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阁


60000+精品小说
尽在听松阁
返回 听松阁 首页

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下岗女侠再就业指南》作者:白日放鸽

  文案: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侠练鹊遭人暗算,武功废了大半,无奈只好回到老家种田。不曾想她却遇上了性情冷淡的天煞孤星侯爷。

  侯爷陆极今年二十有五,残忍冷血没人成亲,遭人嫌弃不幸被贬,木讷无趣不解风情。

  练鹊本打算绕着这位走,没想到绕着绕着,就绕到了此人的怀里。

  练鹊:“我认了。”

  陆极:“就是她了。”

  *

  陆极第一次跟练鹊求亲的时候,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旁人唏嘘不已。

  后来却有下人看到,肆意张扬的女侠偷偷把侯爷逼到墙角,按在墙上狠狠地亲。

  她咬牙切齿地问:“你什么时候娶我!什么时候娶!啊?”

  *

  美貌惊人下岗前侠女×一脸冷漠甜甜侯爷

  练鹊×陆极

  食用指南:

  1.女主长得好看桃花很多但大部分都是棒槌

  2.女主全世界武力巅峰,低武世界的高武人士,不服就干

  3.男女主都有彼此的优点和缺点,人无完人

  1v1慢热

  可能需要排的雷:

  1.女主太强了,就非常强,你们相信光吗

  2.不管男女大家都喜欢女主

  3.但是女主放弃了自己的脑袋瓜

  4.你们自己排叭,别张口就来就成

  一句话简介:谢谢大家,我回老家结婚了。

  立意:过尽千帆,仍不负心头热血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因缘邂逅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练鹊,陆极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回乡

  西陵在涛山之南、睢水以西,地势平坦,北方的几座小山丘如同屏风一般,挡住了南下的寒气,南面则是一眼望不尽的水田。秋尽冬来的时候,田中的庄稼被割了一茬又一茬,寒风乍起,干涸的土地瞧着有些荒凉。

  练鹊漫不经心地拍马走过界碑时,天方刚刚泛起鱼肚白。有一点隐约的寒星闪烁着。远处的村落已经升起了缕缕炊烟,那烟是沉沉的霭色。南方地气暖,初冬的草叶还没有被白霜覆盖,显出一种介于青翠与枯黄之间的模糊色彩。此时的村落充满着宁静与平和。

  村庄越发近时,便能听见人声。清晨村落里的声音低低的,却从四面八方传来,令人难以忽视。那声音混杂着早起的农夫舀水的哗哗声、妇人们不耐地哄着孩子的哼唱、牲畜们在禽圈内骚动不安的扑哧、更有那在村落间辗转的挑夫小贩,已经开始了他们的吆喝。

  他们的音色或许不同,但口音却是如出一辙的软糯。这是练鹊阔别已久的乡音。可数年之后再听这乡音,她却觉得有些陌生了。

  离家后的几年,她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北方,见过大漠的朔气深寒,也在西域的漫天黄沙里迷失过方向。习惯了每天层出不穷的新奇事物,这样与她离开时毫无变化的村庄反而有些奇怪。

  王阿婆家的楹联似乎还是她家的那个上学堂的孙子写的,歪歪扭扭的,这些年都没有什么长进。

  练鹊摇了摇头,牵着马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向自家走去。

  这多年来浮萍一般无根漂泊的游侠,终于回到了故乡,见到了梦里的小屋子。

  练鹊本以为自己离开这么多年,村里都没有任何变化,此时却发现变化还是有的。她当年离家不为别的,就因为家里太穷。

  父亲是个穷秀才,母亲生着病,兄长大了到了要娶媳妇的时候了。偏生家里还有个半大的拖油瓶练鹊。村里的人都跟练鹊说,你这丫头生得美貌,早晚得给人做童养媳去。

  爹娘拿着她的聘礼,就可以给兄长娶新媳妇了。兄长喜欢村子西边岑寡妇的女儿,那姑娘没有足数的聘礼却是不嫁的。练鹊当时被人一恐吓,越想越怕,自己从家里啥也没拿就跑了,跑到山上还险些被野猪拱死。

  其实现在想来,家里虽然穷,但也不至于到卖女儿的地步。自己那对爹娘做人做事虽然唯唯诺诺的,但对她却很是疼爱。真要排起来,说不准兄长也要往后让让。

  当年练鹊离家时,家里还住的是草屋。南边雨天多,每到雨季的时候,屋子便不停地漏雨。此时再来看时,虽然门前一片芜杂,屋子却叫人翻新过一回,换了砖瓦,与村中别的人家风格迥异,竟显出一些富贵来。

  家里好像没有住人了。练鹊有些微微的茫然,四下一环顾也不知该去哪里找自己的父母兄长。

  莫非……莫非自己走了之后娘就被她气死了?娘死了爹说不得也跟着去了。爹这一去,自己那空有一副好皮相的兄长哪能过什么好日子。这祖宅一定也是卖出去了。说不得,兄长正在县城的哪个角落里当着流浪汉呢!

  眼前所见与午夜梦回所害怕的景象竟重叠了。饶是练鹊这些年经受过不少大风大浪,也受不得这样的刺激。她眼前一模糊,眼泪在眼眶中要落未落。

  就算爹娘要卖了她,那也是生养她的爹娘,对她也是悉心爱护过的。若是因她之故丢了性命,可怎么办?

  练鹊一阵天旋地转,扶着门框缓缓坐下来,靠着看门前熟悉的景色。那棵会结果子的桃树半颓着,池塘边的歪脖子柳树倒是长大了些,冬日里掉了叶子有些凄凉。

  她正伤感着,却听塘埂上传来“哎呦”一声。

  一个衣裳朴素的老汉,被她拴在树上的马儿拦住,正瞧着这边。

  练鹊忙奔过去。老汉的面容有些熟悉,胡须长了些,与头发一样都是花白的。

  他看到练鹊,赞叹道:“好俊俏的姑娘,真真是天上的仙女儿呢。”

  “姑娘,你这大清早的跑到这山窟窿里作甚?”

  练鹊没有错过他将手里的棍子藏到身后的动作,不由得有些好笑。她对着这多年的邻居笑起来:“张叔,你不认识我啦?”

  老汉一怔,借着朦胧的晨光打量起这穿着杏色衣裳、干练俏丽的姑娘来。

  “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那个小鸟儿吗?”张叔一拍腿,喜道,“叔当然记得你!咱们这十里八乡里,可好久没出过你这样标志的姑娘啦!”

  “小鸟儿,你是回来看爹娘的?”张叔眯着眼笑起来。

  “是啊,”练鹊看着久别的长辈,也觉得十分亲切,“我在外面这么多年,还是觉得家里好。”

  张叔点头,很是赞同:“那可不?人人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咱们这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日子怕是比皇帝老儿还快活。”

  练鹊大约知道,这位邻居大约又去城里打了酒喝罢。瞧着张叔的语气神态,练鹊大约能推测出自己爹娘兄长俱都活得好好的,因此也能沉得下气来同他闲聊。

  “小鸟儿,你一个女儿家出去可不容易,这些年,没被人欺负吧?”

  “叔你放心,我出去不久就被一个高人收作徒弟,学了大本事,在外面行走无人敢欺负于我。”

  张叔瞧着这姑娘通身的气派打扮,确实不像是受了委屈的。可她所说的经历却又太过奇特,因此只信了一半。他瞧着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嘱咐自己家婆娘给多烫了一个饼。

  练鹊接了饼道过谢,却听张婶问:“小鸟儿,你在外头,许了人没有?”

  她一口饼子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猛烈地咳嗽起来。

  待练鹊喝了好几口水,才将将缓过来,无辜道:“阿婶,我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的,哪里顾得上成亲啊?”

  张婶的目光于是变得犀利起来,她搂过练鹊,满是怜惜地道:“可怜我们小鸟儿,这样标志的姑娘,竟然硬生生地熬老了。罪过,罪过。”

  练鹊:……我才二九呢。

  据张叔夫妇所说,练鹊走后,她娘确实是病重了,但之后他哥哥娶了嫂子便慢慢地有了好转。今年嫂子给哥哥生了个大胖小子,喜得她娘直接从床上站起来,张罗起大胖孙子的事情来。

  说道这个嫂子,张婶很是唏嘘。

  练鹊哥哥年团儿最终还是没娶到他心怡的岑姑娘,反而是被西陵城里一个商户家的女儿一眼相中。那商户家就一个女儿,自然是将全部家当都给了这一对新人。练鹊一家就这样搬到了西陵城里。

  嫂子家的家底确然殷实,不仅给她娘的汤药日日不断,甚至她爹如今也做起了文玩这样风雅的事情。练鹊哥哥性子温和,如今也在试着考科举。至于嫂子本人,虽然其貌不扬,却是个持家的好手。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是红火,就连家里的屋子,即使不住了也叫人特地翻新过。平日里只请邻居张叔一家帮忙看着。

  “如此,嫂嫂倒是我们家的恩人了。”练鹊道。

  张婶冲她挤眉弄眼:“傻丫头,他们王家是家底厚些,可哪比的上你爹跟哥哥是做学问的?且你们家的人,一个生得比一个好。我看她嫁给你哥哥一点也不亏。”

  练鹊并不当真,只冲她笑笑。

  张婶心地实,劝道:“小鸟儿,婶子知道你在外面长了大见识,可你这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去了城里,可千万要顾着点,不要让你哥哥他们难做。”

  练鹊无有不应。

  等到太阳冒出一个头,张叔便道:“今日村子里正好有去城里的年轻人,小鸟儿你就同他们一起去吧。”

  练鹊自己带了马,那是她路上花了几两银子买来的。并不是什么好品种,但胜在温顺听话。西陵城里骑马多有不便,因此她只在塘边将马放了,这马倒有些灵性,并不会走很远。

  跟村里的人一起挤进城的车,这对于练鹊来说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体验,却是她离开家以后实实在在的头一遭。

  一同进城的有三个小伙子,四个农夫,两名婆子。甫一见到练鹊他们便惊个不停。一会儿是“这姑娘真真好看”,一会儿又是“天上的仙女也就是她这样了”,倒叫练鹊有些好笑。

  倒是其中一个婆子,生得刻薄相,眼睛尖得很,指着练鹊很是笃定地说:“你是不是秀才家那个被拐的小鸟儿?是了,一定是你。”

  练鹊自己跑了,家里人为了好听,说的都是她被拐了。

  又听那婆子道:“唉你这姑娘,前些年我还想给你带到郭举人家去,你这个模样,当时嫁他们家也不算高攀呢。”

  另一个穿土黄衣服的婆子道:“你这说的什么话?眼下秀才家可是发迹了,当年若是这姑娘真嫁给郭举人儿子才是损失呢。”

  语罢,那一双眼睛又在练鹊身上仔细打量,仿佛是在看什么货物一般。

  练鹊习了几年武,对这样的目光最是敏感,本能地有些不喜。

  婆子们笑起来:“丫头你在外面可是许了郎君?”

  练鹊想说这关你们什么事。但她顾忌着自己家在这一带的形象,因此忍了,回了一句:“未曾。”

  婆子们古怪地笑起来,却不再提了,兀自说起别的八卦杂事来,

第2章 西陵侯

  练鹊被婆子们的怪笑膈应到,婆子们也不愿意拿热脸贴她这个冷屁股。农夫们大抵沉默、小少年们却害羞着不愿同她多说。练鹊坐在这板车的一角,不同他们再多说些什么了。

  农人们的闲聊十分琐碎,也就是些谁家的鸡多生了几个蛋、谁家的儿子又娶了新媳妇这样的事罢了。好几个月前的事,都足以在乡里流传许久,一直到每个人都烂熟于心。练鹊听得十分倦怠,只好抬眼看着天上悠悠的浮云。

  须知南方的云也与北方的云不同,这里的云被烟波水色浸润着,在天上勾连的样子缱绻而温柔。今日风不大,日光下照,落在脸上平添三分暖意。

  照得练鹊觉得身上的暗伤都不是那么痛了。她在江湖上闯荡,挨过不少刀子。江湖上的人并不计较你是男是女,有没有婚配。又是兴致来了,便是提起武器酣畅一战。

  江湖中人倒也不在意胜负什么的,只求生死交错间刺激而快意的那一瞬间。练鹊的师父便是江湖上武功最顶尖的那一批人。他死在和宿敌的某一次论剑,死前也没有叫徒弟给他报仇。

  “既入江湖,死生也不过一念之间的事,要怪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师父死了,练鹊失了庇护,自己又懵懵懂懂地闯了几年,好不容易闯出个样子来,却被自家兄弟一刀捅了,算是马失前蹄。江湖上武功尽失的美貌女人,左不过一个“任人宰割”的下场。

  练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这样落魄地回乡。只是她想着,叶落总是要归根的。能不能归根尚未可知,可这样亲切又神秘的故土,确实她在梦里见了无数年的。

  狐死首丘、鸟飞返乡。于人而言,也不过如是。

  一行人或驱着牛羊,或靠在板车的一角上歇息,正沿着一条蜿蜒的路往西陵城而去。

  却听远处传来浩大的马蹄声。

  打头的是一名穿着银色轻甲的少年,口中喊着:“众人退避!”

  在这样有些泥泞且弯曲上骑马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练鹊正是因此而将自己的驽马留在了老家。此时她见到这样气派打扮的少年郎憨憨地骑着马,不由得有些好笑。

  那银甲的小将进了,很有些威严地说道:“西陵侯狩猎归来,尔等农人速速退避。”

  众人于是将拉车的牛赶到一边去,一行人在路边瞧着这达官贵人的英姿。

  婆子小声道:“这侯爷也忒气派,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

  另一个道:“噤声,你还不知道?这侯爷虽然富贵,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凶悍人物,从前是在西北那边当将军的,一手便能撕一个胡人呢!”

  练鹊:实不相瞒,一手撕一个我也可以。

  那银甲小将耳朵十分敏锐,听见她们窃窃私语,过来在马上居高临下地说道:“无知农妇,再敢造谣我第一个撕了你。”

  两个农妇瞧着他背的是正儿八经的枪,顿时瑟缩在一起:“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连带着几个大男人也有些惴惴不安,独练鹊一个,含笑瞧着这小将。

  这小将军说话奶凶奶凶的,倒是可爱的紧。

  银甲小将做惯了吓唬人的事情,被这样黏黏腻腻的目光看着还是头一回,色厉内荏地呵斥了一句:“大胆!”,便红着脸背过身去。

  因为道路不宽,西陵侯及其部下们都是一个个骑马过来的。

  一个个银甲的少年郎或是青年男儿都是银甲红缨,配上白马,从肉眼可见的路尽头一个个奔过来。

  马蹄高悬,气势非凡。

  这些小将军都生得唇红齿白,肤色却是好好操练过的麦色,薄甲之下身姿矫健,充满了蓬勃的朝气。饶是走南闯北惯了的练鹊,也被这样的出场煞到了。

  美色杀我!她暗暗想到。西陵侯坐在中间唯一的一匹黑马上,练鹊被前头的一波美男子晃得有些心神摇动,再看西陵侯竟觉得有些恍惚——那是个高冠玉带的男人,目若星辰。

  他们的头竟然更好看!

  练鹊忍不住在心里给这个西陵侯竖起大拇指。煞不煞星她不知道,可美颜冲击却是实打实的。

  这一波人从开始到结束一直持续了快半柱香,以练鹊自己的标准来说,这些小将军正是各有各的风情,正像是春天里百花争艳一般,令人心旌摇荡。

  这西陵侯委实是一名妙人!

  一开始的那个银甲小将军见自家的人马都过去了,这才从马上扔下一粒银锞子,道:“侯爷赏给你们的。”

  而后他自己也拍一拍马,潇洒地走了。

  “我滴个乖乖。”农夫们终于不再沉默,围在一起打量那个闪亮亮的银锞子,“侯爷好大的手笔。”

  两个婆子虽然一把年纪了,但看到一大群美男子,也深觉大饱眼福,连声道:“侯爷仁德。”

  练鹊:虽然他们很有气势但我仍然想说这个小路上骑马的操作属实憨憨。

  但她自己也知道,西陵这地方,能找到地方狩猎已经属实不易了。实在不该多西陵侯苛求过多。那样快活的骑马,倒让她自己也心痒起来。

  却有一个小伙子说道:“你们可别被骗了,我听说这侯爷可是天煞孤星。”

  “李武,话可不能乱说。”

  “我大伯成日地在外头做生意,他说的还能有假,”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李武很是得意,“你们不知道吧,这西陵侯是本朝公主同大将军的儿子。”

  “啊呀,侯爷居然是这么显赫的出身。”婆子们叹道。

  “出身显赫又怎么样,他瞧着人模人样的,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煞孤星。”李武不屑地说道,“据说,这侯爷才出生的时候,便用稳婆接生的剪子扎死了公主的丫鬟,五岁的时候就克死了公主,七岁跟着大将军去了西北,没两年,大将军也遭人毒杀死了。”

  “你想啊,一个半大的孩子,没了父母哪还能好好地被教养,再者他骨子里就是个煞星。”李武说到这里,露出十分嫌弃的神情。“这侯爷在西北时也是个不小的将军呢,但他却十分凶煞,上了战场便爱撕了胡人来吃。”

  “……胡人么,当然吃得好。可他今日吃胡人,明日可就说不定了。这侯爷都二十有五了,府里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据说,他府里一个丫鬟都没有,都给他吃完了。”

  李武说道这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练鹊:“西北谁人不知啊,西陵侯最爱吃漂亮女人了。”

  练鹊一个没绷住,笑出声来。

  “世上竟有如此残暴冷血之人!”她毫无诚意地应和着。

  李武不觉,只见美人搭理自己了,连声道:“正是、正是!”

  更妙的是这板车上别的人,居然都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显然将李武的话听了大半进去。

  “别的姑且不论,这么大的男人怎会连个通房也无?”

  “说不得这侯爷不举呢?或许,他好南风?”此言一出,板车上的小伙子们都觉得遍体生寒。

  “这侯爷一定有些问题,不然怎么不好好地在西北呆着?或是去望都逍遥快活,偏来了我们西陵这样的小地方!”

  练鹊:有趣,当真有趣。

  “我方才见那些小将军都生得好模样,或许是真的吧?”农人们迅速搜集到了证据,“你们说,哪个才是大房?”

  练鹊感到一阵无力,心说若这侯爷真是个煞星,你们可活不到坐在这说闲话的地步。

  眼看着明明刚刚才见过的侯爷已经被他们描补出了三头六臂,练鹊闭上了耳朵移过脑袋不忍再听。

  西陵侯风评惨遭被害,原因竟是出行不慎!

  西陵城离练鹊的家乡并不远,老牛拉着板车紧赶慢赶,终于金乌西沉时赶到了城里。

  练鹊嫂嫂在城南开了一家酒楼,颇负盛名。但那里帮忙的都是嫂嫂自家人,练鹊并不好贸然前去。张叔一家久居乡里,也仅仅只知道他们家的地址。因此练鹊准备先找个客栈住下来,明日再做打算。

  饭后,她走在西陵城宽阔的大街上,身旁是车水马龙,不由得感叹时移世易。看来不变的只有村子里,西陵城却是繁华了不少,同一些北方的城池相比也不差了。

  听见卖糖葫芦的大叔吆喝,练鹊掏出银钱,买了几根来,吃两根,扔一根。她完全不像一个这个年纪的姑娘家,不仅抛头露面不见羞涩,甚至还非常能吃。

  练鹊:跟吃的比,面子算什么。

  练鹊小时候真的很穷,每次上街买糖葫芦都是买一根,哥哥吃一颗,她自己吃一颗,再给爹留一颗,娘身子不好,不能吃甜的。后来跟了个高人师父,整日便要求她喝露水吃鲜花,做个师父仙气飘飘的招牌弟子。

  众所周知,仙女是不能吃糖葫芦的。因此练鹊师父死后,她便逆反心理严重反扑,往日不让她吃的,都敞开了肚子加倍来吃。

  也就是习武之人不容易胖,否则哪有她今日的嚣张?

  练鹊正美滋滋地吃着糖葫芦,身后却传来一声惊呼:“小鸟儿!”

第3章 回家

  这一声“小鸟儿”叫得练鹊一僵。之前在家门口被张叔那样叫她还觉得亲切。可这么多年来她练鹊也算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侠客了,大庭广众下突然被人叫出小名,属实有些羞耻。

  练鹊回头,便看见一个瘦小的老妇人,身后跟着个年轻标志的姑娘,那姑娘手里抱着一个孩子。

  那妇人见了练鹊的脸,几乎落下泪来,怔了怔。她平息了许久,才道:“冒犯姑娘了,许是老妇人认错了人。”

  老妇人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道:“姑娘生得真是标致,我瞧了便喜欢。”

  “我有个女儿,若是在膝下养到这么大,大约也是姑娘这样的模样了。”老妇人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练鹊瞧着老妇人衣饰整洁大方,虽然稍显老态却精神奕奕。便知道她过得不错。心里的大石已然放下了大半。

  “娘,”她颤声道,“是我。”

  李翠兰的泪一下子就绷不住了,簌簌地落下泪来,可怜她这么大年纪一个老太太,竟然就这样在大街上不顾形象地哭了出来。她上前搂住练鹊,连声道:“我的儿呀,你好狠的心!”

  练鹊亦是十分动容,眼里噙着泪,道:“是女儿不孝。”

  李翠兰拉着女儿哭了许久,这才上下打量,一面看,又一面哽咽道:“怎么这么多年了,也不往家里报个信儿呢?”

  “女儿一时走岔,唯恐娘亲怪罪,并无颜面写信回家。”练鹊羞愧地说道。

  李翠兰哭够了,见女儿无恙,便觉得愤怒:“你回了西陵,怎么也不回家。若非母女连心,我瞧着街上一个姑娘便觉得像你,你还要在外头野到什么时候?”

  “偏生就是欺负你的爷娘老子心软么?你这丫头,是觉得我们平日对你太好了怎么的?”

  李翠兰缓一缓,又怜惜地说道:“你一个女儿家,这些年在外头得吃多少的苦头,我们不在你身边,可怎生是好?”

  练鹊听了,向来能言善道的她也不敢说话,只讷讷应是,说道:“都是女儿的错。”

  李翠兰身后那个丫鬟瞧着母女二人对话,也渐渐地觉出不同来,跟着劝道:“老夫人可仔细别气坏了身子。大小姐回家本来是件好事,咱们总得叫老爷他们知道才是。”

  李翠兰听了,深觉有理,却还训斥练鹊:“跟娘回家,让你爹好好教训你。”

  练鹊十分无奈。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娘还是跟以前一样,刀子嘴豆腐心,说什么教训都是假的。练鹊在外头的时候,敢对她吹胡子瞪眼的人都死得透透的。可眼前训她的是她的亲老娘,还是她叛逆离家后被气到黄泉走了好几遭的亲娘。哪怕是当街骂她除了厚脸皮受着也别无它法。

  都是年轻时候不懂事的错。

  再者对着李翠兰这泪眼婆娑的样子,练鹊也狠不下心说重话,点头道:“都听娘的。”

  李翠兰便同自己这失而复得的女儿介绍道:“你走之后五年,年团儿有钱了才娶上媳妇,你嫂嫂身子弱,却是今年才有了咱们家大宝。”

  她指着丫鬟抱着的大胖小子。

  “你哥哥一大把年纪了,就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跟眼睛珠子似的。”李翠兰道,“这丫鬟叫宝月,你嫂子孝敬我,专门给我整了个丫鬟伺候,也是个伶俐的。”

  宝月冲练鹊甜甜一笑,半大的姑娘倒是不见怯:“大小姐好。”

  李翠兰抓着练鹊的手,她便觉出不同来。老太太这些年日子过得舒心,手上也变得软嫩许多。可是此时抓着自己年轻的女儿的手,竟觉得她的手十分粗糙。

  她还是改不了在村子里时的习惯,夸张地叫起来:“我的儿呀,你这手怎么跟老树皮一样糙?”

  练鹊:倒也……没有那么粗糙?

  这被母亲管得死死的侠女满是怀疑地看着自己的手,道:“娘,我的手不是挺正常的嘛?”

  李翠兰快要哭出来:“我苦命的儿哟,你这些年在外面都过得是什么日子哦!”

  纵马长歌,剑荡天下不平事,快活且逍遥。

  练鹊顶着李翠兰谴责的目光,将肚子里的话吞了回去,只道:“娘,你想岔了,我这些年一直在跟着高人学武,并没怎么受苦。”

  就只是高人逼着她当个吃花瓣喝露水的仙女,还让她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地找人决斗而已。

  李翠兰狐疑地说道:“娘没读过书,可也知道习武是比读书还要吃苦的事情,你不要骗娘。”

  “岂敢、岂敢!”

  练鹊忙转移了话题,挑了这些年遇见的新鲜事同李翠兰一股脑说了。她闷起来像个锯嘴葫芦,可话匣子打开了,也是滔滔不绝,说起故事来一环扣一环,十分精彩。

  李翠兰夸她:“小鸟儿,你这故事讲得比咱们家酒楼里说书的还要好听。”

  三个人并还在襁褓里的大宝说着说着就走到了一条巷子前,路两边都是一些气派的府邸,李翠兰说他们家现在就住在巷子最深处。

  “早年你嫂子让我们搬来跟他们一起住我跟你爹还不愿意,”李翠兰道,“来了城里才知道,这里的生活真是没得说,便利又舒心。”

  李翠兰引着练鹊到了门前,她一抬头便看见一道阔气的牌匾,上面写着大大的“白府”两个字。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小时候除了被叫“小鸟儿”的小名,其余时候都是被叫着“白二丫”这个大名的。练鹊这个名字,还是那个高人师父给起的。

  她现在逃走还来得及吗?练鹊生出一些退却之心来。

  李翠兰却拉着她进了门,脚才踏过门槛呢,便气沉丹田,冲着几进的院落大声喊道:“老白头!年团儿!阿有!都出来!”

  不愧是当年那个隔着好几亩田喊话从不含糊的李大姐。

  李翠兰这一声中气足、还带着些尖利,不管你想不想听,都必然能听到的。她当年病重的时候,嗓门还是十里八乡第一的大,如今老了反而精神了,这喊声便越发地余音绕梁。

  难顶。

  母女两个一面往里走,游廊处便拐出一个文人打扮的老头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一脸生不如死的青年人和一个黑壮的妇人。

  那老头一边走,一边道:“你这婆娘,大晚上的叫什么叫——”

  “哦呦,这姑娘……”那老头瞥见练鹊,眼睛一下子瞪直了,“你你你……你怎么那么像我们家的小鸟儿。”

  “什么像不像的,这不就是我们家宝贝女儿吗?”

  白老秀才闻言,上下打量一番,老泪纵横:“是了是了,这么标志的姑娘,是我白进文的女儿。啊啊,小鸟儿都这么大了,长成个仙女模样了……她娘,再扶我睡会儿,这梦可不能醒!”

  娘这么多年没怎么变,以前的老学究爹倒是变得滑头起来。

  练鹊半是心疼半是好笑地说道:“爹,是我,我回来了。”

  白老秀才哼了一声:“胡说,我老白头就一个儿子,哪有什么女儿。”

  然而他唯一的儿子却没给他拿乔的机会,快步走过来,激动地说道:“小鸟儿,真是你!”

  练鹊如今二十七岁的哥哥白修明已经不再是她离开时那个瘦瘦弱弱的少年人形象了,他长成了个斯文俊秀的青年,乍一看通身的书卷气,又有好皮相的加成,站在那里真真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

  芝兰玉树一开口:“好妹妹,你可想死我了。”

  练鹊:行吧。

  她往后一瞧,便看见那个与他们家格格不入的黑壮的妇人。那妇人生得确实不好看,眼睛小嘴唇厚,头发稀疏,又黑又壮。看着练鹊时虽然脸上带着笑,却怎么看怎么像不怀好意。

  若是平时来看也只像个普通农妇般没有那么多的不妥。只是同练鹊一家站一起,便是云泥之差了。

  李翠兰年轻时便是乡里最好看的大美人,生了病又不怎么做事,如今老了也是皮肤细嫩,身段依旧。

  白老秀才更是靠着一张脸才娶到的媳妇。不然就他年轻时那个穷样,还真没有姑娘看得上他。

  练鹊兄妹两个更是结合爹娘的优点长得,白修明是温润如玉的书生,小时候因为他长得白白净净的,才被人叫年团儿。到了练鹊这里则是直接飞升成了仙子的样貌,见得世面少的都移不开眼。

  王氏瞧着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子,倒是不觉得被比下——她早知道自己生得不好看,所以找夫婿时一心想着找个好看的,改善下一代容貌。左挑右选才找到了当时算是老男人的白修明。

  她就是冲着白家的美貌来的。本以为自己的夫君已经是她这辈子能够到的巅峰颜值了,没想到还有个更加祸水的小姑子。

  这小姑子在眼前摆着,每天饭都能多吃几碗。太香了!

  “阿有,阿有”李翠兰知道自己这个其貌不扬的儿媳妇的性子,心里有些好笑,无奈地说道,“王有寒,回神!”

  王氏道:“娘、咱们小妹可真好看。”

  管这个小姑子哪里冒出来的,一想到以后要与美貌小姑子一起生活,王氏在心里大呼:我可以!

  “小鸟儿,这是你嫂子阿有,”李翠兰夸王有寒的时候还不忘损一损练鹊,“阿有自打嫁给我们年团儿就不停操心,说是个贴心的女儿也不为过。这些年家里的生意都是阿有一个人照料、今年又生了大宝,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王有寒红了脸,不过脸黑却不怎么能看得分明:“娘过奖了,这都是媳妇应该做的。小妹你才回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嫂子说!”

  王有寒瞧着像个爽利人,虽然表情奇怪了点,但还是显出一种与白家人不一样的精明劲儿。

  在练鹊的记忆里,自己爹和哥哥都是老实人,娘整日躺床上喝药,她自认自己不是个顶顶聪明的,对这个精明的嫂子倒是很有好感。

  李翠兰又道:“以前没跟阿有说过,这野丫头七岁的时候就被拐子拐了,方才我在街上带大宝晃悠,这才刚好撞上。”

  王有寒道:“看来老天爷也怜惜娘的一片思念之心,这才将小妹送到娘面前呢。”

  “我要什么怜惜,她自己过得好便是了,”李翠兰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这些年都不回家,十多年了,怕不是看我老婆子熬不下去了才回来的吧?”

  王有寒道:“小妹一瞧便是个孝顺的,娘想岔了。”

  “她以前爹也没给她起过大名,一直都是小鸟儿小鸟儿的叫着。阿有你也这么叫就是。”

  一直没能插上话的白老秀才道:“胡闹,如今我们家也是这西陵说得上话的体面人家了,小鸟儿还每个正经名字怎么行?你等等我回去翻翻书,给咱们鸟儿起个好名。”

  练鹊道:“我这些年在外头拜了个亲传师父,师父为我起过一个诨名,便是练鹊。也是一早叫惯了的。”

  时人对师徒传承看得很重,说是师父其实也相当于半个父亲了。一家人听练鹊说她在外头是被她师父救下,又被传授了一身武艺,当即道:“那咱们就跟师父的叫便是。”

  白修明说:“练鹊儿可不就是绶带鸟?这鸟生得好看,入药还可解毒杀虫、凉血止血。雌鸟羽冠短,羽毛上却有蓝色辉光,又寓意吉祥。我往日也捕过几回,确实很适合我们小鸟儿。”

  李翠兰道:“你不好好读你的经书,怎么又出去抓鸟了?”

  白修明一时不查,说漏了嘴,道:“娘息怒,我是说,族谱那里小鸟儿总得姓白,不如便叫白福。”

  如果可以的话,练鹊很想让亲哥哥感受一下她这些年在外所学的武功。

第4章 夜话

  因此时天色已晚,一家子也没再摆饭,差人去练鹊住着的客栈里将行礼一应用品等物都拿回来,匆匆收拾了个院子给练鹊将就住着。

  夜里李翠兰提着灯就过来了,母女两个阔别多年,正是有许多话要说的时候,今夜便睡在一处。

  练鹊五感较旁人要灵敏上不少,李翠兰一近身,便闻得她身上若隐若无的药味。

  “娘可是用了药?”

  “你这丫头,莫不是个狗鼻子?”李翠兰道,“我怕你嫌弃我身上的味道,还特意搽了香膏。”

  练鹊摇摇头:“无碍,娘身上的味道一直很好闻。”

  李翠兰的脸上荡起笑纹,拉着她窗前坐下。这一方院落虽小,然而月夜芭蕉、菱窗竹影却是一个不少。冬日里点一些暖香,烧些炭火。母女二人瞧着树木投在窗上的影子,也是十分自在。

  待小丫鬟们都下去了,李翠兰铺垫了许久,才道:“小鸟儿,你在外头,当真没有什么相好么”

  练鹊哑然失笑,道:“娘这是说得什么话,我师父管得严,我每日只管练剑,出了门路见不平便襄助一番,到哪里去结识什么相好?”

  李翠兰闻言,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些。她担忧地说:“我的儿呀,你才回家,我这当娘的本不应该多嘴,但你也老大不小了。所以娘就问上一句。”

  “你素来都是个有主意的,这以后的日子,可想好要怎么过了?”

  练鹊听了,却有些低落:“我回了家,一来是想要孝奉双亲,二来便是不想再奔波的意思。”

  她自觉对着亲娘没有什么说出口的:“娘你莫要笑话我。我跟着的师父是个高人,自己也修了许多本事,以往只觉得天地之间,无事不可行。”

  “自然就狠狠地绊了个跟头。如今大约也不再能像之前一样快意自在了。我知道女儿家在江湖上行走确实不便,可又不甘心。”

  “娘,我喜欢江湖。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有趣的人。我不想嫁给一个男人,每天都重复着一样的生活。”

  曾经有个郎君很喜欢练鹊,他说要娶她,却只愿让她做妾。

  练鹊深觉被那人羞辱,趁着当时夜色黑,在他家大门上写了一句“巾帼不嫁庶子,一夫不事二妻”,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事后被他家人追杀了整整三年,暂住的屋子给烧了好几个,这事才算完。在被人问起来时也是:“他江琤自己玩不起,委实不是大丈夫所为。”

  既无赖,也潇洒。

  就像当年她逃走,也不过是因为听了别人说要被爹娘送去当童养媳而已。练鹊那时一面因为被爹娘背叛愤怒不已,一面又觉得命不由我而悲从中来。她一时脑热,等到后悔的时候,别说掉头回家了,她人已在千里之外,连师父都拜了。

  当然这些就不必告诉李翠兰了。

  老妇人拍了拍她的手:“我前些年一病不起的时候,整日望着家里的屋顶,有时还能透着草看见天。只有小指那么长、门缝那么宽。那时你哥哥还没娶你嫂嫂,整日在地里耕作,浑浑噩噩的。你爹也是,十里八乡地给人写字、抄书……”

  “我那时便觉得或者没有盼头,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的好。谁知后来你嫂嫂的媒人便到我们家来问亲事。”

  “邻居们都笑话你哥哥,说他以后就当个靠女人吃饭的软蛋。”李翠兰说起灰暗的往事,脸上却带着笑,“你哥哥也觉得你嫂嫂不好看,觉得自己是以色侍人。”

  “谁知现在他却是把你嫂嫂当成宝一样护着,从来不肯叫旁人骂一句的。”李翠兰道,“你也是,当日我们都以为你丢了,便回不来了。虽然心里总存着念想,但实际都觉得没什么指望。”

  “谁又能知晓数年之后你就这样站在西陵的大街上,还叫我娘……”

  练鹊动容道:“是我不孝。”

  “我同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自责的,”李翠兰语重心长地道,“只是那时我们都没有料到未来的事,如今也是一样。”

  “小鸟儿,娘生你的时候便给你取了这个小名字,就是想让你像鸟儿一样,想飞的时候尽可以飞远,飞累了,便回家歇一歇。娘想让你永远无忧无虑的。”

  “你只记着,永远别放弃自己。”

  都说母亲是最了解自己女儿的。李翠兰能在街上仅凭一个背影就认出自己的女儿,自然也不会错认她说起江湖时的憧憬与失落。

  她虽然是个普通的老妇人,却永远是练鹊的母亲。

  练鹊被母亲安慰道,顿时也没心思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只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我好不容易回了家,还是先赖着爹娘吧。”

  “你这孩子。”李翠兰犹不忘吩咐她,“明日便去铺子里买些胭脂水粉一应衣饰,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个正经的姑娘?”

  “平常人家的汉子虽然不比江湖上的神通广大,却胜在老实踏实。改日我便叫媒人来,与你好好相看。”

  虽然理解女儿的心思,李翠兰还是打算哄着女儿,老大不小的了,找个踏实汉子不也美哉?

  “娘,”练鹊道,“可我喜欢生得好看的。”

  “好了好了,给你看便是。”

  练鹊心想过几日我便寻个由头出去逛几天,然后自己也找个营生。到时忙起来你也不记得摆弄我的婚事了。

  她打定主意,便开开心心地洗漱了,同李翠兰两个躺在床上,叙了好久的话才睡去。

  李翠兰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虽然跟女儿一起睡也很放松,但还是睡得很浅,夜里起了一次夜。

  待她回来时,练鹊还是乖乖地躺在那里,这让李翠兰想起了女儿小时候,虽然日子过得不好,但还是粉雕玉琢的一小团,窝在被子里让人恨不得把最好的给她。

  谁能想到眨眼之间就成了个大姑娘,说亲都不好说了。

  李翠兰满眼疼爱,摸了摸被角,正要躺下,却被一股大力抓住,还没反应过来要叫便被人挟住了脖颈,制住了。

  练鹊这才睁开了眼睛,本该天真澄澈的杏眼里透出冰冷的杀意来。她下手很快,甚至还封住了李翠兰的哑穴。

  可怜老太太,刚回家的小女儿还没看热乎呢,就被她制住了。

  练鹊看到被她制住的李翠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将人放开解了穴道。

  “娘……”她心虚地喊道,“我睡迷糊了。”

  李翠兰被她吓得一愣一愣的,半晌痛心地说道:“小鸟儿,你在外面都过得是什么日子?”

  练鹊更心虚了,但仍忍不住回道:“大家都是这样过的……我这样不是很安全嘛?”

  以往跟着师父的时候他经常让自己晚上不睡觉打坐呢。自己因为这件事那些年都没怎么长高!

  李翠兰道:“我明日便去找张媒婆,你这孩子……越发地不得了了!”

  练鹊不敢说话。

  第二日嫂子王有寒看见母女两个俱是眼下青黑,犹豫了许久,劝道:“娘跟妹妹自是有许多话要说,可也要顾惜身体。这失了夜却是再好的补品也补不回来的。”

  白修明也附和道:“阿有说得在理,妹妹年纪轻也罢了,娘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也任性了?”

  她爹则哼哧哼哧地喝着粥,含糊地说道:“你娘想了那么多年,怕是抓着小鸟儿不肯放呢。”

  “你这个老酸秀才,真是说话一点都不讲究!”李翠兰骂他。

  练鹊只道:“吃饭吧,吃饭吧。”

  若是在外头对着那群糙汉子,练鹊早一人一个手刀下去,自己吃完了再让他们吃,落得清静。

  至于如今:“不怪娘,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用完饭,王有寒道:“今日酒楼里也没什么事,不如我跟年团儿两个带着妹妹出去逛一逛?也带她添置些物件。”

  李翠兰道:“也好,阿有你办事素来妥帖,也比我这个老人家更了解年轻姑娘的心思。若是你妹妹有什么言行不当的,千万不用让着她。”

  王有寒心道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只要是个通情达理的,她爱还来不及,哪里会生龃龉。

  她嘴上道:“娘这是哪里的话,只要妹妹不嫌弃我便好了。”

  练鹊道:“那就麻烦哥哥嫂嫂了。”

  一家三人一道出门,被嫌弃的必然是王有寒。路人们瞧着与另外两个仿佛闪着光的兄妹完全不一样的黑壮妇人,频频侧目。

  王有寒自己却不觉得有什么,依旧拉着练鹊在各式各样的成衣店里试穿,还去城中最好的裁缝那定制了几套。这嫂子十分贴心,不仅给她把胭脂水粉一并备齐了,还给练鹊买了些时兴的话本子。

  嘴上说的是:“怕妹妹在家无聊。”

  心里却想得是:“看了这些本子,说不得妹妹一时心动,便能找个神仙样的妹夫回来呢。”

  练鹊以前并没有看过话本子之流,她一般不是看什么武功秘籍就是医书药典。不管哪种都是带着画言简意赅的。药典还好些,还会有些猎奇的说什么溺白乱发的,心法之类的也就给你几句玄之又玄的话,自己对着发散想象力。

  是以当练鹊在酒楼的包厢内百无聊赖地翻开话本子,看到一句:倦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哦?

  这话本子,成功地引起了她的兴趣。

第5章 投机

  练鹊这里正看得如痴如醉,那头白修明夫妻两个也暗暗嘀咕起来。

  一个道:“妹妹笑起来可真好看。”

  另一个却说:“好不好看都在其次,待会儿上了菜可得盯着她多吃几口。”

  “是极,妹妹还是瘦了些,可不能叫她看入了迷。”

  两人对视一眼,白修明道:“小鸟儿,最近咱们西陵可出了一桩大事。”

  练鹊还在看那个张生莺莺的故事,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白修明清了清嗓子:“这事本就该说与你听。咱们西陵半年前来个了侯爷,听说是触怒了皇上被贬过来的。咱们这现在算是他的封邑了。”

  练鹊听到侯爷的事,脑海里闪过那个惊鸿一瞥的男子,这才从话本里回过神来,道:“便是西陵侯吗?”

  “正是,”白修明道,“这位侯爷本是长公主同大将军的独子,却不幸得很,接连丧父丧母的。前些年在西北驻守,不知为什么又碍着了朝中人的道,因此将他打发到了南边。”

  “我进城时曾听农人说这西陵侯凶蛮得很。”

  白修明摇摇头:“再是凶蛮他也是为本朝征战多年,护一方太平的大将军,哪里轮得到这些人来评说。”

  “不过凶悍的名声却是一早就有的。这侯爷虽然命犯孤星,来了西陵却只一心狩猎,并没有听说有别的什么动静。”

  练鹊想起之前所见,那西陵侯带着一群俊秀小将,银甲白马,确实很有气势。她道:“这西陵侯倒是心态平和,被贬了也自得其乐呢。”

  “正是正是,”白修明道,“我跟你嫂嫂估摸着,这侯爷大约是打定主意要在西陵安家了。前些日子来咱们酒楼的客人还透露说,西陵侯爷说不得改日就要娶亲了。”

  练鹊一噎:“兄长的意思是?”

  “你想到哪里去了,傻丫头。”白修明好笑地说道,“西陵侯是什么样的出身,怎么会看得上咱们这种普通人家?我只是想你先前不是说你在外头学了一身武艺。”

  “说不定你可以去侯爷府上试试,侯爷若是想在西陵定下来,必然是不拘一格地收揽人才。会武的大多是男人,你一个女孩子去了,说不定日后会有大用场。”

  “这话本子上都写过,什么女侠装扮成婢女潜藏刺杀的、什么红袖女侠一舞倾城的,若真成了不也很有意思?”

  练鹊道:“若是以前妹妹必不推辞,如今我已打定主意不再掺和那些事情了。”

  练鹊心中却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兄长惯来都是个木讷的,哪里能天马行空想出这么多事情来?

  白修明仍不放弃,道:“你嫂嫂说,西陵侯想要立住,必然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咱们家若是能同侯爷搭上线,到时侯爷在西陵做大,咱们家的酒楼也能分一杯羹呢。”

  王有寒觑着小姑子渐渐变黑的脸色,便骂白修明道:“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们夫妻二人偏生要卖了妹妹换钱一样。这若是让爹娘知道了,看你不被打死。”

  白修明自知嘴笨,闭口讷讷。

  王有寒道:“妹妹不若放下成见,且听嫂嫂细说。”

  本来她只是让白修明去找个由头,别让小姑子一直看书罢了。谁知道这家伙白长了一个脑袋,里头只有稻草,竟将昨晚夫妻二人的闲话全都一股脑秃噜出来了。

  王有寒自己都还没把这计划想明白呢,白修明就给她把底兜了。她暗暗骂自己蠢,脸上还是笑道:“你哥哥虽然话说得不中听,然而我们两个确确实实是在为妹妹考虑。”

  “嫂子我虽然没有见过江湖里的人是个什么行事方式,但大约是和我们寻常人不大一样的。妹妹你不要怪我冒犯,你这样若是想找个寻常郎君实属不易。”她瞧了瞧练鹊转晴的脸色,“你自己心里有数,怕是也不想这么早嫁人吧?就是我没遇见你哥哥的时候,也想着这辈子一个人过也是过,老了抱个旁支的孩子来养便是。”

  “我想着西陵侯府里面都是些西北来的将士,想必你跟他们更有共同语言。侯爷手里有兵,迟早能在这西陵说一不二。你成了侯爷的部下,日后也不怕别人闲话了。”

  白修明点头道:“正是如此!”

  王有寒道:“年团儿你闭嘴。这事的选择权全在妹妹一人手上。哥哥嫂嫂也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些。”

  练鹊道:“若是能帮到哥哥嫂嫂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练鹊觉得自己这个嫂子真的是很有意思。精明却不狡猾、灵活却不善变,完全就是个干大事的料。有这么个嫂子在,她说不定可以期待一下侄子大宝的成就了。至于自己的傻子哥哥,那真是除了一张脸外没有优点。可吸引这个能干的嫂子的却恰恰就是哥哥的那张脸。

  当然如果练鹊知道王有寒现在更喜欢她的这张脸,大概会有不一样的看法吧?

  “只不过这为侯爷办事也需要时机。我可得找块敲门砖再去上门。”

  “妹妹想得周到。”王有寒赞道。

  练鹊对于兄嫂的提议其实并没什么感觉。只是听了西陵侯的这么多事情,心里痒痒的。总觉得这个西陵侯不仅仅只是个落魄的侯爷这么简单。既然这人被她撞见了,那少不得要去拜会拜会。

  一家三人用完饭后,便叫小二来收拾残局。这是他们自家开的酒楼,也是西陵生意最好的一家。一个小二急匆匆地走进来,在王有寒耳边说了些什么。王有寒道:“妹妹,我同你哥哥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你认不认得路?”

  练鹊瞧着王有寒的焦急神色不似作伪,道:“嫂嫂放心,你且忙去吧。”

  经过这么一遭,她也大概知道自己哥哥就是个纸糊的吉祥物罢了。

  白修明:“阿有你自个儿去吧,我也出去逛逛。”

  王有寒的眼神很凶狠:“你才是正儿八经挂在表面上的老板,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行?”

  白修明不敢说话:“是,你说得是。”

  练鹊摇摇头,忍着不笑出来。自己这哥哥嫂嫂可真算得上是周瑜打黄盖了,可不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么?她瞧着自己在的这个包厢在酒楼靠后的位置,窗子正对着后院的小池塘。一截不高不矮的院墙立在那里。

  她打定主意,整个人便灵巧得像只鸟儿一样,从窗子里翻了出去,先是落在池畔的老树上,再借力一跃,便落在了墙头。

  落地完美。

  白修明:她不是说自己受了伤不能用很高深的武功吗?

  王有寒:妹妹也太好看了。

  练鹊整个个身子落在酒楼的阴影里,独留一张俏脸被阳光照得分明。因为动作过大,纤细的腰身显露无余。她回身朝兄嫂笑时,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显得娇俏又活泼。她肤色极白,日光下那张脸竟有些炫目,笑容逼人,再去回味时,便只记得那双纯黑的眸子,看着人时就像浸入冷冽的潭水,眼前一清。

  王有寒回味了许久。许久之后她才扶着自己的丈夫,道:“咱们家的姑娘到底该配什么样的郎君是好啊!”

  白修明不解其意:“不是说妹妹不想嫁人吗?”

  “你闭嘴。”

  夫妻二人去处理酒楼的事务了,可智计百出如王有寒,也没有想到与她们一墙之隔的包厢里,会坐着乔装打扮的西陵侯当事人。

  他对面坐着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大约而立之年。这男子笑得狐狸眼都眯起来了:“侯爷可是被人盯上了。”

  陆极不理他,漂亮的眼睛只看着窗外那个笑得恣意的小姑娘。

  “看来这白家的酒楼能在西陵独占鳌头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老板娘确实是个妙人呐。”文士接连感叹道,“我听说侯爷找得媒人在西陵城中四处奔波已经一旬有余,却连个姑娘的影都没有?”

  “姻缘难测,该有时就来了。”陆极淡淡道,倒是没有外头说的凶煞的样子。

  “非也非也,”文士道,“我来西陵也有两日了,从来听到的都是西陵侯嗜血暴虐、杀人成性的传言。更有甚者,说你是个天煞孤星,命里便克父克母、克妻克子。您这样的名声,如何能觅得佳人?”

  陆极饮了一口茶:“这事并非我能左右。”

  “是,如今望都那位还盯着呢!”文士道,“可侯爷的年纪也不小了,纵使韬光养晦也该早早考虑成家的事情了。您若是没个后,再过几年可就无法服众了。”

  “这姑娘可是生得好样貌,她家里人都像是有远见的。她瞧着也不算娇弱,我听着她同兄嫂说话也是个温顺的。侯爷不若顺势收下?”

  陆极道:“脚步虚浮得很。”

  文士一僵:“这……您也不能要求人家女子像您一样以一当百罢?”

  “你今日的废话越来越多了。”

  文士瞧着自己主上确实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向着死去的大将军跟长公主道了一声无能,只得转移话题了。

  “在下说正事便是。先前我在望都时,遇着过一个人……”

第6章 救美

  练鹊自然是不知道自己成了西陵侯和他的谋士讨论的对象,自己翻下墙来,在西陵城里快活地晒着太阳。城里人来人往的,练鹊自己只是漫无目的地逛着,并不打算做些什么。

  她余光一扫,在拐角处看到一家书肆。

  之前的话本子就是在书肆里买的呢。

  练鹊打定主意,径直走了进去。里头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手里拿着一卷书,看起来很有学问的样子。

  “老先生,”练鹊道,“你这里有没有话本子看的?我不想看主角是书生的。最好是那种有打斗情节的。”

  老者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冷淡地说道:“没有。”

  练鹊被他一噎,心道这老头说话也忒奇怪,话本子如此吸引人,他是不想做生意么?

  老者道:“无知妇人,莫要杵在这里挡着我做生意。”

  不让便不让就是了,逞什么凶呢?练鹊自觉自己不是什么大恶之人,懒得跟他一个老头子计较,只道:“我走便是。”

  一转头撞上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

  这公子生得皮肤细嫩,眉目含情。他手中摇着一柄折扇,见了练鹊,“唉哟”一声。

  “好俏的姑娘。”

  他身后七八个家丁便齐齐围过来。

  练鹊道:“公子有些眼光。”

  这纨绔听了,新奇道:“你怎么不怕我?”

  “这真是奇了,”练鹊道,“你生得人模人样的,我为何要怕你。你这人莫不是有什么怪癖?”

  那店里的老者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家丁之中便有一个,很是不平地说道:“大胆,竟敢对太守公子出言不逊!”

  “哎,”这太守家的公子摆了摆手,“西陵哪家漂亮姑娘我没见过?这个瞧着眼生,必然是近几日才来的。不认得我也是理所应当。”

  他又诚恳道:“我见姑娘的第一面便觉得投缘,不知在下可有机会,能与姑娘同游呀?”

  练鹊本不欲答应,然而思及这怪脾气老者,也不好在这里闹开祸及他人。于是她还是点了点头:“公子相邀,民女自当奉陪。”

  那老者听了这话,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当真有些好笑。

  练鹊瞧了,嘴角的笑意便有些压不下去。太守公子并不疑有他,心中暗暗得意:他爹在这西陵算得上是个土皇帝,而他方遒在这西陵,便是个正儿八经的太子爷。再加上他生得好看,会些哄女人的手段,在猎艳上从来都是无往而不利。

  这美貌的小娘子,已然是他囊中之物了。

  两人各怀心事,走出书肆。

  一个道:“西陵湖景乃是一绝,姑娘可愿一赏?”

  另一个道:“有公子相配,民女喜不自胜。”

  两人相视一笑,倒有些郎情妾意的味道。

  来了湖边,方遒命家丁去叫船,自己则道:“闲聊许久,还未请教姑娘姓名。小可姓方名遒,乃是太守方治的独子。”

  练鹊随意奉承道:“原来是太守大人的爱子。”

  “民女叫李馨,家里是做生意的,这几日路过西陵在此逗留。”

  方遒心里暗暗道好。他心想这真是天助我也,这小娘子原来只是客居西陵,那可不是吃完了不用负责。且看她丝毫不羞涩的样子,想必是风月场里浪惯了的。

  练鹊瞧着他笑得快意,自己也笑起来。

  船夫是个精瘦的汉子,被叫过来时毕恭毕敬的,也不敢看二人的脸。他只拱手道:“公子要用便用吧,不必付小人银钱。”

  “哦?你生活不易,我这么做岂不是与纨绔无异?”

  船夫瑟瑟发抖,连声道:“太守大人爱明如子,草民景仰已久。今日公子肯屈尊用我的船,我怎好再收钱呢?”

  方遒哼笑一声。抓起练鹊的手便踏上船去。

  这船很是阔气。乌蓬里头有一个陈设精致的隔间。方遒遣了两个家丁划船,一个身边伺候,其余的都在岸上听候吩咐。

  方遒打船上坐下来,便殷勤道:“小可倒茶与姑娘喝。”

  又道:“这船家的茶粗鄙,比不上我府里的香醇”

  练鹊自无不应。

  方遒见美人兴致淡淡,又道:“不知姑娘要在西陵呆多久,今日见了姑娘,方某才知道什么叫相逢恨晚。若是不能一尽地主之谊,怕是要抱憾终身了。”

  练鹊道:“民女亦想与公子多相处一些时日。”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好久的话,船堪堪行至水面中央。方遒也慢慢地挨到练鹊了。

  练鹊道:“方才说要做些小食,也不知好了没有。”

  方遒便叫身边的家丁去催,自己却支颊看着练鹊。练鹊回过头来,冲他平静地微笑。

  她说出的话却不如看上去那般温柔无害:“不如将眼珠子挖出来吧?”

  方遒一怔。

  待他反应过来时双手已被练鹊牢牢抓住。刚才还柔顺的手力气大到超乎他想象。练鹊点了他哑穴,将人放倒在地上,横扫一腿将他双腿并拢,一脚踩上了膝盖后侧。

  她力气很大,下手也很稳。

  她吐气如兰,说出的话却并不友好。

  “公子,同游否?”

  方遒哪敢再说什么虎狼之词,即使是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练鹊四下看看,找了根绳子将他绑了,这才快意地走出去。家丁们见了,奇道:“姑娘不是在里头同公子说话么,怎么自个儿出来了?”

  “方才便说小食的事情,我因着好奇,自己出来看看。”

  “原来如此,”当中的一个道,“姑娘切看着,我先取一份给公子送去。”

  另两个一个在生火一个在盯着锅。

  练鹊走过去,趁其不备,一脚踢在炉子上——她自诩钢筋铁骨,并不觉得这炉子烫。却可怜那生活的家丁,突然被一个半人高的炉子照脸砸过来。

  练鹊趁机将另一个家丁抓住,一个魁梧壮实的汉子,径直被她掀到了水里。紧接着那被炉子砸的家丁也被她放倒。水里那个挣扎着要起来,被她一脚踩进了水里。眼看着人要晕了,练鹊才把他拎起来,打晕了堆到一旁。

  进去送吃的那个,听到声音时就觉得不对,转过弯看到他们家的二世祖竟然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大惊失色。

  “我的少爷!您怎么躺在这?”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那个看起来温顺无比的姑娘干的。但他也再没有了多余的时间去反应,因为练鹊从后头一掌就将他打晕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方遒:这是哪里来的男人婆啊!

  练鹊拍了拍手,叹了口气。若在以前,八个一起上她也是不惧的。如今这种情况,还要废了心思一个个打,可真算得上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她是说地上的这几个是犬。

  练鹊四下找找,并没找到像样的绳子,便随手拿了个网将人网起来,装在一处。若是家丁们醒了倒是很容易挣脱。

  她拍了拍方遒的脸蛋,笑道:“我听说人每到一个地方若是要安定下来,都得拜一拜父母官。我懒得去拜你爹那个老头子,想来拜父母官的儿子也是一样。”

  “方公子,往后还要请你多多照拂。”

  说完,练鹊自个儿使了轻功,凌波飘也似的去了。

  她这头落在湖岸上,抬头便看见先头书肆里的老者。他旁边站着一个面如冠玉的男人,神情冷冷的,正是西陵侯。

  练鹊刚刚行了凶,有些心虚:“老人家,你也来看风景?”

  老者也很惊讶,道:“你不是被方家那小草包抓了么?”

  练鹊一顿,道:“哪里有什么草包?”

  她神情真挚,不似作伪。

  “罢了罢了,”老者说,“小老儿也不是不分是非的人,我承了你的情便是。”

  “这是咱们西陵的陆侯爷,你要是再被纠缠,尽管去找他。”老者指了指一旁冷着一张脸的男人,“也是我徒弟,你放心,虽然瞧着凶却是个通情达理的。”

  陆极看着练鹊,只一眼,便叫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说着危险。

  “有事找我便是。”

  可你的脸上分明写着,敢找你就杀了我啊……练鹊暗暗想道。她将就着笑起来,道:“老先生不必客气,今日这事叫我遇见了,再怎么说也不能牵连别的人。”

  “叫你受着你便受着,哪来那么多话?”老者瞪着她,说道。

  这师徒俩凶起人来倒是如出一辙。

  练鹊心想哥哥嫂嫂便叫我搭上西陵侯这条线,如今有个现成的机会,倒也算是天助我也,不如顺势为之。

  她于是莞尔道:“那我便提前谢过二位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荡起甜甜的梨涡,偏生还夹着一丝丝英气,双眼清澈,全是阳光一般的粲然。

  陆极颔首,道:“不必客气。”

  他动了动喉咙,神情越发的冷淡了。

第7章 危机

  陆极本在同他那谋士说话,却听下人来报,说自己老师吴同叫他救场。陆极本以为是自己老师又同人起了争执,将事情吩咐好了便朝老师的书肆赶了过去。

  西陵是他老师吴同的故乡。老师脾气古怪,难以捉摸。他有时甚至会因为别人的衣裳颜色刺眼同人打起来。陆极刚来西陵做侯爷的时候,侯府还没住热乎呢,就给他老师解决了三四次麻烦。

  想吴同也是曾经闻名天下的一方大儒,不知为何老了却成了这样的性格。

  等陆极赶到了,便看见自己老师悠悠地躺在靠椅上,毫无文人的仪态。

  再一听那事,面上越发的冷漠了。

  吴同觑着他的冷脸,嘲讽道:“看来你这架子是越来越大了,我这老师的脸也不好用了。”

  “学生不敢。”陆极道。

  “那就快去。那女娃瞧着便是个无用的,你若是去晚了人家被破了身子……”吴同道,“那小草包不负责你就把人给带回去自己养着。”

  世上本就没有这样的道理,陆极懒得去反驳,只道:“老师与我一同去便是。”

  吴同被他噎着:“你什么意思!好你个陆极,现在翅膀硬了连你老师的玩笑也敢开了。”

  老师的恩人自然是老师带回家养着最适宜。

  陆极的教养不允许他将这话说出来。他只是沉默着,跟着吴同两个一路问人,朝湖边去了。

  至于这两人一个满面煞气,一个满嘴毒液问路的样子,自不必提。

  谁知到了湖畔,抬头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踏莲飞了过来。饶是见多识广如陆极,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的身手确实是当世罕见。她稳稳落在地上时,脚上的鞋还是干的。这样的身手却在她落地那一刻又收敛了起来。

  这女子的脚步虚浮到与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如出一辙。

  看来是受过伤。

  ……她笑起来,倒是像太阳一样。陆极想起一种在西北才有的小花,那花总是一小簇一小簇的长在路边的角落里,平日看着不起眼,夜晚却闪着星辉一般的光芒。

  陆极本不欲同她多说,见人安全了便准备离开了。不料他老师却突发奇想,道:“陆极,你送她回去。”

  若是要给这女子撑腰,那他自己排个侍卫送回去便也罢了。亲自送回去未免有些过了。这女子仍是云英未嫁,他陆极若是不审时度势送了人家回去怕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死。

  要知道男子送女子回家已是十分亲密的行为了。

  一个天煞孤星,怎么还好意思作践良家女子?

  陆极生硬地推脱道:“我府中还有些事务,派我手下的赵虔去也是一样。”

  吴同道:“我的恩人还不值得你送一送?你们这些人整日脑子里都是什么避嫌的,可曾想过那些繁文缛节其实毫无用处?我瞧着这姑娘也不是迂腐的,哪里有那么担心的?”

  他又添了一句:“毕竟是能到我这里买艳情话本子的姑娘。”

  陆极猛地看向练鹊,这姑娘看着温顺老实,竟喜欢看这些书吗?

  练鹊丝毫不见羞涩,反倒十分镇定:“男欢女爱乃是人的天性,你这老爷子不仅不反思自己家的书肆货品单一,竟反倒怪起我来?”

  吴同道:“我自个儿花钱开的书肆,开与不开、如何开,都是我自个儿的事,小女娃未免管得太宽。”

  “你若是自恃家财万贯,自是不用听我胡说,”练鹊倒津津有味地同他杠起来,“可我瞧你也不像个富户,我好心提醒老先生,是怕你日后做生意亏了本,巴巴地上你学生家打秋风!”

  吴同道:“自古天地君亲师,我学生孝敬我自是理所应当。”

  练鹊又道:“天地君亲师,老师可是排在最后一位,更何况你这老爷子不修德性,又有何能自称老师?”

  吴同:“小女娃说了这么多,不过是你自己的臆测。不若你问一问我那学生,瞧瞧他认不认?”

  两人皆是吹眉瞪眼的模样,看着跟三岁小孩吵架也差不多。他们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极,好像一定要他给出一个说法来。

  陆极:……

  你们不用管我,真的。

  最后练鹊跟吴同一路吵回了书肆,到最后两人竟吵出了相见恨晚的的感觉。吴同道:“我以往总觉得那些酸儒找什么忘年交都是盯上了后生们的远大前途。今日见了小友,方知是我想岔了。”

  练鹊亦道道:“老先生见识独到,自是与那些酸腐顽固不同。我对先生也是仰慕的紧。”

  两人相视一笑,各种默契自不在言中。

  依依惜别后,陆极便送练鹊回家。

  陆极这张脸,说是俊美无俦也不为过。偏偏他身上萦绕着他在西北多年积攒下来的血杀之气,他自己也不是什么温柔的长相。普通人看了,只觉得胆战心惊。更有甚者,都不敢直视他的脸。但看他高大的身材,便觉得不好惹了。

  也只有练鹊,穷凶极恶的人见得多了,并不把这样的煞气看在眼中,反而觉得这西陵侯有几分可爱——单看他在他老师面前乖巧的样子,便知道这是个乖乖宝。

  她自我介绍道:“先前未曾介绍过,我名练鹊,祖上便是西陵人士。在外漂泊学了些功夫,日前才回到西陵侍奉双亲。”

  陆极不防她一时自己揭了底,亦道:“我名陆极。”

  然后再没有多的了。

  练鹊心里骂这西陵侯闷得可以,面上不显,客套夸道:“陆侯爷真是一表人才。”

  陆极被她夸得一怔。

  这是他二十五岁的生命里,从来没被形容过的词语。

  太难得了。人们提到西陵侯,第一反应就是他的凶悍、冷酷。凡是他所到之处都传遍了“西陵侯爱吃女人和小孩”的谣言。一般的姑娘家都对他避而远之,更有他手下的将士,也觉得他凶暴不仁,敬畏多过爱戴。

  陆·乖宝宝·从不吃人·极真的非常委屈。

  那些传谣言最甚的却不是什么政敌,而是普通的平民百姓。陆极不可能和他们计较,但也因此越发地憋屈:世人都道他陆极是个恶人,可他除了长得凶一点,确实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甚至陆极有时候照照镜子,还觉得自己相当俊美,怎么也不是坏人的长相。

  当然这件事陆侯爷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的。

  因此当练鹊夸他时,陆极十分真诚地说了一句:“多谢。”

  练鹊:我就是客气一下。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练鹊继续开口道:“我听说侯爷以前在西北领军,想必武艺高强得很。”

  陆极道:“行军打仗更注重谋略心术,武艺倒是次要。”

  “……”练鹊沉默了一会儿,“我家就快到了,这里街坊邻居嘴碎的很,咱们不如就在此分别吧?”

  陆极点头道:“甚好。”

  他心中觉得这姑娘甚是体贴,也知道自己为难,对练鹊的印象又好了一些。

  练鹊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了白府,白进文站在堂下逗鸟,练鹊一问,知道母亲是睡午觉去了。

  “我今日也乏得很,先去休息了。”

  “先别急,”白进文道,“你如今回来也能算得上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了,我跟你娘想着大小姐总该有自己的随扈,就差人去买了两个回来。”

  白进文指了指身后的一男一女,道:“男的叫大柱,以后你有什么跑腿的事情就叫他去做,他手脚不错,平日里也能同你切磋切磋。女的叫小琴,对咱们西陵也算熟悉,负责照顾你起居。”

  “爹还给你的院子起了个雅致的名儿,就叫悠游居。”

  练鹊道:“都听爹的。”

  同两个人吩咐了一番后,练鹊便自个儿回了屋。她在窗边站定,取了帕子,吐出一口黑血来。

  练鹊几个月前遭人暗算,受了天大的苦才成功脱身、清除了体内的毒素。只是她现在内力仅仅恢复了一成不到,提气运功都困难得很。方才在船上对付那纨绔时她一心求快,竟再次伤了经脉。

  这次怕是不调息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了。

  练鹊将帕子收好,这才慢慢地坐到榻上去,调息起来。

  这西陵一个小地方,竟来了陆极这样的人物。还有他那师父吴同,看着脾气古怪,实则城府极深,不是好相与之辈。那方太守方治坐镇西陵多年,是个再奸猾不过的老狐狸。

  不过方治只有方遒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今日还正巧撞到了练鹊的手上。练鹊不杀他,却在他身上下了前些年偶然得到的毒药,只备着不时之需。

  练鹊深知自己身上的内伤没有数年是不能大好的,如今回了家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本想着回老家种田,谁知道只是从一个坑里跳到了另一个坑里?

  “不论如何,这西陵城中没有强过我的存在,保住性命是没有问题了。”练鹊喃喃道。江湖上的那些子三派九盟八仙七十二洞可都被她得罪了个遍。若是知道她在西陵落脚,那这水可就彻底浑了。

  练鹊想着这才是她回家的第二天,心里不免沉重起来。

第8章 走水

  李翠兰一大早就在自己女儿的院门前徘徊。

  白进文瞧着老妻神神秘秘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没个影儿的事情,也值得你草木皆兵?”

  李翠兰骂他:“那是谁啊?那是咱们西陵无人不知五人不晓的煞神!昨天街坊邻居可都看见了他送咱们小鸟儿回家,这可得了!”

  白进文心说这事急也没用,他自个儿心里也没底,也只是装个样子不要让旗子担忧罢了。

  练鹊在里头一早就清醒了,听得父母对话,顿时哭笑不得。

  西陵侯可真是个人物,光是见了一面就牵扯出这么多麻烦来。

  练鹊不欲再听父母争执,翻身下床来,却见屏风处躺着一个人影。她昨日旧伤复发,对外界的感知又降低了一个层次,竟连有人进来的声音都未曾听见。

  那人正是昨日白进文给她的丫鬟小琴。

  练鹊站在熟睡的小琴身前打量着她。这女孩瞧着年纪不大,身材瘦小,一看便知是日子过得苦的。

  练鹊无心去同情她,只低声道:“小琴,该醒了。”

  这女孩先是瑟缩了一下,随机很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练鹊道:“往后你守夜可在外头支个床榻,睡在地上容易着凉。”

  待到一家六口人聚在一起用早饭时,白进文等人的目光还止不住地往练鹊身上打量。

  这不能忍了。

  练鹊心里盘算着搬出去住的可能性,脸上还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她也真的是很难做。

  自己的兄嫂只看到交好西陵侯的利益,却没想过这背后的危机。试想西陵侯那样的出身,皇帝将他封在距京城千里之遥的西陵,这本就是一种变相的贬谪。

  西陵侯怕是自己也被人盯上了。

  晚秋时节,西陵的夜渐渐长了,天幕更高,星海也更广阔。这些都与练鹊毫无关系。她因着受了伤,并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只成日地呆在白府并不出来走动。

  这一日是冬至,街坊邻里都早早地收拾好,各自在家中团聚。因为西陵的传说里,这一日鬼门大开,生人若是撞上了小鬼,那是要命的。

  夜里小琴给练鹊点了蜡烛,用薄薄的轻纱罩起来,练鹊就坐在窗边看话本子。外头的风有些大,比不得北边的呼啸寒风,却也在寒夜里显得张牙舞爪。

  一声尖叫就在这风声中划破黑夜的寂静。

  “走水啦!”人声忽远忽近地传来。

  练鹊放下书来。

  “今日是冬至不好出门,左右这声音听着还远,小姐不如明日再去看。”

  练鹊道:“听声音是南边走了水,那里多的是百姓生活,人多得很。我们去瞧瞧能不能帮忙也是好的。”

  小琴道:“不如小姐先去问问老爷他们,再做打算。”

  练鹊沉默片刻,伸手将小琴打晕。她懒得同她掰扯,若要快些救人,还是这样最为妥当。

  将小琴放在自己的榻上,练鹊随意地抽出一根红绳扎好头发,穿好衣裳,将略显赘余袖子绑起来。整个人显出一种与平时不同的凌厉来。

  她推门出去,走到院门口家里头还是静悄悄的。白进文夫妻俩的房里传来隐约的声音。

  夜里冷得很,若在以往练鹊自然是毫无所觉。但如今她内力散了大半,不由得就察觉出些寒凉来。她顾不得这些,飞身向城南赶去。

  她已经熟悉了西陵城的内部格局,因此并没有绕几次弯路,抄了几次小道朝着走水的地方去了。寂静的寒夜里,那火光冲天的地方已是人声鼎沸,并不难辨认。

  但里头的人大多是从内向外逃灾,如同练鹊这样的向着火势最猛的地方去的反倒是少数。

  她脚下不停,等到了地方,那火势已蔓延的厉害,着火的屋子已经冲不进去了。不少逃出来的人衣衫不整地跪在外缘,或惊或泣。

  城南水井少,偏偏居民又住得密集。入冬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因此这从天而降的火十分难以扑灭。西陵的纺布是江南一绝,百姓们一般都会在家中囤一些棉纱来纺布。这些东西烧起来可是十分厉害。

  冬至的时候人们普遍倦怠,练鹊到的时候,西陵的捕快们才姗姗来迟。

  一桶又一桶的水往火场里浇去,却是杯水车薪。

  “你这姑娘杵在这做什么?”一个高壮的男子瞧着瘦瘦弱弱的练鹊,道,“左右你帮不上忙,还是寻个地方先躲着吧?你呆在这里反而碍事!”

  练鹊懒得多说,凉凉地瞥他一眼便准备走开。

  这火起得蹊跷,说不定是有人刻意而为之。她这时赶来可不是为了浇几桶水的。不过是想看看第一手现场,看能不能找到可疑的人罢了。

  在外多年,练鹊对这种事出反常的情况有着极为敏锐的嗅觉。

  她听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闭了闭眼,极力压抑心中的怒气。

  不管纵火之人是为了什么,这样置平民百姓于不顾的行为都令人不齿。

  那男子顾不得多想,提着桶匆匆地跑向火场。

  现在的小娘子脾气可真大。他暗暗地想。

  男子不知道的是,练鹊这里一言不发地调头走了,那头就轻巧地折返回去,寻了一个空隙便钻进了火场。

  练鹊的闭息学得很好,掏出浸湿了的帕子捂住口鼻,在火场里来去自如。她自恃身法灵巧,并不将这火势放在眼里。

  虽然看着危急,但西陵本就是个多雨的所在,在附近一带也算是富庶的所在了。因此房屋多石少木,并不很容易烧塌。

  火势应当是从中心向外围蔓延的,练鹊一路向内,火越来越大,滚滚的浓烟熏得她几乎落下泪来。练鹊这时却有些后悔——什么走水的真相自有官差去查,自己为何偏要往火里冲。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她心知这是自己冲动的毛病又犯了,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她心里很清楚,若是再来一遍,她还是会冲进来的。

  毕竟在火场里七进七出,可比在家里看烧火刺激多了。

  罢了罢了,练鹊敛起心神,一鼓作气冲到了最深处。

  能供人落脚的空间已然十分逼仄,一股奇特的香味却越来越浓郁。那是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练鹊凭着感觉踢开了一扇门板。

  无情的火舌扑脸而来。

  练鹊反应极快,迅速向一旁一滚,调动体内几乎见底的内力——她的内力这些日子恢复得极慢,此时能调动的不过是零星半点。她手中的内力喷薄而出,将那火舌打退,趁着这一刹那的空隙,练鹊向屋内看去。

  屋中躺着一具尸体,遍身焦黑,瞧着身量大约是个女子。她无端地横死在这火场的中心,竟也没有任何要逃跑的迹象。

  一般人若是遇了火,必然是拼命向外逃。这死者却好端端的呆在这屋子中央。她要么死时已经失去了意识,要么这意外之祸便是她的手笔。

  练鹊第二眼,将屋中四下一打量,大体有了猜测,便头也不回地向外奔去。

  她对自己的实力认知十分清晰,虽然如今内力不够,但护着她出入火场并不成问题。练鹊奔出这家人的门,在狭窄的屋舍间的通道里穿梭。不时有坠物擦过她的身体掉下,都被她有惊无险地躲过了。

  跑到一半时,却听一间房子里传来呼救声。

  是个女人。

  练鹊无暇多想,脚下一转,便朝着那声音的方向去了。

  里头是个半大的姑娘,挺着肚子柔柔弱弱的,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狰狞。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凄厉。她身边还跌坐这一个小孩子,流着泪显然是吓懵了。

  练鹊骂道:“你们呆在这里做什么,腿都断了不成?”

  但是她是蒙着一层手帕骂的人,说者愤怒,听者却未必能听清。

  这孕妇也只是不停地呼喊着,看见练鹊,一岔气,吸进去一口浓烟,咳得泪花闪闪。

  练鹊:行吧。

  她心想自己不能拿自己的身法来要求别人。说不得这孕妇身子笨重就出不去了。至于这小孩,也许是怕火,泥一样地瘫在地上。

  练鹊轻轻巧巧地越过火去。

  她将手中帕子糊到那孕妇脸上,冷着一张俏脸道:“不想死就捂好。”

  然后单手将人抱了起来。

  那孕妇一时不备,被练鹊抱起来,“啊”了一声。

  练鹊骂她:“闭气,蠢材。”

  孕妇被吓懵了,怔怔地点点头

  练鹊懒得去看那女子看女壮士似的神情,又伸手去捞那小孩。她像提溜篮子一样将小孩拎起来一只手夹着。脚下发力向外冲。

  那小孩兴许是太过害怕,练鹊一靠近他便闻到一股骚味。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练鹊只好很是嫌弃地避开一些重点部位。

  然而练鹊进来时,确实没有想到自己还要带两个,算上孕妇肚子里的是三个人一起出去。她虽然仗着自己力气大,身法灵巧还有内力傍身,并不惧怕出入火场。可带着别人又有不同。

  ——好在这孕妇年纪不大,也不像那种日日吃着好东西的,并不很重。

  练鹊刚这样想着,一条着火的横梁便当头砸了下来。

  她见势不妙,内力裹在脚上一把将那横梁踢开,自己则斜踩着一旁的墙壁飞也似地向外逃。

  拖得越久,火势越严重,就越危险。

  更不用说她还抱着半大的孩子跟一个孕妇。若是吸得浓烟多了,这未出生的孩子日后成了个傻子岂不是她的罪过?

  想到这,练鹊脸上的神情越发地不好看了。她冲两个被救的恶狠狠地说道:“都闭好口鼻,不许吸气!”

  至于她自己,左右已经吸进去不少烟,撑到出去了再和旧伤一并修养便是。

第9章 错觉

  事情却不像练鹊想得那样顺利。先前她冲进来时是尽了全部的力的,此时的体力也仅仅只是够她自己一个人冲出去。

  多带两个人,不仅加倍消耗了她的体力,也拖慢了她的速度。且在这过程中,她操着三个人的心,还要注意去躲避那些无处不在的火焰。

  渐渐地,体力便不支了。

  那孕妇察觉到了,死死抱住练鹊上半身,大有生死与共的意思。她身子笨重,如此一着便挡了练鹊大半的视野。练鹊单手托着她,纤细的一臂也有些酸麻。

  “这妇人也太无用!”她心中暗想,脸上还是镇静沉稳的模样。

  “姑娘,你可一定要撑住啊!”妇人捂着帕子含糊不清地叫道。

  另一只手上的小小少年却没了声息。

  练鹊暗道不好,心中越发焦急。她恶狠狠地凶这妇人:“闭上你的嘴巴。”

  那妇人先前在被火包围时,便已不是大好。只不过她求生意志强烈,这才一直苦苦撑着。练鹊这恩公又不是个体贴的,为了躲那些个火带着她蹿上蹿下,她便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地,很不自在。

  练鹊并不理会她的不适,只一心向外奔去。

  眼瞧着这火越来越大,可供通行的空间也越来越狭小。练鹊用一团内力护住自己心脉,也管不得三七二十一,只往那些空隙的地方钻。内力喷薄而出,将烈火击退。练鹊则腾跃而出,趁着这空隙向外飞奔。

  再快些,再快些!

  眼瞧着出口越来越近,练鹊脚下不慢反快,一鼓作气向外冲去。

  近了!再差一步便可——

  “哗——”

  一桶凉水兜头泼在脸上。

  突如其来的力道冲得练鹊一趔趄,带着两个人的她几乎站不稳。练鹊向身畔一闪,稳住身形再去看时对上了一双惊异的眼睛。

  是个年轻的男人,与城中的巡捕不同,他一身血气,细看之下便能觉出许多不同来。他的眼睛是冷的,不是冷心冷情,而是冷静镇定。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人。

  这男人并没有想到自己灭火灭得好好的,里头竟然会冲出一个女人来。更离奇的是这女人还抱着一个妇人跟一个小孩!

  “你、你?”

  练鹊并没有给他多思考的时间,道:“哪里有水?”

  他这才注意到这女人身上的衣裳已经有些焦黑。有一小块残留着的不知何时蹭上的火星。练鹊眉头都没皱一下,一道内力打过去,便将其弄灭了。

  “这、这边,跟我来!”男人答道,却觉得不妥。他的同伴们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却忙着救火未曾过来。

  这姑娘出现得蹊跷,自己可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得告诉侯爷才行。

  练鹊将孕妇跟小男孩带到稍远的地方放下,命令道:“让你们的人给他们俩看一看。”

  她用得是那种理所应当的语气。

  男人意识到,即使这个女人看起来十分狼狈,甚至有些柔弱,但只要她愿意,甚至能在须臾间制服自己。他不敢拖延,连声道好,口中称:“在下立刻叫人过来救治。”

  练鹊“啧”了一声,这才想起来揉了揉手腕。她有些累了。本就是晚上倦怠的时候,出了这档子事心里头正焦灼呢,又带着人没命地跑了这么一截。此时身上的隐痛齐齐发作,她才察觉到那逞强的余韵来——很是不妙。

  “……是你?”此时却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青年赶忙行礼:“末将见过侯爷!”

  又介绍道:“这位姑娘方才救了人。”

  来人正是陆极。此时他穿得干练,丝毫不见倦怠,眉头紧锁着,手中抓着一柄防身的短剑。他古井无波的脸上并不能看出什么情绪,只听他的声音便觉得心中定了大半:“姑娘仁善。”

  “侯爷好。”练鹊瞧着俊美的侯爷,心里稍稍有些熨帖,道,“侯爷也来救火?”

  陆极道:“走水时我便在城南,因此调动兵马便在这帮忙。”

  他朝那青年说:“此间事忙,你自去救你的火。”

  这突然出现的奇怪姑娘竟与自家的冷面侯爷是熟人。青年一面疑惑一面也放下心来,领命便去安置前头的两人了。

  陆极也很奇怪,只是脸上没有表现出来,问道:“姑娘怎的在此?”

  练鹊道:“我瞧着这边火光冲天,在家闲不住,便来了。”

  她不愿意同陆极多掰扯。这火起的蹊跷,这侯爷也来得迅速,焉知当中没有他的手笔?

  自古心思最脏的便是这些王侯将相了,满肚子坏水,面上还要装得道貌岸然的样子。先前她同西陵侯说话,见对方虽然寡言少语却老实得很,还以为他有些不同。没想到也是一丘之貉。

  这可是冤枉了陆极。冬至这日他本不该出来走动,实是他那老师邀他去家中小坐,这才撞上了这桩事。陆极手下的将士都是何许人也?那都是在西北见过血打过仗的,是从本朝最为精锐的军队中遴选出来的。若论纪律与效率,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支。

  然而此刻并不是两人闲闲地聊这些的时候。陆极此时细细打量练鹊,只见她一身单薄衣裳,又因着在火场里进出了一回,衣裳便有些破烂了。她一张白嫩的面皮,也沾上许多的灰,正如明珠蒙尘一般,有些狼狈了。

  先前的将士只说练鹊救了人,并未说怎样一回事。陆极注意到这姑娘右肩上的布料摇摇欲坠,露出里头白皙的一截来,便知她的不易。

  思忖片刻,将外衫脱下来,递给了练鹊。

  陆极不好说什么姑娘你的膀子露出来了这种暧昧的话,只道:“夜里冷。”

  练鹊不解其意,还有些嫌弃这“心机侯爷”的物什,推脱道:“侯爷想多了,我若是冷,去火旁烤烤也就罢了。就不劳动侯爷的衣裳——”

  陆极将那深黑的外衫自己穿好了。

  饶是练鹊纵横江湖多年,自己也是个骨骼惊奇的,也没有见过这样耿直而清新脱俗的操作。

  偏偏侯爷本人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冷着一张脸,道:“那我不勉强姑娘了。”

  陆极心想,自己凶悍的传言怕是终于传到她耳朵里了。那么自己也不必上赶着让人家害怕,让她冻一冻,也比被自己吓死的好。

  这并不是陆极自己想多了,以前他回望都的时候,曾有一家勋贵上赶着要来结亲。可那家的小姐却早早地听说了他的事。结亲的事情还没有一撇呢,自个儿上吊自尽了。他不知道江湖里的女子同京中闺秀有何不同,但想来对于自己这种人都是避之不及的吧。

  练鹊瞧着陆侯爷冷峻的面容,竟觉得他的神情中隐隐透着委屈。

  怎么可能,一定是她看错了!

  练鹊于是拱手道:“侯爷自去忙吧,民女去看一看方才救下的人。”

  陆极也觉得尴尬,道:“嗯。”

  练鹊于是转身,眼前却突然一黑,便向一旁栽倒下去。

  预想中的冰冷痛感并没有传来。她反而落进了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这香气清冽而浅淡,十分好闻。练鹊缓缓睁开眼睛,入眼的是火光映照的青石板。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一个高大的男子,将她揽进了怀中。

  陆极反应极快,见练鹊的身子直直地倒下去,长臂一捞便将人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姑娘瞧着本事大得很,身子却很软。陆极只来得及看一眼她微微散乱着的发,练鹊便一手抓着他的衣袖自己站稳了。

  练鹊自己退出了陆极的怀抱,脸上没什么慌乱的神色,只道:“多谢侯爷,冒犯了。”

  陆极也冷着脸:“无事。”

  他心里却荡起涟漪来。这是他第一次离女子这么近。他有个义妹,很是怕他,养在府里十几年都不敢同他大声讲话。陆极自己也没精力同女人这种娇娇软软的生物打交道——生怕自己将人打碎了。这次抱了练鹊,却是极为正面的感受。

  不近女色的侯爷一面思考着这是不是投怀送抱的一种,一面又担忧起了若是这姑娘被他抱了怀上孩子可如何是好。

  练鹊是不知道他心里想了这么多精彩的故事,若是她知道了,哪怕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将这棒槌侯爷揍一顿。

  到底是陆极扶了她一把,她面上也柔和些。方才救人对她来说确实又动了一次筋骨,估计这次回家不再调养个几个月是好不了了。练鹊暗下决心,这些日子就好好在家呆着,哪也不去,就当自己是个普通姑娘,也不会什么武功内力的,再不逞这英雄了。

  “我去看看那两人。”她准备离开。

  “等等。”陆极一回生二回熟,抓了她的手。

  果然是极软的。

  可怜的陆侯爷没摸过女人的手,练鹊这被李翠兰批评“老树皮一样”的手,在他这里便是书中的“手如柔荑”了。练鹊真的是唯一一个没因他的接近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的女人。

  因此侯爷忍着内心的羞耻感,轻轻地摩擦了一下,而后飞快地放开,冷着脸道:“你莫要勉强,去找大夫看看妥当些。”

  练鹊看着他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样子,心里“嘁”了一声。

  谁能想到陆极此时正在心里反复骂自己混账,竟然一时鬼迷心窍去摸别人姑娘的手。可他另一面又想,这姑娘并不讨厌他,说不定是对他有意呢?

第10章 知我者

  先前练鹊从火里救出的那两人,其实一个是新妇,一个是家里的小叔子。只不过这小富之家里的婆婆并不仁慈,即使是这姑娘怀了孩子也没个好脸色。起火的时候老婆子嫌她笨重,便将人丢在了家里。这家的男人是个商户,出门许久未归。而这小叔子却是个妾生的。

  这样的家庭里哪里养得起小妾——据这孕妇所说,她公公过世后,她婆婆便将那妾室赶走了,只留下一个半大的小子在家勉强给口饭吃。

  彼时练鹊去的时候,这妇人正在喝一碗安胎药。

  妇人瞪着眼睛,倒没了火场里的无助。像是濒死的食人花叫人给救活了,又张牙舞爪起来。

  大夫在外头临时支起个小棚子。她是孕妇,自然是受人照料的重中之重,稳稳地坐在那里,指天画地有所争论。练鹊离家许久,只记得些乡音,这孕妇说得快了,又全是骂人的话,练鹊便有些听不懂了。

  好在这孕妇瞧见她来了,脸上的气愤便有些收敛,口中直道:“恩公!”

  练鹊冲她颔首:“我来瞧瞧你。”

  “这可折煞贱妾了,”那孕妇面色绯红,一双含情的眸子直往练鹊身上瞟,“都亏恩公仗义相救,这才保了贱妾与弟弟一条命来。”

  练鹊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孕妇自云名娇杏,弟弟姓马名生,是家中是城南卖油为生的。娇杏又问起练鹊来历,说是要来日报答。

  练鹊不欲同她细说,只道:“我只是一无名游侠,夫人不必在意。只是我有一桩事情,也想问一问夫人。”

  “恩公请讲,凡是贱妾知道的,定然知无不言。”

  练鹊见娇杏神色坦诚,料想对方的话应当不会作假,于是在她身畔顺势坐下,问道:“这火起得离你家不远,不知你当时可注意到了什么蹊跷事?”

