伐安禄山的责任,也就是说,一旦继位太子就相当于一个活靶子,安禄山将不遗余力的来讨伐手下仅有千人的太子。
明教的事当年也曾震动长安,太子自然知道明教在"破立令"名单之上,也更清楚昔年明教教众之多,之广,还有那些明教弟子的战斗力有多高。
或许是遭逢当年的大光明寺之变,这群西域人终于稍微改了性子,懂了万事不能只靠两把弯刀。总之太子对于明教这么懂事的主动前来商议还顺便带了那些跟着自己父皇入蜀重臣的家小来还是很满意的,唯一不满意的便是……来的人不仅不是明教教主,就连护法,法王都不是。
“在下乃明教洪水旗大弟子陆踏歌,奉教主之命先行护卫一众贵人先行至此,教主几日后便来”虽然中原话利落了,却依旧没怎么学会说官话的白发青年垂首作揖,恭敬道。
事实上陆危楼一定会来,但陆踏歌不敢保证对方会不会真的把筹码全压在太子身上,经历过大光明寺之变的明教上一代人对李唐的感官并不好,行事也会更加谨慎些。
假使由陆踏歌来全权调动明教现今在中原的势力,他会在观察太子一段时间,确定对方值得辅佐后立刻传书各地,要求各旗带着新发展的信徒们以清除叛军,夺回长安为由煽动各方民众,起兵赶来帮助太子。
锦上添花比不得雪中送炭,这点道理陆踏歌还是知道的。
“不必多礼,诸位奔波多日,护我大唐重臣家小,着实是一大功。孤本当为汝等接风洗尘,只是如今事务繁多,无法抽身”太子起身,抬起手虚搭在陆踏歌作揖的双手上,略显疲惫的脸上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笑容“如此,俶儿,你带诸位大人前去休息。”
忙是真的,忙到接风洗尘的时间都没有倒是不至于,只不过只是这几个人的话,倒也配不得太子亲自为之接风洗尘。
但这并不代表太子看轻了明教这几人,至少代太子为他们接风洗尘的李俶便是太子长子,陆踏歌稍微想了想,便猜出太子对明教情况不是一点都不清楚。
如果他只是法王弟子的话,太子完全不用派李俶前来。陆踏歌先前介绍时有说自己是洪水旗弟子,掌洪水旗的丁君因中冰蝉蛊多年未曾离教并非秘辛,太子愿意接见他,甚至免了他的礼,有一部分原因怕是看在他洪水旗代掌旗使的身份。
这对明教来说是拉拢,对他来说也是一份拉拢。
如果教主真的决定跟随太子,陆踏歌便可趁此机会,做明教里与太子最亲近的人。
第88章 日月明尊十一
陆危楼来时, 林翠山正在太子身后侍立着。
这本是丁君独有的待遇, 现在又要加上一个太子,洪水旗的二弟子在教主进屋后先呆了一秒, 紧接着抬眼去看屋中梁上。
在他抬眼的瞬间,一道白影飘然而下,飘然说的是白影的轻功, 事实上那影子落地极快, 快的林翠山只来得及用眨眼去反应,便急忙跟着单膝跪地。
“参见教主!”一白发一黑毛,洪水旗师兄弟异口同声。
陆危楼看了二人一眼, 颔首“嗯, 起来吧。”
林翠山见陆踏歌起身, 连忙跟着起来。
过来当护卫是陆踏歌的提议,大师兄下的决断, 林翠山向来是毫无异议照做, 两人和旗下几个弟子就这么轮流着一个作为近侍一个充当影卫,安静的保护着太子。轮班休息时趁机巡查四周, 对太子一行的兵力和官员做出记录与评估,利用飞鹰传给往这边赶的陆危楼。
太子这边来人不多, 各大门派只有几名长歌弟子陆续追了上来,还各个身上带伤。陆踏歌在休息时找机会问了他们杨羽下落,几名年轻弟子对他们这群从前的明教残党提防心慎重, 一个问‘你何时认识的杨师兄’一个问‘杨师兄可有所托?’, 见西域人只说曾有一面之缘, 互相对视一眼,再不发一言。
陆踏歌不好相逼,只能让林翠山送点药材顺带拎了个万花大夫过来帮忙,抱拳告辞。
关于这几个长歌门弟子的消息自也附在了信上,此处不得不说一句明教以飞鹰传信确实是有先见之明,不然一窝鸽子都不够陆踏歌写的。
而这些资料,将直接决定了陆危楼过来时表现出的,明教的态度。
黑色的袍角在两人眼角余光中荡过身边,一句淡淡的“辛苦”飘到耳中。陆危楼略过两人,向太子行了个礼,素来庄重严肃的面容上露出些许恭敬之色,声音洪亮,响彻屋内“明教教主陆危楼,拜见陛下。”
陛下?!
林翠山的呼吸顿时一停,浑身一震便欲抬头。
“陆先生,林先生,起来吧”太子微一攥拳,不动声色的笑了笑,眉眼温文的看向陆踏歌和林翠山,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异样“请二位先出去歇息片刻。”
陆踏歌抬起头,目光从太子脸上移到陆危楼身上,等到陆危楼微微颔首,才转回太子方向垂首道“是。”
说完,像是感受不出屋中凝重气氛一样,表情平淡的拽着林翠山走了出去。
林翠山整个陷在震惊中还没回过神,一路小动作不断地捅捅戳戳挤眉弄眼,一副急于想问又不知道能不能说不太敢说的样子。陆踏歌全程没理他,径自拉着师弟走过拐角,才猛地回身。
“什么都别问,别说,认真听,认真想”他低声嘱咐林翠山“多说多错。”
他这般看都不看猛然回身,自是没留意到身后树下站着的男子,反倒是林翠山看到了,张了张口又闭上嘴,在提醒师兄和‘多说多错’间犹豫徘徊。
半晌陆踏歌先意识到了林翠山表情微妙,一开始以为是有人偷听,抬手握上刀柄慢慢回身,警惕的神色在看到树下人银发的那一刻化为空白。
“师……师父?”
不仅表情空白,连大脑都空白了一会儿,青年反应了半天才赶忙走上去,眉眼间满是惊喜之色“师父您怎么……过来了?”
他这一过去,身上的沉稳之色顿时消失无踪,甚至连瞳色都亮上了三分。
丁君错开和陆踏歌的目光,视线下移,目光定在青年颈间那条原本属于自己的项链上,顿了顿又移开了,改为去看林翠山。
“过来看看你做的怎么样”丁君看着林翠山对陆踏歌道。
林翠山“……。”
林翠山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丁君,瑟瑟发抖的把求救目光投向自家师兄,却见自家师兄刚好瞟过来,那双冰蓝的眼睛简直结了层霜。
多年的师弟经验让他不需对方开口就能一秒明白陆踏歌目光里的意思——立刻给我滚蛋。
和陆踏歌这一眼相对的是丁君身周温度骤降,大有‘你给我走一个试试’的味道在其中。
遭受夹击的林翠山内心我勒个喵,在权衡了‘惹了师父就等于惹了师兄,会被师兄罚’和‘惹了师兄依旧会被师兄罚’之后,果断选择了‘听师兄的话师兄应该会放水’。黑发青年轻咳一声,后退一步,先向丁君行了个礼,而后道“那个……师父,师兄,我去看看旗下弟子今天的任务完成的如何。”
言罢也不等二人之中谁答应谁阻拦,拔腿就跑。
丁君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二弟子叛逃进了逆徒阵营,欢快的离他远去。
陆踏歌满意了,这才收回压迫性的目光,将注意力移回不想和他对视的师父身上。不出所料,林翠山走了后丁君依旧偏着头,不看自己先前最宠爱的大弟子一眼,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最终青年浅浅叹息一声,干脆上前一步,将男人抱了个满怀。
“……!”突然被不属于自己身上的温度触碰,丁君猛地退后一步从陆踏歌怀里挣脱出去,眉头皱起,呵斥道“逆徒!”
他方才在心中低斥逆徒,这会儿也不禁脱口而出,脱口而出后便是后悔,呵斥过后便连忙抬眼去看陆踏歌反应。
别人不知道,他最清楚,陆踏歌能将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簇都研究个透彻,也将他的每句话都当成圣旨一样去听去遵从。因此哪怕是其他做师父的没事就会喝骂的‘逆徒’,到陆踏歌这儿保不准得闷上几天。
在丁君的注视下,白发青年并无什么肉眼可见的失落,只是稍微一怔,垂首应了声是,接着清了清嗓子,开始认真禀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和自己做法的依据。
这般举动,和他从前在明教完成任务归来后所做并无两样。
丁君松了口气,正了正神色听陆踏歌禀报,心头又不免冒上了些许怅然若失。
第89章 日月明尊十二
陆踏歌没有难过, 更没有生气, 甚至说他心底还有些雀跃。
丁君是个相当冷情冷性的人,从负责任的品质来说, 他是个好法王,从个人感情方面讲,他要比他的造化轮还冷上三分。
如果是真的一点想法也无, 丁君绝不会躲避他的目光还脱口呵斥逆徒, 正确做法应该是冷冷看过来一眼,然后无动于衷。
丁君虽然严厉,却不会伤害他的弟子, 男人冷静的很, 这些与任务和教里事务无关的小事都会让徒弟自行想清。这几年倒也不是没出过对师父产生感情的徒弟, 丁君大多不予理会,偶有一二纠缠得紧, 实在太烦了, 才会用任务压迫或者直接丢给陆踏歌教育。
换句话来说,至今为止, 只有陆踏歌令他做出不与对视甚至迁怒二弟子这种事。
青年表面上一本正经的禀报情况,内心其实早就开出了个万花谷。
丁君不知陆踏歌心里雀跃, 有意无意观察了青年好几眼,最终却还是被对方口中内容吸引了心神。
自打他将洪水旗的担子逐渐移交到对方肩上,陆踏歌处理的事务丁君就渐少过问, 尤其这次, 为了不提出干扰弟子判断的建议或者自我想法, 从陆踏歌离教开始,丁君连中原形势都少有打探。
陆踏歌说得很细,他一直都留意着丁君神情,对男人感兴趣的地方说的极其详细,不大上心的部分几言掠过,间或夹杂些自己的想法和判断,一直讲到他们来到太子这儿。
“这几日并不繁忙,我与翠山和达吾提轮流保护太子,除了房梁趴久了有点筋骨酸痛外倒也清闲。忙的是那几个万花弟子,这上千人只有他们几个大夫,伤寒病痛天天跑的脚不沾地,有时还要拽着我们的人去帮忙”青年道“这是笼络人心之举,我便让他们去了,还特意叮嘱举止要尽量温和有礼,凡事以保护那几个万花弟子为先。”
他做的很好,丁君想,好到甚至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哪怕让他这个做师父的来处理这些事,做的也不会比青年更好了。
不管是遇事时的理智分析还是快速做出准确判断,陆踏歌都做得太过完美。
“踏歌”念及此,丁君叹了口气,不愿玩绕试探,直截了当的问了陆危楼让他跟随到此的原因之一。
男人凝视着青年的双眼,语气并不沉重也不轻快,只是维持着平时的清冷淡漠“你想要什么?”
