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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嫁龙君后,他说我高攀了
作者: 一只大茶茶
简介:
口是心非阴司冥王攻,崔琰vs有马甲而不自知受,傅宣(战神转世)。
崔琰还是小蛟时,立誓要成为像战神祝星一样的神君,守护三界。
但!他画风逐渐走偏了,他发现自己最近不大对劲,居然看着祝星会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他生病了,看起来还病得不轻。
但!他发现无论怎么表现,老凤凰祝星依旧高高在上,瞧不上自己,反观仙尊檀伐人美心善,对自己照顾有加。
他移情别恋了,看起来还很认真。
后来,仙尊被魔族所害,战神却能安然回来,他当场黑化,脑抽地将满腔的怒火撒在祝星身上。
*【1v1双洁he,但高洁党勿入,酸甜向,狗血文,勿深究。】
*【架空世界,含揣龙蛋环节。他清高,他了不起,所以别拦他,让他生。】
第1章 艳鬼傅宣的由来
“相传三十年前,咱们城中的南风馆有一绝色小郎君。”
“那身段娇软滑嫩,那声音怯中含媚,一声‘官人’倾倒多少名流志士,一张勾人摄魄、雌雄莫辨的脸蛋更令公子王孙千金一掷,只为博得蓝颜一笑。”
“经妈妈的悉心管教,总算娇养到十六年华,眼看着就到了待价而沽的日子,结果人凭空消失了。
南风馆向来层层守卫,平日里连只野猫都跳不出去,更遑论从里面运走一个大活人。
各位爷猜此等惊世佳人子是如何逃过这重重法眼?”
一名穿着蓝色长褂,留着长须的说书先生霍地一声,敲响惊堂木,道:“家道中落,小的身无长物,唯有说书一绝,谢各位客官看赏。”
他身边穿粉色棉袄的女侍机灵地端着包浆大铁盘在四方桌间讨赏。
“老头,爷赏你一锭金,快别卖关子。”油头粉面的贵公子磕着瓜子就二两桂花小酒,吊儿郎当地捏了一把女侍的臀部。
女侍约莫十三四,出落得亭亭玉立,哪里受得了这般调戏,拿着帕子掩面而去。
“没眼力劲的死丫头。”说书人眼看着断了财路,立马点头哈腰,“爷,您且听我细讲。”
“虽然这小郎君不翼而飞,但同他日夜相伴的婢女还留在南风馆。
妈妈知道人弄丢了,只好把气撒到婢女身上,用尽极刑严加拷问,非得问出个结果来。
那婢女再铜墙铁壁,也扛不住如此酷刑,终是撂出了实情。”
“原来,小郎君同每月向南风馆送米的客商早有私情,趁着打手不注意躲进了空米桶里溜之大吉。
再后来,妈妈不甘心摇钱树就这么没了,花重金雇了几名杀手去寻人,可谁料他宁死不屈,妈妈只好忍痛割爱,命人把他和客商一并斩杀于潜龙山。
三十年,枯骨无塚,这佳人的怨气不散,吸食来往旅人的幽精才化为一缕游魂,长聚于金陵台上空。这就是艳鬼——傅宣的由来。”
“一派胡言!”附身于房梁上的鬼魂撸扯着碍事的长袖,一副要与人干架的派头。
这脸气得青红交接的鬼,正是傅宣本尊。
这是他听到的关于自己的第七十八个故事,最近年成不好,兵戈四起,这些糟老头为了大肆敛财,把故事编得是越来越离谱。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没得,他们一个两个的倒说得头头是道。
三十年前的往事,傅宣早已忘得大差不差,只记得自己姓傅,名宣。
他自打记事以来就是在南风馆长大,多亏老天爷赏饭吃,凭借着一副花容艳骨成为了南风馆不可撼动的金字招牌,至于别的什么,他即便是挖空脑袋也回想不起来了。
死后,他依靠着潜龙山的地脉仙气,才得以成鬼。
但也是个鬼力低微的弱鬼,到哪都遭受排挤。
所以平日里,傅宣不愿待在潜龙山,更爱同这些凡人待在一块,趴在梁上优哉游哉地听他们说些鬼话倒也乐呵。
不过他很快就可以转世为人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以鬼的身份来人间游历。
第2章 囍
打更的敲了第三遍锣后,傅宣才醉醺醺地带了几瓶人间的桃子酒和肥美大烧鸡飘回了潜龙山。
“榕九,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傅宣晕头转向地绕着大榕树转了三五圈,见没有回应,他将手中的东西搁在一边,解开亵裤欲要嘘嘘。
刚刚还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顷刻间摇身变为一个英俊的七尺男儿,略施小法术把傅宣的裤子又原封不动地套了回去。
傅宣憋得难受,扯着绑紧的裤腰委屈极了,“唔榕九,人家想嘘嘘。”
榕九面红耳赤地呵责道:“傅宣,你一个鬼哪用得着脱裤子尿!”