  娇杏道:“今日冬至,我们家本是聚在一起吃了饭就各自歇息了。我夫婿不在家,平日晚上都与婆婆一道睡,我那婆婆睡觉鼾声极大,纵是有什么事也听不见了。”

  她又去问马生:“阿生,你可听见什么了?”

  马生此时却还是那副丢了魂的样子,只一个劲地瑟缩着。显然大火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练鹊的接近,显然加重了他的恐惧之情。也不知道在他心里到底是火恐怖一些,还是练鹊恐怖一些。

  娇杏好言劝了几句,马生仍是一言不发。

  眼瞧着是问不出来什么了,练鹊好笑地看着马生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嫂子一个有身子的人此刻还强撑着精神,这马生却崩溃地说不话出来了。

  娇杏面上也有些挂不住,道:“这孩子还小,改日待他回过神来我再带他去找恩公。”

  练鹊想了想,从怀中取出几两碎银。她回了家后,爹娘兄嫂分着几批给了她好些零用钱,接济娇杏的这些并不算什么。她将钱递给娇杏。

  一双雪白的素手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十分柔嫩。手心躺着的赫然是一个精致的锦囊。

  娇杏的脸又红起来,眉眼盈盈地看着练鹊。

  她十分动容地道:“恩公救命之恩,贱妾惟有、惟有……”

  “练姑娘。”娇杏的下文却被一个男人打断了。

  一个相貌俊秀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四下一看,直直地向练鹊走来。他道:“姑娘可叫在下好找,侯爷说方才见您受了轻伤,便叫了府中医者为您诊治呢。”

  大约是练鹊刚才在巷子里晕倒的一幕太过骇人,陆极处理火情时还抽空吩咐了下来。

  练鹊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家自己调息便好。”

  娇杏听了,声音都瞬间高了一个度:“恩公受伤了?”

  练鹊心中觉得有些丢脸。她以往出入各种绝境都是如履平地,从来都不担心自己会受伤。如今在火场里救几个人,都要被抓着各种关怀。

  她身上的伤本就不是救人时落下的,而是在江湖上混遭人暗算留下的。他们一个个地这样说,倒让练鹊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些小心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因此练鹊脸上还是勉强维持着客气,朝娇杏道:“黑灯瞎火的,西陵侯年纪大了,眼神便有些不济。许是他看错了。”

  陆极属下:这是哪里来的女壮士?

  娇杏将信将疑,眸中泛起水色,泪珠在眼眶里要落未落地,看着很是可怜。

  练鹊声音略暖,道:“我无碍,你擦擦眼睛。”

  转身又对那年轻人道:“我与侯爷不过萍水相逢,此番多谢他关怀了。”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侯爷多管闲事有点烦。

  年轻的小将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军中有些门路的都知道,侯爷来了西陵,对一个貌美如花的老姑娘另眼相看,都好奇得不行。这传话的活计还是小将找准时机抢到手的。

  谁知老姑娘真人固然好看,却是个这般感天动地的性格。

  太不寻常了。

  他们军中这些同侯爷同吃同住的汉子们,也常常觉得侯爷行事冷漠、不近人情。平日里对他也是一万分的恭敬,唯恐惹了侯爷怒火被撕了去。这姑娘瞧着娇娇软软不盈一握的,没想到却是女中豪杰,这般大胆!

  练鹊顶着小将奇异的敬佩目光,拒绝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就此别过。”

  语罢,她也没给人拦她的机会,顺手又摸了摸娇杏的发顶,径直出去了,消失在夜色里。

  娇杏痴痴地摸着发顶,目送她远去。

  小将被她奇怪的样子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晌才摇摇头说:“打扰夫人歇息了,末将告辞了。”

  娇杏含羞道:“将军好走。”

  眼睛却还望着门口。

  小将:溜了溜了。

  小将回去时,陆极正同他那文士一道看着熊熊烈火。手下的人还在救火。

  西陵太守方治在西陵可谓是只手遮天,前些天他儿子方遒被贼人打了,他便觉得自己是被人打了脸,卯足了劲要把这歹人从西陵城里揪出来。他手下那些府兵民丁也都一股脑的全在找歹人。成天的在大街小巷、田间地头晃悠,从百姓那扒了不少油水。

  这才有了陆极的兵来救火的事。方治自己是个老狐狸,若不是被他儿子的事气坏了头脑,倒不至于将手底下的人全数派出。

  陆极听了小将回报,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不是个爱随便生气的,并不在意旁人亲近他与否。陆极被拂了好意也不以为然,只叫小将去忙他自己的事情。

  文士却调侃道:“那姑娘可就是之前在酒楼遇见的那位。”

  陆极有一瞬的迟疑,正要否认了,就听那文士再度抢白道:“那姑娘确实国色天香,无怪咱们想来冷心冷情的侯爷也动了凡心。只是侯爷,您同姑娘相处时可不能一直板着脸,将人吓跑了可怎么办?”

  “你别瞎说,无端坏人闺誉。”陆极说到闺誉二字时,却又想起昏暗处练鹊那露在外面得有些刺眼的雪肤。

  看那姑娘的神情,倒不像是拘泥这些的。只是她不在意,陆极却有些纠结,他不仅看了人家姑娘的膀子,还抱了人家,怎么说都是要上门好好赔礼道歉的。陆极本是想着叫自己府上的医者给练鹊好好瞧瞧伤,再赠她一些上好的伤药补品,这事便可揭过了。

  可练鹊拒绝了。

  陆极十分为难地想着这桩事,脸上却一点没露出来。反而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再度转到这火上,问:“先生有何见解?”

  文士道:“这火却是来得巧,侯爷救火得了民心,咱们在西陵行事也方便些。”

  陆极沉着脸道:“百姓们可都安置好了?”

  “是。”文士恭敬地道,“在下已经吩咐下去,将咱们府中的余粮余钱分发给百姓们以供灾后重建。”

  文士顿了顿,又道:“这火起得蹊跷,怕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侯爷本不该掺和进来。”

  “在下跟着您多年,知道侯爷仁善,可百姓们却不知道。”文士自己说着,都觉得陆极有些凄凉。天下谁人不知道陆极残暴不仁?就连街上的三岁小孩,听到陆极的名字也大气不敢出一声。偏偏众人口中的凶悍人物,陆极自己却是个再仁善不过的主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陆极与方治不同,初来乍到,又凶名在外。纵使是施恩与别人,也能被传出无限的风言风语来。因此文士做事时力求小心妥当,不给他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他这厢正叹惋着,却听陆极说道:“你管他们做什么?”

  然后便没有了。寂静之中只听得到烈火吞噬梁柱的声音。将士们来来往往,将一桶又一桶的水往火上浇。

  如此反复,待到天方泛起鱼肚白时,火便熄了。独留些焦黑的木材,发出喑哑的嘎吱声。城里的哭声响彻。那些自发前来帮忙的,也都各自回家,这本该人声鼎沸、生机勃勃的所在显出一种凄凉的寂静来。

  一场大火,死伤不多,却毁了大多数人半辈子的家业。

第11章 夜谈

  冬至的一场火,将城南百姓的生活悉数打乱。太守方治震怒,下令彻查此事,势要找出纵火的凶手。

  李翠兰打从街上回来时,直奔着悠游居去了。

  彼时练鹊在屋子里正抓着笔练字,白进文看着她狗爬一样的字,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看看你,在外头净学了逞凶斗狠!一个女孩子,不休内德,将来有哪个夫家敢要?”白进文修身养性了这么多年,撞上他女儿的事,一下子全破功了。

  练鹊不敢跟她爹顶嘴,迂回道:“外头日子苦,没什么机会看书。”

  笑话,她小时候最不喜欢的就是每天听她爹说那些酸不拉几的诗词文章,好不容易自己跑出去了,才不会碰一下。

  就连字,还是因为要学武功学医术才认的。

  白进文听了,又好气又难过,指着练鹊连着“你”了好几声。

  李翠兰进门听到了,就骂他:“你这个死老头子,成天的跟你女儿过不去,还拿这些来烦她?”

  又训练鹊道:“你这丫头在外头心都野了,也多少听听你爹的话吧!”

  父女两个被她拿捏的死死的,不敢轻易说话。只见李翠兰不疾不徐地坐下,这才说起西陵城街上的见闻。

  火后西陵侯的人驻扎在了城南的大部分地方。侯府私库里的物什被源源不断地搬出来用以治疗伤民。太守似乎也默认了此事,两方的人井水不犯河水,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李翠兰笑道:“别瞧着西陵侯凶名在外,他手下那些小伙子却是个赛个的精神呢!”

  白进文“哼”了一声。

  练鹊道:“他那些将士们都是西北刀口里滚出来的,自然与别个不同。西陵这地界生活平和,娘觉得稀奇也是正常。”

  “你也别跟我摆谱,”李翠兰道,“你在江湖上就没遇见过精神的小伙子?”

  “……娘?”这怎么就扯到她身上了?

  李翠兰一副洞悉一切的样子,摇了摇头:“小将军们都是侯爷麾下,纪律严明。哪里像你们一言不合就砍人的?”

  练鹊很是不服。自打她那天跑出去火场看情况,回来就成了被全家攻讦的对象。刚回家时那掌上明珠的待遇已然是明日黄花,态度最好的也就是嫂子,整日看着她叹气。

  到底是骨肉亲情,练鹊也只能低着头,练自己的字。

  没人接话茬,李翠兰也没了兴致再□□她。好半晌,才悠悠地道:“这大人物之间的事情,可真是看不懂哟。”

  白进文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缓缓喝了口茶:“咱们就过好自家的日子,管那么多做什么?”

  练鹊不打算参与她爹娘的对话。左右老人家都不想惹事生非,借着这事敲打她呢。上位者的博弈,又岂止是平民可以轻易置身事外的?

  正如这次失火,虽不知是何人所为,却正好给了西陵侯插手西陵事务的机会。

  作为目前的既得利益者,西陵侯在这场火中的角色也令人怀疑。

  练鹊并不愿意以恶意揣测西陵侯。只目前所见,他虽然表情单一也不会人情往来,却是个少见的老实人。应当不是这样的人。

  可权利面前,人性是最不可靠的。

  练鹊手一抖,手下的笔一顿,在纸上留下深黑的痕迹。

  “专心!”白进文道。

  “好好好。”练鹊神色如常,挽着袖子继续往下写。

  这就是她,前武林盟主,武功独步天下的玄机子的传人,人称山鬼的一代传奇女侠现状。没有尊严也没有体面,她练鹊在这个家的地位已经跌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好在练鹊别的不会,在这些事上却最是能屈能伸。白日里不让她做的事,晚上大家都睡了再去做也是一样。

  冬天日头短,一家人坐在一起用完饭,外头天已大黑了。

  练鹊稍稍同家人们聊了会儿天,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关起门来当即褪下闺秀衣裳,换了身轻便短打。

  小琴欲言又止:“小姐日日出去,若是被老爷发现了可如何是好啊……”

  “那就不要让他们发现。”练鹊摸摸她的脑袋,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来,“我自信出去的时候不会叫他们发现,只是家里还要靠你多多照看。”

  “小姐!”

  “小琴乖,你是个最机灵不过的丫头了。我信你。”

  说完人就不见了。

  练鹊一身武功毁了大半,轻功如今也是三脚猫水平,也只能唬一唬小琴这样的小丫头了。

  夜风凌然,月明星稀。正是出来调查的好时候。爹娘让练鹊独善其身,练鹊却做不到。她固执地认为这场蹊跷的大火后必有阴谋,她不愿意错过这样的事情。一是为民除害,二是她自己高兴。

  她驾轻就熟地在屋顶上溜达,脚踩在屋瓦上发出细微的响动。一路往高处去,来到了太守府。

  正正方方的匾额上书“方府”二字,简单粗暴。

  练鹊轻巧地绕过家丁,拐进院落中。

  方治不好女色,夫人出自高门,对他多有提携。独子方遒是二人的心肝宝贝,前几日被强人掳走后便生了重病,至今卧床不起。

  府中灯火通明的所在,便是先前那纨绔方遒的居所。稍暗一点的,是方夫人住着。方治与夫人感情淡漠,单独辟出一个小院,起居都在当中。练鹊路过方夫人住处时,见里头有交谈声。她五感敏锐,知道是方治在此同她叙话,当即直奔方治住所。潜入后便翻找起来。

  要说这方治,也是西陵这一方的土皇帝。治下几县都牢牢地在他把控之下,无一例外。这样的方治,家中却多是清雅的陈设,低调而雅致。若不是练鹊见过些世面,知道他那桌案是千金难换的木材所制,怕是真要以为方治品格同他儿子不同。

  其实一个人的本性是怎么也藏不住的。正如同这方治,不论他如何苦心在西陵经营自己的好名声,他骨子里的自私贪婪却依旧暴露无遗。先前在书肆时练鹊只想着将方遒一干人等教训一番便完事了。

  是那船夫的一系列诚惶诚恐的反应告诉她,这西陵太守必然不好相与,甚至还可能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这才在方遒身上埋下暗毒,以备不时之需。

  练鹊在方治居室翻找许久,各个可能的机关都找过一遍,却没有见到与这次走水有关的物什。倒是找到了他同望都往来的几封信件,不由得大为失望。

  她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想了想就把信件揣兜里了。

  再将方治榻上的被褥掀到地上,踩上几脚才觉过瘾。在将方治的一应用具弄乱后,练鹊脚下生风,又潜进了他的书房。

  方治不愧是方治,卧室里放一张琴,书房里却挂着一把剑。练鹊心想那琴里藏着信件,那这剑中必然也有玄机。她于是上前取剑,利落地抽剑出鞘。这剑不过凡品,练鹊颠在手里半晌,停了停。

  轻了。

  看来是有什么东西藏在剑里头。

  只是她现在没什么内力。徒手撕剑是办不到了,只得遗憾地将剑也抓在手中,再去看别的。此后练鹊又搜到了藏着暗信的书画两幅、伪装的典籍一本,更有花瓶做机关的一间暗示,里头堆了不少古董。

  练鹊:真是看不出来,这方太守还挺花哨的。

  她打量这密室里头的东西,脚下一动,却不知绊到了什么东西。极轻的铃铛声音响起。

  嗯?练鹊顿觉不妙,弯腰躲过了暗处的冷箭,此后多次腾挪,待那箭矢尽了,才敢打量。

  再去看时,那箭头上都泛着绿光,显然是淬了毒的。练鹊自己没什么事,挠了挠头便跑了。

  她在心中略微可惜地想道,这满屋的宝物都被那箭射得七零八落的,属实可惜了。为了让方太守更难过一点,她出去的时候甚至多花了一些宝贵的时间把他书房里的物什也乱扔一气,又挑了些方便携带的暗信自己揣上了。

  练鹊嘴角勾起势在必得的笑。正快意时,门突然被推开了。

  进来一个衣着干练的男人。他身材高大,脸上横贯着一道极深的刀疤,满面凶煞之气。看来是方治的幕僚。他是提着刀进来的。但看他能在练鹊毫无所觉时闯进来,便知这不是个好惹的对手。

  男人推门进来时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谁知他只看到了一地混乱。那些方治搜罗来的无价之宝就这样被扔在地上,有的已经四分五裂。侧边的一扇窗户是洞开着的,月光照在冰冷的地面上。

  男人的大脑有一瞬间是空白的。今夜月明星稀,照理来说盗贼最是难以潜入。怎的这人一瞬间就没影了。

  他那凶煞的气势也瞬间短了一截。

  匆匆而来的下人们看到这一幕,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们遍体生寒:“这让大人知道了,我们可不好交代啊。”

  岂止是不好交代?

  这里可是太守府,是方太守统治的核心。不提别的,就是太守那些秘密泄露出去都够他们喝一壶的了。哪里都可以遭贼,唯独这里不能。

  想到方治的那些手段,男人头痛地闭了闭眼,道:“还愣着干什么,趁贼人还没逃远,给我追!”

第12章 不省心

  一群壮汉拥着都朝着那窗子的方向追去了。为首的男人离开时不忘谨慎吩咐下人:“看好书房,不然大人来了有你们好受的。”

  几个家丁忙不迭地点头,将书房四周包围起来。

  练鹊就在这样的寂静中,从房梁上跳下来。她落地时的的响动都被柔软精致的地毯吞没,书房里还是那副凌乱不堪的样子。

  家丁们窃窃私语道:“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竟然能闯到咱们府里来。”

  另一个接茬道:“纵有通天的本事,怕是也要被捉回来。”

  练鹊听了这话,并不觉得被冒犯,唇角勾起无声的弧度。她武功大退,怎么可能那么轻巧地就翻窗逃走,不过是躲上房梁诈一诈他们罢了。这太守府的水深得很,光是被她发现的密辛都多达七八处。更不要提那些没被发现的了。练鹊坐在方治的太师椅上,调息片刻。

  她体内真气如今十不存一,短期调动还好,时间长了便有些余力不济了。为保安全,练鹊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先调息至气息圆融。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层考量。

  人声与灯火自远方越行越近。练鹊听见了,便再度腾跃到房梁上去。

  下一刻雕花的门扉被猛地推开,太守方治就站在那里。他是个白面的美髯公,平日里双眸永远是温和而内蕴笑意的,今夜这双眼睛却冷了下来,像一汪寒潭看不见底,透着森森杀意。原本中正平和的长相,此时也显得有些狰狞。

  “大、大人,我等听到密室机关被启动,便即刻赶了过来,但那小贼已然不知所踪了。”先前那个前来查看的男人恭敬地禀报道。

  屋中一片狼藉。

  方治一双眼睛瞪得通红。

  他甚至看到了自己三年前同皇子来往的密信被堂而皇之地扔在雕着松鹤的屏风前。

  “小贼猖狂!”他怒斥道,“查,给本官查!”

  “本官倒是不知道西陵治下竟出了这样胆大包天的贼人。来人,将城门通通封锁起来,此次若是不将那贼人绳之于法本官誓不罢休。”

  接下来练鹊便听着方治站在门口不带脏话、引经据典地将她骂了一炷香的时间。练鹊听得津津有味。

  “传令下去,就说太守府遭了贼,全城彻查!”

  练鹊有些惊讶,这方治真是好大的手笔。可她并不担心。因为那场火的余波还没有结束。太守的不作为甚至反制西陵侯的行为已经让百姓们心生不满了。若是方治有脑子,他就会反应过来此时并不是大动干戈的好时机。当然了,若是他真的上了头,要抓她祭天,那么练鹊手里还有方遒的性命做保障。

  此时的方治想不到这些。实在是被发现的密辛牵连甚大,他一时冷静不下来。

  方治骂完了,站在门口喘了许久。这才敛下心神,道:“都退下,都退下!”

  练鹊精神一振,知道重头戏要来了,几乎不错眼地盯着方治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他先是快步走到书房里的一缸莲花前,顾不得脏,从里头翻出一个铁匣子来。再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把这匣子打开了。看到里头的宝物毫发无损,脸上终于好看了些。他将这半截的玉贴身放好,再去一一查看书架隔层里的密信、瓷瓶内壁上藏的药粉等一应物什。

  这可算得上是不打自招了。

  练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精明的太守大人长吁一口气,弯下要来开始收拾那些被练鹊扔的到处都是的机密。他每见到一样,脸色就黑上一分。

  大冬天的,竟生生地让这太守大人在书房里挥汗如雨了。

  这当官的果真是不容易——整日的提心吊胆,巴结这个逢迎那个,自家遭了贼,吓得魂都没了。

  当真是让人赏心悦目呢。练鹊自己手里还攥着他的好些把柄,并不觉得有什么,倒觉得快意。

  她们这些闯江湖的,与官兵便是天生的对立。人常说侠以武犯禁。做侠士最看重的就是自由自在不被俗事所拘。偏偏这世上就有各种各样的官兵要拿那些规矩法律来束缚你。若是什么好官良将倒也罢了,为民谋利那是人人都敬佩的。这些道貌岸然的,可真真是人人得而诛之。

  再说下头这方治,极为讲究地取出一方锦帕来,细细地将额上的汗抹了。然后他坐在自己的太师椅上就着残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那茶刚要入口,又被放下了。

  原来是怕下毒。

  练鹊心想我还不至于歹毒至此,偷了你的东西还给你下毒。千金一两的茶叶纵使是她也不忍心糟蹋。

  “来人!”方治不敢再坐,唤了人进来,又浩浩荡荡地往居所去了。

  练鹊跳下房梁,再将那匣子、密信等物一一取出,自在地走了。

  *

  白家这边,练鹊刚刚翻窗进屋,就听得前院人声。原来是方治的人到了。

  练鹊:倒也迅速。

  小琴躺在练鹊的榻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惟恐被人发现不是本尊。练鹊见了,不禁莞尔,调笑道:“琴儿天生丽质,却日日为我暖床,勤耕不辍,实在令人感动。”

  小琴被她说得双脸通红,慢吞吞地从被褥里出来,嗔道:“小姐又打趣奴婢,可知道您每日出去时,奴婢心里都跟打鼓似的,惟恐叫老爷夫人发现了。”

  “是我的不是。”练鹊坦然认错,又道,“这都是为了百姓们好,委屈小琴为民献身了。”

  她说得暧昧,小琴脸上的绯色越发瑰丽了。她诺诺道:“什么献身不献身的,小姐可发现了什么?”

  出去调查走水的事,练鹊早就同小琴说过。一来这姑娘卖身契攥在练鹊手上,二来练鹊日日出门若是不靠她遮掩怕是会露出许多端倪。

  哪有叫人家替你办事还不将事情说清楚的呢?

  好在小琴年岁尚轻,一腔少年意气。听说练鹊一身本事,又知道她是做的好事,心中已生向往。她嘴上不赞成,这些天却身体力行地替她遮掩了许多。

  “我今日可是收获颇丰。好了好了,”练鹊换下衣裳,揽住小琴的肩膀,“外面冷得很,你让我抱着先睡一宿,有别的事情明日再说。”

  练鹊冰凉的身子便覆了上来,小琴无法,只好替她掖好被角,又回抱住她,试图令她暖和起来。

  白家自打跟西陵的富户王家成了姻亲,在西陵的地位可以说是扶摇直上。虽然他们家媳妇在外头抛头露面做生意,白家父子两个却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方府的人显然并不觉得白家会藏着什么贼人,来这里只为捞些油水。那几个人在白府里转了两圈,收了几两银子便走了。

  白修明回了屋,便看见自家媳妇在床上坐着。

  王有寒看着明明灭灭的灯烛,心中有些焦虑。

  白修明奇道:“阿有怎么不睡了?”

  王有寒对自己丈夫的憨直程度心知肚明,因此只是摇摇头,道:“外头响动大,睡不着。”

  “你说这是哪里来的贼人,竟然偷到太守那里去了?”白修明却拉着她八卦,“怕也是个拎不清的家伙,日后在牢里怕是要哭死咯。”

  他的侧颜俊美无匹,在灯火下微微笑起来的模样不经意间便能摄人心魄。王有寒瞧着自己的丈夫,便想到了自己那个容色更在丈夫之上的小姑子。

  也不知自己是欠了谁的,嫁到了这样的人家来。

  “年团儿,”王有寒唤道,“你有没有想过,这贼人可能是……”

  她又停住了,闭口不言。

  白修明有些急了,问:“是谁,你知道?”

  王有寒想说这人说不得就是咱们妹妹。可话到了嘴边又出不来。

  那么个神仙似的妹妹,真要是做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情,公公婆婆知道了可不得吓死?偷到了太守身上,这可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了。

  练鹊在外头那么多年,她自己说是拜了高人当师父。可真实情况,他们这些当亲人的却是分毫都不知道。什么江湖啊武林啊,都距离西陵太远了。谁能保证,她没有走上邪路呢。

  若真是她,到时官兵上门,这一大家子又该如何自处呢?

  要知道方太守虽然看着亲和,雷霆手段却一点不输别人。

  王有寒打定主意,一定要找个机会逼着妹妹交代了底细。她心里的愁绪,便一层一层地往上翻涌,涌着涌着又仿佛是消弭于无形了,又仿佛深深地堆积起来。

  “哎?你去哪?”白修明躺在榻上本来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冷不丁地被他媳妇掀了被子,赶忙捂好,“你要冻死我哦!”

  王有寒道:“这么冷的天也不知咱们大宝有没有踢被子,我去瞧瞧。”

  白修明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地说道:“我跟你一起去呗?大晚上的,你这婆娘也太折腾人了。”

  他生得一如话本上所说的,是玉雕的郎君,雪砌的精魄。一双眸子黑如夜空、亮若星辰,于朦胧时显出不可言说的深情来。

  只是这如玉郎君未免太过憨傻,让人一刻也不放心离开。

  “也罢,是我自个儿不争气。”王有寒叹道。

  “谁敢说你不争气?我们阿有最贤惠了。”白修明抓着妻子的手,不解道。

  ……

第13章 女贼

  练鹊这几夜已将西陵城内重要官员的家都翻了个遍。走水的事情没个着落,倒是叫她翻出不少贪官污吏来。一个个的账本看着都触目惊心。

  这些官员大多不敢声张,惟恐叫人捉住了把柄。只有土皇帝方太守,派了人彻夜搜查却一无所获。一时间西陵大小官员人人自危。大家都将矛头指向了新来的侯爷陆极。按理说西陵是他的封邑,他应当并领西陵太守一职。可上头排挤他,不仅给了他一块远离都城的西陵,还给了他一个在本地根深蒂固的对手。

  人人都说,这是西陵侯不安现状,要夺权了。

  可陆极的人手却还是一如既往,该救济难民的救济难民,该出去打猎的就打猎。

  说来也奇了,大冬天的动物都躲起来本是抓不到什么猎物的。这西陵侯却像是对此毫无所觉,仍是每日往外头跑。

  方治看着那纪律严明的一干小将们,恨得牙痒痒:“无耻小儿,可别落在我手里。”

  陆极打从西北来,麾下的兵被分了大半。余下的这下任凭他操练都城那边都是一概不管的——左右他造不了反,带几个兵玩玩游戏不还是随他。所以方治上书参陆极一本的计划可以说是胎死腹中。

  然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陆极都将兵带到方治脸上了,可不就是对他的挑衅。

  思及自家先前那无端遭了贼,方治更憋屈了。那陆极抓了他这么多把柄,若是不治,可真就骑到他脸上了啊!

  方太守决心憋个大的,家里召了一干幕僚来,狠了心要把陆极按在西陵出不了头。他儿子方遒还在床上躺着呢,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指望他光宗耀祖是不能了,方治只希望他能早日生几个得用的大胖小子。偏偏他们家几代单传,子息凋零,这事只能说是随缘。

  也只得将养着。

  陆极这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正忙着救火呢,还得舆论造势,别让外头传出什么西陵侯自导自演、恶意纵火的谣言来。收拢人心这事陆极做不来,他那张冷脸放哪都可止小儿夜啼,却堵不住悠悠之口。

  文士吴照也觉得棘手,道:“若这侠士是我们的人倒还好办,可如今我们并不知他是敌是友,外头还得替他背着锅,着实可恨。”

  陆极道:“他若是想来,迟早都会来的。”

  吴照点点头:“在下也是侯爷这个意思。只是偷盗离间终究不是君子所为,在下是怕侯爷的声誉受损。”

  做人做到西陵侯这份上,也不知是成功还是失败。什么坏事人们都觉得是他干的。甚至最近都有将士欲言又止地要劝吴照,不要再给侯爷出馊主意了。

  吴照:我又不是傻,怎么会去做这种事呢?

  恰巧吴同今天终于卖了几本书,老爷子踏着夜色哼着小曲,快乐地到学生家蹭饭。

  一进门,就看见儿子跟学生都愁眉苦脸的。

  显然是还没有摆饭了。

  老爷子沉着脸道:“年轻人,真是沉不住气!”

  “爹,您这说的什么话啊?”吴照早没了高人气场,手里拿着一卷密报非常抑郁,“这事来得蹊跷,我与侯爷不得不防。”

  冬至突如其来的大火,官员们家里不约而同地进了贼,这事若是全摊在了侯爷头上,日后是不利于侯爷在西陵的话语权的。毕竟谁都不愿意自己的上司是个爱使下作手段的人。

  “哼,短视!”吴同冷笑一声,“你们只看到这事情来得蹊跷,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事情或许不是一人所为?”

  陆极道:“请老师赐教。”

  吴同懒懒地坐到椅子上,吴照给他倒了杯茶,三人便就着桌案分析起来。

  “当日我们的人是第一批接管城南的对吧?那就是说走水之后、救火之前没有任何其他势力来到过火场,”吴照道,“太守家的人全都卯足了劲要给那小草包报仇,这事不是他们干的。”

  吴同道:“这事若非意外,就是有人故意为之。”

  “火灭了之后我们都进去看过,起火的地方是户普通的人家,里头还有好些大水缸。”吴照道,“那么普通的灯烛烧了两匹布,又如何能引起这么大的火?这必然是有人蓄谋已久了。”

  吴同问:“还有呢?”

  吴照讷讷道:“那火起势凶猛,我们去看时也只见了些水缸的残骸,别的一概不知。”

  陆极突然道:“有一个人,或许见过火起时的情形。”

  他说完,又皱起眉。

  吴同说:“你说便是。”

  陆极于是将练鹊在火里救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吴照对这个长得漂亮的姑娘很有印象。在听到她家不住城南时,吴照猛地一拍手。

  “就是她了!”

  吴同好笑地看他一眼。吴照咳了几声,再次拾起自己的高人形象。

  他勾起高深莫测的笑容,缓缓道:“在下没习过武,敢问侯爷,在听到起火的消息,从城东跑到城南有多久?在跑到城南之后,又冲进火场救了两个人再出来,这又是什么样的功夫才能办到?我只怕这练鹊姑娘并不是普通人。”

  “这样的身手,哪怕是在如今的江湖,也只有一流高手能做得到。”陆极肯定地说,说完又皱起眉,“可我先前看她脚步虚浮,她为何要这么伪装?”

  “为何如此,咱们去问一问她不就知道了。”吴照想通之后,只觉豁然开朗,“也只有这样的身手,才能轻而易举地闯进各个官员的府邸,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是了,就是她。”

  吴同嘲笑自个儿子:“如此看来,人家小姑娘倒比你这个正儿八经的幕僚还要得用一些。”

  陆极道:“我明日寻个由头,将她请到府中来,再问一问走水的事。”

  三人商量妥当,屋中的气氛空前地轻松起来。陆极冷峻的面容也略有放松。

  “好了好了,叫你府上厨子烧几个好菜,”吴同早就不耐烦同他们说这些麻烦事,“我今日做成了几笔生意,开几坛好酒与我庆祝庆祝。”

  吴照奇道:“爹的书肆竟还能卖出去书么?”

  “今时不同往日,我有个聪慧的忘年交,智计百出,我听了她的建议,如今书肆里可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吴照不置可否。陆极倒是知道他说得是谁,但并没有说出口。

  陆极不爱说话,屋中一时只剩父子两个说些闲话。吴同是陆极恩师,吴照又是打小跟着陆极的幕僚,气氛倒也融洽。

  就在这豁然开朗的气氛中,突然一个小将急急来报,说是府里遭贼了。

  陆极:这也太巧了。

  吴照听了小将的话,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这姑娘倒也真是胆大。”

  可不是么,侯府中坐镇着陆极这么一尊大神,还敢来挑事,不是胆大包天是什么?

  陆极闭了闭眼,只觉得有些头痛。他对那姑娘有些好感,只觉得她坦率可爱,却不知她这么能作,都犯到他头上来了。

  “可丢了什么东西?”

  小将道:“应当没有,属下只是听到那小贼牵动了机关,赶到时已经没了他的踪迹。”

  吴同突然道:“侯爷不如先去看看。”

  他一双浑浊的眼里透出精光来,这曾经名满天下的老人笑着道:“说不定人还没走。”

  陆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好。”

  陆极的侯府是新近才修好的,有很多地方还略显粗糙。他在西北那个地方过得日子也不精细。侯府虽大,却空落落的。很多空着的院子干脆被用来给手下的人训练用。陆极的居室离大堂不远,他腿长得很,片刻就到了。

  推门进去时陆极想了很多,然后果不其然看见空荡荡的室内。一应物什都好端端地被摆在那,仿佛未曾有人来过一般,只有被牵动的机关遭人毁坏,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看着很是凄凉。

  他到底不是方治,五感灵敏得很,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暗藏杀意的眼。是个身着劲装、蒙着面的娇小女子。她盘踞在房梁上,不防被突然发现,手中出现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便向陆极攻来。

  她来势凶猛,陆极侧身避让,随手抓过一本书注入内力以作抵挡。

  这女盗贼却只是佯攻,趁着陆极避让之时飞似地向外逃去。

  “练姑娘!”

  女人脚下一顿,便被陆极手中的书打中后肩,险些摔倒。

  侍卫们连忙将她围住。

  陆极上前便去掀她的面罩。女人将头偏过去,却还是被他看到了脸。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娇美可爱。不是练鹊。

  “臭男人不要碰我!”女盗贼被抓住索性摔破了锅,身子动不得就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陆极也说不准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半是失望半是欣喜的,脸上的神情越发的冷漠了。他如寒星一样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地映出杀意来。

  女盗贼不以为意,仍旧骂道:“臭男人,竟然以多欺少!不是个君子!”

  陆极将那书捡起来,随手塞到她嘴里,算是世界清净。

  一干侍卫习以为常,他们侯爷一直都是这种毫不怜香惜玉的作风呢。

第14章 会面

  惠风和畅,这日是入冬以来罕见的和暖天气。

  练鹊每天晚上出去,白日里就偷闲补一补觉。小琴知道她嗜睡的缘由,面对王有寒问话时左支右绌的,时常是顾左右而言他。王有寒深觉其中有鬼,却不好直接问练鹊,倒也会偶尔帮着掩盖一二。

  太守府的失窃,无疑让城中的气氛更加紧张。

  王有寒知道小姑子要是想好好过日子,就必须同窃贼的身份永远地隔离开来。这不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这个家。

  她不知道练鹊抓住了方治的那些把柄,也不知道什么方遒身上的毒,她只是尽自己所能地护着一家人。

  冬日里,人们愿意出门的也就少了。酒楼里的生意日渐冷清。王有寒打定主意,趁此机会将小姑子带回家,让自己母亲王夫人替她相看相看。

  王有寒自己也是从不愿意嫁人的姑娘家过来的,她深知,一个女儿家若是有了心仪之人,成了家有了孩子,那么再离经叛道的女人也会化为绕指柔,行动是也有了羁绊,不会再冲动上脑了。

  世人认为成了家的男人才算成人,其实女人也是一样的。

  练鹊十分乖巧地跟着嫂嫂去了她娘家。她知道哪些人是为她好,也尽力不去伤亲眷的心。

  王夫人见了练鹊,惊道:“我早知道咱们姑爷生得好,如今见了他妹妹才知道什么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练鹊生疏地冲她笑了笑:“夫人好。”

  王夫人不愧是王有寒的母亲,说话时的语气神态是一样的。

  宾主尽欢后王有寒屏退众人,同王夫人说了来意。王夫人沉吟片刻,道:“白家姑娘年纪大了些,但她生得这般花容月貌,想来好一些的人家也是嫁得的。但不知她自个儿是个什么想法呢?”

  王有寒道:“我没问过她,只是先叫娘亲帮忙看着。这妹子跟我以前一样,心还没定下来,叫她自己找人相看岂不是为难她?”

  “我的儿,我常想你是不是个生来就要操心的命?怎地操心完了你公公婆婆又要操心小姑子了?”王夫人一家都是商人,说话做事还是利益为先。

  “什么操不操心,我嫁到他们家去,公婆夫君待我无一不好,我自然投桃报李。”主要是他们一家都好看极了,成日里养着眼睛十分惬意。

  王夫人岂不知道她的心思,嗔道:“我帮你留意留意便是了。”

  王有寒有心同这个神仙似的小姑子亲近,从王家出来后便拉着她去街上逛逛。练鹊昨夜才去过太守府,动了不少内力,正虚弱着呢,也就听她的意思四处散散心。

  顺便看看西陵侯府在哪里,盘算着下次去他府上玩玩。

  许是练鹊在心里念叨了陆极太多遍,姑嫂二人一拐角便撞上了神情冷漠的陆极。

  王有寒只是听说过陆极的事,虽然也打过攀上西陵侯这个势力的主意,却没有正经见过他,一时没有认出来。

  练鹊却认得她,有些犹豫要不要打招呼。

  点头之交,却极为有缘。

  她正犹豫着,陆极却已经看到了她,唤道:“练姑娘。”

  王有寒一愣。这个气势骇人的男人是个什么来头,怎么跟小姑子搭上关系的?

  练鹊只得笑道:“侯爷好。”

  再便是沉默了。

  饶是大胆如王有寒,在将眼前神情冷漠的男人和那个传闻中冷血嗜杀的侯爷联系起来时,也有些失神。她本来是觉得那些关于西陵侯的谣言大约不过都是谣传,可当真切的看到陆极时,她就觉得这一切不无道理了。

  姑嫂两个对于突然出现的陆极都是一脸茫然,陆极这头也觉得尴尬。事实上这并不是巧遇。他深知若是自己突然派人请练鹊上门会给她们家带来多大的困扰,所以派人盯着,恰巧今天练鹊出门,他就跟过来了。

  可接下来,他要如何邀请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姑娘单独说话呢?

  陆极陷入了深深的纠结,眉头也越皱越紧,看起来对练鹊二人十分不喜。

  王有寒恨不得立刻拉着小姑子跑了。她是经常同那些达官贵人打交道没错,可他们中可没有陆极这样手撕敌虏的煞神!

  练鹊瞧着自己嫂子可怜的模样,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嫂嫂,我与侯爷有些事情要谈,你不如先回去吧?”

  “这……”王有寒恨不得立马答应,可是想到貌美的小姑子在这,她就担心极了,“你一个姑娘家自己怎么回去?”

  她简直想把之前那个谋划着让小姑子去侯爷手下办事的自己拍死。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嘛!

  练鹊只是拍了拍她的手:“无事,嫂嫂不必担心我,侯爷是好人。”

  陆极的表情越发冷淡了。其实练鹊的话算是说到他心坎里了。陆极自认自己并不是什么奸邪之徒,只是一直被人误会罢了。练鹊承认他的品德,令他有些开心。

  只是他脸上还是得绷着,保持一名侯爷的矜持。

  最终王有寒还是依依不舍地被练鹊骗回去了。练鹊回身看了看神色莫测的陆极,表情也严肃起来,问:“侯爷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陆极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侯爷且慢,随随便便跟男人回家可不是正经姑娘该做的事,”说到这里,练鹊自己忍不住笑起来,“您可得给我一个理由。”

  “先前冬至走水,其实是有恶人所为。这个人,找到了。”陆极没有多话,只是淡淡陈述这个事实。

  练鹊神色一凛。

  “此人在何处?”

  “跟我来。”

  陆极觉得练鹊行事果断,确实是个爽快人,对她的评价更高了些。他印象里的女子大多都是自己义妹那样的,柔柔弱弱且从不肯说真心话,总是要靠人去猜她们的意思。而陆极,多半是猜不对这些的。

  练鹊不仅生得比别的女子好看,说话做事都比她们要妥帖。

  这样一想,似乎她鲁莽地闯入各个官员府邸的行为也变得可爱起来了。

  两人绕开大路,走了许久,来到一处老旧的宅子前。

  “这宅子通着侯府,我们从这里走。”陆极怕她生疑,解释了这么一句,以示自己并不是什么不轨之徒。

  “侯爷不必如此,我既然跟你走了,自不会怀疑你。”练鹊盈盈笑道。她还有一句话没说。纵使陆极在这有埋伏,她也自信自己能跑得掉。

  进了自己的地盘,陆极整个人气势都稍稍柔和下来。虽然不明显但聊胜于无。

  “先前闹得西陵城里风风雨雨的盗贼便是你吧?”陆极问她。

  练鹊正打量着密道呢,陆极冷不丁来的这么一句吓了她一跳。她下意识地就要否认:“那是干嘛的,盗贼?”

  可不就是她嘛。

  陆极对此不置可否,他的表情好像只有冷漠、十分冷漠、与非常冷漠三种。因此练鹊很难通过他的神情变化推测出他的真实意图。

  她将整件事情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发现他十有八九是知道什么才这样问,并不是随口说出来诈她的。

  于是练鹊点点头,强行为自己圆回去:“侯爷若是觉得我是个贼,那我也无话可说。”

  她自己心里,什么闯太守府啊,都属于以暴制暴的范围。简直是解决问题的一大利器。

  陆极道:“没有。”

  他说得极轻,练鹊有些听不清,问:“什么?”

  陆极却闭口不再说了。

  练鹊也悻悻地沉默。她知道自己的做法在这些出身高贵的人心里估计是上不得台面的。可是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什么样的规矩礼教都是纸糊的。既然自己有最快捷的法子,那为什么不用呢?

  陆极并不知道自己的沉默让练鹊产生了误会。他只是有些害羞。这样的词语放在他身上似乎有些可笑。西北的定海神针,永远强大而冷酷的陆极怎么会害羞呢?

  只是练鹊是第一个不讨厌他的女子,他并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讨厌她。可是陆极从小就知道,从他没了母亲又失了父亲之后就知道,西北的陆极,大将军陆证和沅阳长公主的儿子陆极,是不可以显露太多的情绪的。

  他必须永远像一块铁一样坚硬且可靠,以绝对的强悍守护治下的子民以及跟随他的属下们。他不可以迟疑、不可以冲动,不可以宣泄自己的情绪。

  陆极深知练鹊太过冲动,做事也不够妥帖。可正是这样不加遮掩的肆意与快乐吸引了他。陆极想告诉练鹊其实他并不觉得她这样有什么不好。

  那句“没有”,却是他的底线了。

  他不知道该不该让练鹊知道她的不同。

  陆极自己也不知道,其实他只是不想让练鹊察觉那一丝陌生的情愫罢了。

  地底的密道新挖不久,虽然用砖石砌好,却还是带着些泥土的潮湿。练鹊隐隐听到水声,有心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于是问道:“这密道是不是离西河很近?”

  “你听见水声了?”陆极道,“照理说是不该将密道修在河旁边。只不过西陵这地界被太守把控的死死的,我们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他手中提着灯,照亮黑暗的地道。因为通风的口子不多,密道中连灯烛火把都是尽量节省着用。

  这是一种练鹊没体会过的感觉。

  谁能知道接济百姓那么大方的西陵侯,自己家却连一条好的密道都挖不起呢?

  她这样想着,觉得陆极冷漠的侧脸都变得有些楚楚可怜了。

第15章 绯红

  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从一开始就被西陵各大官员隐隐防备着的陆极自然也不例外。练鹊跟着他在地道里走着,一刻不停,估摸着都快走到城郊去了。

  陆极生得高,腿长得很,走起路来也是风驰电掣的。若是别的什么闺秀跟在他身后,还真的吃不消。

  地道里空气又闷得很,练鹊衣裳都是她家里特意叮嘱过加厚的,此时鼻头上自然地就出了一层薄汗。

  陆极看过来时,心中便存了几分惊异。他心里对于练鹊的身份还是有所怀疑。哪个江湖女子走几步路就出汗的呢?

  这只是他的主观揣测,并没有说出来。他也知道:若是说出来叫练鹊听到,那就是唐突了。

  两人相安无事地到了侯府的后院。

  练鹊心中早存着许多疑虑。之所以老老实实地跟着陆极来了,一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觉得陆极是个正经人;二来是她跟着嫂嫂被抓了个正行,怕他对家人出手;再者便是练鹊自恃武功,并不怕他了。

  陆极引着练鹊,来了书房。两人落座后不久,吴照也闻讯赶来。

  他未进门,就看见了练鹊,一打量,抚掌笑道:“姑娘果真是位俊俏的佳人!”

  正在低头喝茶的练鹊往外头一瞧,只看见一品貌风流的文士正踏进门来。

  陆极介绍自己这嘴上不把门的谋士:“这是我账下谋士,姓吴。”

  “先生好,在下练鹊。”练鹊打量着这个有些眼熟的文士,顿了一顿,“您高堂可是在城中经营书肆?”

  “姑娘好眼力。那正是家父。”吴照肯定道。

  练鹊笑起来:“这可真是巧了,我与你父亲平辈论交,情理上你该以长辈之礼待我。”

  吴照一愣,笑道:“姑娘正值青春年华,小可若是不长眼,叫了您姨娘、婶娘,那才是真正的唐突呢。”

  练鹊“哼”了一声。

  两人第一次的交锋,就这样平平无奇的结束了。

  “我听侯爷说,冬至当日,姑娘也出现在火场。”吴照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性子,与其与一个姑娘斗嘴,还不如快些进入正题。

  ——没看侯爷见他与练鹊说这么多话,表情都不对了吗?

  “我去救人。”练鹊道。

  “是,姑娘侠肝义胆,吴某佩服不已。”吴照看出来了,这姑娘看着美貌不似凡人,其实幼稚得很。

  他于是顺着练鹊的话,又道:“之后姑娘几探西陵官员府邸,劫富济贫,此等胆识,吴某也是佩服不已。只是不知……姑娘这么俊的功夫,是从何门何派学来呀?”

  练鹊这样的身手,显然不是西陵城里普通的民妇。因此吴照只是问:你是哪个门派派来的?

  练鹊避而不谈,却道:“劫富济贫没有,只是我同那太守有些过节,耍他一耍罢了。”

  陆极听了,心中觉得十分有趣。他淡淡地道:“老匹夫自诩手下的西陵固若金汤,姑娘却在他手下来去自如,他怕是这些天都睡不好觉。”

  练鹊本以为这侯爷是个木头人,未曾想他也会暗搓搓地在家把别人叫成老匹夫,噗嗤一声笑起来。

  她心情一好,也不去与吴照周旋,直接交了底:“他们说我去偷什么宝贝珍玩都是信口胡诌的。我只不过觉得冬至那火起得蹊跷,去看看他们家里有什么线索没?”

  陆极吴照二人终究是朝廷的人,对于练鹊这种“有什么坏事都是狗官干的”的心理颇感意外,问道:“那姑娘可查出些什么?”

  练鹊道:“别的没查出来,他们沆瀣一气、鱼肉百姓的罪证倒是比比皆是。”

  陆极眼睛一亮。

  “我带了许多出来,”练鹊道,“实不相瞒也可交予侯爷。只是……”

  “姑娘请说。”

  练鹊道:“侯爷可知我今日为何同你来这侯府?”

  陆极沉吟片刻,道:“你是想让我庇护于你的家人?”

  同聪明人说话果然快乐,练鹊脸上的笑容越发大了。什么方太守的记恨、大小官员的惦记她其实完全没有放在眼里。唯独意外中被这陆极知道了身份,如果对方想要借她的家人要挟,那此事几乎无解。

  练鹊能感觉到陆极的武功并不弱,至少在她受伤的如今,练鹊并不能保证她能够一息间取其项上人头。

  她这里磨刀霍霍,甚至考虑到杀了陆极鱼死网破的结局了,杀气却半点没露出来,还是乖巧温柔的样子。所幸练鹊眼光不错,陆极并不是什么坏人,用白家人挟制练鹊的计划更是从未有过。

  他以为练鹊在向他要权。

  先前在酒楼里,他就听练鹊与兄嫂说过要借势的事情,如今也只以为她说的是此事。陆极不是迂腐之人,冷着一张脸给了回应:“烦请姑娘相助,陆极有求必应。”

  他甚至不说什么正误,只说有求必应。

  “那我先谢过侯爷了。”练鹊觉得,同爽快人说话真是快意。

  吴照在旁边听得胆战心惊的,勉强维持着他雅士的做派,脸上笑容莫测。

  从几个官员家里找到的东西,练鹊都好好地收在家里。她也不知道哪些有用没用,只是一味地屯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约定好交接罪证的时日后,话题便来到了那冬至纵火的真凶。

  练鹊道:“我当时便觉得火来得蹊跷,本只是打算去搭把手救救人,去了之后却更觉得可疑。于是我急匆匆地跑进去一看,你们猜怎么着?”

  吴照非常捧场:“怎么着?”

  “里头躺着一个尸体。”练鹊道,“我当时觉得这人身上必有线索,可惜火太大,我看了一眼便不得不离去。你们说找到了凶手,也不知是怎么个说法?”

  陆极吴照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惊疑不定。

  吴照缓缓开口道:“咱们的人并没有发现姑娘所说的尸体。至于凶手,则是个画虎不成反类犬,来咱们侯府偷盗的小贼。”

  “此人是个女子,当日不慎触到府中机关,这才被我们擒获。几番逼供下,她自称这火是她所为。”

  “奇了。”练鹊追问道,“那这女子,就没有提过火场中的尸体?”

  “未曾。”

  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练鹊发觉自己想不出来答案,索性不去想,瞧着两人沉默不语的样子,笑笑说道:“索性那罪犯此刻还在侯爷府中,稍后我们去问问她便是了。只要人还留着一口气,何愁不能查明真相?”

  “姑娘所言有理。”吴照下意识应和道,他心里还想着这事的蹊跷处,还有些出神。

  陆极道:“我与姑娘一同去便是,且让他自个儿呆着。”

  练鹊自无不可。她可不喜欢那个看起来就流里流气的吴照,还是侯爷更加可亲可爱一些。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堂,便往侯府下的暗牢去了。

  侯府虽大,却是西陵城的极冷清所在。里头来往的都是些绷着脸的汉子,步伐稳重,一看就知身手不凡。他们见了二人也只是行了个礼,似乎对练鹊并不关心。

  空空落落的侯府,竟连半个女眷也无。

  这可真是有趣。练鹊奇道:“侯爷莫不是没个姑娘照料?”

  陆极道:“并无。”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回答干巴巴的,陆极又添了一句:“我自己性子不好,也不好连累别的女子。若无感情,两相对坐不也无趣?”

  练鹊道:“侯爷所言极是。”

  她心里却想着,这侯爷身上的衣着服饰都极为讲究,连束发的玉簪形状都比别的男子精致上几分。虽说他是个西北来的长年累月带兵打仗的,却比那些个世家公子更注重仪表呢。

  当然,陆极此人剑眉星目,一双唇薄而透着粉色,论起容貌比练鹊兄长也不差。练鹊光是看着,就觉得心旷神怡。

  她于是多嘴又问了一句:“侯爷平时的衣裳都是自己搭配的?”

  陆极一怔,冷淡的脸上头一次出现裂痕。

  “练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又追了一句:“是我府中近侍。”

  是了是了,应当是如此了。练鹊的好奇心被满足,也不深想,笑起来。反正陆极一个汉子自个儿揽镜自照、精心打扮的场面。

  她道:“其实之前我便想同侯爷说,我不信练。练鹊是我在江湖上用的诨名。我本姓白。”

  “白姑娘。”陆极低低地换了一声。

  他的声音并不低沉,细细听来还带着一些温柔。练鹊觉得自己快要迷上这男人了。性子可爱又体贴,还生得俊美无匹,果真是十分迷人。

  这一下子,练鹊看着陆极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了。

  陆极感到有些奇异。练鹊正看着他。

  人们通常觉得仙子总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最该是那种冷冷清清的样子。练鹊却不一样,她很爱笑,有的时候行止作风更是与男人无异。

  对着她有好感的人,表情就会更加丰富一些。

  容色之盛,晃得人有些移不开眼。

  陆极觉得这样不对,又唤了一声“白姑娘”。他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是不是应该再说了。

  练鹊不查,反问道:“侯爷怎么了?”

  陆极偏过头去,看了看前方,道:“地牢就在前面,姑娘仔细看路。”

  “嗯?好的。”

  一心都扑在小贼身上的练鹊,并没有看到陆极耳垂上泛起的绯红。

第16章 燕脂

  地牢点着灯烛,是以并不昏暗。排头的几间牢房都空空的,再往下走去,才能看到靠里的牢房里,躺着一个娇小的人影。

  侯府牢房的待遇不错,这人正盖着被子睡得很香。

  练鹊目光诡异地看了陆极一样,赞道:“侯爷仁德。”

  陆极也觉得奇怪。自昨日擒了这女贼在牢中,他便命手下人严加审问,虽没有上刑,但这么老神在在地睡在牢里也十分奇特了。

  一旁侍卫过去打开牢门,冲里头喊道:“女贼,侯爷来审,还不速速跪下!”

  床上的人这才微微侧过身,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娇声道:“你们侯爷来审贼,叫本女侠作甚?”

  说完,又翻过身去,对着墙面,并不看来人。

  练鹊挑了挑眉。

  陆极道:“无妨,将她提出来我同白姑娘问她几句话便是。”

  他又对练鹊说:“这牢中光线昏暗,姑娘不如同我上去刑室,喝杯茶再问不迟。”

  练鹊点点头,径直同他上去了。

  刑室里头空空落落的,唯独架子上放着鞭子等简单刑具。练鹊跟陆极两个在一条长方桌前坐定,又有人奉上茶水,那女子不一会儿就被提了上来。

  她一边走,还一边道:“你们就这么对我?等我出去了,定要叫你们好看!”

  练鹊放下茶水,感叹道:“许久不见,你的性子又坏了不少。”

  女子听见声音,抬头一看。

  不看则已,一看就惊出她一身冷汗。

  那嚣张的神色便僵在了脸上。

  “师、师叔?”

  侍卫们都肃着脸,不敢去打量,却都提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力去听接下来的发展。

  练鹊并不说话。

  但这个原本嚣张的女贼却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什么张牙舞爪的仿佛都是他们的幻觉。

  眼前这个,明明是个再温顺不过的小姑娘了。

  少女甜甜一笑,福身下拜,道:“燕脂不知师叔在此,贸然唐突,还请师叔责罚。”

  “许久未见,师侄还是像以往一样活泼可爱啊。”练鹊意味不明地夸道。

  燕脂的脸色越发青白了,脸上还强撑着笑,道:“师叔谬赞了。”

  又转向陆极,柔顺地说道:“侯爷,先前多有得罪,请您不要见怪。”

  陆极道:“我是无妨,端看你师叔的。”

  他就说昨晚怎么叫这个小贼练鹊的名字她还有反应的,原来是旧识。陆极这些年什么人的诬蔑诽谤都经历过,并不将燕脂那些小打小闹放在心上。他只想找出纵火的凶手。

  他看了练鹊一眼。练鹊会意,纤长的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着桌案。

  半晌之后才在燕脂忐忑不安的神色中开口。

  “冬至走火之事,可是你做的?”

  燕脂眸光闪烁,道:“……是我。”

  “说实话。”练鹊还是来时放松的神情,“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燕脂知道练鹊是生气了。她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声音却不再平稳:“我、我这就说,师叔不要生气。”

  原来练鹊走后,她师兄遍寻她而不得,就派了门下的小弟子来师妹的家乡西陵看看。谁曾想半道上遇到一伙人,说是西陵城里出了盗贼,专盗大小官员。独独只有西陵侯陆极府上未曾失窃。她技痒之下,便只身潜入了侯府。

  谁知不慎被人殴打擒拿在地,之后更是被这群不会怜香惜玉的男人关进了牢房。索性就将那纵火的罪也一并认了,却一个证词也不说,专门给他们找不痛快。

  这燕脂自恃美貌,往日在师兄们无一个不疼宠的,养得天真无邪不知世事。乍一遇到个不顺她意的陆极,便似炸了毛的猫,一定要分出个好歹来。

  谁料想,这不解风情的男人竟认得她那个鬼一样的师叔。

  燕脂虽然骄纵,但对这个大不了她几岁的师叔的恐惧却是刻在骨子里的。

  幼时师叔突然被师祖带回来,习武还不到一个月,便能将她们这群从小练武又根骨奇佳的天才按在地上锤。等师叔再大些,容貌长开。每每出门大家都只能看见师叔的光芒,至于她们这些生得不好看武功又次的,就像影子一样躲在师叔后面。

  气不气?一开始燕脂还觉得天道不公,到后来被收拾的就连脾气也没有了。

  好不容易独自出山门玩上一回,干点坏事还被撞上了。

  燕脂几欲流泪。

  她这里正愤慨着,那里就听练鹊跟陆极说:“我这师侄顽劣,烦请侯爷再管她一阵子。不必顾念我们的交情,该怎样便怎样就好。”

  燕脂眼前一黑,哀哀求道:“师叔可发发善心,燕脂千里来寻师叔,却被人关在牢里,自是凄凉已极。好不容易终于得见师叔一面了,您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可叫燕脂如何是好?”

  练鹊不为所动,道:“你既有本事进侯府,自该有本事出来。自个儿武功不够,怎么怪得了别人。”

  燕脂被说的双颊通红,讷讷地无话可说。

  她脸上各种颜色变幻,倒是别有趣味。

  陆极道:“到底是姑娘师侄,关在牢里怕是不妥。”

  他心里想得是,这燕脂与白姑娘看起来关系亲密,现在关起来若是令两人生了龃龉,他日白姑娘不好向师门交代。

  “方才侯爷便说,凡是我有所求的,您便会尽力相助,怎么现在便要变卦了吗?”

  她说话时,眸光流转,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极,大有他不答应这约定就此作废的意思。

  陆极道:“那便依姑娘所言。”

  “甚好,甚好。”

  这里燕脂的事情暂且作罢,那头两人回到大堂,将此事说与吴照听了,吴照更是困惑。

  他本来推理出的始末,这一下又全乱了。

  不由得道:“姑娘这师侄也忒顽皮。”

  然后又闭起嘴巴,去看他的西陵城内地图。

  练鹊被他难过的样子逗笑了。

  “这事说起来也是我们师兄妹管教不周,平日里对燕脂放纵惯了,这才给侯爷带来这么多麻烦。”

  她明明和那燕脂岁数差得不大,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倒有几分可爱。

  陆极道:“无妨。”

  “时候不早了,民女也是时候回家,不然嫂嫂那头该担心了。”练鹊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倒也还早,只是想起自家那个心眼贼多的嫂子,只怕她乱想。

  “我送一送你。”

  “不啦,这点路我自个儿回去一样的。侯爷跟吴先生自去吧?”

  陆极眼看着她钻进那密道里,突然觉得那单薄的背影看着有些柔弱。不禁唤道:“白姑娘。”

  练鹊此时只剩个头还在地面上,回过头来看他,脸上还带着笑意,双眸闪动着,灵气十足。

  看来是错觉。这么个让那女贼闻风丧胆的人,怎么会柔弱呢?

  陆极道:“我初到西陵,身边正缺姑娘这样的高手。不知姑娘可有意来我侯府办事?”

  练鹊一怔。

  看着陆极冰冷的表情,心里闪过许多念头。

  她最终还是动了动唇,笑道:“我回老家就是归隐,从此不问江湖事啦。而且我一个女人,在外走动多有不便,还是不来麻烦侯爷了。”

  又补了一句:“不过我与侯爷相识一场,若有事也可随时到白家差遣于我。”

  陆极只得回道:“姑娘高义。”

  “好,我走啦!”

  那娇小可爱的头便缩进了地道里,练鹊走得快,一错眼就消失在昏暗的地道中了。

  陆极缓缓蹲下来,将密道的出口盖好,回身时差点撞上一个男人。

  吴照笑着看他,调侃道:“侯爷可要仔细关这出口,别一不小心,把魂关里头了。”

  练鹊看不出来,吴照却看得分明。他们侯爷看着这不知怎么冒出来的女侠时,目光那是十分温柔款款、侯爷看他养了十几年的义妹时眼里也没有这样的温度啊。

  陆极看了他一眼:“你既有空在此造谣,不如再去想一想,那走水的事情。”

  吴照道:“在下虽然还没有想出整件事情的始末,但没了那小妮子干扰,在下已有了个模糊的猜测。侯爷跟那练姑娘形势大好,怎么还遮遮掩掩的?”

  “人家姓白。”陆极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且说说你的猜测吧。”

  吴照无辜被骂,心中却美滋滋的:“是。”

  这老树开花,可太难得了。

第17章 谎言

  白姑娘练鹊走回家时,正有家仆在门前张望。

  见了练鹊,眼前一亮,口中呼道:“我的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

  一面说着,一面便将练鹊往里头引。

  练鹊心中本积着极厚的疑虑。可当她转过游廊,看到堂中几个熟悉的人影时,这疑虑便悉数化为了温柔。

  “小鸟儿,”李翠兰看见她,赶忙走过来,问道,“那侯爷没要吃你罢?”

  “你这无知老妇,咱们阿有不是说过了,那侯爷是个温厚的人,只是声名不大好罢了。”白进文目光也扫过来,在练鹊身上停住,“既然是个温厚人,自然不会做什么坏事。”

  “什么坏事不坏事,别人传这些闲话,总要有个由头。”李翠兰看也不看丈夫,依旧抓着练鹊的手,“怎地那些人不传别的侯爷只独独传这一个西陵侯的谣言了?他呀,必然是有前科。”

  练鹊哭笑不得,道:“娘错怪侯爷了,他虽然凶名在外,但为人老实端方。只因我从前与他是旧识,这才邀我叙话。”

  李翠兰恍然大悟,脸上的笑纹荡开:“原来如此,我就说我们小鸟儿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也不会有人要害你的。”

  这方才刚刚安抚好,那头白进文又不干了。他重重地放下手里的茶杯,恨声道:“若真的是端方君子,那就该递了拜帖,找个好日子在家里拜访。哪有半路将人劫走的道理?”

  “爹……”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练鹊与嫂子王有寒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可奈何。再看兄长白修明,正抱着侄子大宝说话呢,也不理她。

  这样的情况自打练鹊回家后真是时有发生。练鹊一双父母并一个兄长虽然对她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女儿千娇万宠的,却在婚配的世上讳莫如深。他们一边觉得自己家的女儿是天下最好的姑娘,一边又深深后悔当初没看住她,以至于她空有皮囊却没有女儿家的德行,二十多岁都没嫁出去。

  “阿有,”白进文发表了一番对于无耻西陵侯的唾弃之后,又逼问王有寒,“那个西陵侯,是不是生得五大三粗、长一双铜铃大眼还肤色黝黑?”

  王有寒心想我当时知道他是西陵侯就只光顾着害怕了,现在哪还记得他长啥样啊。她在心里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惊艳感觉,企图拼凑出陆极的真实长相。

  “……以往我听说的也是爹说的这样的。”王有寒道,“只是真见到了,就觉得侯爷也长相平平,只是泼天的权利之下,那通身的气派也不是我们常人能比的。”

  练鹊非常震惊。她想破脑袋,也不觉得西陵侯哪里长相平平。

  人家剑眉星目,长相俊美,还自带一种冷峻而正派的气场,何止是有些俊俏,那是十分地俊俏啊。

  或许……嫂嫂是为了安爹的心吧,毕竟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有个俊美无比的“旧识”,这事情就不好交代了。

  思及此处,练鹊不仅向王有寒投去感激的眼神。

  王有寒并不知道小姑子为什么突然这么感激自己,但美人含笑,这是王有寒绝不能拒绝的景色,于是她也含笑致意。

  两人达成了一致。

  练鹊回了房,便拉住小琴,问:“好琴儿,少夫人没起疑吧?”

  小琴云里雾里的,怔怔问道:“少夫人怎么了?”

  练鹊:“……”这小姑娘哪都好,就是傻了点。

  不过不傻她也不会要。

  练鹊整理了一下语言,将人按倒在床上,盯着小琴的眼睛,道:“好姑娘,听着,你家少夫人可能已经怀疑我的身份了。”

  小琴比练鹊还要焦急:“这可怎么办?若是让少夫人知道,小姐可就不能出去行侠仗义了。”

  练鹊不走心地忽悠道:“是啊,所以接下来我同你说的话你都要仔仔细细地记着,少夫人问起来你就依样回答,千万千万,不能叫她看出破绽了。”

  小琴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小姐放心,奴婢、奴婢定然会为您保守秘密。”

  练鹊拍拍她的头,赞许几句,便将一应应对事宜同小琴吩咐完了,这才安心。

  倒不是她害怕家人不能理解自己的所做所为,只是这事还是知道的人少些为妙。

  冬日越发地冷了,每日早起晨练的练鹊成了白府的异类。她自打师父过世,练功便没有以往那么发狠,可身体毕竟是自己的,锻炼真是时时刻刻都不能忘。白进文每每晨间逗鸟时,都能见到女儿环着院子在那跑圈或是拿着一截棍子瞎比划。久而久之,老人家心里也犯了嘀咕。

  他转身钻进屋子,拉住老妻,商量道:“你说咱们家闺女,在外头也不知遭了什么罪,回家这么多天了也不肯放松,日日勤练。一直让孩子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李翠兰埋汰道:“这满屋子的男人,也没有一个有咱们小鸟儿这样的勤快。我看你啊,也要多跟着女儿保养保养身体。”

  “这怎么就扯到我身上来了呢?翠兰啊,我可跟你讲,咱们闺女一日不忘着那江湖里的事情,就一日不能真正安稳下来。”

  “你说的有道理,”李翠兰的神情也严肃下来,“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小鸟儿这么大了,也是时候给她找个夫家,安稳安稳。”白进文说到这里,有些惋惜,“咱们家这些年虽然发迹了,可那都是沾着亲家公亲家母的光。咱们女儿虽然美貌,可年纪大了,也不好找人家。再者若是叫人知道她以前闯江湖的,就更不妙了。”

  “那对外头,就说小鸟儿打娘胎带了病,我们放乡下养着。便是……便是找个家里不大好的,只要那人一心一意对她好了,那咱们帮衬着,也不是什么问题。”

  老头子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咱们家姑娘何等的气派,那通身的气度又岂是一般人家能比的?小鸟儿一回来啊,我就知道了,她在外头肯定有大作为!咱们家这样的女儿,要是嫁给那些粗野的小子,岂不就是……啊,明珠蒙尘。莫说你老婆子肯不肯,我白某人是第一个不愿意。”

  李翠兰听了,一把年纪的老太太竟流下泪来:“那你要如何?自己家的孩子自然是顶好的,可往后却要我们做父母的如何是好?再说她自己,性子又倔又野,想来,是万万不肯嫁人的。”

  这样的对话,自打练鹊回家后,在夫妻之间已经发生过十数回了。

  屋外头走动声越发地大了,东方的天幕渐渐绯红,那绯红又淡去,露出一截浅淡而温柔的云霞。

  有伺候的丫鬟来敲门。

  “不如去问问佛祖。”白进文忽然道,“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咱们多想也无益。”

  “是。”李翠兰叹道,“是啊,不如去问问佛祖。”

  练鹊彼时正在屋里翻那一卷卷的账簿,都是从贪官们家里搜来的。别瞧着西陵远离京畿,却是当朝南边最富庶的地方。沅阳公主当年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她的封邑自然是好的。公主去世后,这沅阳郡便被四下分开并入了周围的郡县。独独是西陵,还领着沅阳郡的名头,和下面三个县一起被分给了沅阳公主的儿子陆极。

  在陆极来封地之前,西陵空有名头,由太守方治管理,却隐隐独立于各州府,这里的官员都活得很潇洒。

  越是无人管理,便越是嚣张放肆,也越不愿意有人来约束着他们。

  这便是被解了兵权而从西北来到南面的西陵侯陆极要面对的残酷现状。

  练鹊并不了解陆极的想法,只是她觉得陆极坦坦荡荡的,值得相交。这些罪证,就当她给陆极的见面礼还有为自己无礼师侄的赔罪礼吧。

  “小鸟儿?”屋外传来李翠兰的声音,“娘进来了?”

  “等一等,我整整衣裳就来。”

  练鹊赶忙将东西收拾好,走过去给李翠兰开门:“娘。”

  李翠兰四下里一望,问:“小琴呢,怎么没伺候你?”

  “我在家闲的慌,打发她给我买话本子去了。”

  李翠兰皱起眉头:“你整日地看这些话本子,可千万仔细眼睛。”

  女儿的眼睛水润透亮,光是看着,便觉得看到了无垠的星河,令人为之着迷。这样的一双眼睛可不能毁在话本子上。

  “你没回家时,我就常常向佛祖祈祷,让我的小鸟儿回家。如今你真的回来了,我也该带着你去还愿才是。”李翠兰缓缓说出来意。

  练鹊心想,那些秃驴说话可不就跟吹风一样,哪还有什么真的假的?更别提什么还愿了,若是那些泥塑的佛像真有如此神效,她也不用学武了,只日日跪在佛前,做个虔诚的信女就好。

  虽然心里对此嗤之以鼻,练鹊还是表现得十分积极。她当下就笑起来,温柔地说道:“我自然同娘一起去。感谢佛祖,让我们骨肉能团聚。”

  她想着,若是那些秃驴敢骗钱,她就挑娘不注意的时候,挨个地把他们的脑袋像敲鼓一样地敲过去。

  李翠兰心里也忐忑:我素日里都不信这个佛祖,也不知他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安排安排小鸟儿的姻缘。

第18章 上香

  堪舆寺位于西陵城北边的山上,香火鼎盛,有一条宽阔的大道直通寺内。冬来时别处的树叶都纷纷枯败零落,惟有堪舆寺种着的全是常青的树种,放眼望去,一片碧绿环抱着寺中的庄严宝相。寺中白砖金瓦,富贵非常。

  西陵四周并无高山,这堪舆寺所在的北山若是在稍北的地界,也只能称作是小丘。练鹊并不费什么力气,就轻巧地从山下爬到了山顶。

  小琴与宝月随侍在母女二人身侧,其实主要是搀扶着李翠兰。她久病初愈,虽这些年注意保养身子,但真让她爬山还是有些勉强了。

  练鹊道:“我看这一路上有不少卖吃食的小贩,不如娘也用一些。”

  李翠兰道:“外头的东西终不如家里的好,我只是身子虚一些,休息片刻就好。”

  于是一行人便在寺外的一座小亭内小憩。

  练鹊看到有卖瓜果的,不禁道:“别的尚且不知,这瓜果一看便是清甜可口的,我去买两个来。”

  李翠兰拗不过她,由着她去了。

  同在亭中的妇人们便向她打听:“贵千金芳龄几何?可许了人家?”

  李翠兰骄傲且矜持地一一答了,关于年龄却含糊道:“我女儿年纪却大些。”

  妇人们恭维道:“有道是女大三抱金砖,贵千金一看便知是个好的。”

  正说着,就看见前头官兵开道,十数个仆妇簇拥着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夫人向亭中来了。那通身的金银首饰,在日光下闪着炫目的光。

  面相凶恶的官兵走上前来,狠狠训斥道:“太守夫人要来此歇脚,尔等村妇还不速速离开?”

  李翠兰自个儿穿金戴银,那些愿意同她攀谈的自然也不是平平之辈,可一听是太守夫人,都自觉地让了路。小琴跟宝月也护着李翠兰起身。

  练鹊那边还在买瓜果呢,被这贵妇的排场吓得一惊。

  “小姐、小姐。”小琴小跑过来,“夫人叫您一起进寺呢。”

  练鹊点点头。

  因着太守夫人驾临,本来就有不少人的堪舆寺此时更是水泄不通了。听一旁的夫人说,似乎是为了太守夫人的安全考虑,所以她进去参拜时,闲杂人等只能在外头等着。

  练鹊道:“这太守夫人也忒威风。”

  “这是自然,俗话说得好,山高皇帝远,咱们太守的正宫夫人,在这西陵可不就是第一等的尊贵?哪个敢违逆了她的意思?”一旁的夫人又道,“我听人说方公子之前被人打了,方夫人正上火呢,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就不要上赶着找麻烦了。”

  “夫人说得有理。”练鹊奉承道。

  她心里却想着另外的事情。方治年轻时对她夫人百般顺从以至于如今只有方遒一个儿子,这是因为他爬上如今的位子都是靠方夫人的裙带关系运作。现如今方治在西陵站稳脚跟了,却依旧对她细致体贴,连妾室通房也不敢多有,想来此人一定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练鹊这里留了一个心眼,只跟两个丫鬟一起服侍她娘喝水。等到方夫人又被众人簇拥着出来时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原本窃窃私语的众人都停了声,低头等那队伍过去。方家的轿子停在寺内的大道上,绣金线的轿顶在阳光下闪着金辉,看着富贵非常。

  “咱们家也不是用不起这样的轿子,可若是用了,那可不就等于在大街上嚷着叫官府多收税么。”李翠兰忽然道。

  李翠兰年纪比方夫人小些,看起来却是要比她老好多岁。练鹊拍了拍李翠兰的手:“这等人空有其表,比不上娘。”

  所以说背后议论人,风险最大。母女俩这里正说着话,那里方夫人却仿佛有感知似的停下来,四下看了看。

  然后方夫人就看到了练鹊。一个嫩的跟葱一样的姑娘,肤白细嫩,乌发如上好的缎子一般,斜斜地绾在身后。头上并无其他缀饰,只一系带、一玉簪,那丝带殷红,玉簪翠绿,两相映衬之下,更显出练鹊精心动魄的白来。粗粗一看,仿佛整个人都要与日光合为一体了。走近了再看时,原本纤秾合度的身姿这才显出全貌。练鹊穿得是时兴的浅色罗裙。裙摆一截一截地铺开,似盛放的花朵,又渐渐向上收束,到了极细的腰部又仿佛一只手便能握过来。

  再往上看,那细腻的皮肉被衣裳紧紧地包裹住,显出一种隐秘的诱惑来。

  “姑娘,”方夫人不由得柔和了神色,“抬起头来。”

  练鹊正觉得奇怪呢,抬头打量方夫人。

  便是这漫不经心的一瞥,展露了千万种的风情。但凡同那双眸子对上,别人就再也想不起什么朱红的嘴唇挺巧的琼鼻了,只得一心一意地成了那鸦羽似的长睫下、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眼波的俘虏。

  方夫人怔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笑出来,欣慰道:“甚好、甚好。今日合该是佛祖保佑,叫我遇上姑娘这样的绝色。”

  又拉住李翠兰,殷殷地问了家里营生住址,这才离去。

  李翠兰晕晕乎乎地,心想这便是佛祖显灵了。小鸟儿得了太守夫人的青眼,哪里还愁嫁不出去?

  与她相对的,练鹊的表情渐渐沉重起来。小琴虽然懵懂,但也会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劝道:“横竖在这里不是办法,夫人小姐还是先去上香吧。”

  李翠兰此刻身体里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拉着练鹊的手,道:“走,小鸟儿,娘带你去求一桩姻缘去。”

  练鹊哭笑不得,只得顺着她的意去了。

  主持是个看着十分慈和的老头子,据说德高望重。他听说前头发生的事,亲自接待了母女二人,抽了签后,在厢房内沏了茶,为练鹊解签。

  “这是九岭新得的茶叶,一斤便值千金,还是太守夫人赠与老僧的。”主持笑眯眯地摸着胡子,“两位女檀越请。”

  “这、这可怎么使得?”李翠兰手足无措地拒绝道,她就没这么受人重视过。

  练鹊瞧着泛着玉色的瓷杯,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对主持说道:“我母亲今日来带我求姻缘,没想到能得到方丈亲自解签,实乃幸事。”

  主持摇摇头,道:“女檀越此言差矣。佛法说众生平等,老僧为你解签,也不过是因为你我有缘罢了。”

  “方丈是得道高僧,肯为我家闺女解签,民妇真是感激不尽。”

  练鹊笑笑:“那不知,此签方丈要作何解?”

  她从袖中取出那竹签。

  反扣在桌面上。

  主持一面说:“我瞧着女檀越面相,此签应当是上上签。不过具体的情况,还是要分析签文才能得知……”

  他同时去看那签文,却发现上头一片空白,像是被人削去一截似的,还残留着一些木屑。

  主持身子一震:“这……”

  李翠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有什么不好的签文,正要凑过去看,却被那主持挡住。

  只见他脸上含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再度摸了摸胡须,道:“女檀越的姻缘牵连甚多,即使是老僧,也不能轻易对外人道出天机。否则到时七星移位、命理大乱,可就是老僧的过错了。”

  “什么?”李翠兰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大师的意思是,我女儿的姻缘难求了?”

  “非也,非也。”主持又道,“虽然天机不可泄露,但人世之事自然是要靠人力来完成。我看小檀越不久就会遇到自己命里的贵人了。”

  李翠兰这才长舒一口气,向主持行了一个礼:“多谢大师,阿弥陀佛。”

  一直到她娘拉着她去树下许愿时,练鹊才憋不住笑出声来。

  本来那签筒里就几乎全是上签、上上签,却被她用内力抹去了签文,所以上面才全是空白。这老和尚可真真是能说会道,什么样的话都能扯得出来呢。

  美人笑起来都是美得不可方物。李翠兰一面觉得自己女儿果真是神仙送到她肚子里的,一面又恨铁不成钢。她甚至说:“小鸟儿,你这些年在外头真的就连一个倾慕的郎君也无吗?”

  “娘这是说得什么话?”练鹊故作不解,“难不成我还可以同时倾慕许多个郎君不成。”

  李翠兰听得脑袋痛,将手里的红笺跟纸笔递给她:“娘也不识文断字,不过既然来一趟寺里,你也许个什么愿,也作个念想。”

  练鹊被先前那个老和尚逗得乐不可支,并不相信什么神佛,随口道:“若是自个儿有本事,哪里要舍下脸面求佛祖。”

  “再者……我也没什么要求的。”

  李翠兰怒了,催促道:“什么愿望都是话赶话赶出来的,我们这里没一个识字的,你也不必扭捏,想到什么写什么就是了。”

  练鹊被她娘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怔怔点头:“哦,好……”

  于是她龙飞凤舞地糊了几个字在红笺上头,权作应付。

  李翠兰珍而重之地将那红笺绑在树上,临了,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练鹊眼疾手快地扶住李翠兰,叫她小心。母女俩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说来赶巧,陆极这日正好打从堪舆寺里取东西回家祭奠父母,出来时走到系满红笺的树下,一张冷脸都被温柔的红色衬得柔和三分。

  许是习武之人都目力极佳,冷峻的侯爷一抬眼,便看到近处的红笺上,铁画银钩地写着两个字。

  “侯爷,侯爷?”随行的小厮被自家侯爷突然跳起来拽下红笺的行为惊呆了,“您这是?”

  “……”陆极冷冷地说道,“西陵这些民众,怎么整日就知道写些不切实际的愿望。”

  小厮被他周身的煞气震慑住,只愣愣地道:“是、是。”

  红笺烂漫若云霞翻卷,树下长身玉立的男子拂袖离去。谁也不知道,他藏在袖中的是个什么样的秘密。

第19章 杀星

  翌日便有太守家的仆妇到府上说要拜见夫人。李翠兰一脸困惑地带着儿媳妇见了来人。

  却是那方夫人说自己与练鹊一见如故,要请她去府上叙话。

  李翠兰不解其中之意,只任儿媳将人客气打发了。末了两人对着那些子从未见过的金银珠宝齐齐叹息。

  “阿有,娘没读过书,你说这方夫人,打得是个什么主意?”

  王有寒面色沉重,想了想后,沉重地说道:“不瞒娘说,咱们家小妹的姿容便是在望都也算是翘楚,说不准方夫人是看上了小妹,要让她给方公子做妾。”

  “做妾?”李翠兰面色一白,“这……可万万使不得。”

  “媳妇说句老实话,若是能同太守这样的人家攀上关系,莫说是纳妾,哪怕是叫妹妹当个通房也不算委屈。外头愿意的人多了去了。”

  王有寒看着婆婆黑下来的脸色,无奈道:“娘是将阿有当成什么人了?西陵谁人不知,那方公子方遒素日最爱沾花惹草,绝非女子的良人。我怎么会将妹妹往火坑里推了。”

  “只是这事却不好推却,”王有寒继续道,“方家那样的人家,想要置咱们于死地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此事千万需要谨慎。”

  李翠兰心事重重,迟疑着开口:“先前我在堪舆寺求签时,那里的主持大师曾说小鸟儿命中是有贵人的,莫不是,方夫人便是那个贵人?”

  她心里始终存着侥幸,道:“咱们小鸟儿何等的仙姿佚貌,说不得便能让方公子为她浪子回头。”

  王有寒:……

  “娘,”王有寒道,“这事您问我是不作数的,您该去问问妹妹,看她肯不肯。”

  两人踏进悠游居时,练鹊正躺在院中的贵妃榻上,小琴在给她剥葡萄。

  她见了母亲嫂嫂,一骨碌爬起来,迷迷怔怔地问:“娘,嫂嫂,有什么事吗?”

  李翠兰看着心里愁死了:“果真是长不大的姑娘,心里没个事的。”

  于是又将那方家的事情说了一回。

  练鹊摸摸下巴:“先前我便听到外头有声音,原来是方家那个老女人。”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说娘糊涂,说什么得道高僧,还不是跟着方夫人后面苍蝇似的。他当时说那些话,也只不过是因为知道方夫人相中我了,趁机逢迎罢了。”

  李翠兰讷讷的。

  练鹊见不得她娘的委屈样子,软下语气,道:“那太守一家岂是好相与之辈,少有行差踏错,咱们家都会万劫不复。”

  “那可怎么办?”

  “娘忘了吗?我与侯爷可是旧识。”练鹊道,“这太守府是必然得去的,到时我叫侯爷去接应我也就是了。”

  李翠兰脸上显出喜色来。王有寒若有所思地看着练鹊。

  “那些子东西咱们也收下了,娘先去清点一下,我也同贵人们打过交道,有些事得同妹妹交代。”

  李翠兰巴不得王有寒把一切安排好了,忙点头道:“好,你们说话、你们说。”

  等看不到她人影了,王有寒关上门,这才问练鹊:“妹妹,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同太守家有过什么过节?”

  练鹊一愣,随即苦笑道:“看来是瞒不过嫂嫂了。”

  王有寒道:“妹妹武功高强,从不用心遮掩这些子事罢了。先前我便知道那引起城中风风雨雨的盗贼是你。而你和侯爷是旧识的话也就骗骗你娘跟哥哥了。”

  “那么你为什么因为一次太守夫人简简单单的邀约,就要找侯爷帮忙?让方夫人放弃你的法子很多,但你之所以选择了最得罪人的法子,那必然是同太守府有了致命的过节。”

  练鹊道:“实不相瞒,我在西陵各官员府中取到的是他们贪污行贿的各项罪证。而我之前曾在街头被那方公子调戏过……也是我,间接导致了他至今卧床不起。”

  王有寒心里一阵阵发颤。

  她神情几遍,最终苦笑道:“妹妹可真是给我出了难题。”

  练鹊神色不变:“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才会有今日之局。但正如嫂嫂当日所言,侯爷手里有兵,迟早能在这西陵说一不二。”

  “我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投靠西陵侯。”

  王有寒问:“妹妹有几分成算?”

  “十成。”练鹊肯定地回答道,“请嫂嫂放心。”

  王有寒犹带怀疑,但最终还是悠悠叹息一声,道:“你自己该有轻重,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不要怪我这个做嫂子的狠心。”

  她自己就是智计百出的女子,在心中有猜测时就想过无数种保护全家的方法。她不知道练鹊的保证会有多大效用,但她清楚地知道,除了孤注一掷外别无他法。

  这事怪不得小姑子,难道王有寒能怪她生得太美招蜂引蝶吗?

  看着自家嫂子忧心忡忡地离开,练鹊回身叫了小琴进来。

  “方才夫人和少夫人所说的,你都听清了?”

  “小姐,奴婢都听清了,”小琴满脸的愤愤不平,“方太守鱼肉百姓的本事您是知道的,您可不能一时不查,嫁到这样的人家去。”

  小丫鬟顿了顿,又迟疑道:“可那西陵侯也不是什么好人,小姐真要去求他?”

  “什么求不求的,这叫通力合作、互帮互助。”练鹊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傻琴儿,这一切都还在你小姐我的掌控之中呢,不用害怕。”

  小琴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那方夫人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猴急得很。叫我明日就过去她府上。我得先去跟侯爷通个气。”

  “所以啊,这府里的事情还需要你帮我兜着。”练鹊忽然起身,素手抚上小琴的衣裳,温柔地解开束带,“喏,我听了方夫人传讯心里烦闷,这一整天都气得躺在床上睡觉,知不知道?”

  小琴乖乖地任她剥去自己的衣裳,仅留一层薄薄的单衣。练鹊将她塞到自己的被褥之中:“乖。”

  练鹊从地道里窜出来的时候,四下里静悄悄的。密道通着的是侯府的后院,陆极生活的小筑的一个角落里。这院子里空荡荡的,独独密道那里为了遮掩放了一花树、一棋桌。花树掩映着的小径后,便是陆极的居所。

  她敞开嗓子,喊了一声侯爷。

  没有回应。

  “陆侯爷?”

  “陆极?”

  这下可不得了,那院中齐齐钻出七八个年轻的汉子,双眸发亮地看着练鹊。

  其中有一个练鹊见过,正是当日在火场为陆极传话的那个小将军。练鹊随意扫过去,发现这衣着富贵、根骨尚可,显然就是陆极手下比较得用的了。

  “你们好呀。”为防止被当做刺客抓起来,练鹊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先前见过的小将军忙道:“姑娘好、姑娘好。”

  又呵斥旁边几个:“你们看什么看,这练姑娘是你们随便看的吗?”

  说来也怪,明明都是血气方刚年纪的汉子,被他这么一吼,不仅不恼,反而像大梦初醒一般纷纷转过头去。

  练鹊觉得怪怪的。

  陆极从院子里走出来,见练鹊一个头露在外面,疑惑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他还是那副冷淡得要命的神情,可是配上他这副谪仙一样的面孔就变得高不可攀了起来。甚至还有一些吓人。

  可怕的陆极走过来,伸出大手,道:“白姑娘先出来吧。”

  练鹊又听到后面几个人在嘀咕什么姓白姓练的问题。心里的疑惑更深了一层。这陆极什么时候对她这么亲近了。瞧着他那副对女人敬谢不敏的样子,她还以为他是个断袖呢。不过这里到底是陆极的主场,因此练鹊并不矫情,微微借力、脚下一蹬,便爬了上来。

  然后她就放开了陆极的手,随意掸了掸灰。

  “侯爷忙着呢,不好意思啊。”

  陆极道:“不是什么大事。”

  练鹊心道你这又是召集心腹又是开小会的,完全就是在讨论怎么搞垮方治嘛。不过这倒是跟练鹊的利益一致。因此她也不忸怩,直接道:“我今日找侯爷,实则是有事相求。”

  陆极明白她的意思,道:“这里的都是我手下得用之人,姑娘不必忌讳,请说便是。”

  一行人也不在陆极居所里密谋了,到了堂内,摆上茶。练鹊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了。

  “我怕撞上那方遒来不及堵他的嘴,这岂不是祸及家人?”练鹊说着,奇道,“之前那姓吴的谋士呢,我看他机灵还打算问问意见。”

  还未等陆极回答,就有一个小将插嘴:“姓吴的回了望都办事去了,姑娘有事只管问我们侯爷便是。”

  陆极看了他一眼,这小将立刻就熄了火,不敢说话了。

  他停了半晌,才道:“陆极既然答应姑娘要保护你的家人,自然不会食言。方治在西陵侯盘桓许久、鱼肉一方,我早有除他之心。只是如今我手下各方力量还在调动,若要确保万无一失,则还需要七日。这七日之间,不可轻举妄动。”

  将士中有一个道:“七日已是情况最好的打算了,吴先生此时大约已带着侯爷的奏折到了望都,其中证据确凿方治是抵赖不得。然而百足大虫死而不僵。这西陵各家的实力盘综错节,若无完全的准备怕不是能斩草除根。”

  练鹊听得一愣。她可不知道干倒一个方治还需要这么多弯弯绕绕。她心里的步骤大约就是找个时机把各个狗官集合起来,将罪证甩到他们脸上之后直接弄死,再昭告百姓。没想到原来是要先告诉皇帝的。

  她心里很困惑:这皇帝不是不待见陆极么,怎么还要同他报备呢?这陆极也忒不争气,好好的统领西北十几万精兵强将的少帅,偏偏被皇帝轻飘飘的圣旨削了兵权,发落到西陵这样的小地方跟老草包勾心斗角。若是她来,定要举起义旗,一路打到望都去。

  练鹊不懂政治,也懒得管这些。听几个小将军吵架其实也怪有乐趣的,于是她便支着颊听他们吵。

  半大的小子,吵得面色发红恨不得立刻去校场上比试一番才好。

  他们说着什么“皇帝心存猜忌,侯爷在朝中依仗阁老帮衬”、“方治背后的太子势力不可小觑,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侯爷若是又被人参上一本,贬到更南边的穷山僻壤里去怎么办”之类的机密,也不管这里是不是有练鹊这个外人了。

  练鹊听得耳朵起茧,索性道:“不如我今晚先去将那方遒杀了,便没这么多事端。”

  有武功在手,还是有几个下策的

  小将军们齐齐一愣。他们的父辈都是跟着陆极父亲大将军陆证一起守卫边疆的老将了,陆极被削兵权,这些老将都还在西北呆着,只有他们嫡出的子辈跟着陆极来到西陵。因此这些小将军都没见过大世面,被眼前这个柔弱姑娘的惊人发言吓了一跳。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道:不愧是咱们侯爷看上的女人,果真与别个不同!