金银财宝?更高的权利?教内更多的尊敬名望?还是……教主之位?
又或者,至今为止你做的所有,仅仅出于对我教忠心?
陆踏歌自然听出了丁君这话中隐含的意思,青年丝毫不曾沉吟思索,直截了当的回复道。
“踏歌想侍奉师父,从生至死,一辈子侍奉师傅。”
不是为了金银权利,也不能大言不惭的说是为明教,青年看着面前的男人,蓝眸里无奈的笑意下情深似海。
幼时,他费尽心思去亲近这人,最终拜入他门下,少时,他拼了命的练功,只想得到男人的轻轻颔首或是一个赞许眼神,待长大了些,他随他南下中原,又千里送男人回教。从那之后,他帮这个人撑起半个洪水旗,为他困守大漠,领命驻守死亡之海,为他孤月佐酒,宿眠黄沙。
教里一同长大的好友中劝他出去闯荡的有,觉得他过得艰苦的也有,但陆踏歌对自己过得好或不好并无感觉。他只在乎男人的喜怒哀乐,去费尽心思揣摩男人的每一次皱眉,每一刻展颜里的深意。从小到大,不管是面对冷月,飞沙,江南湖光春色,还是御雕踏空,比肩日月,他满脑子里都是丁君。
青年原以为这是忠心,后来才想明白是喜欢。
忠心是生死相随,喜欢也是生死相随,只是多了份占有的欲、望和亲吻抚慰的冲动。但忠心不灼人,这份喜欢却时时刻刻烧灼着青年的内心,不见男人时会想,见了之后想的反而更加疯狂。他想抱他,想跪在他面前以表忠心,他信仰他有过于明尊,又想吻他,想要亵、渎他的神。
而这些最终被他压下,作为长久之计化作青年眼中深沉,和一句“从生至死,一辈子侍奉师父。”
这一眼正正的和丁君目光撞上,令本欲去探青年想法的男人在愣了几息后迅速望向别处,简直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刚从太子那里出来,闻此对话隐藏在暗处的陆危楼也是一噎。
他虽然有些警惕,唯恐陆踏歌野心过大成为下一个萧沙,可听了青年的发言又有一种微妙的恨铁不成钢。
就像养了一只大雪豹,指望他威风凛凛帮你大杀四方,最后威风凛凛做到了,大杀四方做到了,正当你以为他要成为那什么百兽之王的时候,这家伙却叼着系在颈上的链子跑回来冲你打滚撒娇,还喵了两声。
……是他高估了陆踏歌,一把刀再有思想再聪明,本质上还是把刀,尤其这还是个心甘情愿被人握着的刀。
陆危楼心下一叹,踱了出去。
他并未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在习武之人听来自也清晰得很,本在盯着丁君的青年回头,在看到来人颀长身躯和一袭黑袍后立刻低头,神情恭敬道“拜见教主。”
方才在营帐里也是这样,面对陆危楼那声‘陛下’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者疑惑,同现在一模一样的恭敬丝毫未变,却让陆危楼隐隐猜测对方早已料到他会那么说。
毕竟代明尊传旨,助太子登上帝位的计策,陆踏歌也有提出。
无论野心还是忠心,这都是个很聪明的青年。
“这几日洪水旗保护太子之举,做得很好”陆危楼赞许了他的做法,在须臾斟酌后接着道“影月旗三日后至,金木方土二旗亦率信徒前来,太子不日继位,届时须你领翠山,掠光几人将太子继位之事传至各道,可能做到?”
陆踏歌一撩长袍,单膝跪地,垂首道“踏歌领命!”
第90章 日月明尊十三
七月十三日, 灵武。
陆踏歌醒来时, 天还没亮,长空清明, 隐隐仍能一见稀疏星子。
内帐的丁君还在睡,大概是这几日实在繁忙,再加上来时颠簸, 男子眼下青黑色一直未曾褪去。青年悄悄穿好衣袍, 为了不发出声音未戴饰物,只拎起弯刀,侧身一闪遛出羊皮帐。
林翠山生平第一次起的比自家师兄还早, 坐在明教营地前的巨石上, 仰头望着天空, 不知在想些什么。陆踏歌梳洗的间隙侧头看了一眼,只见一道漆黑的, 长长的影子拖曳在这向来性情活泼跳脱的家伙身后, 晨风清凉,吹得他衣袍袍角翻飞, 身形却一动不动。
“怎么?”收拾完自己,陆踏歌跳上石头, 坐到林翠山旁边,侧头看向怔怔出神的师弟“有心事?”
“也不算心事”林翠山早就听见了陆踏歌的呼吸声,青年抱着膝盖, 远远望着地平线尽头露出些许头角的赤阳, 目光有些悠远“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有点意外。”
他说的是能这么快就回到中原,陆踏歌明白他的意思,毕竟丁君的弟子里,只有林翠山,倩农师妹和自己参加过大光明寺之战,只有他们记得当年一战明教弟子被千里追杀逃回西域的惨烈,只有他们能明白丁君心中的执念。
“我还记得那两名保护我的洪水旗下属模样……那时候,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天策军的马蹄声和丐帮棍风,受伤之后他们安慰我,哄我,还被师兄你训了一顿”林翠山摸了摸肩膀,那里仍有一道被天策穿刺留下的伤疤,青年看着早起高飞的大雕,声音在雕鸣中显得单薄又微弱“我原本以为,回到中原,是要用一辈子去完成的目标,没想到会这么快。”
林翠山并非西域之人,原是长安奴家子,在一次陪主人家去大光明寺参拜的时候被明教教习看中根骨。当时明教之势如日中天,主人家欣然将林翠山的卖身契给了教习,那只有个诨名的毛头小子就这么入了明教,得教习赐名,翠山。
他名唤翠山,是朝朝翠山下,夜夜苍江曲的翠山,可自打西迁,他便再没见过翠山,而西域更没有大河苍江。
那教习折在了回教途中,林翠山闻他膝下无子,便自作主张继承了其姓氏,也将回中原当做了要用这辈子去完成的事。
“现在的回来,只能算是踏上了中原这片土地而已”陆踏歌没有否定他的话,却摇了摇头“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很多?”林翠山稍微思考了一下“等夺回长安,圣人会帮我们重建大光明寺吧?”
陆踏歌看向他的师弟,微妙的理解了当年的师父看自己时意味深长的目光是怎么回事,便也耐下心解释“那只是第一步。”
大光明寺重建,当初因破立令毁在老皇帝手里的明教信誉却不会自己回来,他们要重新传教,要趁动荡未安之际广收信徒。明教典籍极多,要找擅长中原文化又精通波斯语的人将教典翻译成汉文,还要依据中原习惯从中做出些许修改。
当然,做这些的前提是,太子登基后他们能把安禄山打出长安。
“目前看来,我们还有一场很大的仗要打”陆踏歌拍了拍林翠山的肩膀,站起身来,望了一眼在逐渐亮起的天地中的那些个明教营帐,正好和刚刚起来的丁君对上视线。
感觉师兄话还没说完,安静等待着下文的林翠山只觉肩头一轻,迷茫的听着陆踏歌脚步渐远,转头看见陆踏歌和丁君的营帐帘在微微晃动,显然刚刚有什么人将之拨了开来。再看看步子微快,明显心情愉悦的去侍奉丁君梳洗的陆踏歌,默默揉了把脸。
啧,哪儿来的酸臭味。
。
辰时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起来了。
鉴于今日场合,陆踏歌本要将颈上项链交还给丁君,未想却被丁君拒绝,甚至不仅是拒绝了陆踏歌将项链还回来,为师者甚还将放在一边象征着洪水旗的蓝色饰带拿起来,亲手挂到了青年的肩上。
外面是军队的号令声,和明教弟子带着清脆铃响的脚步声,有些发暗的营帐里,陆踏歌摸了下身上丝缎般触感的蓝色饰带,看向丁君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无措。
丁君收回手,坐在榻边看了眼陆踏歌挂上这饰带的模样。帐内昏暗,显不出饰带流水似的光泽,那三指宽的丝带从青年肩头垂下,蹭过陆踏歌胸口金饰和鲜红的圣火纹路,艳丽又乍眼,在那略显单薄的肩膀上无端沉重几分。
那是同青年双眸一样的颜色,自打陆踏歌回来,丁君眼中第一次盛了笑意,抬手又将自己额间的饰坠解了下来,系到弟子额间。
意识到丁君这回是认真的,陆踏歌往后猛地一缩头躲开了师父动作,伸手摘下肩上不伦不类的饰带,同丁君骤然锐利的眼神对视了半息,双手捧着饰带,面对丁君直直跪了下去。
营帐的地是硬土地,陆踏歌这一跪发出砰的闷响,脸侧的金耳坠也因碰撞发出叮铃声。青年将双手托上头顶,垂下头,以一个标准的进献姿势不去看丁君。
太早了,还太早了。
帐里顿时静了下来,静的陆踏歌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见丁君浅浅的呼吸声。造化轮在一角散发出冰冷的温度,自小到大,每当丁君责罚他,或者陆踏歌偶尔未能完成那些过于沉重的任务时,屋内的造化轮都好似会再凉上三分,令习得墨冰指的青年都觉得指尖发冷。
在一阵似乎十分漫长的安静后,丁君方伸出手,取回了蓝色饰带,声音有点发沉“不想接?”