经过榕九提点,傅宣适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早就是个游魂野鬼了。他恬静地笑了笑,而后痴痴应声:“哦,我方才忘了。”
夜里凉风瑟瑟,悄然灌进了傅宣的衣袖裤管,他白里透红的脸蛋因而变得透亮了几分,酒气也逐渐消退。
榕九的原身是一颗百年榕树,扎根于潜龙山的半山腰处,吸收着日月精华修出人形。不过山野精怪不同傅宣这种闲散游魂,是生生世世都无法走出这片山坳的。
当初傅宣被曝尸荒野,幸得大榕树的落叶为被,才没为山中豺狼虎豹所啃食。
因此,他成鬼后一直帮着榕九搜罗附近的佳酿美味,聊表谢意。
“傅宣,那谪仙莫不是匡了你,怎地三日过去了冥界府君迟迟不来召你投胎?”榕九大口大口地啃着烧鸡腿,糊了满嘴的油腥子。
此事说来确实蹊跷。
傅宣相安无事在金陵台飘了三十载,眼巴巴地看着阿若,张生,江宁这些个昔日好友得牛头马面引路转世,就连村头被根狗骨头毒死的大黄都入畜生道投胎。
他大概偏生就不得冥界垂爱,只能如无主孤魂般留在这人世间漂泊。
好在他前些日子路过山脚,撞见了个白发苍苍的谪仙。
仙人说了,只要七月初八三更入金陵台城门口的第一人,就是他的替死鬼。到时只消同那人一番颠鸾倒凤,他自能再世为人。
颠鸾倒凤?
这不是到他的强项了么,只是这人的话听着怎么这么像是闹着玩儿呢?
仙人敲了敲他的榆木脑袋,循循善诱道:“你啊你,竟然还不开窍。水鬼需寻落水者附身,吊死鬼需觅得下一任上吊者,至于你这艳鬼,自然得同人嘿咻嘿咻才能转世为人呐。”
起初傅宣也是同榕九一个反应,他不敢相信天底下竟然还有此等好事?
正常人随便用脚指头想便觉得不太可信,哪有一个仙人哄着鬼去谋害人的,觉得这其中必定有诈!
但是仙人苦口婆心地劝他说,此乃天意,故而他此举非但能助自己投胎,还能功德无量!
傅宣见这人仙气萦绕,手里还揣着九重天上独有的玉质笏板,可信度蹭蹭蹭一下就往上翻了好几番,便决定铤而走险,去试上一试。
如今那人也被他睡过了,为了保险起见,他事后还亲眼看着那人断了气。
傅宣想这么大个神仙总不至于来糊弄他这么个小鬼取乐吧。
“大概是这阵子冥府忙着给冥王娶亲,才忘了我这档子事儿。不急,我多留几日也能多给你带几壶酒,是也不是?”
傅宣心里那叫一个心急如焚,但又不能把陪人睡觉这档子事同榕九多言,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吞,还要硬装出一副云淡风轻、高风亮节,谁爱投胎谁去的高姿态。
榕九酷爱口腹之欲,听到傅宣这么说自然深受感动,掰下烧鸡中的精华所在,恋恋不舍地递给了傅宣。
傅宣睨了一眼,满脸嫌恶地推却道:“鸡屁股你自己留着慢慢啃吧。”
榕九失而复得地将鸡屁股藏进了牛皮纸袋里,鄙夷地说了句,“不识好货!”
离七月初八过去了整整七日。
七月十五,乃人间的中元节,俗称鬼节。
金陵台这日街巷的摊贩早早收了摊,原本繁华的大街现在没了半点人气,家家户户门房紧闭,连平日里最聒噪的小儿啼哭也听不见了。
傅宣这些天日日去寻那位谪仙,奈何谪仙神出鬼没,次次都扑空。眼见转世希望越发渺茫,他只好意兴阑珊地坐在路边买醉。
今日鬼门关大开,人间的鬼也多了起来。
一只尖嘴猴腮、披头散发的急色鬼见到娇俏可人的傅宣,流着哈喇子飘荡过来。
“月色袭人,倩影勾魂。不如让哥哥同小美人对饮几杯?”