第20章 臭女人

  练鹊说得话再惊人,也没人当作是真的。放狠话谁不会?在座的小将中也不乏阵前喊话的好手。小年轻们只觉得这姑娘是真心爱慕他们侯爷,因为强遭拆散,所以心中不平罢了。

  谁知道侯爷竟将这话当真了,认真地劝这位美娇娘:“如今还不到动方遒的时候。他是方治唯一的儿子。若是方治痛失爱子,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练鹊听了,冷笑道:“只恨我如今武功还未完全恢复,否则便是将那些子贪官一窝端了、将这西陵城闹个天翻地覆又如何?”

  陆极反问她:“姑娘自己杀人倒是痛快了,可曾想过,若是西陵官员一夜暴毙,那么官府中的事情又由谁来做?由重重官兵保护的官员尚且会被不着痕迹地暗杀,那普通的平民百姓又要如何自处?”

  练鹊从没想过这些,脸上“腾”地染上绯红:“是我冲动了。”

  她哪里知道杀几个人还有这么多顾虑的,被陆极这么一提醒,顿觉醍醐灌顶、眼前一亮。再去看陆极时,练鹊便觉得这个被自己认为是老实人的侯爷也不能小看。谁能想到这样一个随和可靠的西陵侯居然行事这么稳重呢?

  众小将本以为陆极的话会令练鹊难堪,毕竟女儿家大都面子薄。谁曾想到此人不但不恼,看着侯爷的目光却更加亲近恭敬了起来。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什么锅配什么盖吧。小将们默默地想。

  “如今也不知那方夫人打得是什么主意,姑娘明日先去,我随后就去他府上拜访。”陆极一锤定音道,“若是真的发生了意外,我也能替姑娘遮掩一二。”

  练鹊道:“如此甚好,那民女就先谢过侯爷了。”

  她停了停,辞别道:“今日贸然叨扰,是我的不是。如今事情谈好,我便先回去了。”

  陆极道:“无妨,我们商谈的事情姑娘也知道,正是冬至走水之事。”

  练鹊一怔:“此事又有了眉目不成。”

  那火起的蹊跷,奈何他们到场时所有的痕迹都付诸一炬了,谁也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撞到西陵侯手里的燕脂又是扯谎逗他们玩的。此事本该成了一桩悬案,毕竟优先恢复民生才是最紧要的。

  小将之中有一个叫池越的,正是当日在火场给练鹊传信的那位,拱手道:“姑娘您曾说过,在火场的中心见到过一具焦黑的女尸。我们查访了西陵四周,发现最近只有一名失踪的女子符合那名女尸的条件。而她正是方遒一名通房小妾的姐姐赵氏。”

  “哦?”练鹊不明所以,“那她为何会出现在火场之中?”

  “城南本是百姓聚居之所,有几个油坊布庄设在此处。赵氏月前死了男人,便寡居在此。可疑的是她一个寡妇,每月却都要买许多的粮油与布匹。因此生活过得很是拮据。”池越道,“不过周围的街坊邻居都知道她神志不是很正常,又忌惮她的妹妹是方公子的身边人,是以并不敢去劝她,生怕惹上麻烦。”

  “她是一直都有疯病?”练鹊仿佛抓住了什么,“不,若她有疯病,怎么可能结婚嫁娶?”

  “姑娘敏锐,”池越笑起来,眉宇间却带了几分沉重,“赵氏生得美貌,本与她夫君举案齐眉。有一日却叫太守公子看到了,这便是她悲剧的开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练鹊心思电转,几乎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那小草包是不是垂涎她美色,使计害了赵氏夫君,又抢占于她?赵氏疯癫之下,便想了这个法子来报复?”

  “可城南的百姓何辜?她自己遭了祸事,就更该将心比心,为何还要戕害别的百姓?要放火,也该去方家里头烧,这才算英雄。她这样的做法与方遒有何区别?”

  池越摇摇头:“太守府戒备森严,并不是人人都有姑娘这样的好身手。”

  练鹊一拳砸在桌子上,眼中的怒火熊熊燃起:“此等色中饿鬼,枉顾人命,可恨当日我一时顾虑,未能杀了他!”

  “姑娘大义,只是还请稍安勿躁。”池越道,“待侯爷真正入主西陵,此等贼人自然任凭姑娘处置。”

  “我知道、我知道。”练鹊显然气极了,“也就这几天的时间我还等得起,只是我虽然不能杀他,却也有办法叫他生不如死。”

  说罢,也不顾得上说别的,一拱手,气呼呼地走了。

  池越无语凝噎,好半晌才对陆极道:“练姑娘真是……古道热肠。”

  陆极道:“她是个好姑娘,你却不厚道。池子意,我且问你,你用言语煽动她是何居心?”

  池越大呼冤枉:“末将只是实言禀报罢了,哪里知道练姑娘经不得激?侯爷偏心人家姑娘也不带这样过分的。”

  “我知道侯爷心悦于她,可您也该留个心,搞清楚她的来路底细再说别的。否则将来娶进侯府怕是要生出灾祸啊。”

  “我问你公事,你却与我扯什么儿女私情。她方才盛怒,未必不是知道了你的心思才如此表现的。”陆极停了停,突然浅浅地勾起唇,“我看你满脑子的坏心思,才是真正要小心些。”

  说罢,调动内力,杯中一滴茶水激射,便将池越耳上的一条白色小虫射了下来。

  那小虫不过米粒大小,生得莹润可爱,被茶水洞穿在地,仍在蠕动。

  池越一看,脸色煞白:“这、这是南疆的百步蛊!此蛊虽然不能要人命,却有极强的致幻作用,中蛊之人轻则手舞足蹈,重则失去意识,整日疯癫!这……”

  他当场跪拜下来,朝陆极深深行了一礼:“多谢侯爷救我。”

  陆极道:“是白姑娘不想动你,这才稍作警告罢了。你该去谢她。”

  池越听了,脸上烧红,讪讪道:“白姑娘高义,与侯爷真是相配啊!”

  他终于不叫人家“练姑娘”了。

  敲打完自家爱搞事的属下,陆极轻咳一声:“继续说刚才的事吧。”

  “是!”众将齐齐道。

  *

  练鹊回了家,越想越气。她恨不得再夜探一次太守府,砍了那方遒的子孙根,让他晓得女人的厉害。

  外头乌云积卷,屋里头练鹊的脸色却比天色还要黑。

  小琴忐忑问道:“小姐打从侯府回来脸色便不太好看,可是那侯爷给您气受了?”

  提起陆极,练鹊的面色缓和几许,她握住小琴的手,缓缓说道:“侯爷好得很。”

  “那您……”

  “我是气这些狗官,还有他们的一干家眷。”练鹊说起这个,不由得释放出杀意,“人们都说江湖上乱,可我常在江湖上行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腌臜事。”

  虽然当时离家出走时,练鹊的心里满是心酸难过。可是时过境迁之后,对于西陵这个故乡,她的心里只剩下一片柔软。记忆里的西陵总是笼在一片烟波水色中,美丽而朦胧。乡民们都是善良而淳朴、一家人互相扶持,仿佛世上最好的人和物都一同生活在西陵。可再回到这里,她却发现剥去那层温柔的外衣,西陵还有那么多的人遭欺压迫害而永无出头之日。这里和别的地方并无不同,总有那么多的不平之事在上演,而众人只是对此习以为常、无动于衷。

  练鹊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

  陆极叫她稍安勿躁,可越是等待,就越是煎熬。

  练鹊不禁想,若是当日她再激进一些,杀了那个方遒,说不得赵氏便不会纵火,不会害了她自己的性命,那些无辜的百姓也不会遭此横祸了。

  然而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句:“你且看吧,他们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的。”

  小琴看着练鹊坚定的眼神,动容道:“奴婢相信小姐。”

  “好啦,多说无益。”练鹊宠溺地摸了摸小琴的头,“今日辛苦琴儿帮我遮掩啦,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小姐下次买给你。”

  小琴羞涩地躲过她的手,侧过身道:“小姐惯会取笑奴婢,这都是小琴应该做的。”

  翌日,练鹊难得地仔细打扮一番,高挽云鬓,又取了朱红花钿贴在眉心。衬得她肤白如雪,原本不染红尘的面容上显出丝丝艳丽,直教人挪不开眼。

  王有寒见了,夸道:“妹妹真真是天上来的人物,寻常的凡夫俗子是配不得的。”

  姑嫂二人在马车里又是一番笑闹。

  王有寒又问:“妹妹可是有意嫁入太守府?”

  练鹊问:“嫂嫂何出此言?”

  “那方夫人什么样的出身,定然是看不上咱们这样的人家,只是看上了妹妹的无双容貌罢了,”王有寒顿了顿,“妹妹盛装打扮,岂不是在向她暗示你也正有此意。”

  练鹊弯起眼:“嫂嫂此言差矣,须知这世上除了刻意逢迎,还有天生丽质难自弃一说。”

  这话说得有几分自满,但练鹊来说却是恰到好处。

  果然进了府中后,方夫人见到练鹊,便“哎呦”一声。

  那满目的喜悦做不得假。

  “白姑娘真是容色倾国,堪配我儿!”当即就拉住练鹊及王有寒,迫不及待地想要定下亲事,“我见了白姑娘,便觉得像自己的女儿一样亲切。如今想要与白家定下一桩亲事。也不拘什么门第的,只要姑娘愿意嫁于我儿,一切都好商量。”

  这样仿佛是在贱卖太守公子的话语,让姑嫂两个一时都有些哭笑不得。

  练鹊假意羞涩,问方夫人:“方公子人品贵重、出身高贵,岂是民女可以高攀得上的?”

  方夫人道:“什么高攀不高攀的,姑娘莫要妄自菲薄,我看姑娘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虽然她说得谦和,但一举一动中都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随侍的婢女笑道:“夫人莫不如将公子叫出来,与白姑娘见上一面说说话也好。”

  “正是正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可不兴什么盲婚哑嫁的。也是我心急了。”方夫人竟然还有些自豪,“不过我敢说,姑娘见了我儿之后必然也会觉得合适呢。”

  练鹊以帕掩唇,柔柔道:“但听夫人安排。”

  方夫人这才想起来招呼两人,引着她们到堂中坐下,并令人去唤方遒前来。

  不一会儿便听到方遒中气不足的声音:“什么天仙似的美人,女人都没一个好东西!”

  他一身宝蓝色锦袍,面色还是大病初愈时的苍白,眼下青黑却再无纵欲之色,只是颇有些萎靡。

  练鹊估计他连屋中的人都没打量过,进来也就朝主位方夫人的方向打了个招呼,一屁股坐在了练鹊身旁。

  “嗯?什么臭女人,也敢来招惹本公子?”

  臭女人练鹊正勾起唇温温和气地朝他笑呢。

第21章 红笺

  谁也没想到堂堂太守家的公子竟会见了练鹊,吓得从座椅上跌坐下来。

  方夫人的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了。自打她儿子那日出门回来,就大病了一场,之后就莫名其妙地遣散了府里的妻妾。有一个狐媚子不死心,半夜勾引他,被他叫人打了个半死。方夫人自己驭夫甚严,对儿子却是纵容溺爱为主。原本好好的儿子竟然不喜欢女人,反而开始和那些颇有阳刚之气的男人厮混在一起了,这可得了?

  眼看着方家就这样要断后了,方夫人那是一个心焦。到处求神拜佛、给儿子做心理疏导,却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她那日正好在堪舆寺见到了练鹊,便计上心来——

  儿子喜欢男人,或许是没见到喜欢的姑娘。这白姑娘生得这么好看,她一个女人都觉得心动。怎么也能把儿子的龙阳之好给纠正回来吧?

  谁知道儿子见了这全西陵最美的女人,竟然跟犯了癔症似的,直接跌到地上了。

  看起来确实是怕极了漂亮女人。

  方夫人不知道罪魁祸首正是眼前这位绝代佳人。她又觉得丢脸,又埋怨起练鹊来。

  这姑娘瞧着水灵,竟然是个草包,连个男人也勾不得!

  她心里这么想着,脸色也渐渐黑沉下来。

  “我的儿,你怎么了?”方夫人快步将方遒扶起,转身怒斥练鹊,“你这妖女,是使了什么妖法要加害我儿?”

  天地良心,练鹊倒是想做什么,可两人才刚刚见了一面,她就是想做什么也要有那个时间啊?

  练鹊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王有寒一直觉得小姑子不善言辞,看她被方夫人训斥,心里怜惜得不行,忙道:“夫人明鉴,我们家姑娘是最安分守己不过的,断然做不出加害公子的事情来。”

  方夫人当然知道这事不能怪她,可她心里还心疼着儿子。在方家唯一的嫡子面前,什么事情都要让步。因此她只是扶起了方遒,关切道:“我儿,你可觉得有什么不适?”

  方遒几乎都要落泪了,这么大人的了还躲在他娘怀里,殷殷道:“娘,让这个女人走,她长得好看完全不是好人!”

  练鹊本以为他会说出自己就是那天绑架他的凶手这件事,没想到他居然只是害怕。

  他非常害怕。

  本来练鹊还想不通,那天她绑了那么多人,怎么之后都没人拿着她的画像挨家挨户问的。

  早知道就不去找陆极了,这方遒是真的草包不经吓啊。

  不过练鹊脸上还是委屈的神色,她开口时,愤愤不平中还带着一丝心酸:“公子厌恶民女直说便是,为何要诬陷民女不是好人。”

  “你不要过来啊!”方遒更害怕了。

  他至今都想不通,当日在船上这么娇娇弱弱的女人是怎么将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放倒的。他认定,练鹊定然是个法力高深的千年狐狸精。若是贸然说出来,一定会给他们家带来巨大的灾祸。

  所以方太守问起来,他只是说有个蛇蝎毒妇将他绑架了,至于别的,一律推说自己不记得了。

  他虽然混不吝,却也知道保全家人。不愿他们卷进什么神神鬼鬼的事情里来。只是这样一来,他却不敢再靠近什么女人了。

  满院的如花美眷是不是狐狸精变化而来还未可知呢!他怎么敢亲近!不要命了吗?

  正纠缠着,外头进来个仆人,报道:“夫人,西陵侯突然来访,此刻正在府外。”

  方夫人正焦头烂额着呢,突然听到与自己夫君势同水火的西陵侯来访,心里一跳。

  “什么,西陵侯,他可说了来做什么?”

  那仆人停了停,眼神不由自主地往练鹊身上瞟。

  “忸忸怩怩地像什么样子?”方夫人正在气头上,也不顾什么贵妇形象了,“说便是。”

  仆人支吾着道:“侯爷说他的未婚妻子在咱们府里做客,特地来接她。”

  今日前来做客的女人也就两个,一个王有寒,一个练鹊。

  方夫人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她看中了那个煞神的未婚妻,还要让她嫁给自己的儿子?这不是将把柄往西陵侯那里送吗?这要是让老爷知道了,又要骂她治家不严,儿子教不好,又生出许多事端来。

  当下也顾不上哄儿子了,命人将方遒带回房中。方夫人转过身来又变了一副面孔,一面吩咐道:“请侯爷进来说话。”

  一面又以奇异的目光打量练鹊姑嫂二人,假意嗔道:“原来姑娘是侯爷的未婚妻,真是失敬。只是姑娘既有婚约在身,怎么不跟我说呢。不然也不至于闹出这样的笑话来。”

  练鹊二人也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

  王有寒勉强回道:“这事也是……离奇,说来也怕夫人不信……”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先离开太守府这个火坑再说!

  方夫人听了也觉得有道理,陆极那么个雷霆手段的人物,她真是想不出居然有姑娘敢嫁给他。

  看着练鹊的目光竟带上了几分恭敬。

  练鹊满心困惑,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跟陆极有了婚约?但是她此刻也只能配合,勉强道:“我爱慕侯爷已久,只是女儿家不便对外宣扬罢了。”

  陆极正巧被下人引进堂中,刚进了门便听到这么一句。

  两人四目相对。

  练鹊第一次觉得羞窘,支吾道:“侯、侯爷,你来啦。”

  陆极还是那副冷淡模样,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嗯。”

  一一见礼之后,陆极便自然而然地站在练鹊身旁。

  一副将她划进自己领地的样子。

  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听方夫人僵硬地恭维了一番后,便道:“多谢夫人今日美意,时候不早,我们便不多叨扰了。”

  “好、好!”方夫人被陆极的气势镇得说话都不太利索。

  她心里觉得,自己怕是把陆侯爷得罪死了。听说这人在西北时最爱撕了敌人下酒。若是一朝自己夫君失势,自己怕是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了。

  陆极仍是冷着脸,也不见柔和。

  方夫人:算我倒霉。

  然后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到门外。

  王有寒问:“妹妹,你与侯爷竟是这样的旧识?”

  她还以为是练鹊扯谎说旧识的呢,没想到这两人竟真的有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关系。

  她跟练鹊落在后面,声音放得极轻。但陆极本身武功就不差,因此王有寒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

  练鹊觉得有些尴尬,解释道:“哪里有什么旧识,侯爷随口胡诌罢的了。侯爷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看上我呢?嫂嫂不要多想。”

  “无妨,”陆极突然回过头来,也许是练鹊的错觉,也许是他的话太动人,此时的陆极竟然十分的温柔,“我也很中意你。”

  仿佛有无数的烟火在脑海里突然炸开,练鹊被炸得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好半晌,她才满腹怀疑地笑起来,道:“没想到侯爷也喜欢开玩笑。”

  陆极眉头微微皱起,又很快松开,体贴道:“嗯,我在开玩笑。”

  练鹊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昨天她去侯府的时候,陆极还挺正常,还是那个说话冷酷直接,但十分老实的西陵侯。怎么一夜不见,他情话说的比那个被她吓傻的纨绔还利落了?

  王有寒也很怀疑自己在做梦。自己家的小姑子,貌美如花,一夜之间竟和那个恶鬼一样的西陵侯两情相悦!这件事要是告诉爹娘,他们一定会吓死的。陆侯爷凶名在外,若是成了婚欺负小姑子可如何是好?想必小姑子就是想到这点,才迟迟不说他们的事情。

  但她又觉得这侯爷果然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逃不开美色的诱惑。西陵侯再高不可攀,不还是小姑子的裙下之臣?这样一想,她心里畅快不少。怪不得小姑子之前听她说西陵侯的事就怪怪的呢,原来早就是自家人了。

  她就说,这样的美人在外头过了十几年,怎么会连个相好都没有?

  两人坐在轿子里心思各异,也没心思聊天,一路沉默着到了白府。

  王有寒可不想被西陵侯记恨,下了车立刻进了家中,临走时还不忘嘱咐练鹊:“你终究还未出阁,不要聊太久了。”

  练鹊哭笑不得:“嫂嫂放心,我都知道。”

  转身面对陆极时,便有些无奈。

  “今日多谢侯爷相助。”练鹊拱手道。

  陆极摇摇头:“你我无需言谢。”

  “……那个未婚夫的事?”

  “是我唐突,只是今日的便宜之计。”陆极果断地说道,“虽然你我二人两情相悦,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该先同你讲开,再请媒人说媒走过程序才算得名正言顺。”

  练鹊:所以我们什么时候两情相悦了?

  “也许侯爷是有什么误会……”

  陆极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笺来,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陆极虽然不善言辞,但绝不会负你。”

  练鹊看着那熟悉的笔迹,眼前一黑。

  “侯爷,我觉得这事可能要好好解释解释。”练鹊有些语无伦次。

  她伸手想拿过这红笺,没想到陆极却先她一步,珍而重之地将红笺重新收入怀中。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改日我登门拜访,再与姑娘一一陈情。”

  练鹊:你看起来好认真的样子啊。

第22章 楼塌

  练鹊真是心中一阵阵发苦。谁能想到自己随手写的纸条子还能正好撞到正主手里。

  人家还真的就相信了。

  练鹊自认不是什么忸怩的性子,若是爱上了什么男子,一定要时时刻刻缠在他身边,叫他知道自己的情意。断然不会遮掩的。然而陆极并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练鹊害羞罢了。

  这可真是误会。

  练鹊央求嫂子将这事死死瞒住,却不料一直和颜悦色的嫂嫂竟然也动了几分怒气:“我先前问妹妹,你在外头有没有相中的郎君,你是如何回答我的?”

  “我并无心仪之人。”

  “可如今西陵侯与方公子这样咱们得罪不起的人都找过来了,要娶你为妻。”王有寒扶着心口,显然气极,“我娘家母亲还一心一意为你四处相看。如今却冒出一个侯爷来,你说,这让我如何自处?”

  练鹊知道她是好意,心里不由得怪起陆极来。话说出口时,就成了:“我也不知道侯爷知道我心仪他啊……”

  她心里想得是,我也不知道陆极居然觉得我喜欢他,一时气不过,竟然嘴瓢了。

  王有寒一愣:“竟是如此。”

  是了是了,女孩子家,哪里就能那么大胆呢。大部分的女子对于感情都是羞于启齿的。

  她看着练鹊的目光又柔软下来,轻声宽慰道:“女孩子家的,喜欢上个男人又算什么稀奇事呢?你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既然嫂嫂知道了这事,必然帮你们撮合。”

  “嫂嫂……”您就别添乱了吧。

  一心一意要做红娘的女人发起狠来,那是谁也拦不住的。练鹊几次解释无果,最终只得由着她去了。

  “只是这事先不要跟爹娘说,我怕他们担心。”

  “好好好。”王有寒极其没有诚意地应了。

  果然,两人到家后刚歇下来不久,李翠兰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小鸟儿,阿有。”她兴许是被人从小憩中叫醒,匆匆赶来的,“方夫人怎么说?”

  她想清楚了,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方公子便是家里再显赫,若是不能给小鸟儿幸福的话,这个女婿不要也罢。有时候门第相差太大不仅不能带来幸福,反而会有无穷的负担与争执。

  “娘不要担心,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练鹊拉着李翠兰坐下,“方夫人是个和气人,请我跟嫂嫂喝了茶之后不久侯爷就来带我们走了。方夫人就没多留,也没提什么成亲的事情。我想对方应该没这个意思。”

  “那就是我们想岔了,”李翠兰拍拍胸脯,如释重负,“我就说,那样的人家也不大会跟我们结亲。”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走了:“我还有些事情跟你嫂子说,你今天受惊了,好好休息。”

  练鹊点点头。

  在侯府时,陆极手下的一个小将曾说过要让方治不能翻身至少还需要七日的准备。陆极来西陵已有半年了,各方的准备都已经做好,只待吴照从望都之中带回圣旨,便可让西陵换个新天。真正听到动静,却是一旬之后的事了。

  天月初现时练鹊正坐在窗前同小琴打络子,忽然就听见车辙声。起初只是一辆,之后声音渐大,又渐渐地远了。

  练鹊疑心是自己听错了,问小琴,说是没听见。

  第二日清晨便听得有小厮来传话。说是西陵太守方治贪污行贿,被圣上革职查办,他因为害怕重刑,自己在府里一条白绫上吊,殁了。

  练鹊愣了愣:“这么快?”

  家里人一阵纳罕:“小鸟儿早知道方太守要倒?”

  话已出口,再是不合适也不好改口。练鹊只笑了笑:“侯爷同我说过些许。”

  李翠兰半是感慨半是庆幸:“谁能想到太守家那样破天的富贵竟然也有失势的一天。还好有侯爷相助,咱们小鸟儿没被骗到他们家去。”

  “谁知道那方夫人当日是不是不安好心,”白修明道,“我看这些当官的,没一个是好人。”

  这话深得练鹊之心,但她还是咳了一声,道:“哥哥说话当心,你自个儿不也是考科举要出仕的么?”

  “你这话说的,我要是当了父母官,自然与别个不同。”

  王有寒凉凉地泼他冷水:“你还是先考中了再说这些事吧。”

  练鹊又问:“那方治倒了,他府中家眷呢?”

  小厮说:“大家刚刚才去看,也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情状。咱们城里那几个游手好闲的人物,就跟闻到香味的苍蝇似的,早蹿到他们家去了。”

  李翠兰趁机警醒练鹊:“小鸟儿,别人就算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可别出去凑热闹。”

  练鹊哭笑不得:“我好好地在家里多自在?何苦去那方府吹冷风?”

  “说起来,咱们西陵的新县令好像也来了,如今就在城门口,说是有话要说。”

  白进文奇道:“不是太守么,怎么换了个县令来?”

  他吩咐小厮:“你也去城门口听一听太爷说话,回来也告诉我们知道。”

  小厮退下后,一家人也就散开,各做各的事去了。

  刚刚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要去吹冷风的练鹊,回了院子换身衣裳,轻功腾跃就直奔方府去了。

  方府大得很,前一趟来时练鹊只觉得其中奢侈靡费,各种陈设都务必是最贵的才好。这一趟来时只看到一队又一队将士在府里巡逻,那些闲散懒汉早就被驱赶走了。

  大白天的,下面又都是陆极的人,练鹊也懒得遮掩,径直跳下墙头。

  “池小将军好啊。”

  银甲的小将军被她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竟是先前那个给他下蛊的毒妇。他脸上顿时又青又白的,半晌才老实道:“姑娘好。”

  “嗯?”练鹊眉眼弯弯,“小将军说什么,我听不太清呢。”

  “白姑娘好!”池越道,“先前在侯府的事情,是我冒犯,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放在心上。”

  练鹊:“好说,好说。”

  她顺手搭过池越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架势:“我问你,你们侯爷到底怎么处置前太守他们家的?”

  池越被她吓得整个身子一颤。他见过的漂亮女人不多,性格这么奔放、武艺这么高强的就更少了。那只百步蛊在地上蠕动的样子他还记得呢!更何况,这是侯爷的相好,他哪里敢动?

  若是侯爷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给他记上一笔。那这条小命他池越还要不要?

  当下,这脸上的笑容就有些维持不住了。

  “嗯?”练鹊久久听不到回答,侧过脸靠近池越,温柔诱哄道,“小将军,我来给你看个宝贝。”

  池越顺着她的意思看过去,只见这女人细腻白嫩的手心赫然躺着三只胖嘟嘟的虫子。

  “我呢,其实不太喜欢用蛊。不过此物确实便利,对付你这样的少年人再好不过。”

  池越吓得“你”了好几声。他咽下满腹惊慌,僵笑道:“姑娘用此物吓我很是不必,姑娘是义士,又曾襄助过我侯府,末将自然会实言告知。”

  少年人条理清晰,虽然遭人恫吓,但说起前因后果时却丝毫不乱。

  “罪臣方治今日一早便畏罪自杀,我们抄进他家里时尸体都僵了。他那个夫人是温氏贵女,一早得了消息早就不见了。他们家里那些女人都是他儿子方遒的,他们如今被押送到衙门,还在那嘤嘤哭泣。”

  “嗨,姑娘是没看到那场面,数十个女人一起哭起来,可真让人遭不住。”池越说着,摇了摇头。

  练鹊听着,突然问:“那方夫人的母家,可是云山脚下的温氏?”

  池越拍手道:“正是他们那一族。天下谁人不知,云山温氏位极人臣者不知凡几。据说他们家是上古贤人温公的后代,家族秘传有通天彻地之能。不说前朝,就是如今也是一等一的豪门世家。”

  练鹊听了,沉默许久。

  而后又问:“方遒也被关在衙门里?”

  “正是。”池越一愣,“姑娘莫不是要去找他麻烦?”

  “不了,他如今失了父母庇佑,西陵之中,百姓人人得而诛之。死了反而比活着更快活些。”

  “是、是啊。”池越觉得练鹊的表情有些奇异,那三条胖嘟嘟的蛊虫他可还记着呢,背后渗出冷汗。

  他屏气呼吸,全神贯注地准备回答练鹊接下来的问题。

  “小将军,叫你们侯爷再去查一查走水的事情。”

  “嗯?”池越不明所以,只应了一声,“好的,末将会去同侯爷说。”

  在他看来再去查走水的事情其实很是不必。现在西陵上下都被侯爷掌控着,那些遭了祸事的人家也渐渐地恢复过来,为新的一年做起了准备。此时再去说走水一案另有蹊跷岂不是画蛇添足,横生惶恐么?

  那走水之中,还能有什么秘密呢?

  练鹊又道:“不必了,不必查了。”

  池越一头雾水地点点头。

  练鹊离开太守府后,又去看望娇杏。她彼时正在叉手同她婆婆对骂,颇有种睥睨苍生的意态。

  直到骂了个痛快,她才看见站在门外笑容满面的练鹊。娇杏羞赧道:“姑娘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多叫人不好意思。”

  “无妨,你这样也非常率直可爱。”

  娇杏面色酡红,同她说起近来所见所闻。

  “那侯爷虽然人品不好,但治下手段却很严厉。至少最近那起子狗官仗势欺人的事情都很少听说了。”她转起圈来,向练鹊展示自己新做的衣裙,“这裙子是我新近得的。姑娘看看如何?”

  练鹊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极美。”

第23章 郎君

  或许正如古人所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有充足的证据在手,又有吴照在朝中走动斡旋,很快朝廷的文书便到了西陵。吴照成了新的西陵县令。

  那些与方家同气连枝的官员家族,有的整个倒戈投靠了西陵侯,有的还在观望,有的则被一锅端起。

  方治被参倒当日,他便在府邸之中饮了鸩酒自尽了。方夫人早就以探亲为名回了母家。独有方遒被下人剥了衣裳,大冬天浸在湖水里。西陵侯的人将他救上来,并那些女眷一并送了衙门,便不再管他。

  树倒猢狲散。

  练鹊至今没能想明白那日的火是如何起得那么大,那样令人猝不及防。她只是衷心地希望着自己没有看错人,那个总是木着脸的陆极或许能让这样的事情再也不要发生。

  冬至之后,日头渐渐地长了,黑夜便越来越短。

  年关将近的时候,白府上下都洋溢着喜气。王有寒张罗着,给府中上下都裁了布做了新衣裳,就连尚在襁褓中的白大宝也给做了好几身新的肚兜,白白嫩嫩的幼子看起来十分招人怜爱。

  “咱们年团儿小时候也是这样招人疼。”李翠兰看着大孙子,那是越看越稀罕,满目的爱重那是藏也藏不住。

  恰好白修明经过,他听了这话却酸酸地道:“娘又开始说胡话了,自打妹妹生下来,什么年团儿米团儿的,可不全喂给鸟儿吃了?”

  老太太嫌弃地看着他:“你一个男人,跟妹妹争风吃醋也不害臊?”

  练鹊笑出声来。

  彼时她正跟白进文下棋。白进文执黑她执白,两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拥着炉子好不自在。

  “哎哎哎,老头子,你怎么又偷偷换小鸟儿的棋子了?”

  白进文老脸一红。

  练鹊摇摇头,笑道:“怎么就换了子,爹爹这么大年纪手抖了罢。”

  王有寒看着账簿呢,也被她逗笑了:“促狭鬼。”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外头却突然进来一个小厮。进门时灌了一屋子冷风。

  李翠兰急急忙忙地将大孙子的脸捂住,就听白进文问那小厮:“什么事啊?”

  小厮支吾半天,鼻尖被冻得有些红,脸却白着:“回老爷的话,外头来了个长相凶恶的公子,说来送些年货。”

  “什么人啊?”白进文放下棋子,有些困惑,“咱们家什么时候跟这样的人来往过?”

  “是个极其凶恶的人,一身的气势直压得小人喘不过气来呢。”小厮顿了顿,被屋子里的暖炉烤得暖和和的,神情也生动起来,“小人记得不久以前倒是送少夫人跟小姐回来过?”

  “什么?”白修明精神一抖擞,“哪里来的臭男人竟然认识我们阿有跟小鸟儿?”

  王有寒明白过来,放下账簿骂他:“什么臭男人不臭男人的,你满肚子的圣贤书都吃了不成?”

  她说着,不禁笑起来,看了练鹊一眼:“说不准,便是咱们的准姑爷要上门了。小詹,还不快快将人请到前厅去?”

  “是、是!”

  一语四座皆惊。一大家子听了这话神情各异。

  练鹊道:“嫂子说得什么话,哪里有什么姑爷不姑爷的?”

  王有寒还没说话呢,白家三人已将火力对准了练鹊。

  “小鸟儿,外头来的这个是哪里人士多大?生得俊不俊?人品好不好?”

  他们一窝蜂地将练鹊围起来,哪还记得手上的事情?

  练鹊被他们吓了一跳,也不好生气,强自笑道:“是嫂嫂误会了,来的这位应当是西陵侯陆极,是我旧识。爹娘哥哥,你们不如整理一下仪容,快去见客吧。”

  “是了是了,陆侯爷是你旧识。”李翠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说起来侯爷先前在太守府也帮了你不少忙,既然大家都是熟人,那也不拘什么的,待会儿将人请到后院来,咱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也是好的。”

  练鹊:谁跟他是一家人?

  当日太守府之事,姑嫂二人回家后只推说,是侯爷到场,与那方夫人对峙一场,才令她放了人,并没有说具体情况。之后陆极渐渐接手了西陵的大小事务,对白家的生意也多有照拂。因此在白家人的眼里,陆极不但没有传闻中那么凶神恶煞,反而是个古道热肠的年轻人。

  两个平素不管事的男人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去见呆在前厅的陆极。

  白进文踏进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衣着华贵的男人。陆极身着月白色锦袍,衣领、衣袖处围着一圈雪白的皮毛,乍看之下也不知是什么名贵皮料。长发只以玉簪束起,比起平时正经的模样倒是多了几分随和。

  哟,是个俊后生。

  白进文眼前一亮,同白修明两个交换了眼神。小厮小詹走过来,在白进文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两人这才知道,这陆侯爷竟然抬了好几箱子别的地方来的奇珍异宝过来,就放在院子里。

  当下他们心里就熨帖起来,同时也有些犹疑。他们白家也并不缺钱,这陆侯爷莫不是在炫耀自己的财力?

  怀着种种猜测,父子两个含笑上前,客气地说道:“侯爷,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陆极也站起来,脸上冷冷的,道:“白老爷、白公子。”

  父子两便有些僵住。他们是听说这侯爷凶神恶煞的,之前还以为是谣传呢,没想到他本人真的有些不近人情。

  可人家肯上门拜访,也是看得起你家的意思——这世上哪里有公卿贵族去个落魄举人或是商人家里拜访的道理呢?陆侯爷肯上门,也只是看在他们家女儿的面子上罢了。彼时士农工商各级划分等级鲜明,白家又有举人又有商人,本就是踩在独木桥上走路,对这一层奇妙的社会划分看得清楚。因此他们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他是真心爱重练鹊。

  这样一想,那张冷脸的冲击就少了些。

  什么达官贵人,在跋扈的也有,陆极这样的并不算什么。

  双方寒暄许久,这才进入正题。

  “我听说侯爷同我们家女儿以前是旧识,今日也是来找她的?”

  陆极点点头,又道:“前些日子陆某多有唐突,今日也是来向小姐道歉的。”

  父子两个终究没见过什么世面,即使满心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白进文道:“年轻人有误会,说开了也就好了。此刻小女正在家中,不如老朽叫她出来,你们二人聊聊?”

  他说完,深觉自己的话很没有风骨气节,颇有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意思,因此又添补道:“老朽与侯爷可谓是一见如故,不如今日就留下来,在咱们府上用过饭再走?”

  陆极道:“那陆某就却之不恭了。”

  倒也不多推辞。

  练鹊真是没想到,陆极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来到了她家后院,跟她们一大家子吃起饭来了。

  母亲李翠兰看着陆极的目光那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她倒是不觉得陆极身上有什么骇人的气势,只觉得他有些内秀,不住地夸道:“侯爷真是一表人才,人又稳重,不像我们家小鸟儿,整日毛毛躁躁的,没个定性。”

  陆极正坐在白进文方才的位置上看那盘棋局,他棋下得是好,就是不通人情世故,三两下就让练鹊认输了,末了还道:“姑娘若是要练习棋艺可以来找我。”

  他听了李翠兰的话,也不羞涩,回道:“白姑娘很好。”

  练鹊:行。

  李翠兰更高兴了,这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神仙女婿,她真是太高兴了。老太太一高兴,又听说陆极送了许多时兴的布料首饰来,道:“那日我带着小鸟儿求姻缘,无端招惹上方家那个大麻烦,本来只觉得晦气。没想到佛祖进安排了侯爷来。老身真是欢喜。”

  陆极道:“此事确实要感谢佛祖。”

  怎么你还蹬鼻子上脸了?练鹊知道他说得是红笺的事,此事说来也巧。谁能想到她当时会鬼迷心窍就写了陆极的名字上去?谁能想到她前脚刚写上去后脚就被陆极看到了?

  练鹊勉强压下心中烦闷,起身道:“侯爷随我来,我同你有些事情说。”

  出了门走到无人的花架下。这花架上拉的藤蔓早就枯黄,空余枝桠。

  陆极跟着她站定,还不忘伸手替她拨一拨那些挡着眼睛的枯藤。

  他注视着练鹊。

  她很不平静,因此声音也有些尖利:“此事也怪我我未曾同侯爷说明白。练鹊不曾心悦于侯爷,先前那红笺的事情只是误会罢了。”

  说话时练鹊心里憋着气,一股脑说完了,这才抬头与陆极对视。

  陆极本来眼睛亮亮的,那是练鹊很少见过的,像个少年人一样的意气风发。就像是某种在外流浪许久的孤狼终于找到了栖居的地方,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练鹊能感知到他的快乐。

  父母双亡的陆极,或许在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练鹊懂他的感受,因为在外漂泊的十数个年月里,她也是这样一个人捱过来的。

  他仿佛是在说,练鹊,将你的温度分给我一点,只要一点点。

  练鹊硬下心肠。

  她想着江湖浩大、想着萍散萍聚,告诉自己这并没有什么好同情的。她的同情永远不会变成爱,爱也不会容得下同情。

  “侯爷这样,让我很为难。”

  那双漂亮的眼中星光似闪烁的温情迅速地熄灭了。

  陆极的声音平稳如昔:“抱歉,是我唐突了。”

  练鹊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觉得无话可说。心里钝钝地疼,或许是愧疚。

第24章 元凶

  “侯爷、侯爷!”吴照伸出手,在陆极眼前晃了晃。

  这个男人自打从外面回来后就不太正常。

  陆极被他打断思绪,黑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吴照。眼中的冷意令吴照不禁打了个寒战。

  “好了好了,侯爷你同我发什么脾气?”

  吴照端过椅子,坐在陆极旁边:“这西陵的冬天可远远没有西北冷。只是潮了些,侯爷可仔细着身上的伤。”

  “多谢。”陆极道。

  吴照看着自家侯爷完美无瑕的脸,陷入沉思。看了好一会儿,吴照便觉得有些无趣了。任凭他陆极再凶神恶煞,在跟他一起长大的吴照眼里还是那样——一双眼睛一张嘴。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他心里惦念着从方治家抄来的古籍珍玩,一拱手:“那在下就先回去了。”

  以吴照的才干,当一个县令简直是大大的屈才。可陆极在哪里,他吴照就要在哪里。以前他们的人只是慢慢渗透进西陵的大小官署,因着手段高明所以并没有什么困扰。反倒是如今,方治倒台了,那些明里暗里的势力都要拿到台面上来。这样一来那些仍旧不服管制的,就越发猖狂起来。。

  吴照是想不清楚他们还苟延残喘着做什么?左右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难道前者不是来得更加痛快些?

  “侯爷,不好了!”此时却突然跑过来一个家丁,满目惊慌。

  “仔细看路,侯府里难道还能出什么大事?”吴照笑骂道,“我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过了年则又长一岁,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家丁堪堪站定,行礼道:“县令大人。”

  然后慌乱地通知陆极:“地牢里、地牢里的那个女人,不见了!”

  此时的白府之中也并不平静。

  俏生生的小姑娘忽闪着眼睛,任旁人打量。她一袭朱红的裙衫,同色的兜帽被脱下来,随意地搭在臂上。那乌黑长发绾成漂亮的双股辫,饱满的嘴唇上涂着鲜艳的口脂,看起来十分精神。

  李翠兰将这小姑娘拉到身旁,从头看到脚,那细腻白嫩的皮肤、饱满浑圆的胸脯、不盈一握的腰身以及玲珑小巧的双足都十分可爱。

  老太太高兴极了:“燕脂啊,你就在咱们家住下,只管把这当做自己家!”

  燕脂亲昵地靠着李翠兰:“婶婶真好。”

  练鹊听了,摇了摇头,沉着一张俏脸玩手里的玉如意。

  那玉色剔透,更衬得她肤色如霜如雪。

  李翠兰道:“小鸟儿,你师侄千里迢迢地来西陵看你,你怎么一点都不见高兴?”

  未等练鹊开口,燕脂便已抢了话头,娇娇地道:“婶婶莫要错怪师叔,她惯来就是这个性情,其实对我们这些小辈最好不过了。”

  李翠兰最不能听的就是“小辈”两字。她看着容色鼎盛的女儿,心里头就掀起一股滔天巨浪:“燕脂这刚及笄的小姑娘都知道拾掇自己,你看看你,平日说话粗鲁无比不说,连性情都这样糟糕。”

  “那陆侯爷哪里不好,你偏偏将人家骂走了。我……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燕脂听了,“噗嗤”一声笑起来。那可当真是满室生光。

  练鹊不以为意,凉凉地道:“娘说得都对,可独独只有一件事情不打恰当。”

  “什么?”

  练鹊转过头来,停了停,也笑起来:“娘,这是我的宝贝师侄,按辈分可不能叫您婶婶。娘不是一直催着我结婚生子么?这燕脂是我一手带大的,真论起来,也跟我亲生的差不多呢。”

  “燕脂,叫个祖母听听?”

  李翠兰被她气得眼前一黑,直道:“逆女!逆女!”

  练鹊只道她是在做戏,也不大在意,扔了玉如意摇摇地走了。

  还不到十步,身后就有个温热的物体扑了上来。练鹊懒得躲,便也大大方方由着她抱。

  只见燕脂讪讪地,笑容里都带上几分阴翳,显然是怕极了。

  “师叔……好师叔,我这不是年纪小不懂事嘛。”她讨好地眨了眨眼睛,企图用美□□惑练鹊,“您怎么就生气了呢?”

  练鹊冷笑道:“我一个武功尽失的废人,怎敢生燕大女侠的气?”

  燕脂睁大眼睛:“胡说,我都听说了,原来,在那些官员府邸几进几出的就是师叔你啊!你明明武功还在,怎么就突然说自己要隐退?”

  “烦了。”练鹊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成天打打杀杀的没意思。”

  “且我如今功力也只堪堪恢复了十层,也只能打一打你这样的喽啰。若非金盆洗手,江湖上的那些仇家我哪个顶得住?”

  江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个人隐退之后,不管是什么原因,他的仇家都不能去伤害他的家人。因此练鹊这才大大咧咧地回乡了。

  燕脂被说成喽啰,倒不觉得有什么,只问:“那你去找我师父啊,他老人家总会护着你的!”

  练鹊只笑。

  “我师兄派你来劝我跟你回去?”

  小姑娘点点头:“师叔,你若是因为我这回调皮了就不答应回去,师父那里我可交代不了!”

  练鹊将人拉到怀里,宽大的斗篷再塞下一个燕脂便有些拥挤,鼓鼓囊囊地。

  她将小姑娘抱起来,用脸蹭了蹭她的额发。

  “现如今回云山的路并不好走,等到开春了,你就回云山去,回你师父身边去。”

  “我呢,就从此跟你们相忘于江湖。”

  燕脂在练鹊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却最终被练鹊大力制服。她抬起头时,便看见练鹊形状优美的下颔。练鹊的唇弧线很美,唇是淡淡的粉色,抿起来时就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一亲。

  “师叔,”燕脂的声音闷闷的,“我也不想回云山。”

  “那你要去哪?”

  “我哪也不想去!我师父嫌我大了,要把我许配给一个公子哥呢!”说到此处,燕脂的眉皱得死死的,“那个男人文文弱弱的,一看就不抗揍,我才不跟他成亲!”

  “你是对的,”练鹊没什么惊讶的情绪,“不抗揍的男人,嫁了也是摆设。”

  得到了认同,燕脂十分高兴,继续道:“师父也是个狗男人!师叔你都这么大了他也没想着把你嫁出去,怎么到了我都不一样?”

  练鹊低头看着她:“因为我比他强。”

  燕脂道:“才不是,是因为师父他自己——”

  她不再说了,练鹊也懒得戳破。

  小姑娘自觉失言,巴巴地找起别的话题来。

  却还是跟男人有关:“先前关着我的那个侯爷,虽然人长得蛮凶狠的,性格却不差。我在他们家地牢里都胖了不少。”

  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看就知道在打坏主意。

  练鹊将人一路抱着。这写天来她没少在白府的各种屋檐瓦上晃悠,对整个府中的构造一清二楚。

  她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家里的园子。

  燕脂不觉有异,师叔的怀抱实在是太温暖了,真是令人沉迷!

  然后她就被练鹊毫不留情地扔进冰冷的池水里。南方的冬日,水面只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燕脂只是先觉得身上一痛,整个人就沉进了冰水里。

  池子是新挖的,燕脂在里头站直了能勉强露出肩膀。

  她猝不及防,呛了几口水。

  练鹊在岸上拍了拍手,笑得比春风还要和煦:“今日你就在里面将心法运转上五百遍,知道了么?”

  这并不是什么严厉的惩罚。以前在云山的时候这事燕脂常做。只是她偷了快两个月的闲,突然被扔到水里,心里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可是燕脂敢说吗?

  她识趣地甚至将肩膀都缩了回去,乌黑的□□浮在水面上。内力运转起来,她身上渐渐起了些白烟,皮肤表面排除一些灰蒙蒙的浮尘。

  这一方池塘离练鹊的院子不远,她打了个哈欠,兀自离开。

  到了房中之后,被留下来的小琴急急忙忙迎上来。练鹊又吩咐了她,在院子的偏房里给燕脂留下床榻。

  “这位姑娘想必很得小姐喜欢吧!”小琴一边给练鹊研磨,一边不乏羡慕地问道。

  练鹊笑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不老实。”

  说着,放下手中的笔,刮了刮小琴的鼻子。

  “小姐我最疼谁,你还不知道吗?”

  她拿起信纸,敷衍地吹了口气,又放下。也不管那墨迹会不会糊,直接塞到制作精美的信封之中。

  “小琴,”练鹊道,“等燕脂过来,你就把这个给她。”

  “小姐……您跟燕姑娘都在西陵,怎么还要用信呢。”

  练鹊笑得高深莫测:“不是给她的,是给……”

  小琴随着她的动作歪了歪头。练鹊却不再说了,推了推她:“好琴儿,你房里还温着汤是不是?取来一碗我喝。今日快被我娘数落得头痛病犯了。”

  “小姐还有这个病!”小琴一听,眼中闪过担忧,“奴婢这就去取来。”

  “去吧去吧。”

  若是让水里的那位看到练鹊此刻的笑容,她一定会痛呼师叔不公。然而练鹊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也并不怕她知道。

  她透过厚厚的窗纱可以隐约看到窗外烟霭色的院墙。再多的便没了。

  我已经是个隐退的人了。这些事情就不要再多管了。练鹊默默地告诉自己。

  她想着想着,又觉得身上结痂的那些伤口都有些发痒了。就好像某些冲动一样,不管她压抑得再深,蛰伏之后都会破土而出。

第25章 师门

  云山。

  锦袍男人打量了信纸许久, 低低地笑起来。他生得极美,眉间有一点朱砂却丝毫不见女气。那薄薄的信纸上墨迹早就模糊,写信人的字迹脸工整都算不上, 看着确实有些糟心。

  他的身后跪着一名衣着讲究的妇人。这妇人双鬓微白, 一双美目微失神采。她匍匐在地上, 一张信纸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落在她眼前。这妇人却不敢去看。

  “你在西陵见到她了?”男人问。

  这妇人, 也即是方夫人温氏, 点点头:“回家主, 贱妾的确见到过前盟主。”

  她顿了顿, 声音里有一丝掩盖不住的颤抖:“贱妾不知道那位是您的师妹。故而……多有冒犯。”

  “无妨。”男人笑起来,那笑容毫无阴霾,正如朗月当空般令人心醉, “下去吧。”

  方夫人本来跪得极稳,此时却晃了晃。她双目中流露出祈求之色:“家主、家主恕罪!”

  却不是很诚心。

  “你在西陵一心为太子筹谋,我怎会罚你。”男人果然没有生气, 只是摆摆手让她下去。

  “……家主, 贱妾有一事不明。”方夫人走到门边,欲言又止。在她这个角度,并不能看清男人的神情。只是她的直觉告诉她, 这位家主, 她的侄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温和。可是她也曾是温氏嫡出女儿中优秀的那一批, 并不觉得这个侄子会不给她面子。

  她硬着头皮问道:“家主为何要帮助陆极在西陵做大?”

  方夫人实在是不甘心。方治在西陵做了多久的太守, 她就在西陵做了多久的太守夫人。众人恭维、所到之处皆是称颂赞扬。可谁能想到, 来自主家的命令却让她一夕之间成了个寡妇,骨肉分离?她已经太久没有尝过被人拂逆的滋味了。

  年轻的家主问:“温缨,你是在质问我吗?”

  他甚至不愿意称她为姑姑, 而是直呼其名。他的声音仍旧是十分温和的,不带一丝一毫的冷意。

  屋里的炭火是上好的银丝碳,燃烧起来可令屋中温暖如春,甚至昏昏欲睡。家主就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中反问方夫人,令她打了一个激灵。

  “温缨不敢。”她急忙道。

  “那就退下吧。”家主背过身去,甚至不愿意分给她一个眼神。

  方夫人动了动唇,骨子里的机警终于再一次复苏。她优雅地行礼,而后悄无声息的离去了。

  她走之后,家主站起来,拾起那张信纸。

  上面字迹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温秉”二字。那是家主的名字。家主先是抓着那张纸,而后越攥越紧。等他察觉到自己情绪失控时,那纸张已被内力贯彻,当中裂开。

  “你宁愿当个废人,也不要嫁给我么?”温秉喃喃道,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师妹啊师妹,你可真是好得很。”

  他竟笑了起来。

  “总之,你师父那种男人啊,轻易可碰不得。”练鹊拉着燕脂的手,走进了一家书肆,“我最近新看了许多话本子,发现其中的有些话都十分精辟,并由此悟出了几式剑招。”

  “……剑招?”燕脂被练鹊吓得都忘了她说自己师父坏话的事情,只一心一意扑在“由话本子悟出的剑招”上,“师侄愚钝,还请师叔教我!”

  练鹊笑眯眯地,轻车熟路地从架子上取下好几本话本:“这些你都带回去,仔细研读研读。”

  此时的话本子已不是普通的话本子了,燕脂看着那一大摞话本子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绝世秘籍一样。她当然不觉得自己能从话本子中悟出些什么。但她师叔就不一定了。

  整个师门谁不知道小师叔练鹊,这位师祖的关门弟子,也是最得意的弟子是天纵奇才。她曾经同时对战师门上下数十位高手而不落下风。其中的好些都已经开宗立派,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宗师。就是师祖本人在仙逝前,也说过自己不如师叔多矣。

  她是天才中的天才。

  燕脂满心欢喜,若是从师叔这里学到一招半式,那么等她回到云山,便可轻松打败几位师兄师姐,得到师父的青睐了。

  幻想着那美好场景的燕脂不由得露出向往的神情。

  一个中气很足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小友,来买书啊?”

  燕脂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名布衣老者正看着两人呢。

  练鹊道:“老先生好,这是我师侄燕脂。”

  她又对燕脂道:“这是我朋友吴先生。”

  燕脂心想,这哪里来的老头,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样子。这样想着,脸上不由就有些不屑。

  “老先生好。”

  谁知这老头子看着不起眼,脾气倒很大,立刻就瞪着眼睛,道:“小友这师侄也忒无礼。我可不卖书给这样的人。”

  燕脂没忍住:“我还不想看你的书嘞。”

  一大一小就这样吵起来了。

  练鹊无语凝噎,索性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看着这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倒也颇有趣。

  吴同和燕脂两个。一个是当世大儒,历仕三朝,从来都只有被人捧着的份。他才能出众的同时,也有了一身的古怪脾气。燕脂是温秉的小徒弟,资质尚可,一直被温秉当做第二个练鹊教养,娇惯得很。虽然成效不大,但却养出了无法无天的脾气。

  两虎相遇,各有各的歪理。

  最终姜还是老的辣,吴同斗败了燕脂,余光看到练鹊好整以暇的模样。他的气又不顺了:“也不知姑娘的师长到底是何方神圣,调教出来的徒子徒孙一个赛一个的伶牙俐齿,真真叫老朽大开眼界!”

  练鹊道:“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这孩子从小骄纵罢了。”

  燕脂最喜欢的就是她的师父,哪里能听得别人说她师父半点不好?再者她心里还有气呢,鼓着颊道:“你这老匹夫,可真是没见过世面!”

  “我师祖是遥天宗玄机子,我师父是云山温氏家主温秉。你又是哪里来的山野村夫,竟敢妄议他们二位?”

  吴同丝毫不见惊讶,反而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练鹊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孩子,也太实诚了。

  吴同道:“我是你师父玄机子的旧识,当年也曾一同游过塞北、一起狎过妓泡过妞。怎么,难道还不能议论他们了?”

  “你胡说,我师祖那是何等的清逸出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燕脂气得浑身发抖,转而求助练鹊,“师叔,你快骂他!”

  练鹊措辞许久,最终还是委婉道:“其实,嗯……你师祖他,也没有师兄说得那么好。你知道,师兄他出身大族,就爱编一些话来撑场面。你师祖当年就讨厌他这个……”

  吴同非常满意:“确实,陆玄机那老小儿最是为老不尊,自己的侄子不管还扔给我养呢。”

  练鹊一怔:“我师父的侄儿?”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师父姓陆这件事。据她所知……吴同身边姓陆又年纪差不多的,不就是……

  那天花架下陆极的神情又再度浮现在眼前。那双如同盛着寒夜的眸子,那带着些许希冀的目光,还有他为她拨开枯藤时的细心体贴。

  “可是……侯爷?”练鹊颤抖着问。

  吴同不太理解练鹊为什么突然情绪不对,他问:“这世上的是大多就是这么巧合。冥冥之中是否有一双大手在背后推动也未可知啊!小友?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无事。”练鹊立刻否认,反而显得有些心虚。

  她强自镇定,甚至还有空拍了拍泫然欲泣的燕脂的头:“哭什么,是你自己失礼在先,今日老先生是你师祖故人,你自然要以礼相待。他日若是来了别的老者,你莫非就这么无礼?”

  燕脂蔫蔫的。

  吴同道:“这等小姑娘,老朽还不放在眼里。”

  “小友倒是说说,你跟我那徒弟是不是有些缘分?”

  练鹊暗骂他人精。先是套出了两人的师门,现在又要问她跟陆极的事。她跟陆极能有什么事,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罢了。

  她随口寻了个理由:“我这师侄近来练功懈怠了,就不在老先生这多叨扰了。改日有时间再代家师来拜访先生。”

  吴同道:“你师父几十年都懒得往塞北看一眼,死了也不用你来代他看望。”

  “我跟那老小儿相识也是场孽缘,既然无疾而始,自然也最好无疾而终。可有一个人却不一样。”吴同抬了抬眼,看向练鹊身后。

  练鹊亦有所觉,只见陆极正远远地站在门口,神色淡淡地看着他。

  她便扯出一个笑来:“侯爷许久不见。”

  清瘦了些。

  因为先前还拒绝过陆极,所以练鹊只将这话吞在肚子里,不敢说得暧昧。

  燕脂道:“你们这对师徒倒也有趣,就爱无声无息地站在人家身后。”

  吴同反问道:“小丫头怎么不说自己武功不到家,连声音也听不见?”

  燕脂心想听到关于师祖那么大一个密辛,别说是她了,就连师叔练鹊估计也静不下心吧!可是她细细一想,又品出别的意味来。这师叔怎么一听到关于西陵侯的事情,这么不镇定?

  师祖玄机子在世上唯一的亲人,难道真的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她细细地去看练鹊与陆极二人的神情,试图发现一些猫腻。

  只见陆极微微颔首,什么话也没有说,在几个下属簇拥下进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整个人都不好了

  晚上她师父就要托梦骂她哈哈哈哈哈哈哈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本来今晚快乐打游戏,结果连输了8局

  呜呜呜呜我爱码字!

第26章 阴谋

  “既然先生与侯爷有要事商量, 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练鹊反射性地想要躲着陆极,忙不迭地寻了个由头便要离开。

  陆极不置可否,只是冷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吴同道:“走什么?相聚即是缘分。”

  “左右大家今日都遇着了, 一起吃顿饭也是好的。”

  练鹊没法拒绝。她该说什么呢?西陵侯陆极竟然是自己师父留在世上唯一的侄子。单凭这一点她就几乎没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只希望陆极自己也觉得尴尬, 不要犯傻将自己留下来。

  陆极看了一眼练鹊, 道:“我同老师确实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姑娘请自行离去吧。”

  “你这小子, 怎么还犯起犟来了?”吴同纳罕道, 看起来很是不满徒弟的不配合。

  练鹊求之不得, 拉着燕脂便急匆匆地离开了书肆。

  燕脂不解道:“那侯爷看起来身上有许多猫腻, 师叔为何不顺势留下来一探究竟?”

  “我一个闲散江湖客, 要知道那么多秘密做什么?”练鹊点了点她的脑门,“倒是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给我收起来。再惹是生非我就直接送你回云山跟那什么贵公子成亲。”

  “是江公子啦。”燕脂护着脑门, 愤愤道,“就是之前那个一直在追求师叔的江公子的弟弟江小公子。”

  练鹊问:“你师父怎么想的,那样的人家不合适。”

  燕脂道:“我也这么觉得, 可惜师父他老人家与江小公子一见如故, 一定要将我嫁给他。”

  “你就骂他,自己的终身大事尚且没个着落,成天操心这操心那的……江湖儿女做事只讲一个眼缘。你不喜欢他, 那这事就强求不得。”

  小姑娘笑嘻嘻地跳起来, 引得行人侧目。

  “所以我说, 师叔武功最好不是没有道理的。”她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练鹊摇摇头。

  “回去之后你先看着话本子, 之后给我提炼出三式剑招来。”她肃整神情, 一副不容商榷的样子,“明日拿来我看。”

  燕脂本来鲜活亮丽的眉眼一下子就失去了色彩。她闷闷不乐地问:“师叔啊师叔,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资质。这样的事情一夜之间如何做得?”

  “你且先练。”

  师叔师侄两人肩并肩, 仿佛一对妙龄姐妹花一般。只除了练鹊手中提着一大摞话本子有些引人注目之外,两人看起来与寻常女孩也没有两样。

  打从堂前经过时,王有寒看见他们两个,捂着嘴笑道:“瞧瞧咱们家这两个姑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燕脂可不敢接这话,支吾着道:“哪里的事呢……师叔是我的长辈,燕脂怎敢逾越?”

  确实是这样,练鹊这个小师叔虽然打小跟他们一处长大。但她平时也不一起练功。燕脂还在被师父逼着背剑诀的时候,这位小师叔已经能够内力化剑与师祖打上几个回合了。

  她对练鹊,一直都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哪里想过自己还有一天能和师叔肩并肩逛街呢?

  让师父知道了,自己可就没有活路了!

  练鹊真想摇一摇师侄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存了多少积水,又长了多少杂草。

  她道:“燕脂,你方才在外头还抢了我的糕点,怎么现在就装起乖来了?”

  “那叫先到先得!我先看到的自然就是我的了。”燕脂脱口而出。

  “嗯?”

  “……师叔我错了。”

  看着小姑娘可怜兮兮的神情,练鹊也生不出什么责怪的情绪。她第一次有了为人师长的自觉:“好了,明日我就要看你的剑招了。速速去悟吧。”

  燕脂一惊,脚下跟抹了油似的。一蹿就没影了。

  王有寒道:“妹妹的这个师侄倒是纯善可爱。”

  练鹊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嫂嫂有所不知。”

  “这孩子可是她那一辈,最难对付的一个混世魔王。被她师父教得不成样子。”

  王有寒不明所以。这到底是练鹊师门内部的事务,她并不方便多评论,只是对练鹊说:“先前西陵侯上我们家拜访,嫂嫂一时不查,说了许多不得体的话,还望妹妹不要见怪。”

  练鹊道:“嫂嫂这是说得哪里的话,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晓得你是为我好。”

  “况且西陵侯为人谦和端方,也正是女儿家的良配,嫂嫂会误会并不足为奇。”

  王有寒:“……妹妹理解我便好。”

  她心里却很是疑惑,这西陵侯怎么看,也不是个谦和端方的人啊?

  王有寒自打陆极上门拜访之后,就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力——她心里的陆极,做事雷厉风行、一丝不苟,甚至还有些不近人情。

  可问了白家的几个人之后,她却发现夫君和公婆都觉得陆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现在连仙女似的妹妹也这样说。

  王有寒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生意做久了,人都变刻薄了!

  “嫂嫂安心吧,这都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练鹊顿了顿。

  王有寒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去,只见寡淡高阔的天空,以及烟霭色的屋瓦,还有那与屋瓦几乎融为一色的一闪而过的影子。

  等等……

  影子?

  王有寒闭了闭眼再看时,却只见天幕高远,远山淡影单薄而孤寂。家里年前新砌的屋瓦也是冷冷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妹妹?”她下意识地靠近练鹊,以求帮助。

  练鹊冷笑道:“看来我还是太好说话了。”

  练鹊不常生气,但生气起来也很好辨认——那双平素不染愁思的眼睛会变得有些阴悒,好看的唇也会抿成一条直线。最突出的事,她会突然爆发出一种惊人的气势,令人失去与之对视的勇气。

  王有寒并不知道,这便是人们惯常所说的杀气了。

  她被练鹊身上突然爆发出的气势吓得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她足下轻跃,消失在院内。

  只留下一句:“嫂嫂莫急,我去去就来。”

  练鹊一路跟着燕脂,几乎是原路返回一般地,又潜行到了那书肆。

  燕脂之前没来过书肆,但遥天宗玄机子这一脉的弟子,对建筑也颇有些心得。练鹊很难形容看到燕脂灵活地躲开陆极那些下属靠近他们所在的屋子时心中的感受。

  她不禁在心里埋怨起自己的师兄来:教个小姑娘都不会好好教。且看看这些天她做的好事吧!偷盗、窃听、不敬长辈,哪一个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所为。

  练鹊自己也隐匿在燕脂身后。她倒是没想过这样的不拘一格是师门由来已久的。但她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本事是不该用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的。

  她不知道燕脂来西陵的目的是不是真的只是为了见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师兄到底再想些什么。

  只是这样直面自己同门的不堪,还是令她感到十分难堪。

  练鹊心里,自己的师兄温秉是个最正直不过的正人君子,虽然为家族出身所迫,有些迂腐,也做过些瑕不掩瑜的错事,但仍能称得上是玄机子座下那个心思澄澈、温和良善的首徒。

  但如今,她却觉得有些看不透了。

  师兄是从什么时候变得不对劲的呢?

  历数往事,练鹊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惊弓之鸟,好像自己行走江湖以来所遇到的每件事情都有师兄温秉在背后推波助澜。

  可师兄妹之间的情谊当真便不作数了么?

  练鹊就这样,在寒风中想了许久。直到燕脂听完离开,她才恍惚离开躲避。

  且不去想师兄都做了什么事情,他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呢?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太守方治为首、温家做后盾的势力在西陵轰然崩塌,陆极入主西陵。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练鹊很清楚自己只在武学一道上天资出众。在别的方面仅仅只是一抹黑罢了。而她的师兄温秉则恰恰相反。

  此人在武学上不是玄机子最出色的弟子,却极善谋略心术。不然也不可能以那么差的武功稳压练鹊一头,做足首徒的架子了。

  “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练鹊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师父玄机子常说的一句话,“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练鹊心中极为震荡不安。若是在以往,她可想不到这其中的关节,估计直接杀去云山找温秉问个明白了。

  可是如今武功丢了大半,她想事情就要比以往更加仔细一些。

  不过她并不觉得是自己成长了。她一心觉得是自己死去的师父被逆徒气得显灵,要她保住这最后的侄子呢。

  练鹊暗自握拳,不管真相怎么样,她一定要保护好陆极!

  什么退隐江湖、什么不问世事在此刻通通化为过眼烟云了,她的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将陆极护得平平安安地、喂得肥肥壮壮的,他日一朝得势,便杀去云山将温秉小人狠狠地骂上一顿,以慰师父亡灵!

  练鹊的眼中燃起了熊熊斗志,当下一拍腿,便跳下屋瓦,要去找陆极投诚。

  陆极刚刚同吴照商议完西北那边的事务,心中颇有些烦闷。屋中炭火也烧的旺,他便打开门要透一透气。

  却见惊鸿一般的人影突然间落下来,稳稳地掉在院子里。那人影纤秾合度,乍一看去雪白的肌肤十分夺目。

  不是练鹊又是谁。

  陆极问:“姑娘怎会在此?”

  练鹊转过头来看着他,鼻子被冻得通红:“侯爷,我来保护你了!”

  陆极一怔,垂着眼,问:“我与姑娘不过萍水相逢,又有何德何能劳动姑娘为我操心。”

  练鹊摇摇头,看着陆极的目光充满了怜爱:“这有什么麻烦的,侯爷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往后,一定会好好护着你!”

  陆极错开与练鹊的视线对视,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浓浓的阴影,他的声音平稳如昔。

  “姑娘先进屋去,外头冷得很。”

  练鹊受到关怀,向他绽开一个快乐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侯爷:我很快乐。

第27章 喝水

  吴同正缩在桌子旁喝茶, 那个样子乍一看去与寻常人家的老翁也并无不同。

  便是练鹊的爹白进文,在家时也时时端着秀才的架子,不肯轻易失了体统。

  练鹊觉得有趣, 可能大儒的书看到一定境界, 就开始返璞归真了吧?

  吴同看到去而复返的练鹊走进来, 她的脸上还挂着笑容。后头是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的陆极。可吴同看自己的学生还看不明白么?

  这傻小子分明心里头乐开了花。

  男大不中留, 正是这个理了。

  吴同心里颇有些不得劲, 问练鹊:“你这丫头, 方才走得那么急, 怎么现在又巴巴地往回赶?”

  他以前叫“小友”, 现在则是叫“丫头”。两者的区别尽在言中。

  练鹊道:“幸得先生一番话,在下幡然悔悟,特来投诚。”

  于是将一番猜测说与两人听了。

  吴同奇道:“那温氏小儿倒也算得上是个妙人了。”

  练鹊听了, 心里的愤懑压也压不住:“先生此言何意?若此事真的是我师兄一手策划,那他便是愧对我师父当年的教导,有何面目自称玄机子的门徒?”

  “同室操戈之事古已有之, 且历朝历代以来屡见不鲜。”吴同捋了捋胡子, “更何况你们只是师兄妹罢了。且不说别的,就是师门传承这一点就有的好计较。”

  “老朽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陆玄机的徒弟,你那个琴剑双绝的师姐、号称刀神的师兄, 可曾将同门情谊放在心中?”

  练鹊想要反驳, 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陆极倒了一杯水给她。之前两人在商量要事, 房中没有下人伺候, 也只能让陆极这个侯爷给她亲自倒水了。

  练鹊有些拘谨地接过水:“麻烦侯爷了。这是……”

  她接过瓷杯一看, 里头红棕色的液体在白色的杯壁映衬下,透出暖意来。练鹊将杯子举起嗅了嗅,是糖水。

  吴同道:“你这小子, 怎么连我的糖都给翻出来了?”

  陆极对于老师的控诉不为所动:“您年纪大了,大夫再三嘱托,不可多食糖水。”

  吴同“啧”了一声:“你说这茶喝起来有什么意思!”

  练鹊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粉色的唇沾了沾那糖水。这水温度适宜,并不烫嘴。

  “甜的。”

  练鹊说完便觉得自己有些傻。糖水么,可不就是甜的。

  陆极看着她乖乖巧巧地坐在那里喝水,眼睫微颤。他坐在练鹊对面,侧过头去正好对上吴同揶揄的神情。

  陆极猛地转回头去。

  练鹊冲他笑了笑。

  “你在外头受了冻,多喝些暖暖身子。”陆极心里,只觉得这笑容比糖水还要甜一些。

  练鹊被他弄得有些发懵,点了点头:“噢……”

  她其实很不明白。她以前拒绝过不少男子。被拒绝后苦苦追求者不少,但也不乏失去方寸,转而破口大骂的。更有甚者,如江家的某人举全家之力来追杀的也不在少数。

  他们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怎么到陆极这里,他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甚至还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一样,更加明目张胆了。

  埋头苦喝。

  与众不同的陆极几乎是不错眼地盯着练鹊喝水。练鹊被他盯着心里觉得尴尬,便只顾喝水。然而她喝完了陆极便过来给她续上。本来坐在对面的人直接坐到了她身边。

  如此一来,练鹊杯中的糖水便没有空过。

  陆极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提着糖罐子往杯中舀糖、提着水壶倒水,一样不错。

  练鹊无法,照单全收。

  陆极便继续倒。

  糖水甘美无比,练鹊心中却泛起丝丝苦涩。原因无他,只是这水喝得多了,便觉得腹中有些涨涩。

  陆极练过武,提着水壶倒也不觉得手酸。只是眼看着练鹊喝了一杯又一杯,手中的壶重量也越发轻了,他心中也腾起疑惑。

  这白姑娘瞧着瘦,没想到这么能喝。

  但他转念一想,这白姑娘武功超绝,曾踏入宗师之境,想必在饭量方面也与平常的女子有所不同。军中成日操练的大丈夫们每餐都要吃好几碗饭,那么身手远在他们之上的练鹊一定会吃得更多。

  刚才白姑娘又在外面吹了冷风。想必身子是遭不住了。

  陆极温柔哄道:“再多喝些。”

  练鹊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陆极的温柔只是自以为的温柔罢了。实际上在练鹊的视角来看,他还是绷着一张脸,仿佛像在看犯人一样盯着练鹊喝水。

  练鹊嘴角抽了抽:“侯爷,我……”

  “嗯?”陆极声音低沉,一副侧耳聆听的样子。

  吴同看不下去了:“我这个老人家还在这里,你们俩打情骂俏什么?”

  练鹊伺机放下瓷杯,道:“老先生误会。这是侯爷仁善罢了。”

  陆极觑着练鹊的动作,估摸着可能她想说些正事,便也只是默默地将糖水满上。

  吴同道:“你问问陆极,望都之中父子、兄弟阋墙的事有多少?你那些师兄弟的龃龉不过是平常罢了。”

  陆极道:“这样的事确实常见。只是……”

  他的眉皱起来,许久才勉强想出话来:“你们毕竟是江湖门派,与朝堂上的事情终是不同。因此也不能一概而论。”

  练鹊瞧着他为难的样子,哪里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练鹊对于他的体贴没什么想法,只道:“侯爷多虑了。我虽然不愿意跟我师兄兵刃相向,可若是他真的犯到我头上来,我也不必手软。”

  她看着陆极,一字一句道:“我来,是担忧侯爷的处境。”

  陆极同吴同对视一眼。

  吴同先笑起来:“我就知道,我看中的后生,必然是个有情有义的。”

  陆极道:“不瞒姑娘,此番方治倒台,朝野上下确实有新的动静。我手下谋士吴照也正是为此事在朝野奔走。如今才在西陵定下来。”

  练鹊心里还存着别的疑惑。

  陆极为什么突然就被皇帝削了权?那西北被陆极治得像个铁桶一般,陆极怎会甘心被调至西陵?还有方治倒台,他在朝中的势力怎么会毫无反应?就继续让陆极在西陵站稳,等着南方变成另一个西北?

  若是在以前,练鹊一定会直接问出来。可是她还在怀疑自己的师兄是不是在背后插了自己一刀。她深深地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或许人与人本就该互相防备警惕,只以自己利益为先。什么坦诚信任都不是可以轻易交付的东西。

  练鹊有信心让陆极看到自己的诚心,这些事以后自然而然都会知道的。

  不料陆极却道:“姑娘可知道本朝废太子因何被废?”

  练鹊一愣,旋即笑道:“这样的事即使是我这样风里来浪里去的倒也知道一些。据说那废太子是元后同当今圣上的第三子,饱受皇恩,却一心夺谋皇位。六年前他起事不成,这才被皇帝下旨褫夺太子之位及封地,流放西南。却在流放的路上猝死。这事民间一般都叫武德之变。”

  废太子燕行确实受宠,就算是做了犯上作乱的事情,最后死了还是被皇帝赐了封号武德,葬入皇陵。

  废太子燕行品德出众,江湖中人都传说他将来会是一名合格的君王。谁知再贤明的圣人竟也逃不过对权利的渴望。

  说起此事,练鹊不免感叹,她真是不懂男人对权利的执着。师兄温秉可太喜欢在权贵们面前装神弄鬼了。玄机子死后温秉请她去云山住过几回。练鹊每次去的时候都能碰上温秉在这个皇子那个王爷面前自导自演,谋定乾坤。

  别说,看久了还觉得颇有趣味。

  陆极道:“我与废太子曾是挚交好友。”

  练鹊心里一咯噔,开始回想自己刚才有没有说什么燕行的坏话。

  “当日太子起事本就是个阴谋。”陆极道,“我与他相交已久,清楚他的为人。虽然不相信,但我本就深受皇帝忌惮,因此只是派了手下十名暗卫护送太子前去西南。”

  “谁知太子行至一半突然暴毙,当时的暗卫也只回来一个。我心中存着疑惑,一直命人暗中调查此事,却始终不得其解。”

  吴照接道:“废太子与陆极是我最得意的两个弟子。我本来在望都过着我太子太傅的安稳日子。只那些天头疾发作去京郊疗养,哪里能想到那么巧便遇上小人犯了红眼病。也是我那学生不争气,真得叫人得逞了。”

  “此后我便辞去官位,来了西陵。”

  练鹊道:“老先生为何来西陵?莫非……”

  “太子暴毙之地,正是西陵。”

  室内温暖如春,练鹊本来被糖水沁暖的心脾突然冷了半截。

  “众所周知,西陵太守正是现太子,原来的二皇子燕佲的人。”练鹊喃喃道,“整个西北都在侯爷的掌控之中,侯爷便将计就计,被贬到西陵调查此事?”

  “看来姑娘都明白了。”

  “我还有一事不明,”练鹊心中很是纠结,“我见过我师兄与二皇子的人来往。那他为什么要帮侯爷扳倒太子的人?”

  吴同抬起眼,看了练鹊一眼。

  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练·真·饭桶·鹊鹊

  本来想发糖!女主都喝糖水了,到最后突然沙雕

第28章 交谈

  练鹊被他一声冷笑震到, 心里充满了困惑。

  现在的练鹊对自己的政治素养已经完全失去信心了,她心里隐隐猜测温秉是玩得欲擒故纵的把戏。可她怎么也想不通温秉是要擒什么?

  “还请老先生解惑。”她冲着吴同拱手道。

  吴同指着陆极:“你让他给你说。”

  陆极自无不可,他看着练鹊近在咫尺的精致面容, 不由得让了让。

  “先前我们只是觉得方治倒得太过顺利, 他朝中有人, 想来不会那么轻易地就畏罪自缢。”陆极道, “温氏那么轻易地就回了云山, 这说明他们跟望都的联系并没有断。”

  “但凡温氏出手, 方家就还有活路。那么方治为什么放弃挣扎, 直接痛快自缢呢?”

  练鹊一怔。

  为什么呢?

  她摇了摇头, 如实回道:“我不明白,还请侯爷教我。”

  陆极也没嫌弃她,不咸不淡地回道:“因为有人让他死, 来安我的心。”

  是谁要安他的心呢?是方治背后的太子燕佲,还是支持燕佲的温秉?

  天地良心,练鹊行走江湖以来就没遇见过这样的事。难道要杀人, 不是直接提着一把剑把人弄死就完了么?怎么还要害自己人?还要去玩什么欲擒故纵呢?

  练鹊深深地后悔, 以前师父玄机子讲这些权谋心术的时候自己没有认真听。

  她以前怎么呛玄机子的来着?

  “任他机关算尽,也比不得我一力破万法来的轻松自在。”

  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且练鹊是真的对这些弯弯绕绕没有兴趣。她自己便不爱算计,还要提防别人算计。这是个什么事啊?

  练鹊漂亮的眼中显出迷茫来。

  “行了, 多说无益。”吴同是真没想到这看起来灵气十足的小女娃在权术方面会如此地不开窍。

  他这辈子正儿八经教的学生有三个。

  第一个是他自个儿子吴照, 那是个人精中的人精, 平时看起来随和平庸, 实际上是个最滑不溜手的, 常常做那些杀人于无形的事。

  第二个也是他最喜欢的,废太子燕行。燕行博学多才、礼贤下士,为人温和却不迂腐, 除了死得早,哪哪都好。

  第三个就是被坊间传为恶鬼的西陵侯陆极。半年前他还不是西陵侯陆极,而是安西大都护陆极。他统领整个西北,自然是见惯了这些尔虞我诈。

  这三个学生无论是哪个都是一把弄权的好手。便是最不近人情的陆极,也只是自身形象不佳罢了。

  练鹊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来自吴同的鄙视。

  “我送姑娘回去。”陆极道,“外头天色也晚了。”

  “不必了,”练鹊不自在地摇了摇头,“我来时便是瞒着家里人的,回去也不好大动干戈叫我那师侄知道。”

  陆极却很坚持:“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面并不安全。”

  这话说得有趣,练鹊虽然武功丢了大半,但简单的防身还是没有问题的——甚至能稳压中流高手一头。

  然而陆极并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站起来道:“走吧。”

  练鹊看着他清冷的模样,动了动唇,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同吴同告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书肆。

  下人们看到两人,齐齐一惊。

  这侯爷进去时还是一个人,怎么出来时身边就跟了一个俏生生的绝色女郎?

  陆极道:“你们先回去。”

  下人们不敢再留,迅速离开。

  此情此景,倒是让练鹊觉得颇为有趣:“外头的人不知道便也罢了,怎么侯爷自己家的下人也对您避之不及?”

  陆极道:“这是人之常情。”

  却不再多说了。

  练鹊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于是抬头看着火烧一般的天际,也不再说话。

  回去的路上途经闹市,这里是西陵最为热闹的所在。天色将黑之时本也该有些人气,练鹊常常来此买些小食。

  可是今日却不同,她与陆极所到之处,俱是一片沉默寂静。本来笑容满面的人们都诚惶诚恐地盯着二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练鹊侧过头去看陆极,发现他还是平常的那副表情,倒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虽然觉得尴尬,却也只好笑了笑,道:“今日倒是真的冷。”

  陆极侧过头,问:“你觉得冷么?”

  “嗯,有些。”

  其实还好,被陆极灌了那么多糖水,屋中炭火又烧的足,练鹊现在只觉得小腹胀痛,巴不得多走一走,放放风。

  陆极又道:“姑娘不必在意我与叔叔的关系。”

  “嗯?”

  年轻的侯爷抿着唇,黑色的眸子里酝酿着某种练鹊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我虽然倾慕姑娘,但并不希望姑娘因为我叔叔的原因才选择帮我。”

  “朝堂上的事最是复杂。姑娘本是个万事不上心的,又何苦因为陆某而被卷进这深潭里?”他这样说着,被衣袖遮掩住的手却渐渐攥紧,表面上的神色却愈发冷淡,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一般,“我承姑娘的情,便也够了。”

  练鹊看着他隽逸的面容,忍不住道:“侯爷说得是哪里的话呢?”

  “我固然因为你是我师父的子侄而对你另眼相看,但我更敬佩的是侯爷的为人。”练鹊道,“侯爷莫不是觉得只有我嫁给你,成了你的妻子才配与你同甘共苦吧?”

  陆极一愣,那一层窘迫终于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若非如此,陆某有何颜面依靠姑娘?”

  他确实是这样想的。若是练鹊也爱慕他,那么两人在一起,共担风雨便是理所应当的事。可若是练鹊没有此意,自己将一个毫无瓜葛的姑娘绑上船算是个什么事?

  练鹊噗嗤一声笑起来。

  一双杏眼弯成月牙。只听她说:“我是江湖儿女,不懂得什么尔虞我诈。但我敬佩侯爷的为人,既然让我遇见了,那我就要帮助你,护着你。”

  “我心中只想着帮你,和男女私情有什么关系?还是侯爷觉得,只有男人才能助您成事?”

  她的眼中一派澄澈,专注地注视着陆极时眼中的温柔几乎能让人溺毙其中。但那温柔却不含一丝暧昧,只是对陆极的肯定罢了。

  “我觉得侯爷与别的勋贵不同,您想着黎民百姓,又不忘兄弟情义。这样的人值得我跟随。”

  至于他与自己师父玄机子的那层关系,只不过是促使她想明白这一点的一个契机罢了。

  陆极动了动唇,最后问道:“我要面对的是当朝太子,还有他背后的庞然大物,其中还有你敬爱的师兄。你真的……想好了么?”

  若是此时来的是任何一个普通侠客,陆极都会坦然接受,并以礼待之。

  然而练鹊不一样。

  陆极不知道她身负武功,胆识过人么?他当然知道。只是这是他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心动的姑娘。终究与别个不同。

  他倒也不是骤然间就有了生死不离的感情,也并不是故作痴缠非她不可。

  只是不可否认的,他想要她一直保持着自己心中的模样。陆极小心翼翼地想要靠近她,却也怕靠近之后她对自己失望,或是渐渐地移了性情。

  越是喜爱,便越是犹豫。

  陆极被练鹊拒绝之后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只把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思藏着。

  然而他爱上的姑娘却是个直性子。练鹊仿佛夏日里灼灼的日光,不容他有一丝一毫的隐藏。

  练鹊道:“你这侯爷也忒犹犹豫豫的。我既然说了要跟你做事,怎么会有假。”

  或许是怕他嫌弃自己是个女人,练鹊又补充道:“我只是受过暗算,武功差一点罢了。待我恢复过来,万军之中取敌人首级也不带虚的。”

  “侯爷收下我,并不算亏。”

  陆极清了清喉咙,拼命压抑住想去摸摸她缎子般顺滑的黑发的想法:“好。”

  练鹊心里泛起嘀咕。这侯爷也不见高兴,莫不是真的对她的能力不满意?

  不应该啊,陆极又不瞎。自己这么勇武的下属他到哪里去找第二个?

  练鹊本还想同陆极商量商量薪资待遇的问题。眼瞅着陆极的反应不正常,也只好作罢。

  到了白府相邻的一个小巷子里,练鹊便挥挥手道:“侯爷就送到这里吧,我从这里回家。”

  她有心想要秀一秀身手,轻轻巧巧地一跃之后更是在空中翻了两翻,稳稳当当地落在墙头。

  “侯爷回见。”

  陆极抬头看着她,道:“回见。”

  待练鹊又跳下墙头,人不见了,他才尝试性地伸出手,挥了挥。

  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里只有他不带情绪的声音:“回见。”

  或许是觉得自己魔怔了,陆极收回手,当做无事发生过一般,快步走出了巷子。

  练鹊这边刚翻下墙,脚下不错地就摸到了自己的院子里燕脂的房中。

  小姑娘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旺,练鹊觉得比书肆里头还要热一些。

  练鹊将人摇起来:“起来啦,小懒猪。”

  燕脂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一脸的墨汁显得十分滑稽。

  “师……师叔?”她口齿不清地唤道,声音中还带着些惊恐。

  燕脂欲盖弥彰般地要去抓笔,却扑了个空。再定睛一看,那笔竟不知何时滚到了地上,乌黑的墨汁洒在柔软的地毯上。

  小姑娘局促不安地向练鹊求情:“师叔,我错了,你相信我,我立刻认真写……”

  练鹊帮她摆正话本子,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侯爷:我把你当老婆你却只想给我打工?

  鹊鹊,一名四肢发达的女人

  今天跟姐妹聊天,说到收藏的事情,呜呜呜呜我只想说,既然小天使们都看到这了,顺手点个收藏不过分吧!

  (听说频繁要收藏会被小天使讨厌,可是我还是好想要哦)

第29章 马彰

  岁末之时, 西陵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西陵本就是南方商业的枢纽之一,有不少的商人会来此置办货品。

  更有西陵本地的居民,将西陵的货物运往他处, 谋取暴利。他们也会在此时回到故乡, 与家人团聚。

  娇杏的夫君马彰就是在一个暮色斜照的傍晚回到西陵的。

  他走到城南, 却发现自己居住了数十年的街道巷口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修得齐整崭新的墙面, 一派澄新的屋瓦都与记忆中的大为迥异。

  冬日寒风凛冽, 马彰却站在人群中不知所措。

  同行的商人也是一愣。

  “这是……怎么了?”

  两人对视, 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茫然。

  他们急着回家, 赶路赶得急, 连一封家书都没有收到过。难道是家里发生了什么大变故?

  人群中闪过一名熟悉老者的面孔。

  马彰连忙叫住他:“二叔!二叔!”

  老者回身一看,风尘仆仆的侄子正朝他挥手呢!

  “老大,你可算回来了!”

  这才同两人说起冬至走水的事。按理说冬至马彰便该回家了。然而商人重利轻别离, 如他这般还能在冬至前赶回来的已算是顾家的了。

  经由马二叔之路,两人总算找着了家门。

  马彰还没进门呢,就听见他媳妇又跟老娘在吵架。

  两个女人吵起架来, 其声势不亚于天雷勾动地火。按照马彰的经验, 没有半个时辰是停不下来的。

  马彰揉了揉脑门,回家的喜悦都被冲淡了不少。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女郎的声音。

  “您是……”

  马彰回头一看,只见一名仙子般的人物正亭亭地站在他身后, 笑着看他呢。

  “你你你!”马彰被吓得一跳。

  练鹊不解地问:“这位大哥, 我有什么不对吗?”

  马彰道:“哪里的事, 姑娘光临寒舍, 有何要事?”