“还不到时候”感觉到手上一轻,陆踏歌才稍稍松了口气。青年并未直接起身,而是就着这个姿势侧着坐了下来,把头搭在丁君膝上,垂着眸解释“踏歌此生的愿望是陪着师父,现下的愿望是尽全力助我教回到中原,掌旗使这种责任,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嗯?”丁君将手伸入陆踏歌发间,慢慢的捋顺下去,发出一声鼻音示意弟子继续说下去。
向来是陆踏歌能看得出他在想什么,丁君向来甚少揣测别人,有疑惑之处也多会直接询问,此时却有点希望自己能猜到青年的想法。
是不想接,还是碍于自己在前,不敢接?
“师父需要一个傀儡吗”大概是因为趴着的原因,陆踏歌声音颇为发闷“您指哪打哪那种。”
丁君失笑。
陆踏歌显然很清楚他想现在传位的原因,新帝借明尊之命登基,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可以说今日能上得了近前之人,未来必定非富即贵。丁君打算借这次侍奉之功推青年在权势位上走的更远些,青年知道,明白,不反对,却不想。
因为他千里奔波的原因,他挥刀搏杀的原因不是为了权势,而是为了自己。
所以,为了自己的洪水旗,他一直在学着怎么做个足够优秀强大,足够使人信服追随的掌旗使。但这种重要的,可以说明教命运转折的场合,却希望是一直忘不了大光明寺之变痛苦的自己站在登封坛下。
帐内又安静下来,丁君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陆踏歌那头顺滑的长发,眼中闪过些许思量。青年没有打扰他,只顺服的趴在丁君膝头,享受着自打对师父表明心迹后两人的第一次亲近。
半晌,帐外鼓声又起,是大军集合的号令,陆踏歌稍微仰起头,主动在丁君的手上又恋恋不舍蹭了两下,这才站起来,为师父整理好额坠和饰带。
青年低头的时候,几缕白发垂下来,金色的耳坠在白发之间一闪一闪,若隐若现。
丁君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凝视那雪白的睫羽下明亮的蓝眸片刻,手一抬,趁陆踏歌认真为自己调整臂环的间隙摘下了青年右耳的耳坠。
“?”耳上一轻,陆踏歌微愣,茫然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丁君慢悠悠将耳坠戴到自己耳朵上的样子,手上动作顿时停掉,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金色的耳坠半隐在男人银色长发下,随着丁君的侧头发出叮铃数声。男人已经许久不自己戴耳坠,手法生疏,将耳垂软肉蹭的有些发红,陆踏歌盯着那点红色许久,直到眼前一暗,额头眉心骤然一润。
不管是内心的焦灼,野心的试探,还是反复将青年推开,都已经够了。
陆踏歌不是个手段层出不穷的情场高手,但他已经看了太多他的弟子从表面,到内心,再至铭刻入本能的忠心和喜欢,也听足了那些一本正经,却直白坦诚到无处不在的恋慕之意。
说到底,他丁君也不是个圣人,所谓不想耽搁陆踏歌的话,他已经说够了。
丁君和陆踏歌对视着,看着他眼中的震惊化为狂喜,又隐隐闪过激动和犹豫,最后一抿唇吻过来的样子。略微张开口同那急冲冲又毫无技巧和经验可言的青年唇齿相接。
他们鼻息相闻,互相拥抱,丁君甚至能听到陆踏歌那过于急速的心跳声,为师者阖上眼睛,在那份于他而言少有的温热里沉浸了须臾,才意识到那擂鼓般的心跳声是自己的。
……是自己的啊。
第91章 日月明尊十四
陆踏歌并未在灵武再待太久, 侍奉着丁君梳洗整理后, 青年便带着林翠山和几名各旗精锐弟子去各路传信。
此次受命的弟子不多,总共不过十余人, 除掠光外皆非各旗大弟子,倒是令陆踏歌有些奇怪教主为何要特意点了掠光。
“情债”对此,掠光表情平淡, 似乎早有所料, 面对好友疑惑的眼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直白的说了出来“我负责纯阳宫那边的传讯。”
陆踏歌懂了。
夜帝卡卢比同纯阳于睿素有牵扯,已是明教所有人心照不宣之事, 虽然没人会详细同他们这些小辈讲, 但从各自师父口中偶尔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也足够他们将当年的事拼出个七七八八。
简单说, 当年沙漠一别,卡卢比对于睿一片痴心, 于睿对卡卢比……嗯, 情意应该还是有点的,吧?
如今卡卢比为明教法王, 于睿回到纯阳,虽已分属不同门派, 但多年以来任谁都知道卡卢比一颗痴心向清虚,不仅随身弯刀名为阴阳往极,状似黑白鹤羽, 偶有去中原办事机会也必要抽出时间去纯阳附近溜达一圈。甚至后来掠光也习惯了抽时间去纯阳上支香, 碰碰运气能否见到于睿, 见不到便罢,见到倒也不打扰,遥遥一礼,回教再去向卡卢比禀报。
一来二去,纯阳中人都已眼熟了掠光,虽对这个不是来正经参拜的明教弟子没什么好感,却也因其举止有度,安静内敛而并无微词。陆危楼大约是看中了这点,顾派掠光前去与纯阳交涉。
太子遵明尊之命登基为帝,明教自也随之被封为国教。只是经历了大光明寺之变后,从教主陆危楼到信众皆冷静了许多。此番回到中原,陆危楼并不急着一统其他门派,而是打算换个方式,将明教如少林纯阳般,在这片中原大地上深深扎根。
简言之,陆危楼尚不打算与纯阳交恶,传信之人便选了掠光。
其中含义,一是掠光先前同纯阳有些微薄交集,二是派法王大弟子前去足见诚意,三是希望于睿透过掠光追思到卡卢比,从私情上能为明教多说两句。
明教弟子御雕而行,一日千里,将太子继位之事飞速传至各道。天下兵马闻风皆动,直奔灵武,以投太子。
至于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已被遥尊为太上皇的,正在入蜀途中的前圣人……大家都一同有意无意的忽略了那边,只对着先前的太子,如今的帝王一口一个陛下,共商讨贼之事。
作为明教中地位仅次于教主和护法的法王,丁君也需偶尔前去议事,侧头之际耳坠在发丝中一闪,引来陆危楼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和沈酱侠表情微妙的一句恭喜。
沈酱侠是作为长辈看着陆踏歌长起来的,也是历经世事早就看出心中隐秘感情之人,一直未曾出言提点一是因为丁君年纪快有陆踏歌两个大,二是由于教内之人一直因为陆烟儿长相颇似丁君妻子,怀疑丁君恋慕陆烟儿。
对于将陆烟儿当做亲妹子的沈酱侠而言,一边决定若丁君真的敢取走圣女一颗芳心,他就算拼着被罚也要把这个年近而立身体不好还敢老牛吃嫩草的家伙揍个半死,一边又考虑了万一两人事成,陆踏歌心中一边爱慕丁君一边还要叫陆烟儿师母,痛苦之下只怕会出现第二个萧沙。
这回丁君和陆踏歌互表心迹,在某种程度上竟算得上是最好结果。
另一边,接到教主传令,没能去的了纯阳便赶回来的卡卢比,只是淡淡瞟了一眼,便丝毫不觉奇怪的继续做手上事情了。
卡卢比身体虽无问题,却因个人感情问题和今年时常在外而早早将旗下大多事务丢给了掠光,这天总算换成弟子在外奔波把旗下成堆的情报丢回来给他处理,成堆的任务直令卡卢比身周冰寒气息几日都未能消下去。
而陆踏歌,得了传令之命,便直奔长安。
陆危楼能毫不犹豫将赌注押在太子身上的前提是有个相当重的筹码,便是陆踏歌的身份。
当初的幼童生的一副波斯相貌,初来明教时只会说突厥语又带着股突厥贵族腔调,自是被陆危楼留意过。也是在那次留意后陆踏歌得到了一个回到突厥的机会,可他选择了留在丁君身边。
而如今,却是陆踏歌利用这个隐藏在骨血里的身份的时候了。
安禄山昔年为范阳、平卢、河东三地节度使,起兵叛乱时使用的不仅是唐兵,还有大量同罗、奚、契丹、室韦和五千突厥精兵,恰好陆踏歌原名阿史那利,为当今突厥可汗之侄,现今突厥达默叶护同父异母的二弟。