换作往日,傅宣是很乐意同这些鬼魂周旋,别忘了他死前就是在南风馆里长大的小郎君、生性风流,根本抗拒不了男人。
可他这些天因为投胎的事闷得发慌,哪里还有闲心和这些个哥哥调情。
“不必了,奴家今日不便。”
傅宣纵使死了三十年,骨子里的说话做派还是承袭着南风馆里的小郎君模样,掩不住的浪荡轻浮,就连拒绝人都泛着一丝丝欲拒还迎的腔调。
“小浪蹄子,给你脸还开始拿起乔了?”色鬼见软的不成,便想来点硬的,露出两颗獠牙欲要上前侵犯。
傅宣是个弱鬼,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见状害怕地抬起水袖护着脑袋。
“放肆!”
只见空中的一道天雷直接将那个凶恶的色鬼劈成了焦灰,倏尔便被一阵狂风吹散。
比起刚刚的那个色鬼,显然是这道天雷更叫傅宣心惊肉跳,只差那么一寸劈的就是他了。
他双目垂泪,两条玉腿颤颤巍巍。
面前的黑白无常手持着画像,左瞧瞧右看看,互通心意地点了点头,“是这位没错了,恭喜娘娘。”
恭喜?喜从何来?
娘娘?是在说自己是娘娘腔吗?
想必是阴司的特殊叫法吧!
傅宣的腿软得飘不起来。
但静心思量后,觉得黑白无常定是来接自己转世投胎。
他喜出望外地擦干了眼泪,也没有先前那么恐惧了,生怕黑白无常反悔,不带自己一同下地府,连声应道:“对对对,我是娘娘!我是娘娘!”
黑白无常相视一笑,收起了画像。
而后,白无常随手一扬宽大的长袖,一台大红轿子便显现在他眼前。
黑白无常异口同声道:“请随吾等上轿。”
转眼功夫,崎岖不平的地上已经铺上了一道数尺宽的红绸,无尽地朝远处铺展蔓延开去,半空中还不停地有七彩的花瓣洒落,香味馥郁,色彩纷呈。
傅宣没见过这种气势恢宏的场面,以为别的鬼去黄泉也有这等待遇,俯身行完礼后掐着嫩嗓道了声‘同喜’,便乐呵呵地上了花轿。
第3章 你怎知
轿中不见天日,几个摇摆过后傅宣便见周公去了。
待他昏昏沉沉地苏醒之时,发现自己未着寸缕地浸泡在芙蕖池中,他伸手可及处还摆放着果盘和酒盅。
一群婢子毕恭毕敬地拥簇在池边,手里则是拿着热帕子在为他搓澡。
他从容地享受着婢子们的伺候,一心觉着犯人上刑场需得吃一顿丰盛的断头饭,那他投胎前确实也需要先沐浴享受一番才是。
傅宣主动伸手抬腿配合着她们的动作,搓到舒坦处还胡闹地同她们戏水,把尚未经历人事的婢子弄得个个忸怩不安。
只可惜这欢乐和谐的场面却被不速之客打断。
一名头戴珍珠蝴蝶簪,身穿彩色云纹襦裙的年轻女子难掩心中不平,逾矩地来到冥殿的芙蕖池闹事。
她摆出冥府女主人的姿态,对傅宣评头论足道:“此等寡廉鲜耻之辈也配与府君同床共榻?”
一旁的婢子吓得半跪在湿哒哒的台阶之上,向她行礼。
领头的婢子怕误了时辰,只得借着冥王来压制她:“雪姑娘,今日乃冥王殿下大婚之日,望雪姑娘息怒。”
傅宣一脸不解地瞧着这些个人,权当看戏似的走马观花。
毕竟他已经在畅想着自己待会走过奈何桥,饮了孟婆汤后,转世是要做只可爱的小兔子,还是展翅翱翔的大鹏鸟;是要当个衣食无忧、闲云野鹤的纨绔子弟,还是做一位手握重权、志存高远的达官显贵。
光是这样想着,便已心荡神摇!
不多时,他便被轻而易举地架到了府君的寝殿——碧霄宫。
大红的灯笼挂得满满当当,给原本肃穆的殿堂增添了一抹亮色。
他细腻白嫩的双手摆于膝间,头上顶着块大红盖头,实在搞不明白为何投胎的路数如此繁琐。
但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好不容易等了三十年,可千万不能坏了冥界的规矩!
傅宣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哐当——”一记沉闷的开门声让傅宣吊起胆子,他紧紧地攥着喜服的衣摆,打架似的左手掐着右手。
由于红盖头的阻挡,他只能看见来人的一双大脚,套着绛紫色的蟒靴。
傅宣惶恐不安道:“敢敢问大人可是专程来来为奴家投胎?”
“哼——”男人嗤笑着扯掉了他的盖头,随手便扔到了冷冰冰的地面上。
因为蛮力的缘故,他头发上插着的那些金步摇骤然失去了重心,开始左摇右晃。
傅宣没有任何准备,结结实实地跌坐在床上,头皮也被扯得微微泛红。
他有些憋屈,但还是忍着脾气,待定睛一看,眼前这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不正是七月初八那日,自己在金陵台遇见的那个大冤种嘛!