  练鹊觉得这男人怪怪的, 不过她很快就被马彰话中的重要信息吸引。

  “你是娇杏的丈夫?”

  “正是,正是。”

  练鹊道:“我是娇杏的好友,她怀着身子先前又受了惊, 我来给她送些补品。”

  马彰听了,赶忙上前就要接过练鹊手中的药包。

  练鹊顺势将手一抽,马彰落了个空。

  对上练鹊疑惑的眼神,马彰忙道:“姑娘这是做什么,我是娇杏的夫君,替她拿着也是应该的。”

  练鹊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男人。他风尘仆仆的,背后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唇边的胡茬青青,一看便是在外奔波久了的,憔悴不堪。

  “无妨,你舟车劳顿,我拿着就是了。”

  马彰惶惶道:“不敢不敢。”

  练鹊便不再与他纠结,心中却更加纳罕:她又不是那恶名远扬的陆极,这商人何苦这般避之不及?

  里头婆媳二人的对峙越发激烈了。练鹊听着,那内容是越发地不堪入耳。马彰这位儿子和丈夫多次无辜被牵涉其中,已反复死了个百八十回了。

  练鹊道:“娇杏姑娘是个直性子。”

  马彰只憨憨地赔笑。

  他脸上到底挂不住了,推门进去。门吱呀一声开了,朔风无情地灌进屋中。两个衣着朴素的女人齐齐一颤。

  娇杏眯眼看过来,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恩公!”

  她小跑过来,抓住练鹊的手,好不亲热。

  倒是马彰这个正儿八经的丈夫却被冷落在一旁。娇杏婆婆冷冷地“哼”了一声,对着自己儿子也没有好脸色。

  “回来了。”只这样冷冷淡淡的一句话,老婆子又转过身子进了里屋。

  练鹊看得心里连连称奇。

  马彰只讪笑。

  待娇杏替两人互相引荐后他才收了那一身唯唯诺诺的气质,恭敬地一礼,动容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不妨事的。我顺手为之罢了。”练鹊作势要扶他起身。

  却没成想此人反倒向后一躲,让开了。

  娇杏骂道:“你这个蠢货,平日里也没见你多蠢笨,怎么对恩公这样的态度?”

  马彰赔笑道:“恩公是女儿家,我怎可轻侮?还望恩公恕罪、恕罪!”

  练鹊不欲与他多纠结,从怀里掏出纹银一锭。

  “你快临盆,又出了这样的事,千万要多买些药材补补身子。”练鹊抓住她似要推拒的手,温柔道,“这些不过是小钱,切不可意气用事。”

  娇杏被她哄上一番,也就含羞带怯地答应了。夫妻两个将练鹊送到巷口。

  却正好撞上不知从何处回来的小叔子马生。

  幼年的马生瘦骨嶙峋,一双大眼睛空洞洞的,看起来有些渗人。

  练鹊听娇杏说过一些,知道马生在家里同他哥哥的关系最好。

  谁料马生见了马彰,竟跌坐在地,一抽一抽地哭泣起来。

  马彰冷着脸训斥道:“该死的小子,成日在外头瞎跑,真要叫你被拐子拐跑了才好。”

  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算得上十分恶毒了。

  训斥小孩时,倒也不见这马彰再有那谦卑恭顺的影子了。

  人心隔肚皮,不外如是。

  娇杏也觉得面上过不去,巴巴地看着练鹊走了。

  待看不见人影了,这才过去扶起马生,骂马彰:“世上怎会有你这样黑心肠的哥哥?”

  马彰表情淡淡的,显得有些麻木不仁,只是他的声音里却透着遮掩不住的狠厉。

  “我走时便嘱咐过你,不要惹事生非,你却好,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了。”

  娇杏一怔。

  练鹊这边回了白府,也同嫂子讲起见闻来。

  王有寒家里便是做生意的,并不是那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一听练鹊的话便知道是谁了。

  “原来妹妹救得是他的媳妇。”王有寒面色不太好,拉着练鹊叮嘱道,“你可不要怪嫂嫂多嘴,只是我必须叮嘱你一句。”

  “马大这人十分邪门。西陵城里头的商户都不大爱同他打交道。”

  “却是为何?”练鹊种种疑惑一同涌上新来。

  “他这个人,一年里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外面,却赚不到几个子。”王有寒道,“往前他们家里便没甚财务,只在平民里头拔个头筹罢了。偏偏马大并不以为耻。”

  “他早年仿佛是去哪个大人物府里做过事,因为受了伤才回了家。我们常说,这人说话都带着杀气呢。”

  练鹊摇摇头,道:“嫂嫂多虑了。我们江湖上也很少有这样杀气腾腾的人物。这是走火入魔了的表现。”

  “不然我这样的岂不是牛鬼蛇神都不敢近身了?”

  王有寒道:“妹妹是天上的仙女,自然与他们不同。”

  她一边拨弄着手中的珠串,一边娓娓道来:“先前那西陵侯爷可不也是这样的么,咱们这些小妇人可不敢在他面前多待。”

  这话说得练鹊心里也泛起了嘀咕。莫非这人杀多了身上真的会沾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血气?可是就算是她自己这样不爱动手的,剑下亡魂也有数百了。

  怎么就没人怕她?

  王有寒道:“且那马大同你做生意时就和和气气的,一旦你没了用处,便只管冷眼相待,最是个长袖善舞、会见风使舵的。”

  练鹊道:“我只见他胆子小得很,还以为是个老实人呢。”

  王有寒笑起来,放下珠串,道:“妹妹才刚回家,自然有许多事情不清楚,日子长了,便懂了。”

  语罢,便推说自己有事要去酒楼里看一看,施施然地走了。

  练鹊一个人坐在窗前,静静地听炭火噼啪噼啪地,烧了好久。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前恭而后倨却丝毫不以为然呢?那是他的真实想法吗……还有马彰那意味不明的恭敬态度,这一切都很可疑。

  练鹊不由想得痴了。

  知道燕脂来寻她,这才悠悠回神。

  燕脂也坐在一旁,支着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小姑娘的脸蛋水灵又柔嫩,正如刚蒸出的鸡蛋一般惹人怜爱。

  练鹊忍不住就掐了一把。

  “疼!”燕脂摸着脸,吃痛道。

  练鹊给她的提炼出的剑招简直奇诡,她好不容易吃透,近来整个人苦练,都快散了架。

  只独独不敢叫练鹊来检阅,生怕被挑出毛病来。

  这样就一直拖到了今天。

  “师叔,我练完剑——不是,”燕脂讪笑道,“我今天练完了。”

  从日出练到日落,纵使是亲师父温秉也不会这样狠心。

  练鹊哪里不懂她的抱怨,摸了摸燕脂柔软的发顶,道:“常言道,勤能补拙。你如今正在打基础的关键时刻,自然要多练练。”

  燕脂自小学武,如今也快有十个年头,在师兄弟中也算天赋出众者。却被练鹊接连的“拙”、“基础”、“入门”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拒绝再听师叔老气横秋的唠叨,转问道:“师叔方才在想些什么?那么出神?”

  练鹊一怔。

  小姑娘稚气中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神情与马彰那谦卑过分的神情竟诡异地重合了。

  她问:“你先前在侯府见了我,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燕脂转移话题不成反倒被问起糗事,欲哭无泪,喃喃道:“那不是怕您揍我嘛。咱们遥天宗上下,谁不知道小师叔您的武功超绝,已臻宗师之境?”

  这话对练鹊来说就仿佛是醍醐灌顶一般了。她一拍手,恍然大悟:“是了,他在怕我,他认得我!”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渐渐地发现事情不对

  昨天有点卡文,没更新QUQ今天补上

  晚点还有一章=v=

第30章 冰花

  翌日, 西陵侯府门前一片寂静。侯府本就位置偏僻,门前再杵上两个黑脸的高大将士,再有胆色的百姓也不敢从门口走。

  练鹊拐过弯来时, 就被一位好心的妇人拉住了。

  这老妇人说话犹带几分乡音, 语调温软平和却免不了南方方言惯有的特点:快。一通说下来, 练鹊都有些发懵。

  “姑娘, 这条路上可住着一个煞神, 你小心从门口过被抓进去当小老婆!”

  那妇人又说了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练鹊离乡多年, 这么快的语速真真是令人为难了。

  但她多少还有些欣慰:至少现在陆极的传言已经从生吃娇妻美妾变成河伯娶妇了。

  小琴在一旁听了, 很是不忿:“你这婆子说得什么话, 陆侯爷最是仁善不过的一个人,怎会强抢民女。你再造谣,小心我告官。”

  妇人叉腰就要理论。

  练鹊忙道:“多谢老妇人好意, 只是我有要事耽搁不得,就先走了。”

  那老妇人看着练鹊二人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摇了摇头, 满脸失望。

  小琴仍旧愤愤不平, 气得双颊粉红:“怎么会有这样不知事的婆子?侯爷多好的一个人呐……”

  她只听练鹊说过陆极的一些事,那日陆极上门她也不在场。后来王有寒等说起陆极也只说他俊秀端方。

  于是小琴便自己在心里勾勒出陆极深情重义的形象,不禁为他被误解感到委屈。

  练鹊道:“不知者无罪。况且侯爷确实不得民心,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小琴也叹了口气:“这男人内秀起来, 真真是比女人还要可怕。”

  练鹊被她逗笑了, 只道:“你又没见过他, 就知道他内秀了?”

  小丫鬟可不管这些, 俏丽的脸上写满了憧憬向往。

  “奴婢单听小姐说,便知道侯爷是个大大的好人!”她笑容真挚,连带着练鹊的心情也十分愉悦, “小姐喜欢的人都是好人。”

  “可仔细你的嘴吧,这叫欣赏。”

  练鹊摇摇头,不再同她说话了。多说多错。若是再被人听到什么叫陆极误会了,那她还做不做人?

  门口两名将士老远就看见两人的声音。他们碍于军规不敢开口交谈,却默默用眼神在交流。

  练鹊一见便笑了:“两位搁冷风里挤眉弄眼做甚。”

  两人原本就黑的脸这下更黑了。其中一个道:“大胆庶民,侯府门前也敢放肆?”

  练鹊挑了挑眉,道:“我来找你们侯爷。”

  这话真是平地一声惊雷,两人被她震得久久不能言语。心中齐齐想道,真是老天开眼,竟然还有这么俊的姑娘来找我们侯爷!

  一个立刻掉头进去通传,另一个则同两人搭起话来。

  “我听说西陵有位白姑娘,是咱们侯爷的红颜知己,可就是您?”

  小琴先前还是陆极的忠实拥趸,听了这话却炸起毛来,鼓起勇气凶这将士:“什么红颜知己,我家姑娘人品贵重,你还是放尊重些!”

  “唔……”

  这将士本就是跟同僚们说些荤话说惯了的。一个红颜知己已是他看着仙女似的小姐丫鬟才苦苦想出的风雅词汇了。

  此刻被小琴一凶,瞧着身强力壮的大汉却似个纸糊的老虎,敛声屏气,连连道:“我错了我错了,还请姑娘原谅。”

  看着倒有几分滑稽。

  小琴扭过头去,并不看他。

  练鹊笑道:“没想到小琴也有几分脾性。”

  这丫头一直听说陆极的事,好奇得紧了这才央着练鹊带她一起来侯府。不然练鹊自个儿要么就是走密道,要么就是直接翻进陆极院子。

  难怪守门的不认识她。

  小琴低声道:“我还以为侯爷是好人,没想到他这么轻浮。”

  练鹊哭笑不得:“哪有什么好人坏人的,你这丫头怎么比我还意气用事?”

  正说着,府中突然传来脚步声。

  陆极一袭黑衣,衣摆处滚着银边,外头半搭着一件做工精良的狐裘。他束高冠、缚玉带,若不是神情过于冷漠,而常年练武的身材也遮不住,倒是与寻常的公子哥无异了。

  “白姑娘。”他远远地唤道。

  练鹊朝他露出笑来:“侯爷。”

  只遥遥对视,陆极眼中便像落入星辰一般,熠熠生辉。

  小琴捂住心口,小声道:“小姐……我,害怕……”

  她自以为说得小声,却一字不落地进了陆极耳中。

  陆极便停下脚步,只道:“我在书房等姑娘。”

  又安排管家给小琴找个院子休息。

  小琴躲在练鹊身后,硬是不敢同那老管家对视。

  老管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失了一臂,脸上一道虬结的伤疤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阴沉狰狞。

  见小琴躲闪,他习以为常,只客气道:“请姑娘随我来吧。”

  “小姐……我会被吃掉的。”

  练鹊哑然失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这世上哪里来那么多吃人的怪物,你何苦自己吓自己?”

  最终还是一句:“有我在,他们可不敢吃你。”这才哄得小琴乖乖地跟着管家去了。

  身形单薄的小姑娘,跟在独臂的老人身后,倒也怪是凄惨可怜。

  练鹊同陆极说到这一节时,绷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我家琴儿那个样子也忒可爱。”练鹊道,“也真不知道侯爷是带了哪门子的煞气,我这个丫鬟平日里最爱同我撒痴,没想到见了侯爷竟乖得跟个鹌鹑似的。”

  陆极没法体会她的高兴,手里握着一团晶莹的东西,只静静地看着她笑。

  练鹊笑完了,也忍不住抱怨:“侯爷也太不苟言笑。”

  她倒不觉得自己戳了陆极的伤口。陆极活到二十五岁,大约早就习惯这样的事了,刻意回避反而不美。

  陆极垂着眼,老老实实地回她:“见你高兴,我心中也很欢喜。”

  这回反倒轮到练鹊说不出话来了。她深吸了好几口气,道:“侯爷说些轻薄话也该给些提示,突然下猛药我可受不了。”

  “好。”陆极从善如流,“我还想夸一夸你。”

  “……”

  “姑娘今日气色比前几日又好了些,很是动人。”他冷着一张脸,声音也是冷的,说出的话却这样直白。

  练鹊道:“我今日来,是想跟侯爷说一说正事。”

  “你是想说,马彰的事?”陆极看着练鹊,丝毫不惊讶。

  练鹊反倒有些诧异:“侯爷之前就查了他?”

  陆极道:“他们家是卖油的,唯一的青壮年却在外面讨生活,本就有古怪。”

  “白姑娘救了那名孕妇后,我便着人去查过。这才发现了蹊跷。”

  “那马彰,从前在外面闯荡,六年以前才说自己受了暗伤,回了西陵老家。”

  练鹊道:“这样说来,他倒是和我的经历差不多。”

  “等等,六年前,那不正是燕行去世那一年?”

  “时间对得上么?”

  陆极点头,道:“正是马彰回乡后两月,废太子于西陵暴毙。”

  “姑娘来,是想说什么?”

  练鹊将自己去马家的见闻一一说了,推测道:“我当时见他那么怕我,还以为这人是天生胆小。后来才怀疑,他是不是以前见过我。”

  “说来惭愧,我这人怕见血光,也就杀过几百个人。也没留过什么活口。”练鹊说着,特地观察了一下陆极的神色。

  见他并没有排斥鄙夷,这才继续说道:“所以他定然是认识我的。”

  “可光是认得我倒也不必这般害怕。”练鹊觉得自己的推测很合理,“那么他肯定是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

  “我想来想去,也只有冬至走水一事。于是我就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练鹊目光灼灼,眼中的自信倒要比容貌更加亮眼几分。

  陆极自然遂了她的意,捧场道:“什么假设?”

  “冬至那场火,或许跟这个马彰有关。进而我便想到,或许此人和方夫人一样,都是温氏的人。方夫人呆在西陵数十年,自然不可能认识我。但马彰不一样。”

  “若他真的在我师兄手下做事,那么我这个家主师妹的样子他们也都该知道。他也应该知道,行此不义之事若是落到我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说到最后一句,练鹊冷笑起来,杀意毕现。

  陆极道:“姑娘所言有理,只是具体情况我们还在详查,还望姑娘稍安勿躁。”

  练鹊疑惑道:“我此来只是同侯爷知会一声,只怕我将人绑来时侯爷还不清楚情势罢了。既然侯爷都明白,那我即刻将人绑来,也好审问个清楚。”

  这侯爷驻守西北那么多年,怎么做事瞻前顾后的?

  陆极看出了她的不解,道:“难道姑娘觉得,这温氏在西陵只有这么一个眼线?”

  “……那,两个?”练鹊被他问懵了,干脆掰开手指,玩笑般地说道。

  “我在开玩笑呢。”饶是练鹊这种万事不过心的,还是被陆极看得有些发憷,“侯爷请说。”

  “西陵是废太子暴毙之地,废太子流放时,身边跟着三百羽林卫,他们都是皇家精英部队,足可以一当十,乃至更多。若此事真是歹人所为,那他们在西陵的势力绝对超乎我们想象。”

  “圣上罢黜的不过是方治一个人罢了。他背后的势力并没有完全被清楚。这些天来,吴照已揪出了十数个。”

  “哪怕是当年,西陵是一郡之首,也绝不值得背后的人花这么大力气。西陵必有蹊跷。”陆极道,“由此看来,西陵所藏的温氏暗桩远多于我们所料。姑娘若是贸然将他抓来,便是打草惊蛇了。”

  练鹊看着冷静分析的陆极,心里越发不得劲了。

  她知道自己容易激动上头,但这却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为啥别人轻轻松松发现的事她就一点看不出来?

  莽夫!练鹊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你就知道打架杀人,你有什么用啊!

  陆极突然站起来,走到练鹊身前。

  练鹊不明所以,只见他摊开手,原先看得不分明的晶莹之物这才显出庐山真面目。

  那是一朵冰花。

  练鹊伸手接过这花,却发现这花跟陆极本人一样冷。武功到了练鹊这境界,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是用内力灌注出来的冰花,原型自然是水。

  西陵这地界,并不容易下雪。寻常时候水面上的冰也只得薄薄一层。

  这冰花晶莹剔透,含苞待放,在日光下折射出的眩光又与别的什么琉璃花、水晶花不同。那是一种将败未败的美,全因受到了悉心呵护,这才无垢纯美。

  练鹊道:“我如今武功倒退太多,怕是维持不住这花的样子。”

  陆极将花放到她手心里。

  “博卿一笑尔。”

  作者有话要说:  害,直男怎么突然就会撩妹了呢=。=

  我也不知道!!!

  下一章就让他原形毕露

第31章 切磋

  寻常的花若是离了枝, 不过片刻便会委顿。这冬日里的冰花若是成了型,放于寒凉处,却不易融化。

  练鹊得了花, 也顾不上听陆极都说了些什么, 只一心一意打量那玲珑的花瓣。

  层层叠叠, 芳华尽显。

  “这是什么花?”练鹊问。

  陆极也不计较自己被她忽视, 只看着那花道:“这是西北的一种小花, 常常开在寒夜里, 香味清且淡。若是取一些放在书中, 日子久了连带着书都会染上花香。”

  “没有名字?”

  这可难倒了陆极。他只是觉得西北的那种花零零闪烁的样子与练鹊的笑容十分相称, 这才找人画了样子。至于那花叫什么名字,他却是从未注意过。

  练鹊很是疑惑,手中的花略略有些湿润, 花瓣上渗出晶莹的水珠,一滴滴地自上而下地滴落,落在花瓣与花瓣之间的夹缝里。

  晃一晃, 那水便在里头流动起来。

  如此一来, 练鹊便不记得方才的那些难过了。脸上的梨涡显得整个人都鲜活不少。

  她抬起头,看见陆极专注的眼神,心底的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练鹊一激动, 嘴里的话就一秃噜全出来了。

  只听她款款道:“不知侯爷今日是否有空, 你我二人下场切磋一番岂不是一桩乐事?”

  陆极刚收回的手狠狠一颤。

  练鹊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当, 描补道:“我许久未曾同人真正动手, 只怕武艺生疏了日后不好替侯爷办事。”

  然而一袭黑衣的男人只是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 取了护臂将宽大的袖口绑好,再回身时已是准备停当。

  练鹊歪着头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觉得颇为有趣。她笑道:“侯爷这般打扮更添风采。”

  这回窘迫的人变成陆极了。只是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因而面上仍是淡淡的,独有耳垂一点染成粉色。

  “姑娘请吧。”

  两人一路行至侯府中特辟的一处练武场。四周陈列着各色兵器,即使是如今,场中仍有不少将士在勤加练习。

  他们见了陆极,都过来行礼。

  “你们各自忙去吧,我带朋友来看看。”陆极神色淡淡。

  练鹊很喜欢“朋友”这个词。她行走江湖,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朋友,也最喜欢结交各色侠客。

  现在又交了陆极这样的朋友,她却并不觉得快乐。甚至心里头暗暗否定:不该是这样。

  可不是朋友,又是什么呢?

  只听陆极道:“姑娘内伤未愈,不宜多用内力,今日切磋咱们点到即止。”

  练鹊自然答应:“侯爷放心,我心里头晓得轻重。”

  她瞅着他淡漠的神色,鬼使神差地添了一句:“断然不会叫侯爷为难。”

  练鹊倒是不介意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个男人打一场,有什么肢体接触倒也算是寻常。

  倒是陆极,虽然说好了点到即止,真动起手来却像是放水放了十万八千里一般。

  两人都持剑,分立在两端。

  待随行的那小厮挥手示意开始时,便电一般地飞射出去。练鹊虽然内力未复,但她功法特殊,轻功以及腾挪身法并不受内力限制。除了略略有些虚浮外,步法轻灵鬼魅,几乎有了残影。

  再看她挥剑而出时,剑招却似浑然天成一般,招式奇诡总是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出,却又同她的声影纹丝合缝,令人找不到破绽。

  练鹊的招式虽然奇诡,但却并不阴险。江湖上常有这样的说法,一个人的品性光是看他的剑招便能窥得大半。练鹊招式大气浑然,正如巍巍高山,被陆极转而抢攻时,却似澹澹薄雾。一不小心,便叫人溜走了。

  真要说,此刻她整个人都不再是那个娇美动人的绝代佳人,挥动剑器时她的心神都凝于剑上,意凝于剑,剑又在意中。纵使她并没有灌注半分内力,出剑时仍有丝丝剑意附于剑身之上。

  比起容貌,她的剑却更加耀眼夺目。

  陆极则不同。他生得高大,拾起剑来光是挥舞便杀伤力十足。虽然他不常用剑,但战场上厮杀的本能却是与生俱来的。

  他靠着本能接下练鹊的一招一式。男人在体力上本该优于女人,但对手是练鹊时,他却无法在力量上讨巧。

  在察觉到练鹊的实力远远超乎他想象时,他也默不作声地提起速度。剑势如风。这样在切磋时,他所依靠的便全是战斗的本能了。

  两人斗在一处。陆极的剑大开大合,虽然可以留情,却招招朝着练鹊的破绽出攻去。练鹊毕竟功力倒退许多,虽然可以治一治寻常江湖小卒,可放在陆极面前却还是不够看。

  好在她剑法早已大成,每每被陆极攻到死角都以巧劲化解。她并没有什么固定的剑法。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学过上千本剑谱,知道无数剑法的来由、也达成过无数的大成之境。

  陆极如今要比她强一些,以往因为实力压制而使不出来的各种招式都可以一一试验。

  也正因此,陆极只觉得对面的女子起招落招都浑然天成,她不停地在不同的剑法之间切换,却不见丝毫不适,反倒令陆极疲于应付。

  陆极战至一半时,已觉不暇应付,剑到底不是他擅长的兵器。于是下手不由得重了,剑招也越发致命。

  他本想出声打断。但此刻的练鹊早已沉浸其中,心里头只有那一柄纯粹的剑,哪里容得他说半个不字?

  她眼中光芒璀璨,比此前所有的笑容温存都要更加神采飞扬。

  然而越是如此,陆极的心就越发沉重。

  本来在练武场中练习的将士们都远远地退开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样的比试是他们无法介入的,只能远远看着能不能偷师一招半式。

  陆极深知,再这样下去,两者之中必有一伤。

  他自己的武功就是专门为了战场上杀人而练的。若是练鹊武功平常,那他随意放放水,也算合适。

  可练鹊不是,她不仅武功奇诡,还逼得陆极不得不认真对待。两人身上都打热了,你来我往渐渐只能看到一黑一浅两道影子。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练鹊一双漂亮的杏眼激动得通红,显然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同人对练过了。她本就不是个从容冷静的性子,师父玄机子健在时就曾骂过她最爱逞凶斗狠。

  此时打得尽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伤不伤死不死的?不死不休才好呢。

  陆极稍稍喘过气来,练鹊便已提剑再度攻上来。那一剑显然是凝了她许多精力在,看起来是极为迟缓且声势浩大的一式,陆极却没能听到破空声。

  不过是一错眼的功夫,那剑已至身前。

  陆极心知不能再任练鹊打下去了,索性不再抵挡,横剑于身前。

  这如虹的一剑确实轻巧灵动,练鹊见陆极横剑,下意识地便将剑换了个方向,直挑下盘而去了。

  陆极侧身一让,那剑也顺势一转,斜劈上去,直奔着陆极一臂去了。

  练鹊倒也不是真想要他的命,只是执拗地要证明自己的剑快上一分,自己的招式更强了。

  陆极被这心随意动的剑追得头皮发麻,更对着练鹊闪亮的眸子,胸中的气无处可发。

  这样意气风发、活泼可爱的样子,不正是他喜欢的模样么?

  ……只是心上人有些太过于强大罢了。失了武功还能逼他动真格,简直令人难以想象若是练鹊巅峰时期会是怎样的风采。

  但可爱归可爱,却不能任她再这样打下去。

  陆极调动内力,手中的剑斜斜地刺出去,内力带起的风将练鹊的剑打歪半寸。陆极抓住这机会,弃剑上前,径直抓住了练鹊夺剑的手腕。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手中的剑打落。

  练鹊身体前倾,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冲到了陆极怀中。他的表情很冷,身子硬邦邦的,却很热。练鹊耳力极佳,听见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强健而有力。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陆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温香软玉在怀,因为练鹊切磋时动作够大,她的领口便有些松散,陆极甚至能看到一截雪白的脖颈。

  高高竖起的乌发垂落在肩膀上,与这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将人放开,冷然道:“陆某得罪了。”

  练鹊回过神来,甩了甩被内力震得发麻的手腕,笑道:“此事怪不得侯爷,只是我练剑练得痴了,不曾注意到事态有变。”

  她说着,眼中腾起迷惑之色,却是十分肯定:“侯爷的剑,是杀人的剑。”

  她想着,陆极这样仁善的侯爷,怎么剑招会如此凶狠嗜血。

  陆极道:“姑娘的剑却十分纯粹。”

  练鹊脸上一红:“剑本就不是只为杀人而存在的。我练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侯爷呢,为什么……会有这样杀气腾腾的剑招。”

  陆极看着她,心中忽然有些挫败。

  “我必须杀人。”

  练鹊猛地抬起头来,陆极的双目一直亮如星辰。她原先以为这只是说明他性情坚定,颇有胸怀。经此一遭,练鹊则更加明晰了一件事。

  他的坚定,正是他痛苦的根源。陆极喜欢兵器,喜欢剑吗?未必。只是他必须要学会杀人,因为有必须要守护的事物和人在他身后。

  只有血与铁,能支撑他的道路。

  练鹊听见自己缓缓说道:“既然你不愿动刀兵,那就让我做你手中最锋利的刃。”

  陆极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侯爷真实性格咸鱼,只想抱小姐姐大腿

  鹊鹊最喜欢干架,一上头谁也挡不住

  总结:两憨憨

  这里许愿明天上榜=v=

  呜呜呜我真的好冷啊!

第32章 暗月

  “马生。”

  瘦骨嶙峋的稚子瑟缩着回眸, 正看见一个衣饰整洁的女子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她身边跟着一个颇伶俐的丫鬟。

  他立刻转过头去,撒开腿就开始跑。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练鹊抓住衣领提起来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马生不说话,拼命地摇头。

  这并不能让练鹊失去兴趣, 她将马生放在地上, 结果他并不长记性, 掉头就跑。

  练鹊将他拉住了。

  “你躲我做什么, 我不是坏人。”

  马生不仅没有听, 甚至流下泪来。一张不大的脸上涕泪交流, 看起来十分狼狈。半大的小子, 就这样当街哭了起来。

  “小姐, 这……”小琴看着马生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很是无奈。

  练鹊直接无视了马生的害怕,反而勾唇笑道:“我有事问你, 你答得出来,我便放你回家。”

  马生神情木木的,口中喃喃道:“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练鹊神色不变, 再度放开马生:“我的手段多得是,自然有法子让你自个儿说出来。不过是你受不受苦的差别罢了。”

  她当然不会用什么下作法子折腾一个无辜稚子,只不过用言语吓他罢了。

  练鹊取出一截玉簪, 随手将其掰断了, 放在手心里让马生看。

  莹润且做工精良的簪子, 就这样被人用蛮力折成两端。

  马生再度瑟缩起来, 却死死地闭紧嘴巴, 一言不发。

  “你看到了是不是。”练鹊轻轻地道,“冬至那天晚上纵火的凶手……”

  她突然停了下来,却不再说了。

  马生的神情变得越来越惶恐, 他用袖子拭了拭泪,坚定地摇头。

  可这样的神情放在练鹊眼里无异于承认。小孩子的世界里只有对与错,承认与否认。小小的马生觉得只要自己一口否认事实,就可以替那个人抹消罪证。

  但有的时候,否认,反而成了无声的承认。

  练鹊看着他闪烁着无助的澄澈眼睛,问:“是你哥哥,马彰。他没有出去做生意,而是在西陵悄悄潜伏起来了,对吗?”

  马生猛地抬起头,声音并没有孩童的清亮,反而粗粝沙哑。

  “不是、不是哥哥!”

  练鹊看着他坚定的神情,叹了口气。

  “好孩子。”练鹊主动向后退了一步,并不多说,“我送你回家吧。”

  马生没再抗拒,只是防备着,走在练鹊跟小琴的前面,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彼时马彰正在屋里烤火。

  迷迷蒙蒙地看见一道窈窕的身影转过门,出现在眼前。他登时就从矮凳上弹起来。

  “练、练姑娘。”

  他叫得是那个曾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女侠练鹊。

  练鹊笑道:“马大哥又忘了,我姓白,不姓练。”

  马彰讪讪道:“恩公所言极是。”

  “这……阿生?”看到自家弟弟,马彰的表情不受控制地扭曲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那老实的样子,“你怎么遇到恩公了?”

  马生还是一言不发,却不再抗拒练鹊了,直往两个姑娘身后躲。

  马彰脸上还是笑着,练鹊却极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的那丝阴沉。

  “我在路上碰见小马生,谈了些有趣的话,怕他一个人在外头危险,便送他回来。”

  说完,练鹊细细地打量马彰的神情变化。

  只见他脸上充满了慈爱,却走上前来就要拉马生:“这真是麻烦恩公了。”

  练鹊笑道:“不必客气。”

  待回了府,小琴还在同练鹊嘀咕这件事情。

  “我常听人说长兄如父,今日见了马家大郎方知名不虚传。”

  练鹊道:“是啊。”

  “……”小琴不明所以,但她却很关注练鹊的情绪,“您是不是有什么盘算?”

  “为什么这么说?”练鹊侧目看着她,心情很好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小琴满是炫耀地道:“别的人奴婢不知道,但是咱们小姐若是喜欢一个人,必定是要将他夸上天的!您既然对马大郎的评价如此简略,那么一定是不喜欢他了!”

  这一番话听得练鹊满心无奈,失笑道:“我的心思都叫你看穿了。”

  她又吩咐道:“这几日晚上我都要出去,你守夜要多费些心。”

  小琴再问,练鹊便不肯再说了。

  这样费心良多的守夜一直延续到了除夕前夜。白府上下张灯结彩的,独独大小姐的悠游居里早早地熄了灯。

  府里的下人议论,这大小姐从外面回来后,却最是惜福,半点也不肯失了夜的。

  悠游居里唯一的汉子大柱委委屈屈地跟着自己那在厨房办事的娘一起忙活。他生得高大魁梧,本来就是冲着保护小姐来的。

  没想到小姐一心只扑在那个娇气的小琴身上,一点注意力都没有分给他大柱。

  好歹他也学过些粗浅功夫,算是个普通高手咧!

  大柱娘听惯了儿子的抱怨,看都不看他一眼,嘴上的刻薄却半分不少。

  “你连小姐的师侄都打不过,还指望小姐能看重你?”大柱娘嗤笑一声,“也不知你在外面都混了什么个名堂来。我看你啊,还是老老实实给我打下手罢!”

  大柱很委屈:小姐那师侄瞧着不大的人,却只用一式就放倒了他。大柱也不是没想过去讨教个一招半式的。

  可端看那位燕脂姑娘的练武方式:大冬天的浸冰水里锻体、一天挥剑数千下……

  这就不是他一届凡夫俗子能做的了。

  大柱自此对那位仿佛喝露水活下来的小姐有了一层深深的敬畏。他也没脸再想护卫的事,只是心中难免有些抑郁不得志的憋屈。

  而此时的西陵侯府,一个身法鬼魅的黑影正在步步逼近陆极的寝居。

  除夕将至,就连素来人声冷清、巡守严密的侯府也出现了松动。那黑影轻松地越过值守的将士,来到了陆极房间的门前。

  他取出怀中的迷烟,捅破一层窗纱,将那烟徐徐地吹进去。

  过了许久,这才以黑纱捂住口鼻,不疾不徐地推门进去。

  屋中一片寂静,月光照不破浓黑的阴影。入侵者透过屏风可以隐约地看到榻上鼓起的人影,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纵使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潜行者,此时也不禁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取出怀中的一块赤红的石头。

  在三方的墙上缓慢地写下“死”字。

  他轻蔑地笑了。

  随手将那临时的笔一扔,转身便要推门出去。

  当他的手搭上时门框,他却看见门上映着一个人影。许是守夜的将士,沉稳且坚定的步伐在寂夜里听得非常清晰。

  侵入者暗道不好,急忙闪身躲入屏风之后。他的轻功着实出色。仅仅是一瞬之间便已了无踪迹。

  那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他松了一口气,回过身便要离开。

  眼睛便借着聊胜于无的月光去打量那个躺在榻上的人。

  他想的是:这么个叱咤风云的侯爷,不还是会被自己的迷烟弄晕。若是除夕一早就看到这样的场景,恐怕他也没有心思再折腾了吧。

  却见那人在月色下露出的一截肌肤白如霜雪,唇微微泛着粉。白色的寝衣质地精良,有一截乌发被夹进寝衣之中,显出一种世所罕见的姝色来。

  侵入者觉得自己看错了。

  再一打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便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那浸没在黑暗之中的,闪着森森寒意的一双眼睛。

  很难形容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若是要夸赞它的温柔百转似乎颇与其中蕴含的杀气相冲突,可这样闪烁着深寒杀意的眼睛却是那么美,只如江南的落日烟霞,松山晓雾。

  侵入者意识到,这应当是一双女人的眼睛。

  可是西陵侯陆极怎么会拥有一双女人的眼睛呢?

  他很快就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榻上的人已从榻上飞跃而起,在他来不及反应的时间里按住了他的手脚,卸了他的下巴,封住了他的经脉。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发生在他一转身,去看那人的一瞬间罢了。

  他的面纱被揭下。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显得朴实憨厚的脸来。

  是马彰。

  “练姑娘。”马彰道。

  练鹊只着一身宽大的寝衣,马彰能轻易地看到她露出来的一截皓腕。她的手腕极细,也没有什么练武人常有的虬结肌肉。她看起来柔弱极了,皮肤细嫩只像个不谙世事的大家小姐。

  马彰却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那是他被新家主赏识提拔之后,跟在他身边做暗卫的第二年。

  一个娇小可人的姑娘提着一名老者的头颅,不动声色地上了云山。那血一直从云山脚下流到家主的住处,却无一人敢上前劝阻。

  家主温秉说:“申七,你取个匣子来奉与大小姐。”

  当时代号为申七的马彰木着一张脸,毕恭毕敬地将匣子递过去。

  一个尚且稚嫩的小姑娘能做什么呢?申七不知道,但他知道,练鹊能做的,远比他想的要多。

  稚嫩的练鹊看也没看那匣子,只将头扔进去了,便对温秉道:“师兄这暗卫生得怪清秀的。”

  申七是温秉身边较为得用的一个,平日也是好好拾掇自己,高大强壮的男人也是颇有威仪。

  温秉道:“这是我最欣赏的暗卫,没想到竟能有幸入师妹的眼。”

  马彰当时只以为这是夸奖。没想到夜里便被家主毁去了容貌。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一心侍奉的宛如天神一般的家主那鄙夷的眼神。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却带着无可救药的疯狂。

  “区区蝼蚁,也敢同皓月争辉。”药汁被毫不留情地泼到脸上,仿佛皮肉绽开一般的痛苦立刻传遍全身。

  他换了副面貌,被派遣到西陵成为这里温家暗桩的一员,也成了城南的马彰,有了一名尖酸刻薄的母亲,也有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弟弟马生。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脑阔有点痛,所以更新少了点dbq!

  大家冬天也要注意保暖,然后少熬些夜!

  等好些会多写一点的!

第33章 审贼

  只着一件寝衣的姑娘仔仔细细地将他绑好, 这才对外面喊道:“进来罢,人抓住了。”

  门被推开。

  又被人仔细地合起。

  马彰只能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根据频率推断出这正是方才在门外徘徊的人影。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身上携裹着寒气, 令马彰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那男人从他身上跨过。

  甚至偷偷地用左脚踢了他一下。

  马彰:……

  “姑娘先披着。”

  陆极将一件针脚细密的披风搭在练鹊肩上。

  练鹊冲他笑笑, 道:“多谢侯爷, 我方才躺在榻上并不觉得冷。”

  陆极的目光便落在了那榻上。锦被被掀开, 可以明显地看到被单上有一个娇小的人影。

  他勾了勾唇。

  “那姑娘继续躺一会儿吧。”

  练鹊不明所以地, 被他推到了榻上。

  陆极似乎有一些不一样了, 他变得更加的强势, 有的时候也会露出些不像他的表情。

  犹自裹着披风的练鹊, 又将那锦被拥在怀中,一双灵动的眼不住地往陆极身上瞧。

  “姑娘做得很好。”陆极夸奖她。

  “侯爷过奖了,不过此人总归是被我们抓住了。”练鹊笑道, “而且还是自投罗网。”

  马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心里更凉两分。

  看来他们早就在侯府设下陷阱,只等着他钻进来了。马彰绝望地闭上眼。

  练鹊从被子里伸出葱根般的指, 上头趴着一个圆嘟嘟的小虫子。

  “侯爷把它放在他的舌头上, 此人便能为我们所用了。”

  她说的话实在不像是正派所为,陆极却没有反驳。他郑重地伸出一指,在堪堪碰到练鹊涂了蔻丹的指尖时停下。

  白胖的虫子停在练鹊指上, 似乎并不想靠近陆极。

  “噗——”练鹊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想到不仅人怕陆极, 连蛊虫这样的小生命都有保命的本能, 不肯靠近他。

  练鹊道:“侯爷再把手伸近一些。”

  陆极没有动作。

  不解的姑娘抬眸看他。只见他眸光闪动, 显然十分犹豫。

  “侯爷这是说什么, 咱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不说碰一碰手,便是抱也抱过,怎么现在反倒犹豫起来?”练鹊观察着陆极。

  本来是一群人共同来捕这马彰, 却因为陆极不想她的样子叫人看了去,这才变成两个人呆着。

  练鹊十分郁闷:她又不是没有穿衣裳,怎地就不能见人了?

  男人一旦起了心思,那便霸道的不行。将你视作他的所有物,别的人多看一眼都要剜了眼睛才好。

  练鹊觉得有些苦恼。

  她继续道:“我一个大姑娘穿着你的寝衣躺在你的榻上都不觉得害羞,怎地你一个大男人却扭扭捏捏起来?”

  那白玉似的手曲起来,飞快地夹起练鹊手上的小胖虫子,转头塞进了马彰的口中。

  “侯爷慢些,这虫可不能一下子丢进喉咙里,得叫它一丝丝、一寸寸地爬进去方才有效。”

  马彰知道这虫。

  云山的密室里养了许多。一旦这虫爬进他的脑子里,那么他的所思所想都会被这小小的东西给操纵,成为母蛊持有者的傀儡了。

  听闻前盟主的追求者之中有一位是南疆圣女,给她送了不少这样的虫子。而家主作为前盟主的师兄,自然从她那里得了一些。

  这样的虫子,在他的舌上缓慢地蠕动。最开始时马彰还能感觉到一丝冰凉,之后便觉得它渐渐热了,它好像已经融化在嘴里,又好像还在慢慢蠕动。

  仿佛四肢百骸都腾上无法言说的痒意,令人无从抵抗。

  他的口中渐渐流出涎水来。

  “成了。”练鹊轻轻道。

  陆极立刻道:“我带他去审。”

  似乎再也不想面对练鹊了。

  练鹊了然地看着他,道:“侯爷且去,我换了衣服就来。”

  陆极抿起唇,一句话也不和她说了。

  等他关上门走了,练鹊这才捂着嘴,无声地笑起来。

  太好玩了。

  有了蛊虫的帮助,陆极等人审的飞快。

  吴照见练鹊慢条斯理地走进来,由衷道:“我以前常觉得江湖中人的那些个奇技淫巧都是不入流的玩意。今日得姑娘相助,才发现它们有大用处。”

  练鹊无语凝噎,缓缓道:“先生过奖了。”

  她将桌上的名单那过来,于灯下细细地看。

  都是些不大认识的名字。

  那边马彰还在报名字。他双眼无神,其余的却与正常人没有两样。

  练鹊先前便发现了马彰的端倪,却因为陆极的劝阻没有直接冲过去将人杀了。

  反而通过马生对之施加压力,使他相信,自己已经败露。这样他背后的势力虽然不会立刻对陆极出手,却一定会对陆极作出警告。

  不过他们要比练鹊想象得更加恶毒。居然可以在除夕前夜咒人家死。

  练鹊虽然看不透自己师兄的心,但也知道他是不屑于去做这样的下流事的。

  这些下人,真是令人看不透。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之后的事情一如他们所料。马彰果然一个人潜入了侯府。被他们当场抓获。

  有练鹊的蛊在,他们并不担心己方的事会暴露。之后再将马彰放回去,他反而会成为侯府的暗桩。

  “白四娘。”

  练鹊猛地抬头。

  “你说什么!”

  她立刻催动蛊虫,强制马彰再说一遍。

  “……白四娘。”

  那正是厨房里一个厨娘的名字。自己的侍卫大柱的娘。

  练鹊几乎不敢想,若是自己没有发现白四娘,对方一直潜伏在自己家的话,那么岂不是全家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白四娘是白家的表亲,三代内的长辈。

  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了。只是这样的人,为何会成为温氏的暗桩。

  练鹊直到回乡前都没有跟人确切说过自己的故乡。

  温氏到底什么时候插下了这个暗桩?也许不是为了针对练鹊。可是难道师兄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是不是有找一日,他会将这一切捏在手心,用来威胁她、控制她?

  “姑娘,”陆极出声唤道,“你怎么了?”

  练鹊抬眸,惶惶地同他对视。

  她抬起自己的手,才发现她的手也在止不住地颤抖。

  “……侯爷。”练鹊摇了摇头,“我……无事。”

  陆极问:“白四娘……是你家里的人?”

  此言一出,吴照也看过来。

  他分析道:“看来温氏的手伸得很长啊。”

  接着就是哂笑道:“不愧是他温玄机。”

  遥天宗世代相传的名号便是玄机之名。历代最优秀的弟子会得到表字“玄机”。上一代是练鹊的师父陆玄机。这一代却不是练鹊。

  这是她让给师兄温秉的。

  她当时想,师兄的武功不好,又要应付家族里那么多的牛鬼蛇神。或许他会更需要这个称号。

  所以她在师门的那场比试中故意落败,将“玄机”二字送给了温秉。

  也正因此,那些先于两人被淘汰的同门都不再同她亲近,认为练鹊堕了遥天宗的名头。

  吴照提起“温玄机”的名头,便仿佛火上浇油一般,彻底烧起了练鹊心里的那把火。

  其实在阔别多年的家人和相伴多年与家人无异的师兄之间,练鹊心中并没有明显的偏向。

  只是她回乡这段时间所见到的温秉的形象,远远和以往所认为的不同。那些曾被她忽略的细节都纷纷再次露出水面。

  残酷的事实令她猝不及防。

  她应该如何做呢?

  “姑娘。”陆极将她从回忆中唤醒。

  他的眸子黑而沉,像一汪深潭一样,冰冷彻骨,将练鹊冻了个清醒。

  “你怎么了?”他再次问。

  练鹊摇摇头,朝他笑了笑:“无事,我只是想起了很多……被忽略过的事。”

  陆极点点头。

  之后便吩咐手下将这些名单上的人一一查清,却不急着拔除。

  有的时候敌在明,我在暗,反而更为有利。

  回去的路上,陆极坚持要送一送练鹊。

  练鹊拗他不过,只随他去了。

  一路无话。

  练鹊熟稔地翻墙进门。小琴正躺在她的榻上,呼吸绵长。

  她或许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日日同床共枕的练鹊。

  练鹊进了门,并不急着睡觉。只是在炭火前烤着。

  小琴翻身下床,一双眼睛极为清明,双颊却泛着粉红。

  “小姐比前几日回来得早些,可是有收获了。”

  她并不需要练鹊的回答,只是顺从而温柔地包住练鹊冰凉的手,细细揉搓。

  “夜里还是冷的,小姐千万小心不要着凉了。”

  练鹊打量着她的眉眼。小琴是个娇俏的小丫鬟,却始终垂着眼,说话颇有些天真的语气,从未反驳过她的任何决定。

  她散着发,黑发落在颊边,更显得温柔恭顺了。

  练鹊的怒火也被这样的温柔暖暖地软成一团。她抽出自己的手,摸了摸小琴的脸颊。

  “琴儿,是不是平淡的生活才最好呢?”

  小琴疑惑地看着她,见她眼中含着无言的怅惘,似是哀愁,似是庆幸。

  “什么平淡不平淡的,”小琴看着练鹊的眼睛,“我这样的奴婢,只要得个肯怜惜的主子,便是圆满了。”

  她说得卑微。

  末了叹道:“只随波来,也随波去。”

  练鹊知道小琴的未尽之意。自己便是那波浪,还有更多的人,只能做无根浮萍、飘蓬飞絮。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这个狗东西!

第34章 离乡

  翌日便是除夕, 一家人祭拜过先祖,又给家里的长工短工放了假,一家人坐在一起和和美美地吃年夜饭。

  今年白家的八仙桌旁多了两位娇客, 一是练鹊, 二是燕脂。

  一大一小的两个姑娘皆是花一般的容颜, 面若敷粉, 唇若涂朱, 顾盼神飞。

  李翠兰戴着一身金银, 面上的神采更胜以往。

  她见了两个年轻姑娘便觉得喜欢, 直到:“咱们家的这两个姑娘, 真真是好颜色。也不知将来要嫁给哪家儿郎。”

  练鹊只笑,摇摇头不说话。

  燕脂却道:“婶婶此言差矣,依我所见, 这世上能配得上我的男人还没出生呢。”

  她笑起来犹带三分稚气,虽然瘦的很,但脸上还有些肉, 瞧着娇媚可人极了。

  一家人笑起来。

  王有寒道:“瞧瞧咱们的燕女侠, 这股子泼辣劲寻常女孩可比不得。”

  李翠兰笑睨了她一眼,嗔道:“你这个嫂子也真是的,怎么净撺掇着姑娘们不嫁人?”

  “燕脂还小, 何须担心这些?”王有寒一面摸着儿子的头发, 一面同她闲聊。

  不料这话却勾动了李翠兰心中的隐痛。只见她脸上的笑意倏然消失, 又将银箸缓缓地放下, 叹道:“过了今日, 咱们小鸟儿也有十九了。却还没个正经的人家来相看,这可怎生是好?”

  正在偷偷夹肉吃的练鹊身子一僵,眼疾手快地夹住了那块要掉下去的肉。

  她讪笑道:“娘这是说得什么话, 人家来我还看不上呢。”

  “跟你同年生的,以前咱们村的凤儿,都生了第二个儿子了。还有啊,那个……”

  白进文夹了一口菜放到李翠兰碗里:“吃你的饭吧。老太婆话这么多!”

  李翠兰瞪了他一眼,还要继续指天画地。

  却听练鹊说道:“不必了娘,等过了年,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家里人齐齐一愣,反倒是燕脂高兴起来,巴巴地问:“师叔,你愿意同我一起回云山了?”

  “不去云山,我有事要办。”轻飘飘的一句话,让燕脂刚亮起的眼又暗了下去。

  “不成,你才在家待几天?怎么又要出去?”李翠兰依旧不放弃,“不如正月里我带你多走访几家亲戚,认认人。”

  喝得满面通红的白修明眯着眼睛,嚷道:“娘,小鸟儿出去你就让她出去呗,又不是不回来了。”

  “行了行了。”白进文打断他们对对话,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来。

  “爹,这是?”

  老人笑起来,轻轻说出三个字:“压岁钱。”

  “你哥哥成了家我还不给他呢。我们小鸟儿还是个姑娘家,爹娘自然得给你压岁钱了。”

  练鹊接过压岁钱,沉甸甸的,显然里头有不少银两。

  白进文已转向燕脂,又掏了个压岁钱给了燕脂。

  小姑娘受宠若惊,红着脸道:“这……这怎么使得?”

  师叔的爹亲手给她发压岁钱?师叔会不会事后偷偷把她拉到小角落里捅一刀?

  想到那样的场景,燕脂心里充满了纠结。

  “收着吧。”练鹊凉凉地道,令人看不出喜怒。

  “噢……好,谢谢伯伯。”若是让云山那些弟子看到混世魔王燕脂此时羞窘的样子,估计眼珠子都会掉下来。

  二十天后,西陵城外。

  练鹊身着深色劲装,顺滑的头发被高高束起,露出饱满的额头。

  前来给她送别的人却并不是白家人,甚至燕脂都在三天前回了云山。

  陆极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身后跟着十数个银甲小将。小将军们一字排开,皆是面如冠玉、衣饰煌煌。

  练鹊深深地看了陆极一眼:“侯爷,我走了。”

  陆极面色平静,谁也看不透他眼中的波澜。

  “姑娘保重。”

  他的唇色本就极淡,在寒风中吹得久了,便显得有些苍白。

  即将离乡的姑娘看着他冷峻的神情,笑道:“我从见到侯爷起您便是这副面不改色的样子。如今我去为您办事,怎么您也不笑一笑?”

  陆极看着她。

  此时练鹊想,自己或许真的有些强人所难。陆极这样的人就是上她家表白时也没露出过什么别的表情,让他笑也许真是勉强。

  陆极问:“你想看我笑?”

  “自然。”练鹊忙道。

  尊贵的侯爷那细密的长睫微不可查地颤了颤。他的唇在抽动。似乎是在尝试如何笑起来一般。

  那唇动了动,良久之后终于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来。

  寒风猎猎,然而冬日将近,地上已隐隐有些新绿透出。

  一如陆极眼中的暖意,仿佛是打破了浅冰之后碎开的粼粼波光。

  本就是无情便动人的男人,当他的眸中蕴藏的情绪显露出来时,它便像汹涌而来的潮水一般,足以将人吞没。

  练鹊就在这样浅淡的笑容里,放声笑起来。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陆极,轻声道:“得此足以。侯爷等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练鹊背过身去,朝他挥了挥手,唇角却在无人看到处遏制不住地上扬。

  原来,两心相印是这样的感觉。

  练鹊本不懂世间情事。但她想,如果真的要在世上男儿之中选一个夫婿的话,那最合适的人一定是陆极了。

  她本来还想观察,还在犹豫。

  但未来总是不可预料的。

  练鹊想要一个承诺,一个将会使她不被任何花言巧语所迷惑、只一心一意与他相见的承诺。

  陆极给了她这样的承诺。

  练鹊策马,心微微地热了起来。

  当年废太子死在西陵,确切的说是死在西陵城外南边的一座废弃的破庙中。

  西陵北边是山,山上是堪舆寺,其余三面便是一览无余的平原。那破庙便在南边通往原先郡内的德丘的官道旁边。

  六年前陆极的人手赶到西陵时,那破庙已在一场大火中被焚毁殆尽。他们走访多方,才从一位老者的口中听闻当年废太子暴毙的前夜,有一位身着南疆服饰的男子出现在附近。

  因为那男子生得太过妖冶,手段也十分吓人,给老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练鹊此行,便是去北方的青州去找自己的这位老朋友。

  南疆前圣子风忱,练鹊的挚交好友。

  练鹊只知道这些年他一直他的妻子定居在青州。

  风忱练鹊知道,虽然行事荒诞不羁,但对于朋友向来是两肋插刀。他和自己的师兄温秉一直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因此当陆极等人谈起此节,惋惜风忱行踪难觅时,练鹊便让他们继续在西陵寻找其他线索,而自己则独自前往青州寻找风忱。

  一方面是为了离开白家,免得温家的暗桩同陆极作对时牵扯到家里人。另一方面她则是想问一问风忱,问一问自己的挚友,这些年的友谊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一直敬重的温文儒雅的师兄是假象,那么曾经一同把臂同游、出生入死的好友呢?

  南方此时天气已有了见暖的迹象。而在望都以北的云山,住在山顶的温秉却还拥着火炉,慢条斯理地吃着温室里培育的瓜果。

  他不喜欢吃甜食,只是冬日里吃起来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温秉毋庸置疑是一名高手。在同门之中武功也仅仅只在练鹊之下。且练鹊如今功力只恢复了小半,除去那些隐居不出的老怪物不提,温秉便可以称得上是当世武功第一人了。

  而武林第一人却表现得比谁都要冷,静坐在温暖如春的室内下棋吃瓜时却还要披上一件厚厚的狐裘。

  同他对弈的男人便笑他:“温玄机的武功独步天下,竟然一点面子也不顾?”

  温秉吃了一口瓜。这并不是什么风雅的事甚至有馋嘴之嫌。可是这个动作由他来做便充满了写意风流。

  “人若是时时刻刻活在别人的嘴里那未免也太累了些。”他笑起来时也如谦谦君子,温文如玉,“何不随性所为?”

  “这可不像温氏家主该说的话。”

  温秉瞧着对面男人满带打量的目光,自己没绷住,笑起来摇摇头:“殿下着相了。”

  “若是天下都在我们的手中,那么我们是谁,做什么样的事又有什么重要呢?”

  太子燕佲尴尬地笑了笑,连忙陪道:“先生说得是。”

  他觉得自己似乎失却了一朝储君的威严,转了话题问道:“我听说您的师妹加入了陆极的阵营。她虽然脑子不好使,却颇有几分蛮力,不是个好对付的货色。”

  温秉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甜瓜,原本扬起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只见他缓缓地取出一颗白字,放到了棋盘上:“您输了。”

  然后才不疾不徐地同燕佲解释:“您在说什么呢?我师妹心悦于我,此次不过是发了些小脾气罢了。待我写信同她说明,她便会乖乖地回来了。”

  儒雅的男人明明神情十分平静,语调也正常无比,却透出一种难言的压迫感,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不像是解释,反而像是强迫别人去相信他的说辞。

  燕佲只好道:“我听闻您的师妹以前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仙子,得此美人倾心,先生真是好福气啊。”

  他想,或许是自己说那练鹊脑子不好,惹得这温家主护短了吧。

  温秉面不改色地应了他的恭维,缓缓道:“我与师妹成婚之日,还请殿下务必赏光。”

  “自然!自然!”

  作者有话要说:  燕佲:听说您师妹脑子不好使

  师兄:说什么废话,给我输!

  师兄(超自信):我师妹马上就要嫁给我了

  然而鹊鹊跟侯爷感情越来越好了

  嘻嘻其实两边的行动大约都属于过完年走亲访友的范畴(?)

第35章 客栈

  这一路由南到北, 说是寻友而来,却踏着新年伊始大半的春色。

  练鹊并不急着赶路,甚至还刻意放慢了前进的脚步。陆极送她的马是西域上好的良种。可纵使这马血统高贵如许, 也被主人慢悠悠地速度同化成了驴。

  路上常有同行的人, 练鹊还会偶尔相助一二。

  人家问起来, 她便说:“行善积德。”

  实则是她功力未复, 若是真正对上风忱, 没有一半的功力是不足以应付的。

  容色摄人的女子, 又出来行走江湖。

  这样的消息不胫而走。

  夜幕黑沉, 星子闪烁, 练鹊慢悠悠地牵着马,终于踱到了路边的一家客栈门前。

  客栈门前只挂了一个孤零零的灯笼,昏黄的火光照亮了方寸之地, 其余地方都黑黢黢的。

  那破旧的木门大开着。听见练鹊拴马的声音,坐在大堂内的人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布满死寂的脸来。那张脸左右各一道狰狞的伤疤, 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

  这人本应是左眼的地方空空如也, 好肉、烂肉连同血痂纠连在一起,右眼则布满血丝。那小二用一双空洞的眼注视着练鹊良久。

  他缓缓地开了口,声音嘶哑, 语不成调。

  “本店厢房已满, 客官还是……另择他处吧。”

  他说完这句话, 便低下了头, 看起来像是死了一般。

  练鹊并不怕他, 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客栈的门,她眼中还映着灯笼的丝丝暖光,手却暗暗向后倾斜, 准备随时掏出袖中的短剑。

  “小二,你这客栈空无一人,莫非住得是鬼不成。有道是来者是客。既有远行人来此,你又何必推诿?”

  那小二甚至没有抬头,只是重复道:“厢房……已满。”

  轻装上路的女侠头戴斗笠,脚步放得极轻,但一举一动都带起了巨大的灰尘。

  这屋中结满蛛丝、尘埃遍落,实在不像是有人活动。

  就连那小二说话时都的气流都带起不少尘灰。

  再多的,饶是练鹊耳聪目明,也无法在黑暗中一一辨明了。

  “速速……离开!”那小二猛地抬起头来,用狰狞可怖的脸对着练鹊,扯开一个扭曲的弧度。

  练鹊迅速抽剑出鞘,手上银光乍现,将四方的暗器迅速打落,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移开目光,只盯着那小二。

  之间他的头轱辘一转,竟直直地掉了下去。从练鹊的角度,只能听到他的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好似撞上了什么硬物,便停了下来。

  那空荡荡的脖子上残留着一层干涸的黑血。

  练鹊看得不大分明,走近了,从袖中取出一道火折子,噗呲一声照亮了这小小的一方空间。

  所见之物令练鹊低叹一声——那小二显然死了许久了。

  可令人疑惑的是这样的腐尸竟然没有散发出任何异味,皮肉中尚且翻爬出无数的蛆虫,连带着那些肉也被卷出来,落在衣裳上、地上,泥一样地蠕动。

  这才有了些味道。

  练鹊冷冷地看了一会儿,倏忽露出个笑来。

  她绕到柜台后方,抓起小二的黑发将那滚落的头颅提起来翻了个面。只见那头里面有一半泛着蛆虫,更里面的芯子里则是一汪溶溶的尸水,还在哒哒地往下掉。

  除开一个尚且完好的眼珠子、一双嘴唇、一张面皮,还有那骨骼的大致框架,里头却再没有别的物什。

  再一瞧四周冷冷戚戚陈设,便是大罗金仙来此也会觉得遍体生寒。

  练鹊随手将小二的头颅放在柜台上,燃尽的火折子化成飞烟,散落在地上。

  却听外面又传来男人的脚步声。夹杂着那脚步声的还有粗重的呼吸声,应当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

  练鹊正预备着回身,那人便已莽莽撞撞地扶上了门框,一边喘气一边同练鹊打招呼。

  夜色里练鹊只看见他一个模糊的轮廓。这年轻男子,或者说,这少年,他的一双眸子亮晶晶的,还在大口地呼吸。他作书生打扮,初步判断应当是没有武功。

  “姑娘,你也是路经此地?”他的声音里竟有些殷切。

  “没错。”练鹊也朝他笑起来,缓缓答道。

  “太好了,”少年的声音更加雀跃了,只差没有冲过来,“我走了一整天了,累死了。”

  “这客栈怎么连个灯都不点?小二呢?掌柜——”少年走进来,在黑夜里他与瞎子无异,只能一点点地小心挪动。

  练鹊看着少年犹带稚气的举动,不由地起了捉弄的心思,朝他道:“小二就在这里。”

  少年进来片刻,也就适应了这黑暗。她让开身子,正好让少年看清小二的头颅。

  月光穿过破旧不堪的大门,照亮了练鹊美丽的容颜,也照亮了她身后那个可怖的头颅。

  美人与亡者,世间绝色与黄泉厉鬼,这两者同时暴露在少年的眼前,形成的冲击也极大。

  少年呆了呆,看起来软弱无害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片刻之后——

  “啊!——”他来不及掉头出门,跌倒在灰尘里就这样吐了出来。

  练鹊在一旁还能饶有兴致地分析他突出来的东西,多为肉类,说明此人家境不菲。

  等到这少年再度平静下来,已是许久之后了。

  走南闯北多年,不说以前,就是她来青州的这段路上都遇见过不少这样的事,练鹊早已见怪不怪了。

  少年呆滞的时间越长,练鹊原本的那些子恶趣味便渐渐地转成了不耐。

  她笑问:“小公子可平息下来了?”

  谁知不问则已,一问这书生少年像是被人触动了什么神经似的,更加不顾形象地大叫起来。

  一面叫还一面求饶,连声道:“女鬼不要吃我!女鬼娘娘放了小生!呜呜呜呜!”

  显然,破旧客栈、死尸、美貌女人,这些合在一起,令他产生了非常不妙的联想。

  练鹊看着他的眼神里,就没差写着“嫌弃”二字了。

  她一把将少年提溜起来,扔到了客栈外。

  少年一双无害的眼睛雾蒙蒙地,看起来十分惹人怜惜。

  练鹊却没有兴致去欣赏,她刻意冷下脸,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同样都是过路人,怎地我便是女鬼了?”

  崩溃大哭的少年捂着脸,生怕被女鬼看到自己秀色可餐的脸。一双眼却忍不住偷偷地从指缝中去看练鹊。

  月光下的女子冷肃着一张脸,可这无损于她的美貌,反而增添了一种干练洒脱的气质。她本是长得柔美温婉的,可自身却有着天定的江湖气,使她看起来与寻常女子不同。

  她的唇是一种极为特殊的颜色。它比望都的牡丹花更甚,却略淡于喷薄的鲜血。当女人似笑非笑时,便于这冷漠中添增些许不羁。

  少年书生再往下看去,那柳腰极细,在闪烁着寒光的短剑映衬下显得柔美动人。

  这勾魂夺魄的女人衣袂飘飘,就连投射在地上的黑影里都仿佛藏着一名红袖招展的绝代佳人,要立刻飞出来将他斩下。

  她有影子,她是人!

  少年立刻不害怕了,口称“仙子”,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

  “这马也是仙子的罢?您从哪里来?我是隔壁锦州的考生,上望都赶考去呢!不过我觉得自己大约考不上,就转道来了青州。我姐姐在这当坤道!”

  练鹊道:“过路人。”

  语罢又笑起来。

  显然是在笑着少年的胆子,同他的个头一样小。

  少年还沉浸在惊惶之中,倒不觉羞恼,小心翼翼地问练鹊:“仙子,这客栈是个什么所在?也忒吓人!”

  练鹊笑睨他一眼:“自然是谋财害命的所在。”

  “什么!”少年此刻对练鹊的话可以说是无所不信,满脑子“谋财害命”几个字,刚刚红润一些的脸色,又立刻苍白了。

  练鹊道:“你一个书生,还是不要知道得太仔细为好,今夜且在此借宿一晚,明日一早便速速离去吧。”

  少年连连推手,哭道:“这客栈里死了人,如何住的?”

  “你们读书人难道不知有个词叫做‘沧海桑田’?今日是巍巍高楼,他日便能做乱葬岗。”

  练鹊顿了顿,调笑道:“这世上死过人的地方多如繁星,说不得你现在站得那个地方也死过人呢。”

  小书生被练鹊说得一愣,急忙从原处跳开了。

  片刻之后他便发现自己此举无异于掩耳盗铃。

  “好了进来吧。这青州地界,天冷得很。你真要在外头站一晚上不成?”练鹊道,“这客栈虽小,二楼也应当有几个房间,收拾收拾让你睡下不是问题。”

  “捱过今晚,你只记得跑快些,走得干净些。”

  小书生站在寒风中,想了想,终于擦了擦冰凉的眼泪,跟着练鹊进去了。

  两人走上二楼的楼梯时,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小书生羞愧极了:“是小生太重了。”

  练鹊不与他多说,只挑了个窗户邻着老树的屋子将小书生安置下来。

  “晚上你便睡在这里,听到什么响动都不要出来。若是有人上了二楼,你就爬树逃走。”

  小书生含泪看着这位女侠将门合上。

  他眼疾手快地停住练鹊的动作,颤抖着道:“小、小生孟青阳。”

  练鹊扫了他一眼:“好好睡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下去了。

  孟青阳也顾不得什么灰尘,找了个角落一骨碌坐下。先开始还直打颤,到了后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渐渐地睡意就占了上风。

  他一合眼,不留神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里似有金戈交击之声。

  作者有话要说:  新副本get

  开挂女主一路平推(?)

第36章 入城

  晨光如许, 穿过窗缝,照射在孟青阳的眼上。

  他昨夜歇下时特地将那窗留了一个小缝,希望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可是他昨夜睡得沉, 不说奇怪的声音了, 整个人倒在地上都没了知觉。

  也是心宽。

  当日光照到脸上时, 孟青阳在梦里便感到灵光普照, 前方翩翩然走来一位绝代佳人, 笑着冲他招招手。

  孟青阳便也笑, 跑过去。

  那佳人却突然往下一栽, 头身分离了。

  从她的尸体里, 钻出一些散着荧光的虫子,腾到空中化作翩飞的蝶,迎着孟青阳的脸扑过来。

  “啊——”

  小书生从梦中惊醒过来, 被空气里的灰尘呛得咳出了眼泪。

  夜里冷,他的手足都有些僵了。

  是了,昨夜他好不容易赶到客栈, 却发现里面有个漂亮女人跟一具很诡异的尸体。

  女人……

  孟青阳一下子跳起来, 也不得拍拍身上的灰,便往下跑。

  年久失修的木制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孟青阳却无暇他顾,脚下一个踏空, 清秀的脸直朝着地面奔去了。

  小书生没爬过树也没下过河, 只堪堪用一只手护住头, 趴在地上好久才有反应。

  他一抬头, 正对上一颗圆圆的珠子。似乎泛着白, 上面还裹着些红色的液体。

  孟青阳“咦”了一声,将那珠子拿起来把玩,揉搓几下正好看到瞳孔。

  这是人的眼珠子。

  “啊!”孟青阳爆发了今晨的第二声尖叫。

  他连忙扔开这不知从何处来的眼珠子, 一骨碌爬起来,中间还踢到了什么东西。

  孟青阳回过头,瞬间就明白了。

  那是一个被人拦腰斩断的人的身体,僵了半截。

  汩汩的血渗进地里。

  再看四周,七七八八地躺了不少青年男子的尸体,往外看还有几个女人,他们周围还有些蛇蝎的残骸。

  昨晚的那位仙子呢?

  一身血污的小少年也顾不得其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客栈。

  外头的尸体更多了,如果说客栈内的地面被铺得七七八八,那么外面的人则是彼此身子不分你我的堆在一起。

  孟青阳看得仔细,有些切口显然是凶手力气不济,砍了好几下才看下来。

  他又想吐了。

  偏偏此时一股馥郁的香味飘进孟青阳的鼻子里。

  顺着那霸道香味看过去,昨夜拴着的马还在,旁边甚至又多了两匹。那神秘的女子就坐在不远处,支了两个火堆,一个烤馍片、生肉等物,另一个则烧着水。

  咕噜咕噜的。

  我没看错吧?

  孟青阳本已强迫着自己适应那血腥的场面,没想到冷不丁地又看到这样家常且温馨的画面。

  这实在是令他措手不及。

  书生迎面走过去。他背着光,因此借着温暖的阳光清晰地看到练鹊后背上被划开一个大口子,露出雪白的后背。

  那并不是普通女子的背,上面有道道伤疤,光是看着便能感受到主人所经历的凶险。

  这是一个在刀尖上讨生活的女人。

  孟青阳不好意思盯着陌生女人的背,移开目光只盯着那火上烤的食物。

  “这是……什么肉?”

  他有些饿了。

  练鹊嘴里还咬着东西,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却极为和气且口齿清晰地道:“人肉,我给你留了点,吃了好上路。”

  孟青阳听了“人肉”,差点没跪下来,又听见“上路”二字,心神俱裂。

  “仙、仙子……”

  那神秘的女人却笑起来。她笑起来不同于昨夜,仿佛是如释重负一般,笑得甜且美。

  “小书生,你怕什么?”

  “我……我不怕。”孟青阳取出帕子,拭了拭泪,强自镇定道。

  “昨夜呢,有一些歹人找上门来,不一定是冲着咱们的。我趁你睡着时,就顺手解决了。”练鹊道,“你离开此地后也不要声张,只当无事发生过便好。”

  “这……这怎么使得?出了人命案子怎能不报官呢?”孟青阳的声音在练鹊平静的目光下变得越来越小。

  最终,他嗫嚅着嘴唇,喃喃道:“那好……我听仙子的便是。”

  练鹊笑笑。

  孟青阳又问:“仙子背后的衣服……”

  练鹊道:“不碍事,我有件披风,将就套上再去汝城里买新的。”

  小书生红着脸道:“实、实不相瞒,小生会些针线功夫……”

  他大抵觉得读书人做这些事不大体面,不好意思再说了。

  练鹊摇摇头道:“我已有心上人,这衣物怎好让别的男子碰?”

  一双有情眼眸便弯起来,仿佛敛了天光入眸。

  孟青阳道:“是小生唐突了。”

  没想到这样彪悍的女子也有心上人。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受得住这样惊世骇俗的女人呢。

  练鹊不在西陵,早就忘了李翠兰曾耳提面命叮嘱过的女儿家的仪态。她只顾大口吃肉,又从随身的行囊中灌了几口酒,收拾收拾便翻身上马要离开。

  孟青阳喊住她道:“仙子,还请留下姓名,他日小生也好报恩!”

  马上的练鹊回首道:“你好好活着,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晌午的时候练鹊便到了汝城。汝城是青州的心脏,一州的命脉所在。

  风忱从前曾说他跟妻子就住在汝城某处。

  汝城是北方大城,与西陵不同。光是进城时校验通关文书的程序都充满着关中的阔气。

  进城的民众排成四列,都由守城的官兵仔细核对。

  轮到练鹊时便有人笑,道:“好一个俊俏的小娘子。”

  这人笑中透着轻浮:“来汝城做什么的?”

  练鹊递了文书过去,道:“寻人。”

  “噢?什么人?”

  若在以往练鹊必然要狠狠地给这人记上一笔,可如今她有了顶头上司陆极。名义上,她是在替陆极办事。

  她于是又从怀中取出一块铁制的令牌。

  这令牌无字,练鹊初看时百思不得其解,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为何陆极要在自己的令牌上画上几只憨态可掬的狗子。

  “此乃西夜狼。”彼时陆极十分冷静地同她解释。

  练鹊却觉得他波澜不惊的眼中都透着嘲讽。

  “原来是狼啊。”练鹊自觉理亏,将人家好好的狼看成了狗子,声音越来越小,“我还以为是狗子……”

  陆极道:“姑娘愿意叫它狗子也无妨。我听得懂便是了。”

  侯爷的态度极好,练鹊却有些不好意思了。这等指鹿为马的事她怎么会做呢?还是不要带着正经人陆极一起胡闹好了。

  这西夜狼正是陆极的象征。

  在官员之间,常有一本小册子用以记载为官的注意事项。不同地方的地头蛇各有不同。

  若是西陵的官员那么以前一定是要记着方家几位大人的喜好的。普天之下,却有几样东西是通行的。其中有一样便是西北陆大将军的令牌。

  果然先前那轻浮的将士立刻收了调笑眼神,甚至还微微有些惊恐。

  “贵、贵人!”他推开身后的几个弟兄,“不用查了,姑娘请。”

  “麻烦了。”练鹊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进了汝城。

  她是第一次来汝城。久闻这里的汤饼是天下独绝,便寻人问了几句路,自个儿觅食去了。

  昨夜杀人杀得多了。虽然都是些小卒,但那些奇诡的蛊虫和傀儡术确实令人防不胜防。练鹊目前的功力大概恢复了三成左右。若是来的人再多那么十几年的功力,她大约就要束手就擒了。

  那是个什么客栈呢?

  “小二,要一碗面,多放些肉不要葱。”练鹊熟练地点菜。

  “好嘞!”

  那客栈的柜台后坐着的是江湖上列为旁门左道的活人傀儡术的产物。

  中原的傀儡术以蜀中为尊。他们的傀儡是正经的磁石丝线所制,机巧无比。

  然而活人傀儡术则是一名从蜀中来到南疆的偃师所创。此法结合毒蛊之术与傀儡秘法。将活人抽去经脉,用蛊虫支撑生机,再以无影丝线牵引。

  这样所制成的傀儡粗看与普通人无异。事实上却是活死人罢了。就连那一线生机都仅仅是虫子维持着的。因为过于灭绝人性,凡制作活人傀儡的偃师,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

  那客栈中坐着的小二就是一具失败的活人傀儡。当时练鹊进了门,暗中藏着的人本想以傀儡将她吓退。没想到练鹊不进反退。

  那偃师心神颤动之下,内力激荡导致蛊虫暴动,本就制作不精的傀儡竟直接坏掉,头才滚了下来。

  练鹊听声辩位的功夫在师门算是翘楚。

  只听偃师的声音便知道说话的另有其人了。

  不过大多数人光看那装神弄鬼的法门便会被吓得半死,自然注意不到这些。

  至于他们为什么不让练鹊进客栈么……

  “客官,您的面!”小二将面端上桌,笑容满面地招呼练鹊。

  练鹊瞧着小二顺眼,随手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哟!”小二直看得两眼放光。

  “小二哥,”练鹊紧跟着又取出一锭,“我问你件事,只要答得好了,这些都是你的。”

  “您说!您尽管问!”

  练鹊勾起唇,笑容灿烂。

  那客栈里藏的尽是民脂民膏,凑巧叫她劫了,拿来办事倒也是美事一桩。

  作者有话要说:  侯爷:媳妇说是狗子就是狗子吧

  非洲人想蹭个玄学试试=v=

第37章 坤道

  小二殷切地看着练鹊, 只等她将问题说出口,自己好收了银子。

  掌柜的看得紧,两锭银子他大约只能分得一锭。但这足以让他好几个月不愁吃穿了。

  练鹊道:“小二哥, 我问你, 汝城之中有没有特别好看的男子?”

  小二一愣, 道:“咱们青州太守的公子生得俊秀, 是关中三秀之一。怎么, 姑娘是冲着他来的?”

  关中三秀。

  练鹊足愣了好久, 这才从记忆深处翻出零星的记忆。

  关中的有名的儿郎大多出身世家, 所谓“三秀”, 就是他们之中最为出色的三个年轻人。

  当年嚷着要娶练鹊的那位江家公子便是三秀之首。

  被人勾起了不美好的回忆,练鹊的脸不由地黑了黑。

  她道:“我要寻一位有妇之夫。”

  小二第二次被这美貌的女侠吓到,冷不丁倒退几步。

  汝城之中生得俊秀的有妇之夫倒也有几位。

  小二此时却想:听说道上的女人最是放浪不羁。这姑娘又生得美, 怕不是来破坏人家小两口过日子的吧?

  于是连声道:“小的并不认识这样的人。”

  练鹊只见他眼神闪烁,误以为他在回忆城中男子的长相,并未生疑, 喃喃道:“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莫非他搬到了别处?”

  她生的貌美,一看便知是个男人都抵挡不住。

  小二心中连道几声“造孽”。

  他也怕练鹊反悔,收了银子自个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了。因为慌不择路, 差点撞到墙上。

  他窘迫地回头。

  哟, 那美人正笑话他呢!

  且不提此事之后又在坊间传了几番最后竟成了惊世骇俗的版本。练鹊心里却泛起愁来。

  那风忱明明同她说得好好的, 就在青州汝城定居了, 哪儿也不去。

  ……或许, 多年不见,他年老色衰变成丑八怪了?

  练鹊心中十分惊奇,没想到风忱也有变老变丑的一天。

  最终练鹊还是将这个可怕的想法赶出了自己的脑海。风忱那种人, 最是臭美不过。不要说男子了,寻常女子也不会比他更爱保养。或许是这男人娶了妻便不在外面招蜂引蝶罢了。

  吃了面,练鹊慢悠悠地走出面馆,在和煦的春光下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寻找住处。

  汝城的道路宽阔笔直,青砖排列整齐、屋舍鳞次栉比,显出一种颇为迥异的北地特色。这还只是关中的青州。若是再向北,到了望都。那里高门大户不胜枚举,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则又是另一种风土人情。

  再北些的云山,虽然同在天子治下,却与温氏的私产无异。众多的产业、农田、屋舍都围绕着云山那不算高耸的主峰看似无序地排列,却暗合星辰运转、四时更替。

  练鹊曾笑温秉:“你们整个温氏的产业都在山上,须知山路难走,如此耗费人力物力岂不可惜?”

  直到她去过云山,才知道温氏的机关之术不逊于蜀中傀儡。什么山路难行,都是温氏用来夸耀自己超然地位的工具罢了。

  但说此时,练鹊于这汝城宽广的主街上缓缓前行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人声。

  一人在前开道,喊着:“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这样的情形练鹊上次经历还是在西陵郊外。陆极从外头狩猎回来,叫一个年轻小将在前头开道。如今想来,也有几月的光景了。

  谁能想到当时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如今已经成了她的好友,甚至两人的关系已经隐隐有了别的变化。

  白马银甲,马踏飞花。

  也许最初所见便与别人不同了。

  练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过离开西陵几日,却时时能想到与陆极有关的事。

  她想念他一双寒星似的眼眸,冷淡克制的神情,还有走在她身侧时时不忘呵护的温柔。

  这短短的一愣神,那开道的人已至身后。

  路上的行人纷纷退避,只有练鹊一个站着不动,着实显眼。

  那人便道:“贱民还不速速让开!”

  他只从后头看到练鹊一截纤腰,白得透明的肌肤以及缎子似的黑发。这样勾魂夺魄的人,若是有些本事关系,早就进了贵人的后院做姨娘了。如今还能在外头晃荡的必然都是家徒四壁。

  因此此人并不在意。

  熟料练鹊回过身来,竟是一位眉若春山的佳人。她眼中似是含情,看得男人心头又怜又爱。

  练鹊是想起陆极来才会露出此种神色,没想到却叫这路人看个正着。

  那人立刻换了副面孔,柔声道:“姑娘快快退避,清静散人的车架要从这过呢。”

  他打量这美人生得娇美动人,必然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虽然身着劲装,但男人有理由怀疑这是缺了钱,做不了罗裙这才如此打扮。练鹊的马早在进城之时便寻了个地拴好,此时她全身上下都空落落的,看起来可不就是个贫穷的小娘子?

  可练鹊一说话,通身的气势便瞬间不同了:“我且问你,谁是贱民?”

  那人道:“姑娘……许是听错了。”

  美人在前,是个男人也不会说出这样的浑话。

  却又听练鹊皱着眉,一字一句道:“你说的那劳什子清静散人,既是要求清净,又何苦来此挡我的道?”

  “这……”那人纠结道,“清净散人乃是得道高人,既然从此地经过,尔等自然要为她让出道路。若是冲撞了贵人,姑娘可担待不起!”

  练鹊可不听他的,冷笑道:“我可没听过有什么得道高人,竟然要和我们这些老百姓争道的。”

  那人不耐烦了:“你这女人也太不识好歹,速速退到一边去,小爷没有时间同你纠缠。”

  这回练鹊倒是没有多分辨,只是退后几步。

  练鹊不是个暴躁脾气,若是按她以前的冲动性子,也只会当场按住这声势浩大的散人阁下,把刀按在他脖子上好好同他分辨一番。

  旁边的那些个百姓这才敢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道:“我看姑娘是刚来咱们汝城吧?哎呦你可千万记住,在咱们汝城,最不能惹的人便是这位清净散人了。”

  “哦?为何?”

  “嗨,那妖……那道长颇有些本事,深得咱们太守信重,一般人可开罪不起啊!”

  这些汝城的民众倒也淳朴热心,确实与别的地方不太一样。

  说话间那清净散人便到了附近。练鹊抬眼望去,那略显奢靡的车架中坐着的竟是一名穿着道袍的坤道。

  她本以为是个男人在装神弄鬼。

  清净散人乍一看去,便是个清冷出尘的美人无误。可那衣襟、袖摆乃至于身上的每一样饰物都恰到好处地装饰在她身上,却勾勒出丰满而引人遐想的身躯。眉心画了一点朱砂痣,恰到好处地流泻出冰冷装束下的风流意态。

  偏偏她本人半阖着眸,一副万事不入眼的睥睨之态。

  不似个正经道姑,反而像个魔门妖女。

  她斜倚在软枕上,车上跟着一名打扇的小道童。轻纱掩映下倒是叫旁人看不了太多。

  “倒也有趣。”练鹊不禁道,眼中泛起波澜。

  一位大娘听到,连连朝她摆手,却不敢说出来。

  她怕被这清净散人听到之后会给自家惹来麻烦。

  等人走的远远的了,才听她问练鹊:“姑娘可知这道姑为何如此年轻貌美?”

  “请大姐赐教。”练鹊正愁无人与她介绍,欣然接茬。

  那大娘听到“大姐”二字,心中熨帖无比。拉了练鹊到自己的摊位上坐下,又有几个无所事事的摊主也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补充。

  “姑娘可知这清净散人今年多大?”有人问。

  那神秘莫测的样子,几乎是将“散人年纪大”写在脸上了。

  练鹊随口猜道:“我瞧着清净散人面色红润、肌肤吹弹可破,大约是二十岁上下。”

  “大错特错!”大娘更加兴奋了,“姑娘再猜!”

  “二十有五?”

  “这清净散人啊,已经三十五岁了。”见练鹊苦思冥想,苦苦猜不得,大娘这才心满意足地公布了正确答案。

  大娘突然压低了声音,以一种极为神秘的口吻娓娓道来:“姑娘有所不知,这清净散人看着道貌岸然,实际上最喜欢捉年轻貌美的少女。她将少女们带回道观里,活生生地放干鲜血,日日饮用。这,便是她永葆青春的原因了。”

  青天白日里的,周围的老人家都出了一身冷汗。

  “造孽啊……造孽啊……”有虔诚的老汉已开始向佛祖虔诚祈求。

  看来还是知道佛道不合,求的神还挺对。

  练鹊道:“多谢大姐,我会注意的。”

  江湖之中,也有不少永葆青春的女子。她们大多是功法特殊、有的则是服用了奇珍异宝。

  而正巧,练鹊正好从风忱那里听说过一个能使人青春不老的法子。

  当时练鹊虽然和风忱几人一同闯荡江湖,但她还是个未总角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叫人生不起戒心。

  风忱最喜欢跟小姑娘玩,有时候还会教些毒蛊之术。其中就有一种名为凝玉蛊的,可使人青春永驻。

  看来她确实该会会这位清净散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我要寻一位有妇之夫

  侯爷(地铁老人看手机):?

第38章 岑邧

  练鹊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派。

  说要会一会清净散人, 当即就问那大娘:“这位散人住哪呢?汝城里头也有道观?”

  大娘说道:“如果一个道姑能安安分分地呆在道观里,那她怎么也不会是个人人唾骂的妖女。”

  “她住在汝城最高的楼上。”

  练鹊挑了挑眉,对于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感到好奇无比。

  “最高的楼?”在时人的心中, 居所的高度是和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挂钩的。

  一个人住得越高, 那么说明他的身份就越高。这样的法则从古至今都是适用的。望都之中, 最高的亭台楼阁必然是天子的居所。

  在汝城, 地位最高的竟然是一名女道士。

  这样的事多少有些匪夷所思。

  “那你们的太守竟也肯这样低头?”练鹊从记忆深处扒拉出陆极告诉自己关于那位太守的事, “我记得……岑秀, 岑太守可是大儒吴子义的学生。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

  吴子义就是吴同。

  岑秀算是他的门生, 和陆极那样的徒弟还是有些差别。不过据陆极所说, 这岑秀似乎在前太子死后就倒向的燕佲一派,如今已与吴同许久不来往了。

  吴同提起他来却还是嘉许为多。他曾说这个学生书看的多,却不迂腐, 只是性格太过和软。他倒戈燕佲一党,也是因为妻子家人。

  更具体的原因一个市井妇人自然是无从得知。

  她唯一知道的是:“这道姑颇有能耐。”

  练鹊同她道过谢之后,抚了抚衣袖, 一双顾盼流转的眉目却看向了城中一座耸立的高塔。

  那塔肉眼看去大约只比汝城的城墙矮一些, 以琉璃瓦铺顶,檐牙八角作禽鸟腾飞之状。那墙壁用彩泥绘了些斑斓图案,四方的柱子上盘着栩栩如生的蟠龙。练鹊极目远望, 也只能看出那蟠龙的眼似是怒睁着, 极尽奢华之下又增了几分威仪。

  真是好大的气派。

  岑邧坐在轿子里, 听小厮说清净散人来了, 连忙呼来书童, 在他的搀扶下走出软轿。他刚刚摔了药碗,正是暴躁的时候。

  此时却不得不压下脾气,隽逸的面容平静无比, 完全看不出来其中压抑着的痛苦。

  关中三秀之一的岑邧,青州太守岑秀的嫡长子。

  他生得面若好女,挺直若青松一般的腰背却使人忽视了他的女气。乍一看,只能注意到他是个玉树临风的郎君,叫人心旌摇荡。

  清净散人一眼便看到了他。

  冰冷的眼中露出笑意。

  “徒儿。”方才还冷若冰霜的女子此刻已斜斜地倚在了车架的栏杆上,纤细的手柔弱无骨地支撑着姣好的面孔,半遮的薄纱打下的阴影正好落在那精致的芙蓉面上。

  红唇如火,最是魅惑不过。

  她看过来的那一刹那,原本云淡风轻的公子哥仿佛一瞬间被注入了灵魂。岑邧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欣然道:“师父。我找您是……”

  清净散人却又回转身子,只留给他一个淡漠的侧影:“我今日乏了,你先回去罢。”

  岑邧的眸子几乎在一瞬间便黯淡下来。

  他的手被袖笼住,在众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紧握成拳。

  “师父!他有什么好?”

  可那个神明一样的女人却再也没有给他一句话。

  岑邧失魂落魄地走了。玉一样的人,神情委顿。

  世间的绝色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得志时荣光最盛,或笑或醉都可令众生倾倒。第二种却是失意时最美,便是美人泫然欲泣、悲痛难耐的姿态最为摄魂夺魄。

  太守的公子属于第二种人。

  练鹊正同人打听着呢。

  路边遇见的好心大姐来了一茬又一茬。汝城的百姓热情似火,这一点她今日有了体会。练鹊思忖着自己来了汝城,也该给陆极带些纪念品回去。

  于是转头进了家卖花笺的店面,信手写了两句好看的,便准备由驿使带到西陵,聊寄相思。

  她当然自己是不会作诗的,只是抄了首最为有名的。

  俗人嘛,也不弄那些虚的。人家看懂了不就行了?