突厥是个十分看重血统与武力的地方,作为实打实的阿史那骄子,陆踏歌只要能做到用武功使突厥人信服,再许出相当利益,不愁劝不走那群他的同族。
七月二十二日,阿史那从礼率五千骑兵,窃厩马二千匹逃归朔方,降于圣人。闻突厥逃归之讯,长安众人误以为败势已显,官吏逃匿,狱囚自出,顷刻乱成一团。
京兆尹崔光远、唐侍御史吕湮、右拾遗杨绾、奉天令崔器相继来降,短短数日,各路兵马逐渐来奔灵武。兼有明教各旗传教弟子率被教义感化,自愿讨贼的明教信徒前来,涓流成河,不到半月时间,灵武便已聚集兵力十余万之多。
天策府残兵,藏剑弟子,丐帮帮众,乃至于少林,七秀……十三门派闻讯皆来,以恶人浩气两阵营亦暂时罢战,曰,江湖子弟,当为国持兵戈。
陆踏歌本欲归灵武,途中又接教主密令,以唐使身份前往突厥之地,与可汗商谈如今局势。较突厥人而言,青年生的过于俊美,但那白皙肤色与湛蓝眼眸却是标准的突厥长相,席间可汗直言相询陆踏歌身份,陆踏歌同时报以阿史那利与踏歌之名,仅用三天时间,便说服了可汗派兵援唐。
八月初,太子出兵直讨叛军,天下响应。
第92章 日月明尊十五
这一仗, 从八月, 一直打到第二年七月。
陆踏歌初时只以为自己只是离教片刻,未想后来竟被陆危楼赋予了与突厥沟通的命令。突厥人见他武勇俊美, 又是纯正的阿史那王族嫡系,自领军将领至最底层的小卒,无不对青年尊敬至极。
初时是尊敬, 后来见陆踏歌脾气不似其他阿史那王族暴戾, 那些亲近友好便多了起来,一开始有人为姊妹求亲,后来听闻青年已有爱慕之人, 便开始想着法问陆踏歌为何不归突厥。
姑且不论那些突厥中的普通人, 即使是其他姓氏的突厥贵族也无法理解陆踏歌作为阿史那王族, 为何不回突厥做他的王侯。要知道,阿史那一族纵是无用之人都能领个闲职肥差, 吃喝精贵美妾相伴, 如陆踏歌这般的,未必不能得可汗青眼, 封王拜将,领一广袤肥沃的草原。
何必在那什么明教里, 职位不高俸禄不多,还成天对着别人跪来跪去的。
陆踏歌听闻此语,并不反驳, 只是淡淡一笑。
昔年他幼小孱弱, 只能在父王和那些母亲尚在的弟弟之间艰难挣扎, 被仆人贩卖时从未有人与他说过阿史那的荣光,那时陆踏歌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他长得好看,能卖出一个如何如何好的价钱。
他一直在等着突厥的人来救他,或许是兄长,或许是父王,直到到了中原才终于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盼望。隐隐知了些许世事的小阿史那偶尔也会开始想,自己是会被困于哪家深宅大院,遭‘官老爷’们亵玩,还是被卖进秦楼楚馆,在钿头银篦和血色罗裙中等待着年老色衰的一日。
直到那天负着弯刀的银发青年在街角的回顾一眼。
那是陆踏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冷厉刀光,闪电般的银色一闪即逝,伴随着盛夏不应出现的寒气划过他的鬓角,他听见尖叫,哀嚎和咒骂,人贩捉着他肩膀的那只手在刀光闪后猛然一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微凉的手环过腰间。
银色的长发自他眼前垂下,幼童抬头看着青年,却只能看见一个线条漂亮的下巴,青年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那是一种同突厥完全不同的,音节好听,顿挫极有节奏的语言。他眨眨眼睛,望了望捂着手腕痛嚎发抖的人贩子,往后靠了靠,靠上这个有些凉,却坚实宽阔的胸膛,缩进青年安全感十足的怀里。
那天,阿史那利的命运被再度改写,从那天后,他就是陆踏歌,也只是陆踏歌。
带着突厥精兵协助唐军夺回长安的时候,恰逢盛夏,军队都已去之前定下的位置驻扎。这一年,明教已在唐军和黎民黔首中建立了极高的威信,守城军士扫过陆踏歌身上金饰白衣,又看了看青年背后弯刀,检查过路引后面色肃然,恭敬的放了行。
青年就这样,独自一人牵着汗血骏马,慢悠悠的踏入长安城。
绿荫沿路,鸟雀啁啾,屋瓦虽有残破,街市却繁荣依旧。长安城内百姓脸上皆是欢欣之色,见到一身明教弟子标志性打扮的陆踏歌,行礼者有,窥视者有,大多都是善意的目光。一路牵马而行,凭借着少年时的记忆,青年近乎准确的找到了昔年大光明寺的旧址。
宏伟壮丽的明教殿宇已遭焚毁,这些年来,长安城屋舍渐多,大光明寺那广阔的占地早就被百姓新建的居所填满。拐过街角那家染布坊,陆踏歌望着已是寻常百姓家的长街楼舍,眯起眼睛,试图找出旧远时光中辉煌遗存的一瓦半砖。
但是,什么都没有。
当初丁君的居所,当年他习武的小庭,青年循着记忆沿街而行,抬头时在一家酒馆屋顶见到了掠光。
影月旗的弟子惯于一身黑袍,掠光怀里捧着壶酒,独自坐在屋檐自酌自饮,日光耀出的剪影简直落拓潇洒出了丐帮的味道。青年在感受到他人注视后垂目一瞥,见是陆踏歌,干脆晃了晃酒壶,示意好友上来一起喝。
陆踏歌在酒馆系了马,飞身上去,把这醉猫刚刚倒满的杯捧到唇边饮了,侧头等待对方的解释。
掠光向来是个极克制的人,至少陆踏歌从未见过好友大白天如此饮酒。
“安禄山死了,安庆绪逃了”青年没急着倾诉,反而率先说出了最新得到的情报“史思明那边有张巡将军去迎击,至于逃跑的安庆绪,所领军队不过七千,不足为虑。”
换句话说,自打突厥军队进入长安,和李唐大军汇合后陆踏歌便可以算作任务完成,回明教找陆危楼邀功了。
陆踏歌嗯了一声,把酒杯丢回去,心底先掠过一丝终于可以回去的轻松感,又盘算了会儿一年不见要给师父带点什么才好,最后还是勉强刹住这些想法,等着掠光说发生了什么。
“于睿真人前段时间出了事,在阴山大草原”掠光把酒满上,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喜怒,直白的叙述下去“万花裴先生说,虽然可以救治,但须一位内力深厚者以命相换。”
陆踏歌悚然一惊“夜帝他?”
“师父没事”掠光摇了摇头,慢慢道“虽然师父确实想牺牲自己,但到底被于睿真人的另一个爱慕者抢了先。”
卡卢比是个完美的痴情人,却不是个优秀的法王和师父。夜帝在传授弟子武艺的时候便要求他们无论面对和人都要下手果决,不得有过多私情或心软,本身反倒深陷对于睿的仰慕中,甚至有越沉越深的趋势。
此番便是想要抛下影月旗去救于睿,在掠光跪下相求之际言语之间透露出的意思似是打算当场传位,面对掠光‘弟子亦是内力深厚之人,可为真人续命’的请求更是毫不予以信任的当即拒绝。
“也是这么一耽搁,才给了宫傲可乘之机”一向神色冷淡的青年笑里有点发苦“旗里事务堆积如山,按照以往,对于影月旗的人手调动我决定后也要交由师父过目,可是现在……我完全不敢去找师父。”
虽然夜帝还不至于因此理智尽失把他剁了,可掠光还没那么大胆子去面对师父夹着怒火的杀气。
“新的大光明寺建在长安城外不远之地,由阎家同万花弟子和教内能工巧匠一同建设”约莫只是想找人倾诉,掠光讲完后话锋迅速一转,转回教内事务上,令陆踏歌完全没有开口余地“教主今早进宫,但护法法王都在那边。冰魄寒王大人这一年来奔波过甚,兼又操劳旗下事务,身体一直不大好,你回去时莫要太责怪翠山……他已经尽力了。”
陆踏歌一听丁君奔波过甚操劳事务,身体还不大好,哪里还听得下去其他的。正一边倒酒一边絮絮叨叨的掠光只听身边一声雕哨,再抬头时好友早已乘上大雕,身在数十丈之外。
连马都不要了。
青年含着笑摇头,远远眺望着新建的大光明寺的方向,眺望着那个他们费尽心血,用了近二十年终于归来的长安,许久后闭上双眼,趁着醉意低声唱道。
“圣火昭昭,圣火耀耀,凡我弟子,同心同劳——。”
第93章 日月明尊十六
“圣火昭昭, 圣火耀耀, 凡我弟子,同心同劳!”