与当时的粗布汗衫不同,男人今日的装束简直是器宇轩昂,貌若潘安。
而且现在这人身上的力量要比自己大上千万倍,若是招惹了他,莫说投胎,连鬼都没得做。
傅宣识时务道:“官人,奴家向您赔罪,千错万错我都不该活活睡死你的。但看您当鬼可比那天做人气派多了,想来也是因祸得福的,我俩这仇怨不如不结。”
男人森冷地横眉相对,虹膜微缩:“仇怨是可不结。”
傅宣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没想到这鬼役还算通情达理。可惜自己马上就要投胎了,不然他还挺值得攀附。
男人笑笑,轻拢慢捻地解着嵌金丝银线的蟠龙腰封,幽幽道:“但这婚得结。”
听到这,傅宣哪怕再愚钝也能猜出个所以然来。
今日冥府大婚,眼前这位除了冥王殿下,还能有谁呢?!
也就是说,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把人家冥王给睡了?还活生生给睡死了过去!
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冥王板着一张黑脸,傅宣心一横,一咬牙,一跺脚。
不就是伺候男人嘛,他上辈子活了十六载,可都是在刻苦钻研如何伺候男人!
到冥府他照样得心应手,手到擒来,来者不拒。
傅宣舔着脸,抢过他的活:“府君,奴家伺候您宽衣。”
男人虽然面色依旧难看,但倒也没有真的阻止傅宣,只是如松柏一般直直地站着,不知心底打的什么主意。
“府君的脸简直是鬼斧神工!深邃含情的凤眼令人沉醉。”
他随即自我纠正道:“不!不对,令鬼也沉醉!”
而后他大气不敢喘,继续给男人戴高帽。
“这高挺的鼻梁贵气难当;朱红的薄唇,性感迷人;流畅的下颌线更是点睛之笔。再接着往下看看”
傅宣自鸣得意,凭借三十年的听说书经验,拼命背颂着那些经典的夸人桥段。
当聊到尴尬处,他识相地收回了话茬,不再言语。
男人比他要高一个多头,正满脸不屑地俯视着他:“怎么不继续说了?”
“”
啧。果然是个黑心黑肺的冥王,他就是存心要报了那日的‘一睡’之仇。
口口声声说什么不结仇不结怨,到头来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才第一天成婚就开始使劲地在他身上薅。
傅宣咬了咬牙,暗道:死就死吧。
带着一半奉承、一半坦诚的口吻说道:
“此处也是威风八面。”
他原以为这样便结束了,暗自松了口气。
可男人怕不是得了失忆症,竟还追问了一句:“你怎知?”
第4章 吾名崔琰
傅宣又气又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和谪仙说的‘转世投胎’一点都不一样。
他蜷起手指,回忆起之前对冥王做下的蠢事,依旧历历在目:“金陵台那日奴家尝过也试过,自是知晓的。”
鬼魅按照鬼律是不可与人暗通款曲的,他这些年来也见到过不少好看的书生公子从潜龙山路过,有时动动春心,会现出真身一见,不过大多数时候会把那些人吓个半死。
至于原因么倒不是因为长得丑,而是他鬼力低微,有时和凡人走着走着,刚要发生点什么,突然双脚离地,飘到空中。
再加上大晚上的,冷风一吹,青丝纷飞,你就算是长得再好看,人家也不可能为了贪图色相丢掉小命吧。
而为什么没有鬼来和傅宣相好,这点他就更加冤枉了。
因为寻常的鬼魅需下到阴司等待投胎,照理也不存在鬼鬼相通一说。金陵台向来太平无事,适龄的男鬼几乎为零,若让他清白之躯委身一个老男鬼,就算是给他再多蜡烛元宝也不好使。
说来惭愧,一介艳鬼,活了十六载,死了三十载,兜兜转转居然还是个完璧。
耻辱!
七月初八,他也是第一次吃到荤腥。
听到傅宣的回答,男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了,遒劲的五指抓着傅宣圆润的小下巴,不怒自威:“恬不知耻!”
傅宣的热泪滚落到男人的手背上,嘴唇翕动,想替自己辩解,却被硬生生捏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花妈妈常教导他,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狐媚子。
就算是有,那也是装出来的。
越是正襟危坐,不为所动,暗地里的想法才更为粗鄙,不堪入目。
故而傅宣不羞也不恼,将整个身子撞进男人怀中。
强势的龙涎香味冲进了傅宣的四肢百骸,心脏扑通扑通地飞速跳动。
是不是这样做,就能换得一丝生机呢?