  这还未出门,就撞见一个眼圈泛红的端方公子。

  古人形容俏丽郎君,总逃不过“如玉山之将崩”这个形容。岑邧便是这样的一座玉山。

  有道是白玉不可有瑕,凡是有些审美的人,估计都不愿意看到这样一幅白璧微瑕、美人染愁的模样。

  练鹊却不同。自打她心里暗暗思念陆极起,她心里的美郎君就只有陆极一个。

  是以她心里的好男儿都该像陆极那样,山一般沉默隐忍。

  和陆极不一样的,都不是什么好男人。

  她不着痕迹地让了让。

  那衣冠锦绣的岑邧进了店里,便看见一名温柔袅娜的美貌佳人春山似蹙非蹙,眼中似含忧愁。

  他当下就起了些同感。

  这青天白日里一个姑娘在这里写花笺,可不就是思念情郎而不得么?

  岑邧再结合自身的境遇一番联想,当下看练鹊的眼神里便多出不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姑娘。”岑邧道,“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练鹊没想到自己躲避不成,反而吸引了此人的注意,心中很是懊恼。

  她木着脸道:“公子误会了,民女并无不妥。”

  又收拾了笔墨等物交予店家,取了花笺便走了。她本就是临时起意,也不想同这富贵闲人纠缠。

  练鹊不是不知道自己净招些烂桃花的体质。往日只含糊应付便是了,可如今她却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意。

  ——每在这些人身上多浪费一分精力,陆极就离她更远一分。

  岑邧只看见“寒鸦栖复惊”一句,心中叹惋不已,心中已经将这位姑娘引作了半个知己。

  李青莲的秋风词,最后一句可不就是“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么?

  这不就是说得他岑邧跟他师父清净散人么?

  练鹊可没有他心中的这么多门道。

  她的书读得不多,酸里酸气的就更少。古来诗者千百万,她独独就爱一个李太白。也只记得一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此时不拿来给陆侯爷显摆更待何时?

  她哪里晓得什么单相思、双相思的?左不过都是相思。

  她想陆极。

  就这么个事。

  “姑娘,你……你不要害怕。”岑邧也察觉出了练鹊的异常,“我是岑邧,你该听过我的名字。我不是坏人。”

  练鹊经过大姐们的介绍,已经想起来了这位关中三秀之一的岑邧。

  心中就是一叹:怪不得江琤那个软弱性子还能做三秀之首,原来所谓的关中三秀都是些娘炮。

  岑邧。

  岑秀的儿子。

  练鹊一下子改了主意,对着岑邧的态度立刻和善了不少。她问:“公子有何事?”

  岑邧不是没有感觉到练鹊态度的改变。但这样的事对于他来说已是屡见不鲜了。

  和方遒那种纨绔不同,岑邧好歹是有正经功名在身、声名在外的青年才俊。光是报上名号都能获得不少闺秀青睐。

  他一面有些自得,另一面又觉得失落。

  果然,他岑邧这个人还不如一个虚名。

  若是练鹊知道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练鹊一定会将他拖到小巷子里打上一顿,并郑重告知:我只是想整一整你老子而已。

  当然,现在还有求于他的练鹊必然不会这么粗暴。

  因此在岑邧提出想和她谈一谈的时候练鹊并没有拒绝,反而道:“我今日刚来汝城,没个着落,不若明日再与公子一聚?”

  练鹊又补充道:“我是来汝城投亲的,我姐姐家住在这里。”

  她顺口搬了那小书生孟青阳的说辞,心中颇为自得。

  岑邧看着练鹊,只觉得他就是女版的自己,心中感到万分痛苦:“原来,姑娘的身世竟这般可怜。”

  这姑娘不仅不能与所爱厮守,竟还被野女人横加拆散沦落汝城!和她比起来,自己至少还能日日与师父想见。唉。

  练鹊不解道:“公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可此时的岑邧看着练鹊,眼中异彩连连,显然是听不下练鹊的话了。

  他道:“姑娘出来汝城,又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不如就先住到我的别院里,也好有个照应。”

  这架势,倒是比那个方遒更狠一些。

  练鹊道:“多谢公子,只是我一个姑娘家,住在别人家里多有不便。”

  岑邧道:“这又何妨。我平日也不常去那个别院。只要不声张,又有谁会知道你我认识呢?”

  一旁的老板也道:“姑娘才来汝城不知道也是正常。咱们这位岑公子啊,最是心善不过,平时也经常接济别人。你啊,安心住下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练鹊也不是真心担心什么名节问题。她一个江湖女子,这种事情就从未放在心上过。当然她也不怕岑邧加害与她,毕竟真动起手来谁强谁弱还不一定呢。

  于是她犹豫片刻就点了点头,道:“那就先谢过公子了。”

  岑邧的目光仍旧饱含同情与怜惜。

  只听他道:“我与姑娘同病相怜,自然应当照拂一二。”

  练鹊:我看你才有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侯爷也没有出场呢

  其实我是想存稿的,但是裸更它不刺激吗

  既然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咯(×)

  呜呜呜我会多存稿的

第39章 毒蛊

  岑邧之病, 乃是单相思。

  练鹊粗听之下,只觉得无限惊骇。

  “你是说,你爱上了自己的师父?”

  她将这情景带入了自己跟师父陆玄机, 心中一片骇然。

  师父师父, 一半是师, 另一半则是父。俗话说得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岑邧爱上了自己的师父, 那岂不就是悖乱人伦?

  也许是练鹊的反应太过激烈, 也许是岑邧真的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那玉人一样的公子并没有生气, 反而更加悲痛了。

  只听他说:“姑娘的意思, 我又何尝不知道?”

  他到底还是个年轻男子,未世事磋磨,满腹愁肠皆付风月情事。

  “若相爱之人却因种种原因不得厮守, 又该如何?”

  练鹊道:“这世上的难事多了去,不止情爱一件。你既是少年英才,自然有自己的路要走。”

  饶是如岑邧这样的清隽郎君, 海一样的深情, 也不能令练鹊有丝毫地同情。

  岑邧却从她的脸上看见了与清净散人一般无二的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道:“想必姑娘也是一名高人。”

  “一般,略略能对付过日子罢了。”

  “我与我师父两情相悦, 只是她碍于女冠的身份不能明说, 从前也多多推拒于我。”岑邧道, “只是她眼中的情意是做不得假的。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必定心悦我。”

  练鹊心道这可未必。

  话到了嗓子眼又吞了下去。她还指望着这岑公子带她去看看清净散人呢。说不定又是风忱那等浑人在背后搞鬼。

  但是让练鹊夸她练鹊是做不到的, 于是盈盈一笑,信口道:“古有杨太真、鱼玄机。看来女冠们的风情要远胜于寻常女子。”

  “我说笑的。”练鹊跟着岑邧,进了茶舍厢房小坐。

  原来这岑公子本与他师父两个眉来眼去, 勾勾搭搭好不快活。不巧的是不久前,岑邧却撞破师父身边一名男子与她的私情。

  练鹊:“你师父在外面有了情郎?”

  “……是。”岑邧咬牙道,“我师父是何等品貌。那男子自然垂涎,百般诱惑与她这才得了手。”

  语毕,练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姑娘?”

  “无事,”练鹊摇摇头,“那公子的师父便不再理你了?”

  原来这清净散人是一名风流道姑,勾着太守家的儿子,自己还养着美貌男宠。着实有趣。

  西陵诸人都是那般无趣死板,只有陆极一个颇为特别。

  还是外面的世界有趣。这才出来几天,遇见的事一个比一个新鲜。

  “姑娘有所不知,”岑邧生怕自己师父声誉受损,忙道,“我师父虽然不在意虚名,但是德行出众。此番受制于那男人,实际上是因为被他下了蛊。”

  原本浑不在意的练鹊心头一动,手中的瓷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蛊?”她抬了抬眼皮。

  一切,都连起来了。

  “是。”岑邧恨声道,“那男子出自南疆,不知道礼义廉耻。只勾着我师父要与她成亲。不成,便在我师父身上种了蛊。如今我师父受制于他,小生……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那男子是不是生得十分好看?”

  练鹊指了指左边耳垂:“这里……戴着一个银色的耳饰?”

  “怎么!姑娘认识此人?”岑邧一惊,从座位上站起来,“此人……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练鹊将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想公子肯对我说这些,应该已经知道我不是一般人了。”

  “是。今日城门守军来报,说是西陵侯的人来了汝城。”岑邧冷静下来,倒有了些世家公子的风采,“我见姑娘气度不凡,应当是侯爷的人。”

  “岑邧久闻西陵侯之名,知道侯爷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当然,也敬佩姑娘。”

  练鹊感到有些好笑,问:“那你还同我说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太守公子那剔透干净的脸上立刻腾起一片薄红:“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小生、小生恳请姑娘,替小生、替汝城除了此人!”

  “此言何解?”

  “小生……”岑邧却欲言又止。

  冷清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将那藏得浅薄的私心照得纤毫毕现。

  “此人……心怀不轨!”良久之后,他终于憋出来这样一句控诉。

  练鹊玩味道:“他要抢你的师父,自然心怀不轨。”

  “……”岑邧却沉默了,直到练鹊为自己斟满了第三杯茶水,他才开口,“请姑娘相信我。”

  练鹊不置可否。她生得娇美皮相,骨子里却住得是侠客的魂。每当她不笑也不说话的时候,淡漠的气势便风一样云一样地流泻出来。

  她的瞳眸在日光下变得清浅,透出苍凉的意味。

  她仿佛在望着岑邧,却又像是望着更远的地方。

  岑邧本以为练鹊是同他一样的失意之人,此时却很想知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入的了她的眼。

  她真的和他一样,有心悦之人吗?

  他……是不是求错了人?

  岑邧不愿意同她对视,狼狈地垂下眼。

  “我相信你。”练鹊道,“作为交换,公子也该相信我。”

  原本垂头丧气的青年立刻精神起来,问:“姑娘要如何做?有什么小生可以帮忙的么?”

  入夜的汝城,朔气深寒。

  练鹊想起在客栈里度过的一夜。虫蛇漫天,许多见过的未曾见过的毒物直扑面门而来。它们之后的则是武备精良的杀手。

  横刀立马,好不威风。

  当时的练鹊并不觉得冷。人的血、虫的血,温热或冰凉,通通混合在一起。练鹊始终记得自己不能出声。楼上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正沉溺在美梦之中,若是令小小少年午夜梦回,见到如斯盛景,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师父陆玄机常说她爱逞英雄。这话一点没错。

  世上若有不平之事,拔剑斩之。

  至于帮了谁又杀了谁,其实并不重要。

  她平静地走在高塔之上,一点一点地将手中纸包里的粉末撒下去。

  楼高风大,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灌进层层螺旋而上的楼梯之间。不一会儿这粉末便散在风里,只留一点点微不可闻的气味。

  当练鹊走到高塔的顶端时,这粉末便散尽了。

  她推开了那扇门。

  冷月清辉之中,坐着一个男人。

  他黑发散落着,衣裳半解,身上有一些不能在晋江描写的痕迹。因为是南人,常年日晒下他并不是很白,小麦色的肌肤更能引人遐想。

  练鹊问:“风哥,你冷不冷?”

  风忱的声音轻轻的,跟以前有一些不一样了。

  “有点。”

  说完,他自顾自地将衣裳穿好,又取了大氅披上,又取了个汤婆子抱在怀里。

  “鹊鹊,把门给哥哥关好了,风全灌进来了。”风忱道。

  练鹊于是将门关得严实了,转头问:“你这么怕冷,做什么还要在汝城呆着这六年?”

  噗呲一声,风忱划了火石弄亮了灯。

  那烛火的影便在他美得有些妖冶的脸上跳动。

  “娶了北边的婆娘。”风忱答道。

  “你好歹正眼看看我,鹊鹊,长大了还跟哥害羞了?”

  “……这是你的虫子。”练鹊从袖中取出一个陶罐,从里头倒出一只彩色的蛊虫。

  那虫不知为何,蜷缩成一团,掉在地上分泌出晶莹黏腻的液体。

  青砖铺的地面,立刻就被腐蚀出一个大坑。

  风忱走过来,徒手抓起这虫,揉了揉。

  那虫这才像是恢复了知觉一样,缓缓地在风忱的掌心之中抬了抬头。

  “你吓到它了。”风忱似是抱怨,眼中一片死寂。

  练鹊问:“风哥,这一路来的虫子都是你养的?”

  “不全是,我教了许多人。”风忱道,“都是些浅显的法子。你放心,我们南疆的秘法只告诉过你一个人。”

  “谢谢你手下留情。”练鹊意味不明地说道。

  “你来问罪?”

  没有等练鹊回答,风忱就否定了这个猜测:“你若是要来问罪,剑一定已经架到我脖子上了。”

  “你当年为什么不喜欢我师兄?”练鹊冷不丁地问起另外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是南蛮子,讨厌他以中原正统自居!”风忱温柔抚弄着手中的蛊虫,语调轻柔,南人说话,稍微轻快一些,便像是在唱歌一般。

  风忱的声音低且轻,不如当年的清亮,沙哑着却也动人。

  “我讨厌他道貌岸然、两面三刀。鹊鹊,我早跟你说过,我讨厌他。”风忱平静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他立刻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风哥。”

  风忱抬起眼睛,看着走到身前的练鹊,感叹道:“鹊鹊,你长成了个漂亮的姑娘呢。”

  “过来,让我仔细地看看你。”风忱新长出的碎发落在额前,平静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波动,那是微而不察的温柔。

  练鹊轻轻地坐在他身边。风忱伸出手来,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

  那是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上面有着习武之人惯常的老茧。

  练鹊左手锁住了他的喉咙,电光火石之间已将风忱整个人按在了案几上。风忱虽然是一名高手,但他胜在蛊毒之术,当被人遏住咽喉时,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点住穴道,动弹不得。

  练鹊这才闲闲地用风忱剪灯烛的一双金剪去挑开他的衣裳,被火烧过的剪子触碰到肌肤,风忱有那么一刻竟然觉得冷。

  碍事的衣裳被一寸寸地剪开。那些原本乖乖听话的蛊虫突然间失却了束缚,从风忱的臂膀、胸前、腿侧迫不及待地爬出来。

  剧毒的蛊虫在他身上慢慢地蠕动着。

  风忱并不觉得害怕。

  “鹊鹊,”他在心里想到,“你长大了。”

  他一直当做妹妹一般爱护的小姑娘,终究走到了和他反目成仇的那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描写,懂叭

  鹊鹊很生气,鹊鹊决定直接打人

  我觉得我的剧情都写得有点隐晦,但是我又觉得有点简单=。=不知道小天使们觉得是不是潦草了点

  今天的侯爷也只在鹊鹊的脑海里出现

第40章 意合道分

  武力上的绝对压制带来的后果便是风忱毫无反抗能力地被练鹊制住。

  是他大意了。

  如今的练鹊, 内力只剩了一小半,论整体实力是不如风忱的。可是风忱的武功大半都来自他颇为自得的毒蛊之术。

  昔年风忱对练鹊倾心相教,他从未想过自己视若亲妹的少女有朝一日会利用这些来对付他。

  练鹊所撒的粉末, 正好克制风忱的蛊虫。

  这粉末的调配方法还是风忱一手教导的。

  “风哥当年确实教了我很多东西, 这些我受用不尽。”练鹊看着风忱错愕的神情, 别开视线, 语调平稳。

  风忱想要苦笑, 却因为被点住了全身穴道, 一个表情也做不出来。

  他很自信, 自己身上的都是王蛊, 只要练鹊心软靠近了自己,那么她的生死就只在自己一念之间了。

  他也不必杀她,只要稳稳地控制住了。待一切尘埃落定, 练鹊还可以做她的闲散江湖客,他也还能是她的风哥。

  但阔别六年之久,风忱还是没有料到练鹊的速度可以这样快。

  风忱虽然精通毒蛊, 但也未曾忽视锻体。他的身手在江湖上也是排在前列的。

  可他甚至没有对练鹊突如其来的袭击作出任何的反击。

  “一开始我便猜风哥和我师兄合作了, 可我不敢相信,所以我来青州、来汝城,我只想问个明白。”

  “到底是权利动人心吗?你们一个个都为了这些背弃了往日情义?”练鹊居高临下地望着风忱, 葱根似的手指紧扣着短剑的柄。

  “当年风哥便是我们之中最看不起弄权者的, 你常说百年之后王侯将相也会化作青冢孤坟, 黄土与黄土没有谁能更高贵。”

  “如今, 怎么就成了这样?”

  风忱的眼珠微微动了动。

  他的睫毛细密而纤长, 且下睫要比寻常人长处很多,总是很容易给人一种深情缱绻的错觉。

  “你在燕行的死之中到底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风忱不再看她。

  练鹊气得急了,蹲下身子, 将风忱的下巴蛮横地掰过来,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你说啊!”

  但凡风忱能给出合适的理由,练鹊都可以放开他。

  雕花的门却在此时突然被推开了。

  一名身穿道袍的女子正站在门口。练鹊立刻将短剑横在风忱的脖子上,回身去看。

  那些死死地攀着风忱身躯的蛊虫簌簌地往下掉,在地上卷曲、翻滚。

  清净散人逆着光,练鹊看不清她的神情。

  “啧。”

  “陆玄机的关门弟子,果真不同凡响。”

  她一字一句,语调极轻极软,亦极其暧昧。正是男人最喜欢的女人,像一瓢水,直软到人的心窝里。那声音软媚娇甜,像个二八少女,既带着恰到好处的嗔怪,又充满了迷恋。

  “阿忱,你可真叫我失望。”她笑道,银铃一般的声音令练鹊觉得有些不妙。

  被她抵住咽喉的风忱叹道:“青遥,我说过让你不要来。”

  练鹊不可置信地看去,方才还泥人一般任由她摆布的风忱,此时却自己冲开了穴道。

  他叹气时喉结微微地动了动,练鹊手中的短剑立刻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这是吹毛断发的神兵。

  “这可真是有趣,我自己的夫君大半夜的跟他的好妹妹重叙旧情,怎地还不让我来听?”清净散人神色不变,反而缓步走到了屋中的靠背椅上,悠悠地躺了下来。

  一双勾魂夺魄的眉目却一直望着两人。

  练鹊觉得她的眼里有钩子,直教人移不开眼。

  “好阿忱,还不动手?”

  练鹊突然手中一麻,短剑掉了下去,插入地板之中。她从那剑刃的反光之中看到了自己惊讶的脸。

  风忱轻松地挣脱了她的桎梏,角色倒换,练鹊整个人都像使不上劲一般,瘫软在地上。

  “鹊鹊,你不该心软。”风忱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给了你杀我的机会。”

  他终于是成了练鹊完全陌生的人。

  “为何?”练鹊已经很多年都不觉得委屈了。

  也许是这些天在家同父母兄嫂相处的日常那样温馨舒适,也许是她新认识的是陆极这样的好人,她都快忘记江湖上的尔虞我诈了。

  练鹊承认这就是江湖的一部分,可是这样的背叛不该由风忱来给予。

  “青遥是我的妻子,我必须护着她。”风忱冷淡地阐述道,“我不会杀你,只是你要在汝城呆上很久了。”

  他还是想让她活着,前提是自己心爱的妻子不会受到威胁。

  清净散人“噗嗤”一声笑起来。

  “好啦好啦,知道你心疼这个小妹妹。”她巧笑倩兮的模样确实亮眼,说出的话冰冷如铁,“不过可不能让她再坏了我们的事……汝城外的那个客栈据点,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同她计较了。”

  “只是……”

  风忱走近了,满目怜爱地摸了摸清净散人的黑发:“我会给她种上蛊,这种蛊会日日啃噬她的经脉,若她不用武功自然无事,若是用了,便会感到剜心钻骨的疼痛。”

  清净散人哼笑一声,道:“但愿如此。”

  余后便是夫妻一番温情脉脉,两人毫不害臊地说了许久的体己话,这才像想起练鹊这个人似的,将她用特制的绳索绑好了,锁在了屋中。

  “这里是汝城的最高处,只得进不得出,姑娘还是好好呆在这里,不要动些别的念头。”清净散人劝道。

  练鹊别过头去并不理她。

  风忱自觉无颜面对练鹊,只是成日帮清净散人做些事,也不上楼。只有清净散人不觉得害臊,得了空就爱走上塔顶,逗一逗这个脾气颇为暴躁的姑娘。

  练鹊每每被她气得狠了,便忍不住动用内力。

  那不知名的毒蛊便在她体内发作起来。

  待到意识清醒时,又看见清净散人一派温柔地坐在榻前,用干净地帕子替她擦拭冷汗。

  “姑娘睡着的时候最是乖巧。”清净散人笑吟吟地说道,“若你能相通,做个乖巧的妹子,我与阿忱自然会对你好些。”

  “你也不至于被困在塔上,日日不得与意中人相见。”

  练鹊一双眼睛瞪大了:“什么意中人,妖女不要胡说。”

  清净散人道:“好好好,不胡说。”

  “你既不认得西陵侯,也不知道叫陆极的男人,好不好?”

  练鹊:“我并未梦到此人,与他也只是萍水相逢。你这妖女自己不检点,怎么还要拉上我一起?”

  “不知羞耻。”

  被师父陆玄机当做最得意的弟子从小养到大,行走江湖一路平推的练鹊可不会忍气吞声,想骂什么就骂出去了。

  清净散人也不恼,道:“可是你的风哥,就喜欢我这样不知羞耻的。”

  饶是练鹊,也不得不承认,清净散人确实是人间尤物。

  自己有时候同她说话也会感到脸红心跳。

  不过这样的感觉很快就被心里的厌恶压下去了。练鹊猜测她应该是练了奇怪的武功,因为练鹊不能使用内力,所以才频频中招。

  她忍着心里的悸动,回道:“他瞎了。一个道姑修佛塔,也好意思往外说?”

  清净散人道:“可不就是王八看绿豆。”

  练鹊说不过她。

  也就这样在塔上度过了几个日月。

  清净散人忽然道:“我那傻弟弟来探亲,这几日妹妹可能要跟你的风哥四目相对了。”

  她从门后拉出神情冷漠的风忱,拧着他的耳朵说道:“你不是成日地念着你的妹妹?自己来看看吧。”

  “……”风忱一言不发地坐在门口,不说话了。

  练鹊看到他就烦。

  风忱夫妻这些日子除了给她下蛊之外并未做出别的无耻之举。可只有这一样就令练鹊感到十分气恼。

  她不太懂什么官场上的事,这个清净散人倒也和她风哥感情挺好。

  怎么就偏偏要做些龌龊事?

  清净散人自个儿拎不清倒也罢了,风哥也像是中了爱情的毒,一个劲的只知道帮他妻子。

  爱爱爱,他心里就只有清净散人一个人了。

  汝城外的那家客栈、那场来路不明的刺杀,他们分明就是在谋划着一场巨大的阴谋。

  他们将汝城的金银分批转入客栈里,又从客栈转到别的地方。大规模地筹集钱财,他们的目的已经呼之欲出了!

  有人要反。

  到时生灵涂炭、流血漂橹,他们二人自是高居人上,那无辜受难的百姓却要如何?

  练鹊听陆极说过一些。如今的皇帝疑心病极重,却又是个重感情的性子。他一面猜忌重臣,一面又极为念旧。

  太子燕佲是个野心勃勃的,这些人和事搅和到一起岂不是很快就要变天了?

  真到那时,陆极呢?

  陆极会不会反?

  练鹊不敢再想,看着风忱瘦削的背影心中极为烦躁。

  她不再叫他“风哥”,气怒之下大声道:“风忱,把门给我关上,我不会冷的吗?”

  风忱转过头来看着她,良久,将那门合上了,自己坐在里面,还是背对着练鹊,整个人被门的阴影笼罩着。

  看起来倒像是在面壁思过,可怜兮兮的。

  练鹊:绝不原谅!我绝不会原谅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写的鹊鹊一定是个善良热诚的侠女

  她不聪明而且容易冲动,打架跟砍瓜切菜一样,但是她路见不平一定会拔刀相助

  鹊鹊不会受太多苦,侯爷很快就来救鹊鹊啦!shining!

  害!我明明是甜文选手啊!

  最近快期末,时间有点紧,我会尽量更新的!等这两周忙完了会恢复更新,谢谢小天使们~

第41章 两地

  汝城太守府内的一座小亭中, 岑邧正在焦急地踱步。

  春寒料峭,他倒也不觉得冷,脸上的焦急明眼人一看就知。

  传话的小厮远远地就看到这样一幕, 心中暗道不好。

  岑邧已经看到了他, 忙问:“怎么样?有白女侠的消息了吗?”

  小厮小步跑过来, 愁眉苦脸地说道:“回少爷的话, 未曾。”

  “平日里散人身边得用的那几位, 小人都一一问过了。他们都说没见过这样一位姑娘。”小厮说完, 偷偷抬起眼看了岑邧一眼。

  岑邧问:“那我师父呢?可与平时有什么不同?”

  “散人这几日都在齐云塔上修行, 都和平常一样。”

  岑邧闭了闭眼, 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等到人走了,他这才重重地坐在石凳上, 脸上露出愁苦之色。

  当日他请了那位姓白的女侠帮忙除去自己师父身边的神秘男人。那姑娘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岑邧想着,既然是陆极的人,总该能全身而退的。

  却没想到, 对方一去不回, 这些天都杳无音讯。

  这若是让陆极知道了可怎么办?在本朝,最不能得罪的人陆极绝对是其中之一。

  他的手下若是在汝城失踪,后果是岑邧担当不起的。

  “我该亲自去一趟。”岑邧喃喃道。

  他走路很快,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便收拾好整装出门。却在齐云塔下遇见了一个斯文俊秀的小书生。

  他衣着朴素却整洁, 眼神却有些迷茫苍白的唇咬得紧紧的。

  “这位是……”岑邧问门口的小厮。

  那小厮恭敬地说道:“公子有所不知, 这人据是咱们散人的弟弟, 前来投奔的。”

  听了这话, 岑邧再去打量小书生时,果然发现他生得与自家师父有些相像。

  只是相似的容貌,落在清净散人脸上是媚且妖, 放在身为男子的小书生脸上则显得有些娘气了。

  岑邧过去套近乎:“小兄弟好。你是清净道长的弟弟?”

  又自我介绍道:“啊,在下姓岑名邧,乃是汝城太守之子。”

  青州岑邧,既然名列关中三秀之一,对于年轻的读书人来说也是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孟青阳见到这个芝兰玉树一般的青年,本就充满了好感,一听岑邧的大名,连忙拱手道:“岑公子,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小生昔日在家时便常常读公子的诗文,如今一见,公子果然品貌不凡!”孟青阳急忙夸了夸。可他并不是擅长交际的类型,说了两句便找不到词,小鹿一样的眼睛充满求助地看着岑邧。

  他这一双眼睛与清净散人是完全不同的。

  岑邧被他这样看着,心中原本攀关系的想法淡了许多。无奈笑道:“小公子高姓大名?”

  孟青阳道:“小生和姐姐只差一个字,她叫青遥,小生就叫青阳,是锦州人,不过早些年家慈仙逝,姐姐入了道观,我们也有些年数没见了。”

  他被岑邧这么一提示,心里的话又秃噜出来。

  “小生本来是要上京赶考去……”孟青阳顿了顿,扯谎道,“半道思念阿姐,便来汝城看看她。”

  岑邧心道这锦州去望都的路,虽然经过青州境内,却怎么也顺不到汝城来。怕是这小子读书不用功,上他姐姐这躲懒来了。

  这么一想,岑邧的眼中浮起微不可查的嘲讽。

  他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师父在汝城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没想到她家里的弟弟却如此不思进取。

  对待孟青阳的态度便没有一开始那样亲近了,道:“那孟小公子为何只在外头干等着?”

  孟青阳讷讷道:“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并未提前告知阿姐。因此递了信物进去等她来见我。”

  听了这话,岑邧哈哈笑起来。

  “贤弟此言差矣。只是看相貌我便知你是我师父的亲弟弟。实不相瞒,我拜入师门已有些年数,经常听见师父她记挂你。”岑邧拍了拍孟青阳的背,“外头风大,你且随我进去等。”

  孟青阳不明就里,“哦”了一声,被岑邧半推着进了齐云塔。

  他暗暗想,这岑公子也忒奇怪,好好的读书人竟也喜欢动手动脚的。

  他们俩一个是散人徒弟,一个是散人弟弟。守门的小厮并不敢拦。眼看着岑邧半只脚都踏进塔里了,却传来一声婉转的女声。

  “止步。”

  姿态风流的清净散人,一步一摇地从屏风后出来了。

  她一袭石榴色襦裙,黑发高绾,虽然神情静淡,却充满了不可言说的魅力。

  “师父……”岑邧看着这令他魂牵梦萦的倩影,几乎忘记了呼吸。

  散人款款走近,并不看岑邧,只将孟青阳上下一打量,叹道:“我已入道门,便与家里没有干系了。阿弟此番前来岂不是故意与我为难?”

  孟青阳脸上一红,对着千娇百媚的姐姐竟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道:“姐,看到你吃胖了,我真开心。”

  孟青遥差点没背过气去。

  好在她养气功夫足,脸上平和的笑容破碎了片刻后又变得风情万种。

  “这是什么话?你这小子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这样的温柔,是岑邧始终未曾感受过的。

  他半是痛苦半是快慰地想,只要师父开心,他低到尘里又怎么样呢?

  这时又听孟青遥开口了,她缓缓地道:“辛苦岑公子了,只是我们姐弟还有许多话要说,贫道……就不送了。”

  语罢,身边两个随侍的小道童便过走过来要送客了。

  岑邧苦笑道:“师父……我只是想孝敬您。”

  “嗯,难为你有如此孝心。”

  那绝代的佳人已回过头去,不再看他了。

  等孟青遥摆膳与孟青阳两个吃时,小书生还不忘提到这事。

  “这位岑公子可真奇怪,”他吃得脸颊鼓鼓,“好吃……他哪里像个徒弟样子?”

  孟青遥以袖掩唇,浅浅地笑起来。

  “姐,你真就当一辈子道姑了?”

  “我现在这样不好么?”

  孟青阳眼神闪烁,良久道:“虽然我脑子不好,做不了官,但是你跟我回家,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孟青遥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呀,净说些没谱的事。”

  小书生却停了箸。

  他犹豫着问道:“姐姐,其实我前两天就到汝城了。”

  “……我听城里的人说……”

  城里的人说你是个妖女,无恶不作。

  他咽了咽口水,最终道:“你好像有喜欢的男子?”

  孟青遥斜倚在软枕上,手中执一酒盏。闻言一双美目闭了闭,笑道:“什么喜不喜欢的?”

  孟青阳勉强地笑了笑,再去夹那精美的菜肴时,已觉索然无味。

  西陵。

  侯府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陆极站在空荡的院中,手执银木仓,舞得水泼不进。他的眉眼始终冷着。

  河畔新绿初现,冰消雪释,春意却始终没能将西陵侯府解冻。

  这位以气势摄人而出名的侯爷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变得越发地沉默了。

  侯府的下人们对此习以为常。

  “侯爷!”池越走进来,正好看到陆极舞木仓的场面。男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慕强的秉性,陆极的枪法又极为出众。他本为通报而来,此时却被震慑住,看着陆极将一套练完。

  陆极转身收木仓,银色的木仓剑在地上划过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神色冷峻,所在的地方似乎都比别处多添了几分寒意。

  深黑的眸寒星般地,转向池越的方向。

  原本沉浸在木仓法中的池越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道:“侯爷!”

  陆极走近了,池越才发现他身上一滴汗都没有出。

  他不禁折服。

  陆极并不理会这些,问:“可是汝城那边有了消息?”

  自打练鹊离开,他便让人时时刻刻注意练鹊的动向。自然也知道练鹊一路过关斩将的“功绩”。

  想起练鹊的身影,陆极原本冷淡的神情也柔和了几分。

  他问:“这次白姑娘又碰上什么了?”

  池越道:“我们的人一直跟上去的时候,白姑娘已经进汝城了。只是那客栈的遗骸还在那。”

  他于是将练鹊战斗完的场面详细地叙述了一遍。若不是陆极知道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西陵,估计都会觉得这事池越自个儿去现场亲眼所见了。

  “哦?那客栈里有南疆的毒蛊蛇虫?”

  “正是,”池越凝重地说道,“我看白姑娘那位结拜兄弟是敌非友。此行不易。”

  “她很强。”陆极道。

  “对了!”池越突然诡异地笑起来,“咱们的人之后便未曾跟进汝城了,不过白姑娘却托咱们带回来一样东西。”

  “那边的兄弟知道侯爷关心白姑娘,用了最快的鸽子送回来的。”

  陆极问:“什么?”

  “这咱们可不好看。”池越从袖中取出一根玲珑的竹筒,“侯爷自个儿看吧?”

  陆极接过竹筒,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张花笺,又将盖子盖上了。

  池越问:“侯爷怎么不看?”

  却听神色冷淡的男人用一种极为平淡的声音说道:“此乃白姑娘交给我的机密。”

  池越等着下文。

  却等来了陆极的瞪视。那一刻他突然开窍,福至心灵般地说道:“末将在县令大人那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完拱了拱手,飞一般地逃了。

  陆极这才小心地取出竹筒中的花笺,仔细地在日光下展开。

  “呵。”

  最终还是没憋住,轻轻地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害,我觉得明天没更新辽

第42章 图谋

  当自己的胞弟来到汝城, 孟青遥这位东道主怎么说也要好好招待他。

  因此大多数时间都是风忱同练鹊待在一处。

  日子久了,木门上的花纹风忱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逼仄的室内寂静无比,他能清楚地听到练鹊浅浅的呼吸声。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习了武, 耳聪目明。

  他觉得愧疚吗?当然愧疚, 可后悔的情绪却是没有的。

  转过身去时练鹊正在看黄庭经。孟青遥专门从积灰的书架上取下厚厚的经书, 只为了让练鹊消磨消磨时间, 学些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 不要满脑子行侠仗义。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 偏生要管这么多事。

  撞到她孟青遥手上, 这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你偏来”。

  练鹊听了她的冷嘲热讽,只懒懒地抬了抬眼皮,道:“我只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风忱疑心自己这位多年不见的小妹妹还留有后招。遥天宗是江湖中最为神秘也最为古老的一个门派。其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传说年代, 历代的弟子无一不是江湖中的翘楚。

  练鹊更是遥天宗这一代天资最为出色的那个。先前她被众人推举为武林盟主时,有数十个人脉、资历都远胜于她的江湖前辈。可是他们在面对练鹊时却全都因为练鹊的绝对强大而败下阵来。

  这样的练鹊,即使是失去了大半的武功也绝不容小觑。即使是温秉那样的天纵奇才, 面对练鹊也是一再小心, 唯恐打草惊蛇。

  谁曾想,温秉好不容易废了练鹊的武功要哄她回云山,却阴差阳错地叫她回了乡遇见了陆极。这陆极在西北的权柄被削也有温秉的手笔。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 两个他最忌惮的人居然看对了眼, 到了一条船上。

  想到这里, 风忱不由得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

  就算现在是在为温秉做事, 他还是很讨厌温秉假惺惺的性格, 巴不得他倒霉。

  只要想到温秉那张清俊无双的脸也会偷偷在暗地里露出扭曲痛苦的神色,风忱心里就一阵暗爽。

  练鹊只看见对着门呆坐了半天的男人突然转过身来,冲她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练鹊:这人脑子坏掉啦?

  风忱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主动搭话道:“鹊鹊?鹊鹊!”

  他在练鹊的注视下坦然道:“你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练鹊回道:“我不和小人共食。”

  风忱挑眉道:“许久不见,你脾气变大不少。我是你哥哥,怎么能说成小人呢?”

  “许久不见,你倒是将那女人的不知羞耻学了个十成十。”

  风忱就不说话了。

  练鹊哼笑一声,翻过经书继续看下一页。

  她以前觉得道家这些东西消极得很,总不愿意去看。如今被人逼着去看,倒是渐渐品出些自然生消、安危相易的道理来。

  似乎又找到了更加流畅运转内力的法子。

  那毒蛊邪门得狠,一旦察觉她用了内力,便一个劲地往骨髓经脉里头钻,疼得让人直想哭。可若是这内力化作她呼吸行动的一部分,自然而然,那虫子便察觉不出了。

  人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彼此互相联系,又与天地五行四方八卦暗暗相合,玄妙无比。

  这毒蛊封了练鹊练了十多年的内力,反而叫她能更加轻易地感知到内在的“气”的流动。

  返璞而归真,练鹊于武道上的领悟则更上一层楼。

  而这些,练鹊并不打算现在就让风忱发现。此法虽妙,所提炼出的“气”却没有内力那般富有攻击性。却也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胜过风忱的毒蛊之术。

  还有那孟青遥,瞧着也知道是个武艺高强的。

  纵使是素来知道练鹊天赋异禀的风忱,也没有想到练鹊单单是坐在那看点经书就悟了。

  还自创了新的武学体系。

  他到底不是温秉,没有真正见识过小师妹的可怕天资。

  此时的温秉正在看西陵来的密报。

  一张看似平平无奇的白纸,须得以特制的药水涂抹后再放到火上烤一烤,这才能显出隐藏的讯息。

  一方不大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语意颠倒、不知所云的句子。

  温秉却看得全神贯注。

  这些都是温氏特有的暗语。经过十次转译,这才敢传回讯息,非温氏之人是完全不可能读懂的。

  平时族中掌管情报的专人还需将传来的讯息写在纸上,层层转译,到了温秉这却省下了这些工序。

  他只是看过一遍,便看懂了密信上的内容。

  “青州……汝城……”温秉的唇畔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明明天气已经渐渐暖和起来了,屋中静立的侍从还是感到背后窜起一股凉意。

  “我的好师妹呀。”

  “去,叫燕脂来。”他吩咐一旁的侍从。

  燕脂身着干练的红色衣裙,很快就来了。她比之先前要蹿高不少,漂亮的眼中盈满对温秉这个师父的依赖。

  “徒儿见过师父。”即使是燕脂这样最受宠的徒弟,也不敢在温秉勉强放肆。她行了礼后就一直维持着那样的姿势,等着温秉发话。

  满眼孺慕。

  温秉笑着让她坐到身边来,打量道:“徒儿从南边回来似乎变化不小。”

  他看上去是个玉一般温润通透的人物,一双眼睛却仿佛能看透人内心的所思所想,令人无所遁藏。可是他的笑容又是那样真挚,眉眼间温柔款款,充满了怜意。

  燕脂却知道自己师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好说话,讪讪地挨着温秉坐下了,唤了一声:“师父……”

  “嗯?”对方则投以询问的目光。

  看起来与平时无异。

  那是师父养气功夫好!燕脂在心中暗暗道。这次她回来许久师父都没见她一眼,直到现在才见她,肯定是自己没有把师叔带回来,他生气了!

  燕脂咬了咬唇,认命一般地说道:“师父,是徒儿无用!我没能带回师叔,让您失望了……但是、但是您给我的附加任务,我都好好完成了……”

  所以您可不可以不要生我的气?

  可是她心里又有一个声音说道:“我带不回师叔怎么能怪我呢?放在以前师父你都打不赢师叔。嗐!强扭的瓜不甜,师父可真倔强。”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拍了拍燕脂的头。

  温秉的眼中仿佛有一渠清溪在流动。只听他道:“为师早料到这个,不是你的错。”

  真的吗?

  燕脂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师父料事如神,既然这么说,肯定就是早有预料了。

  事实上温秉还真没有想到过。他那个师妹虽然天资高得令人嫉妒,但胜在性格憨直,又向来信赖自己这个师兄。他是万万没想到,在她武功被废之后居然没有来投奔自己而是回了老家。

  温秉觉得若自己是练鹊,他是绝对不会回乡的。他一定会抱住自己这个师兄不放,以求恢复武功。到那时他再以温情相待,陷入困境的师妹不会不心动。

  在自己的心意被师妹漠视多年后,温秉也有了自己的一番总结。

  女子么,总归是喜欢比自己强大的男人。师妹她武功冠绝天下,自然不会看上比武时还需相让的自己。

  可若是师妹武功尽失,那便到了他这个师兄发光发热的时候了。温秉自诩相貌不差、家世一流又是练鹊接触最多的男子,这样朝夕相处些时日,不愁师妹不心动。

  却没想到,竟阴差阳错地给了那陆极可乘之机。

  想到密报中的讯息,温秉心里不由得腾起暴戾之气。他掩饰得很好,没有让燕脂发现端倪。

  “你师叔在西陵过得可好?”温秉问。

  “好啊,一切都好。”燕脂道,“师叔家里人好像都很喜欢她。虽然师叔武功不在了,但是收拾我还是不成问题,对了,师叔还教了我一套剑法。”

  “哦?”温秉眼睛一亮。

  自己那师妹自己最清楚不过,她进师门一年,就学完了遥天宗的武学套路、各色剑招共三千式。有些极难的,对她也是不过是触类旁通,只需看上师父演练一遍,就都会了。

  此后更是三天一小悟、七天一大悟,武学境界一日千里,叫他们这些前头来的羡慕不已。

  温秉问:“什么样的剑招,你演给我看。”

  他想娶练鹊,有一半就是为了她脑子里的武学以及她独一无二的天资。

  这样的女人能给他、给温氏生下最优秀的后代。温秉并不在乎练鹊的平民出身,温氏已是最顶尖的世家,反而不需要和那些世家联姻了。

  长久地被练鹊天才光芒下遮盖的温秉,比谁都明白天资的重要性。他自认自己头脑不差,若是能娶到练鹊,必然能生下最优秀的子嗣,延续温氏的辉煌。

  男人目光灼灼。

  燕脂并不觉得奇怪。她取下盘在腰间的软剑,走到庭院中将那几式剑招原原本本地复刻了一遍。

  嘿,师叔这新得的剑招颇为潇洒快意,动作又好看的紧。

  小姑娘越舞眼睛就越亮,剑招里无甚杀意,反而洋溢着快乐。

  不愧是话本子里悟出的剑招。

  温秉站在廊下,被宽大衣袖掩盖住的手紧紧攥住。

  这剑招意态缠绵、若即若离,既无师妹以往武学的诡谲多变,也无挥洒自如的酣畅淋漓。反而含嗔待怨、时合时分。

  倒像个女子在跟情郎撒娇。

  温秉狠狠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依旧是温润和善的模样。

  师妹啊师妹,那陆极,当真就这么好?

  有人说要想知道一个剑客的为人,只看她的剑招便可窥得大半。此话不假。

  以往练鹊的剑招无一不是飘忽不定,使来剑气纵横、光华绚烂。这次的却风格迥异。这绝不是因为她失去武功后心境发生了变化。

  是她……对别的男人动了心。

  温秉温润低沉的声音响起:“徒儿,你师叔在西陵可有遇上什么特别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气疯了

  我们鹊鹊就是喜欢侯爷咋地,不服憋着!

  这个文里只有侯爷是正儿八经的喜欢鹊鹊,别的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另外鹊鹊的武力值在本文里是无解的,就是非常地不科学

  =。=这里大致说明下

  武力 智力 统御 颜值

  练鹊 25(4) 6 5 10

  陆极 9 8 10 9(2)

  温秉 8 9 9 9

  风忱 7.5 7 8 9

  陆玄机10 10 3 ×

  括号里的数字一个是鹊鹊现在的武力值,一个是别人眼里侯爷打折的颜值(×)

  害,打折夫妇

  最近作者快考试,更新不稳定嗷,这两周只能断断续续更了。下下周考完了会有万更掉落!

  考完了我就码它一整天的字,小天使们不要急呜呜呜,我不会鸽的QAQ

第43章 逃脱

  这日惠风和畅, 孟青阳徐徐睡到了日上三竿,迷迷糊糊之间看见青碧色的帐顶,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不用温书的日子是这样地美好。

  他长长一叹, 拭去眼睫上晶莹的泪水, 穿好衣服汲着鞋往外走。

  他就说, 自家姐姐就算当了道姑也最喜欢自己, 怎么会赶自己走呢?这投奔姐姐可比进京赶考要快活多了。

  “孟少爷。”两个小道童见了孟青阳, 急忙赶上来问好。

  孟青阳家里无甚财产, 腼腆道:“你们好。”

  刚说完, 就被半推着回了房间, 又里里外外地整了一遍仪容,才放出来。

  “唉?你们干嘛脱我的衣服,别整!”

  也是不容易。

  等走到正厅准备用膳时, 就看见他姐姐好整以暇地坐在首位看着他。

  “哟,大少爷,终于舍得起了?”

  孟青阳讪讪一笑:“姐姐这里的床榻比家里都要软上几分, 小弟一时……一时……”

  他这个姐姐在家时从来都不管他这些, 没想到多年未见,倒是讲究起来了。

  孟青遥眉一挑,这些年养尊处优的气势便显露出来, 倒将孟青阳唬在原地。

  一旁的风忱劝道:“你同他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阿阳, 来吃饭。”

  孟青阳求之不得, 颠颠地走过来了, 才想起来问:“您是?”

  或许是风忱的气质与众不同格外令人要看重一些, 孟青阳不自觉地用上了敬语。

  风忱听了,矜持地理了理衣襟,唇角勾起, 开口。

  “我是你姐夫。”

  “他是我面首。”

  孟青阳:“什么?”

  他怀疑自己幻听了。

  风忱的面色很不好看,转头问孟青遥:“你说的什么鬼话?”

  虽然她孟青遥在外面还挂着一个女冠的牌子,可这汝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哪个真的把她当成女冠来对待了?风忱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之前也是,她为了哄骗那个少不更事的徒弟,竟然还说自己引诱她!

  正正经经拜过天地的夫妻俩还需要遮遮掩掩。每次一想到这些,风忱便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孟青遥抬了抬下巴。

  丝毫不见怯惧。

  风忱转过头来,微笑着对孟青阳说:“小公子莫怪,在下实乃自荐枕席,不是什么靠散人养着的小白脸。”

  也就否认了两人是夫妻的事实。

  这么多年的委屈都忍过来了,这一回不还是得忍?

  孟青遥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单纯的小书生就信了。他拱起手,对自家姐姐说:“姐姐真是了不起。”

  他姐一看就比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大上不少,没想到还能让人家倒贴。

  “吃吧。”

  “好。”

  三个人其乐融融地继续用饭。此时却见一个小道童急急忙忙地闯进来。

  “不、不好了!”

  “什么事儿?也值得你大呼小叫?”

  那道童有些委屈,瘪了瘪嘴将事情报了上来:“塔顶上关着的那个女人,不见了!”

  “……”

  整个屋中突然一静。孟青阳犹在状况外,问:“什么女人?”

  可惜没有人会回答他了。孟青遥猛地站起来,看也不看自己这个有些憨直的弟弟,快步向门外走去。

  孟青阳也想跟,却被风忱按住肩膀。

  姿容昳丽的男子朝他魅惑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小公子,有些事可不好乱管。”

  随后命人将他看住,自个儿也跟着出去了。

  塔顶的屋内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风忱走进来,问孟青遥。

  原本言笑晏晏的女子转过身来,神情冰冷。

  “是不是你放了她?”孟青遥的眼中写满失望。

  “我?”风忱眼神一闪,苦笑着问,“咱们夫妻一场,你总归该信我的。”

  孟青遥走过来,直直地看着风忱。她的目光锐利,仿佛像在审问犯人一般。

  “这齐云塔拢共九层,哪怕是大罗神仙从上面跳下去也只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这些时日我都在陪我小弟,这塔顶一直由你看守,你敢说,一个武功尽失的废人能从你眼皮底下逃走?”

  她的神情冷到像结了冰一样,将风忱的眼睛刺得生疼。

  良久,风忱平静地说道:“不是我。”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阿忱?阿忱!你要去哪?”孟青遥站在背后问他。

  然而素日里惯着她的风忱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只留下一个颇为萧索的背影。

  “你不要忘了,若是咱们这出了问题,咱们的夫妻日子也就到头了。”她冷着脸,孤注一掷地说道。

  “练鹊跑不远,我去吩咐人四下搜查。”他凉凉地说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温情,“放心,我心里只有你。”

  风忱的身影消失了。

  被留在屋中的孟青遥无力地跌倒在地上,门洞开着,一抬眼便能看到汝城湛蓝的天空。

  这样的天,她已经看了六年了。

  曾经有一个青年信誓旦旦地对她说,要带她去南疆,看一看苍山洱海、看一看他梦里的故乡。

  如今她却被困在这座高塔上,被困在这汝城之内。温氏的人给她下了一种极为歹毒的药。风忱曾发誓,一年之内,必带她离开。

  风忱是玩毒的祖宗,两人当时并没有将小小的毒放在心上。却未曾想过,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连带着她爱的男人,也成了笼中之鸟。

  曾经的神仙眷侣,如今却连真心的笑容都难以交付。如果可以的话孟青遥并不想活。

  可风忱曾经说,要与她同生共死。

  孟青遥不敢赌。

  随手拭去脸上的泪痕,孟青遥再站起来时,除了眼尾微微发红外似乎又是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散人了。

  眼看着早膳是吃不下去了,孟青阳揣了两个饼放兜里,默默地回屋了。

  孟青遥看着他的样子就来气。

  “你这孩子,还不去好好温书?偏偏要你姐姐我操心。”

  孟青阳讪讪道:“姐姐,我这就去。”

  他是个温厚的孩子,虽然懒了些不爱读书,却从不忤逆他姐姐说的话。

  待孟青阳推开房门,便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在房中站着。他不动声色地关了门。这才呼出好长一口气。

  “小书生,这有什么好怕的?”练鹊眉眼弯弯,笑容亲切。

  “仙子、”孟青阳一顿,苦笑道,“恩公就不要取笑我了。”

  “什么取笑不取笑的,我还要多谢你相信我,愿意帮我。”练鹊很好说话,似乎都没有在客栈的时候那么难以接近了。

  孟青阳问:“恩公怎么会被我姐姐抓住呢?你们两个……有什么龃龉不成?”

  练鹊的眼在昏暗的室内有些看不清,只见她双唇轻轻开合,唇角微微勾着,娓娓道:“小公子有所不知……”

  她停了停,在孟青阳询问的目光中临时编了一个说辞。

  “你姐姐其实是练了一门邪功。”

  话起了一个头,之后的便好说了。练鹊结合城中的异闻,甚至都不需要改编。

  “这种邪功呢,专门靠吸食年轻女子的鲜血来修炼,吸得越多,修炼的人就会越年轻貌美。”

  孟青阳大骇道:“如此说来,恩公也会这门功夫?”

  他说这女子怎么美得不似凡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练鹊一噎,恶狠狠地说道:“我这是天生丽质。我今年才二九……一十九,并不老。”

  她的壮举还历历在目,孟青阳识时务者为俊杰,并不与她争论,问:“那这与我姐姐抓您……”

  “她要吸您的血?”孟青阳灵光一闪,随后整个人脸色都苍白下来。

  只听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我姐姐她不是这样的人?”

  练鹊只管闭着眼胡诌:“小公子呀,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知你姐姐为了练功效果最好,每次吸我的血都是现喝现放,还要跟她身边那个小白脸一起对月同饮。”

  本就在汝城中听了许多谣言的孟青阳已有几分信了。只是他本着相信自己姐姐的原则,还是坚持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言。”

  练鹊问:“若非你姐姐练了邪功,凭他们两个如何能制得住我?”

  左右这小书生人呆呆的,练鹊也就随意掰扯,不怕他揭穿。

  孟青阳脸色忽青忽白,最终颓然道:“你说得有理,我懂了。”

  “我该如何帮助恩公?”

  反倒是练鹊诧异起来:“你不怀疑我?”

  “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么我一定要将姐姐扭送官府。”孟青阳看了一眼练鹊,“恩公先前仗义助我,想来并无祸心,定不会欺瞒于我。”

  练鹊欣慰道:“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她很欣慰,原来世上真有这么傻的小伙子。

  “你且过来,我跟你说一说我的计划……”

  西陵。

  “你是说,白姑娘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吴照神情凝重地问。

  跪在下方的一个小将道:“回军师的话,千真万确,我们的人好几日都没见白姑娘再传消息出来,再进城打探时只听说她被太守之子岑邧带走了。”

  “好像……进了一个什么道士家里。”

  吴照转过身问陆极:“侯爷……这?”

  陆极眸中仿佛酝酿着某种风暴。吴照已经很久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了。

  他平日里的神情便已经很是吓人,如今真真地发怒了,周围一圈人都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俱都敛声屏气,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我会去找她。”陆极道。

  吴照下意识地就要劝:“侯爷,按本朝律法,您无诏是不可擅自离开封地的啊!”

  “皇上本就不信任咱们,若是将这个把柄送到燕佲一党手里,无异于自断臂膀,我们要如何才能为太子沉冤昭雪啊?”

  “侯爷韬光养晦多年,万不可为此事冲动!”

  陆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

  这么多年来,挚友兼主君的死亡一直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陆极生命中,燕行是他唯一的知己,是他以血肉捍卫的江山之主。

  他无数次地想,如果燕行不死、如果他能阻止这一切,该有多好?

  所有的执念与遗憾、怨恨与追悔都像锋利的刀刃,日日夜夜地剜刮着他的心。如烈火灼身一般疼痛。

  直到他遇见练鹊。

  明明只是个生得有些好看的女子,却能够紧紧地吸引住他的目光。

  她像一缕光,于尘世中拨开浓浓乌云,使所有的希望与憧憬、快乐与爱照到了他的身上。

  “所以我不能再失去她,绝不。”

  作者有话要说:  害,我觉得gaygay的

  但是男人跟男人之间也有士为知己者死嘛=。=

  侯爷很快上线砍人辽√

第44章 韬光

  吴照深深地看着这个和自己一同长大的男人。陆极从年少之时便是孤高冷清的一个人。吴照看着他从单薄的少年长成如今冷漠强势的男人,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父母、知己、义妹。一个个都离他远去了。

  他问:“您想好了吗?”

  一旦陆极离开西陵被朝廷发现,那么等待着他的将是多年计划付之一炬。为了这个计划,陆极几乎搭上了父子两代人在西北经营的势力。

  吴照能接受他为了太子燕行做这些。可他不能接受这样忍辱负重、辛苦筹谋的陆极为了一个女人毁去多年的经营。

  “请您三思。”

  许久没有听到陆极的回答, 吴照深深一拜, 声音恳切。

  陆极道:“我意已决。”

  他大步离开了议事厅。那前来回报消息的小将看看远去的陆极, 又看看面色阴沉的吴照, 踌躇着不知该做些什么。

  吴照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本来风雅的文士气质也维持不住了。

  “你看什么, 还不快些跟上侯爷?”

  他看向屋中正放着的地图, 渐渐地被层层的愁绪包裹, 感到无力。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这侯爷还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潜质呢?

  真是造化弄人。

  汝城这里,风忱、孟青遥二人遍寻城中上下数日无果。耐心都耗到了极限。太守岑秀并非瞎子,眼看着清净散人在城中的动作越来越大。心中纳罕, 便着人去请散人。

  孟青遥踏着午后的日光悠闲地来了。

  甫一进门,便问:“岑大人这是怎么了?苦着一张脸?”

  岑秀道:“散人这几日倒是过得快意。老夫却有一事问你。”

  孟青遥对外素来是个清冷出尘的女冠,听了后也只是凤眸微眯, 道:“大人请讲。”

  只是她坐下来的姿势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 女子的柔媚、道袍的禁欲感都从这短短的动作里流泻出来。纤腰束素,她的美是半含半露的。任凭是圣人君子也会为之心旌摇荡。

  岑秀停了停,道:“先前守门的将士来报, 说咱们汝城来了个不得了的姑娘。本官等了许久, 却不见这位施展神通, 故而请散人阁下前来一问。”

  “呵。”孟青遥的轻笑声便溢了出来, 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 “不瞒大人说,这位姑娘前些日子正在贫道齐云塔内做客。可惜她不懂礼节,竟不告而别。”

  “贫道忧心她的安危, 已苦苦寻了几日。”

  岑秀叹道:“即使如此,您为何不来找我呢?我与阁下都是同一条阵线上的人,自然应当荣辱与共。”

  孟青遥道:“大人公事繁忙,贫道不敢叨扰。”

  “既然本官已经知晓此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岑秀看了眼孟青遥的脸色,故作诚恳地说道。

  孟青遥一张俏脸仍是端着、冷着,却透出一种不可方物的美艳。

  岑秀便知,这事成了。

  等两人商量完其他琐事,岑秀起身将人一直送到太守府大门。他转身回府,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俊秀的青年。

  正是那对他师父思而不得的岑邧。

  岑邧道:“爹可有发现什么端倪?”

  玉一样的面容上写满了焦急。

  岑秀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摸着胡须怪道:“你急什么?”

  一双眼中满是笑意。

  岑邧道:“那姑娘本是因我才进了齐云塔,他本不该去招惹那神秘男人。”

  岑秀看着自己的傻儿子,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这儿子就看上了孟青遥那女人。那人狡诈无比,岂是自己这个单纯好骗的儿子可以驾驭的?

  “你怎么就知道那姑娘来汝城不是受了西陵侯指使?你的计划或许正合她意,你又何必作此情态,假言愧疚?”

  岑邧道:“可她如今又在何处呢?我日日想着她身首异处的场景,只怕那西陵侯来找麻烦。”

  “竖子小儿,何足为惧?”岑秀老神在在地说道,“当今圣上本就忌惮他多年,如今将人按在西陵。若他陆极是个有眼界的,便该知道此时不宜有大动作。”

  “若非陆极亲至,这整个青州都在我的掌控之下,断然是掀不起半点水花。”

  岑邧听了,久久不言。他向来只管些四书五经或是风花雪月的事,从未想过还会有这样的弯弯绕绕。

  “那……”岑邧有些犹豫,“这位姑娘我们便不管了么?”

  “哼。”岑秀冷笑道,“你师父如此重视那姑娘,想来她必然身怀重大秘辛。既然能横插一手,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爹……”

  岑秀锐利的目光从岑秀身上逡巡而过,忽而道:“这段时间你也不要整日无所事事了,就带人在城里搜那个姑娘吧。找到了人千万不要声张。”

  “……是。”岑邧无奈地应下了。到底是他父亲平日的积威太重,他并不敢反抗。

  只是……爹说的他和师父在同一条阵线上是什么意思?自己师父不是靠着爹才在汝城立足的吗?怎么听起来,他们身后还有另一个人在操控?

  满腹心事的岑邧当即便带了几个人出门搜寻。

  汝城上下有谁是不认识他这位太守公子的?无一不是笑脸相迎。岑邧心情这才好些,俊逸的面容上浮现丝丝笑意。

  “岑公子。”有一个清朗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

  孟青阳正站在不远处,冲他招手呢。这小书生虽然和孟青遥一母同胞,却没什么心眼。端的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年郎。

  岑邧比他大几岁,看到这一幕,心里想得却是:我若是跟师父有了孩子,想必也是这个模样。

  这层心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他扬起笑容,极为热忱地迎了上去。

  孟青阳眼里岑邧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两位芝兰玉树一样的青年走在一起便是一副令人移不开眼的画卷了。

  “孟公子在汝城可还住得惯?”

  “都好,一切都好。”孟青阳笑着说道。

  他动作间,手中提着的药包便露了出来。

  “这是……”岑邧眼神一闪,却不动声色地询问孟青阳。就好像他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孟青阳下意识地将那药包往身后一藏,复又拿出来。

  他讪笑道:“我来汝城之后身子便不大好,昨日睡下时又忘记关窗,得了风寒,这才出来买药。”

  岑邧问:“既得了风寒,孟公子便该好好休息。买药的事交给下人便是了。

  “咳咳。”孟青阳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那声嘶力竭的样子倒真的让岑邧担心起他的脑子来。

  做戏也不做得像一些,这是真把人当傻子呢。岑邧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可奈何。

  他道:“我还与朋友有约,就先走一步了。”

  孟青阳当然说好,两人便各自分别。

  他不知道的是,他刚刚没走几步,本该离开的岑邧便呼来路边一个乞儿。

  岑邧笑得如沐春风:“跟上那个书生,看看他去了哪。”

  其余的自不必说。在汝城,太守之子的身份便足够了。

  这边孟青阳对此一无所觉,他高兴地又去书肆里选了一些书,这才不疾不徐地回了齐云塔。

  甫一进门,便走到屏风前,敲了六下。

  “进来。”屏风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孟青阳这才转过屏风走进内室。室中空无一人,他抬头看去,果然看到房梁上盘腿坐着一个女人。

  “恩公,下来吧。你要的药我都给你买到了。”

  练鹊从房梁上翻下来。

  “这些日子您都睡在这房梁上,也不怕硌得慌。”

  “习武之人,并不在意这些。”练鹊落地时,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孟青阳看得啧啧称奇,双眼发亮地说道:“恩公的武功越来越好了。”

  这话引得练鹊看向他。漂亮澄澈的眼中闪过几许兴味之色。她凑近了逗这小书生:“你也想学?”

  小书生红了脸,羞涩地问道:“我、我也可以么?”

  “自然。”练鹊笑道,“从今晚起你睡房梁,我睡榻。日子久了,功夫也就成了。”

  这不是在拿他开玩笑吗?孟青阳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练鹊在耍他,有些生气地递过药包。

  “这是您的药。”孟青阳一屁股坐在榻上,“都是照吩咐买的。”

  “好。”练鹊点了点头,取出药包中的草药就往嘴里塞。

  孟青阳忙拉住她,急道:“恩公这是在做什么?这药怎么能不熬就生吃呢?”

  练鹊抬眼看他,笑着问:“那你说,我要去何处熬药?何处吃药?”

  顿时就将孟青阳塞得无话可说。他咕哝着说道:“您为什么不趁着机会逃出去呢?到外头天高海阔可不就是想喝什么喝什么?”

  “不可。这汝城上下如同一块铁板,但凡我敢出现,就一定会被你姐姐察觉,到时便是插翅也难逃了。只有留在塔内,才是最安全的。”

  她说着,神情柔和下两分:“这些日子,难为你当个饭桶,多带些吃的回来了。”

  还有我洗澡的水,全部被恩公你占了。

  孟青阳不敢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又问:“那恩公打算几时出去?”

  “再过一旬。”练鹊答道,“我新练的功法,本要一月才能达成,但若不眠不休,一旬之后便不成问题了。”

  孟青阳没学过武功,还以为是很简单的武学,也不以为意。

  “那倒是,恩公可要跑快点。”

  练鹊可没打算逃。

  不让风忱乖乖地将解蛊的法子交出来再奉上十几年的功力,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很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温秉先生、风忱先生,您订购的“夫妻混合双打”大礼包即将送达!

  下周四补更新昂,这两天先消失一阵子QUQ

第45章 重逢

  温秉于三日后赶到了汝城。

  他看起来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士族公子, 其实一身武功也当得武林翘楚的称呼。劲装出行、风尘仆仆地到了汝城时,便显出些沧桑的意味来。

  温氏于汝城的势力中心是一家不大的当铺。明面上来说,温氏在汝城置办了许多产业, 可暗里真正能当做枢纽的, 还是这家看似不起眼的当铺。

  他于来时已然知道了练鹊不见的消息, 到了当铺第一件事便是问:“你等可有练姑娘的消息了?”

  练鹊闯荡江湖时, 从未说过原本的性命, 只用陆玄机给的名字“练鹊”。旁人也只称她“练姑娘”。

  当铺的掌事乃是温氏上一辈的精英子弟, 因着犯了错, 这才没有出仕, 留在汝城做个情报眼线。

  “回家主,并无。”他倒是没有未完成任务的惶恐,说话时不疾不徐, 却十分干练。

  温秉将绣着青竹纹样的兜帽取下,露出如玉山一般俊美的容颜。许是吹了许久的风,他的唇微微有些发白。一双叫人看不透的眼眸却澹荡着微波, 只从这双眼中, 掌事的才看出些不同来。

  掌事的心中很是纳闷:当初也是家主安排人去谋害这位炼盟主,直把人逼近了玄谷中呆了七天七夜,出来时武功尽废才算罢了。也不知这如今突然来找人是个什么用意?

  他心里倒是并不稀奇温秉的所作所为, 以他自己的体会来说, 要是他的女人比他强、还处处行事高调, 那他也一定要将她拉下马来, 定不让她再到处招惹别人。

  惟有握在手心的, 才是最可靠的。

  温秉朗朗道:“你去准备一下,一个时辰后我们便去拜访散人。”

  掌事的有些犹豫,却端详着温秉的神色不敢说出口。照理说, 他一个外放在汝城的温氏罪人是不能直视家主容颜的,可这温秉却不一样。

  他宁愿因为礼仪受罚,也不想误读这位年轻家主半分用意。

  灼灼的目光带着些许探究,令人有些不喜。温秉转身问:“还有何事直说便是,不必吞吞吐吐。”

  “这……”掌事的顿了顿,“汝城的岑太守投诚咱们温氏多年,按理来说您该先去拜会这位。”

  在这座城里,岑秀才是主人。至于清净散人,掌事的敢说,即使自己对对方不敬、说些出格的话对方也不敢说什么。

  温秉道:“很是不必。”

  其余的便没有了。

  掌事的知道这家主是不愿同自己解释,行了一礼便下去安排了。

  温秉换了一身广袖长衫,又重新束好玉冠。镜中的男人容色皎皎,恍若中天之月,清贵且温柔。

  他勾起唇,闭上眼又将体内的心法运转了一遍。他自幼拜陆玄机为师,所学的是遥天宗最正统且玄妙无比的剑经,讲求一个时时苦练、勤耕不辍。

  当年他与师父途径西岭附近的山丘,于林中猎户捕猎的坑洞里发见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他将她捡回去,这才有了后来的练鹊。当时陆玄机收了最后一个徒弟鸣鸿,本不再收徒。见了练鹊,却大呼天纵奇才。

  陆玄机不愿破了自己的誓言,只将练鹊带在身边,给一口饭吃,并不教授武功。却没想到,那孩子每日看着他们师门练武,竟在不知不觉间将剑经九式融会贯通。

  既已学会了师门的至高武学,那么再扭扭捏捏也就失去了意义。

  练鹊这才成了遥天宗的小师妹,并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赶超了前面所有的弟子,成为这一代最强的徒弟。

  这样的练鹊本该目空一切,却很听温秉与陆玄机的话。尤其是温秉,她始终将陆极当做救命恩人看待,几乎将他的话奉为圭臬,从不违背。直到后来她第一次历练,遇见了风忱等人,事情才渐渐脱离控制。

  温秉可不愿意看见这些。练鹊是他传承温氏最重要的一环,他决不允许任何差错。

  他在陈设精美的厢房中娴熟地将内力运转自如,一直到掌事的派人来敲门,这才缓缓起身走了出去。

  孟青遥在一个时辰前温秉的人过来递拜帖时便已急得团团转了。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她攥着风忱的衣角,不住地呢喃。

  风忱垂着眼,神色恹恹地:“知道了便知道了,还能杀了你不成?”

  这话说得冷心冷情,孟青遥却抬了抬下巴,红唇微微勾起:“郎君,你可不能不管我哦?”

  风忱笑了。他脸上哪还有什么嫌弃的神情,反而换成了一种揶揄的神色。只听他调笑道:“但凡我活着便不会让你受气。不过是个温秉,怕他作甚。”

  说完满目怜爱地吻了吻孟青阳的眼。

  孟青阳刚转过角,便看到这样一幕。

  他赶忙转过身去,摸着自己的胸膛心里直犯嘀咕。

  这两人是不是真有些邪门,怎么坐在大厅里就开始互诉衷肠了?也不害臊的吗?

  算了,他还是先去买药才是。

  等孟青阳在汝城又是买书又是买鹦鹉,折腾了一个多时辰踱回齐云塔时,便在塔前见到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光看背影孟青阳便觉得这是个美男子。

  门前两排守卫还是跟先前一样,向他讨要身份凭证。但见此人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来,不消多言,那守卫便将他恭恭敬敬地请进去了。

  孟青阳正纳闷着呢,这又是何方来的贵客?通身的气派竟将这座彩壁涂朱的齐云塔衬作了乡间茅舍?

  正在此时,这男人也回过身来,于人群中一眼望见了孟青阳。

  他有些踟蹰,手脚一时间不知道该放在哪好。原本被风吹得有些冰凉的脸也微微热起来。

  “小兄弟是?”温秉走近,笑着询问。

  孟青阳无措地说道:“我名青阳,是来汝城投我姐姐这门亲。”

  “原来如此。我看小兄弟气质斯文儒雅,想必是个读书人罢?”

  这话说得孟青阳通身熨帖。他自认是个没悟性的,和什么儒雅是铁定搭不上边了,没想到近来遇见的翩翩公子都这样看得起他。

  他怀疑可能以前遇见的那些人都没有见识,欣赏不了他的文人风骨。

  孟青阳高兴地点点头。

  两人就这么站门口寒暄着。直到风忱夫妇二人从塔中出来,两人才被分开。

  “青阳,你这是在做什么?万一冒犯了大人你可担待得起?”

  孟青阳转头看看气质清贵的温秉,又看了看姐姐不加掩饰的惶恐神情,不敢再说话了。

  倒是温秉勾起唇来,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与孟小兄弟一见如故,怎么能算是冒犯呢?”

  孟青遥道:“我自己的弟弟我省得,他肚子里的墨水哪里配得上同您相谈?您放心,我这就让他回去。”

  说完,她急忙按住孟青阳的手,定住穴道遣人送到里头去了。

  温秉对此不置可否。

  风忱问:“温先生怎么有空来汝城?”

  日光下温秉的面容如玉雕的一般,足以令任何少女为之目眩神迷。他勾唇,笑道:“我自然是来见同门师妹。自玄谷一别,我与师妹已有些时日不见。倒也……怪叫人想念的。”

  风忱一面将人往塔中引,一面说道:“实不相瞒,我与青遥确实曾见过鹊鹊的人,她在这里住了几日,便没了人影。”

  温秉只是笑。

  风忱等了许久,也没见他来拆穿自己的谎言,也没见他顺着自己说些什么。

  “鹊鹊如今失了武功在外闯荡还是多有不便,然她那个人惯是个闲不住的。因此我们便派了人去寻她,好护着它。”

  温秉走在塔内的过道上,对此不置可否。

  齐云塔四周其实还有几个小些的院落,住着孟青遥二人的随扈。从塔上往下看,周遭风景一览无余。

  “师妹她之前……住在顶楼?”温秉问。

  “是,”风忱道,“鹊鹊她喜欢看风景,常说要离星辰近些。”

  温秉转过眼,看了他一眼。风忱被这莫名的一眼弄的有些莫名其妙,心中颇感不自在。

  事实上,他更想将拳头招呼到温秉这道貌岸然的脸上,而不是对着他点头哈腰。

  撇开那些成见,即使是风忱也不得不承认温秉这小子的确风仪出众、容色皎皎。

  只听温秉道:“那我这段时间便也住在顶楼吧。”

  风忱一愣。孟青遥道:“不可!”

  温秉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解释。在领教过温秉的手段之后,没有人会愿意再悖逆他的意愿。孟青遥被他看得浑身一颤。

  明明是极其正常的目光,却令她如坠冰窟。

  风忱按住孟青遥的肩膀,道:“顶楼风大,温先生若是感了风寒倒是我与青遥的不是了。”

  “无妨。”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温秉身侧的小厮转身出去,向下人吩咐准备一应用具。

  他们满心的拒绝:谁想跟这个男人朝夕相对啊!

  可温秉犹嫌不够,还要在塔中逛上几圈。到了孟青阳房前,忽然停了脚步。

  “这里头,住的是谁?”

  孟青遥不明所以,道:“是我小弟。”

  “不,不是。”温秉闭上眼睛,复而睁开,“是她。”

  他的手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房门。

  这个呼吸他温秉绝不会认错。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章很像班主任查寝时的场面(?)

  我咕咕咕又回来啦,很对不起小天使们星期四咕掉了=。=

  我错了!谢谢还在看我文的你们!

第46章 意愿

  温秉缓缓推开了门。孟青阳正坐在屋中喝茶, 见了众人站在门外,羞赧地说道:“你们是来做什么?”

  说着,将脚往桌下藏了藏。

  原来他一回到房就将鞋袜脱了个干净, 一股难以言喻的异味弥漫开来。

  孟青遥忍不住掩住口鼻。温秉算是涵养好的, 没有什么表示, 只是眼中也带上几分诧异之色。

  孟青阳这脚恐怕已有数十天未曾洗过了。

  风忱很是纳罕:“阿阳瞧着也是个爱干净的孩子, 怎地如此不讲究?”

  孟青阳听了, 羞愤欲死, 强自道:“是你们先闯进我的屋子, 怎么反倒怪起我来?”

  一边说, 一边将脚往里缩。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风忱道:“他一个小孩子家难免邋遢了些,还请先生移步。”

  温秉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

  想他温秉不论是在外出行或是平时生活起居, 无时无刻不是千金的香焚着供着,哪里受过这种苦楚?

  孟青遥落在最后,警告似的瞪了孟青阳一眼。

  他正迫不及待地穿着袜子, 一抬头看见姐姐凶狠的眼神, 心凉了半截。

  “等一等。”

  眼看着房门将要被合起来了,温秉却突然出声,又回转过身子, 晦暗的眼直直地看向孟青阳的方向。

  这吓到了不明所以的孟青遥, 她勉力笑道:“先生怎么了?此处恶臭难闻, 不是久留之地……”

  温秉径直走进去。

  风忱看着这一幕, 心中若有所感。

  只见温秉进了屋, 四下一打量,竟直奔着孟青阳去了。

  吓得小书生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你、你要做什么?”

  温秉神色不变,微微折腰, 掀开了拖到地上的桌布。

  桌下空无一人。

  温秉垂眸,目光停留在桌下片刻。

  孟青阳红着脸,赤着大半的脚丫,看起来快要哭了。他羞愤地说道:“先、先生。还是请您出去吧。”

  温秉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如珠玉生辉。

  “您还是先出去吧?”孟青阳又将自己的请求重复了一遍。

  温秉没有理他,直起身子又朝衣柜方向走过去。孟青阳这才松了一口气。没成想他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直直地朝上方望去。

  房梁之上,有一个女子正好躲在众人的视线死角处。可是站在温秉这个位置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片衣角垂落下来。

  风忱道:“鹊鹊,你真在此处?”

  温秉似乎早就料到了,神色不变,眼中微微带着笑意。

  “师妹,”他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接住她,“下来吧。”

  练鹊心知自己逃不掉了,咬了咬唇,从房梁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地,没有沾到温秉半分。

  温秉被这样不着痕迹地拒绝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唇边含笑着收回手来,目光打量着练鹊。

  良久之后才叹道:“师妹瘦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关切。

  练鹊却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她道:“我生下来就壮实,瘦些好。”

  温秉不赞同地摇摇头,温情脉脉地说道:“女孩子家家,哪有什么壮实不壮实的?况且师妹天生丽质,正如世外仙姝,哪里会胖? ”

  说着,径自去牵练鹊的手:“散人这里的点心做得不错,来,师兄带你去尝一些。”

  他的关怀与以往并无差别,甚至更加体贴了。练鹊看着自己丰神俊朗的师兄,却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既然已经被人来了个瓮中捉鳖,练鹊索性就将事情摊开来说了:“师兄莫不是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你做的那些好事了。”

  温秉握着练鹊的手一顿,他偏过头来问:“什么好事?”

  那朗润的声音之中甚至带上了调侃的笑意。

  练鹊以往有多欣赏自己师兄温润如玉的性格,如今就有多痛恨他的惺惺作态。

  “事到如今师兄还要抵赖吗?”练鹊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旋即厉声质问道,“燕行是不是你杀的?我的武功是不是你要废的?鸣鸿是不是被你陷害的?如今青州的事是不是你暗中指使的?”

  她的眼中写满了失望。

  “师妹。”温秉低低唤了她一声。

  他转过身来。练鹊发现他脸上的笑意纹丝不变,似乎并不觉得被自己的师妹当场揭穿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废太子乃为你的好义兄风忱亲自毒杀,你的武功是在玄谷遭遇不测才废掉的,鸣鸿是因你偏听偏信这才被你失手杀死,青州之事则是由岑太守与清净散人一同主导。”

  “而我,在这之中不过是个幕后的小角色罢了。”

  失望,难以言喻的失望。

  练鹊只觉自己好不容易压制的毒蛊又有了复起的倾向。她拼命地压制住喉中的猩甜,毫不示弱地瞪向温秉。

  “你住口。”练鹊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师兄妹相处的曾经,“表里不一、道貌岸然……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兄,师父也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温秉却笑了,满目爱怜地抚了抚练鹊的脸。

  “忘了说,师父与那位仇家决斗时……”他说到一半,又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不再说了。

  “罢了罢了。师妹,我此行来呢,是带你回云山。”温秉道。

  “你温氏的云山,我一个平头百姓去那里做什么?”练鹊听到“师父决斗”一节,心中的怒气已有些憋不住。她向来就不是个和善软糯性子,听到温秉还在师父去世这件事上动过手脚,顿时怒火攻心。

  她也顾不上什么毒蛊了,当即运起内力,一手反握住温秉抓她的手,用力一拉,另一手则运拳为掌对着温秉那张俊脸就打了下去。

  温秉一时不查,挨了她一拳。

  只见练鹊眼泪都流出来,一滴一滴晶莹的液体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骗子!人渣!”她一面哭,一面骂。

  “……”温秉有内力护体,但练鹊的力气确实大。兼之她知道温秉的弱点,一掌下去毫不留情,竟真的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巴掌印。

  “噗。”躲在后面看戏的风忱忍不住笑出声。

  孟青遥推了推他,示意他消停一会儿。

  再去看时,练鹊已被那毒蛊反噬倒在了地上。温秉没去接她。

  反而叫进来一个侍卫,吩咐让把人带到塔顶看着。

  风忱道:“她云英未嫁,先生与她共处一室怕是不成体统。”

  “无碍,江湖中人何必拘泥于此虚礼。”温秉又是一笑,眉眼中闪着自得,“我与师妹两情相悦,想必她也不会在意与我多相处一些时日。你们觉得呢?”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日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原本温润如玉的世家子此时却仿佛地狱而来的罗刹,充满了杀意。

  风忱咬着牙,红着眼眶问:“你毁了我与青遥还不够,如今连你自己的师妹也要毁去吗?”

  温秉犹自不觉,道:“武功这事我对不起师妹。但昔年同在师门学艺之时,师妹便与我最为亲厚。对她而言,这世上绝不会有比我还合适的夫婿了。”

  “更何况,此生我都会一心一意待她。”温秉不疾不徐地走出房间,“如此有何不可?”

  风忱与孟青遥双手交握,想要说什么话反驳,最终却只是紧紧地皱起眉头,不敢说话。

  他们终究是有更加在意的人,不敢用对方的安危来逞一时之快。

  孟青阳却不知道这些,他穿上了袜子却没来得及穿鞋,站起来一拍桌子,冲温秉吼道:“你有什么资格决定别人的人生。”

  “白姑娘她已经有心仪的男子了。”

  温秉甚至没有回头。可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周身的气势便已十分骇人。

  孟青阳假装自己没有听到姐姐的劝阻,也没有双腿发抖。他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他们两情相悦!”

  “与我何干。”温秉说完便离开了。

  孟青阳绷不住,跌坐在地上。孟青遥走过来想将拉他起来,却不料被小书生一手摔开。

  他道:“你放开,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白姑娘、恩公她都告诉我你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

  孟青遥目光流转,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我一定会救恩——”

  孟青阳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风忱一个手刀劈晕了。

  他下了黑手,还要嫌弃地“啧”一声。

  转过身对孟青遥说:“这小子的脚可真臭啊。”

  孟青遥见此,噗嗤一声笑出来。可是眉间的愁绪却如何也消不下去。

  “他说的没错。”孟青遥垂眸,眼中尽是哀凉,“我们对不住你妹子。”

  “对得住对不住又能如何?眼下我只能护住你,护住我们的家。”风忱没心没肺地勾起唇,靠近孟青遥偷香一口,“看开点。”

  只是他自己都不认同自己的话,眼中的悲恸不比孟青遥少。

  那些少年时策马江湖的意气风发,终于是一寸一寸地消失殆尽了。杀燕行,是不忠于国;设客栈渡赃款,是不忠于民;害练鹊,却是不忠于当年初心。

  “青遥,我只剩你了。”

  此时陆极正纵马疾驰。初春时节常有“倒春寒”一说。可是这样的天气他竟也出了一身的汗。他顾不得擦脸上的汗珠,只一味地挥鞭策马向前。

  他身后跟着的一小队精锐也不敢耽搁,只默默跟着前行。

  他心中只想着,快些,再快些。

  作者有话要说:  害,侯爷真是拉闸男主!

  男人怎么能说快呢!感谢在2019-12-28 18:57:23~2020-01-02 00:2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程软糖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以月

  是夜, 温秉坐在窗边,沉默地看着夜色。

  齐云塔顶的月色与云山不同,除却日日缠绵良久的星与月之外还多出几分人气。

  他脸上的掌印隔了这么久, 却突然开始发烫。也不知是他自己心中的妄念作祟, 还是练鹊那一掌确实颇有神力。

  他想起昔年在师父门下学武时的旧事。

  陆玄机教徒弟并不追求一招一式的进益, 反而时常带着徒弟们寻山问水, 于尘世种种中领悟武道。

  不同的人看大千世界的角度不同, 悟出的武道自也不尽相同。

  遇见练鹊的那一年, 刚好是温秉拜入陆玄机门下的第四个年头。他们一路从北向南, 傍晚于村中一老翁家借宿。

  温秉自幼机敏勤奋, 得拜高人为师四年来勤耕不辍,即使是在外借宿,也趁着月色出门练习剑法。

  他走至老翁家后山竹林的一块空地内, 运起体内真气,含元吐纳,将一套剑法使得水泼不进。更难得的是这个过程中他的气息始终没有分毫紊乱, 圆融如初。

  他手中的剑银光湛湛、更衬得小小的少年如新月般皎然临世。

  练鹊的声音便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

  她的声音有些哑然, 却还带着小女孩的稚嫩。

  温秉循声而去,高高地跃上竹梢。月色水一般澄明透静,便照得地上霜一般地清晰。

  原来是不远处猎坑里传出的声音。温秉这才跳下竹梢, 提着剑过去了。

  娇娇软软的小姑娘正靠在那坑洞的一角, 似乎有些疲惫。她方才听见了声音, 这才出声呼唤。只是许久未见有人来, 声音又低了下去。

  温秉的眼中映着这一幕。

  坑中的练鹊突然发现月光被一个黑影挡住, 抬头一看,竟是一名出尘清雅的小小男童。

  她没见过什么大人物,只觉得这男孩子生得格外好些, 与村里的那些人相比有着天大的区别。

  就像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泥一样。

  她忍着痛含泪露出笑容来,问温秉:“小哥哥,你能不能救我上来呀?”

  之后温秉便做了好事,顺手将小姑娘提溜出来,带到了师父陆玄机面前。

  陆玄机打量着练鹊,问温秉:“这是你给自个儿找的童养媳么?”

  温秉眼睫一颤,似是抱怨地说:“师父又拿徒儿取笑了。”

  练鹊乖乖巧巧地躲到他身后,却露出一个头来也打量着这奇奇怪怪的男子。

  陆玄机生得与陆极不同,有一副缱绻眉目、俏丽容貌。年纪摆在那,却驻颜有术,唇红齿白笑起来更是艳杀四方。

  “可惜了……”陆玄机会几手相术,略略一看,便知道这女娃根骨不凡。

  他看了看温秉,又执起粗陶制的海碗牛饮下隔夜的茶水。

  开口道:“你既然喜欢,便养着罢。”

  温秉自忖有恩于练鹊,平日虽对她和善有加,心中却将此女看做自己的所有物。

  练鹊自言是因着家中亲长要卖她换钱,这才一气逃了出来。温秉想着,如此的练鹊下半辈子都要跟着他过了。

  兼之练鹊的容貌灵气并不似个村姑,反如仙子入尘,随侍在侧倒也不堕他温家的声名。温秉便打定了主意,将这孩子暧昧不清地养大。

  到时扬名天下时有一段红袖佳话岂不美哉?

  陆玄机当时座下弟子光是亲传的便有十来位,有的甚至要比师父更为年长。然而他每每与弟子们坐而论武,却总是感叹无人传承衣钵。

  每到这时温秉总是不经意地挡住身边的练鹊。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他防得住师父陆玄机,却终是不能令明珠蒙尘。陆玄机原本最后的一个弟子是于岭南收的一个叫鸣鸿的孩子。

  他性情桀骜不逊,便是待人处世最为妥帖的温秉也常常拿他没有办法。这鸣鸿后来见了练鹊,心念一动,便要教她练武。

  谁知道新师父上任头一遭,便被徒弟一招波澜不起的剑式挑飞了手中青锋宝剑。

  那是秋日,温秉看着稳稳地抓着剑的练鹊,漫天红枫之下众剑喑哑,独她站在鸣鸿的面前,剑意凌然。

  练鹊的神色不似平日天真烂漫,剑来时的一刹已有了几分剑经大成的神韵。

  本来倚在树上喝酒的陆玄机满是醉意的眸斜睨过来,他随意地解开挂在身上的佩剑,信手扔到了练鹊脚边。

  温秉敛下百种心绪,上前调停两人的比试,将倒在地上不可置信的鸣鸿拉起来,安慰一番后带着练鹊走了。

  练鹊仰着头问他:“温哥哥,我没给你丢脸吧?”

  温秉揉了揉她的头:“傻丫头,以后要叫师兄啦。”

  他的目光却停留在练鹊手中的那把剑上。小姑娘年纪小,陆玄机的长剑对她来说还太长了。她只能将那剑拖着走,划在地上,拖出“刺啦刺啦——”的刺耳声音。

  那是遥天宗世代相传的宝剑,从陆玄机的师祖那里传给他的师父,又传给陆玄机,现在被他扔给了练鹊。

  这个小小的、软软的小姑娘。

  她水汪汪的眼睛仿佛不染世间的半点尘埃。可温秉啊,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练鹊出剑时的飒沓模样。

  如今只是根骨百年难遇的小师弟鸣鸿败下阵来,这才是几月的光景,练鹊便已剑意初成。

  只要是习武之人,就没有哪个不会忌惮的。

  “师妹,”温秉温柔地问她,“你喜欢学武功吗?”