大光明寺重新建成那天, 明教在外弟子全部归教,兼有无数附近百姓前来观看。这日天好得很,万里清明, 不见半缕云雾, 金乌凌空,将燥热并着神圣的金光在大光明寺地毯似的铺开。
明教弟子一早便奏起了乐,西域人能歌善舞, 对巫医百工无甚鄙夷之感, 甚至林翠山都拎着个笛子在队伍里吹得欢快。笛声清越悠扬, 鼓声浑厚,和着舞者足腕金铃有节奏的脆响, 圣火旗女弟子蒙着面, 白袍红巾,衣角翩飞, 间或露出袍下纤细腰身,惹得围观者轰然叫好。
辰时, 圣人亲至,登上大光明殿,将把明教立为国教之事广宣天下, 又亲自挥毫, 蘸着金墨提了牌匾:无量光明。
陆踏歌本应在丁君后面跟着, 未想被圣人钦点了随侍,便只好同刚相聚了没几日的师父分开,老老实实的去跟着暂时能主宰全明教命运的帝王。
一同被揪出来跟着的还有林翠山,青年被去找人的掠光一把从奏乐队伍里捞出来,还被抢了笛子,影越旗大师兄嫌弃的看了林翠山那一身寡淡白袍许久,直接将绣娘刚做出来的新未烬校服丢了过去。
林翠山骨子里还是个中原人,在一脸茫然中被迫套上在历代校服里都算得上最露的一件,还被推去了队伍最前跟着圣人受全教围观,反应过来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反观台下掠光穿着极似夜帝的那身黑袍,一脸冷淡的立在卡卢比身后,顿时磨牙霍霍。
李唐王室素有胡人血统,李亨反倒对林翠山这堪称失礼的一身接受良好,甚至还夸赞了两句,以致于后来宫里都掀起了一阵裸露上身饰以金银的热潮,此为后事,暂且不表。
陆踏歌跟随着圣人在大光明寺里巡游查看,步辇极高,金铃叮当作响,青年同师弟被特允骑马慢慢跟着,偶尔回答圣人问话。
“此二人武功高强,善隐匿,遇事镇静自若,是得用之人”李亨端坐步辇之中,侧头对陆危楼褒奖了他们一句,在片刻思索后又转头询问他们“朕宫中尚缺护卫之人,二位可愿为官?”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亦是极浓圣眷。陆踏歌看了林翠山一眼,在师弟回望,意思是让他做主的眼神中下马叩首,道了声“踏歌不愿。”
李唐帝王大多讲理,在之前相处中还是太子的李亨亦是表现出了如此品德,青年顿了顿,头压的更低了些,才慢慢说出理由。
“在下有心系之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便若百年,而人生不过百年耳。”
一时默然。
身旁跟着的官员似乎不敢相信这年轻人居然会为如此简单到可笑的理由便放弃了为官机会,要知道,陛下说是点护卫,未免不是存了点将军的心理。今天陆踏歌若应下来,过几天就可能被派去讨伐史思明,到时封侯拜将,指日可待。
而明教之人,从陆危楼到下面普通弟子,都对此……毫不意外了。
只有林翠山胆大,趁着没人看自己咧了咧嘴,有点牙酸。
陆踏歌几日前归来后便直奔丁君居所,二话不说便把努力帮丁君处理旗下事务,但除了递卷轴和送信毫无用处的林翠山拖出去以切磋为名义揍了一顿,然后回屋二话不说就要接任所有工作,让丁君去休息。
情报看到一半的丁君只停笔盯了毛毛躁躁的陆踏歌一会儿,眉梢一挑搁下笔,连名义都懒得找直接把陆踏歌教育了一番。
陆踏歌手里持刀,又哪里敢真的对师父亮刀刃。只能躲躲闪闪还不能真的全部躲开,整个都在‘挂彩了师父会心疼’和‘不挂彩师父会不会不高兴’中犹豫苦恼。
丁君不难猜到陆踏歌想法,一边气弟子怕不是将自己当成了废人一边又有些好笑,折腾了陆踏歌一会儿便收了手,真正凝在指尖的那一击到底是因为怕弟子受伤而没有点出去。
在旁边围观,顺便给小师侄没轻没重包扎技术练手的林翠山一边是疼一边又酸,偏两边都只能咽回肚子里,只能龇牙咧嘴的对风孤鸿道“你师父满心满眼都是你师祖,不要你了,要不要跟师叔走?”
没想到原本乖巧的小孩儿居然也头也不抬的回他句“师叔,你再说下去又要挨揍了。”
林翠山:……。
二弟子没人权!古人诚不欺我!
圣人闻言,似是有些意外的愣了那么几息,随即却是笑了起来。
那笑声爽朗轻快,听起来并无什么异样情绪,一直留意着圣人反应的林翠山这才松了口气,知道应是不会有什么事了。
“朕只知陆卿武艺精湛,却不知陆卿竟还是个深情之人”步辇上的帝王似乎有些感触,令陆踏歌平身后才叹息道“既如此,陆卿与林卿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这赏赐可是金银,也可是为明教谋些好处,陆踏歌想了一会儿,在陆危楼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的无奈颔首中轻咳一声,抬头直视李亨道“在下想要大光明寺外那条小河。”
那河是渭水支流,说是河,宽也不足百尺,走不得大船,行商更无从谈起。这无厘头的要求着实令圣人愣了愣,疑惑道“陆卿为何要那条河?”
“此河虽小,鱼虾却肥”陆踏歌垂首,一本正经的恭敬解释道“我教弟子大多喜食鱼虾,每日捕捞所得堪堪足够大家分,只怕此河被他人得知,来分其味。”
“……噗”李亨这回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连道了数声“好”,当下命人取来笔墨,将诏书当着陆踏歌面写了,盖上玉玺,递与青年。
“既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几个时辰不见,想必也已隔了数月”圣人好笑的摇了摇头,在这一刻,似乎少了些帝王架子,恢复了做太子时的亲和与潇洒“有陆教主与林卿陪朕便足矣,陆卿先回去吧。”
本已做好准备伴驾一整日的陆踏歌眼睛一亮,在师弟谴责的眼神中再度叩首谢恩,兴冲冲的上马而去。
大光明寺建成,圣人亲临,百姓皆至的场面,丁君已在二十年前便经历过,再感受倒也没什么味道。这次本想与陆踏歌四处逛逛,未想弟子转头就被圣人叫去伴驾,男子独自在大殿上站了一会儿,瞥见殿门口闪过一角不应出现在这里的红衣,顿觉兴致更淡。
为避免当面撞见阿萨辛,插到红衣教主同陆危楼的恩怨情仇里,丁君干脆转身从侧殿离开。这日光盛,铄石流金,直闷得人视线昏沉,丁君在踏出大殿的瞬间便有些不适的眯了眯眼,感受着身上温度,在心底盘算了圈回去后又要运功多久方能缓解如此燥热。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腰上顿感一阵微凉,男人几乎不用多想,便知能这般接近自己,还令自己毫无防备的必是——
“师父”从他身后靠过来的青年自发运起墨冰指,将头搭在丁君肩上,猫儿一样轻轻蹭着男人的颈窝。
丁君被他蹭的有点痒,抬手将这大猫稍微推开了一点,侧头道“何事?”
这一侧头,恰好遂了陆踏歌的意,二人鼻息相接,在丁君的略微愣怔和青年主动的贴近后双唇相触,灼热的呼吸回荡在舌齿之畔。
吻不长,浅尝辄止,青年站在男人身后,为他挡住大半酷热日光,在丁君调整呼吸的间隙开口道“听说晚上有烟花,师父不如先去休息,晚上再出来看烟花,如何?”
这是怕他被晒出事情来。
丁君深深看了陆踏歌一眼,许久后颔首“好。”
。
是夜,万籁俱寂。
丁君下午只休息了两个时辰便起了身,听着外面人声从鼎沸到稀疏,再到唯剩隐约蝉鸣,有那么片刻考虑自家弟子是不是听错了消息。
陆踏歌还不至于把他当孩子哄,说是又烟花,就一定是有的,若没有……也必会自己掏银两买回烟花点上。
男人心下一叹,抬步出了屋。
就在他走出屋的下一刻,原本完全黑暗的天地出现了一点微红。
无风之夜,明月在空,星子漫天,一只点燃的孔明灯自丁君视线中缓缓升起,鲜艳的红色如同火焰,点亮了周遭黑夜。
这是第一盏。
第二盏孔明灯被点起,带着金红微光追随着第一盏灯升上了夜空,紧接着是第三盏,第四盏……无数盏孔明灯先后不一的被点起,浮上了天空,将丁君的整片视野都耀成了金红色。
黑暗中有人舞刀。
幽暗的刀光同炽热的火焰互相交织,淡淡的,带着寒气的蓝色划过虚空,紧接着便是附带火焰的鲜红刀芒。
刀气闪烁,吞吐不定,在幽蓝光芒并火光同时闪过后,数个光球出现在人影周围,金色刀影在瞬间将光球连接起来,青年旋身落地,冰冷的阴性内里如有实质的自空中旋转扭曲,同他脚下炽焰一起交汇入掌心。光球湮没,化作星点光亮汇集青年刀中。
红光乍闪,火焰似的圣明纹路铭刻明尊及神佛影像,伴着艳丽火光,轰然照亮整片天地,在那一瞬间,连孔明灯的火光都黯淡下去。
世界亮如白昼,舞刀的青年站在那里,站在作为明教表达最高爱慕之意的朝圣言里,朝他微微一笑。
“……这就是你说的烟花?”丁君走上前去,从脸上写满了无措茫然和‘不该是这个反应?’的青年手中拿过刀,冷淡声音里难得的夹了丝笑意。
“好好看着。”
他这么说着,抬起刀。银发男人身影倒映在陆踏歌骤然亮起的眸中,缓缓摆出朝圣言的起手式。
第94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雨后, 天稍霁。
梅雨季节, 长安城里一直氤氲着股挥之不去的水汽,烟青色的云遮住了日光,让人乍一眼分不清是什么时候。
院子里还潮着, 像这种雨天, 来朝拜的信徒也不多, 只有虫喧隐隐,间闻鸟鸣三两声。
白发的青年披着一身蓝衣, 面色冷淡的站在大光明寺殿上, 立于护法沈酱侠身侧。
每年夏天, 都是新的明教弟子入教拜师的时候, 这个拜师自然不是直接成为入门弟子,而是归于明教诸旗旗,若得看中,方能拜入教主护法法王门下。
掠光站在陆踏歌对面,也是冷着一张脸,却在转向好友的时候不动声色眨了眨眼。
陆踏歌叹了口气, 眼刀默默飞向站在阶下的林翠山身影。
直刺的青年如芒在背。
陆踏歌自三年前继任洪水旗掌旗使, 顺带接过了冰魄寒王的称号与职位。
其他旗早就实行了法王同掌旗使分开的制度, 只有丁君, 自陆踏歌少时起便为徒弟防着日后争位之祸, 一直将两个职位集于一身, 牢牢把着。这回一口气传给陆踏歌, 也相当于同时给了陆踏歌两份责任。
直让青年从闲的天天腻在丁君身边变成早出晚归午时不见人。