烛火忽明忽灭,晃眼醉人得很;帘幔轻轻挂下,只留出一道几不可察的缝隙若隐若现。
按照南风馆的规矩:餍足过后,便能同对方讨个赏赐。
傅宣看着高高的房梁,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如同做梦似的,不由地深呼了几口气。
“府君,奴家能同您商量件事嘛?”
“何事?”
冥王斜过星火般的眼眸,厌弃地往外挪了几寸。
“奴家一介小鬼,没别的能耐,唯有这具身子是个销魂窟,不如待府君哪日腻了,许奴一个转世投胎?”
男人眉头紧蹙,朱唇轻启:“吾乃阴司冥王,受众鬼朝拜,万人惧惮,你竟不愿与我长相厮守?”
傅宣的脸上划过一丝惊诧,小手冰凉,不明白为何男人会这么说,更不明白为什么会稀里糊涂选中他。
他不敢再多想,衷心应答:“自是肯的。”
而后莞尔道:“那奴家另讨个赏。”
男人将他晾在一旁,久久未吭声。
傅宣无奈撇撇嘴,继续把话说完。
“既成了婚,奴家与府君便是佳偶。旁的人唤您‘府君’‘冥王’‘阎王大人’这些敬而远之的名号,奴家不愿同她们一样,可否改口‘夫君’?”
“污言秽语!”男人厉声喝斥。
傅宣很是受伤,这也不让那也不许的,那不成了正大光明的白嫖嘛。
换作人间,男人此等行为是要被五大三粗的打手蒙在粗麻袋里乱棍棒打的,而且还是需得躺在床上静养,三天下不来床的那种程度。
男人酝酿片刻,沉声而出:“吾名崔琰。”
傅宣呆滞了片刻,露着浅浅的微笑:“那奴可喊您‘崔郎’了?”
抬眼,闭眼,抬眼,闭眼。
男人又开始装聋作哑。
傅宣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想要挨他近一些,可害怕被男人骂,动作都是轻轻柔柔的,绷着神经还得留意有没有了吵到他。
好不容易费了半天的劲,累得快要虚脱了,才挪到满意的位置。
崔琰闭目不语,像是睡着了一样。
傅宣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才不舍地掰正脑袋。
这可是自己的第一位客人啊!
崔郎,崔郎。
傅宣又在心里默读了两遍,觉着这称谓分外动听。
第5章 招蜂引蝶
“吾乃阴司冥王”这句话犹如一道强大的符咒让傅宣一整晚都没有睡踏实,恍惚间好像还做了个噩梦,至于梦的内容他是真回忆不起来了。
“花妈妈求您饶了阿宣阿宣会塞勉铃的不要不要过来啊——”
他在一声尖叫中惊醒。
“娘娘您终于醒了。”一名清俊的小厮趴在床沿边,睁着杏仁眼笑道。
傅宣的冷汗浸湿了白衫,单薄的布料贴着皮肤,甚至都能依稀看见里头粉白的肌理。
臊得小厮连忙将目光移到别处。
“你是谁?”刚醒来就有一只来路不明的鬼趴在自己床头,任谁都会被吓一跳的。
小厮满脸涨红,说道:“小的是上个月刚来阴司报道的饿鬼,年十五,幸得府君赏识,留我在冥殿做些杂役。今后便由小的伺候娘娘日常起居了。”
傅宣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只饿鬼,难怪看着这么面黄肌瘦的,才十五啊,比自己还要小一岁,年纪轻轻就这么饿死了,委实可惜。
“你叫什么名?”
小厮一脸卑怯,“回娘娘,小的是个孤儿,无姓。大家都喊我小辞。”
其实傅宣比他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去,只不过自己生前靠着做皮肉生意能衣食无忧,可说到底他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个卖肉的贱种罢了。
他觉得和眼前这个饿鬼投缘,况且下到冥府人生地不熟,总要结个伴解解闷的。
“小辞,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姓吧,我叫傅宣,活着时也是个孤儿。还有,你不必老是一口一个‘小的’‘娘娘’这么多规矩,我们都做鬼了,还不能称心如意些嘛!你只管唤我阿宣好了。”
小辞抻了抻脖子,眼里冒着少有欢喜,可马上又失落地缩回了脑袋,拧眉低语:“小的不敢。”
这种如小白兔一样软糯的性子,傅宣在南风馆从未见过,便愈发觉得这个人有趣了起来,故意插腰同他耍贫嘴:“那我便不用你伺候了。”
一听这话小辞更急了,本想着来冥王寝殿伺候新娘娘能多吃点香火,做个饱死鬼。
可要是新娘娘不待见自己,那怕是又得饿肚皮了,一想到吃不饱饭,他就难受地贴着床板,扯着喉咙啜泣起来。
“好了,我逗你玩儿的。”傅宣俯下身子轻轻摇晃着他有些露骨的肩膀,耐心哄着这个小饿鬼,“小辞,不哭了好不好,我不赶你走。”
“真的吗?”小辞无邪地抬起头,把金豆豆收回肚里,痴迷地盯着傅宣的脸蛋,像是被勾了魂。
娘娘的脸蛋像是敷粉擦脂般细腻红润,睫毛又长又密,眼睛澄澈透亮,还有那桃花似的小嘴又粉又嫩,吃起来肯定比酥糖更香软可口。
“娘娘您长得好美,小辞没有见过比您更好看的美人了。”小辞鬼迷心窍,一时间忘了尊卑。
小郎君嘛,当然是喜欢听到男人夸自己的啦,上到八十拄拐老太爷,下到牙牙学语在地上爬的奶娃娃,但凡是喜欢自己的,傅宣自然觉得多多益善。
“小辞,别叫我娘娘了,唤我阿宣。”他笑靥如花地伸出食指触摸着傅辞的嘴角,“你很热?”