  练鹊一面拖着剑,一面还在看山风吹拂下簌簌而落的红枫。漫天绝景美不胜收。

  她回过头来,笑道:“温哥哥,你怎么问这个问题。”

  “我只是怕你日后后悔,毕竟……女孩子家很少有喜欢打打杀杀的。”他斟酌着说道。

  练鹊噗嗤一笑。

  “打打杀杀的我不知道啦。”她举起手中的剑。

  剑名“引狼”。

  “它真的很漂亮。”她眼中透出光来。

  温秉笑道:“你喜欢就好。”

  和门中其他忌惮练鹊的弟子不同,温秉深知练鹊这柄剑的威力。短暂地心绪激荡之后,他便转了心思,一心一意地要让这柄剑为自己所用。

  “……”练鹊于蛊虫带来的痛苦中醒来,便看见窗边温秉的背影。

  他一身月色宛如仙人临世,沉默的背影都与别个不同,显示出一种游离于世的淡泊感。

  任谁也不会去怀疑这样的温秉。

  练鹊从榻上起身。炭火将屋中烧得温暖如春,浅淡的暖香弥荡于一室之中。

  温秉将遥天宗的剑经练到了第九重,身体里源源不断的内力都偏于寒冷,武功越强,内力越深厚,这寒气便越重。

  练鹊早就将剑经突破了第十重,平日里只将其作为辅助练剑的套路,内力并不受其影响。

  “你醒了。”

  “看到我,师妹似乎不是很开心啊。”

  练鹊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过来,”温秉取过茶壶,行云流水般地倒了两杯茶,示意练鹊一同在窗前坐下。

  练鹊接过茶杯,里头的茶梗沉沉浮浮,一如她此刻的心绪,紊乱不堪。

  “云山的月色比这里更冷。”温秉似是不经意地感叹,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喟叹之意,“当然,也更美。”

  练鹊也看着窗外。

  屋中的炭火烧得旺,这温秉明明怕冷,却一定要开着窗赏月,也不知是什么怪毛病。

  冷风灌注进来,将练鹊犹自昏沉的脑袋吹得清醒几分。她抬眼望去,月色朦胧,云华朵朵,于似纱笼雾间极尽缱绻。

  “你在想他?”温秉冷不丁地问道。

  练鹊被他吓得一激灵,转过目光去看温秉。却见他神色如常,既不像是吃味了,也不见妒恨。

  倒是一派清风明月、霁月光风的君子姿态。

  练鹊皱着眉。若说她这个师兄对她有男女之情,那必定也是十分有限。

  她虽然不喜欢动脑子,但也不是傻。就比如现在,她正要兴师问罪、摆出气怒的姿态来呢,温秉却将话题往男女之情上引。

  练鹊猜想,对方是打定主意,要唱一出苦肉计。

  呸。

  她在心里狠狠地啐了温秉几下,脸上却十分平静:“是啊,这月亮又大又圆,就像侯爷的脸一样。”

  “我见了便觉得亲切。”

  温秉执杯的手一顿,继而缓缓笑道:“久闻西陵侯盛名,也不知他是何等伟男子,竟能与月同辉。”

  至于陆极脸圆如月这等话,便叫他忽略过去了。

  练鹊支着颊,笑道:“他自然是这世上开天辟地头一份的大英雄,不然也不值得我倾心相待。”

  她说着话,脸都没有红一下。

  若说练鹊真的与陆极生死不离两情不渝,她或许会红一红脸。可是两人连心意都没有通过。

  一个初通情爱,愣头青一样地便上门提亲;一个不知风月,遥隔千里便敢尺素传情。说起来,也是一段没头没尾的情。

  练鹊此刻谈一谈陆极的好倒是有了精神,立志要在温秉面前将自个儿的心上人夸上个百八十回才算罢了。

  温秉知道这世上无论什么事都是以稀为贵。若是陈情太多反而操之过急,失了风度。

  他敛起笑意,将原先酝酿好的表白之语吞下去。脸上渐渐地没了笑影,现出杀机来。

  “只可惜,这样的西陵侯如今却要折在我手里了。”他满意地看到练鹊僵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剑就是取自“引狼入室”啦,没啥别的典故。

  温秉大约就是那种出生就站在云端的天之骄子,他一开始把鹊鹊当小跟班,谁知道鹊鹊才是最强的男人(?)

  侯爷下章上线。

第48章 谋划

  汝城中的一家肉铺中, 一名肤色黝黑、身材壮实的中年屠夫正在用水洗手。

  水缸里的水是昨夜打上来的,触之冰凉。这汉子却毫无所觉,净了手后随意地用衣袖擦了擦。时值初春, 风冷气清, 他这一间店面中却没有设任何遮风挡雨的席帘, 大剌剌地敞开了。

  汝城的寻常百姓都觉得他家冷得慌, 再者这屠夫兼店里两个打下手的伙计都肌肉虬结, 看起来便不是像是个好惹的。因而这肉铺门庭冷清, 并不算是新鲜事。

  这日却有个其貌不扬的乡下人上门。要说这乡下人, 倒是和屠夫们的衣着对上了路子。

  都是布衣褴褛, 短褐穿结,看起来便知是两袖清风、家徒四壁的。

  ——若是这人的袖里还能装得下清风的话。

  路人只稀奇地看了一眼,便不再望。这冯屠户虽然人凶了点, 卖的肉也不新鲜,价格却颇为实惠。估计又是个落魄户来捡便宜吧。

  唉,这汝城的民生, 是一年不如一年咯。

  那乡下来的农夫生得高大, 站在冯屠户面前也不觉压迫,反问道:“你家可有牛肉?”

  冯屠户抬头看了一眼这农夫,笑问道:“这位兄弟莫不是在与我玩笑?厮杀耕牛那可是重罪, 我一介安分守己的良民, 怎敢杀牛?”

  农夫道:“你只管卖, 我只管给钱就是。”

  “哦?”冯屠户似笑非笑的样子倒是真的有些吓人, “那敢问兄弟, 你要什么样的牛肉,要多少?”

  他的手执起刀,在案板上猪的肋骨上来回滑动。

  那农夫却波澜不惊地答道:“吴牛, 三斤。”

  冯屠户将刀放下,道:“你随我来。”

  两人进了内间。

  冯屠户转身下拜,拱手道:“将军。”

  那农夫麦色的脸依旧波澜不惊,只道:“如今我已不是将军,你称一句侯爷便是了。”

  这人正是陆极。

  冯屠户便将他继续向内引。这屠户家中家徒四壁,无甚装饰,却因常年贩肉而浸染了血腥气,臭烘烘的还混合着男人的汗味。

  冯屠户自觉丢脸,高壮的汉子黝黑的脸上竟显出一丝窘迫。他腼腆道:“您来得突然,小人没来得及收拾家里。”

  “无妨。”陆极面色不改,“你这些年做得很好。”

  他虽然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且不爱拉拢人的性子,却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夸赞。

  冯屠户是西北军里退伍的老兵之一,老家就在汝城。陆极给他银两在汝城做些生意,一半是为了让这些为国拼杀的将士有个出路,一半也是为了在汝城留几分眼线。

  倒没有想到这冯屠户是个面恶心善的,用他那些银子开了肉铺却全不想着赚钱,低价买些次等肉,再卖给贫苦百姓时又折了不少。

  冯屠户得了上峰的夸赞,并不敢居功,只叹道:“这些年百姓的生活越来越难过了,小人也只能勉力救助。”

  陆极垂着眸子,便不再言语了。

  他有时真真恼恨自己这副寡言少语的性子,可有时话囫囵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溜不出来。

  旁人都道西陵侯惜字如金、冷傲孤高,却不知他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罢了罢了。

  冯屠户将陆极引至内屋,便转身告退了。屋里头站着一个男子。

  他见了陆极,拱手道:“侯爷。”

  陆极将他扶起,冷着脸道:“说说现在的情况吧。”

  这男子便是当时陆极派去跟着练鹊的人中的一员,他先是陈述了一番自己无能,保护不了练鹊,又痛陈自己的自责。

  陆极:“……不必。”

  那男子颇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偷眼一看,陆极脸上的神情竟毫无变化。心里一沉,便不再多说,又讲起现下的情况来。

  也就是些练鹊与太守之子岑邧密晤后便乔装进了齐云塔,至今音讯全无的事。

  他又给陆极讲汝城的情势。太守岑秀是吴同的门生故吏,在汝城乃至于整个青州都是一把手的存在。而那位来路不明的清净散人以前似乎是某个道观里修道的,因为卦术通天这才为太守所用。岑太守因为散人的帮助在圣上那里屡受褒奖。

  二者相互扶持,又有分庭抗礼之势。

  “据先前白姑娘在路上所探,这二位似乎在偷偷地转运官银、盐铁等物。”男子皱起眉头,眼里全是郑重,“若听之任之,令其发展,怕是这天下很快就要再生乱了。”

  陆极道:“昔日太子在时,诸皇子皆谨言慎行,不敢妄生不臣之心。而今圣上立燕佲为嗣,却不予实权。诸皇子生了别的心思也是常事。”

  那男子也叹:“若是先太子在世,哪有这些皇子作乱的余地?”

  他又道:“如今朝中,太子空有储君之位,仁德之名广传海内却无实绩。其余皇子或是有兵权在手,或是有文官相护,各个都不是易与之辈。圣上对太子远不如先太子那般重视,想来,他起了不臣之心也是情理之中。”

  陆极的面色并不好看。这男人一默,方才他说得都是肺腑之言,却没有顾虑到侯爷的想法。

  他是先太子燕行旧部。燕行死后,他的下属一部分被分解流入其他势力之下,更多的则成了陆极的部属。他们坚信燕行之死事出有因,是有心人的暗害。

  而陆极,就是那个能还公道于天下之人。

  可这次陆极前来却是为了一个女人。众人皆知陆极深受皇帝忌惮,如今皇帝年纪大了,治国方面松了不少,可是疑心病却越来越重。陆极在这个节骨眼上私离封地,在皇帝看来怕是与作乱无异。

  自古美人乡英雄冢,没想到冷清如陆极也不能免俗。

  陆极却不管他心中想什么,拍板定论道:“我们须得寻岑公子前来一叙。”

  男人道:“岑秀是太子一党,他的儿子怕是不会帮助我们。若是侯爷暴露了行踪,则又是一件麻烦事。”

  他深深地俯身,直言道:“如今先太子的冤案还未能平反,侯爷千万要保全自身,否则我等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他日又有何面目去地下见太子?”

  陆极定定地打量着这男人,只见他两鬓含霜,脸上沟壑纵横满是沧桑。他心知这些年这男人必然为太子一事,乃至于为他奔波许多。

  “先生当年为我做事,便是看得起我陆极,也相信我有能力为先太子沉冤昭雪。今日我若是不顾太子冤情,便是不忠不义之徒,不能称作大丈夫。”陆极顿了顿。“然白姑娘是我挚爱,若弃之而不顾,亦是背信弃义之辈,也不能坦荡无愧于天地。”

  “且燕佲一党筹谋多年,如今已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纵使今日我不来,他们造反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陆极的眼中含着淡淡的杀意,“我亲来此地确是冲动之举,只为救所爱。然而事到如今,再一味避让已经毫无意义。”

  “侯爷的意思是……”

  陆极的唇微微勾起。他分明是作寻常农夫打扮,那俊朗的面容也被涂抹得平平无奇。可他身上的血腥气却未曾减去分毫,此刻毕露无遗。

  “这青州的天,是该换一换了。”

  男人问:“侯爷此行带了多少兵马,有几成胜算?”

  陆极道:“仅有我与部下精锐十二人。只可胜,不可败。”

  男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声音的那种忧虑质疑似乎在刹那间消弭了。

  “小人愿为侯爷效犬马之劳。”

  他的心久违地沸腾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腔一般。没想到侯爷这样的稳重之人,也有豪赌的时候。

  他一直觉得陆极是个冷心冷情的男人,即使接纳了先太子旧部,更多地也是为了壮大自身势力。他以前是先太子身边的随扈,曾不少次见过陆极对燕行不假辞色。

  陆极此人像一把锋利的剑,仅仅是立在那里,便让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男人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一天。汝城里他们的人都见过练鹊,知道她的绝色容貌。当陆极亲赴汝城的消息传来时,大家都觉得向来冷清的侯爷这次是栽在女人手上了。

  人心涣散者为数不少。然而对于陆极的恐惧终究是让他们选择静观其变。

  ——且不提陆极的雷霆手段,现在朝野上下除了陆极也没有人敢于接收他们这些和先太子关系匪浅的人了。

  令他们没有失望的是,陆极并没有因为女人而失去判断力,他仍旧运筹帷幄、目光长远,没有因为儿女情长而丧失理智。

  他这样地在乎练鹊,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人情味。

  原来西陵侯也是会爱上人,也是会有柔软的地方的。

  那柄锋利的剑除了杀人之外似乎也可以用来守护。

  男人的眼中跃着激动之色:“您打算如何做?”

  陆极道:“岑秀虽然与我们势同水火,但他却十分敬重吴公。我来时曾请吴公写过一封信,说他将至汝城,以此信诱岑秀父子二人出来便是。”

  “您的老师吴公享誉天下,向来岑太守不会错失见面的机会。”男人赞同道。

  陆极又交代了一应事务,在屋中四下打量,取了一块油纸包着的肉便离开了。

  几番变装后陆极进了客栈,一同进城的精锐队长在客栈的厢房里候着他。他们一行十三人,分批进城,他同这精锐队长混在中间,汝城守卫断断是查不出的。

  这队长见了陆极却闻到一股奇异味道。

  陆极神色淡淡地说道:“你且养好精神,此次行动不可有失。”

  他身上的威压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作者有话要说:  侯爷属实惨

  师兄家的暗桩住当铺里,好吃好喝的供着,侯爷去找属下还得跑肉店买肉

  侯爷:其实我真的付了肉钱

第49章 绑匪

  天光初破云霓, 远山淡影微渺。

  岑邧着一身雪青色深衣,眼眸迷茫地出了门。清晨的风不知从何处来,又无物不侵, 直直地往他袖中灌去。

  这些日子不问俗事的小少爷也放下了他的素琴金经, 满心地投入到找人的事情中去。他的手臂白而纤长, 是与武人截然不同的文士风流。

  可是一张俊逸的脸上却被疲倦刻上了深深的痕迹。

  “唉——”他盯着街上黑色的屋瓦, 忍不住自己就叹了一口气。

  他的父亲岑秀师从当世大儒, 又素来以吏治严明著称, 放眼朝野, 谁不说他爹是个爱民如子、清廉节俭的好官?

  可是这段时间四处寻人, 岑邧仅仅只走访了汝城中的几处,便发现了异样。不论是那在他眼中低得不可思议的物价,还是百姓们的言谈举止, 都令他感到怏怏不乐。

  似乎他原先的坚持都是错的。

  原来他尊敬无比、认为可同古圣贤管仲乐毅想必的父亲其实也与世上庸吏没有半点不同。

  原来……他遍读的诗书礼乐对改善民生是没有一点用处的。

  或许是生来锦衣玉食,岑邧并没有太多对于权力和金钱的渴望。利欲的烟云无法遮蔽他的双眼,他觉得自己该有所改变, 做一些真正对得起他的声望的事。

  等找到那个叫“练鹊”的女侠之后, 我就上奏朝廷吧。

  岑邧有时也会想,自己的功名才气是不是也并非真实。或许它只是周围的人见势吹捧罢了。里面含着的,估计满满的都是水分。

  可是在其位谋其政, 他既然得了官位, 就应该与民方便, 做出些实绩来。

  等找到练鹊姑娘……

  找到她, 然后就这样顺势离开父亲的庇护, 做些自己能做的事吧。

  可是,练鹊姑娘在哪呢?

  ——她的名字,还是岑邧遍寻练鹊无果数日之后, 从岑秀嘴里说出来的。

  “那练鹊终究是前任的武林盟主,胆识谋略非同小可,你找不到她也是寻常。”

  岑邧是知道练鹊此人的。不过他是从另一个男人嘴里得知的。他的知己好友兼求学路上的前辈江家的江琤便是此女的爱慕者。

  当年江家以重礼求娶练鹊,却被人夤夜写下讽事之事也是本朝贵族的一大笑谈。

  岑邧深深以为,能拒绝江兄那样的谦谦君子之人必然不会是等闲之辈。

  更何况——那是得罪了江家之后还成了众人拥立的盟主之人。

  练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岑邧仔细回想同她那日的交谈。他只记得练鹊的惊鸿一瞥。如花一般的容颜不知何时已经烙在了他的眼中心上。

  那是真正的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更难得的是,身为游侠的她还有一股常人难及的飒沓意气。如此加诸于绝代面容之上,更使得她眉目璀璨,直叫万艳羞惭、百花散退了。

  简单来说,练鹊是个极美的女人。

  还有别的呢?

  岑邧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一个人出了太守府,走过小巷时正好听到一声猫儿的低喃。

  “喵~”

  那声响仿佛柔肠百结,直直地挂在了岑邧的腿上,让他走不动道了。

  岑邧一顿,转头便向那巷中去了。

  然后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深沉冷郁的男子从他身后的屋檐上跳下来,手中把玩着两粒石子。

  他看着不省人事的岑邧,眼底波澜不惊。

  “喵~”柔软而缠绵的声音从他的唇畔溢出,配上他冷峻的面容更显奇诡。

  岑邧于一片混沌中渐渐地恢复了意识,他的眼前似乎有一星光亮,指引着他一直向前、向前……突然,一股暴戾的气息锁定了他。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整个人都剧烈的抖动起来,整个人却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一样,无力而绵软。

  “救命——”他拼命地想要破开这混沌,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狭小的屋子里。

  “……”

  一个气势凶残的男人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的面庞俊美如刀削一般,按说应该是世人眼中标准的美男子了。可是他的气势是那样惊人,令人失却与之对视的勇气。

  “岑邧。”他的声音里仿佛也带着杀气,“你可曾见过一名美貌女子?”

  岑邧一颤,什么霁月光风,什么为民谋利通通都在此刻化为乌有。

  他心里只记得一件事:不能被这男人杀掉。

  “是是是,我见过,我见过!”

  “……”陆极有一瞬的怔愣,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自己的气势有多么恐怖了。

  最近一次刻意对人摆冷脸还是对着练鹊的小师侄燕脂。那女孩天生胆大随性,纵使被他吓到也不以为意。只道此人气势颇为骇人。

  刻意疏远后再无别的干系。

  陆极总想着,自己是个武人,不懂得怜香惜玉,恐怕不解风情也是常有的。练鹊姑娘既然垂怜于自己,肯与他诉说情意,他总不好一直板着个脸。

  ——纵然人家姑娘不介意,可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会希望自己的心上人是个冷面阎罗呢?

  这话是吴照同他说的,陆极听时面不改色,实则深以为然。

  他有时也想,若自己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逢人就笑,那么恐怕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畏惧、疏离自己。

  其实幼时的陆极并不是现在这个冷冰冰的样子。只是后来母亲长公主与父亲大将军相继离世,世上再也没有至亲至爱,他又要一个人担上西北的重任,同关外那些狼一样的胡人对抗。

  纵然西北众将多为他父亲的心腹亲信,其中也不乏看轻他是个无知少年的。

  自此,陆极再也不敢露出鲜活柔软的一面,只绷着个脸,力图让自己变得凶神恶煞的。旁人越是惧怕他,他能做得便越多。

  练鹊的出现,撬动了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他同时也暗暗发觉,或许现在的他并不需要那些凶悍的名声了。

  他笑起来应当很好看才是。

  想着心仪的女子,陆极的面色便稍稍柔和了一些。可这并不能缓解岑邧的惊恐之情。

  正相反,他看到这凶神恶煞的绑匪居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淡笑,心里不由得怀疑起对方是不是要对自己动手了?

  他问练鹊……想必,一定是同她是一路人。

  危急之下,岑邧福至心灵,说道:“这位……先生,想必您一定是为了救那女侠而来吧!”

  “实不相瞒,我与练鹊姑娘曾有一面之缘。她侠肝义胆、义薄云天,与我一见如故。”他抬起眼皮,偷偷地打量着陆极的神色。

  可是陆极向来就不喜在人前展露情绪,因而岑邧所见的只是一片漠然。

  这人好像相信了他的话,又好像没有相信。

  岑邧心中一片无奈。他没经过多少风浪,只能将一系列发展和盘托出。

  说到练鹊只身乔装进了齐云塔时,陆极的脸都黑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岑邧说着事呢,竟被陆极眼中的怒气震得说不出话来。

  偏偏这煞星还瞪了他一眼,道:“继续。”

  这继续下去,我的小命还能保得住吗?

  岑邧感到深深的怀疑。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得咬咬牙,又说道:“其实……练鹊姑娘失踪后不久,我师父散人和我爹都在寻找他的踪迹,直到前日,我爹接到消息,说云山的那一位来了汝城。”

  “他这才作罢。只是我不甘心,总想着冤有头债有主,该将练姑娘找出来才是。”

  陆极颔首道:“我知道了。”

  “此事还望你保密。”说着却给岑邧塞了一丸黑色药丸。

  “此物名曰破脉丹,服此丹者平日里与常人无异,但若是三日之类得不到解药,便会七窍流血而亡。”陆极神色冷淡,纵使岑邧的目光再惊恐,他也平静得像是在开玩笑一样,“岑公子三日之后再来同样的小巷子找我,届时我再给你解药。”

  “这……这……”岑邧有些语无伦次。

  有倒霉的,却没有他这样倒霉的。看来当初就不该哄那练鹊姑娘去冒险。须知这天底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他拜托人家做事,现在倒好,竟被人家的同党找上门来了。

  真是时也命也。

  陆极以为他心中不平。

  这尊贵的侯爷不善言辞,只得说道:“小公子且宽心,我并非蛮不讲理之辈。此时你只是知情人,某定尽力不让你牵扯其中。”

  岑邧也不能说不,好在这位虽然凶神恶煞的,态度却很客气。

  他不蠢,隐隐约约能猜到这是哪位。也就打消了与他耍心眼、整些幺蛾子的心思了。

  岑邧看着陆极,最后说的一句竟是:“练鹊姑娘古道热肠,先生此去齐云塔请千万小心,务必护她周全。这些日子她失踪,在下昼夜难安。若是她有个什么差池,在下便是死了千次万次也不够啊。”

  毒药看来是必须得吃了,可他讨个巧,说些软话也未必不可。

  却不料,本来已经有些松动的陆极眼神却转瞬间又变得凶恶起来。

  岑邧几乎要在心中落下泪来。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一节、哪一句又惹了这个煞星,竟令他露出这般刀子似的眼神?

  莫非,古道热肠不能用来形容女儿家吗?

  万幸的是陆极虽然有些小情绪,却从不意气用事。

  他最终道:“还望小公子谨守秘密。”

  岑邧回味着那毒略甘半苦的口感,道了一声:“自然。”

  作者有话要说:  侯爷:???我老婆消失他昼夜难安????

  岑邧就是个被保护很好的聪明孩子,人好,但是很天真,没有经过鹊鹊的毒打

  我好像咕了很久啦QAQ小天使们抱歉!

  作为赔礼那就祝你们新年大吉叭!感谢在2020-01-13 03:57:58~2020-01-24 00:2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程软糖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清晨

  “师妹, ”有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不可言说的温柔, 余韵悠长, “时辰不早了。”

  练鹊睁开迷蒙的眼, 有一瞬的恍惚。

  遥天宗的弟子从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 她自打拜入师门就是众弟子中最为惫懒的那一个, 一定要温秉唤上三四次才肯起。

  温秉低低地笑起来, 骨节分明的手勾起她露在外面的一缕青丝, 摸了摸, 这才将练鹊蒙到鼻子上的被褥往下拉了一截。

  练鹊睡得心满意足,唇是极为粉嫩的樱色,脸颊也染着一默薄红, 看起来小意温柔。

  “师兄……”她看着温秉,有一瞬的怔忪。

  “我在。”温秉也温柔地回答他,舒朗的眉目里显出温柔色彩, 与平时谦谦君子似的神情又有不同。

  真要说, 那眸中满是占有欲,那是势在必得的神情。

  “……”或许是觉得日光刺眼,练鹊半阖着眸, 娇声道, “师兄, 我还再睡一会儿。”

  “这可不行。”温秉好笑地揉了揉她的发, 又拍了拍她的脸, “快起来。”

  他心中也是一叹,自己这师妹脾气跟头倔驴似的,从来学不会温柔婉转, 也就只有睡迷糊的时候能露出这样可爱的神情了。

  练鹊抓住温秉拍她脸的手,乌黑的眼停了一瞬,半晌又唤道:“师兄。”

  “嗯?”这情态着实有些好笑,温秉眼神越发怜爱,身子又稍稍向下倾了一些。

  “快起——”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握着他手的少女便已经大力将他一只手骨折断。

  与剧痛一起袭来的,是眼前的天旋地转。

  说时迟那时快。以温秉的武功被不该发生这样的事。只是在练鹊用力的那一刹那,却有一股不知名的气汇入他的经脉,令他四肢僵硬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的时间,练鹊便用一股气震断了他的手骨。

  脸着地的时候,温秉还没有来得及思考。

  练鹊动手前没有泄露一丝一毫的杀意。一直到现在——她的神色还是十分的风轻云淡,似乎自己并不是在和温秉动手,而是在喝茶谈天一般。

  温秉撑起手臂转过头去,原本俊逸的面容被砸得有些狰狞。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垂落在肩头。

  此时再看练鹊,她的神色哪有半点小女儿的娇羞?她赤着足从榻上跳下来,轻巧地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她的脚趾极为玲珑可爱,柔软的皮肤贴在地面上时泛起瑰丽的绯红色。练鹊随手批了件衣裳,笑着看温秉一手撑地缓缓地站起来。

  她信手从一旁的架上抽出温秉随身的宝剑。这剑是柄文剑,上面缠着穗子,练鹊手一动,那穗子便随之摇晃。

  “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历练,回来后送给我的。”温秉道。

  练鹊欣赏了一会儿穗子:“当时得了趣,师门上下我送了六七条出去。”

  温秉看着这亭亭玉立的女子,只看她轻巧的模样,便知道她必然想法子摆脱了毒蛊的控制了。

  只是先前他算计之下,练鹊的武功已十不存一,就算如今她也废了他一只手,两两对阵,落败的是谁还未可知。

  练鹊挑起眉,笑道:“多亏师兄一路保驾护航,如今我已今非昔比。还请师兄切莫轻敌。”

  温秉整了整仪容,见练鹊还提剑立在远处,心中料想她必然有所掣肘,不敢轻易动刀兵。

  或许,这是一处空城计。

  于是他也含笑道:“师妹的脾气我并非第一日领受,你若是心中有气,为兄让你发泄一番也算不得什么。”

  说着,便走上前,一寸寸地夺走练鹊手里的剑。

  练鹊瞪了他一眼,横剑于身前。

  剑意迸发,数道煌煌剑影列于身侧,环成闭合的圆,又以一种缓慢却神秘的速度轮转起来。

  温秉虽听说过凝内力于体外的身法,可那毕竟是独属于武学宗师的技巧,百年也难出一个。即使天赋异禀如他也多年难窥其境。就更不要说凝成剑影了。

  他面色一变,凝重非常。

  闪身退开数步,沉声道:“你的武功,到底练到了什么地步?”

  如果说以前的练鹊还在他能窥见的地方,如今的练鹊武学则更加深不可测。对温秉来说,这数道剑影玄妙无比。不说别的,寻常人的内力都是蕴于体内,但凡外发便会消散殆尽。

  一般的武林中人,都是将内力灌注在旁物上,或是借力造势。内力这东西,总是公认的无形无体,又何来凝成实体一说呢?

  然而此刻的练鹊身侧的数道剑影光芒大作,回环往复,似乎自成体系。

  温秉心知,自己在武道上是永远赶不上自己这位师妹的了。

  练鹊却猜不到他心里想得什么。

  这些日子温秉一直跟看管犯人一样看管这自己,她心中早就不耐。可这温秉是千年的狐狸精修成人形,任她如何横眉冷对,他却自有一套说法,只做出含情脉脉的样子,令她心中作呕。

  她是真的想不出,当日要好的师兄,为何偏偏要在男女之情上与她过不去。

  至于这数道剑影,却是她悟出的剑意化形,至于内力,她身体里倒是有些,却一星半点也不敢用。温秉误以为她是以内力化剑影,却是高估她了。

  平日里运转内功心法时,练鹊只觉整个人身轻如燕。如今却是用剑意吊着人,还得握着剑才能好些。

  她不傻,知道不能叫温秉发现自己外强中干,因而赶忙放出剑影来吓他。

  ——剑意这东西玄之又玄,她第一次使出来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现在看来,自诩眼界高阔、出身豪族的温秉在见到这样稀罕的东西时也会一样觉得不知所措。

  练鹊一面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一面冷漠道:“我与师兄有多年同门之谊,本该互相扶持。可你却色/欲熏心,做出这档子事来,当真令人不齿。”

  温秉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不妥?”

  “曲解我意、巧取豪夺,如何能称得上是君子?”练鹊一听,心中更恨。

  她一回首,身侧的一道剑影便盘飞着悬到了温秉的脖颈之上。

  “……”温秉微微侧开,离那剑影远了些许,皱眉道,“大丈夫不拘小节。师妹受那等恶人蛊惑,我自然要为你拨开迷雾。”

  他说的“恶人”,自然是指陆极。

  若不是练鹊知道陆极的性子,恐怕也要信了他这副义正言辞的样子。

  练鹊道:“侯爷戍守边疆,于国于民,功在千秋,怎么到你口中便成了恶人?”

  “西陵侯陈兵西北,其实早有不臣之心。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挥师南下,替他母亲报仇罢了。”温秉又道,“长公主当年骄奢淫逸、秽乱宫闱,其罪行罄竹难书。而今圣上仁德,他又撺掇先太子造反,令天家父子失和。又是罪加一等。”

  他说到此节,唇角不仅翘了翘:“师妹向来不关心这些朝政,自然会被人哄骗。”

  练鹊自觉说不过他,心里对于他的话是半个字都不信。

  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知道他的人。你不必再说,否则我便不顾同门情谊,再断你一臂。”

  温秉笑了笑:“方才师妹突然出手,我确实吓了一跳。可细一想,师妹向来自信,都是能动手绝不动口。一定是将人打趴下了才肯讲道理。如今……”

  “如今却在此同我分辨,莫非——”

  “你其实色厉内荏,根本撑不了多久?”

  练鹊听了,微微一笑,道:“我只是看着师兄这副尊容,不肯再下重手罢了。”

  周身剑影却悉数向温秉飞去,趁他无暇他顾之际,推开门跑了。

  齐云塔的最顶端往下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塔内的楼梯,这一路都有护卫值守。温秉的声音已从练鹊的身后传来。

  “抓住她——”

  练鹊勾唇一笑,抬眼便是一个横劈。她内力不在,可本身力量却未消磨干净

  温秉这些日子为了跟她培养感情,总是同吃同住,饭菜里竟然连软筋散都不放。

  他本是自信练鹊被封了内力,也不能越过他逃跑。却没想到,练鹊什么花样都没有使,竟打了他一顿便溜了。

  这些护卫由温氏的亲卫以及孟青遥的属下组成,各个都是高手。可惜,也只是寻常高手。

  他们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白得要发光的女子从楼梯上往下跳。

  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外面勉强批了一件暗青色的袍子,乌黑的发还散乱着,可是那双眼睛却很亮。

  她一面赤足踩在墙壁上,一面借力向下跳。

  其实练鹊倒没有蓄谋已久,她完全就是在温秉的看守下呆了几天,觉得自己的剑意练的差不多了,便找了个温秉要支开下人跟她温存的时间,果断出手,揍了人就跑。

  这更像一种临时起意,因为实在受不了师兄对她一边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一边摸她的脸了,就决定快点离开。

  练鹊本就不是一个爱妥善计划的人。她的世界里有太多的意外和不确定。唯一能相信的就是自己的力量。

  这也导致了——她的脚现在很痛。

  她,没有穿鞋。

  练鹊努力地维持着脸上肆意的笑容,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难过。

  可是啊……这个速度在墙上蹬来蹬去,还不穿鞋,真的好疼啊。

  早知道,就穿好衣服再打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播报一则通知: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假期,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 多通风 少聚集。

  小天使们,注意安全鸭!!!!

  平安是福平安是福!

  不可以像鹊鹊一样光jio跑步

  感谢在2020-01-24 00:26:07~2020-01-26 17:4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鸽咕咕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承诺

  练鹊的身后, 传讯的急促哨声响了几声。这声音短而尖,直往人的耳朵里面钻。

  瞬息之后,她前方也响起了哨声。那声音越传越远, 在练鹊足尖踏到齐云塔中层楼梯上雕着的白鹤时, 便已经到了底。

  温家的仆从行动力极强, 此刻恐怕下方已是层层围困。

  而身后的温秉恐怕也已破开了她那几道剑影, 紧紧追来了。

  是成是败, 只在这决断之间。

  练鹊没有分毫犹豫, 赤裸的足在鹤翼上微微旋转, 躲开迎面刺来的刀刃与暗箭, 脚下借力,继续往下冲去。

  温家的人虽是精锐,但在练鹊面前实则不堪一击。而齐云塔内孟青遥的人在他们面前则只能算得上充数的。练鹊记不得自己在这冲下塔的时间内到底挥了多少剑。

  只是她使得是一剑封喉的剑法, 利落干脆,甚至在那血没有溅到衣衫上时便已经通过了这由高手组成的隘口,继续向下踏去。

  或许是因为速度太快的缘故, 她手中的那柄剑抵在墙上, 划出星火。娇嫩白皙的足被磨破,点滴零星的殷红色血液渗出来,被甩在墙上。

  有不起眼的小虫从墙缝里爬出来, 嗅着血迹紧追其后。

  风忱正站在下一级楼梯那里, 神色晦暗地看着她。

  “鹊鹊, ”他先前的那些不舍似乎都消弭殆尽了, “停下吧。”

  练鹊甚至无暇去听他说了些什么, 手中的剑旋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将周身诸人通通打落。而她则踏着这些人的身体,一级一级向下跳去。

  她将其中一人的身体踢向风忱, 并以此做掩护一脚踢向了他的头。

  算是伺机报复。

  她不敢大意,甚至用剑意包裹了足尖才敢去踩风忱的头。此人浑身是毒,若是不加以防护恐怕她会立刻折在此地。

  然后——她在风忱的头上大力踩了几下。好好的一个汉子,竟被她踩得向后倒去。

  而他身上的蛊虫也像暴风一般地袭向练鹊光裸的脚尖。

  练鹊并不给他这个机会,再度用力一踢,自己借力继续向下跃去。

  那风忱身上的毒果然厉害,练鹊也不过踩了一息,脚下的剑意便承受不住,渐渐“融化”了。

  练鹊感到劫后余生的同时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句嘲讽逸散在风里。

  “风忱,咱们往昔情谊就此断绝,他日见面我必取你项上狗头!”

  风忱扔下的蛊虫一个个肥嘟嘟的,在空中时破开翅膀,露出五彩斑斓的虫翼,凶猛地向下冲去。

  练鹊反手一道剑光挥去,便再无暇他顾。

  孟青遥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妹妹这才作了多久的客,怎么就要走了?”她眉眼含情地抚了抚头发,“这可让嫂子我好生难过。”

  练鹊“呸”了一声。

  “你这毒妇,休要多说。再不让开,莫要怪我的剑不客气。”

  孟青遥瞧着她一身剑气似是辉光闪烁,整个人在燃着烛火的楼道里便是最亮的那颗星。

  再者她执剑时平日里那股江南女子温柔婉转便消失的干干净净了。那完美无瑕的脸蛋上哪里还有半点萎靡不振。真真是眉目清冽,浑身透着一股锐意。

  倒应了那句“美人如玉剑如虹”的诗来。

  在她的身后,一道青松似的身影也跟了过来。正是破开练鹊几道剑影的温秉。

  孟青遥不敢大意,挥剑迎上。

  “如今你已经插翅难逃,为何还要垂死挣扎。”

  却见这姑娘眉间却透着盈盈笑意,倒没有她预料之中的恨意,反而显露出得意之色。

  “我说,你这里应该是第三层了吧?”

  孟青遥一惊,眼睁睁地看着她一道剑光挥破了墙壁,整个人飞身而出。

  “你们三个若一起上,倒还有机会留下我。如今……便看着我飞吧!”

  那个执剑的女子此时却在脚离地的那一瞬间回身将那剑物归原主,掷进了刚刚赶来的温秉身后的墙壁里。

  入墙三分。

  而她自己,则毫不留恋、毫不胆怯地纵身跃下。宽大的暗青色衣袍在空中展开,猎猎作响。

  她单薄的身影此刻却像是插上了翅膀。轻松地跳到了一旁古树尖上。

  温秉一截乌发被削断,但凡那剑再进一步便会刺到他的脖子里了。

  他眉眼沉沉,温润儒雅的面具第一次被撕裂的彻底。

  只听温秉冷声说了一句:“她走不远,追。”

  孟青遥与温秉身后不知是刻意还是确实受了重伤的风忱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然而练鹊方才也不过是逞强罢了。她纵身跃下时在空中本就掌握不好平衡。虽然仗着轻功好、身法轻灵,调整好角度跃到了树上——

  说是跃,其实是整个人撞到了树上。

  她的衣裳被树杈撕破,里面娇嫩的膝盖也被划破。

  血顺着腿便流了下来,染脏了白色的里衣。

  练鹊相当不痛快地啧了一声,回身看了一眼从塔中乌泱泱汇出来的人群,又看到四方院子里不停有人出来,再也没时间感叹虎落平阳被犬欺。

  对于江湖儿女来说,忍住疼痛并不算是件难事。

  她调整好姿势,立刻提起轻功跃到稍低一点的枝桠上。脚上、腿上此刻已是血流如注。

  她的剑意虽然用处多多,却到底封不住穴道。

  练鹊只得忍痛又提起内力,草草点了几处穴道。那血好歹是不流了。

  可惜内力一动,她身子里的蛊虫也立刻发作,啃噬起她的五脏六腑来。

  练鹊差点没背过气去,踉跄着继续逃。只是此时她额上发间已有丝丝冷汗渗出,唇也渐渐地有些发白。

  她不敢一直在树梢上跳,索性直往闹市奔去,掉入了小巷的屋瓦间。

  练鹊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

  云山温氏底蕴深厚,在追踪方面亦十分擅长。或许她现在穿的衣裳、头发上都被动了手脚。

  练鹊吃力地在小巷深处移动着。

  她逃得潇洒,可是她毕竟不是长了翅膀的飞鸟,总会有落到地面摔得粉身碎骨的时候。

  以对方的能量,很快汝城之中便会全城戒严。到时他们若是在借用官兵的力量进行搜查,那又是一场瓮中捉鳖的好戏。

  练鹊想到这里,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什么鳖啊?若是说王八,还是她的好师兄更像王八。

  大王八!

  为今之计,该当是快些去找到汝城之中陆极的人才是。当日她同他们见过面,也知道他们的据点。若是找到他们,或许能够将她给带出去。

  练鹊想着,眼前似乎出现了陆极的影子。

  他穿着布衣,头上戴着斗笠,紧紧地皱着眉头。这是练鹊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那么明显的愤怒之色。

  他的神情如此逼真,逼真得都有些虚幻了。

  练鹊动了动因失血而发白的唇。

  那个男人的幻影俯下身来,单膝跪在她面前,先是替她拢了拢散乱的发丝,又一手扣住她的肩,一手托住臀部,将她抱了起来。

  ……好像出现幻觉了?

  练鹊想,大概是自己太痛的缘故吧。

  不然她怎么会看见陆极抱着自己,怎么会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奇异的草木味呢?

  陆极怎么会在这里、这样紧紧地抱着她呢?

  “不要哭。”陆极的幻影动了动唇。

  练鹊在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个年轻却略显憔悴的女子。平日里亮如星辰的眼眸黯淡下来,整张脸煞白的,很丑。

  突然就有一股热流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陆极眼中闪过一丝无措。他将练鹊的重量全部移到一臂上,想要腾出一只手给她擦一擦泪。

  可是练鹊在他成功之前已经努力地直起身子,将脸贴在了他的脸上。

  他心爱的姑娘从来都不知道害羞为何物,这一刻相拥的喜悦来得如此真切。

  比眼泪更近的是她娇嫩的肌肤,她靠着陆极的脸,轻轻地蹭了蹭。

  “你是来救我的吗?”

  陆极本来想好的说辞被她带着颤音的问句打断。

  练鹊带着笑意说道:“太好了,我有点痛。你可以带我走吗?”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充满了疲惫,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她实在是太累了。

  就好像之前那样骄傲的练鹊只是一个假象。真正的她娇气且软弱,需要依靠着别人才能生存下去。

  身上的伤痛和过往遇到的那些凶险来说其实不值一提。可是它们一寸一寸地没入骨髓,都在提醒着练鹊来自最亲近之人的背叛。

  她需要一个坚实的肩膀,靠一靠,默默地流一流泪。

  练鹊用那种坚硬的态度包裹了自己太久,遇见了陆极时,心中的哀怨便被层层剥开,在这个男人的怀里被摊开,被他看得分明。

  但凡陆极是个知情识趣的,他就该好好地安慰练鹊。可惜他是个嘴笨的,等了良久之后,才缓缓说道。

  “人心隔肚皮,姑娘下次要注意了。”

  练鹊被他气笑了,隔着衣裳锤了他一下。

  “你……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突然觉得这样的陆极有些陌生,心里那些患得患失又跳出来作乱,“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没有。”练鹊看见男人抿了抿唇,像是在克制些什么。

  “你该好好疗伤。”他用那种不咸不淡的声音提醒道。

  他的态度和练鹊想象的执手相看泪眼想去甚远,却十分可靠。

  陆极的手迟疑了片刻,最终落在了她散乱着、粘连着血液的发上。

  “别怕,我带你回家。”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最动听的情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的撒娇.jpg

第52章 密话

  “侯爷——”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 在视线触及榻上病歪歪地躺着的女人时又像受了惊一般收回。

  这汉子老老实实地缩成一团,像个鹌鹑一样。

  陆极坐在一旁,抬眼问:“外面怎么样了?”

  汉子回报道:“正如您所料, 那岑太守已经封锁了一切出城的道路, 对外说有个大盗盗走了太守府的宝物。”

  自练鹊被陆极救回已过了两日。

  她躺在榻上被那一床被子盖得有些憋不过气来, 将一只芊芊素手探出来, 闻言便笑:“谁能想到我这大盗竟偷了西陵太守后又来偷汝城太守呢?”

  陆极冷淡的目光落在她露出来的那一节皓腕上。

  明明他什么也没有说, 练鹊却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怎么一段时间不见, 她跟陆极之间的位置似乎彼此调换了过来呢?她以前并不怕这侯爷的冷脸。可如今, 只要他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 练鹊便觉得心慌。

  陆极看着人乖乖地将手缩回去,这才伸手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他转过身对这汉子说:“那我们按原计划执行便是。”

  “卑职告退。”汉子恭恭敬敬地说道。

  练鹊见陆极又回过身来看她,不仅又将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

  陆极并未在意这些, 反而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套男装。

  练鹊正大光明地打量起这个男人。早在她见到陆极的第一眼,他带着一群银甲小将军从她眼前纵马而过时,她便知道这男人是个好模样的。

  他的鼻子很挺, 五官棱角分明一看便是个有决断的。沉默的时候那长而浓密的睫毛便将阴影打在眼窝上, 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深沦在难以言说的冷意中。

  他冷漠吗?或许吧。可是估计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练鹊此刻只觉得这郎君无一处不好。就连他紧抿着的唇都透出秘而不宣的俊俏。

  练鹊欣赏片刻,被陆极逮了个正着。

  可惜她练鹊纵横江湖的这些年来, 从来都不知道害羞。

  陆极将那男装放在她枕边, 又陆极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练鹊有心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张口便问:“你是什么时候来汝城的?怎么就正好撞见我了?”

  她当日被陆极抱回来, 当日提着的一口气松下, 便晕了。陆极这里没什么厉害大夫,还是陆极自个儿上手,给她包扎处理后又端茶送水的。

  忙前忙后哪还有侯爷的尊贵模样。虽然他冷着脸, 可行动举止无一不体贴,练鹊被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练鹊一开始还有些放不开,劝道:“侯爷身份尊贵,寻个下人来伺候便也是了。”

  谁料陆极却道:“下面都是粗糙汉子,如何照顾你?”

  练鹊便也就不说话了。

  好久之后又问:“你这……都没个漂亮姑娘?”

  “……”陆极没说话。

  得了。

  她没再问,这两日吃了睡睡了吃。练鹊有时揽镜自照总疑心自己胖了。

  日子舒坦,练鹊都快忘记自己是在逃命了。她有心找陆极了解了解现状,故而有此一问。

  男人的眼中仿佛翻滚着什么,可是当练鹊仔细去看时,那一闪即逝的情绪早就无影无踪了。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榻边,连手都摆得恰到好处,未曾越雷池一步。

  “刚来没多久。正准备去救你,在这附近看了看地形,正好撞上了。”

  练鹊打量着他的脸,这才发现他的下巴上起了青青的胡茬。放在在巷中,她蹭着这胡茬时倒没觉得扎人。

  然后这冷淡的郎君果真是个寡言少语的,只坐在榻边,留给练鹊一个宽阔的背影。

  良久之后,他道:“我们今晚便走。”

  练鹊没问别的,只说:“我听你的安排。”

  也真的是她心大。相信一个人便轻易不会猜疑。早年相信温秉时,什么都同他说,就连武林盟主的权利也全权相授,只挂个虚职。

  可惜温秉风忱二人纷纷反水捅刀,着实伤她甚深。

  练鹊难过吗?或许吧。可她却仍旧相信陆极。

  她乖巧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惹人怜爱,倒和平时巴不得野上天的样子相去甚远。可惜美人有意,却是将媚眼抛给了一个瞎子。

  陆极用后背对着她,纵然她有天姿国色也用不出来。

  “侯爷,”练鹊得不到回应,在他身后幽幽问,“你怎么不看我?”

  陆极硬邦邦地说道道:“非礼勿视。”

  练鹊听得此言,立刻反唇相讥:“侯爷抱也抱过了,还摸过我的身子,怎地此时却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了?”

  她试探性地将手放在了陆极的手上。

  然后被人抽开了。

  陆极道:“事急从权。有僭越的地方还请姑娘海涵。”

  练鹊脸上一僵,不由得有些泄气。她心想,她怎么就不争气,喜欢上这么个闷葫芦!

  眼看着这陆极便起了身。他长身玉立,语调平稳:“姑娘的药刚刚上好,如今得需静养。陆某便不在此叨扰了。”

  他生得高大,或许是腿太长,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门口。

  门被推开一线,露出些微的早春新色。

  “陆极!”练鹊拔高声线叫他,声音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你回来。”

  陆极于是又合上门,走了回来。

  一步一步像是踏在了练鹊的心上。

  “姑娘有何吩咐尽管吩咐我便是。”他话中的体贴不容错认。

  练鹊看着他,有心逗他说话。可惜话出了口变成了:“侯爷可是看不上我了?对着我这张脸竟连半刻也待不下去?”

  话已出口,练鹊就是再觉得自己酸也收不回去了。

  谁料那不会说话的陆极却突然道:“姑娘花颜玉貌,陆某便是日日看着也不会腻。此话从何说起?”

  姑娘花颜玉貌,陆某便是日日看着也不会腻。

  日日看着。

  ……

  练鹊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白给哽得一愣,原本煞白的脸上突然飞来一抹霞红,顿时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你、你……”

  陆极咳了一声,他本就是说点实话,没想到说出来之后会这样轻浮。

  “失礼了。”

  这下练鹊哪还有什么伤春悲秋的心思,满心满眼地就想着他那句“日日看着也不会腻”了。

  什么酸啊惶恐啊,通通都像掉进了江水里。水波浩荡,那些患得患失的心绪片刻就找不到踪影了。

  心里一阵阵发甜。

  练鹊不甘人下,使出杀手锏问陆极:“那你什么时候娶我过门?”

  陆极身形一顿。

  他声音似乎在颤,又轻又飘。

  “姑娘说什么呢?”

  他是北边长大的,平日里说话利落干脆,这还是练鹊第一次听到他在话尾加了一个轻飘飘的语气词。温柔甜蜜得都不像他了。

  然而这正是练鹊想看到的。她立刻追问:“你莫非不想娶我?”

  “自然不是!”

  陆极解过味来。他发觉这姑娘怕不是在拿他寻开心,便有些尴尬地转移了话题,“我方才为姑娘探脉,见你脉象虚浮,内力凝滞,到底是何缘故?”

  陆极本不想这么早问。

  他想着,练鹊原本武艺高强,此番必然饱受磋磨,他也不必在此时上赶着去挑起她的伤心事。只是他原本勉力按捺住的心绪被练鹊一撩拨,便不住地激荡起来。

  陆极慌乱之下,便将这话问了出来。

  练鹊见他也不急着走了,忙拍着被褥让他坐下。

  她也不虚弱了,似乎方才的伤感都是假象:“侯爷坐下,我好好跟你讲讲。”

  连眉目都鲜活起来,扬起的笑容差点没晃花陆极的眼睛。

  “你知道我那个师兄温秉嘛,之前不是跟你说他也来了汝城。”她一股脑地将被下蛊、被抓起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陆极听着的时候也没有闲着,拿起小几上放着的干果给她剥。

  练鹊接了满满一手的干果,塞到嘴里,眼睛亮晶晶地等他的回应。

  “……”

  陆极想了想,很给面子地夸道:“姑娘果真武艺高强,陆某自叹弗如。”

  练鹊点点头。

  陆极又道:“姑娘有勇有谋,机智果敢,真乃女中豪杰。”

  练鹊问:“然后呢?”

  “……”陆极为了讨好喜欢的姑娘,真是说尽了一生的话。

  练鹊想了想这男人以前的木讷表现,觉得自己不能太为难他。

  于是清了清嗓子,又道:“侯爷有所不知,我这师兄对我情根深种,时常说些暧昧不清的话。”

  她满意地看到陆极的眉头皱起来。

  吃醋了,这男人必然吃醋了!

  陆极淡色的唇一张一合,问:“姑娘可遭了欺负?”

  “侯爷不必担心,我那师兄虽然喜欢嘴上占人便宜,却是个外强中干的。他若是欺负我,我一剑砍了他便是。”练鹊倒没说谎。

  即使是武功被废,她若有心,这反杀的事也不是做不到。

  陆极喉结动了动:“那便好。”

  原本自信满满的练鹊听了这话,心情却一下转坏。

  “你……就不生气?”她认真地打量着陆极,甚至半直起身来去掰他的脸,“虽然我是不愿意的。可凡是都有万一,若我真被我师兄抓去成婚怎么办?”

  陆极在她得手之前便让开了,却没有再退,反手将人按在了榻上。

  他的神情毫无波澜,似乎还是孤诀冷漠的。可是他的眼里却闪着奇异的光。

  陆极今日的发被高高束起,俯视着练鹊时那墨黑的发便一点一点地滑落,垂在练鹊的枕畔,划开狭小的空间。两人四目相对,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

  这距离对于练鹊来说有些太近了,她甚至能听到陆极的心跳。

  他的面容即使是这样近的距离去看也是毫无瑕疵的,深邃的眼睛似乎能将人吸进去。

  他像是一头将猎物骗到了自己的陷阱里后终于露出了锋利獠牙的猛兽。一如他的心跳一般,有力、沉着,他是步步为营的猎人。

  情场如战场,现在他已经将胜利拥在怀中。

  他的声音又沉又冷。

  “我很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让侯爷这男人主动真是太不容易了=。=

  而且他一主动就凶

  铁直男没救了

第53章 路遇

  陆极带来的人都是他身边的精兵强将。若只有陆极一个倒也罢了, 一群高壮的汉子扎堆进了汝城必然会引起警觉。

  因而进城来的只有陆极一个,其余的都在城外待命。

  彼时陆极正同练鹊两个走在路上,提着篮子往城外去。

  他道:“姑娘且放宽心, 我的人马虽少却都是悍勇之士, 身负内功。较量起来没有百来个人是拿不下的。”

  练鹊走在路上仍不规矩, 手便往他肩上探。她从前边听风忱说, 男人们关系好了便会勾肩搭背。陆极在男人堆里待了那么久, 想必自己同他勾肩搭背应该会使两人关系亲近起来。

  陆极侧身躲时, 便听她笑道:“若我同他们打呢?”

  这侯爷脑子里果然没有风花雪月的那根弦, 实话实说:“若是以前的姑娘, 想来他们是比不得的。”

  不过他还是知道留一句,闭了嘴不再说了。

  如今的练鹊,对上这些人怕也是吃亏的。

  练鹊撩拨他不成, 倒也不见失意。她悻悻地收回手去,只欺负陆极不爱耍嘴上功夫,调笑道:“比不得便比不得, 左右侯爷不忍心对我动手。”

  她在江湖上耍惯了, 虽然不爱同人麻烦,但真确定了心意,那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同陆极腻在一起, 往昔潇洒自在的女侠自觉自愿地化作绕指柔, 一言一语地势要将陆极给缠进去。

  陆极连脸都不再红了, 却仍惯着她, 道:“姑娘所言极是。”

  练鹊“噗嗤”一声笑出来。

  转眼间便到了城门口。

  岑秀所谓的“封城”, 其实也不过是将城门口多派了几个将士,出入时排查更加严密些罢了。

  练鹊此时穿了男人衣裳,仔仔细细地将远山似的眉描成木炭模样, 红唇也被涂得干涩黯淡,连脖颈处的几乎也涂得跟脸一样,一眼望去全是菜色。

  练鹊这一路上一边撩拨陆极一边也自己怀疑,陆极看着她现在这副尊容,是不是会吐出来?

  可惜这男人八风不动、镇定得很。

  两人只作寻常农夫打扮,一个是好哥哥一个是好弟弟,一个人凶神恶煞,另一个瘦得像菜芽。

  那守城的便来笑练鹊:“你们这兄弟俩倒有些意思。小兄弟,你是不是在家都没饭吃的?”

  练鹊就顺着他的话白了陆极一眼,甜甜道:“谁说不是呢?我这哥哥从来不肯给我吃饱了的,我每日都饿得很。”

  正拿了伪造的文书同那将士查验的陆极默默地掂了掂手里的篮子。

  为了逼真,两人买了不少肉带着。

  练鹊振振有词:“等到了外面,也给侯爷家的将士们弄些肉尝尝。”

  然而陆极这男人在这方面固执得可怕,硬是没在自己家的肉铺买,而是换了家,挑出油水好的称了带出去。

  练鹊看着那慢慢两篮子的肉眼睛都直了。

  守城门的一看两人,哥哥双手都拎着沉甸甸的东西,那弟弟却两手空空神色轻松,便知道这实在是兄友弟恭的一对。

  他被逗笑了,摇摇头说:“小兄弟也忒促狭。”

  也没怎么看文书,便放两人出去了。

  这太过轻松,出了城门大概有十来步,练鹊才赶问陆极:“侯爷……这……是不是有诈?”

  陆极看了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练鹊多心了,她竟在这男人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疑惑。

  好像被小看了。

  练鹊为自己解释道:“我从来没这样逃过,因此有些担心。”

  她说着,又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你知道吧?”

  “知道什么?”陆极提着篮子,外表上看起来沉默又凶狠。

  即使是在他扮演的“猎户”这一角色里,也应当是最凶狠之流。

  练鹊有些羞赧,支吾了许久才道:“以前……我武功好得很,凡是便是以力破之。”

  她说得委婉。陆极却听出一个意思来。

  她每次逃,那都不叫潜逃,那是大大方方把人全部打趴下,再正大光明从正门走的。

  陆极思及此处,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来。

  练鹊刚好瞄到了这个笑容的尾巴。

  有些被惊艳到。

  她大呼可惜:“侯爷,你再笑一个?”

  此时她倒也不再记得什么温秉的事情了,满心满眼都是陆极这个昙花一现般的笑容。

  “陆极,你再笑一笑。”她说道,“你笑一下我就给你抱一下。”

  她说着,越发觉得自己义正言辞,又补了一句:“若我是个皇帝,就没日没夜地给你点烽火,等到狼粪都烧完了才停。”

  陆极凉凉地说道:“其实狼烟并不是狼粪烧的。”

  “嗯?”练鹊的笑容僵在脸上,“那是用什么烧呢?”

  陆极正要开口,前方却传来一阵马蹄声。

  “姑娘——”他话还没说出口,练鹊已拉着他闪到了人群后远离官道的地方。

  她柔软的手指贴在他的唇上。

  “嘘——”她低声道,“不管是什么烧的,被他看到就要烧咱俩的粪了。”

  粗鄙之语。

  可是陆极听了,却又有些想笑了。

  他冰块似的脸这些日子已破功无数回了。此时陆极心里也升起一个隐忧来——练鹊喜欢看他笑是因为他笑得少。若是以后他天天见她便笑,她因此看腻了可如何是好?

  不过眼下,他还是抬眼从人群的缝隙中去看那架马而来的一群人。

  为首的男人丰神俊朗,是最时兴的浊世佳公子。其后跟着的两男一女皆是容色出众。

  练鹊扯着他的袖子,低声道:“那个人模狗样的是我师兄。那个耙耳朵的是我义兄。那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是我嫂子。”

  她说着,啐了一口。

  “我跟那耙耳朵已经断绝兄妹关系了。我正儿八经的大嫂只有咱们西陵的王有寒一个。”

  陆极配合地点点头:“待回去我便上门拜会。”

  “好说好说。”练鹊又道,“那小白脸不怎么顶用,就是太守他儿子。”

  陆极道:“我与岑公子倒也有一面之缘。”

  他却将之前给岑邧喂毒药一事隐去不说了。

  练鹊又扯了扯陆极袖子,道:“咱们也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快走吧。”

  谁料马上的风忱却突然喊停。

  温秉以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风忱顿了顿,没有说话。

  而混在人群中的练鹊却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蛰伏许久的蛊虫再度活跃起来。

  显然,风忱是母蛊的携带人,应该是子母蛊距离太近,引得他身上的蛊虫做出回应了。

  练鹊不敢说话,却抓住了陆极提着篮子的手,装作要帮他提篮子的样子在他腕上轻轻勾画了几道。

  陆极动了动唇。

  那边风忱久久没有回话,温秉笑容不变,语气却不大好。

  “风先生有什么事说出来便是,在这官道上拖拉岂不是与民不便?”

  他从容儒雅的样子倒是颇得民心。

  不少被赶到四周的民众都露出认同的表情。

  孟青遥道:“阿忱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想必是他身上的母蛊有所感应。说不得那练鹊便在附近。”

  “……”风忱没有看练鹊这个方向,他咬了咬牙,却道,“其实……我想如厕。”

  此话一出,便是与他同床共枕多年的孟青遥都露出诧异神色。

  “阿忱?”她算是很了解风忱了。

  此人容色出众,同时对容颜的在意亦不下女子。有的时候孟青遥甚至觉得他像个开屏的公孔雀。这样的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下说他要如厕?

  孟青遥:“……这几日阿忱为了寻人作息有些颠倒。”

  “想来坏腹也是常事。”她尽力描补,艰难地说着自己也不大相信的话。

  面上无光。

  风忱侧过头,朝她笑了笑。

  孟青遥:你自己说的还怪我?

  温秉低笑一声。

  他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既如此,风先生可先自行离开,我们三个去寻人便是了。”

  练鹊差点没笑出声来。

  “陆极你听见没?”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这蛊中圣手、苗疆圣子哈哈哈哈居然也会坏腹。”

  陆极道:“听见了。”

  这男人的面不改色在此时便有些扫兴了。练鹊有的时候觉得他无比可亲可爱,有的时候却也嫌弃他不解风情。

  她道:“我们快走吧。”

  说到一半,这才解过味来。

  风忱自然是用毒用蛊的高手,莫说是坏腹了,这些年他大概是都没有感染过风寒吧。他这么说,不过是突然良心发现,要放她走罢了。

  她突然便止了笑,将篮子换到另一个手提着。

  那原先的手,紧紧抓住了陆极的手。似乎不这样做的话就会失去全身的力气。

  “我们快走吧,好哥哥。”她好像还是在调侃陆极。

  陆极侧目看去,她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还是那样地令他见之心喜。

  他的手紧了紧,坚定地回握住练鹊柔软的手。

  “嗯。”

  可就在此时,温秉的声音却不远不近地响起。

  “小贼,往哪里跑?”他抽出腰上的剑,飞身便近了。

  四周随扈立刻动起来,将这个方向的出口堵死。原本还在看戏的民众们立刻慌乱起来。

  “贼?什么贼?”

  练鹊想起他们给自己安上的“大盗”罪名,怒极反笑。

  “我看你这个欺世盗名之徒才是真正的贼吧?”练鹊这大侠的脾气本就不好,这些日子也窝囊够了。此刻她抓着陆极的手,只觉有无尽的力量往上涌。

  恨不得立刻将这温秉手撕了才好。她抡起手里的篮子便要去接温秉的剑,身侧数道剑影缓缓浮现,回环交错。

  却被陆极抢先了。

  陆极将她揽着,提脚便向后一跃躲开了温秉的这一击。

  练鹊道:“侯爷何必怕他们,咱们一起做过一场便是。”

  “岑秀认得我。”

  练鹊的心一下子冰凉。

  是的,陆极本就是深受皇帝忌惮的大将。若是此番被人发现他不好好在封地呆着却来了汝城这样的军事重镇,恐怕整个西北一系都讨不了好了。

  陆极的声音很轻:“抱歉。”

  练鹊摇摇头。她知道他是在为此刻的不战而退道歉。

  陆极将她的性情摸了个门清。江湖儿女风里来浪里去,本就毫无拘束。兴致来了殊死一战也是常有之事。练鹊自然也是这样。

  可是她同陆极在一起,便像是本来无拘无束的鸟儿被拴上了一条链子。做什么都得瞻前顾后。

  但练鹊却觉得,陆极的道歉毫无必要。

  你肯来救我,我也可以为你收敛这样的任性。

  她看着陆极的侧脸暗暗想道。

  然后她震惊得脸都扭曲了:“侯、侯爷,你怎么还抓着肉呢?”

  陆极在一手揽着她的同时,居然另一只手还将两只篮子的肉全部提着!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我本来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力气大,没想到侯爷也是个高手

  侯爷:抱着老婆溜情敌哈哈哈哈嗝

第54章 奔离

  “……”陆极不防心上人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带着纯然的不解问,“姑娘不是说要带些肉回去?”

  练鹊一愣。

  “是这个道理,可事急从权。如今那些子人跟在咱们后边, 再提着肉岂不是太不尊重?”练鹊倒不是怀疑陆极的力气, 只是她斟酌许久, 最终牺牲了颜面, 喊道, “我这人身上赘肉本就不少, 比……比那猪肉还重。侯爷若是抱不动了莫非还要丢下我带着猪肉跑不成?”

  陆极此刻一只手托着练鹊, 一只手提着两个篮子, 听了这话手一瞬间抽了抽。

  练鹊:……侯爷为何掐我屁股?

  她双手勾着陆极的脖子,仰起头就能看到后面一群人驾马奔来。只是因为周围有不少民众,所以疏散废了些功夫。

  眼看着就要追上了。

  练鹊都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师兄沉冷的面色。他这副样子倒是颇为气急败坏, 比之先前真实了不少。

  练鹊正要开口骂他,却听陆极沉稳地劝道:“姑娘,你莫要乱动, 陆某定然带你离开。”

  他的大手还托在练鹊臀上, 虽然没有么么狎昵的意味,却也足够暧昧。

  练鹊是觉得暧昧的。可春寒料峭,陆极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她裹上了, 真真令她生不出半点旖旎心思。

  “我、我知道了。”练鹊连忙答道。她还是第一次体验被人抱着逃命的感觉。

  怎么说呢?虽然情况很危急, 可她居然是被人抱着跑的!这对于提刀就干的白女侠来说确实是一种颇为新奇的经历了。

  她试着凝出剑影向后方的追兵扔去。练鹊属实是个爱在细节上讲究的人。比如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凝出的剑影也像是模具里倒出来的, 分毫不差。

  剑影擦着温秉的脸颊划过去, 在他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温秉抬手擦拭了一下这血,看着练鹊的眼神越发地幽深了。

  谁料练鹊却似毫无所觉一般,笑道:“师兄武艺越发稀烂了, 若师父知道定会将你逐出师门!”

  ……

  陆极真是拿她这性子毫无办法。他无奈地拍了拍练鹊。

  声音低而轻。

  因着他一手揽着练鹊的缘故,他的唇便在练鹊的锁骨旁开合。一阵热气喷在她的锁骨上。

  陆极将脸侧过去,不敢唐突佳人。可惜练鹊完全察觉不出他的君子端方,还觉得他在情敌面前手段突飞猛进,实乃孺子可教也。

  “真有你的啊,侯爷。”她甚至没心眼地夸道。

  陆极倒不觉得奇怪,脚下微顿,正好就卖了个破绽给温秉。温秉自然不肯放过,提剑迎上,剑势利若游龙直奔陆极。

  那一剑来得极快,亦极为华丽,在场诸人大多数只看到了一星虹光,那剑便已逼近了。甚至有好事者手已至身前,正要叫好。

  可这样的一剑在练鹊眼中却太慢了。陆极亦不是吃干饭的,他脚下微挪,便躲开了这一剑。

  练鹊怕陆极吃力,便凝出数道剑影。剑影瞬出,环绕着便要向温秉攻去。

  温秉勾唇,笑道:“师妹这剑意能伤我一次,岂能再成功第二次?”

  语罢手中动作不停,竟是身法鬼魅地躲开了那数道剑影,有漏网的也被他悉数用剑劈下。剑出如流星,寒光湛湛。错眼看去,竟成了个水泼不进的圆。温秉一身文士打扮,身形却利落非常。玉带纶巾,广袖宽袍,赫然是天上仙君模样。

  这便是遥天宗一脉的内功《剑经》修炼到第九层大成的表现了。

  练鹊却十分不以为然:“师兄这些年的武功大约都喂了猪罢,不然怎么还是没有长进?”

  从前她同温秉两个格外亲厚,这些话从来都是不说的。每每论剑练鹊也自觉留了一手,让他输得漂亮些。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像倒豆子一样,将当年的腹诽悉数吐露出来,一定要将这温秉怄倒。

  温秉眉眼疏朗,从来便是以笑脸见人,听了这话也不见气。他唇边惯常挂着笑意,可此刻却透出些冷然的味道。

  “如今我已是遥天宗第一人,你饶舌又有何用?”他抬剑,直直地指向抱着练鹊的陆极,“西陵侯爷,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今日卖了我这个好,他日朝堂上你我才好相见。”

  陆极冷着脸道:“我不过是一乡野村夫,又有何德何能成了西陵侯?”

  周围仆从纷纷驾马,将二人团团围住。不明所以的民众被驱散,站在老远的大石上眺望。

  温秉此刻已是成竹在胸,笑意也真实两分。

  他道:“侯爷还是先将我师妹放下来,咱们再谈。”

  练鹊一听,将陆极搂得更紧了。她反身便问温秉:“这是我的未婚夫君,我们便是亲近些,也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插嘴吧?”

  “师妹,昔日你我同在师父玄机子门下,而今师尊先去,我便管着你的婚姻大事。若此人真是乡野村夫,以你的身份为他哄骗,岂不是门不当户不对?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又何来未婚夫君之说?”温秉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你丢下我这个师兄,效仿红拂,私奔他所,如何令我不怒?”

  练鹊气笑了:“我高堂尚在,哪里要劳动师兄管我的婚事?且不说师兄是否有此资格。我看上的人,便是我父母双亲,再加上黄土里我祖父母、太公祖宗一并来了,也管不到我练鹊。”

  “你自个叫父母宗族困得不自在,何苦也来拿这个为难我?”

  温秉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

  “风忱。”他唤了一声。

  风忱也在那马上一干人等之列,他闻言应了一声,神情沉痛。

  可温秉却不给他伤怀的时间,直道:“大丈夫行事何须犹豫?只管动手便是了。”

  风忱从怀中取出一支翠绿的虫笛来。

  练鹊眼见不好。她跟在风忱身后学过一段时间的毒蛊之术,知道这虫笛是他惯常用的,只稍加催动,便可令中蛊人生不如死。

  她想动,却被陆极扣在怀中。

  “陆——”她的声音转了个弯。

  此刻是万万不能叫他陆极的,一旦承认了这个身份,那必然会带给陆极数不尽的麻烦。

  可练鹊是真的着急上火了,她向来便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也因为太强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亏。哪里这样忍耐过。

  陆极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模样。他道:“你脚上还有伤,身子尚且亏空着如何与他们打?”

  “你信我便是。”

  那一头风忱已吹动了虫笛。笛声婉转凄恻,直往着练鹊脑门里头钻。

  练鹊捂着脑门,眉头紧锁。

  眉头紧锁……嗯?

  她缓缓放下手,有些茫然。怎么不痛了?

  却听陆极还是一成不变的冷淡声音:“不要乱动。”

  练鹊被这样的情形吓到,只得乖乖靠在他身上。偷眼去看时,风忱脸已经黑了大半。

  只见他那翠绿的虫笛竟从中间裂开,露出焦黑的芯子来。

  练鹊是知道的,这虫笛是南疆特有的一种极为名贵的竹子制成,因为遴选过程复杂,往往数十年才得一支,极为稀少。往日风忱都是当做宝贝一般供着,谁知道竟突然坏了?

  “侯爷早知道?”她笑得嘴角都有些压不下去了,眉眼间盈满的雀跃令整个人生动起来。

  “嗯。”陆极应了一声,转而对温秉道,“今日多谢温家主来送,只是我与她还有要事要办,就不多陪了。”

  “陆——”

  温秉才刚开口,就见陆极信手将另一个手里的篮子扔了出来。一前一后两个篮子沉甸甸的,扔出来时便夹着风。温秉挥剑斩去,篮子应声而裂,里头的东西也四散开来。

  温秉侧过头,躲过了一块半肥的五花肉。

  他张口便要反唇相讥,却没想到下一块便接踵而至了。没想到这陆极看着正人君子,做事却颇为不拘小节……倒是跟他师妹行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练鹊也没想到陆极这篮子里全是碎肉,四处喷溅时竟颇为奇诡。她打量着陆极这男人,见他还是八风不动的冷静镇定,便觉得有趣。

  正要调侃他呢,便听陆极说:“抓稳了。”

  话音刚落,那头温秉挥剑将肉斩断时却突然斩到了一块硬物。里面逸散开灰白的气体。

  顷刻间便将眼前笼罩。

  陆极腾身而起,将马上之人打落,翻身上马。练鹊武功亦是不差,原本被他单手抱着,相当于是坐在他一臂上,此刻却慌里慌张地不知如何是好。

  陆极道:“姑娘确实不重。”

  “不过马上颠簸,接下来恐怕还要委屈你了。”

  他极为认真地说了这句话,其实下手却很快。练鹊被他稳稳当当地侧放在马上。

  陆极跨着马,手握缰绳,正好将她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脚下一蹬,飞一般地冲开群马,飞奔而走。

  他的怀抱并不像他这个人一样冷,反而十分炙热。这样的体验却又比他单手抱着更为不同,先前练鹊穿着厚厚衣裳,其实被托着也没么么特别感觉。

  但现在她却被他整个搂在怀里。他的发在策马中散开些许,顺着滑落下来便不停地在练鹊的颈侧摩擦。练鹊被弄得心烦意乱,伸手要去拨开,没想到引得陆极低头来看。

  “怎么了?”这下是陆极擦着练鹊的耳说话了。那声音如鸿蒙中的第一缕钟声,直把练鹊从杂乱心思中震醒。

  太近了,陆极说话时的气息全部喷洒在练鹊耳垂上。

  练鹊想,我才不会脸红呢?既然认定这个人了,以后更亲密的事也做得,断不可在此时泄了气叫他轻看。

  她于是抱怨道:“侯爷的头发蹭得我不太舒服。”

  冠冕堂皇,若无其事。

  陆极是永远不明白她的少女心思的,顺着便道歉了:“是我思虑不周。待将他们甩开,我再给姑娘找匹快马便是。”

  他丝毫不担心会被温秉等人追上。他从前是镇守西北的将军,论马上功夫自是天下第一流。

  练鹊也十分不尊重这匹精锐的追兵。陆极此人真是不解风情,居然放弃跟她同乘一骑的机会?她觉得自己应当操作一番。

  于是陆极便听到她声音异常娇软,支支吾吾地说道:“其实……我骑马载你也不是不可以呀。”

  作者有话要说:  侯爷:想都不要想,我马上功夫一流

  手动变色(不是)

  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55章 思量

  这二人是策马扬长而去无疑是当着温秉的面堂而皇之地在他的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

  那一队人马本来倒是能追得上二人。然而陆极骑术过人, 进城之前又仔细勘察过地形,自然无往而不利。且练鹊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一道道剑影将他们的攻势全部打乱, 令他们连射箭干扰都做不到。

  好容易要追上了, 陆极带着的那一队精锐却又从天而降。

  温秉这些人手成分复杂, 有他从云山带来的随扈, 也有孟青遥身边的侍从, 彼此实力参差不齐且毫无默契。再加上他们在外探查许久, 天明归城, 早已疲惫不堪。

  而陆极的部下则是真正刀尖舔血的尖锐。他们在城外蛰伏了这些天, 锐气恰好积攒至鼎盛处而出。

  高下立判。

  两相对望,温秉便果断道:“不必追了,撤。”

  风忱本就懒得纠缠, 孟青阳也夫唱妇随,随意地奉承两句便告辞了。

  倒是那岑公子岑邧犹豫着问:“温先生就这样放这两个江湖草莽了吗?”

  “岑公子有何高见?”温秉转过头笑着问。

  “不敢不敢,我一介书生, 哪里会有什么高见?”岑邧说话时脑中还想着陆极在马上充满煞气的模样, 至今仍觉得心口发闷,“只是此事若是传扬开来,到底面上不太好看。”

  他不敢说此人是西陵侯陆极那一尊煞神, 也不敢说自己认得那容色无双的女子。他算是看出来了, 这两人一个更比一个沾不得。

  一个是从里到外的杀气腾腾。还有一个笑里藏刀, 看着娇弱却强得不像话。试问这天底下还有谁能将武功修炼到这个地步?那练鹊, 怕不是天生就是来学武的吧!

  如此一来, 练鹊与陆极两个怪人倒是般配极了,就是这温家主正常得有些多余。

  多余的温家主并没有在意岑邧脸上精彩的神情变化,轻飘飘地说道:“此等小事何足挂齿?相信以岑太守的才德必然能妥善解决。”

  就好像此番他们大动干戈, 追的不是他温秉的师妹,来救人的也不是西陵侯陆极一样。若是不知的内情的人听了,恐怕还真的觉得就是两个不值得一提的小贼跑了呢。

  他言下之意,便是要将这追捕盗贼不利的锅扔给岑秀了。

  岑邧不解其意,脑中还在分心想着他事,只囫囵应了。

  等到人都走远了,岑邧这才想起来他话中深意,赶忙回了府禀报父亲。

  岑秀原本在品茶。他听得爱子来报,神思激荡。

  岑邧眼观鼻鼻观心,只看岑秀来回踱步了足足半柱香时间才消歇,心里已察觉出这事的不寻常。

  经由这次的事情,他稳重了不少,问道:“父亲如此烦恼,不知所为何事?”

  岑秀抚须道:“非也非也。不是我烦恼,而是如今有两条路摆在我面前,我在衡量其中得失罢了。”

  岑邧纳罕极了:“父亲此言何意?”

  他也算通读经史子集,晓得一些人情世故,此时此刻却被他的父亲弄得有些糊涂。

  陆极此人在本朝战功赫赫,大名鼎鼎,乃至于他的名字都可止小儿夜啼。如今他身边又多出个武艺高强的姑娘,这确实是件令人畏惧的事。可事实上——

  青州与西陵遥隔千里,他陆极如今便是龙困浅滩,能不能翻出西陵那个浅滩还有待商榷。可他此行一别,确实无论如何也危及不了岑家的事的。

  这芝兰玉树终究是经历太浅。岑邧隐隐觉得里头必有文章,却怎么都说不出个好歹来。

  岑秀仕宦多年,见此情此景心中又是焦愁又是好笑。他径自走到一旁坐下,问:“我且问你,当今圣上对西陵侯是个什么看法?”

  岑邧在心里想了想。自古帝王皆是疑心病重,最受不得“功高盖主”。别的不说,且看如今西陵侯的处境。以前的西陵是他母亲长公主的封地所在,好歹也是个正经的州郡中心。

  这名为平州的辖区在长公主逝世之后就渐渐地被化整为零,切割给了四周的州郡。独独仅有西陵及另外两个县被留了下来,仅仅存了“平州”的空名,名存实亡。之后便是半年以前,陆极受封西陵侯,他的封邑其实就是这单独被划开的三个县。然而朝廷面子上只称他为西陵侯,决口不停另外两个县。

  若是真要较真,其实这封地也不算小了。可是与之前的陆极比呢?

  往日陆极坐拥西北一方天地,虽地处偏远,物资贫乏了些。可至少山高皇帝远,西北兵强马壮,诸将士又几乎全是其父陆证的拥趸。如此一来,陆极待在他的西北多自在?

  怪不得那陆侯爷通身杀气,看起来好像下一刻就会暴起看人一样。若是一介将才被疑心病重的皇帝猜疑至此,恐怕是个人心里都不会好受。

  更何况打压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与他母亲同胞的亲娘舅。

  “西陵侯为圣上忌惮举世皆知。”岑邧顿了顿,按下心中的感慨之一,缓缓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想温家主或许是打算从朝中下手。圣上有命,纵使西陵侯有再多的手脚,怕也只能束手就擒。”

  他说完,便等着父亲的评价。

  岑秀见他停了,心中暗悔,千不该万不该将自己这儿子养成个谦谦君子。想他当年在岑秀这个年岁时,早就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物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且问你,自先太子罹世以来,被圣上褫夺封地的各路侯爵可在少数?不说别的,就连圣上最宠爱的几位娘娘家里、还有几大世家那几位封地都被撸了个干净。现在朝中的大部分侯爵不过是虚领爵位,领朝廷俸禄过活。”

  “像西陵侯这样的,还能在封地里养私兵的在十年前还算不少,如今看来真真是沧海遗珠,独得皇恩。”岑秀叹了一口气,“为父知道你通读圣贤书,可时移世易,有些事还是要放在当下来看,万万不可概而论之。”

  岑邧连忙点头:“父亲说得是!如此看来这西陵侯是有恃无恐了?”

  他至今还记得被被对方喂毒药的恐惧,也还记得一大早醒来解药躺在床头的劫后余生感。

  谁知道岑秀又否定道:“非也。虽然圣上对他确实有所偏颇,但陆极生为人臣,手握重兵又怎么会不引起圣上忌惮?”

  岑邧:什么话都让您一个人说了。

  这最近屡屡失意的贵公子抬了抬眼皮,恭恭敬敬地请教道:“父亲的意思是?”

  “圣上对付西陵侯自有他的一套办法。他既顾念着骨肉亲情,又因为西陵侯的能量以及废太子的事而深感忌惮。陆极封在远离西北的西陵后,咱们的圣上对这个外甥疼爱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对他苛责。”

  “如今这温秉将这个皮球踢给我,就是让我将西陵侯出现在青州的事上报朝廷。”岑秀神情凝重,“青州乃是北方与望都之间的一道屏障,又环山抱水,乃是兵法上的兵家必争之地。若是圣上得知,西陵侯无缘无故离开封地到了青州,想必西陵侯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可是——”

  岑邧想说陆极未曾承认过自己的身份,岑秀若是贸然抱上去岂不是不合情理反倒有构陷诬告之嫌?

  他嗫嚅着,最终说道:“此事与父亲毫无干系,倒不如说他温秉出现在青州才最奇怪。”

  岑秀道:“你想岔了。”

  “温氏何等的庞然大物,朝中官员有一大半都被握在温氏以及温氏支持的太子殿下手中,即使是我也没有能量与胆识违抗温家主的意思。”

  这鬓发微霜的太守叹了口气:“在这朝中,要想走得远、走得高,哪个不是苦心钻营?你莫看我如今当着州郡太守风光无比。只要他温秉一个不称意,明日我这乌纱帽就能被摘下来。”

  “大势握在他温秉手中,这明谋我是逃不掉的。”

  岑邧听了,久久不语。

  岑秀也不指望他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儿子老实,他这个做老子的要负一半责任。

  “罢了罢了,时也命也。”岑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待我修书一封上报朝廷,你也跟着去望都一趟,长长见识。”

  岑邧点了点头,又听他父亲说道:“你那个师父多半是自身难保,若不想累及父母宗族,你还是早早忘了为好。”

  岑太守看得清楚。这孟青遥正是靠着温氏的扶持才在这青州立起来的。若是往日,他倒是不介意与她交好。可树倒猢狲散,眼见着孟青遥将温秉交代的事情办砸了,他也没有再捧着这女人的必要了。

  倒是那名叫“练鹊”的女子,应当与温秉有些渊源,其中往事他还是该多多探访,了解清楚才是。

  被人惦记着的练鹊并不知道这么许多。她被陆极抱着骑了一路的马,虽然甜甜蜜蜜快乐无边,时间久了也难免觉得舒展不开,形神疲劳。

  她找人要了一匹马,侧坐着跟在陆极后面。

  陆极对她的做法很不认同,冷脸劝道:“姑娘这样太过危险。”

  坠马么,练鹊是从来没有这个担心。她仗着自己武功高,更刺激的事情也做过许多。

  这姑娘当即就道:“我被侯爷搂得拘束,因此才这样松快松快。”

  同行的精锐们都是跟他们主子一样沉默寡言的汉子,听了这话不免都睁大了眼睛,偷偷瞧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

  那可是他们侯爷!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不说别人,就是军中最骁勇的猛士见了侯爷也只有发憷的份。

  这在旁人脑海中如魔似幻的侯爷皱着眉,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将人劈成两半:“……”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倒是叫想逗他的练鹊有些遗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大概会每天更?

  先放个flag吧

第56章 望都

  一队人行至中程, 正好在路上一个驿馆歇息。

  练鹊作为这一干人马中唯一一个女子,还是个容貌出众的女子,自然吸引了许多眼球。

  就连上茶的小二对她也要殷勤些。

  练鹊对小二笑了笑。

  “小二哥, 你来, 我问你两句话。”

  小二忙不迭地上前。

  “姑娘有话尽管吩咐。”

  练鹊张了张口, 正要问呢, 陆极从外面打帘进来了。长腿一迈, 正好坐在练鹊身旁。

  小二的脸都白了, 练鹊再问也只是支吾着不说话。

  他惨白着脸, 双股战战, 眼中的泪珠眼瞧着就要掉下来了。

  练鹊:“……我问好了,你下去吧。”

  说完,给了他一块碎银。

  等小二走得远了, 练鹊这才促狭地推了推陆极的胳膊,笑起来。

  她越笑越觉得有意思,抬起头又看到陆极一张冷脸。

  陆极倒也不是故意摆出冷脸吓人, 也就是木着脸严肃了一些。也不知这些人为何都觉得他那么凶狠可怖。

  练鹊笑了许久, 这才揉了揉眼睛,接过陆极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

  “这北方气候是干了些。”练鹊道, “侯爷往前在西北那风是不是像刀子一样刮?”

  “无碍。”陆极说道, “还喝吗?”

  练鹊于是又笑嘻嘻地把杯子推给他, 看着他的大手拿起茶壶。褐色的茶水从经年破旧的茶壶口中流出, 精准地落在茶杯中, 徐徐灌满。

  男人的眉形是那种非常好看的像剑似的眉。他不说话的时候便自带两分凛然气质,再添上寒星似的眸子,真是怎么看都和练鹊的意。

  尤其是他垂着眸倒茶的时候, 整个人身上别有一番韵味。

  当然了,这种韵味目前也只有练鹊这不怕死的欣赏得来。别人看陆极绷着一张脸,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哪里还敢让他倒茶?

  “侯爷方才是出去收信么?”练鹊一边喝茶,一边含糊着问,“我听到鸽子声了。”

  “是。”陆极颔首。

  练鹊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他再说话。

  “侯爷?”她看向冷静自持的男人,“可是又出了什么变故?”

  陆极这才缓缓说道:“是望都之中传来的消息,说圣上不日将要宣我进京。”

  练鹊奇道:“先前年关的时候也不见皇帝召你进京,怎生地这时候倒想起你来了?”

  “……”陆极含蓄地看了她一眼。

  练鹊还是很懵,问:“什么?”

  一旁坐着的一个年轻小哥按捺不住了,插嘴道:“想来是有人对圣上说了什么。按时间来算,此时圣上的旨意应该已经到西陵了。若侯爷没收到消息,等回到西陵再进京必然是来不及的。”

  “且春季多雨,路上若是遇上雨这进京的事又要往后延。拖得迟了,难免生变。”

  这也是练鹊平时为人好说话不拘小节,这小哥才敢直接说出来。

  练鹊点了点头,羞赧道:“原来如此。哈哈哈我惯来是搞不懂这些事的。那侯爷不如从这里直接去望都吧?算上时日应当正好。”

  陆极道:“我正是如此打算,只是……”

  他顿了顿,道:“如此一来便要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了。你身上暗伤不少又被人种了蛊,我不是很放心。”

  这话却戳中了练鹊的神经。她奇道:“难道侯爷去望都不带我?”

  陆极不说话了。这也正是他方才没有一进来就说此事的缘故。

  练鹊可由不得他沉默。她用葱根一样的指去戳陆极的胳膊,哀怨道:“先前从汝城出来时,侯爷便答应了要与我同进同退,把我送回家。如今竟要半道将我丢下了么?”

  陆极侧过脸,见她粉面含笑,便知道这姑娘又在拿自己寻开心。

  “姑娘多虑了。”

  “那你说是何缘故?论武功你这一干护卫里有哪个比得上我的?且我好歹也有几分姿色,带出去可不比硬邦邦的男人给你长脸?”练鹊一句接着一句,冷着一张俏脸,眼里却全是戏谑之色。

  陆极手握拳,咳了两声。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委婉:“望都水深得很,不太适合姑娘。”

  练鹊道:“你没带我去过,怎么知道我不适合?凡是都要讲个实事求是,你这样凭空武断倒是令我失望。”

  陆极说不过她,倒是被这强盗逻辑惊了惊。好在他意志坚定,从不为外物所动。

  练鹊道:“你带着我,望都也有不少名医,说不定就有人能治我身上的蛊呢?”

  要说练鹊傻,那倒也不尽然。说她不傻,她却总是做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陆极以为,她是武功太强,有恃无恐不将凡俗放在眼里罢了。

  可如今她武功受制,即使有那闻所未闻的“剑意”护身,自己也绝不该令她涉险。

  “此事绝无可能。”陆极觉着,是自己一朝情动,对待心上的姑娘失了分寸。因此他决定拿出对别人的气势来,好好地吓她一吓。

  可练鹊现在正是喜欢他喜欢得紧的时候,哪里会吃这一套。

  她说道:“好哥哥,你就带我去,我绝不妨碍你。”

  陆极被这一声“好哥哥”叫得通体舒畅,却还克制着说道:“姑娘一贯是个闲不住的,如何能不妨碍?”