丁君对此早有所料, 倒也十分平静,卸去职责浑身轻松的男人每天捧了明教武功秘籍,挨招练过去,挨招琢磨,再对其中艰难晦涩,或是多余不妥之处做出些许修改。
到了晚上,再早些去睡,等着半梦半醒的时候一具些微发温的身体靠过来,又在半梦半醒之间不出声音的早早离开。
他偶尔会去看陆踏歌,去看,但不打扰。
他不打扰,陆踏歌却忍不住,即使忙的团团转,青年依旧会挤出那么一刻半刻,一路轻功回去,在丁君身边赖一会儿再走。
其状态和那群因功课太难太累靠吸猫补充动力的普通弟子一模一样。
丁君的身体也是在这三年一日不如一日的。
初时能从早习武直晚上,第二年便须中午歇息着睡一觉,再到第三年,哪怕中午已经睡了一觉,下午活动的狠了仍常喘息不止,夜有轻咳。
陆踏歌第一年理清楚洪水旗事务便想将掌旗使的职务交给林翠山,把一点没有过历练的林翠山吓得够呛,第二年好不容易学了些,接了职务,却还是说不上游刃有余,因此只能害陆踏歌再拖一年。
林翠山很委屈,也常痛恨自己悟性不高,不能更快的将洪水旗的责任揽到身上——
因为谁都知道,丁君的时间不多了。
冰蝉蛊一击何等霸道,近二十年的时间又早已浸润肺腑筋脉,即使五毒艾黎长老算交出解药也已回天无力,更何况丁君盯得严,甚至放出话来,不允许任何明教弟子去为他求取解药。
说是明教弟子,主要是指陆踏歌林翠山这几个不听话的。以丁君的骄傲,如果要他服用自己弟子折断脊梁低头恳求昔日仇家得来的东西,倒不如直接死了好。
但即使如此,陆踏歌依旧动了去求解药的心思,还趁丁君昏睡时请了当初结识的万花弟子来看。万花弟子知道丁君是陆踏歌的师父,没敢说的太无情,只委婉道了句,寒王大人可还有什么心愿。
其实也没委婉到哪去。
陆踏歌想了许久,也没想到丁君这二十年来除了一报大光明寺之仇还有什么心愿,但如今明教已是国教,入主中原,信徒千万。反观当年追杀明教的天策则在安禄山史思明掀起的叛乱中几乎全灭,剩余之人虽然重建天策府,可要恢复当年模样至少也要个十几年。
简单说,仇也算是报了。
后来掠光说,寒王此生都在为明教奔忙,你若有时间,不如同寒王四处走走,看看。
这回拜师仪式之前,陆踏歌便已向陆危楼提出了同丁君一同离教的申请,也得到了同意,临行前教主望了青年许久,又给了陆踏歌一小箱金银。
这是要他们玩的尽兴些,不要有那么多后顾之忧。
陆踏歌拜谢教主,带了金银,架起马车,载着丁君从长安城出发,一路向东而行。
丁君自一早启程便睡了过去,路途颠簸,陆踏歌怕师父睡得不舒服,早就在在车厢里垫了软垫,又铺了好几层棉被,这么做直接造成了丁君睁眼就是中午的结果,男人掀开车帘,入眼的便是万顷花海。
马车在花海边的小路上慢慢走着,车前有几个书墨弟子正和陆踏歌低声聊着什么,丁君拉开车帘的声音令青年迅速回过头来,极其自然的走上前,为男人整理了下睡得有些凌乱的长发。
身旁的万花弟子被塞了一嘴狗粮,默默翻了个白眼,却还得上前作个揖,道声“见过寒王。”
陆踏歌虽然已是寒王,却并不喜别人这么称呼自己,尤其是在丁君面前。这几年来,青年对丁君的忠诚与爱慕之深已是江湖皆知的事情,甚至因此还掀起了一阵将年幼弟子收入门下慢慢养起的热潮,那些人的徒弟养的怎样不得而知,但全天下都知道的是,在陆踏歌这儿,尊重丁君一定要重于尊重当今法王。
丁君漫不经心的点头应了,抬眼看向万花花海。
千万朵珍稀花草于此方汇成一片海,在阳光下显出淡淡的紫色,风中摇曳的花瓣娇柔细嫩,稍稍用力便能将其碾至破碎。花海里有万花仙鹿悠游,见车过来也不大害怕,甚至还有那么一两头凑到大概是熟识的万花弟子面前,用头蹭着对方肩头要吃的。
一群蝴蝶被鹿惊得呼啦啦飞起,明黄的翅膀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丁君没来过万花谷,也未见过这种景色,但平心而言,这并不大能引起他的兴趣。
明教丁君,自始至终便不是个耽于享乐之人,所谓美景在他这里并不能引起多少共鸣,只一句不错,便没了后话。
他这次出来,主要还是为了陪陆踏歌。
为师者早就知道自己剩的时间不多,眼见陆踏歌一天忙过一天亦忧虑过若有日自己一睡不起,青年是否会过于难过自责。如今陆踏歌率先提出,教主默许,眼见着教中也逐渐稳定下来,上一任冰魄寒王第一次允许自己稍微放松些。
男人侧过头,瞥见自小生长在大漠,后来只匆忙在中原辗转过几次的陆踏歌眼中惊艳模样,唇角略有上扬。
这才是属于他的绝世美景,丁君平淡的想。
去过花海,便是藏剑。
如今两派重新交好,听闻新老两代冰魄寒王来访,藏剑大庄主叶英便也出了剑炉,前去一尽地主之谊。
若是换个法王,倒也不至于令叶英亲自出来,只是当初送矿石的主意出自陆踏歌之手,而青年以弱冠出头之年便座上法王位子,且与当今陛下私交甚笃,作为藏剑大庄主,于情于理都该来看看。
他去前,庄里弟子禀报说陆先生正和寒王在天泽楼前赏银杏,待叶英到时,却只听得二人坐在树下长凳上,气息略显虚弱者呼吸绵长,显然是已经睡去。当今寒王传音入耳,言家师一路颠簸,颇感疲累,望庄主见谅。
叶英摇首,站在天泽楼前,感受着风中的气息。
叶香,鸟鸣,不远处湖水的清气,连同一抹极淡,又极深的温柔,隐在石凳上青年的心跳中。
丁君这一觉只睡了很短的时间,与其说睡,不如说只是打了个盹。男人睁开眼的时候被正午过于灼人的阳光晃得皱了下眉,眼前便立刻有一抹阴影投下,陆踏歌伸手为男人遮了遮,待丁君适应后才收回手,目光投向站在天泽楼前的叶英。
“在下也是方才刚至”未等陆踏歌再言歉意,叶英便已率先解释,语声里带了些许笑意“古树虽大,却不比大漠飞沙壮阔,令寒王感到无趣是在下招待不周之过。吾听闻西域人多好鲜味,藏剑山庄的西湖醋鱼或可一尝。”
三言两语,便凭着这两人的互相在意将陆踏歌并丁君的好感刷出了新高度。
第二日两人离开后,叶蒙询问叶英陆寒王性情如何,藏剑大庄主沉默须臾,却轻声一叹。
丁君的身体,是在这年年关将近时突然恶化的。
下半年的时间,他们走了许多地方,看过百丈松,品场塞外酒,一赏关山月,也参与过丁君试着对陆踏歌只管喝的曲水流觞。
在丁君咳出第一口暗色的血后,陆踏歌没什么过多表示,青年依旧是那副冷静的,不急不缓的样子,只调转了马头,开始往回走。
男人的意识多有昏沉,清醒时却不再窝在车里琢磨那本已经被他看了二十多年的明教功法,而是尽可能的出去坐到陆踏歌旁边,陪青年看着路上景色。
他二人都不多话,这么走下来往往几个时辰都很安静,安静的只余马车偶尔颠簸带起来的陆踏歌身上金饰叮当。
丁君抬眼盯了一会儿青年身上那条蓝色的饰带,许久后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
说到底,还是他——
“踏歌的命,是师父给的”青年打断了丁君要说出口的话,一边赶车,一边道“入教,拜师,大光明寺之战,纵横大漠十余年,执掌洪水旗,获封法王,名震天下。这些都是师父给的。”
他的师父向来心狠,是教内人人畏惧的,为了替明教选出真正天赋胆识无一不缺弟子,而只教了些基础武学便将那些刚入教之人丢去死亡之海的冰魄寒王。同时也是臂上疤痕足有十余道(注1),用低缓声音叮嘱大家要刻苦习武,不厌其烦为他们解惑的温和师者。
青年双手紧握成拳,却也绷住了面上的不动声色,他垂下头去啄丁君的唇,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情意“与师父在一起,一天的快乐,便足以胜过一年,一年的,便已足够回味一辈子”
丁君沉默须臾,少有的,很轻很轻的,发出了一声笑音。
“踏歌”他说“把我葬在三生树下吧。”
丁君死后,陆踏歌回归明教总坛,亲手将自己的师父,自己的爱人,埋葬在了三生树下。
林翠山在长安大光明寺处理洪水旗旗下事务,不能前来,掠光倒是代替夜帝到了场,还拎着陆踏歌基本没怎么管过的弟子,风孤鸿。
当年的小孩儿已经长到少年大,背上背着陆踏歌在讨伐安禄山途中托藏剑为他打的弯刀,抬起头望着自己坐在三生树上,身影熟悉又陌生的师父。
那天的陆踏歌穿着一身雪白的袍子,在开满淡紫色的花树上一跃而下,长长的袖子仿佛鸟儿的双翼。青年跃下树,从背上抽出那双丁君送给他的,温度冰凉的弯刀,一曲朝圣言在树下凝结出巨大的明尊虚影。
那天后,风孤鸿再没见陆踏歌穿过白袍,也再没见青年舞过朝圣言。
他只记得那天的师父脸上没什么喜怒悲欢,只是很平静的收回刀,抬眼看向他和掠光师叔,道声,走吧。
但小孩儿却莫名觉得,陆踏歌的眼中少了一些东西,又多了什么。
公元781年,陆危楼以年事已高退下教主之位,将位子交给了刚至不惑之年的陆踏歌。
陆踏歌自小生长在明教之中,天资出众,上至已华发满头的沈酱侠,下至各旗弟子皆与男人保持着不错的关系,这次他继位,全教上下未有不心服者。圣女自殿中走下,比起昔年稚嫩更添了几分风姿绰约,她目光柔和的望着陆踏歌,抬起手,为男人进行赐福。
那天的明教喧嚷热闹,在参拜等一系列流程结束后弟子们高声笑着,打闹着。篝火旁依旧有年轻弟子们互相献着舞,足上金铃踏出动人乐曲,跳的仍是那十年如一日的,恢弘盛大的朝圣言。
陆踏歌站在总坛光明顶上俯瞰着,身后传来一阵细微风声。
早已被提为法王的掠光出现在他身后,摘下兜帽,稍微上前两步,同陆踏歌一并看着圣墓山后弟子们的欢声,眉眼难得的柔和下来。
“事情都做完了?翠山呢?”陆踏歌侧头道。
“嗯,长安那边应该已经接到了你继任教主的传讯”掠光点头,略微停了一下,继续道“至于翠山,说是想去三生树去找丁君大人说说话再接寒王的位置,大概要再晚些才能回来。”
陆踏歌颔首,视线从圣墓山缓缓上移,望向沙漠深处三生树的方向。
巨雕长唳,响彻夜空,奏起另一段盛世之音。
公元796年,明教第二任教主陆踏歌薨,依教主遗愿,由其师弟林翠山与弟子风孤鸿扶柩西归总坛,葬于三生树下。
陆踏歌在位的十五年,加强传教力度,整合西域势力,重开丝绸商路,在他率领下的明教与中原各派为善,磨合关系,终于彻底在中原站稳了脚跟。丁君生前沥尽心血修改的武籍大幅度提升了弟子们武功的攻击力,明教风头一时无量。
而两人的这段短暂情缘,经明教史籍记录,流传下去的同时,也被视为风流逸事,流连江湖酒肆茶馆,说书人的指间笔端。
“三生树下,真的能许三生么?”