傅辞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点头如捣蒜地跪在地上。
傅宣的手指还停留在原处,心道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自己的模样漂亮又不喜吃鬼,还未真正开始撩拨他呢,这小饿鬼犯得着这么缩手缩脚地害怕嘛?
傅宣轻笑一声,跳下了床,大方地当着傅辞的面揭开内衫,对着铜镜检查着自己青紫的后背。
碍于手臂够不着伤处,他只得求助于仍不敢抬头的傅辞,“小辞,帮我涂个药膏吧。”
傅辞舔了舔下唇,毕恭毕敬地从傅宣手中接过那罐药膏,手指在白色的膏体里碾了碾,才别扭僵硬地给他上药。
“唔”傅宣咬牙轻嚷了一声。
“小辞手笨,是不是弄疼阿宣了?”
“不是,你做的很好。”他盲目鼓励道,既然知道这小恶鬼胆子小,他也不再逗弄。
而说到弄疼也应该是崔琰干的好事。
傅宣自诩混迹南风馆十多载,什么样的男人不曾见过。
像崔琰这种自命清高地给自己立起牌坊,恨不得在脑门上刻着:‘禁欲勿扰’四个大字来显示自己在男人堆里有多么与众不同。
可事实呢,背地里干的比谁都要来劲。
人鬼两届他阴司冥王算是独一个!
“小辞,你可知府君七月初八那日为何去人间,我那时没从他身上嗅到一丝法力,还有,他又为何要迎我过门?”
他心中的疑团没有解开,怎么能安心地与虎同眠。
在人间,他们这种人和牲口无异,更像是供那些显贵取乐用的物件罢了。
爷高兴了便多赏点,但要是惹爷不痛快了,轻则吃一顿打,重则小命不保。
崔琰坐拥冥界百亿怨灵,稍稍抬个手指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将谁处决,万一哪一天崔琰真的厌倦了或是自己最后的一丝价值被榨干,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连鬼都没得做。
“阿宣我若胆敢议论府君,是要被遣往拔舌地狱的,这些事你只能亲自去问府君。”
问到这些问题,傅辞的手指明显颤悠了一下,傅宣将他反常的行为收入眼底。
这么说,崔琰娶他过门真的是别有所图的吧。
“你们在做什么!”
阴森骇人的吼声像是要贯穿耳膜。
能在这大声喧哗的除了崔琰还能有谁呢。
“滚出去!”崔琰黑着脸,发狠地踹了傅辞柔软的肚皮,疼的傅辞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傅宣沉着气,自身难保又怎么敢随便替傅辞出头,细长的臂弯从地上捞起件素衣披在身上,佯装淡定。
“崔郎,你来啦。”他露出标准的揽客时该有的天使笑容,暧昧地揽上崔琰,热情道:“奴家等崔郎良久,私以为第二日便要独守空闺了,好好一只艳鬼最怕吃了上顿没下顿,马上就要比园中的黄花瘦了。”
崔琰听不得这些肉麻的话,反手握住傅宣赢弱的手腕,轻松将他完全钳制住,不屑地说道:“搔首弄姿!”
“我若不来,你是不是就要同那连毛都未长齐的饿鬼厮混到一起了?”