  练鹊想,你还挺了解我。

  只是她深知陆极如此说便是有松动的迹象了,又听他话里说着“妨碍”一词,心里颇为不得劲。

  她道:“以我的武功,待侯爷离开后暗暗跟上去也不是不可。只是这样侯爷就要费些心思。我说出来,也是为了你方便。”

  陆极真是涵养好。若是换了个读圣贤书的白面书生来,怕不是要被练鹊这话气得仰倒。

  她说得是事实。

  练鹊觑着陆极的脸色,便知道这事成了。她也不再缠着陆极了,自个儿一通牛饮,喝完茶高兴地出去放风了。

  陆极:倒也容易满足。

  先前插话的那个小哥这才道:“以前兄弟们都觉得侯爷往后找不到姑娘成婚,没想到竟误打误撞捡回来个这么活泼的。”

  陆极目光一扫,这小哥也噤声了。

  半晌之后,话痨小哥又憋不住了,他道:“侯爷是关心则乱,咱们这么多人,带着白姑娘也并无不可啊。说起来侯爷与姑娘都老大不小了,既然确定了心意那也该早早成婚才是。这次去望都带着姑娘看看您名下地产也不是坏事。”

  “……”陆极将手中的茶杯放下,陶土做的茶杯碰到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你的话有些多了。”

  话痨住了嘴,望天望地就是不望陆极。

  这一行人都是餐风露宿,行军走惯了的。练鹊夹在里面也毫不突兀。他们甚至还比原计划提早了一天到了望都。

  望都外的驿馆内,一行人再度换装。一队精锐都穿上仆从的衣裳。好在陆极府上的仆从都是一股子杀气,这一对精锐高壮结实的体格放在陆极身边并不显得突兀。

  一个侍女送来伪造好的通关文书,带上这个,一行人似乎真的就是从西陵赶来的了。

  驿馆里的人大多不敢跟陆极一行人搭话,伺候得却还算尽心。

  练鹊看不来他们诚惶诚恐的样子,随口寻了个借口便打算出去逛逛。

  刚走到门口呢,一辆四人抬的轿子稳稳地落了下来。这轿子上挂着香穗、彩带,流光溢彩的看起来便富贵非常。

  先下来的是一个婢女,脸上爽利大方的笑容令人心生好感。她仔仔细细地搀着一位盛装打扮的贵妇下了轿子。

  这贵妇人身材娇小,一双含情目里含着烟波寥寥,头上身上带着的无不穷尽奢华。只差没在脸上写着“我有钱”了。

  贵妇人下了轿子,便抬头看了看驿馆的牌匾,随即用帕子拭了泪。这一套做完了,又取出另一条帕子,小心翼翼地咳了咳。

  听声音,好像都快把肺咳出来了。

  就听那婢女道:“夫人真是与将军感情深厚,只是您身子从年前便不大好,若是叫将军知道了您来见他,必然是要骂您的。”

  这主仆二人倒是亲密的很,不怎么分尊卑。

  那贵妇人瑟缩了一下,支吾着道:“可若不见兄长,叫他以为我不敬他,那可如何是好?”

  说着说着,又要落下泪来。

  “兄长待我极好,可惜我这些年远嫁望都,却无缘侍奉……”

  这次贵妇人真的落泪了,嘤嘤哭泣的样子别有一番美态。

  练鹊有些吃惊地旁观着事态发展。

  她想,常言道女人是水做的果然不假。这贵妇人身披绫罗绮绣,头戴宝钗玉簪,一看便是出生在富贵乡里娇养着长大的。没想到竟这般能哭。

  贵妇人哭了许久,这才在婢女的安慰下渐渐止住了。

  “姑娘哭什么呢?”婢女安慰着安慰着,从前的称呼竟也带了出来,“骨肉相聚本该是件好事……”

  这贵妇人听了,悲从中来:“我与兄长哪里有什么骨肉亲情,本就不是同一个父母,怎能指望他对我另眼相看?”

  说完,自个儿缩进轿中哭去了。

  练鹊: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她这下走不动道了。

  看来望都里有趣的人和事真是不少,这次和陆极来是来对了。

  她跟守门的士兵借了个小板凳,走到驿馆院子里假装看天。实则耳朵一直在注意这边的动向。

  只听那贵妇人叫人通传,似乎她兄长是个挺有名的侯爷。然后这贵妇人又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靠在婢女怀里缓缓地往里走。

  练鹊抬起小板凳正要给她让路呢,却突然想起——

  这驿馆里现在有的侯爷,不就是陆极么?

  这下子她原本好整以暇的心态立刻风流云散了,一双杏眼只记得看着娇小玲珑的贵妇人了。

  这年轻妇人被她看得俏脸绯红。

  她问:“姑娘……为何这般瞧着我呢?”

  练鹊的嘴下意识地就回道:“夫人美貌,在下见之心喜。”

  贵妇人身边的婢女瞪圆了眼,想骂登徒子,可是她对着一个仙女似的姑娘也骂不出来这样的话。

  贵妇人自然也对练鹊出众的容貌深感惊异,她微微侧过头去,娇羞道:“姑娘是真正的天姿国色,切莫拿妾身取笑了。”

  练鹊本是顺口夸之,此时倒是有些真情实感:“我见你的容貌,比之西子还要胜上三分,并非弄虚作假。”

  贵妇人又从袖中取出一块崭新的帕子来,翘着兰花指遮住了脸。

  “这……这真是羞煞人也。”

  陆极刚从驿馆二楼下来,就看见他的心上人握着自己义妹的手,笑容照亮了整个驿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一刻,侯爷又想起了被各种各样女人戴绿帽的恐惧

  妹妹就是单纯的妹妹,不是啥妖艳贱货

第57章 危机

  练鹊一眼便瞧见了陆极, 她朝着陆极挥挥手,道:“侯爷,你妹妹来找你呢!”

  谁料还未等陆极说话, 这贵妇人转过身一见到陆极的面, 一张俏脸便血色尽褪。

  练鹊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贵妇人。

  贵妇人冲练鹊感激地一笑, 勉强站稳了, 声音细如蚊呐:“兄、兄长。”

  然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小杳。”陆极也礼尚往来地唤了一声, “难为你费心来看我。”

  陆杳抖得更厉害了:“哪、哪里的事?兄长来望都, 我、妾……我我自当扫榻相待……”

  她说到一半, 就发现自己说得不太妥当。看来是情急之下, 词不达意了。

  一双明眸中迅速地染上了水汽,眼尾红红的惹人怜爱。

  陆极:“……”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地说道:“看来这些年妹夫将你照顾的不错。”

  不然怎么胆量还没有丝毫的进步?

  陆杳听了, 眼前一黑。她嫁得是大理寺少卿家的嫡次子,这是她亲生父母去世前给定的娃娃亲。

  她的生父是大将军陆证麾下一员猛将,与大理寺少卿是大小一起长大的挚交好友。后来她生父为救大将军殒命战场, 母亲也跟着去了, 陆杳就被大将军陆证认作义女。

  因为她本也姓陆,说起来三百年前也是一家。不过当时也只是挂个将军义女的名字。陆杳真正进了将军府生活还是陆极这位少将军挑起大梁后的事。

  当时有一股势力盯上陆杳,陆极为保她安全, 这才将人接进府中尽心教养。陆杳的院子自然也就成了将军府中唯一一个有女儿家的院子。

  陆极不善言辞, 偏偏陆杳又是个脆弱敏感的心思, 每每见到陆极都像是耗子见到了猫, 一定会被吓得哭晕过去才作罢。

  这事说来有趣, 却在当时给尚且年幼的陆杳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其实,对陆极来说未必也不是阴影。

  后来陆杳年纪大了,陆极就迅速地送她来望都跟未婚夫成了亲, 这便是皆大欢喜了。大理寺少卿虽然官位不高,但一家都是儒雅端方的读书人,既不会满身杀气,也不会木着脸说不出软话,且陆杳也是个爱吟风弄月的,自然是佳偶。

  这次,望都的消息传得那么及时也有陆杳在其中斡旋的原因。

  只是……

  “侯爷要不站远些?”练鹊无奈地将快要晕倒的陆杳抱起来,顺手掂了掂,“从前我还怀疑侯爷说自个儿身边没女人的话,今日倒是信了几分。”

  她说着,心里觉得又好笑又奇怪。这陆极好好的一双眼睛一张嘴,生得也不差,怎么就那么被小姑娘害怕呢?

  时隔许久,陆极再次体会到了被柔软的小姑娘害怕的感觉。他倒不觉得失落,因为这样的情况确实是时常发生在他身上的。

  更不用说对象是陆杳这个姑娘了。

  不过这么久过去了陆杳稚气的模样还是没有丝毫改变,这也说明了她在夫家确实过得很好。

  练鹊将人一路抱上了楼,温柔地放在矮榻上,递给她一杯茶。

  她这样做完,犹自觉得不够保险,又伸手在陆杳的穴道上点了几下。

  陆杳抬头看着这位和自己兄长谈笑风生的女壮士,眼中满是崇拜之情。

  在她心里,能与陆极你来我往说话的女人都得是三头六臂的模样。像练鹊这样好看又大胆的她倒是第一次见。

  怎么说呢,练鹊给她的感觉十分特别。她就像一阵微风一样不可捉摸却令人忍不住想去探寻更多。

  “姑娘是……”她咬了咬唇,“是个男人吗?”

  练鹊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会这么想?”

  虽然平日里行事不拘了些,但练鹊一张芙蓉面满满的都是江南女子柔婉娇艳的风情,从来也没有被人认成男人过。

  陆杳当然知道练鹊看起来就是个女子,可这又如何解释她不怕自己兄长的缘故呢?须知她的兄长,镇守西北时从来都是铁血无情,也没有对人和颜悦色过。怎么会有女人对他这般放肆呢?

  陆杳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兄长和练鹊会有什么暧昧。

  练鹊笑笑,状似不经意地说:“这可真是稀奇。你哥哥常夸我好看,夸我有女人味呢。看来都是骗我的罢!”

  陆杳倒抽一口凉气。

  这话刚好落进了站在门口吹风的陆极耳中。

  陆极眨了眨眼,再次默认练鹊为自己的形象贴砖加瓦。

  练鹊便朝外面喊:“侯爷进来吧。”

  门外的男人仍有些踟蹰,这一头陆杳又要落下泪来。

  她轻轻拭泪,伤感道:“是我无能,想必兄长是嫌弃我了罢。”

  练鹊简直一个头有两个大了。她不知道陆极是怎么教妹妹的,居然能将她教得这么胆小。美人垂泪虽然是极美的景象,但再叫人这样哭下去只怕是没完没了。

  她道:“你哥哥只怕你哭,就是因此才不进来的。”

  谁料陆杳垂下眸去,眼中愁色再添三分:“此身无用,可惜白白辜负了兄长的期待。”

  ……

  练鹊站起身,直接将外面的高大男人拖了进来。

  陆极倒是比练鹊更有些经验,对付起妹妹时也不迟疑。只见他对着垂泪的陆杳仍是一副不动如山的冷淡模样。他走到陆杳对面坐下,开口便是一句——

  “自古性情软弱者便难成大器,小杳,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可懈怠。”

  陆杳忏悔道:“我辜负了兄长厚望……嘤……”

  她耸动着肩膀,哭起来的样子颇具美态。

  陆极有些懊悔,他的确不太懂如何跟软绵绵的女儿家相处。不过这懊悔的神情一闪即逝,也只有练鹊捕捉到了,陆杳全程低着头,恐怕已经将陆极的脸替换成了青面獠牙的妖怪。

  好在她被这么一吓,泪水竟自个儿止住了。

  练鹊叹为观止:“这……这真是……”

  陆极看了她一样,像是在解释:“小杳虽然娇气了些,但是个明事理的姑娘,我同她讲讲道理便好了。”

  练鹊: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吧?

  三人总算能相对平静地谈事情了。

  陆极同妹妹说道:“这位是白姑娘,此次特来望都助我。”

  他又同心上人说:“这是在下幼妹小杳,嫁了大理寺少卿的嫡次子。”

  练鹊咧开嘴,朝娇娇弱弱的陆杳笑道:“妹妹好。”

  陆杳看着练鹊,心里总算不太紧张了:“嫂、嫂嫂好。”

  她倒是极为乖觉,在排除了练鹊是男人的可能性后,直接猜出了两人关系。

  “哟。”练鹊吹了一声口哨。

  “妹妹好眼力。”她真情实感地夸了一句。

  陆极咳了一声。他第一次觉得避自己如洪水猛兽的妹妹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烦恼了。至少她不会像练鹊这样屡屡说出些令人招架不住的话。

  陆杳咬了咬唇,轻轻道:“兄长容禀,此次我来见您,其实也是有我公爹的托付在身……”

  大理寺少卿一家从前便是废太子一脉的人,与陆极也算是拐着弯的亲戚,彼此已经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了。

  “先前给兄长的书信中,大人便提到过此次圣上突然召您进京,其中有太子殿下的手笔。”陆杳眼中染上淡淡愁色,“想必您的人也已经知悉此事。近来又有情报说,圣上的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这才要召您进京来。若是您有异动,就……”

  她顿了顿,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陆极。

  陆杳不哭时看起来倒极为可靠。

  “大人以及许多老大人都十分重视此事……您先前传来的消息里说,那青州有人在转移兵器、金银等物。青州太守是岑秀,他早就是太子殿下的人了。”陆杳却照顾着练鹊,将其中细节掰开了仔细说道,“太子殿下又背靠着温氏,温氏在朝中的力量不可小觑,又是天下文人推崇备至的顶级世家。若让他们成了事,这帝位怕是不日便会易主。”

  练鹊问道:“那皇帝当真不久于人世?我听人说皇帝是个身强体壮的,活到古稀之年不成问题。”

  陆杳道:“此事千真万确。”

  “妹妹来之前也进宫拜见过主位娘娘,知道些风声,想来是八九不离十的。”

  练鹊想了想:“这太子与侯爷似乎很不对付。恐怕他上位了第一个就要针对侯爷。不若我代侯爷操作一番,将他杀了。”

  陆杳一惊,勉强笑道:“嫂嫂这是什么话?天潢贵胄岂是你我想杀便能杀的?且……”

  “且圣上本就防备于我,若在我进京的节骨眼死了一个出色的皇储,到时我更是有苦说不清。”陆极合了合眼,“若我按兵不动,任由太子与温氏翻云覆雨,想必很快就会到他们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大人们的意思怎么说?吴照那有回应吗?”陆极说着,眉间的凝重之色越发浓厚,“当真是好算计,他们明面上将吴照封了县令是要让我一步,暗地里却算计着将我困在望都。少了吴照在我身边谋划,许多事情都会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陆杳道:“大人们的意思是……请兄长在诸位皇子中选出一位偏向我们的与太子打起擂台来。”

  “大人们说……兄长多年为废太子的事情奔走,这些他们都看在眼里。然而如今已到了危急存亡之时,稍有行差踏错便极有可能万劫不复。大人们恳请兄长以自身安全为重。他日兄长得新皇信任,再查废太子一事也是使得的。”

  “若能经营起自己的势力来,上书新皇追封先太子也并无不可。”

  陆极久久没有说话。

  练鹊听了,脑壳生疼。

  她想了想,问陆杳:“妹妹说的这些大人,到底还是为了自己谋划,何苦要扯着侯爷来蹚浑水?”

  陆杳见陆极没有阻止,这才说道:“兄长从前便手握重兵,如今虽然被贬到西陵,其实只要他一声令下,西北数十万雄兵还会听他指挥。”

  “先太子离世多年,这些老大人要么远离权利中心如吴公,要么就择了新主。他们劝兄长自保,其实都是各为其主。”

  陆杳说完,抿了抿唇,显然是第一次将话说得这么直白。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我明明是个闯江湖的,为什么听你们在这里说些鬼话?

第58章 信函

  陆杳这般剥开来揉碎了跟练鹊讲, 即使她从不关心这些,也大概知道了陆极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一场有关皇权的博弈。赢了陆极便可扶摇直上,位极人臣, 从此再也不会偏安一隅, 亦能为知己挚交平冤昭雪。可若是输了, 那他便会搭上自己的性命、下属的性命。

  若是练鹊要逞英雄意气同他一起, 那么她的性命大约也会赔在里面。

  陆杳自觉在未来嫂嫂面前发挥不错, 虽然练鹊出现得猝不及防令她没有保持住贵妇形象, 但释放的善意应当是足够的。未来嫂嫂看起来美貌和蔼, 想必能帮她挡一挡兄长的杀气。她带着婢女, 十分感动,遂泪花闪闪地走了。

  华丽的马车载着娇客,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拐角处。

  练鹊习武, 目力极佳,看了许久。直至目光都偏移至路边花木的新芽,这才被陆极叫回神。

  “姑娘在想什么?”

  练鹊看着他俊朗的面目, 摇摇头:“没什么, 你这两日是不是就该进宫了?咱们来得早,想来不会被皇帝怀疑。”

  可她说着,自己也清楚。这次的事不过是无妄之灾, 只要那些在背后针对陆极的人一日不被铲除, 那他这个西陵侯就永无宁日。

  其中也包括她的师兄温秉。

  练鹊心中悒郁, 等下人都离开了, 这才说道:“等这次将皇帝的事蒙混过关, 我弄点灵丹灵药吃了,将那起子小人悉数砍尽。到时便无人再来烦你。”

  然而陆极冷凝的目光看得她越发心虚,因此最终她只能讪笑道:“我同你开玩笑呢。”

  陆极听了, 又转过头去,与她一同站在驿馆二楼的窗边静静远眺着皇城。

  他离练鹊很近,却又像很远。

  练鹊突然有些发慌。似乎她的爱情来得不明不白,知道现在,练鹊也仅仅是觉得她喜欢陆极可爱的个性,喜欢他的珍而重之。

  陆极喜欢她什么呢?这样的自己从来只知道与人逞凶斗狠,遇到事也不爱多想,干了便是。

  男人会喜欢武功比自己强的女人吗?

  男人会喜欢不聪明也不贤惠的妻子吗?

  即使她现在美丽,将来也会因为内功特殊而一直美丽,可他会不会看腻呢?

  练鹊想,到那时她便刺他一剑,之后恩怨再由天定。

  陆极微微侧眸,问:“怎么了?可是陆某脸上有什么?”

  练鹊不防自己发呆被他看破,再一次骂了一次这不解风情的呆子。她面上却笑盈盈地,伸手去摸他的脸:“嗯……这里好像沾到了灰……”

  素手触及他冰凉面颊的那一刻,练鹊却突然觉得有些心悸。

  她笑意不改,为了掩饰自己的异常甚至又在那脸上拧了一下,奇道:“侯爷这脸蛋似乎比先前滑嫩了些!”

  陆极默默挣开她的手:“嗯。”

  却没有否认。

  练鹊更在意了:“这些日子咱们一直赶路,风里雨里奔波的,你怎么就水灵了?”

  “水灵”一次太过狎昵,陆极的反应也随之变大。他张开嘴,像是要斥责什么。可是他最终却没有说出口,语气平平地说道:“男人怎么会水灵。”

  他冷冷淡淡的。

  可是他像护着一朵娇花一样珍视着练鹊,竟连一句重话也不肯说。笨拙而单纯的爱意让练鹊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抓过男人的手,直视着他寒星一样的眸。她敛去笑容,认真说道:“你不想站队是不是?”

  她不等陆极再有反应,快速地说:“我猜中了对不对?”

  陆极在她近乎逼迫的目光下只能点头。

  “我的宝贝侯爷,你想做什么呢?”她语气亲昵,慢吞吞地问,“你不想站队,还想给废太子平冤昭雪。须知西北的军队是你最大的底牌,你这样轻易地放弃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极突然笑了一声。

  快到练鹊都来不及多看两眼。只听得耳边男人一声轻笑。

  练鹊觉得有些可惜,问:“你笑什么?”

  只听男人缓缓说道:“我笑世人都觉得你没甚心机,可你偏偏知我甚深。”

  陆极总是这样,他察觉不到练鹊的小心思、小情绪,却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拨动她心里藏得最深也最硬的那根弦。他撩拨得练鹊心神大乱。

  她脑子里,什么“只愿君心似我心”之流的酸诗都不知弹出来多少遍了。

  她轻轻问:“怎、怎么说呢?”

  陆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问:“姑娘是真的想嫁给我吗?”

  练鹊正心潮起伏着,却又被这狗男人一瓢冷水泼下来,气笑了:“我的心思侯爷还不够清楚么?若不是想嫁给你,我这般费心地陪你同进同出却是为何?”

  不料陆极噎起人来却是有一套:“从前在西陵时,姑娘便说过只想在我麾下当差,不涉半点风月。”

  练鹊:陆极,我*****。

  她气呼呼地推开陆极走了。房门甫一打开,练鹊便察觉到蹲在角落的气息。

  那些平时看着不苟言笑的精锐们,竟然一个又一个地叠在那里,扒着墙听他们两人的谈话呢。

  练鹊唇角一勾,揉着手走近:“诸位小将军好啊。”

  精锐们连忙道:“姑娘好、姑娘好、好……”

  然后最上面一个突然被一股大力拔起。练鹊徒手将这个高大的汉子横着拎了起来。

  这汉子懵了,目光呆滞完全不敢动弹。

  练鹊不爱搽粉,好在自己平时爱干净,勤洗漱,身上有一股子好闻的香味。

  汉子觉得这大约就是体香。

  闻到了未来主母体香的他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练鹊对此不置可否。她将人拎到空旷的地方,对着他还有后面跟上的一队人恶狠狠说道:“我最近又想到几式新的剑招,还请各位同我练练。”

  众精锐之中便有一个巴巴地问:“姑娘要如何练,我们……谁先上呢?”

  练鹊勾了勾手:“你们只管一起上便是。实力悬殊,我让你们一只手。”

  众精锐听了,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下。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这姑娘虽然勇武非常,可若是只用一只手,那想必也是如龙困浅滩,他们兄弟未必不可好好表现。

  这也是他们长住军中,跟主子一样不大会钻营。若是换个刁滑地来此时就该苦恼如何才能输得漂亮些了。

  然而最终,练鹊还是一只手将他们打趴下了。

  陆极在房中听了许久的响动。他想着自己无缘无故惹了心上人生气,总不该凑上去讨她的嫌,于是偷偷听了许久。外面没了声息了,陆侯爷才缓缓出去。

  他见了练鹊,咳了一声。

  “姑娘饿了么?我房中还有些糕点。”

  待练鹊高高兴兴进去了,这和善热情的侯爷继续和蔼地对精锐们说道:“今日你们所做实非大丈夫所为,下去吧。”

  倒也轻松揭过了。

  翌日,陆极进了宫,练鹊因为生得好看,实在装不了唇红齿白的随扈,只得一人百无聊赖地呆在驿馆之中。好在陆极知她甚深,留了两个能打的同她切磋。

  这时却有一封信函送上门来。

  原来是某位不知年岁几何、家住何方却地位尊崇显赫的长公主殿下发来的邀请。

  练鹊做不出来拆陆极信函的事,等了许久也等不到陆极从宫中回来。

  起先她问旁人:“这位长公主……唔,与侯爷很熟么?”

  那人恭恭敬敬地答:“姑娘有所不知,这位永宁长公主按辈分是咱们侯爷的姨娘。”

  练鹊说:“这我知道,能看出来。”

  那人一默,抹了抹汗又道:“这长公主当年与咱们老将军有些逸闻……额……这些年也是对咱们侯爷关照有加。”

  练鹊道:“我懂了。”

  她于是又戳着那信函,目光凝滞。

  那人见练鹊又不干架了,怕她无聊,试探着问:“姑娘不若看些话本子?”

  “啊……是侯爷吩咐,他说您爱看这些。”

  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倒是颇有些趣味。可练鹊满心满眼都只听见了那句“侯爷吩咐”。真是好的不来坏的来。她那些奇奇怪怪一点都不女人味的癖好都叫他发现了。

  怪只怪先开始她没动心的时候行事太过无拘无束。

  不过有话本子看练鹊自然不会拒绝,她顺手接了话本子与茶水,晒着太阳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陆极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了这一幕。

  高大的男人走到她面前,日落西山,巨大的阴影将那话本子精美的书页悉数挡住。

  练鹊侧了侧身,躲开这阴影。

  陆极的影子就像傍晚张牙舞爪的鬼怪一样,咧着嘴直往练鹊的话本子上面扑。

  练鹊看得正尽兴,就低声地“嗯嗯”了两声以示抗拒。

  她又用手扒拉了一下陆极的袍角。

  “侯爷,你走远些,走远些。”

  陆极声音淡淡的,影子却又扑了上来。

  “时辰不早了,姑娘还是明日再读吧。”

  练鹊抬起头,就想跟他理论。可是目光交错的那一刹那,她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要争论什么。

  “你、你回来啦。”她问。

  陆极点了点头。

  练鹊立刻将那压在话本子下面的信函拿给陆极。

  “这是你大姨给你的。”

  陆极展开信函,细腻顺滑的纸面上簪花小楷清丽无比。梅花的幽香逸散开来。

  陆极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很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  flag倒得非常快

  晚点还有一更8用等了

第59章 花宴

  其实当练鹊说“大姨”的时候, 陆极并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然后他将那信函拿起时,入鼻的寒梅香气令他在一瞬之间就将“大姨”跟“永宁长公主”联系在了一起。

  倒确实是大姨没错了。

  陆极将信拿起来读了两遍,便递给了练鹊。

  练鹊早就想看了, 一直都按捺着心里的好奇。只是苦于陆极一直没有回来, 不好贸然窥探别人隐私罢了。

  陆极自然知道她的考量, 道:“往后有什么东西, 姑娘自行打开便是了, 不必问过我。只是大事还是要知会我一声。”

  练鹊点点头, 指腹在光滑的纸面上又磨了几遭。没想到永宁长公主一大把年纪了, 却还是满腹的少女心思, 这信函夹着寒梅的香气,纸上也画着几朵墨梅,美中不足的是——

  她是来邀请陆极参加赏花宴的。

  据说永宁长公主是一名惜花爱花之人, 府上也有不少名花。时值初春,东君降临之际,永宁长公主特地在府上办了这么个宴会, 顺带就邀请了正好来望都的小侄子。

  “这长公主倒是个不错的人。”练鹊道, “从前我就听说本朝皇室里有不少爱莳花弄草的,如今看来传言不虚。”

  陆极见她还没有抓到重点,欲言又止。

  练鹊又看下去。

  “吾侄年岁渐长, 然恒无佳人相伴。本宫常午夜梦回, 见阿姊徘徊与宫门前, 泣涕涟涟。凡大丈夫者, 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吾侄二十有五,正是寻觅佳侣,共结鸳盟之良机……”

  “此番花会, 本宫与陛下广邀望都贵女,届时吾侄可于暗中相看……”

  “时不我待,万望吾侄守约前来……”

  练鹊顿了顿,沉痛地说道:“侯爷,你大姨是不是要给我戴绿帽子啊?”

  陆极道:“大约是这个意思。”

  练鹊抬起头打量这男人,见他并无任何扭捏之意。他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似乎对永宁长公主并不感兴趣。

  “那你去这个花宴吗?”

  陆极道:“自然是去的。”

  眼看着练鹊又要炸了,他不知从何而来,因何显灵的直觉令他赶忙解释:“姑娘不必多虑,从前……长公主殿下也办过这样的花宴。”

  练鹊一愣,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只听陆极又道:“长公主早知道此举无用,只是这次乃是陛下做主,因而走个过场罢了。”

  练鹊先是想,原来是那倒霉皇帝看不惯陆极一个人了,一定要为他栓几个漂亮女孩,稳一稳他的心。

  然后她又想明白了。陆极的意思是他遇见她前,二十五年之间连女儿家的手都没有牵过,其间因由并非是他不近女色或是皇帝打压。而是那些姑娘家都不愿意同他相看。

  练鹊觉得自己应该表示一下愤怒,可是当她看到陆极笔直地站在那里,目光都投注在自己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什么愤怒啊、心酸啊都瞬间烟消云散了。

  这很正常。

  她暗暗想。

  陆极这样位高权重的男人,自然有很多人想要结亲的。

  她道:“那你要带着我去。”

  “我可不会穿男装。上次汝城与你乔装打扮便是极限了。”练鹊也是女人,可不想总是在自己心上人面前把自己涂黄涂黑还要扮丑的。

  况且这次,她一定要盛装打扮,艳压全场。

  陆极并不知道练鹊打得什么主意,只是点了点头:“长公主在莳花一道上确实颇有心得,姑娘若是呆得憋闷,确实可以去玩一遭。”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将细节事宜一并敲定了。

  练鹊:那就这么办。

  陆极:可以。

  几日后的永宁长公主府,一辆马车缓缓停住。这是一辆十分普通、甚至在一排的宝马香车中显得有些平平无奇的马车。不过它与众不同的是它的侧面有着西陵侯的标记,驾马的不是常见的小厮,而是一个满身杀气的高大男人。

  当然,这男人也是穿得仆役服装。

  前头一个穿着鹅黄襦裙的娇小姐看到这马车徐徐驶来,眼睛一翻,差点没背过气去。

  与她有些不对付并在门口堵着她的另一位小姐默默地收回了嘲讽的话语,夹起尾巴一溜烟跑回自家母亲姐妹的身边。

  “母、母亲……那个人、那个西陵侯……”

  贵女和贵妇的圈子同时炸开,整个公主府乱作一团。这些平日里矜持高贵的华族全都失去了方寸体统,变得狼狈无比。

  而在一旁高处的阁楼上,永宁长公主冷眼看着这有些滑稽的一幕。

  她身边伺候的人摇了摇头,奉了一杯茶。

  长公主收回视线,对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说道:“陛下所料果然不错,可惜这望都贵女之中,竟无一人得用。”

  皇帝穿着便服,把玩着茶杯,笑道:“此次只是让那孩子看看,也为必要立刻找出来。再不济,朕的皇子们也都该活动活动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微不可查的冷意,锋锐刺骨。

  两人说着,便见陆极出现了。只是这次和以往却有些不同,他的身边,还跟着一名盛装打扮的美人。

  美。

  除了这个字,在场的诸多贵女似乎找不到更多的词来形容了。什么瑶台月下、飞鸟惊喧的词句通通淹没在那美人澹澹眼波这种,再也寻不到声息。

  这女子是真美,偏偏她的美浓艳得恰到好处,隐隐透出一股风涧的自在感,不会令人生腻。再者便是她确实白,阳光下她整个人的肌肤似乎都能够透过光去,仿佛下一秒便能羽化登仙了。

  有个公子见了,道:“果真是仙姝临世,十分不凡。”

  而后他小声与同行的说道:“只可惜明珠暗投,这西陵侯可不是什么良配。此等仙子,若是那日被生拆了吃倒也可惜。”

  同行者并未理他。

  他于是又唤道:“江兄、江兄——”

  练鹊本来打算忽略这声音,奈何练武之人耳聪目明,这公子哥自作多情的嘟囔悉数落到两人耳朵里。眼看着陆极只打算装聋作哑了,练鹊也没了脾气,只打算瞪上一眼作罢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坐在一众公子哥中间犹如鹤立鸡群的江琤。

  那个,少年时便跟她反反复复求婚,被她写了诗刻在他们家照壁上羞辱的,江琤。

  此时那如玉的郎君正盯着她看,那样子就像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感觉都快把她吞下去了。

  练鹊从前便讨厌这样的男人,如今也不会变。只是年岁渐长后,她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年少时做得有些事确实武断了些。虽然如今想来也很爽,但在当年她或许可以不选择用那么极端的方式。

  这些念头都是练鹊如今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罢了。

  表面上她还是做足了美人的派头,一颦一笑风情婉转地跟着陆极入了坐。

  许久之后,终于有不怕死的来问:“不知姑娘芳名?家住何方?芳龄几许啊?”

  陆极看了他一眼。

  这不怕死得被这一眼连连逼退几步,自认招了煞神晦气,说什么也不肯再来了。

  练鹊吞着酒液,心里觉得好笑:“但凡这人敢再问一句,我也敬他是个英雄。”

  陆极一面给她斟酒,一面给她讲这宴会上的诸人。他倒是不在乎什么所谓的男子的体面,只管叫练鹊喝酒赏花都开开心心的。

  练鹊听着听着就发现不对劲。

  “侯爷知道我跟江琤的那档子破事?”她几乎是觉得惊恐了。

  谁知陆极还是一贯地语气平淡,仗着两人坐得远离人群,无人能听到便直说了:“姑娘当年那事传得很广。虽然江大公子护着你的画像不流出,但总归是知道有这么个女子的。”

  练鹊越想,脸就烧得越厉害。她平复了良久之后,才开口问:“那你不吃醋吗?”

  回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陆极的眼睛直视着前方,都快要焦灼在对面的某个皇子身上了。

  那皇子被看得坐立不安,三两下便要去出恭,逃也似地去了。

  “有些。”他看起来毫不偏颇地说道。

  练鹊也不准备大庭广众之下逼问他,只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我是个好姑娘,并不是不三不四的女子。”

  她说完,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可是说出的话却再也收不回来了。

  这般强调确实显得她在此地无银三百两。可天地良心,练鹊只是不想让陆极误会罢了。

  这事着实尴尬,也着实令人头痛。练鹊甚至期待着,这花宴上能不能也出现一朵陆极的烂桃花,这样两人互相尴尬,也算是扯平了。

  陆极相信她不是不三不四的女子,她也可以顺势说她相信陆极不是不三不四的男子。

  两全其美,划算无比。

  只是……

  江琤数年前没有长过眼色,如今也不会有。

  他忧郁着、深情着、凝睇着,人也随着飘动的思绪一并飞来了。

  第一句话是:“侯爷安好。”

  客气寒暄之后,第二句话便是:“姑娘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练鹊挑了挑眉,决心在陆极面前扳回一城:“你说的这个朋友,与我相比哪个更好看?”

  江琤一怔。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鹊鹊一直嫌弃侯爷是个直男,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个直女呢?

第60章 同行

  翩翩如玉的贵公子手中握着一柄折扇, 一直气定神闲、大局在握的他此刻却方寸大乱。他抿了抿唇,刚刚要说话,却又见眼前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有了新动作。

  她没有骨头似地靠在陆极身上, 像藤蔓不知节制地蜿蜒伸展, 嚣张地霸占了亭亭华盖的所有枝桠, 又在上面开满了绮丽的花。

  这一切, 与江琤的设想大相径庭。

  他或许也曾想过那个快意恩仇的女侠有朝一日会因为他变作绕指柔。可他从未想过她会柔情似水, 而她依靠的男人却并不是他。

  江琤有些错乱。

  那个练鹊, 她居然是会喜欢男人的吗?

  此时此刻, 江琤已是魂不守舍, 失了方寸。练鹊则一心一意地表演恩爱情长,笑容直压三月春光。只有陆极夹在两人中间,一边瞧着公子哥失落、悲哀的情状, 一边又感受着心上人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矫揉造作的话、做着天然去雕饰的事。

  说实话,陆极觉得这样的练鹊有些傻。

  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

  在这样的宴会上气一气这郎君有什么好处呢?可是陆极看她乐在其中的模样却又不想再说什么。只木着脸,任她表演。

  然后他就对上江琤尖锐的、充满打量的目光。

  陆极:是练鹊姑娘惹得你, 你为什么瞪我?

  他深觉自己无辜, 好在他受类似的委屈早就受过千遍万遍了。因此陆极并不以为奇,冷着一张脸也毫不退缩地同他对视。

  这原本是一出新欢旧爱的绝佳戏码,此刻却成了两个大男人的眉眼官司。

  练鹊表演着表演着, 便心生无趣。只不过江琤生起气来的模样着实可爱。他的气势没有陆极那样迫人, 却硬要绷着那张白面书生的脸, 力图从气势上压到情敌。

  陆极却突然察觉到了乐趣。

  毕竟江琤确实是为数不多的愿意和他对视这么久的人。

  男人。

  还是情敌。

  眼看着身边的男人越发愉悦起来, 练鹊心里竟诡异地腾起一股无力之感。

  她咳了一声。

  “江公子倒是说说, 我和你似曾相识的那位,哪个更美些?”

  江琤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却永远会为了练鹊方寸大乱。

  他冷着脸, 强硬地撂下四个字:“各有千秋。”

  然后便像没说过那开头的暧昧话一般,直追着陆极说了一大堆。

  练鹊不得不承认,这狗东西赢了。他成功地打败了她。

  试问谁能想到一个男人能勾着自己的情敌同他眉来眼去呢。这真是气煞练鹊了。江琤似乎比之之前聪明了些,肚子里的坏水也更多了些。

  陆极则是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这江公子着实热情,令他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原本便冷淡的神情因着这层不可说的窘迫又结了一层霜。

  看起来,倒像是对江琤十分不满,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一般。

  江琤不甘示弱,目光更热烈了。

  练鹊看得心里发堵,站起身来道:“我去散散心。”

  说完,又咧开嘴对江琤道:“我去出恭,别跟着。”

  她阴森森地笑起来的样子似乎又和江琤印象里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侠重合在一起了。

  他先是斯文一笑,随即有些害羞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正有此意。”

  练鹊正要骂人,却见陆极也站了起来。

  “……侯爷,你也?”

  陆极在她怀疑的目光中缓缓点了头,正经道:“此乃人之常情,姑娘不必惊忧。”

  于是,一行三人,衣着光鲜、神采飞扬地冲着恭房去了。

  楼上的皇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笑着对长公主道:“这小子带的女孩倒有些意思。”

  长公主却愁眉不展,悒郁地说道:“可见这孩子这些年都受了些什么苦,似乎神智出了些问题。”

  皇帝听了,笑容隐没,顿时失却了谈笑的兴致。

  他一面不住地往外望,一面又谨慎地躲在帷幔之后,不肯叫臣下窥见分毫。

  太子燕佲便是在此时来的。

  众人无不俯首而拜,做足了声势。

  燕佲哈哈一笑,命众人起身。他行至左上首,见对面的桌案上放着未用完的一应瓜果,还有些残茶,便道:“我料想,这定然是西陵侯爷来了。”

  众人但凡是提了这煞星便觉得头痛,可太子殿下的话亦不能不回。他们只得唯唯称是,又将燕佲的一应问题答了。

  燕佲又向众人介绍身边的女孩:“这是我新得的小友燕脂燕姑娘。”

  众人纳罕,嘴上仍道:“这姑娘也姓燕,倒是与殿下颇为有缘。”

  燕脂是被她师父温秉派来保护燕佲的。

  小姑娘生得俏丽,武功不差,且又是江氏幼子的未婚妻子,想来跟在太子殿下身后是最有面子的。

  燕佲笑眯眯地享受着众人的恭维,临到末了,才打发燕脂与姑娘家们一同坐着去。

  本朝男女大防并不怎么严。尤其这种循花而设的花宴上,大多座次是将熟识的人安排在一起。因为本身的目的就不怎么单纯,也就没注意隔开男女。

  只不过女眷们听闻陆极来了,大多都轰散开来,直奔专为贵女门隔开的位子。

  隔着一层纱帘,这才觉得安全许多。

  直到方才练鹊现身,她们觉得被比下来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燕脂走过来,扫了一圈却没见到她家师叔的影子。

  她随手拍了拍某贵女的肩膀,问:“妹妹,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

  那贵女被这猛地一拍吓得一颤,待看清了燕脂的面容时又警醒地后退几步,强笑道:“不知这位小姐可否能说些更详细的特征?”

  燕脂奇道:“你这人倒是不坏,反应也挺快。”

  她于是将练鹊的样子说了。

  贵女道:“这可赶巧,方才那位小姐似乎是西陵侯的侍妾,一直陪伴在侯爷身侧。”

  燕脂就有些生气:“什么侍妾?且不论别的,光凭她的品貌举止,哪里像个侍妾?”

  这贵女本就不太敢看陆极那边,被燕脂这样一说,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是我僭越了。”她微笑着说完,便要离开,“小姐要寻的人大概过会儿就会来,小女就先不奉陪了。”

  燕脂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许久,最终没能找出端倪来。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说,我想请教请教小姐芳名。”

  燕脂最近练的功法有些问题,整个人都狂躁了不少。

  那贵女朝她盈盈一笑:“小女姓云,单名一个梦字。”

  燕脂一愣。

  这不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望都第一才女么?

  她师父给她提过这个名字。说是日后娶妻,以师叔为正室,然还是要娶这位云梦云小姐做个贵妾料理大小事务,方才不堕了温氏的门第。

  她师父不仅将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是算得十分清楚。

  燕脂越想越不对味,她站在脂粉堆里早没了先前那种如鱼得水,浑身干劲的感觉。

  于是这姑娘干脆一拔腿,同燕佲说了两句便溜了。

  燕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墙。她对长公主的府邸不是很熟,但所谓站得高望得远,这话在哪里都是适用的。

  燕脂的手刚搭上墙头,就听见墙那头传来男女断续的说话声。

  她放轻了声音,偷眼去瞧。

  那个站在池边丢石子的女人不正是她师叔么?不过她身边的人却不是燕脂见过的陆极,而是那江氏的江琤。

  燕脂离开西陵时,练鹊与陆极之间还隔着层窗户纸。她只是觉得自家师叔对这侯爷颇为不同,有些不寻常罢了。当时她还心疼过这位用情至深的江公子。

  没想到他倒是长了本事,竟硬生生地将师叔骗得与他独处。

  燕脂趴在墙头上,便打算偷听师叔与江琤的谈话。

  然而却有个人在后面用树枝戳她的腰。

  那人倒没有狎昵的意思,一下一下十分认真,似乎不将燕脂戳下来誓不罢休。

  她一回头,就发现她以为的老实人陆侯爷陆极正面无表情地举着树枝看着她。

  燕脂:我没看错吧?

  这侯爷还是同先前一样没变,冷凝着眉目。他的样子太正经,和当时在侯府抓住她的时候一样冷静平淡。

  燕脂自知理亏,悄声爬下了墙头,老老实实地跟着陆极走出了几十来步。先前用树枝戳她的男人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喂。”燕脂喊了一声。

  “陆极、陆极!”她喊了两声,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来,“我师叔可是很久以前就与那江琤认识了,甚至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这人不但没表示,居然还阻止她听壁脚,简直缺德。

  陆极看了燕脂一眼,道:“以讹传讹罢了。”

  传讹的燕脂有些心虚地咳了两声,又问:“你难道就不好奇我师叔说了些什么?”

  可是她的挑拨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她眼前的男人走得更快了,三两步就将她甩下。

  小矮个燕脂感觉自己受到了歧视。

  她还要继续嘲讽呢,却听陆极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我信她。”

  燕脂被这句话弄得不知所措。若论这世上喜欢师叔最久、了解她最多的人一定就是她师父了。可是就连万事在心、运筹帷幄的师父也不从来不会信任师叔到如此地步。

  师父的话,一定会将师叔圈在自己的地盘里,一步一步织网布局,然后将那些不知死活的男人全部弄死吧。

  燕脂心里并不清楚哪种更好。只是她看着眼前沉默寡言且有些凶狠的男人,却慢慢地有了偏向。

  师叔她这样选一定是有道理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祝我网课快乐

第61章 叮嘱

  练鹊回到席上之时正好遇见太子燕佲在同陆极两个寒暄。而她的师侄燕脂站在燕佲的旁边, 看起来像是在护卫的样子。

  练鹊想了想。

  在师侄面前她多少还是要些面子的。因此先前想好的造作戏码也得停用。她抚了抚头发,便朝着那边过去了。

  与望都贵女不同的是,练鹊走起路来步子虽然不大, 但脚下生风, 倒是有龙行虎步的意味。她就好像误穿红装的小少侠, 兴冲冲地来了。

  陆极看了她一眼, 原本凝着冰的目光也有了些温度。

  燕佲道:“这位是……”

  他那双眼睛自然也亮了起来。他身为一朝太子, 本就是耳目通天的人物, 自然也知道那不可一世气焰嚣张的温玄机从小养大的“童养媳”被陆极骗走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够精准避开温秉那样的老狐狸, 随即选了陆极这么个冰疙瘩?

  练鹊像是才注意到他似地, “呀”了一声。

  她的眼睛是男子们都会喜欢的那种软软圆圆的杏眼,瞳仁深黑,显得纯粹真挚。燕佲撞进这涤荡着水波的目光, 不由得愣了愣。

  就听那绝代佳人一字一顿,用如玉声琅琅般的嗓音说道:“好漂亮的衣裳。”

  燕佲:你再说一遍?

  明明是在夸他,怎么每个字眼组合在一起就令人那么烦躁呢?

  陆极道:“这位是太子殿下。”

  还没等燕佲爽一爽, 享受地位带来的云泥之差, 他便听陆极道:“姑娘你是江湖中人,或许不认识。”

  练鹊顺坡就下:“是啊,真的没看出来。”

  然后便是极为敷衍的一礼, 几乎看不出半点恭敬之意。倒是那红唇一张一合的瞧着极为动人。

  ……至少比她的礼节要令人赏心悦目许多。

  燕佲深深地困惑了。

  难道像陆极与温秉这种不世出的英才都喜欢这种女人?看来他还是做个庸碌世俗的人最好。

  他倒不至于与练鹊纠结礼节的问题, 只是目光便不再凝在练鹊的脸上。他哈哈笑着, 继续与陆极说着朝中大事。

  陆极远离权利中心许久, 似乎还有些生疏。燕佲并不藏私, 将各项事务说了,倒是一副贤君之相。

  永宁长公主身着繁复长裙,一路蜿蜒迤逦而来时, 练鹊竟松了一口气。

  她随手取了案上的酒盏,正要一通牛饮时却被陆极按住了手。

  陆极不是怎么很喜欢对她动手动脚,似乎在他眼里练鹊的雪肤花貌都是冢中枯骨,再没有那些脸上长满褶子的老大臣好看。

  他的手覆在练鹊的手上,冰冷且微微有些粗糙的触感令她一惊。

  陆极道:“吃柰果吧。”

  “我不爱吃那个。”其实练鹊并不是不爱吃。只是她吃柰果的时候总爱舔舔汁水,在大庭广众下总觉得有些不雅。

  “那只能喝一点。”

  练鹊还要争取呢,永宁长公主已到了两人面前。

  “我苦命的儿啊。”

  开头一句便是这个。

  陆极练鹊被她唤得齐齐一愣。

  练鹊抬头望去,便见一身披绮绣的女子正蹙眉望着她。她的眉浅而淡,眼眸也是像一溪清泉一般浅淡的琥珀色。惟有脸上的皱纹与发上的零星白色显示出岁月的痕迹。

  她的眉间有一点红色,斜斜地缀在眉下半分。

  有些眼熟。

  练鹊便也望着她。

  永宁长公主率先移开目光,拭了拭泪,对陆极道:“我的儿呀,多年未见,你可还安好?”

  陆极道:“劳长公主挂念,侄儿一切安好。”

  “这便是了,这便是了。”永宁长公主连连道了几声后,又近了一步,“你随我来。”

  陆极看了她一眼,却转身对练鹊道:“姑娘也来。”

  永宁长公主看了练鹊一眼,点头道:“也好,来吧。”

  永宁长公主又对太子说了些话,看得出两人十分亲近。

  练鹊却有些不明白。这位长公主如此亲近陆极,怎么还能与太子这般和睦?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长袖善舞?

  三人一路穿行过水榭,到了临水的小阁楼。

  长公主的眼尾仍有些许残红,想来是心神过度摇动所致。

  她拉着两人坐下,似乎并不觉得陆极气势骇人,倒是对着练鹊时有些不自然。

  她一开口便是:“这些年我在望都也常常记挂你。当年你爹去前,曾写信给我,叫我好好照看你。”

  这永宁长公主既不摆长辈的架子,也不摆长公主的架子,只是拉着两人缓缓道来。

  “可惜西北远隔千里,我纵使有心,却也无力。”她叹了一口气,“你爹每每入梦而来,总是问我,崽崽成婚了没有,可有个知冷知热的在身边照料他?”

  崽崽。

  练鹊差点没笑出声来。

  她突然觉得家里人叫她小鸟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陆极那张冷脸配上这两个字,其中的滋味真是绝妙。

  永宁长公主叹了一口气:“我每回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事急不来。可转眼之间,你已经二十有六了。与你同龄的那几个,他们的孩子都上私塾了。因此这次我才与陛下商议,办上这么个花宴,为你择一佳偶。”

  她眉间盈着哀愁,令人为之动容。

  可惜铁石心肠的陆极并不准备给长公主发挥的空间,他道:“是我叫长公主忧心了。如今我与白姑娘两情相悦,此事已然了结。”

  当时这花宴逐项事宜已准备停当,陆极来纯粹是看在长公主面子上,但真要择什么佳偶却是大可不必。

  长公主便笑:“我晓得。”

  她又问练鹊:“我还不知道姑娘的芳名,姑娘是西陵人吗?”

  练鹊笑着点点头:“我叫练鹊,是西陵人没错。”

  她大抵知道她江湖人的身份只会在长公主这里减分,于是略过不提。

  “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呢?”

  练鹊道:“父亲与兄长都是读书人。”

  长公主眼睛一亮,道:“读书人好,明事理。”

  陆极看了练鹊一眼,不准备拆她的台。练鹊朝他咧嘴一笑。

  长公主又问:“姑娘芳龄几许?”

  练鹊想了想,道:“二九。”

  其实新年过了练鹊便是十九岁了,可她自认还没有过生辰,因此满打满算还是二九。只有她的爹娘才会虚张声势说她二十有余、

  长公主停了停。

  她没发表什么意见,反而道:“年纪大些也好,成了亲便能生养了。”

  这本是极和蔼极亲切的话,可见长公主对侯夫人要求之低。

  然而练鹊只听得“生养”两字。

  她只是喜欢陆极才同他在一起,生什么养什么却是从来都未曾想过的。

  要她说,去山里头抓只猛禽譬如苍鹰黑狼之流养在身边才算威风。她与陆极武功都不差,这样方才算不堕身份。

  到时她与陆极两个骑着狼,后面跟着一排银甲小将军不也十分气派?

  好在陆极截住了她的话。他只是道:“长公主放心便是。”

  长公主停了话头。良久之后,她道:“陛下此时就在府中。”

  练鹊猛地看向长公主,可她身边的陆极却波澜不惊,显然早有猜测。

  “陛下的意思是,你往后便呆在望都,同那些侯爷们一样。”长公主说着,自己也苦笑起来,“他的毛病你是知道的。先前我与阿姊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也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如今朝中局势尚不明朗,诸方大臣都想要争夺你这一脉的势力。”

  “就连陛下,也在等着你的反应。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原来是这个啊。

  练鹊又恢复了不动声色的模样。

  只听陆极道:“有劳长公主提醒。”

  却不再说其他了。

  练鹊也觉得反常。陆极虽然为人冷淡了点,却绝不是知恩不报之人。长公主跟陆杳一个样子对他掏心掏肺,怎地他这般冷淡?

  她觉得不对,难免注意力便集中了些。

  凝神静气。

  然后她便听见屏风后似乎有衣料摩擦的声音。方才她被长公主一袭话勾住心神,倒有些迟钝了。这下练鹊便也明白了,那疑神疑鬼的皇帝指不定就在哪里偷听呢。

  练鹊对此颇为不屑。

  如果说要偷听的话,这皇帝也该听听他儿子们的壁角,而不是猜忌这个直肠子的陆极。

  两人又说了几句,便收住准备回到宴会中了。

  练鹊这时目光却扫到一旁小几上摆着的一瓶梅花。那瓷瓶通体雪白,瓶颈处却系着一节红线。再看屋中其他瓶瓶罐罐,倒没这个讲究。

  她问:“长公主这红线是个什么由头?”

  这问题对于她们彼此的身份来说来得有些太突兀了。长公主愣了愣,才笑道:“也没什么来头,或许是从有人来系上了,下人们忘记取下罢了。”

  练鹊笑了笑:“原来是如此。”

  回驿馆的路上,练鹊便抓着陆极问:“你方才在皇帝面前,怎么不好好表现一番?你哄得他心花怒放,咱俩不就回去了?”

  陆极没解释,道:“叫姑娘着急,是我的不是。”

  “只是……陛下知道我的性子,粉饰过多反而不美。”

  练鹊瞧着他沉静的模样倒当真不像为难,反而颇为自得。

  她想了想,又问:“你莫非真的想在望都呆一辈子?不能吧……”

  陆极道:“不会的。”

  他说了一句,低头便去看练鹊的神情。见她还算平静,便解释道:“我有一件事要去验证。弄清楚了便同你远走高飞。”

  练鹊脸一红:“可废太子的事要如何处置?”

  “弄明白这件事,便能解决一切了。”

  练鹊想不明白,最终只道:“如此也好,我总归能护着你的。”

  陆极弯下腰去,在练鹊惊异的目光中点了点她的鼻子。

第62章 衣品

  “师叔!师叔!”穿着火红色衣裳的小姑娘从墙头跳下来, 甫一落地便朝着练鹊笑。

  陆极与练鹊已然搬到了老将军从前的宅邸中。牌匾上大大的“陆宅”两字在左邻右舍清一色的官位中显得独树一帜。

  练鹊彼时正躺在树下晒太阳,迷蒙地睁开眼。

  “是你啊……怎么想起来我这里?”

  燕脂笑眯眯地摸过来:“我想师叔了呀。”

  如果是从前,燕脂绝不敢这样跟自己师叔撒娇。可是在西陵待过一段时间后, 她却渐渐觉得被大家传得甚至有些失真的师叔其实跟她的长相一样和善可亲。

  练鹊问:“你来我这里, 你师父知道吗?”

  燕脂眼睛转了转, 问:“师叔想知道我师父有没有来望都对不对?”

  练鹊道:“不想说便算了。”

  她起身, 便往屋中走去。

  “唉——师叔!师叔!”她连连唤了两声, 好不容易才将练鹊喊停了。

  只听她说道:“师叔有所不知, 虽然我师父那人执拗了些, 但我对你的心是好的。你何必因此疏远我呢?”

  练鹊笑:“我教你剑法传你武艺, 难不成还要教你如何捅我一刀?”

  燕脂讷讷道:“您……都知道啦。”

  练鹊摇摇头:“我听闻你师父要将你嫁给江家的小儿子,劝你早些抽身。”

  “小江那人说话做事确实无趣。只是我师父的命令我也不敢违抗。”燕脂一面绕着练鹊,一面苦恼地说道, “可他将来要继承江家,我又要侍奉在师父身边,想来聚少离多……而且他眉清目秀, 睡上一睡也无甚关碍。”

  她顿了顿, 心虚气短:“又、又不是人人都像师叔你这样……”

  练鹊眯起眼睛,声音平淡:“我怎样?”

  “没……没什么。”

  燕脂不自在极了,她跺了跺脚, 转身便走了。

  “既然师叔不待见我, 那我何苦自找麻烦?”

  练鹊眼瞧着她火红的声音消失在院墙上, 一直绷着的脸这才有了松动的痕迹。

  一个风流雅致的贵公子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不是江琤又是谁?

  江琤笑道;“看来是我来得不巧, 正赶上一出好戏。”

  练鹊道:“先前我说我师兄骗你, 你却还不信。”

  江琤皱了皱眉,摇头道:“我却也没想到他温玄机的胃口有这么大,与太子谋夺地位不算, 竟还想染指我江家。”

  他这样说倒令人觉得帝位是什么青菜大萝卜,路上随手就能捡来的垃圾。

  练鹊这样想的,便这样说了。

  江琤道:“我失言了。”

  他却不觉得自己说得有错。当今大的世家最顶流的是温氏,再然后便是江氏了。这两家无一不是数百年以来人才辈出才积淀下的底蕴。皇室几次更易,这些根基深厚的世家却越发庞大了。

  至于哪个皇子登位,也只不过是众世家博弈的结果。就连皇帝的政令有时也要经过世家的同意才能施行。

  从前有大将军陆证手握兵权,替皇帝震慑着这些士族。大将军逝世后,少将军陆极接替父亲的职位,又与先太子燕行互为知己好友。这本该是君臣相得、共定河山的大好形势,却在燕行被贬逝世后轰然崩塌。

  当年的皇帝难道就那样不信任自己一手养大的储君吗?倒也不尽然。只是诸多力量博弈,即使是皇帝,也只能将自己寄予厚望的亲子丢弃罢了。

  练鹊从前只觉得陆极一心一意为先太子沉冤昭雪颇为委屈,却从来没想到这一截。这都是江琤同她说的。

  时至今日,江琤还在劝:“姑娘你本是最快活恣意的人,何苦因为一个男子搭上去?且他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他拉你入伙显然没考虑过你的安危,你又何苦舍命陪他?”

  如果是以前的练鹊,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只是现在她却忍住了。脸上露出了阴森森的笑容:“怎么呢江老大?家主的位置不想要了?我就喜欢他这种为好兄弟两肋插刀的性子。人生在世计较那么多得失做什么?左右我一条小命丢不掉。同他闹上一通又有何妨?”

  江琤沉默片刻。眼前的女人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唯一动心的姑娘。可惜她对他无异甚至是厌恶。

  当年她不懂情爱,他就循循善诱,好说歹说着,总算将人劝同意在江氏呆一个月了,却被族里的人说什么纳妾的鬼话吓跑了。

  江琤哪里会想要纳妾呢?可事后他也想过,若是家族施压,他便是顶着将练鹊娶作正妻,日后也必定会抬进一房又一房的妾室吧。

  他想要做家主,想要功名利禄胜过想要她。

  而练鹊的心,从来都不在他身上。

  江琤不知道该是喜是悲。

  只是——

  “我帮你上位,你帮我废了温秉,这是互利互惠的好事。”练鹊转过身子,这是她第一次对江琤笑得那么真情实意。

  江琤点了点头:“可……如何做呢?”

  他倒不是不相信练鹊,若是以前的她,数万人阵中亦可全身而退。可面对温秉、面对数不清的算计,万事不过心的练鹊要如何做呢?

  “你不告诉……他吗?”江琤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练鹊奇道:“我为何要告诉他?他有秘密不告诉我,就不许我也有秘密?”

  江琤:……你果然还是这个狗性子。

  他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信函:“你说的那些人,我都联系好了。”

  练鹊冲他竖大拇指:“不错!”

  江琤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静静地看着练鹊温柔明丽的眉目。她生得真是十分好看。江琤从第一次见她,她还十分青涩稚嫩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可这样的感情刻骨铭心却是因为一次意外。

  那时,月光下的少女剑如流星。她挥舞着一柄寒光湛湛的长剑,风一般出剑收剑、腾挪避让,本是充满杀机的行为由她来做却隐隐透着道韵。她柔美的面容哪里还有半点柔弱的模样。她的目光、她的手臂、她的一举一动乃至于她的存在都像一把剑。

  直直地戳在了江琤的心上。

  陆极打从外面回府,听下人说江大来访,却不急着来见,反而回房换了一身衣裳,理了理鬓发这才不疾不徐地走来。

  陆宅中还有些婢女,虽然其貌不扬,却都是机灵懂事的心腹,连衣裳都是熏好香草的,力求让侯爷在面对世家出身的小白脸时也不落下风。

  陆极生得其实不丑,这世上能发现这点的却少之又少。这事太过离奇,大约就像练鹊的真正实力一样离奇。所有第一眼见到练鹊的人都不会相信她武功很高。正如陆极,所有第一眼见到他的人都不会相信他其实很英俊。

  他们只记得他的目光很冷,好像能将他们立刻生吞活剥了下去。

  陆极怪委屈的。

  他踏进厅中之时,练鹊正笑着。

  见到陆极进来,她的笑容立刻真挚不少。

  “侯爷,你回来啦!”她说着,便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余,连忙起身跑到他身边,“你今天打扮得很不错!”

  陆极唇微微勾起。正要说话,又听练鹊评价道:“嗯……新练习的笑容也很棒!”

  陆极的笑容僵在原地。什么同情敌争奇斗艳的心思都被他忘却,他只记得自己是按照练鹊的要求学着对人微笑了。可是他却完全不记得方才是如何笑的,嘴角又上扬了多少了。

  完了,笑不出来了。

  江琤看得好笑。他道:“既然侯爷回来了,我就不在这里叨扰姑娘了。再会。”

  他向两人一拱手,潇洒地走了。

  练鹊才懒得管他,满心满眼都挂在陆极身上。

  “侯爷,你今天打扮得很好看啊!”

  这话她已说过一遍了。陆极是不觉得自己特别好看的。虽然他有时对镜自照也觉得自己不赖。可练鹊本就是女子中容貌顶尖的那批。哪个见了她不要夸一句仙子?这样的练鹊竟不觉得他平平无奇吗?

  练鹊可不知道他的想法,她琢磨着缓缓开口:“从以前我就想说了,侯爷的衣品似乎很棒……”

  陆极一愣。

  “不仅如此,你给那群银甲小将军也搭配得特别好。”

  “侯爷……你是不是对穿衣搭配很有心得啊……”

  陆极咳了一声道:“凑巧罢了。姑娘谬赞。”

  练鹊也不再纠结,笑眯眯地道:“是了,那便是我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的宝贝西施,你抱抱我吧?”

  陆极耐不住她撒娇,虚虚地将人环住了,却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要亲上来的嘴。

  他的声音闷闷的:“姑娘……克制。”

第63章 小调

  四月的时候, 陆极带着练鹊去望都外的河水畔踏青。

  绿草茵茵,春红脉脉,放眼望去一派明丽春光。练鹊早在陆宅呆得百无聊赖。望都乃是一朝中心, 各路高手云集, 她武功自汝城后再受一层掣肘, 自然没有底气再出去晃悠。

  练鹊费了许多功夫, 好说歹说, 这才叫陆极带着她出了门。

  这却是有讲究的。

  练鹊拂开帘子, 斜倚在马车上朝后望。

  陆极骑着马慢慢地在后面缀着。

  四下里有不少年轻的少男少女, 或在水旁嬉戏, 或鼓弦奏乐,眉来眼去,不亦乐乎。只有练鹊的心上人绷着一张冷脸, 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侯爷呀——”练鹊心念一动,当即就要唤了这木楞男人来逗乐。

  陆极报之以询问的目光。

  练鹊朝他笑了笑。

  这笑并不寻常,实乃她铆足了十二万分的劲, 这才鼓出的一个艳光四射的笑容。她仿佛天生就会发光一般, 仅仅是从帘后露出的一个脑袋就叫周遭一切黯然失色。

  周围有个骑马的公子哥,见此忽地松开了手里的缰绳,那马失了人力控制, 竟直直地朝这边来了。

  练鹊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 等着陆极的反应。

  然后她只等来了热情的大白马, 那马黑色的眼睛像是某种上好的珠宝, 直直地盯着练鹊倒像是在讨好。

  练鹊愣了愣。

  这马有点眼熟。

  那先前惊得松开缰绳的公子哥连忙过来, 见了练鹊先是脸红,后又注意到陆极,面色由红转白。

  “西、西陵侯……小的不知道……不知道是您……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陆极启唇道:“不必。”

  那公子哥起先不明白他的意思, 支棱着不知是走是留。

  练鹊插嘴道:“他是叫你不必走,留下来回我的话。”

  这大胆的姑娘已将半个身子探了出来,其余的被车帘遮住,随着如瀑的发一同向后蜿蜒而去。

  公子哥问:“请姑娘吩咐。”

  “你不必怕。”练鹊瞧着这眼下青黑一片,中气也不太足的公子哥,问,“这马儿你从何得来?”

  她想了想,补充道;“我并非是什么谋财害命之辈,平时还是很讲道理的,你只管说出实情便好。”

  这样一说,公子哥更紧张了。

  可他不敢不答,唯唯诺诺、支支吾吾地说道:“这是从前有个流浪汉穷得没饭吃卖给小人的。当时我瞧他可怜,这马也确实不错,就买了下来。”

  “小、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练鹊又问了交易的地址及一些具体情状,那公子哥一一答了。

  练鹊心中有了些底,又问:“那流浪汉可是年纪不大,眉间有朱砂一点?”

  公子哥有些犹豫:“这……那人浑身脏兮兮的,我哪里有那等闲心注意他的样貌?想来流浪汉么,总是不会生朱砂痣这等风流物事的。”

  练鹊被他一席话逗得忍俊不禁,再看他支支吾吾进退两难的情状,也不再问了。

  “多谢公子。”

  “不谢、不谢。”

  “还请您费些功夫将这马牵走吧。”

  那公子哥听了,脸上愁云更重一层。古有美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说,他从来是不信的,却不料今日遇见个绝代佳人,勾得他这匹神骏的宝马连主人是谁也忘了。

  若在往昔,这也可流传作一段风流佳话。

  只可惜名花有主,主人还是陆极那个煞神。

  公子哥在心里暗暗怨怼这美人,既已明珠暗投,又为何要出来招惹他的马儿?

  他不敢表露出来,左支右绌着总算将马儿弄走了。

  练鹊瞧着他的憨态,倚在马车上乐不可支。

  回了陆宅后,陆极提起这一茬。

  他倒没有刻意问,只是用饭的时候为她夹了一筷子,顺嘴说道:“姑娘从前见过那马?”

  练鹊也不动筷子,将手搭在桌上,微微张开红唇。

  她眼波流转着,莞尔道:“侯爷,手酸。”

  陆极敛眸,不解道:“姑娘惯常使剑,力气更胜军中将士。今日也未做些什么,怎会手酸呢?”

  “莫不是那蛊虫另有玄机?”

  练鹊刻意摆出的魅惑姿态被他一番不解风情的言论轰然击碎,她有些气恼,就连那浮着的笑也瞬间消散。

  只是陆极不像她,也不爱耍滑头什么的。练鹊一时间也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无法,只得沉着脸将菜吞下。一面咀嚼一面含糊不清地说道:“那是我师弟的爱马,还是我给他从草原抓来的。从前便亲我。”

  没想到陆极既没有问她劳什子的师弟,也没有问什么草原,而是淡淡地说道:“人常说万物有灵,这马与姑娘的情谊大约如是。”

  练鹊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最近陆极好像越来越能气人了。常常能将她气得七窍生烟,偏偏他自己毫无所觉,端正着面容的样子叫人爱也爱不够。练鹊哪里舍得骂他?

  她又重申了一遍:“我师弟还活着,那个脸上长了颗痣的、最喜欢找我挨打的鸣鸿还活着。”

  练鹊说着,心里也有些虚:“先前我师兄算计我俩,我一不小心就把人捅了个对穿扔荒郊野外去了。”

  “……那公子哥说他是流浪汉,想必现在过得不好。”

  陆极没做什么评论。

  两人用完膳,依旧是齐齐走到书房内,陆极看书,练鹊一边打坐一边嚼蜜饯。

  陆极曾批评过她这样的行为。只是练鹊以功法特殊蒙混了过去。

  讲实话,若要制止练鹊这样练功不专心的行为,只从源头将那蜜饯撤去便是了。陆极叫厨房采买时略过这项,练鹊难不成还能凭空变出蜜饯来?

  只是某人一边斥责,一边纵容罢了。

  练鹊的脸鼓鼓的,她瞅着陆极凝眉看书的样子,便觉得有趣的紧。

  “呀!”她看得久了,便要整些事情出来。

  陆极抬眸看她。

  练鹊先是捂住心口,随后抱住头呻/吟片刻,而后舒展双臂,扭了起来。

  “……”陆极面无表情地看她表演。

  也是练鹊生得好看,这般滑稽荒诞的行为也颇具美感。

  她将手搭在脑门上,虚弱地说道:“侯、侯爷……我好像练功有些走火入魔了……”

  “……”

  陆极问:“要听话本子还是听弹琴?”

  练鹊便立刻喜笑颜开,她还维持着打坐的姿势,招招手让陆极过来。高大的男人几步就到了她面前,练鹊仰头看着他。

  “唱会儿歌。”她笑嘻嘻地说道。

  陆极看着她澄澈的眼,最终还是让了步,坐在一旁问:“要听什么?”

  练鹊扭了扭,坐直了后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如今走火入魔,侯爷该唱些平心静气的曲子才是。比如……比如……”

  眼看着练鹊就要说出她心里的曲子了,陆极直接打断道:“就唱睢水谣。”

  那是首西陵附近的民歌,婉转悱恻,常常都是女子唱。虽然比练鹊想的那首还要差些味道,不过已是十分有趣了。这也是陆极知道她整蛊的心思,刻意挑了个不上不下、不痛不痒的。

  “唔……唱吧。”

  反正听侯爷唱小情歌也是不错的体验呀。

  陆极开了口,唱出第一句的时候练鹊便后悔了。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旋律。练鹊少时在家时也同不少村里的姐妹们浑唱过这首乡间小调,虽然口耳相传难免有些偏差,但绝不会差到这个地步……

  两句唱完,练鹊已经不记得原来是什么调了。

  然而陆极果然是陆极,等他重复那几句词,反复吟哦了有七八遍后,练鹊已然全盘接受了他的调子,甚至觉得那诡异的转音有些好听。

  他的声音低沉,在耳边轻唱时倒是十分勾人。

  到后来或许是他唱得陶醉了,竟然闭上了眼睛。练鹊从前竟没有发现他的睫毛这样长,像刷子一样一颤一颤的十分诱人。

  她被刷子精勾得一起唱了起来。

  两个人的曲调没有一处是合在一起的。

  陆极唱罢,睁开眼冷淡地说道:“姑娘,你跑调了。”

  练鹊被他气笑了,反驳道:“有的人倒是脸皮厚,这西陵的调子我怎会唱错,倒是你一个北边来的,还不跟着我学学?”

  男人在这种小事上格外执拗,他道:“姑娘何必颠倒是非?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断断不会嘲笑与你。”

  练鹊一瞧,男人面容冷肃,目光坚定,显然是要与她分说到底了。

  这可怎么得了。

  她登时也不打坐了,跳起来指着陆极道:“是你唱错了,怎么赖我头上?”

  陆极不欲,看起来想要妥协了,只是眼中透出几分羞愤的神情。

  倒像是练鹊逼良为娼,生生迫害与他了。

  练鹊气不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按在了墙上,欺身压上。

  她一面恶狠狠地咬着陆极的唇,一面用手拽着他的发冠。男人的发又凉又滑,练鹊忍不住来回抚弄。

  唇齿交缠间,她趁着换气的空隙问:“说,是谁唱错了?”

  陆极扣紧了怀中人的纤腰。他讨到了好,便只顾着亲吻,哪容得她再逼问半个字?

  练鹊十分不服气,掐着陆极的肩膀,好容易挣脱了,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忙问:“这下你服了没有?是不是你唱错了?”

  男人寒星似的眸注视着她,那眸中早已没了惯常的镇定,燃满了骇人的火焰。他垂着眸,用密而长的睫毛挡住眼中直白而炽烈的爱意。

  然而他没能成功藏住,反倒被练鹊白皙的耳尖吸引住了。

  “谁唱得对?”练鹊问。

  一只大手不知何时覆在练鹊的脊背上,灼热的温度将这沉溺在胜负中的美人拉入更深的漩涡。

  “你都对,”陆极沙哑着说道,“手乖一点。”

  最终,小几上的蜜饯还是没能被吃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吧,他们俩都跑调了感谢在2020-03-04 23:42:45~2020-03-14 20:3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55661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盟主

  灯火煌煌, 厅中的首座空空如也,侧首坐着一个身姿颀长、神情静淡的男子。而下方两侧约莫十余人分列排开。男女都有,各个神采飞扬。

  天枢岛历来就是江湖俊杰集结的徐行盟的大本营。它位于东海之滨, 四周众多岛屿暗礁星罗棋布, 成拱卫之势。大些的岛上就有江湖中的几大势力划水而治, 常年有精英驻扎。其余的则是由盟主的亲信把持着。

  人常说侠以武犯禁, 却不知江湖中人也有自己的处世准则。而徐行盟则是为武林侠士裁决这些事务的存在。

  自盟主练鹊武功尽失、踪迹全无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徐行盟诸事运作良好。只是人心难免浮动。从前的盟主武功高绝, 便是那些习了数十载武功的老怪也悉数在她手下落败。而当时的盟主也不过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众人只道盟主天赋异禀, 乃是神人下凡, 心中恐惧、敬畏之意犹胜从前几任。更有天命神授之说颇为流行。

  想来那盟主天纵奇才, 可徒手对战十位宗师之境的高手而不落败。此间情由,除却神明襄助不做他想。至于盟主无心打理盟中事务,众人也只认为盟主澄心若璃、不染俗尘。

  而那个被盟主推出来代管盟中事务的温秉温玄机, 多年行事妥帖恰当,倒也能算得上是个贤内助。

  徐行盟内聪慧机敏者不知凡几,心眼多的却只有包括温秉在内的几个。往日练鹊与温秉两个一文一武, 倒也相怡。

  只是如今盟主失踪已有半年已久, 更有好事者流传出“慧极必伤”之言,道盟主武功尽失,已然是个废人。

  为今之计, 是另择盟主, 带领徐行盟继续走下去。

  徐行盟之中, 昔年对温秉心悦诚服, 以“副盟主”呼之的不在少数。如今练鹊没了, 这些江湖英才却个个窜出头来,要将副盟主的称号撸下,另择文武双全、心怀天下之人。

  温秉早前只笑, 说已有盟主消息,请众人静候佳音。

  如今却腆着脸过来宣告,盟主看淡红尘,已觅得佳偶,将徐行盟上下托付与他。众人本该不信,然而温秉却拿出了盟主亲授的信物,其文采神思远在一众武夫之上,又言之凿凿,一番言语之下竟说动了不少人。

  但还是有不少怀才之辈心有不满。因此众人才择了一个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之日,与这温玄机好好分说,再择出新的盟主。

  至于那半年未见的盟主大人,众人只情愿将她当做心头的白月光放着了。

  呜呼!英雄气短、美人薄命,不外如是。

  江湖中人夺权的念头并不比那些宦海浮沉多年的大人们弱,形式却要简单些——能者得之。

  此次聚首,白虹教、微山院、安广厦、星落阁、清静门、明月洲等门派都有候选人前来,对盟主之位势在必得。

  打从温秉进了这议事厅,数道含着杀意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他们并不忌讳什么,也全不管世家的威慑,只将腾腾战意都倾注上来。

  温秉笑容依旧。他穿着广袖宽袍,明明已是四五月光景,他身上却依旧绕着狐裘。他看上去要比寻常的男子瘦上一分,神采却与众不同,于凝灼中显出镇定来。

  他含着笑,正如玉山将崩,巍巍容光如月如霜。

  温秉坐在盟主之侧,正如他往年所无数次重复的那样。

  终于,有个使刀的沉不住气,从右侧靠后的队伍里出列,拱手道:“今日我等齐聚于此,便是为了选出一位德才兼备、武功高绝之人,来带领咱们徐行盟继续走下去。”

  “某不才,愿意一试。”

  他举着刀,坚定地走了出去。

  温秉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茶,将玉色朗润的茶盏放下,却是笑了。

  他问一旁的侍从:“这位是……”

  那侍从恭敬道:“回家主的话,这是微山院的姜鹤壁,姜大侠。”

  余的便再没有了。

  温秉“嗯”了一声,也执剑出去了。

  风雨如晦。

  厅中众人鱼贯而出,却有五六人依旧老神在在地坐在原处,似乎这等程度的对决并不值得他们触动。这几人无一不是江湖上名震一方的存在,有一位还是昔日陆玄机的故交。他的师兄,就是当年同陆玄机决战后双双败亡的那位。

  姜鹤壁人不如其名,是个一人半高的汉子。他身后负着一柄造型狂放、硕大无比的金刀。他解下那金刀,放在手里抡了几轮,方才插入地面,将青石板砖砸出几道口子。

  长身玉立的世家儿郎笑容不改,连那过于宽大的衣袖都未曾缚起。说一套做一套,大约就是他这样了。

  只见他一拱手,谦恭道:“久仰姜壮士大名,还请赐教。”

  然而在场的都是耳聪目明之辈,自然都听到了他先前问那侍从的话。心里不免暗想这温玄机往日被盟主的光辉遮蔽着,便如白日灯火,甚至不可作辉映之效。

  如今盟主已失,天无白日,这先前的火光便广照了徐行盟这一方天地。

  姜鹤壁的刀算不进江湖中顶尖之列,却以其“力”、“疾”、“猛”而颇受忌惮。昔年盟主与他在大漠约战,三招将其击败后,指点过几式。而后他为妻报仇,灭了大漠游牧民族的一个小国,刀中的随性不羁之意就此挥洒自如。

  在场众人只见他挥刀便砍,看似毫无章法却步步紧逼。

  而温秉所持的却是一柄长剑,剑柄上缀着一条淡堇色的络子,看起来是柄文剑。

  便有个女扮男装的叹道:“不愧是漠北侠者之巨,同为习刀者,温玄机不如他多矣。”

  有位从前是书生出身的药师,乃是温秉的拥趸。他听了就笑:“人常说一力降十会,可我看这位姜大侠还未练到盟主的境界。”

  那姑娘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便循着那男人的指尖去了。

  “你瞧——”

  只见温秉面对姜鹤壁的攻势,不退反进。他的身形飘忽不定,无形无影之中竟将那金刀的刃风也一并躲了过去。

  风姿卓绝的青年,稳稳当当地立在了金刀的刀刃之上。

  他唇畔的笑容依旧,偏寒的内力顺着手中长剑刺入姜鹤壁脖颈之中。

  “得罪了。”温秉轻轻地说道。

  下一刻剑锋再进一步,那姜鹤壁身首分离。

  血溅了一地。金刀坠地,发出震响。

  温秉抬起手,抚平了方才折起的衣角,将那略显凌乱的褶皱一一整理干净。他的动作如此从容,而他另一只手却反将那剑一抖。

  饮血的剑锋,才算是真正地出匣了。

  四下里静悄悄地,鸦雀无声。

  温秉回转过身,恍然道:“诸位还有哪个愿来比试,还请不必拘束。”

  众人被他这果断的一剑煞到。若是普通人,怕是会觉得这温秉戾气难消。可在场的哪个不是刀尖舔血着走过来的?

  虽然也有不少皱着眉,但大多已经隐隐认可了。

  先前这温玄机做盟主的副手时,总是以温厚的形象示人。众人也只知道他与盟主的同门情谊远超旁人。如今他毛遂自荐,也有不少人担忧他失之果决。

  此时见他拿姜鹤壁立威,大多数人都有了个判断。

  微山院的大统领姜齐物走出来,拱手道:“温玄机的本事我微山院心服口服。鹤壁技不如人,此事也怨不得您。”

  “将鹤壁的尸身收敛了罢。”姜齐物道。

  温秉朝他一拱手,又问:“还有哪位大侠愿来赐教?”

  人群中走出一名风姿绰约的女子。

  开口便是一句“好哥哥”。

  “这位是南疆的圣女风鸩,据说与咱们盟主有些故事。”一人道,“她还有个哥哥,也是咱们盟主的朋友。”

  “嗯?咱们盟主不是个女子么?哪里来的故事?”

  “嗐——不可说,不可说……”

  风鸩摇摇地走到比试场地中心站定,笑道:“温师兄,许久不见。”

  温秉道:“温某师从陆玄机,却不知师父他老人家生前何时收过风姑娘做徒弟?”

  “呆瓜,”风鸩笑嗔道,“我与阿鹊相熟,好得似一个人似的,自然是随她叫的哥哥。”

  温秉垂眸,冷淡道:“还请姑娘赐教。”

  这回,却像是顾念着什么,没有将风鸩杀了。

  可怜风鸩这绝代的美人皮囊,都将一身媚骨轻纵了去。南疆来人扶她下去时,她犹自在骂:“这天杀的温秉,眼睛大见识短。我这一身的媚术竟是生生错付了。”

  来人无奈道:“我的好圣女,他们遥天宗的功法惯来就是克咱们的媚术的,再者他身上有圣子的……,百蛊不得近其身,你如何与他斗?”

  风鸩的怒气于是又转到了他身上,揪着这人的耳朵连连辱骂,待温秉又打败两人后方才作罢。

  此后温秉又连战三位高手而不败。

  厅堂中坐着的几位高手察觉异变,纷纷将目光投注过来。

  温秉含笑道:“诸位见笑了。”

  无人敢应。

  只见一众江湖草莽之中,温秉广袖长袍,目光清朗仿佛溶着故园月色。只是那玉人的脸上、袍角却溅着血迹,一道道都是那柄看起来脆弱易折的文剑所致。

  凄风冷雨之下,温秉的衣袍却翩飞不止,没有半点因雨丝而粘连,细看之下,他的玉冠、乌发都干燥整洁。

  竟是用内力将那雨丝隔绝了。

  厅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神色亦有松动,几相对视之下,其中一个在先,其余的跟在后面,齐齐道:“我等愿奉温玄机为主。”

  众人听了,哪里还品不出如今的形势。

  连声符合道:“温玄机武功盖世,又有经天纬地之能,合该为我徐行盟之主。”

  温秉含笑正要应时,却有一箭矢破空而来。

  那一箭来得太快,又因箭上有鸟类的翎羽装饰,内力裹挟着箭羽,便似一道五彩的虹光,飞流而过。

  那箭将温秉箭上的络子钉在了地上。

  “什么人!”

  远处的高墙上,跳下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

  他的年纪大约介于青年和少年中间,下巴上冒了一圈胡茬。他跳下来第一件事,却是将那弓那箭一并扔了个干净。

  他自己伸了个懒腰,如入无人之境般地往众人这边走。

  有那等想在新盟主的面前献殷勤的,飞射出暗器要伤了他。

  可惜这少年身法诡谲更胜温秉,轻描淡写间将那攻势悉数躲了。

  他的周身浮现出淡淡的剑影。

  “你、你是何人?”

  那厅堂中为首的长者眉目一松,问:“阁下莫不是也来竞争盟主之位的?”

  那少年抹了抹脸,又扒拉了几下头发,露出一张稍显女气的脸来。

  他的眼睛大而亮,可惜充满戾气的笑容破坏了这张颇为俊秀的面容。

  “小爷是来报仇的。”

  他变戏法似地从破烂不堪的袖中变出一支箭,伸出手指比了比方位。将那箭矢的中心对准了温秉。

  “来报一箭之仇。”

  作者有话要说:  徐行的来历是苏轼的诗

  何妨吟啸且徐行感谢在2020-03-14 20:39:12~2020-03-20 23:5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还魂

  那少年——鸣鸿抹了把脸, 撩开头发露出真容后,众人哗然。

  鸣鸿并不理会这一众惊异视线,只将那箭矢放在手心掂了掂, 抬至与眼平齐处, 手指搭在箭杆之上。

  众人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姜齐物道:“你是鸣鸿……是了, 这时候能来的也只能是你。”

  他从前便与鸣鸿交好, 也愿意替他说话:“你说来此报一箭之仇, 可是当日之事有什么说法?”

  当日鸣鸿与练鹊因故玄谷决战。鸣鸿称此为遥天宗至强者的正名之战。他不知道当时练鹊遭了温秉算计, 武功已失大半, 亦不知练鹊将他视作杀害师父的仇敌。

  少年天才的光辉永远不会熄灭, 却因为另一个天才的光辉而黯然失色。鸣鸿的剑练到了当世极致,只有战胜练鹊才能令他再进一步。

  他欣然迎战。

  却没成想,练鹊武功退了步, 失了阀门,下手轻重便无法控制了。那女人力大无比,挥动着剑直接将他劈下了玄谷。鸣鸿方才知道, 平日里练鹊同他比试并没有认真。

  江湖中人因此传道, 练盟主一剑惊神,将弑师之人斩于剑下,可惜盟主也受奸人暗算, 失去了踪迹。

  鸣鸿摔下玄谷, 索性运气不差, 跌落到玄谷的水潭中, 为一少女所救, 此后又有一番奇遇,于武道之上日益精进。

  他自觉半步宗师,便是对上练鹊也不惧了, 这才辞别恩人,出谷寻仇。

  可惜他身无分文,衣衫锦绣都作褴褛。

  他卖了马、卖了剑,就连方才射出的箭都是潜入时从守卫的身上顺过来的。

  鸣鸿本该是陆玄机的关门弟子,按理说练鹊在他之后入门,该唤他师兄。遥天宗的规矩,弟子收入门中须得完成一道试炼方可真正算作是拜入门墙。鸣鸿技不如人,在这一道程序上晚了练鹊半日。

  他自此成了小师弟。

  鸣鸿是不认的。

  他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心思剔透。综合起来要比练鹊胜上几分。他知道练鹊不是个有脑子的,先前痛下杀手该是被温秉做了筏子。因此在探听到练鹊如今也同温秉反了目后,鸣鸿便拿定主意,先杀温秉,再观后效。

  徐行盟要在天枢岛上决选出下一任盟主,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姜齐物愿意给鸣鸿机会澄清,他自然也不会轻弃。

  他的手指微微弯曲,对着箭矢一弹。那箭矢飞射出去,目标俨然是温秉。

  这是他的第二箭,稳稳地钉住了温秉的袍角。

  一声闷响。

  鸣鸿抬了抬眸,戏谑道:“从前我便在想,有我与练鹊在前,哪里轮得到你温秉来担这个‘玄机’的名号?温秉啊温秉,没了练鹊扶持,你又能在我手下撑过几回?”

  遥天宗这个门派从来都是超脱于武林之上的。江湖中的人只知道遥天宗人才辈出、代代都有弟子在各门派担任客卿长老。

  练鹊是第一个担任武林盟主的遥天宗弟子,也是第一个这样入世的。随后的温秉、鸣鸿等人也纷纷涉世,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

  简言之,当鸣鸿归来,以箭矢挑衅时,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

  万众寂静。

  温秉却突然轻笑了一声,伸出手将那被钉住的袍角撕开。这动作本该无比狼狈,却被他做得赏心悦目行云流水。

  他道:“你算什么东西。”

  温秉的手中握着箭矢,那箭矢顷刻间散如粉霁。

  箭矢的残骸从他手中滑落。温秉勾起唇,一笑间戾气横生。他抬起脚,向一旁的侠士挑了一把剑,刚好不偏不倚地踩在那从他剑上落下的穗子上。

  那是有一年练鹊得了趣,给师门上下每人做了一个。温秉的是第一个,也是最丑的那个。

  时至今日,却也只有温秉一人保存着。

  他的目光疏离而冰冷,一步又一步极为坚定。

  温秉鞋履干净、不染尘泥。那穗子遭了挤压变形,安静凄惨地躺在他的身后。温秉走到了鸣鸿面前。

  他拔出剑来,扔给了鸣鸿。

  “今日我等聚集于此,是为了决出新的盟主。师弟若要求个恩怨偿报,不如胜了再说。”

  鸣鸿笑道:“我正有此意。没想到你温秉也有如此痛快的时候。只是——”

  “这俗世虚名我并不在意,今日我来意在拨云见月,使沉冤昭雪、水落石出。”鸣鸿横剑于身前,寒光冽冽的宝剑照出他尚还稚嫩的眉目,“温秉,昔日算计练鹊,废她武功之人,可是你?”

  温秉侧身躲过他剑意凌然的一剑,挑眉道:“空口无凭。”

  鸣鸿又道:“你假传信函,污蔑我戕害师父,此事可曾做过?”

  温秉拔出自己的文剑,从容冷静:“你只凭主观臆测,倒也气势汹汹。”

  “好、好的很。”

  连连说了几个好后,鸣鸿不再留手,周身浮起的淡淡剑影凝若实质。

  他扬了扬眉,颇为自得道:“此乃我于玄谷之中纵观日升月异、横揽万物生休,得天人造化之机,方才悟出的无上剑意。”

  “昔年师父与练鹊所用的剑意化形不过是伪物。在它面前当是小巫见大巫。你若是识相,还是早些交代为好。”鸣鸿的语气愈加急迫一分,“在师父同人决斗前,在他的汤羹里下毒的,是不是你?”

  那数道剑影仿佛通晓人性一般,盘旋的速度更快一分。隐隐传来金戈激鸣之声。

  温秉道:“你这剑影确实是世所罕见。可惜你师姐先前已将这招使过一回。”

  鸣鸿身子一僵。抬眸看时,只见温秉好整以暇地接下了那数道剑影的攻击。

  他在鸣鸿耳边轻轻说道:“小师弟天资出众,可惜比之师妹还是要略逊一筹。想师妹武功尽失,只在床榻之间,悟出的剑影也要比你强上几分。”

  鸣鸿听得“武功尽失”、“床榻”几字,双目赤红。拔剑刺去,一招一式渐渐没了章法。

  温秉一一接了,只是额上慢慢渗出汗来。

  他退开几步,朗声道:“师弟有师弟的说辞,但口说无凭,想来在场的诸位豪杰也不会亲信。”

  “江湖上的规矩,从来都是江湖事江湖了,你不必同我辩论,只战过一场便是了。”

  他向来将人心拿捏得极好,此番坦荡言语确实赢得不少喝彩。有那等心思简单的,直接高声道:“温盟主说得好!”