“何止三生,是生生世世的许下去,有踏歌教主和丁寒王作证呢。”
第95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
陆踏歌死后, 又是出现在一个熟悉的小屋。
“……系统?”他有些不确定的发问,目光扫过屋中摆设,眉头微微皱起。
他可不会天真的认为系统明明已跟他告别,到头来还能在他非意外死亡后找上来再像之前一样给他一次生命。
即使所谓的再给一次生命,换句话来说, 也和强迫劳动没什么区别。
“嗯,是我”门外, 一身穿白色长袍的男子踱了进来, 他分明是一副武将打扮,气质活泼灵动。面对陆踏歌眼神锐利的审视轻咳一声,伸手摸摸鼻子“别这么凶,拉你过来的可不是我。”
“拉我过来?”陆踏歌挑出重点词,重复了一遍。
在他审视的眼神中, 男子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砰的撞到身后青年身上。
青年伸手扶了一下男子,目光与看过来的陆踏歌相接。
“拉你过来的, 是我”丁君道。
话说当年, 陆踏歌完成任务的速度,完完全全便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系统接的任务都是S级,一是世界等级较高, 二是任务目标皆为人中龙凤, 也因此, 每个任务的时限都是三十年。
却未想陆踏歌本身武艺出众, 思乡心切,误打误撞之下如有神助,一串任务完成下来,连十年都没用上。
偏偏提前完成任务,节省下来的时间是与系统积分息息相关的。
陆踏歌的个人积分满了,回家了,作为‘系统’的男人评价积分也满了,直接晋升为高级管理者。
而每个高级管理者,都可以选择一个人,作为自己手下的‘系统’。
陆踏歌当年完成任务,不仅是快,令系统赚了大量积分,同时也未与系统起过冲突,种种考虑之下,晋升为高级管理者的系统投桃报李,选择了不久后死去的丁君,作为自己手下的‘系统’。
当时他只想着算作对陆踏歌帮助自己的报答,没想到丁君在听了他的解释后便转身投入工作。也不知道选了谁做宿主又用了什么手段,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硬生生也晋升成了高级管理者,并在陆踏歌死后,直接在黄泉司点了陆踏歌成为了自己的属下。
当时去要人的场面,可足足令黄泉司那边的工作人员吃了满满一嘴狗粮。
“简单点说,目前你们两个的情况,就是可以长长久久的相守到腻的那天”男人说到这里,咧了咧嘴,有点被酸到“工作时间除外。”
“条例和内容,我待会儿会给你讲”丁君瞥了一眼男人,走向陆踏歌。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陆踏歌逐渐能听清银发人的吐息与心跳。
又或者,那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没有BE!快叫我甜文灯!!!
作话为不收费福利:
关于一些杂七杂八。
上下的问题,在明教的时候,丁君的身体不大允许,成为管理者后倒是有稍微犹豫。
但最终,还是任着陆踏歌‘胡闹’了。
有丁君护着,陆踏歌大概是做系统做的最舒心的一个,甚至还有休沐。
休沐的时候,丁君便会利用职权,带青年去他曾经去过的世界走走,看看,吃些好吃的,远远望一眼从前的故人。
当权者多疑,死而复生又难解释,最终陆踏歌也只是在杨羽面前现出身影,三人一起喝了场酒。
席间,陆踏歌将安史之乱的后续故事讲给杨羽,换得鬓生白发的男子起身一揖,袖袍垂地。
丁君有的时候,会去关注一个灵魂。
那灵魂只是凡魂,不断转世,有时是花,有时是兽,有时也是人。
陆踏歌知道,那是他从前的师娘。
若是任务期间恰好相遇,他也会令自己的宿主去悄悄留些金银,行些方便,甚至予以保护。
但他从来不告诉丁君。
丁君的身体好了,陆踏歌也就放松了些。
做徒弟的极喜欢抱着丁君入睡,仙人之体,温良得当,心跳声一下一下的,打进青年心底。
……当然,抱着抱着体温升高呼吸灼热再做出点事来,就是另一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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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光的一生,着实太短。
他是明教自幼养起来的孩子,于隐匿一道天赋惊人,是天生的刺客杀手,也正是因此,才被陆危楼带到卡卢比面前,做了当时还是青年的卡卢比手下大弟子。
那时的卡卢比,心中所思所想仍皆是于睿,陆危楼将掠光带去,一是掠光学得快,二是希望用这孩子稍微绊住些卡卢比的步伐。
那时的掠光尚无名姓,从小接受最严苛训练的孩子面对卡卢比只是抬了抬眼,面无表情报出自己的编号,平静的唤了声师父。
卡卢比那姣好的眉头却微微皱起,盯了孩子数息,将自己的佩刀丢了过去。
“见面礼”他淡淡道“从今天起,你叫掠光。”
卡卢比带徒弟的方式相当奇特。
掠光早已被训练出了相当的服从性子,纵是卡卢比一开始就带他去死亡之海杀狼清剿马匪也未叫过一声苦,卡卢比让他杀,他便杀,命他藏着,孩子就老老实实的藏着。
年轻的夜帝对自己弟子向来严肃冷清,甚至初时根本就是秉承着尽快将孩子训练出师的想法在严格要求,直到有次他令掠光用贪魔体隐藏在沙下等待偷袭马匪头领,不小心过了时间却不见孩子出来,亲手去捞时从沙子底下捞出险些窒息的掠光,才稍稍变了眼神。
怀里抱着陷入昏迷的弟子,卡卢比抬头望向光明顶的方向,眯起眼睛。
青年不想考虑作为教主的那人为什么要给自己带来一个如此听话到几乎是一件工具的孩子。
只是,他为明教训练徒弟,可不是要给陆危楼磨刀训犬。
那天后,卡卢比留在了明教,再不是一副急冲冲把自己所学尽量灌输给掠光后就要离开的样子。
与之相对的,是对少年的更加严苛。青年从经脉,喉管,人的每一块弱点讲起,每一刀如何进,如何出,从哪里靠近最不会引起目标注意,皆带着掠光,一次次的练。
练的好,会点头赞赏,练不好,自也要罚。
掠光和陆踏歌的情谊,便是建立在一次次一个挨罚一个高强度训练的情况下。
第一年,他们互不理睬,第二年,方才相互打量,告知名姓,第三年,则成了对方唯一的朋友。
也是在第三年,卡卢比终于将暗杀的技巧都传给了掠光,也因此又忆起纯阳华山上的那个女子。掠光看着卡卢比带着他理解不了的深意的眼神,顺着师父的目光望向大漠尽头,转头跑去找陆踏歌。
如果卡卢比要走,在明教刚刚西迁的这种情形下近乎叛教。若不想终有一日要和自己的师父刀剑相向,他便不能将此事禀告给教主,因此只能寄希望于唯一友人的师父,冰魄寒王丁君。
当晚,丁君去找陆危楼,不知与教主说了什么,只在第二日时,明教常年往返中原的任务名单上,多了卡卢比与近日刚刚建立起的影月旗。
掠光记得,就是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师父脸上出现了笑容。
也是在那天,一直将自己作为工具的少年心里,第一次有了个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的人。
卡卢比去华山的时候,雪很大。
掠光在华山下看着马,手里梳着临行前陆踏歌塞给他的隼的羽毛。友人说,若夜帝与于睿事成,想要离开明教,便写信回来,总坛会对如何处置夜帝再做考虑。
做什么考虑,掠光想,无非就是追杀罢了。
明教的手段,那些黑暗的,狠辣的地方,他要比自己的友人清楚的多。
思及此,少年撕下一块布条,用毛笔蘸着店家提供的墨顺手写了句,未成,绑在墨隼腿上,放飞了鸟儿。
如果他们成了,如果成了的话……。
他掠光,便随他们江湖闯荡,甘愿化为师父师娘手中最锐利的刀剑,最坚实的盾墙,作为最好的工具,为他们解决所有的追杀之人。
明教从小训练掠光这种孩子,要的便是完全听命,薄情寡义。即使卡卢比或者于睿会心有不忍,他对从前的师兄弟下手,却不会有丝毫含糊。
只望到时候,不会碰到陆踏歌或丁君,就好。
掠光这么想着的时候,远远看见山路上一道身影走了下来。
男人一身墨袍,神色怅然,灰发在雪中几近于白。少年抬眼望了,没瞅见他身后跟着人,心底一松的同时又是一叹,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的上前,将马缰递到卡卢比手中,垂下眸子。
“师父,我们还要去哪?”