男人用力扣着他的手,眼神里燃着熊熊妒火。
“奴家奴家不敢。”
“哼,怪我糊涂,把你做小郎君的事给忘了。”他玩味地扯着傅宣松垮的系带,居高临下地看着傅宣。
如果自己不是为了推掉与巴蛇族的婚事,又何须同此等不入流的货色有任何牵连。迎娶这只不知好歹的艳鬼,无疑是辱没了他龙君的名声。
他继续羞辱道:“怎么才一日不开张就饿到掀不开锅了?看来的确是本君的不是。”
这种话对傅宣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在南风馆里听得耳根子都快起茧子了。
相较之下,倒是男人掐在他手腕上的蛮力,更叫他疼痛难受。
为了能让这个阴晴不定的凶恶男人消气,更为了能缓解一丝痛楚,傅宣不得不委曲求全。
“天可见怜,在人间不曾有崔郎这般的男子,奴家只要一想起崔郎雄姿,便牵肠挂肚,情难自已。”
半解罗裳半遮面。
傅宣最懂如何勾人,话说到这份上,不必再多言语或是举动,只需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足矣。
崔琰撑着膀子与傅宣四目相对,像是在和他较劲,过了半晌才幽幽道了一句,“招蜂引蝶!”
傅宣的后背大片贴到冒着寒气的地面,作势勾着崔琰的脖子,想要让他抱抱自己,撒娇道:“崔郎,地上好凉。”
待崔琰将人打横抱到锦被珠帘的床榻后,傅宣又娇气地说:“这些宫灯也太亮堂了,扎眼。”
千百年来,崔琰没有这般服侍过谁,傅宣是第一个敢这么跟他叫板的。
他轻轻拂袖,整个碧霄宫的灯火尽数熄灭,陷入泼墨的黑色之中。
可是傅宣又作妖道:“等等!”
“你又有何事?”
崔琰的语气已经到了发怒的边缘。如果不是天界的仙官要将神邸的一言一行记录在册,他也不怕担上一个弑妻的罪名,区区艳鬼,阴曹地府多如牛毛。
傅宣眉眼含笑,如天中皎皎的新月般弯弯的,格外赏心悦目。
不过四下黑黢黢的,倒也看不大清。
他嘀嘀咕咕道:“奴家想自己来。”
凡间的小郎君都是这样的,他也不例外。
既然是买卖营生,哪里能不识好赖地让客人受累呢,他学艺十六载,此等浅薄道理还是懂的。
崔琰闻言,不甚鄙夷地想起身,“一副勾栏做派,叫人倒尽胃口。”
奈何傅宣不以为耻,不依不饶。
男人尽管面上嘴上依旧嫌恶,半推半就也算是默许了他的行径。
第6章 判官
自那日后,崔琰便未踏足寝殿半步,那些势力的小鬼纷纷揣测府君与这位新娘娘不合,因此才宁可绕道找雪姑娘喝酒吃茶,也不愿费心思来碧霄宫找新娘娘。
到后头越传越真,冥府上下除了傅辞,众小鬼对傅宣也失了应有的尊重,傅宣只得掰着指头度日。
阴司不同凡间。
没有听他唠叨,和他对嘴的榕九,也没有满口胡话,说长道短的说书老头,更没有香甜的桂花糕,软糯的蛋黄粽,辛香麻辣的油泼面,醇厚爽滑的桃花酿
有的只是无尽的厉鬼嘶鸣和每晚的噩梦缠身。
哎,他快要憋疯了。
可傅辞告诫他,没有府君的许诺,他是不能踏出这寝殿半步的。
好话歹话他都说尽了,傅辞都不肯带他溜出去散散心。
既然如此,他只能趁着傅辞打瞌睡的间隙,自己一只鬼偷摸着溜出去了。
当初,他是坐着花轿来到冥府的,所以对寝殿外的一切都概不知晓。
原来,碧霄宫外面的城墙是黑灰的,地砖也不外如是,目光所到之处尽是无边黑暗,唯有西北处有一方山脉大小的煞白。
可仔细一看,竟是皑皑白骨。
这时牛头马面正押解着一排拷着锁链的恶鬼从他身边擦肩走过,其中一个恶鬼冲着傅宣吹了一记口哨,不过被牛头马面一鞭子抽到筋脉,也就老实地缩回到队伍里了。
傅宣接着向未知的领域探索。
“张生?”
他见一个鬼影飘过,地上留下一滩水渍。
张生三年前不就已经投胎转世了吗,为什么还滞留在冥府?
可是那鬼影并未理睬他,而是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飘乱窜,傅宣无奈只好先跟在身后。
七绕八拐的,傅宣也不知道自己转到了哪里。
只见那影子悬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湿漉漉的衣摆不断地向下滴水。
傅宣又问了一句,“是你吗,张生?”
“阿宣,我好痛啊,阿宣救救我”
这声线和张生的完全一致,傅宣担心地上前了两步。
那影子扭曲着,挣扎着,逐渐下沉,伸出两只血肉模糊的手缓缓拨开枯草般的长发。
原先还是虚弱的影子,瞬间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巨大的两颗眼球向外突出,嘴巴如肉末般稀烂。
“啊!”傅宣踉跄地扶着墙根,屏住呼吸。
“让我吃了你,好不好,阿宣,让我吃了你”那团黑影越来越近。
黑影中蕴藏的能量是傅宣这种弱鬼无法招架的。
“孽障休要作恶!”