  鸣鸿气道:“小爷还没输呢!”

  然而他也知道,温秉此人虽然天资不够,但胜在钻研。有练鹊的剑影珠玉在前,他这一手怕是早被温秉研究透了。

  鸣鸿越想越气。

  千错万错,还是那练鹊太过痴傻,怪不得他。

  乌云散尽后,日光穿透云层。

  鸣鸿顶着最后一口气,用剑撑着身子,勉强地站在了场中。

  他合了合眼,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赢了。”

  温秉道:“承让了。”

  徐行盟众人将他围住,上来贺喜。更有的直接谄媚道:“盟主是如玉君子,想来不远背上同门相残的污名,小人不才,愿为盟主效犬马之劳。”

  鸣鸿咳了一口血,抬眼便笑:“你这人惯会见风使舵。可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底细……学人文绉绉得说话也说不会。可小心他哪日看你不顺眼,也设计你一遭。”

  那人的脸阴沉下来,朝鸣鸿膝盖上踢了一脚。

  温秉等他踢了两脚,这才作体力不支的虚弱模样,温言道:“这位豪杰不必如此。此人虽然不辨是非,到底是我的师弟。想来前盟主在天之灵,也不愿见到这样的场景。”

  “今日我对同门刀剑相向,本是无奈之举。如今大局已定,且放了他去吧。”

  众人虽然觉得他这话有些蹊跷,但大局已定。他们纷纷道:“盟主仁德。”

  姜齐物等人闭上了眼,只默然认了。

  徐行盟执掌武林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只认实力。温秉胜了鸣鸿,已然自证实力。且他往日便是做惯了盟主事务的,即使他们看温秉不舒服,也不会再使绊子。

  几位德高望重的掌门长老纷纷拱手道:“温玄机武功盖世、德高望重,我等愿奉您为盟主。”

  温秉笑容一舒,也不假意推辞。

  他道:“如此,温某就——”

  “你们奉他温秉当盟主,可问过我的‘在天之灵’?”

  又是城墙垛口之上,传来了似曾相识的声音。

  众人遥遥一望,只见一女子纤腰素束,站在风里就像要被吹走一般。可是她站得极直,像一柄孤绝的剑。

  正是练鹊。

  徐行盟诸人见了练鹊,齐齐跪拜山呼,有不少人含泪呼道:“盟主——白盟主——”

  许多高大的汉子就这样哭了出来。

  那原本坐在厅中老神在在的几位如今早就失却了那份从容。他们不敢置信地看向城墙上那个飘忽的人影。

  白虹教的惠宗、伏策二位伉俪对着练鹊的身影,遥遥呼道:“盟主此番还阳,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此言不出则已,一出便将四下里衬得静静的,只听得见男侠女侠们的低泣声。

  武林第一美人,明月洲的姜如姑娘犹为悲痛,伏倒在地,泣不成声。

  站在城墙上的练鹊听不到他们说的话,只是看着情景似乎不很对劲。那肆意的笑容就这样僵在了脸上。

  那姜姑娘在同行的姐妹搀扶下起了身,又向前进了两步,鼓起勇气道:“我从前便仰慕盟主,您在阿如心中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平素轻声细语惯了,如今一面抽噎着一面声嘶力竭地呼喊,倒是叫练鹊耳朵生疼。

  姜如含泪道:“您有何遗愿尽管托梦告诉阿如便是,又何须亲自现身。我听说、我听说……人身故后若是强行从地府还魂,是极损功德的一件事。且如今乌云尽消,日光朗照之下若是您上了魂体,我们这些人万死不辞其咎。”

  练鹊:什么玩意?

  人群之中,有个寺里来的武僧,连连叹道:“痴儿、痴儿……”

  那高僧悲悯道:“贫僧若是能为盟主超度,倒也是功德一件了。”

  练鹊睁大了眼睛,默然无语。原先想好的痛斥温秉的语句此刻尽数消弭了。她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陆极站在她身后低低地笑了一声。

  “下去吧,该做个了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来是想写甜宠文的,可不知为何事情渐渐变得沙雕起来?

  接下来大概会是小天使们从未看过的船新版本?

  先把flag放在这里好了QUQ

  就,接下来剧情会有点魔幻哈哈哈哈哈

第66章 轰鸣

  练鹊回头看了眼陆极。向来冷峻的男人此时看着心情不错, 眼角微微上扬竟显出些许风流蕴藉。

  她心里觉得好笑,被万众跪拜的郁气也散了不少。

  “好。”

  她一只脚搭在了墙垛之上,正要往下跳。

  那头鸣鸿却已经叫了起来。

  大约是有种死不瞑目的感觉, 鸣鸿被温秉重伤, 本该奄奄一息, 见了练鹊却像是被突然注入了灵光, 双眼活泛了起来。

  “练、练鹊!”他指着这边, 仓皇道, “你是来收我的吗!”

  恐惧油然而生。

  练鹊这厮, 最是爱扮猪吃老虎的。从前他少时不经意被她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骗了, 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结果没拐到小徒弟,却给自己招了个师姐。从此之后鸣鸿便对她没什么好印象。

  鸣鸿自然无惧死生, 但黄泉路上,万万不可有此女相伴。

  那样他就是到了地下也不会瞑目的!

  练鹊这厮果真歹毒,竟在地下也不消停, 算好了他身死的日子来拖他下地狱。

  城墙上的女子闻言, 丝毫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恶人自有天收,我与你计较,岂不是空耗辰光?”她的身法极快, 又穿着一身白衣, 只不过一错眼就站到了比武场上。

  众人分列, 中间清出一道通路来。

  便有那心思活泛的, 在心里暗暗琢磨:这盟主大人从来都不爱穿白衣, 道是易染尘埃、不便清洗。如今肯穿了,且我见她行动间脚下未曾动过一步,竟像是飘过来似的。看来, 是真成了孤魂野鬼了。

  姜如一双美目流转顾盼,却钉在了走在练鹊身后的陆极身上。

  陆极的脸冷着,平白无故地带着三分煞气。

  好好的活人竟似个阎罗鬼差。

  姜如摸不准练鹊突然还魂是有何要事,只好在一旁观望着,只是目光十分灼热。

  只见练鹊走到众人面前站定,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裳,长发用布条草草束起,脚下蹬着一双革靴。她走在地上,革靴敲击石板,发出“噔噔”的声音。

  “温秉。”她低唤道,不辨喜怒。

  “引狼”应声出鞘。

  鸣鸿瞧着那长剑,脸色越发地臭了。从前他还在老家当大少爷的时候,那陆玄机就是用这柄来诱哄他。说他天资出众百年难得,只要肯跟着他学武,之后这引狼就归他了。

  当时的鸣鸿年纪还轻,一听到什么“绝世神功”、“隐世门派”,便像丢了魂似地,屁颠屁颠地跟着陆玄机走了。

  从此入了遥天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日日不敢停歇,还被卷进那混账师兄的谋算里,险些丢了命。

  再看这引狼,却好好地还在练鹊手里呆着。

  百年难得的练武奇才,在练鹊面前算是什么呢?

  鸣鸿正气恼着,却有一只手挑起了他的下巴。练鹊不顾鸣鸿挣扎,满意地拧开他的嘴,将一枚药丸塞了进去。末了,还颇为嫌弃地在他的衣上抹了抹。

  “你这不省心的玩意,给我到旁边呆着去。”

  鸣鸿气结,正要分说,却被练鹊身后那冷峻男人一把抱起,扔到了一旁。

  陆极在男子中本就算得高大,更何况鸣鸿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年。陆极将他往上一举,鸣鸿两个脚都沾不到地了,只一味地蹬着。

  但他本来就没什么力气,最终还是像条死鱼一样,被陆极搬到了一遍。

  陆极做这些,从头到尾都没看过温秉一眼。

  温秉:突然就很理解我师妹为什么看上了这男人。

  高大冷峻的男人一声不吭地搬运着少年,脸上一丝多余的神采也无,端的是凶煞无比。却同练鹊看他的目光很是相宜。

  只见那行事惯来潇洒恣意的女侠一双美目只凝在陆极身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就好像他做的不是什么搬人的活计,而是在煮酒品茗、吟风弄月。她的目光温柔极了,倒不像是从地府爬出来的女鬼了。

  她看起来鲜活、充满了朝气。

  若说远看时还有人生出些奇思妙想,这一近看,都是聪明人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即使不聪明,只看练鹊容光焕发的模样便该知道这是个活人了。

  温秉所言盟主未死之事不假,觅得佳偶之事也多半是真。可将盟主之位托付于他之事看来是子虚乌有了。

  一切尽不在言中。

  随着练鹊将目光从陆极身上收回,又拔出了背上的引狼,徐行盟众人便不动声色地将温秉围住了。

  温秉长身玉立,缓缓地将身上碍事的物什都交付于随扈。手中的那柄剑也出了鞘。

  练鹊四下一打量,抬手笑道:“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蝇虫似的堵在这里也不怕他等下混进你们中逃了?”

  一句话,将两方都骂了个遍。

  众人不恼,连声道:“正是正是。”

  “盟主说得有理!”

  随即四散开来。

  温秉摇摇头,哂笑道:“师妹倒也算是了解我。”

  “我若是了解你,这些年就不会遭你的骗,”练鹊举起剑,“何必多言,是非功过全凭胜负决断便是。”

  温秉看了眼陆极,道:“我若赢了你,那陆侯爷不也会下场?如此一来,于我颇为不利。”

  “江湖事江湖了,今日我来与你一战,乃是为了当日师父身故之仇。”练鹊并不听他的狡辩,“陆极若要下场,是为了他兄弟、或许还要添上一个未婚妻子报仇,其因由与我不同。我们杀你名正言顺,何来利与不利之说?”

  她的目光坚定。云开雾散、日光朗照之下肌肤几乎白得要发光。然而在这通身的璀璨中,那黑沉的眸却显得越发摄人心魄了。

  她举起了剑。

  陆极站在练鹊身后不远处,与徐行盟众人不在一处。他就像一座无声矗立着的巍峨高山,给予练鹊支持。

  然而温秉知晓,除非两人分出胜负,不然他不会来干涉这场战斗。这是剑客的骄傲,不容得轻慢。

  可他温秉,从来都不以剑客自居。

  “师妹来此,想必望都那边的计划都已败露了。”温秉冷静地说出自己的判断,“不要这么看着我,你们会赢,我丝毫不怀疑。燕佲那蠢货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哪里能斗得过陆极还有江琤二人?”

  “我本想先拿下徐行盟,再回援望都,却未曾想他连这些时日都撑不过去。”

  练鹊道:“你未免太过自信。”

  温秉又问:“不……燕佲再窝囊,也不会不明时机至此。这些事我早留下锦囊与他解惑。他再无能,也绝不缺审时度势的能力。是内鬼吗?”

  “是燕脂。”他下了结论。

  即使是风轻云淡如他,在提及自己最宠爱的小徒弟时面容也不禁微微扭曲。

  “她给你通风报信了,是也不是?”

  练鹊哼笑了一声。

  “咱们师门倒也有趣,做徒弟的都喜欢戳师父的心窝子,从背后放冷箭。师兄能有今日,倒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她说着,心里的烦躁如海潮般起伏不定。她索性提气纵身向前,刺出了第一剑。

  “无论你我有何恩怨,还是下去同师父分说吧!”

  温秉提起内力,手中的剑刃上浮起淡白色的薄霜。

  练鹊亦不肯让步,周身剑影浮现,回环交错,直指温秉。她在望都同陆极两个,绝不只是开开宴会,拜访拜访老人家这样简单。望都医者如云,对蛊术有所研究的也有不少。其中更有一名南疆来的巫医名叫风宜的,正好就会解这一蛊。

  那老人家是长公主旧情郎的朋友,因为欠了那情郎一条命,这些年都呆在望都替她调理身子。

  长公主心心念念着要为练鹊调理一番,将来好生养。却没想到误打误撞,解了那蛊。

  只可惜练鹊武功从前便是在玄谷中被废的,而后又遭了毒蛊之祸,如今也只堪堪恢复了一半。练鹊先只紧着剑意用,并不敢妄动内力。

  多日不用,终究是不如从前那般圆融了。

  鸣鸿耷拉着眼睛靠在一旁的树下,有气无力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打得星火四射。

  他问陆极:“这女人武功怎地退步这么多?”

  然而陆极并不理他。

  鸣鸿咬了咬牙,提高了音量,喊道:“喂!大个子……师姐夫!”

  陆极这才侧过头来,分给他半个眼神。

  鸣鸿心中暗暗恼恨,可眼前还有温秉这强敌在,他垂着眸,勉强压下怒气与胸腔中的血液。

  “我说……你有没有觉得温秉不太对劲?”

  他的面容沉在树木的阴影里。因为方才刚刚下过雨,本来就破损的衣裳又沾了不少泥泞。可那双眼睛却在这芜杂阴暗中越发光芒四射。

  “我看你是个人物,这次有没有带什么人手来?”他伸手招他过来,“你且附耳过来。”

  陆极行至一半,面色一沉。

  “快过来——”

  鸣鸿的话音未落,远处的城墙上又是一声轰鸣。那像是海上风浪正盛时的兜头一声雷鸣,直教人的心肝跟着颤了几颤。

  他抬眼望去,只见那声音发源的地方,随着那一声轰鸣,原本坚如磐石的高大城墙如沙砾一般瓦解了。

  墙倾。

  温秉就在这众人怔愣之际,手抬起落下。

  那是剑经的最后一式。

  也是无上的杀招。

  纵使练鹊天纵奇才,也难以在心神震荡之下接下这足以改天换地的一剑。

  若是以前她或许可以轻松写意,然而如今,一瞬的失神便注定了成败。

  温秉的剑,刺中了练鹊的胸膛。

  那温润如玉的世家子终于撕下的微笑的假面,如玉石般的眸中俱是冷意。

  他松出一口气,喟然叹道:“要在师妹手下撑这许久,倒也不易。”

  “不过……逗小女孩儿的游戏,也该就此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让鹊鹊砍回来,我保证!

第67章 药丸

  练鹊被温秉刺了这一剑, 就已经失了胜算,整个人委顿在地上,又用剑撑着勉强直起背来。

  温秉这一剑下手极为果决狠辣, 因为灌注了内力的缘故, 练鹊很快就感觉到了撕裂似的疼。

  他道:“古人说‘士别三日, 即更刮目相待’, 师妹与我分离已有些时日, 且这些年来你修你的无上剑道, 何时注意过我们这些人的进益?”

  他眉温秉心微折, 看着倒像是在说教了:“从前你便仗着自个天分高, 从来不肯虚心的。如今在我手上吃了瘪,也算是教训。”

  听起来,似乎是不打算对练鹊下杀手。

  练鹊捂着那哗哗流血的窟窿, 抬眼就瞪着温秉。

  “你如今扬眉吐气了,倒也不必再惦着从前的憋屈。”她微微扬眉,吐出一口血来, 又迅速点了身上几处穴道。

  “至于今日这比试, 到底是我轻狂,你也不必尽扯些前事。”练鹊说着,脸上的神采竟盖过了那发白的面色, 显得有些凌厉, “如此小家子气, 岂不是惹人耻笑。”

  温秉手中的剑再度飞出, 这次却被陆极拦了下来。

  男人眼如寒星, 薄唇抿着,怒气却似熔融的岩浆顷刻即发。

  他手中也是一柄剑。陆极并不常使剑,力气却足够。两人内力相撞, 剑刃纹丝不动,脚下的地面却生出裂痕。如果不是陆极拦住,恐怕温秉又会在练鹊身上留下一道血口子。

  他嘴上说得软和,动起手来却绝不心软。

  两人抽剑回身,各自退开几步。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形势已定,这天枢岛自然是以我为尊。”

  男人神情冷峻,直瞪着他。他的目光像是冷飕飕的冰箭。他的目光越过陆极,放在了练鹊身上。

  练鹊靠着陆极勉强站直了身子,像一朵娇弱的花一般没有主心骨。然而她面容姣好,脸上、身上的血迹未曾擦拭,却显出奇异病态的美来。

  谁能想到昔日纵横武林的练鹊也有这样倚着一个男人的一天呢。

  温秉并不是那种爱自寻烦恼的,索性不看这令人生厌的一幕,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说道:“望都之谋是我失算了。可天枢岛上却还要听我安排。”

  温家之势不是寻常士族能够相提并论的。纵然今朝谋划被练鹊与陆极两个打乱,可若是温秉再蛰伏上它十数年,未来仍在他温秉手中。

  他取出帕子,将剑上练鹊的血擦拭干净了,这才回身对徐行盟众人说道:“如今我与现任盟主一战,是我胜了。”

  众人面面相觑。

  按照徐行盟的规矩,这便该是温秉代练鹊的位置,来当盟主了。可眼下练鹊输得不明不白的,凄凄惨惨半跪在那里,怎么也不像是正常的更易。

  可陆极踏入两人决斗间之时,便是练鹊自动认输之际。

  风鸩便道:“你温秉此番与盟主对决,乃是趁人之危。我若是你,趁早回了云山老家便也罢了,又有何面目在此丢人现眼?我徐行盟从来只收江湖义士、武林豪杰,断断没有奉你这个伪君子为主的道理。”

  要说江湖人功夫都不错,但凡是有些名望底蕴的平日里行走时也都会带些回复的神药。风鸩背靠着南疆,诡秘法子从来就多,此番斥责温秉时早已没了先前落败时的颓相,反倒斗志十足。

  此言一出,众人便也都被激出些气性来。

  温秉冷眼瞧着人心已变,也不再强求。他摇摇头道:“罢了,同你们这些人说话也是对牛弹琴。待此事平息,这徐行盟我自有安排。”

  语罢,脚下一登,如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

  看样子要逃。

  练鹊神色一凛,却听得天边又是一声震响。听起来倒比夏日通天彻地的雷声还要厉害些。

  “这是何物?”

  练鹊记得,方才便是这声音将她的手震偏了半寸,行动迟缓了半刻。她想事素来不深,当时还觉着可能是徐行盟的屋舍年久失修了,城墙也犯了同样的毛病。

  可她再朝那出事的方向看去,也只能见到一片同先前一样的断壁残垣。

  众人哗然。

  练鹊想不明白这事,却也知道这大约是温秉的布置。

  陆极道:“是火/药。”

  练鹊没太听懂,问:“什么?”

  陆极垂眸,默不作声地从袖中取出一鸣镝,拿了鸣鸿的弓来,弯弓朝天便是一箭。练鹊愣愣地在一旁站着。

  只听那鸣镝在天空中发出了巨大的响声,与那轰鸣声遥相呼应。

  “火/药……”

  在场的江湖人士各个都是练武长大的,哪里听说过这种武器。倒是有几个在山头上安营扎寨的有些了解。

  他们当即道:“火药威力巨大无比,几近神力。看来那温秉老奸巨猾,早有布置!”

  这几个本也是持观望态度,没想到这火/药一出,顷刻就倒了阵营,与练鹊诸人同仇敌忾起来。

  陆极将练鹊揽在怀里,让她好借力站着。

  姜齐物站出来道:“盟主有所不知,此物由来已久,从前却只作民间贺岁、节庆之用。这研发出武器投入军队作战之中也是近年来才有的事。”

  他淡淡地拽了一句诗:“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说得便是此物。”

  “只不过世人都知此物燃放时极美,却不太记得其惊泣鬼神的效用。近年来我朝研制的飞火、火炮等物,便是以燃烧和爆炸为主的武器,威力巨大。我以为——”

  练鹊道:“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我看这态势恐怕这天枢岛都给温秉埋了火/药。铺了人手。他若成功便罢辽,像现下这般,便是要来个瓮中捉鳖,将我等通通炸死才好。”

  “你有什么真知灼见还是等事情完结再说,现在同我扯皮有何益处?”练鹊靠着陆极,眸半阖着,血好歹是不流了,“陆极——你去给他们安排安排,务必要将我这些兄弟都带出去。”

  陆极的唇动了动,他的手却紧扣着练鹊的肩膀,不肯松开半分。

  “我的宝贝侯爷唉——”练鹊拖长了音,显得无比慵懒,动作却是利落的。

  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自个儿推开陆极站直了身体:“我不妨事,我得去把温秉给砍咯!这里的都是我的好兄弟,你带了人过来就看顾着点。但凡缺了个胳膊少了个腿的,我都得心疼的。”

  姜齐物一愣,心道,原来这和盟主一起的男人还是个侯爷。

  他的思绪兜兜转转,转了一圈就将人的身份锁定在“西陵侯”身上。

  “是,就是他。”练鹊坦然答道,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玉瓶来,“他如今身份却要比从前高些。我同他在望都平了一场叛,皇帝奖了他个国公的身份,还许他继续领将军之位,此后也继续保家卫国。”

  “这次我们过来也是知道了温秉作妖的事,带了不少人。我们里应外合问题不大。”

  陆极唇动了动,没有揭穿练鹊的谎言。

  皇帝确然是这样许诺的。可陆极受他多年猜忌,哪里能摸不清这老皇帝兼亲娘舅的意思。他并不指望能再得了兵回西北去,只领了个国公的名衔,有西陵几块封地收收吃食便也就罢了。从此天高皇帝远,再去同练鹊过那快意江湖的日子也是不错。

  练鹊想在姜齐物面前摆摆威风,也有安定人心的意思,陆极也不必戳穿。

  “温秉总是嫌弃自个儿天分不够,又觉得师父偏心我与鸣鸿两个。他本是温氏子,智计卓绝,看不惯我们两个莽夫也属实正常。如今我便去教教他,如何才算得真正的遥天宗弟子。”练鹊颠了颠手中的瓶子,露出自信的笑容,“他如今搬出这许多套路来,又是火炮又是剑经的,却终归不比我的剑强。”

  她的眼很亮,笑容也明朗。

  原本火/药爆炸时掀起的尘土泥灰已将那朗朗青天昭昭白日遮去大半,四下里只不停歇地有火/药爆炸的声音。那温秉插手徐行盟事务多年,早已不知在天枢岛上埋过多少火/药。烟灰弥漫,大火在木质的房梁及廊道各处蔓延。

  “好了,废话这么多做什么。”她道,“陆极做事你们尽管放心就是了。我的实力你们也知道,任他温秉有神仙手段,我也能将他的项上人头带来。”

  “半个时辰后咱们天枢岛东边的码头见。”

  姜齐物神情一肃,连同身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也齐齐行礼。

  “行了,去吧。”练鹊推了推陆极。

  男人的神色晦暗不明。

  她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男人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对几位掌门一一吩咐下去。

  陆极虽然看着冷漠不好亲近,可站在那里时莫名地却有一种使人冷静下来的力量。陆极久在西北,与游牧民族作战最多。边陲城池常常春秋更易,他的一身武功是马背上练出来的,对于人员的调运、撤退最是熟悉不过了。

  只简单地交代几句,这些江湖人士便有条不紊地开始撤退了。

  练鹊见此情形,心中微暖,转头扒开玉瓶的瓶塞,倒出一粒漆黑的药丸便要往嘴里送。

  鸣鸿从方才开始便时时注意着她,见她一心要去杀温秉,不由得皱起眉。见到练鹊又请出了这丸药,已是清楚她的打算。

  “练鹊。”他始终不肯叫她师姐,持剑冷冷地站在那里,看上去是要拦她了,“你停下。”

  练鹊勾起唇,咧开嘴笑嘻嘻地问:“你凭何拦我?”

  “凭你我是同门,当年一同在师父门下学武。”

  “那你更不该拦我。我此行为师父报仇,乃是天经地义。”她扔了玉瓶,一手攥着药丸一手执剑。

  鸣鸿咬牙,眼中一片猩红。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打算——你真觉得那是什么好药么!”

  练鹊笑了笑,语气轻巧地说道:“能助我杀了温秉,便是好药无疑了。”

  “何至于此!”

  鸣鸿心里,虽然温秉做错了事杀了师父,但这到底还是他们遥天宗——准确说也就是鸣鸿、练鹊、温秉三个人之间的事。

  什么对错正邪、天下大义于他而言都是过眼烟云。虽然温秉得了玄机之字号,可最强的遥天宗弟子仍旧是在三人中诞生的。练鹊全盛时的实力放眼天下绝无敌手。

  他们还很年轻,还有很多可以期许的未来。今日若练鹊放温秉一码,他日再战时未必会如此被动。

  温秉自有他的世家底蕴做后盾,可练鹊的天赋却远比那要恐怖更多。

  ——简而言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练鹊实在是没有必要如今便杀了温秉。

  练鹊没说话,仰头将那药吃了。

  那些许久未用、滞涩干涸的经脉在一瞬间全部复苏。源源不断的内力如江河奔涌一般在练鹊体内循环往复。甚至,练鹊原本就宽的经脉又被拓宽了三分。

  鸣鸿不敢说话了。

  他瞧着练鹊痛苦难言的神色。

  “……”

  最先说话的是练鹊。

  她原本是低着头,却突然抬起了头。她像个没事人一样,若无其事地挽了个剑花,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笨蛋师弟,你若怕我回来收拾你,现在就给你师姐夫帮忙去。”她的身形较以往要更加诡魅一些。如果说从前她像一阵无拘无束的风,去来只凭心意,那如今便是和光同尘,彻底泯灭光芒了。

  她看上去与普通的姑娘无异。

  只有鸣鸿这样境界的人,才能窥得她举动间难得的道韵。

  她一身白衣,飘也似地去了。

  鸣鸿心知,自己留她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真正的实力有多强呢=。=

  大概就是所有人加起来打不过她一个那种吧

  师兄无了

第68章 海浪

  “你就这样让她走了?”鸣鸿说不过练鹊, 也留不住她,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就开始刺激陆极。

  他年少成名,又因着前些日子的变故性情变得越发乖戾。

  此时聚集在议事厅的都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或是门派里德高望重之辈。最不济的也是小辈新秀、未来栋梁。倒是驻扎在外面的那些护卫杂役等人, 武功只是平平。

  练鹊的意思, 是让陆极带着这些人一起出去。

  陆极没心思搭理鸣鸿, 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喂!你是什么意思?”鸣鸿被他轻描淡写的态度弄得不是滋味。

  他本是要来找温秉算账报仇, 谁曾想却被这个从前看不起的男人打败。一直嘲讽并暗自为之惋惜的师姐练鹊也有了所爱之人, 看起来比他滋润多了。

  鸣鸿便觉得很不得劲。有时候人便是如此, 一同落难的人若是过得没有自己好, 那自然是善心泛滥;可若是对方一朝乘风而起, 那他心里便要开始嘀咕了。

  练鹊从来都没有将鸣鸿当作是真正的对手。鸣鸿本觉得自己一朝归来,必然是该一雪前耻,振臂高呼而天下应的。可如今一看, 那个振臂的人并不是他,而是那个一直压他一头的练鹊。

  眼前的陆极,是练鹊给自己找的姘头。

  陆极自望都之变以来, 性情较之以往已好上不少, 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影。练鹊常说这是他放下了肩上重担,想得开了,人也就精神了。

  此时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众人, 又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态势在, 倒真真令人信服。且他从前在西北镇守疆土的事也并非空谈, 有些见识的江湖人都知道这是位真正为百姓做实事的好将军, 与那些狗官是不同的。

  鸣鸿道:“你这样殷勤地为我师姐卖命, 也不怕到头来人财两空?”

  陆极勾起嘴角,并不答话,径直越过他往前走去。

  各处的信号都已放出, 徐行盟众人分成三路,分别向三路港口而去。

  练鹊只让他们去了一路。

  有人难免不解。

  “姑娘她让你们去一路,无非是此处人员进出多,不容易被温秉设伏。”陆极简单地解释道,“我的人已将附近查过,这三处都是安全的。只西边一处,温秉的人手在那里,因此不让你们去。”

  姜齐物同陆极站在一处,他赞道:“先生果然深谋远虑,姜某叹服。”

  陆极转过目光,只道:“受人所托。”

  姜齐物听了,脸上的笑容难免沾上几分暧昧之色。

  “不知……先生同咱们盟主……”

  陆极又看着他。

  寒星似的眸冷得像浸了冰潭一般。

  姜齐物收了声,将手收到袖子里插着,不再说这些闲话了。他不自在地四处打量,却最终还是落到了陆极身上。

  盟主大人她会和什么样的男人成婚呢?这是徐行盟许多人都好奇的问题,但每个人都深知,如果有,那个人绝不会是自己。

  练鹊最初成为盟主时还是少女模样,眉眼漂亮得惊人,背后背着一柄剑,笑容朗朗。江湖上的人大约都是浪子,练鹊瞧着弱不禁风,却是浪子中最潇洒的那一个。

  因为她的剑。

  盟众不知道她别的武器用得如何。可只要是她握着那柄剑,她便是人间芳华之最,众星拱卫之月。练鹊的剑纯挚之极,亦是人力所能至之极。

  她的剑在她与旁人之间划出巨大的沟壑。光阴流转,那沟壑越发深不可测。

  陆极成了千万人之中唯一的例外。

  姜齐物从前就知道陆极。他是大将军与长公主之子,亦是众人所传的“天煞孤星”。这命格并不常见,但姜齐物见得不少。

  能出来闯江湖的,有不少都是家中双亲已逝、了无牵挂的。

  可眼前的陆极,怎么就同练鹊成了一对呢?

  这样的想法只在姜齐物心中闪过一瞬。到底是正事要紧。所幸盟主大人不是个有心眼的,小姑娘家家的套话也容易。

  ……不,他倒也并不是什么长舌妇,套不出来就套不出来吧。

  陆极等人是最后一批撤离的。徐行盟中高手分了两拨,一拨在前开道,另一波则负责断后。

  “……先生!”有那不知事的喊住了他,“您要去哪里?去港口的路不是那边!”

  那是个作男装打扮的女子,眉眼英气。

  陆极道:“你等先离开便是。我去给你们盟主掠阵。”

  鸣鸿还撑在最后,听了这话觉得颇为可笑,挑眉道:“方才你便为练鹊掠阵,可她不照样被温秉捅了一剑?”

  “情形不同。陆某再不济,也知道江湖中人比试最忌第三人插足。”陆极道,“她需要我我便去,不需要我也信她。”

  素来冷漠的男人说到此节,却突然勾起唇,笑起来。

  “否则真按你所说,落得个人财两空可如何是好?”

  鸣鸿不防他这样说,笑骂道:“好一个痴情种子。”

  这边练鹊终于在海岸上追到了温秉。他一脚踏在舢板上,听得声音便回头微笑。

  “师妹倒真是紧追不舍。”他缓缓地转过身来,“怎么,要同我一道回云山么?”

  天枢岛中央及各大干道都被他埋了火/药,被有预谋地引燃后爆炸声此起彼伏。那样的声音在海岸边听起来有些辽远,却足够使人心情沉重。

  练鹊将剑插进沙子里,甩了甩手。

  “我来杀你。”

  “凭什么杀?”温秉抬了抬眼皮。

  两人间隔着一段距离。

  “凭我的剑。”

  温秉长叹道:“师妹,今时不同往日。以你如今的武功,即便是拼尽浑身力气也杀我不得。”

  “我杀你,何须饶舌壮胆?”练鹊只冷冷地回了这么一句。

  温秉抬了抬眸,目光凝在练鹊身上。良久才恍然微笑:“我道你今日缘何猖狂至此,竟是吃了那药。”

  他没有表现出分毫惧意,脚下却已开始朝着那船上移动了。

  练鹊懒得再与他隔空喊话,平白无故地浪费光阴。干脆飞身追上。船上的温氏家仆便朝下射箭。

  箭矢雨一般地落下,却不能近练鹊的身。她以内力化盾,竟将这箭雨悉数挡尽了。又有那训练有素的暗卫冲上来同她缠斗。

  那鬼魅的身法本该十分难缠,可练鹊却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一次。她执剑便是信手一劈。

  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

  一人被她横着斩断。

  这却只是开始。

  但凡是世家所养的暗卫,除却情报、追侦之类的活外,多少还会些协作进攻或是防守的法门。虽有减员,余下的却仍旧环绕在练鹊身边,同她缠斗,阻止她向前。

  青天白日之下,名为“暗卫”的存在自当无所遁形。

  练鹊没再用剑意,只凭着失而复得的内力随意地挥剑。

  这剑挥得看起来毫无章法,可每一剑必然要带走一个人。

  鲜血洒在练鹊白色的衣上。

  她随手擦拭了一下脸上的血迹,未果。

  一双杏眼黑黢黢的,没什么喜怒。

  温秉站到了船上。见此情景,他微微皱眉。

  “开船。”

  “快开!”

  练鹊将岸上的人都杀尽了,抬眸看过去时,那穿已在数十米开外处了。

  遥遥地站着一个人影,不是温秉又是谁?

  温秉又重新裹上了一件狐裘,站在船头望着她。这船在商船中不算是大,可没了舢板又怎么跳上去呢?

  望都之祸可算作大意失荆州,可温秉从来都是目光长远之人,自然不会在此事上再多纠结。

  他认出练鹊突然实力恢复,是凭借着那药的威力,也知道她这样的状态持续不长。

  两人隔着海波遥遥相望,却发现彼此都不再是初见的模样了。

  当年的练鹊年少懵懂,一心一意只黏着信任的小哥哥。所谓习剑也不过是兴之所至。如今她却同温秉反目成仇了,身上的血打湿了衣衫,顺着剑往下滴。

  练鹊不知道自己最初所见那个温文尔雅的温秉、那个如月般清朗的少年是否也只是一层伪装?

  可是与非却早已没甚干系了。

  真相揭露的那刻,两人间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练鹊没什么伤怀的心思。天枢岛上埋藏的火/药、温秉这么多年来的算计,无论是哪一桩哪一件,都不是能被轻易放过的。

  温秉身侧的家仆叫道:“家主!她!那女人冲过来了!”

  温秉已然看到了。

  练鹊周身环绕着数十剑影,踏波分水疾驰而来。古有“凌波微步”,她的身形亦是极为灵巧。剑影的光芒在日光下不但未曾变暗,反而越发闪耀了。

  她的发粘黏着血液,衣裳也不够楚楚。可她执剑的模样却令人无端想到云中神明。

  那一剑来时无声无息,真正到了眼前,却是江海翻波、天地倒转。

  ……

  “姑娘!”

  陆极的脚踏在细软的沙滩上。他的神情不如以往一般平静,反而失了血色,一味地苍白着。

  海面上风平浪静,不远处的船只的残骸上挂着一具男人的尸体,看打扮应当是个家仆。其余的便是船的碎片泡在海中,随波沉浮。

  见到此景,陆极的脸色愈发难看,直朝那船上奔去。

  陆极的轻功不差,踏在海面上借浮木之力,脚下只微微沾了些许水渍。他正要登上那船,便听得一声“稍安勿躁”从水底传来。

  练鹊从海中冒出一个头来。唇是极为招人的殷红色,那眼却迷离着。

  “侯、侯爷——”她咳出几口水,手向上滑动着,一截皓腕晃得亮眼。那些血色与水相溶,顷刻便散入海中。陆极不敢耽搁,连忙弯腰去捞她。

  双手相握。练鹊轻得吓人,陆极不费什么力气就将她拉了上来。他不敢紧紧搂住怀中女子。即使她是从海中游出来的,那原本素白的衣裳也被血染上了红色,又褪成轻粉。

  点点滴滴,似飞花拂袖。

  练鹊的发丝丝缕缕地粘连在身上,脸上晕出病态的红。

  “我来迟了。”他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可那双平素有力的大手却分明在颤抖。

  “不……这样就很好……”练鹊摇摇头,闭眼回复了些气力,这才举起手中的物什。

  那是一个男人的头颅。他面容平静,还挂着微笑。显然那剑来得极快,快到令人来不及反应。

  “总归……这样保险一些。”她勉强说道,“那药有些蹊跷,我本以为能再多撑一段时间,好在你来了。”

  “记得收尸的时候给我师兄安回去。”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

  练鹊突如其来的闭眼令陆极慌了神,好在他立刻就冷静了下来。

  在确认练鹊未曾受伤后,陆极将练鹊抱得紧了些,却听得细小的绽裂声响起。

  他垂眸去看,之间练鹊的唇、鼻、眼、耳都慢慢地溢出血来。衣裳上原本的血,同这新的血都混到一处,渗到陆极的衣上。

  作者有话要说:  再更一章+番外就完结啦

  关于侯爷为什么不帮鹊鹊打师兄:

  鹊鹊一直说过是自己的事情,她并不是需要依靠男人的那种人,虽然望都政变线我没写,但侯爷这边鹊鹊也确实没有帮忙,两个人都有各自骄傲,只需要互相陪伴和信任就好了

  鹊鹊确实不爱动脑子,性格也挺急躁,侯爷一直在包容她的幼稚行为,只有快玩脱了才出来兜一下底

  侯爷嘛,害,人老实、小可怜,没人爱

第69章 花与妻

  正午的日光有些刺眼。天枢岛的花树大约都是四季常青的类型, 很少开出秾艳的花。只有盟主居所的中庭种着北边运来的名贵品种,终年不败。

  练鹊就躺在这脉脉轻红下小憩。

  她的身畔坐着一名眉目婉约的女子。那女子手执纨扇,轻轻地为她驱赶着暑意。

  那低垂的眉目、柔顺的姿态……就连不经意地一瞥都透着盈盈情意。

  练鹊一觉醒来, 惊道:“你是何时来的?”

  姜如只笑:“不过半刻光景。”

  她一骨碌坐起来, 连忙道:“你是千金娇养大的小姐, 怎能在这里为我打扇?”

  说着, 将那扇子抢了, 自个儿上手扑棱了几下。

  练鹊一面将那扇抡出舞大锤的气魄, 一面还不忘同姜如开玩笑:“这样热的天, 总得扇出点气魄来。”

  大美人掩唇, 垂眸道:“您说得是。”

  姜如并不是个放得开的性子,一言一行循规蹈矩,练鹊很快就找不到话题了。手里的动作也渐渐放缓。

  她微微耷拉着眼皮, 斜了一眼那端庄坐着的美人。

  “这一身的冰肌玉骨,叫人看了就觉得凉快。”练鹊赞道,“冬日看阿鸩、夏日看阿如, 实乃人间幸事。”

  姜如微微勾唇笑了, 眼中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她本就生得美,眼波荡漾时便格外有种恃美行凶的妖态,于端庄中显出三分妩媚。

  “阿如蒲柳之姿, 与您比便是相形见绌了。”

  练鹊听了, 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有没有见到陆极?”她问, “我该喝药了。”

  姜如道:“陆先生同人去港口说是有事要办, 临行前也将熬药的事情一并托付与我了。”

  “这样……这人真是……”

  练鹊又寻不到话头了。

  阿如变得和从前不同了。她暗暗想。

  从前的阿如小意温柔、体贴入微, 如何能做出痴痴看自己一个时辰这样的事来?且不提别的,她那第一美人的皮貌还要不要了?

  这样的日头暴晒下来,可不就是轻弃那一身丽质么?

  美人不自怜, 练鹊却是个惜花之人。

  她道:“我也睡饱了,不如去练武场看看兄弟们都在做些什么。”

  姜如只微微笑着。

  练鹊:“……”

  “算了,有些饿了。我们去用些点心。再顺些蜜饯来我好喝药。”

  姜如满意地点了点头。她虽然是个柔弱美人,但抱个练鹊是不成问题的。她将练鹊抱上轮椅,推着她走过中庭。

  正好撞见了五位神医从外头进来。

  当中就有一个白胡子瞪大了眼睛道:“盟主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练鹊道:“我去喝药。”

  白胡子身边的国字脸霎时就沉下脸来,厉声喝道:“胡闹!”

  练鹊问:“怎么就胡闹了呢?”

  “如今的时辰,早就过了平素盟主喝药的时间了。您拖到这时,岂非在拿自己的身体胡闹?”

  练鹊只好讪笑。

  又听那些人之中最年轻的一个狐狸眼笑眯眯地说道:“我观盟主眼下浮着青黑,怕是昨夜又偷偷看了话本子,这药效要再折一半了。”

  练鹊道:“我容光焕发,哪里有什么青黑?”

  谁知这五位神医好似有一些旁人不知道的法门,将练鹊团团围住,又说了好些高深莫测的话。

  姜如被唬得脸色发白,连连道:“该补!该补!我这就写信给师门,叫他们再寄几支五百年人参来。”

  “这是什么话?”练鹊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他们个个都比坐着的她高,围成密不透风的人墙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皱眉道:“补什么?再补也不能把我从轮椅上补起来罢?我自个儿身体我自个儿知道,何苦浪费那些药材?”

  五个神医齐齐叹气。

  “是我等无能。”

  “是啊是啊,想盟主当年英姿勃发,落到如今的状况我等却只堪堪救下一条命来——”

  这话练鹊不爱听。

  “得了得了,再说下去你们的徒弟一个都进不了咱们徐行盟。等新的盟主继任,我就让你们尝尝太上皇的厉害!”练鹊哪里不知道这些子老滑头是故意气她的,“不就是废了么?我又不是没废过!”

  几个神医气急败坏地走了。

  “走了走了。”练鹊同姜如道,“这些大夫惯爱说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快没气了呢!”

  姜如却没回应,“啪嗒”一声,眼泪掉在练鹊的衣上。

  夏衫轻薄,眼泪晕透了练鹊的衣裳。

  她摸了摸被打湿的肩膀,愣愣地问道:“你怎么哭了?”

  美人的哭声被压抑得很轻,如果不是侧耳细听几乎是注意不到的。

  练鹊赶忙拉过她的手。

  “唉,你哭什么?我不是还好好的在这里吗?”

  “阿如……阿如情难自禁……”

  练鹊一时找不到话来安慰她。她自己惯来就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被神医们念叨得烦了自然没什么好脸色,说出的话也没有把门——这下子将小美人弄哭了,日后再要偷懒耍滑怕是不好对付了。

  她思及此处,心思电转。

  纤细的手便搭上姜如的脸。

  “阿如,”她严肃地看着她,“你何必自苦呢?”

  “我不是自苦……只是为您不平。”

  “不平什么?我可是好得很。”

  姜如眼睛一眨,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像珍珠一样。

  “当年江中小洲我与您初见,您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却为了护着我们这些人落到了这样的境地,这让我如何不难受呢?”

  练鹊想说你难受也没什么用啊。

  她努了努嘴,道:“混江湖的不就这么回事吗?我是你们的盟主,自然该保护好你们——别哭了,再哭鼻涕出来了。”

  姜如的低泣声一顿。

  练鹊顶着一张笑脸凑过去,道:“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真难过我唱歌给你听。”

  那哭声立时就止住了。

  “不、不必……是我失仪了。”

  “乖。”

  神医们再怎么顽固,却是拿练鹊这个病人没办法的。

  她当日为了恢复功力战胜温秉,吞了遥天宗传下来的药,强行将功力恢复至巅峰。温秉早先便防着她这一遭,用火器提防着。可那东西虽然威力巨大却终究是死物。温秉的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练鹊一剑劈开了海水、劈开了船。

  没有人知道练鹊曾经的真实实力,他们只是知道练鹊很强从未败过。

  即使是温秉同练鹊交好的那些时日,练鹊也从未同他动过真格。至于暗算——那倒不是武力能躲过的东西了。

  见过练鹊真正实力的人,都在地下。

  “我从不知道什么适可而止。今日之事便在今日解决。夜长梦多,我不求未来。”练鹊是这样同陆极说的,“你知道,我惯来做不来忍辱负重的事。”

  前事之因,今日之果。

  练鹊被陆极带回徐行盟,以江湖和他的势力同时请来了七位有名的神医,也只从那药的副作用下保全了练鹊的一条性命。往后日日还需用药吊着。

  练鹊有时也会觉得有些可惜。

  可是陆极总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有星无月的夜、花影阑珊的夜、每一夜他也都只是坐着。

  练鹊问:“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什么也不肯做,也不肯同我成婚?”

  “对不起。”

  她那时大约是真的很难过。即使是回到西陵的最初,她也未曾觉得这样失落过。强大是组成练鹊最重要的部分。她的任性她的坦率统统都是源自于她的强大。

  她在同陆极的交往中,也从不觉得自己卑微过。

  可在那些身上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的夜晚,练鹊的决意却动摇了。海浪涛涛、竹影簌簌、风声飒飒……一切的一切都压在她的身上。

  或许那时真的不该冲动。

  还在西陵时便告知了她心意的陆极本该是天之骄子。他是皇帝的亲外甥,又在政变之中有护驾之功。重新获得皇帝信任的他要么该回到西北,继续做他威震一方的大将军,要么也该留在望都,享一世的荣华富贵。

  练鹊从来都是想做什么便去做,像无主的清风、无根的浮萍。可陆极却是不同。

  真真正正地失去武功后,练鹊才发现陆极在她身上所寄予的有多深厚。

  抛却过去的一切,从此只与她活这一世。

  陆极的从容镇定、步步为营,早就被练鹊摔得稀碎了。可是从来不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尊重她的所有决定,只在大厦将倾时力挽狂澜。

  “我……不该任性的。”

  “我如今只是个废人,这些都是我自个作的……你如今走了,我也不会怨你。”

  陆极总是沉默着。

  她不后悔自己落到现在的处境,却看不得陆极伶仃孤寂的样子。

  然而陆极哪里也没有去,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喂着她汤药,看日升月落。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练鹊曾靠在榻上这样问陆极。

  男人紧握着手,将它举到练鹊眼前。

  练鹊不明所以,只见他摊开手,原先看得不分明的晶莹之物这才显出庐山真面目。

  那是一朵冰花。

  夏日炎炎,这花要比冬日凋零得快一些。

  陆极将这花放到了她的手心里。他的手指长而有力,点了点她的眉心。

  男人不再回避她的目光,只道:“我要一个完好无缺的你。”

  练鹊的手指轻轻滑过那触手可及的冰凉。

  “这样的夏日,怕是放不长了。”

  陆极道:“那便再做一朵。这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

  练鹊被他笃定的神情愉悦到,心里烦躁的情绪奇迹般地消解了。她歪了歪头,问:“如果找不到呢?”

  “别怕。”陆极按着她的手,“我总归是同你在一处的。”

  这样的对白被偷听壁角的鸣鸿评作“数年来无病呻吟之最”。

  练鹊便笑他:“你自己没有两情相悦之人,怎么就来酸我的?”

  鸣鸿道:“谁说我没有?也不知是谁前些天跟丢了魂似的,嗐——”

  练鹊直接将手里的话本子砸到了他的脸上。

  “学着点吧,小师弟。”

  此后光阴渐长,终日缠着练鹊不肯离去的姜如也许了人家。风鸩抓到了逃逸南疆多年的圣子,拉着人回去受刑。

  练鹊最后见了一面孟青遥。

  妇人本就年纪不小,受了打击脸上老态尽显。

  其时练鹊同陆极两个刚好来南疆寻访圣药棣莛。那是这些年找到的第二十个神医给出的方子,说是棣莛能助她恢复。

  练鹊服了药,终于在两年之后靠着陆极站直了身体。

  调养月余,便能跑跑跳跳。

  苗女们说溪边有一种小虫,吃了能壮阳。练鹊一朝恢复,满心地要同陆极成就好事,趁他与寨中首领闲谈时溜出去抓了满满一大缸。

  孟青遥就站在溪水的另一边。

  练鹊一抬眼,便看见一个老态龙钟、似曾相识的妇人。

  “呀,是你。”

  妇人朝她遥遥行了一礼,转身走进林中再也找不到踪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

  先来夸夸自己!!

  然后关于番外

  1.关于政变的(长公主视角)

  2.风忱和孟青遥的最终结局

  3.少女鹊鹊和师门

  4.成婚和后续

  都不会太长

  谢谢一直看到这里的你们,作者第一次写文还是有很多纰漏,感谢大家给我提的意见和一直以来的鼓励!

  (虽然一直都好冷哈哈哈哈)

  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不须啼(上)

  镜中有一张温婉绰约的芙蓉面, 她的眉浅而淡,眼眸也是像一溪清泉一般浅淡的琥珀色。

  她身后是跪倒在地、穿着轻薄宫衣的婢女们,她们依次捧着金盆、丝帕等物。

  梳洗已毕。

  永宁长公主站起身来, 含情的眸光在铜镜之中留连片刻。

  那铜镜是叫人仔细打磨过的, 将她的容貌照得纤毫毕现。只是眉梢眼尾处还是微微有些扭曲。

  “殿下, 班先生求见。”

  永宁长公主挑眉, 道:“还不快领他进来?”

  “是。”

  那婢女碎步走了出去。

  “小蓝!”班意远眸若点漆、唇若涂朱, 容色之盛更甚于女子。他穿着一身颜色鲜亮的长袍, 弯着星眸笑时满是少年人的朝气。

  永宁长公主便起身笑着迎他。

  班意远道:“前些日子便约好要接你去赏花, 你却一直没个音信。山不来就我, 我便来就山了。”

  他的目光专注而深情,像藏着深海。

  “我料你必然是脸皮子薄……先前、先前……”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春光明媚不可辜负, 你又是惯来爱花的。这次纵是你不愿,我也该拉着你出去看看。”

  永宁道:“劳先生费心了。”

  她并未推拒,任由那男子握住了她的手。

  “殿下瘦了。”班意远皱眉道, “怎么自己也不注意身子?”

  美男子皱眉, 是要比一般人好看些的。

  永宁还未曾说话,她身后那一串年轻的小姑娘便已接二连三地笑起来。少女们的笑声银铃似的,十分悦耳。

  班意远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去, 又转回了永宁身上。他笑骂道:“公主这些婢女真真是个顶个的促狭, 倒是叫在下有些不知所措。”

  永宁道:“少女心性, 倒也纯挚可爱。”

  班意远于是不再纠结。

  他是蜀地来的琴师, 少时便通晓音律。可因为容貌昳丽肖似妇人而不受待见。他如今刚加冠, 却已在望都沉浮数载了。

  永宁长公主的垂爱,令他重新进入了权宦们的视野,处处受人追捧。

  以貌示人者终不得长久。可班意远自诩是男子, 拿捏女子于他并不困难。

  新皇登基不过十数载,永宁长公主是陛下的幼妹,虽不及沅阳长公主那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那般受宠,其宠信在望都之中也是独一份的。

  且永宁长公主偏爱容色姣好的少年,性子又软糯,最是容易哄骗。

  永宁同班意远两个在公主府的水榭坐下。驸马是两年前去的,他身子虚,没能熬过那个冬日。此后长公主便守了寡,府上也渐渐有了年轻男子走动。

  水榭中的圆桌上放着一个雪白的瓷瓶,一截红线系在瓶颈处,被打了个古怪的结。

  班意远瞧了,心中便有些不得劲。

  走过去道:“这结瞧着颇为古怪,我重新系一系。”

  永宁道:“慢着。”

  那头班意远已将那线头捻住,轻轻一拉,成了个死结。

  “这……”

  “你回去吧。”永宁长公主道,“不必再来了。”

  班意远脸色煞白,登时跪在了地上。

  可永宁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便离开了水榭。她的披帛上绣着芳兰杜若,残余的香味很久才消失。

  *

  晚间婢女芳信捧着瓷白的瓶进了屋。瓶中插着几束桃花。

  永宁抬眸瞥见,便问:“这瓶子上的线呢?”

  芳信莞尔道:“殿下是问那红线?少将军听闻公主发了大火,特地新剪了花枝送过来的。”

  少将军只是婢女们对陆极的昵称。他是永宁胞姐沅阳之子,年前失了母亲。沅阳所嫁的是大将军陆证,近日西北戎狄蠢蠢欲动,大将军也忙了起来无暇顾及他,因此将陆极送来永宁这里养着。

  “原来如此。”永宁说着,笑了笑。

  芳信毫无所觉地挑了个显眼的地方,将那瓶子摆好了,自个儿又欣赏了片刻。

  永宁抬眸看着那瓶中花枝,唇角亦不自觉地勾了勾。

  “芳信。”她忽然唤道,“去取本宫的纸笔来。”

  芳信应是,将那纸笔取来奉上。永宁公主爱莳花,亦好丹青。寥寥几笔,桃花泼墨即成。

  永宁端详着桃花,忽而叹气。

  “那孩子是个有心的。”

  芳信道:“少将军惯来乖巧孝顺,要奴婢说,您是他的亲姨母,少将军对您……向来是当做母亲一样的。”

  永宁眸光微凝,停在桃蕊上。

  “说句大不敬的……当年的沅阳殿下可没有您对少将军上心……幼子心思最是纯正,若不是知晓您对他的好,少将军也不会一心一意待您。”

  “胡闹!”永宁斥道,“姐姐待崽崽极好,他们母子情深岂能容得你在这里胡说?”

  芳信跪倒在地,腰杆却挺得笔直。她眼中蕴着泪,道:“奴婢服侍殿下多年,岂不知当日是殿下您先遇见的大将军……也是您亲口向先皇求了婚。怎么最后便是她沅阳殿下成就好事?”

  “奴婢为殿下不平。”

  永宁僵在原地,胸口起伏不定。虽未曾表态,可她没有呵斥芳信,便已经说明了一切。

  芳信道:“如今您与大将军,夫死妻丧,岂不是天赐良机。公主!少将军那样黏您,您又是皇室正统的公主,如何不能入主将军府,与大将军再续前缘?”

  她说得诚挚,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永宁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婢女,良久之后才沙哑着问道:“你……竟是这样想的?”

  墙角处传来一声轻响。

  *

  “崽崽,再多吃一点。”永宁满面微笑地看着陆极。

  小男孩梳着两个发髻,沉着脸故作老成,可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望着便叫人心生欢喜。

  “姨母,我吃不下了。”陆极道。

  “怎么会呢?你早上练武多辛苦啊,不多吃些怎么长得高?”永宁按着他的肩膀,脸色有点难看,“你还这么小,怎么也开始爱俏了?快多吃些!”

  说着,又将一笼水晶饺往陆极面前推了推。

  陆极瞧着她殷切的神情,默不作声地将那饺子吃完了。

  委委屈屈的样子十分讨人喜欢。

  永宁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叹道:“本宫虽然没有儿子,但有崽崽在身边倒也不算寂寥。”

  正在同饺子抗争的小男孩抬起头来,问:“姨母会来当我的母亲吗?”

  永宁一怔:“这是什么话?”

  陆极闷闷地低下头,不再说话了。他小口小口地咬着饺子,吃完了就乖乖巧巧地坐在那里,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

  “姨母……我吃这么多会不会生小宝宝啊?”

  “怎么会呢?”永宁不知道他哪里来得这么多奇思妙想,只觉得自己又老了一些,听不懂少年人的话了,“你是男孩,怎么会生孩子呢?”

  陆极落寞地垂着头。

  “这孩子,越发地痴了。”

  *

  大将军陆证下了朝,便直奔公主府来了。

  他本来生得算是俊秀,却没什么女气。沅阳仙去后家宅空空,再没什么功夫打理容貌。

  当年风流倜傥的美郎君如今不修边幅,远远看去倒是有了粗莽武将的样子。

  “儿砸!”他带着浓浓的口音喊道。

  陆极早就在大堂等着他了,见了陆证很是拘谨地行了一礼:“父亲安好。”

  陆证笑嘻嘻地将他抱起来,在空中晃了一圈。

  “叫什么父亲——叫爹!来,给爹香香!”陆证掐了掐陆极的脸,确认永宁没给他涂什么脂粉后,狠狠地亲了一口。

  “……”

  小男孩被再次放在地上。他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父亲,沉默地将脸上的水渍擦干净。

  一遍,又一遍。

  永宁道:“这孩子心思细腻,并不是——”

  “我知道,我自己的儿子怎么会嫌弃我呢?”陆证明白她的意思,挥挥手,“永宁妹妹,那我就先带他回去了。改日有空再来谢你。”

  永宁道:“大将军不必客气。”

  *

  “你这小子,怎么一路闷闷不乐的?”

  男人在马上俯身,随意地揉了揉陆极的包包头。陆极被他抱在怀里,陆证的手正好搭在他的肚子上。

  “爹摸摸——怎么又变胖了?”

  陆极:“……”

  “父亲,”他小声问,“你会娶姨母吗?”

  陆证没听见,道:“男子汉大丈夫作何忸怩之态?有什么尽管大声说出来便是!”

  两人骑着金鞍白马,所到之处行人俱都退避。

  陆极问:“我能生个孩子吗?”

  陆证险些从马上掉下去。

  “什么生不生的?你这孩子……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陆证的脸都黑了,几乎要将惊慌写在脸上,“谁干的——是不是燕行那小子!”

  陆极垂着头,明白了:“太子殿下又骗我了吗……”

第71章 不须啼(下)

  太子被大将军打了一顿。

  这是今日宫中最令人关注的事。

  皇帝为此发了一大通火, 连夜召了大将军进宫问个明白。灯火彻夜。

  满宫的宫妃奴婢都翘首盼着,生怕天子之怒波及到自个头上来。

  半个时辰之后,大将军意气风发地走了。

  “嗐——陛下到底是要靠着他打戎狄的。这大将军如此猖狂, 你我且看来日罢。”

  “陛下到底宠信大将军, 只不过太子殿下那里也不知怎么处置了。”

  *

  数日之后, 燕行和陆极一同上课。太傅是老相国吴同。

  “子曰:‘君子不失足于人, 不失色于人, 不失口于人。是故君子貌足畏也, 色足惮也, 言足信也。’”燕行摇头晃脑地背诵着。

  他本就机灵, 阴阳怪气的样子也不惹人讨厌。

  吴同道:“做君子,像殿下这样便算是成功了一半了。”

  燕行眨眨眼,问:“另一半呢?”

  吴同捋了捋胡子。

  “这个嘛, 自然是反其道而行之。”

  *

  大将军回西北时,皇帝领着文武百官出来送行。

  永宁也过来同陆极道别。

  她昨夜没睡,熬红了眼, 看着十分吓人。

  芳信晨起时曾劝她多加妆点, 也好不让别的公主笑话。

  永宁道:“本宫与崽崽即将两地分隔。每每思及此处,本宫便心痛得不能自已,如何能有心情梳洗?”

  芳信闭嘴不说话了。

  陆极冷着软糯的脸蛋, 行礼道:“劳烦长公主费心了。”

  永宁不答话, 只一味用帕子拭泪。

  “还望长公主安康。”

  他再拜一次, 便同侍奉的人一道上了马, 不再回头看了。

  小男孩穿着做工精良的骑装, 坐在一匹深色的小马上,倒有了几分小将军的样子。

  芳信表情有些不好看,克制住不流露出反感的神情来。待到同永宁两个转进软轿, 才道:“少将军此举,也忒伤人心。”

  永宁拭着泪,久久不言。

  *

  “我这一生只为两个人流过泪,一个是我少年时便爱上的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少年,另一个是我视若亲子却渐行渐远的孩子。”

  *

  燕行被流放的时候,公主府新来了个琴师。

  新的琴师名叫玄机子,自言是浮萍游子,家里死得只剩一个独苗侄子。听说这琴师也收了不少徒弟传承衣钵,可惜个个都只继承了一半本领。还有那等心术不正的,要暗中害他。

  玄机子依旧是长公主素来喜爱的貌若好女类型,只是年纪上却比从前的那些要大上不少。

  眼看着,已是将要凋谢的花了。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名贵的花在坠离枝头前都仍是为众人所追求的绝色。

  玄机子亦然。

  长公主爱极了他低笑时的样子。他抚琴、仗剑都有与旁人不同的意味。

  秋声走过水榭时,便看见白衣的男子坐在里面弹琴。她读过书也识得些字,知道他在弹凤求凰琴歌。

  秋声却依旧问:“先生在弹什么呢?”

  “情歌呀。”玄机子笑眯眯地说道,他的眼是桃花眼,此刻微微合着便令人不由自主地也沉溺进去,“昔年我有个喜欢的姑娘,叫小红,最喜爱这曲子。”

  “我因此学了琴,练了许久。可惜学成归来后她已经嫁人了。”

  玄机子抬眼看着秋声。

  秋声被他看得脸上发红,不由自主地抚了抚胸口。

  春日的花、秋日的月,世上万千风景又怎么抵得上这郎君的一次凝视呢?

  “秋声姑娘,”玄机子的声音低沉而迷人,似乎要将她引入新的不见底的漩涡,“你瞧,我的心上人就站在那。”

  秋声一颤,回眸看去,那墙角仅仅立着一株光秃秃的梅树。

  玄机子看着秋声困惑的样子,愉悦地笑出声。

  *

  “你看这梅花,也不见得比别的花美丽。可北风一吹,只剩她一种花了,谁不夸她美?”

  “自从见了你,我的冬天就来了。”那个少年将斗篷上的雪抖落,手里捧着一束梅花,人却要比花更加夺目,“百花皆化尘泥,只剩卿卿一朵。”

  *

  “你又要走了?去哪里?”

  男人转过身,朝她露出微笑来。

  “去赴一场约。”

  月光将雪地照得明亮。他身后背着琴,琴中有一把剑。

  “是女人?”永宁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她只穿着一身单衣,脖颈处还有些暧昧痕迹。她赤着脚站在雪地里。

  玄机子无奈地说道:“自然是男人。哪个女人能同我比试——”

  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徒弟,心中微微发虚。

  永宁发现了他的不自在,却找不到理由让他留下。

  “往后还来么?”

  “或许来,或许不来。你不必念着。”玄机子受不了她那如影随形的目光,转身便走,跳上墙头后想了想,转身还是对她笑了一下,“小蓝,你那个粉色的肚兜如今已不太衬你。”

  “快进去吧,进去换身适合你这个年纪的。”

  永宁站在雪地里,清晨婢女来看时已落了一身的雪。

  *

  给练鹊治蛊虫的苗疆神医就是那之后有一次玄机子带给永宁的。

  “这人欠我一命,今后你使唤他不须客气。”

  彼时永宁正靠在小几上小憩,不耐烦地抬了抬眼皮,道:“你的人成日在我眼前晃荡,岂不是平白惹我想起你那些荒唐事来?”

  玄机子道:“我的事是荒唐事,你做的那些便不是了?”

  “你我本就不是夫妻,何必相互约束?”

  永宁懒得同他分辩,这话却直直地刺进了她心里。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眼泪猝不及防地就落了下来。

  玄机子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常人都说夫妻一体。我是江湖人,给不了你白首相许的承诺,心里却是认定你的。”那双桃花眼凝视着某个人时,常给人深情的错觉,“至少让我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

  *

  瓷瓶上的红线,又这样继续系了数年。

  某一日,九皇子燕停上门来拜见,说起太子燕佲背后的人。

  “那温玄机是先代玄机子徒弟中最擅谋略的一个,城府极深、为人深不可测,是个可怕的对手。”宫女所生的皇子总是要比别个更谨小慎微一些,仰头孺慕的模样也颇能激发母爱,“姑母,此人我们不得不防。”

  永宁打量着梅花的目光一顿,不禁用手拨了拨那红线。

  玄机子的结打得丑,都是死结。

  偏偏阖府上下都是这样的线。

  她忽然问:“这个‘玄机子’的名号,是不是只有死了才能传给下一代的?”

  燕停道:“是——”

  哗啦——

  那瓷瓶被女人的衣袖拂倒。碎裂在地,红梅摔在地上,像一簇一簇的血花。

  “姑母当心!”燕停急忙道,“来人,快过来收拾一下!”

  永宁在一片慌乱中站得笔直。

  却没再动半分。

  *

  皇帝被控制了十年之久,终究是去了。

  燕停登位第一件事,便是要除掉把持朝政多年的永宁大长公主。

  永宁没让他多费力气。

  一把火连人带着那梅花、那红线、那琴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

  “本就不是夫妻,不必互相约束。”

  当时她在御前跪了两天两夜,最终求来的却是姐姐沅阳和陆证的婚事。她央求姐夫叫她妹妹,心里也偷偷叫他哥哥。

  她宠溺陆极,只不过是想着自己同那个人的孩子也该是这样的模样。

  那时本不该骗他去学什么琴歌,也不该嫁什么驸马。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就是那个师父嘛

  跟侯爷师父关系很铁还狎过妓的那个

  他是侯爷叔叔,大家都以为长公主暗恋自己姐夫,但其实她一直喜欢的是姐夫弟弟

第72章 不得语

  风鸩瞧着练鹊的样子, 心里不怎么得劲。

  她休养了些时日,被温秉打出的伤也成不了什么大碍了,便准备告辞。

  彼时练鹊斜靠在陆极身上, 睁着惺忪的睡眼想要送一送她。

  风鸩道:“你这样的身子, 何苦跟出来受累?”

  练鹊揉揉眼睛, 笑道:“你是我最好的姐妹, 怎么不值得我送?我巴不得日日同阿鸩在一起, 你走了我当然要送你。”

  话说得漂亮, 贵在真心实意好不掺假。

  练鹊从前武功高绝, 这些人再仰慕她也不敢真的放肆。今时不同往日。风鸩听了话, 心花怒放,就放了一条红色的蛊虫出来。

  “往日你都用风忱给的虫子,如今也来试试我的。”

  于南疆这些使虫用蛊的好手来说, 蛊虫的地位无异于丈夫儿女。

  风忱喜欢养白白胖胖的虫子,风鸩的虫子却都是瘦瘦柴柴的,颜色也更艳丽些。它们长着许多肢节, 也更加有攻击力一些。

  “你如今没什么武功, 那臭男人若是欺负你,你就放虫子咬他便是。”风鸩又用刀划破了手指,递到练鹊嘴边, “喝了这些便能号令蛊虫了。”

  陆极只当做没听到。

  练鹊一路将人送到了船上, 轮椅是陆极推的。

  陆极每晚都要推着她出来散心, 对此驾轻就熟。即使如此, 风鸩还是觉得此人不解风情, 比不上自己。

  她倚着桅杆,道:“鹊鹊你回去吧?回去还要喝药呢。”

  练鹊微微有些不豫,显然是听到“药”就发憷了。

  风鸩捂着嘴笑起来。

  “我这次打算去望都拜访一位前辈, 他或许能知道怎么治你的毛病。”风鸩道,“你千万等着我,不要想不开。”

  练鹊迎着日光笑得灿烂:“怎么会呢?我在你心中便如此不堪一击?”

  海风吹动两人的衣袍。

  风鸩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不再像从前一样打扮得像个野小子。她穿上了轻薄的纱裙,纤腰束素,钗环琳琅。比那个成日里装柔弱的姜如还要惹人怜爱。

  练鹊笑起来时,真正是笑在了她心里。

  风鸩是南疆的圣女,性情古怪,修的是媚功却从未爱过人。练鹊是风忱的朋友,于风鸩却是人群中最特别的一个。

  南疆女子地位极高,风鸩的地位也要比风忱高一线。

  她说着要去帮练鹊找神医,却十分诚实地直接去了青州。

  坦白说,练鹊那样的伤势,便是大罗神仙来也救不得。

  她先是在玄谷被废了武功,后来勉强调养着也能使出十之一二的功力,此后又频频同人打斗,算是又受了些无伤大雅的伤。被温秉困在齐云塔的那一次,她催动剑意逃跑,也动了些内力,这是伤了根本。

  同陆极走后,勉强又养回来些。堪堪要好时,她偏偏又到天枢岛来蹚浑水。她被温秉刺中了要害,这也是徐行盟能救的。

  可温秉早在天枢岛埋了火/药,练鹊服了能让人瞬间恢复功力的药。代价却是经脉俱裂。

  当时各派精英都齐聚天枢岛,其中也有不少医中圣手,这才护下她一条命来。

  风鸩从前觉得练鹊傻。只是她一腔赤子心肠确实动人,这才同她一道。江湖的水很深,练鹊是当中的最强者,却干净得如冰似雪。

  玄谷一战,练鹊被废了武功生死不知。风鸩曾派人寻过她,却得知她驾着一匹老马回乡了。

  那时风鸩想,这样也很好。

  江湖太乱,不适合她。

  徐行盟算是江湖中最讲公义的地方,可是这样的徐行盟里,也会有许多看不惯练鹊的人。

  然后练鹊背着一把剑回来了。

  那一日所有人都在逃窜,只有练鹊站了出来,孤身一人杀了温秉。

  后来风鸩跟着别人去看过那海滩。陆极忧心练鹊,抱着人就走了。温秉的头颅被扔在海滩上,同那些暗卫的尸骨在一处。

  风鸩没忍住,对着那头狠狠地踢了一下。

  那剩下的半艘船要沉不沉的,被人拉了上来,其余的都散落在海里,小半不知去向。

  风鸩却不必再去保护练鹊了。

  不仅是因为陆极护在她身边,而是她已是令众人心悦诚服的盟主了。

  力挽狂澜,孤剑救世。

  所谓的侠也不过如此了。

  风鸩要去寻一个人。

  背叛了这友情、背叛了整个江湖的人。

  *

  风忱是南疆的圣子,却快有十年没有回到故乡了。

  寨子里聚集了四面八方来的十来位长老。

  “风忱,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他闭上眼睛,说道:“风忱无话可说。”

  他被押上了寨子里唯一一座高塔。

  塔是一座石塔,和整个寨子的风格都很不搭。那塔是在山顶上,从十几代以前开始就是南疆养蛊王的地方。

  他和风鸩从前就是在这塔里长大的。

  *

  风鸩在最后一夜赶回了高塔。

  风忱被关在石室里。

  月光照不进来,却能听到猎猎作响的风声。在黑黢黢的夜里,那风声仿佛是能吃人的猛兽一般,肆意地舒展着爪牙。

  风鸩推开门,在黑夜里看他的样子觉得有些陌生。

  他穿着中原人的衣裳,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随性地坐着了。

  像个严肃的小老头。

  风鸩觉得很不习惯,咳了咳,说道:“我来看看你。”

  风忱抬起头。风鸩能勉强分辨出他瘦削得过分的下颌线。

  塔中的蛊虫晚上也是要睡的,白天的时候便会张牙舞爪地在墙上、地上爬,却从不来顶层半步。

  “我看那个女人在青州也为你造了这样一座塔。”她道,“你在青州也想过南疆么?”

  风忱笑了一声。

  “想过,无时无刻不在想。”

  “只是她喜欢北方,也不愿同我回乡。”

  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自怨自艾的味道,细细品味时竟还能察觉出些许甘之如饴的味道。

  风鸩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

  她觉得四面八方的冷气都在飕飕地往自己身上灌。风鸩是不懂情爱的。过去不想懂,从今往后也不想懂了。

  她道:“鹊鹊家的小陆就愿意为她跑东跑西的,我怎么冷嘲热讽也不肯走。怎么到你这就成了这样?”

  风鸩本来并不想夹枪带棒地说话。

  可是故地故人俱在,她不禁就想起了过去的风忱。

  风忱多骄傲的人呐——

  蛊术、毒术……就连跳舞的本事都要比她强。可现在他却如此狼狈地回了南疆,明日就要被处刑了。

  干涉中原、为祸百姓是他的一重罪。

  抛弃子民、背弃祖宗却是根本。他是南疆的圣子,受人供奉,本就不该离乡许久,不尽责任。

  风忱很平静:“我想这些事,已经想了很多年。”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

  “舍不得。”他轻轻地说道。

  风鸩轻叱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觉得你们是神仙眷侣,其实在别人眼里就是男盗女娼。”

  风忱仍旧坐在黑暗里,无所回应。

  晨光熹微之时,他被投下了万蛊池。

  *

  寨子里来了个中原人,长得漂亮,可惜像是得了什么怪病,没几年就老得不成人样了。

  圣女风鸩叮嘱大家对她友好些,人们也就照顾着些。

  那女人也和大家一样做些寻常的营生,上山采药、在家种地,偶尔养养鸡鸭做做女红。

  只是一闲下来,她就爱往山顶跑。

  山顶是禁地,只有圣子圣女和长老那些人能进去。

  那女人就痴痴地看着山顶的塔。

  村里人都说她是风忱的妻子,等他赎完了罪被放出来还要再续前缘。

  圣子虽然对子民凉薄得很,却是个痴情种。

  他被关了禁闭,可有时还是会站在塔顶的窗边,看看自己的妻子。

  *

  “我回来前去了趟青州。那女人同我一道来了南疆。你……想不想再见最后一面?”

  “我死后,在塔上扎个稻草人,披上我的衣裳,时不时在窗边放一放叫她看见。”

  “这不难。可你为何要如此?”

  “我曾同她许下诺言,要与她同生共死。”

  作者有话要说:  到底是深情好点还是薄情好点,我也不知道。

  深情如风忱be了

  薄情如玄机子也是be

  果然人还是该强一点,这样才能靠自己的实力he

第73章 从我愿

  冬日里, 北方的几座小山丘如同屏风一般,挡住了南下的寒气,南面则是一眼望不尽的水田。秋尽冬来的时候, 田中的庄稼被割了一茬又一茬, 寒风乍起, 干涸的土地瞧着有些荒凉。

  练鹊靠在陆极身上, 怀里还抱着儿子。走过界碑时, 天方刚刚泛起鱼肚白。有一点隐约的寒星闪烁着。远处的村落已经升起了缕缕炊烟, 那烟是沉沉的霭色。

  她耷拉着眼皮, 轻轻地“唔”了一声。小小的陆奚从她怀里探出头来, 好奇地看着四周。

  练鹊将儿子的头又按了回去。

  目之所及的是男人宽厚的肩膀。他的头发只简单地束起,可以看到零星的白色。

  这马驮着一家三口,又默默地行了许久。

  马哼哧哼哧地往外吐热气, 陆奚也跟着哈气。

  “……”练鹊垂着眸,葱根似的指戳在他白净的小脸上。

  陆奚不敢同自个的亲娘计较,眼泪巴巴地受着。

  陆极是不会帮他的。

  “妹妹!”白修明站在村口, 身边还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少年。

  练鹊从陆极身后探出头来, 露出一张仍如二八少女般的水灵脸蛋。那眼明而亮,仿佛倒映着西陵春日的秀丽山水,令人见之心旌摇荡。

  白修明一愣, 摸了摸鼻子, 唤练鹊的声音小了些:“……小鸟儿。”

  练鹊等不及陆极勒马, 抱着儿子从马上跳下来, 直朝着白修明奔过去。

  “哥哥!”

  白修明一左一右两个孩子, 一个是哥哥家的儿子大宝,一个是练鹊同陆极两个的大儿子陆其。

  孩子的名字是练鹊起的。她平日里见不到大儿子,就将家里三个男丁的名字连着念上一遍, 也就算是想过了、见到了。

  陆极、陆其、陆奚。

  小小的陆其抬着头,有些懵懂地看着这个艳光四射的女子。她怀里抱着个小男孩,软糯可爱。

  是要比陆其好看不少的。

  陆其正想着,便听白修明说道:“这孩子生得像你,玉雪可爱。若是爹娘在世必然爱得不得了。”

  那美人听了,便横了一眼,嗔道:“幼时爹娘偏心我,没想到哥哥记到了今日。”

  白修明苦笑道:“你这妮子。”

  他脸上却是高兴的,眉梢眼角的褶子都堆起来,显出一种与平时不同的平和来。自从外祖过世,陆其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舅舅露出这样的神情了。

  陆极将马牵了过来。

  他是个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鬓发微霜。

  正是陆其想象中的父亲模样。

  可即使是这样严厉的男人,见到妻儿时却也是含着笑的。

  “是、是……爹是月前去的。老人家走的时候很安详,也没受什么苦。”白修明同妹夫寒暄过,又提起前事,“按照他老人家的遗嘱,是葬在了咱们老宅的山上。”

  “从前娘去的时候,便给他占好了碑。爹这些年有孙子外孙在身边,倒也不觉得孤单,只是时时提起娘来。这下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陆极点点头,又问起白家现在的生意来。

  本朝虽然未曾限制商户科举,但终归还是有所限制。

  嫂子给白修明生了四个孩子,除了大宝其余的都是女孩,各个生得如花似玉。这让大嫂也颇为自得。

  大宝性子像大嫂,最是精明不过,于科举一道上也算用心。此番练鹊与陆极回乡,也是大嫂早先就通知过的。陆极好歹是个大官,又有爵位。由他从中牵线,解决大宝的读书不是问题。

  男人们聊的都是些无趣的东西,大宝已是个半大少年,读了不少书,也能勉强搭上几句。比他小五六岁的陆其却闷不做声地跟在他们后面,眼睛却亮着。

  练鹊抱着小儿子,便伸手去摸大儿子的头顶。

  陆其猝不及防,被她揉乱了发髻。

  “……”他抬起头,默默地看着练鹊。

  练鹊被他盯得有些心虚,嘴上却依旧强硬:“我是你娘,十月怀胎生的你,摸一摸怎么了?”

  陆其涨红了脸,看样子是要理论一番。

  可惜直到一行人回了老宅,他也没能说出什么像样的辩驳来。

  *

  练鹊带着丈夫儿子,在父母坟前磕了头,又烧了些纸钱。

  这事便算得是了了。

  一行人回了西陵城,在白府用了晚膳。

  嫂子王有寒就问:“妹妹晚上是住我们家呢?还是回府上?”

  练鹊嫁给陆极也有些年头,父母双亲又都过世。于情于理,白府都不算她的家了。

  说到底,当时回家时,白家已搬进了西陵城,到哪里会有她的家呢?

  她于是说道:“夫君宅子里早早有人收拾好了,便不在嫂嫂这里叨扰。”

  王有寒点点头,也不戳破她的心思。

  陆其也跟着回了陆府。

  当年练鹊初次来侯府见到的花树,如今已长得深了。可惜冬日里也见不到什么花,一味地秃着。

  练鹊突发奇想,问:“这树跟你的头比,哪个更秃一些?”

  陆极的目光仍是冷淡的。他瞥了她一眼,并不回答。

  娇娇俏俏的女侠自己笑出声来,欲盖弥彰地捂着嘴。

  “急了急了,他急了。”她乐不可支地跟孩子们说,“别看你们爹爹这副冷淡样子,心里气得不行呢!”

  陆奚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眼爹,又看了眼娘,最终决定闭上眼不管事。

  倒是陆其像个老头子似地一本正经地说道:“娘,敬人者,人恒敬之;爱人者,人恒爱之。你是爹的妻子,怎么能取笑于他?”

  他说完,星子一般的眼亮着。他的小脸上虽然带着一层浅薄的怒气,却更像是在索取着夸奖了。

  练鹊被他逗乐了:“你说的这些人人人的,你我他,都是我们和别人。我同你爹夫妻一体,哪里要顾及这么多?”

  陆其僵着小脸,又不说话了。

  练鹊瞧着小小少年,久违地腾升起母爱:“小家伙,我当初求爷爷告奶奶的,才把你塞给老师,让你跟着他学圣贤书。怎么如今看来,你半点老师的精明、飘逸没学到,反而学成了个书呆子?”

  陆其的脸涨得通红的。

  他一扭头,跑了。

  练鹊回头看陆极,男人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我知道啦……待会儿就去哄哄他。”

  陆极瞧着练鹊,又像是瞧着那月色。

  “我不怕他生气,只是这孩子与老师亲厚,我怕老师难为你。”

  想到吴同那张脸,练鹊快活的神情立刻塌了下来。

第74章 万金歌

  清晨日光初透, 洒在窗棂上。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不停地敲击着窗户。

  练鹊揉着眼,从榻上起了身。她草草地将陆极的外袍披在身上,赤着脚去开窗。

  “小东西……”她一面抚着那鸽子的毛, 一面咬着牙哼哼, “再有下次, 炖了你。”

  陆极晨练回来时, 就看见自己的妻子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榻上, 紧闭着眸, 口中念念有词。

  陆极一愣, 问:“怎么突然想起来练功?”

  两人成婚二十载有余, 他从未见过练鹊这般勤奋……至少,云雨之后是不会如此勤奋的。

  按练鹊的说法,采阳补阴也算是练了功, 不必多费心思。

  她是武学奇才,自然与旁人不同。

  只是有时候陆极一个人晨练的时候,心里也会有些落寞罢了。

  他总得一个人练两个人的功力, 回头再给这女人采补。练鹊功法特殊, 如今还是二八少女模样。早些年有人也误以为陆极是练鹊长辈,陆极曾为此生过闷气。

  后来练鹊笑嘻嘻地说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云云,这才将事情揭过。

  “你也不问问我怎么了?”那厢练鹊已经睁开眼眸, 气呼呼地看着陆极, “陆极!”

  被喊到名字的男人默默地叹气, 问:“怎么了?”

  他心里却想着, 看来不是练功出了岔子, 是有人让她不痛快了。

  这世上有本事让她不痛快地也只有那几个。

  陆极心里有了个大概。

  练鹊将手里团成团的纸丢到了他脸上。陆极展开一看,数息之后又将那信纸叠起收好。

  练鹊道:“你倒也淡定。”

  陆极坐在她身边,问:“为何动怒?”

  他不问则已, 一问出来就像点燃了炮仗似的,让练鹊这根炮仗噼里啪啦全炸开了。

  “儿子要去戎狄!你不着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美艳的面容微微扭曲。

  “那小子生下来就笨……武功学不会,又没有老二长得漂亮,去了戎狄连男/宠都当不得。你说!那小皇帝也是心大,我儿子都能送去当使臣……”练鹊抚着心口,来回踱了几步。

  踱着踱着,她的目光就放到了自己的佩剑上。

  黑色的玄铁剑静静地躺在鞘中,吹毛短发更甚往昔。

  “……我去把他们都杀了!”

  陆极默然,给妻子倒了一杯凉茶,递给她道:“你消消火。”

  练鹊接了茶盏,一饮而尽。

  “不行,杀一个就好……”她显然这些年长了点脑子,“那戎狄各大部族林立,彼此都看不顺眼。我去杀了他们的王。他们窝里斗了,自然就不会去管我儿!”

  陆极:“……”

  “他是新科状元,亦是太子器重之人。此番出使戎狄,对他来说不仅是危险,更意味着平步青云的仕途。”陆极将激动中的练鹊按下,脸上波澜不惊,“大丈夫建功立业、报效家国。这是理所应当的事。那孩子不傻。”

  他垂着眸,正好与练鹊对视。

  练鹊正在气头上,目光与他相交时却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小白。”他低低地唤道,“若你是陆其,你会这么做吗?”

  “我怎会——”

  或许似乎陆极的态度太过郑重,练鹊脱口而出的反驳停了停。

  “……”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了。

  近年来戎狄蠢蠢欲动,时不时便侵扰边境。陆极的幕僚吴照等人早就奔赴西北平定战乱了。陆其是两人的儿子,师从大儒吴同,此时前往西北、出使戎狄是再合适不过了。

  若换了练鹊在那个位置上,说不定此时她已经到了戎狄王庭了。

  练鹊:心虚。

  “你该信他。”陆极凉凉地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

  *

  “爹。”少年惊喜地勒马,朝远处另一匹白马上的男人招手,“是我!”

  少年人背着书箱,脸上还有些稚嫩。他生得不算出众,即使是练鹊这样的美人和陆极这样的美男子在一起生出的孩子却也有变丑的可能。与结合父母优点长的陆奚不同,陆其生的只是一般俊秀,性子也不似他父母。

  陆其跟着吴同念书,如今已经到了要进京赶考的年纪了。

  陆极策马近了,道:“你是要去望都?”

  陆其道:“正是正是——老师说以我的水平,这次考个探花不是问题。”

  他摸了摸鼻子:“到时爹娘会来望都看我吗?”

  陆极平淡地说道:“你娘听说海外有仙山,要出海看看,没有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

  少年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过了好半晌,他才笑着说道:“娘纵情山水,其情趣果真与我们这些俗人不同。那……儿子就先走了。我夜观星象,不日会有大雨,爹出门的时候不要忘了带好雨具。”

  “我省得。”陆极也是跟着吴同学过四书五经,这观星的法子也是一脉相承的。

  他同那少年建议:“你娘就在前方的大柳树下歇息,不如见上一面再走。”

  “不用啦——我方才便从柳树那过来,想来不经意间已与娘见过——”陆其扬起马鞭,“爹,等我名扬四海之时,咱们一家人再相聚吧!”

  陆极没再挽留,后来也将这事说与练鹊听过。

  “呀,那孩子——”练鹊有些惊讶,却最终无话可说。

  *

  有一年的隆冬季节,练鹊与陆极下了江南,正好路过了西陵。

  彼时练鹊怀着头一胎,也就顺势在西陵养胎。

  陆其呱呱坠地的时候,一家子老小都在门外面等候。没等稳婆出来,练鹊自个人擦好了血迹,施施然走了出来。

  “你这孩子!”白进文指着她道,“快躺着去……这像是什么样子?这这这——”

  做了一辈子学问的老秀才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练鹊道:“我省得、我省得……只是那血腥气实在是太重,让我换个屋子躺进去也好。”

  后来白进文拉着女婿喝酒,说道此节时一面抹泪一面诉苦。

  陆极没体会过骨肉亲情,只讷讷道:“爹说的是。”

  白进文虽然是秀才,从前家里穷的时候也在庄稼地里做过些事情,手仍旧有些粗糙。他粗粝的手指紧紧的攥着陆极,连连道:“不肖女!不肖女!”

  *

  陆极自然不可能同练鹊告老丈人的黑状。

  出了月子后,他们带着陆其离开了西陵。

  后来陆其说,他要读圣贤书。

  练鹊道:“要读书,还是得你老师教他。”

  陆极在给马匹喂草料,闻言就转过头去,问:“我以为你会教他武功。”

  “他不是习武的料子,我硬压着他习武有什么用?说出去……丢人。”练鹊嘴上嫌弃,唇角却不自觉地勾起,“陆极,你那经天纬地的梦想说不定真能在他手里实现。”

  “那他会很累。”

  “你从前不也很累?”练鹊说着,又凑过来挨着陆极,“你是遇到了我这英雄冢,这才改了运——我只盼着他将来学成,别遇见什么西施、玉环之流,好好地半途而废。”

  陆极并不理会她夹枪带棒的话,只道:“这样也很好。”

  西陵的山水还是旧时一般的温柔。走过田埂时天已黑了大半。星辰悬在天上,也倒映在水田里。

  大片大片的水田彼此连接,那水中的星海也连成一片。

  虚着眼睛去看时,竟是水中的星要比天上的更亮一些。

  “陆极,”练鹊忽地说道,“我想起来了。”

  陆极正在哄陆其睡觉,他不通音律。可练鹊听他反复唱了多次的睢水谣。在这众星之中竟恍惚觉得睢水谣真的是这个调子了。

  “你想起什么了?”男人轻声问。

  当年她离开家的时候,惊慌失措之下也曾从山丘上的林间回望过。

  星星落在水田里,在天地穹庐之中,仿佛有人在吟唱,又仿佛只有她一人。

  黑而沉的夜色笼罩下,惊慌的女孩转过身,一深一浅地逃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在我心里更近似于浪子的形象

  讲实话她的父母缘真的很单薄,相比之下可能师父更亲一点(最亲的应该是温秉)

  鹊鹊一直都很冲动,也因此有了很多缺憾。

  三代下来大家其实都很单薄,但大家都知道彼此都过得很好

  有人说,父母就是那个“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最终也只有侯爷和鹊鹊一生厮守

  另外“万金歌”出自“一曲菱歌敌万金”,其实说的是科举的事……

  本文完结啦,可以的话我想和天使们约下本QUQ

  明示!!!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