卡卢比闭了闭眼,收起多余的情绪,声音平淡。
“任务都已经完成了,回总坛罢。”
“是。”
掠光十六岁时担起影月旗的半数事务,二十岁那年,已经得到教中批准,得到了自由来去中原的资格。
没人知道他曾经产生过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青年在所有教中高层面前也向来是一副恭敬谨慎的样子,除了每次回来都给自己的友人带两坛酒,弄点鱼干海货之外,还是那个其他人眼中没什么人气的家伙。
陆踏歌干了碗酒,往嘴里丢了根鱼干,瞥向身旁为他去抢夺山河社稷图送行的好友。
“怎么一副我回不来的样子?”
“萧沙很强”掠光低头抿了口酒,连续奔波后的嗓音有些沙哑“这回一个法王,一个掌旗使都没去,要你们送死,实在是……。”
陆踏歌若有所思的看了掠光一眼,半晌摇头“谨言。”
掠光笑笑,没再说什么,只在两天后伪造了份半真不假的情报,再度提起血眼龙王与王遗风同出红尘之事,行列间处处透露出萧沙强大的实力。
陆危楼收到这份情报,连夜召集几位法王护法,第二日,亲自南下。
陆踏歌坠入悬崖的消息传来时,掠光正在纯阳。
自于睿对卡卢比避而不见后,掠光便常来纯阳上香。他为人做事极有分寸,只是上香,并不多加打扰,兼之心性空明,纵入了暗杀一途仍目光澄澈,久而久之,便连纯阳弟子,也都习惯了青年的存在。
甚至还有些对他感官颇好的男女弟子,愿意在青年上山敬香后,请他去喝一盏茶。
掠光不平白受人之礼,每每也都留下些小物什放在案上,有时是长安的甜糕,有时也会给姑娘家带点西域上品的胭脂,为对他目露善意的男弟子弄些各地名瓷好茶。经年累月,不说名声要比上了纯阳直接就去找于睿的卡卢比好上无数倍,纯阳宫里更是有几位倾心于他的弟子。
而青年有礼却冷淡疏离的神色从未变过,甚至在属下奔上来告知他消息的时候,也平静的很。
“萧沙可为教主所诛?”他淡声问道,在得到否定答案后,抬起眼睛,眸中闪过令人胆寒的凶戾。
“如此”他道“通知影月旗各地所属弟子,全力探查萧沙所在,一经发现,无需先报总坛,直接昭告江湖。”
不出半月,人在家中坐的萧沙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谢渊带着浩气盟找上了门,先是缠斗了一翻,气力不支后仓皇逃窜。气还没喘匀便碰上了在路上等着他的陆危楼,好不容易丢出山河社稷图趁机逃跑,不等疗伤偏又与王遗风撞了个正着。
因为一时险些入了魔而在纯阳休养的掠光,也第一次真正见到了于睿。
女子身姿聘婷,目光清正,气质端庄又优雅。
青年的目光未在于睿身上滞留太久,在认出这女子便是于睿后,掠光迅速自榻上起身,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弟子礼。
“可是你师父令你前来?”早已知道掠光出身的于睿见此,微微一叹。
“是在下自愿前来”掠光摇摇头,声音不急不缓,话也条理清晰“师父倾心于您,在下便来了,虽一直无缘拜见,但每次上香时也总归能听到些关于您的只言片语,偶尔亦能眺见身影。”
“回去后,带上些下面村中清酒,与师父讲了,师父总能开心些。”
掠光是喜欢卡卢比的。
他虽自小看着卡卢比心念于睿,却也自小将男人作为自己纵使奉献生命,牺牲所有都要去追逐保护的人。这份喜欢,不止情爱,掺杂了信仰,忠诚,乃至于亲情,与融入骨血的本能。
但掠光一辈子都没有将之说与任何人。
只有在阴山大草原,他要用性命换于睿性命,却被卡卢比以不信任的目光扫过并拒绝之时,跪在驿站的黄土上时,才有那么一丝心痛。
心痛过后,也不过一壶酒,伴着一声叹息咽下去。
如此而已。
陆踏歌继承法王之位没两年,卡卢比也将夜帝的位子丢给了掠光。
男人卸任后离开明教,去了华山脚下,置办一处院落,闲来上山,听风观雪,再远远望一眼心上女子的模样,便觉心满意足。
掠光有任务来中原时会来看他,没任务也偶尔来蹭杯酒喝。卡卢比日子过得清静,纯阳宫里也没谁会主动跟他说话,一年到头竟也只有掠光来时,方才会多喝两杯酒,多说几句话,恍惚忆起当年的江湖岁月,念起大漠风沙。
掠光只是为他斟酒,却会在第二天一早走前留下些手记,字体凌厉,转折处反倒温柔,都是青年为任务奔波时短短看过一眼的美景,或只偶尔尝过一口便念念不忘吃食美酒。
卡卢比知道,这是青年在委婉的劝他,出去走走,多看看这世间景象。
他本是没打算去的。
待到掠光死讯传到华山脚下卡卢比面前,向来杀伐果断的男人许久未曾回神。
青年是因任务而死,只是死的太早,连收徒都还未来得及,来传讯的也是陆踏歌的弟子风孤鸿。已经长得快有他高的记忆里的小孩儿一拱手,道句“掠光师叔后日举行火葬,敢问卡卢比大人可要回去?”
卡卢比阖了会儿眼睛,最终微微颔首“我会去的。”
掠光曾说,若有一日身死,希望可以施行火葬,在圣火中灵魂超脱四散,悠游世间。
那天也确实是施行了火葬,由已经成了教主的陆踏歌亲自取下一分圣火点在箭尖,递给站在一旁,有些出神的卡卢比。
卡卢比很少射箭,拉开弓弦的手却稳,他稳稳地拉开弓弦,稳稳地射出这支箭,看着涂了油的木架轰然燃烧,吞噬掉其中青年的身体。
他听见明教弟子们诵起大光明录,看见向来神情冷硬的新教主闭上了眼睛防止情绪过多泄露出来,也感受到一些影月旗的老一辈弟子们望向自己。
“……教主”许久后,他轻声道“请允许我回到明教,继续执掌影月旗。”
陆踏歌睁开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那双卡卢比也曾看过二十多年的蓝色眸子已经深沉似海,令人再窥不出半分所思所想。
“可”几息之后,男人简短道。
后来,卡卢比重掌影月旗,在中原完成各类任务的时候,也会按照掠光手记里所讲的,四处看看。
看着看着,他却发现,掠光手机里记载的大多地方,都是他在青年小时候偶尔提到于睿时曾说过的,于睿为他讲述的中原景象。
男人有时会喝些酒,浅尝辄止,微醺之际会望向纯阳的方向,也会去侧耳听身边的风声。
如果青年的灵魂真的会在人间徘徊,卡卢比想着,目光在自己多叫的那碗酒上停顿片刻,翻开手记。
“下一次任务的地点……在扬州”
他轻声道。
掠光死后进入了一个很奇妙的状态。
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毫无波动的在耳边说着什么,听了半天才听出来,好像是友人的师父,丁君。
“我现在的情况比较微妙,你按我说的做就是”见他听了出来,丁君便干脆在掠光面前现出形态。银发披肩,面容体态却都停留在掠光记忆里二十多年前,男人年华正好的青年时期。
“简单说,我会给你些任务,完成了你有好处,我也有。虽然原本的世界无法回去,完成任务后我却可以把你带到与之平行的世界。至于我的好处,则与踏歌相关。”
掠光听得半懂不懂,只在眯眼打量,判断过面前这个青年确实是丁君后点了头。
既然是丁君的话,无论如何都不会害陆踏歌。
掠光听话,任务也就完成的极快。
他们去做那一串任务连二十年都没用了,以至于差点打破陆踏歌当年创下的记录。
临分别前,丁君问掠光,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掠光想了许久,摇头表示不知。
青年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便我为你选吧。
再一睁眼,竟是熟悉的大漠。
赤日,黄沙,风中的尘土气令掠光怀念的眨了眨眼,心说寒王莫不是把我扔回了当年的明教。
如果是当年的明教的话,他倒是有能力阻止陆踏歌去与萧沙争斗,甚至连丁君去五毒中蛊那段都能取而代之,让这师徒俩白头偕老,彻底不需要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而相隔二三十年。
空气中传来丁君一声笑,道,从这里往北走。
明教弟子皆有在大漠中分辨方向的本事,掠光闻言照做,走着走着,却忽然在风里闻到了血气。
他顺着血气去追,在翻过一道沙丘后,震惊的看到了自己的师父。
躺在大漠中的,紧闭着眼却还朝向他的方向,紧握住刀的,面容年轻的师父。
寒王大人?他顿时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动作。
自己去选择吧,丁君留下这最后一句话,便再没了声音。
掠光呆了两秒,向虚空中深深一揖,然后缓缓地走到躺在沙子上的,自己年轻的师父身边,放下腰间水囊。
“掠光”他道“我名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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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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