一道红黄的印咒打在那黑影身上,黑影痛苦地嚎叫着,叫声越来越微弱,直到化为一滩黑水。
男人温柔地搀起了哆哆嗦嗦的傅宣,关切地询问:“你没事吧?这是赖皮鬼,最善变成熟人模样蛊惑心智。”
傅宣大气不敢喘,拿余光瞥了一眼这张陌生的脸孔。
这人一脸的书卷气,温文尔雅,身穿一件绣着翠竹苍柏的浅灰色长袍,腰间还系了根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毛笔。
男人俯首欠身做了个揖,“在下判官崔玉。”
这就是传闻中公正不阿,赏罚分明的判官崔玉吗。
“奴家本名傅宣。”他心安定不少,礼貌回道。
“原来是府君的新娘娘。”崔玉笑容更胜,“失礼了。”
“你认识我?”他惊喜地说。
“自然。”
傅宣见状便缠上这个玉面判官了,拽着人家臂弯死活不肯松手,央求道:“判官行行好,送奴家回去可以吗?”
他可不想再经历一回刚才那样恐怖的事情了。
“其实,娘娘不必一直扯着鄙人的衣袖不放的。”
崔玉阔步走在前头,看着傅宣像根小尾巴似的甩也甩不掉,不免失笑。
他在阴司多年,没见过哪个鬼还怕鬼的。
“判官丰神俊朗,我定是忍不住想要多多接触的,还是拉着好些。”傅宣客套道。
第7章 曼珠沙华
崔玉边走边说:“娘娘倒与传言所说大有不同。”
他才来冥府数日,就有他的传言了吗?
傅宣好奇地问:“如何不同?”
“鬼界盛传新娘娘御夫无道,乏味无趣,不得君心。今日得见,鄙人觉得娘娘很好,人生得也同那黄泉的曼珠沙华一般,美艳可人。”
出于小郎君的自觉,傅宣觉得这个崔玉应该挺中意自己的,不然也不会拿这么多文绉绉的辞藻来堆砌自己。
多日来的阴翳退散了大半,便得寸进尺地央求道:“奴家素来无事,孤闷地很。判官可否领我亲自去黄泉瞧瞧,这样才能证明判官所言非虚。”
曼珠沙华乃冥界圣花,只开在黄泉的路口,其他土壤难以涵养。
傅宣虽在画本中瞧见过一回,但还没见过活物,一时心痒难耐。
崔玉为难地摇了摇头,道:“怕是不能如娘娘的意了。曼珠沙华百年一开,现如今离百年还差些时日,尚未到花期。”
傅宣心生遗憾,“如此便可惜了。”
“无妨,待百年一到,娘娘便可亲自观赏。”崔玉提议道。
“希望如此吧。”傅宣悲催地叹了口气,希望到时候崔琰能够看在他卖力陪睡的份上留他一条鬼命。
崔玉见他如此感兴趣,好心地说:“虽然花看不成,但鄙人倒是能够同娘娘说一段陈年旧事。”
一说有故事听,傅宣顿时竖起耳朵,兴致高涨,微卷的眼睫如翻飞的蝶翼,脆生生地回了一句,“好啊。”
崔玉背着手,不慌不忙道:“原本阴司无花无草,这曼珠沙华是府君千年前向百花仙子讨得的一粒花种。迁到黄泉后好一阵水土不服,久久不长叶开花,府君便一直用心头血将养着。”
难以想象这会是崔琰做出来的事情,那老古板,冰块脸会有此等雅兴?
古籍有写,曼珠沙华的花语是无望之爱。
这么说来
傅宣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凝着一双鹿眼无辜地看向崔玉:“你们都唤我‘新娘娘’,可是因为府君曾娶过妻室,这花该不会也是为她所种吧?”
“没想到娘娘不仅人美,还很聪慧。”
崔玉有意放慢步调,声音压低了些,“府君千年前的确从天上绑来过一名小仙官,不过后来不知为何府君将他放了。所以说,娘娘猜的不全对,府君明媒正娶的妻室只有您一个。”
此言一出,傅宣大为震撼。
怪不得呢!
吃过天上皎皎的白天鹅,嘴巴是会养叼的。
离碧霄宫还有百丈的距离,崔玉便不再向前了,止步说道:“鄙人便在此看着娘娘回寝宫吧,碧霄宫乃府君寝殿,外人是近不了身的。”
“多谢判官今日的恩情和这个有趣的故事,来日若是有机会,奴家定会登门拜谢。”
望着傅宣摇曳身姿的倩影,崔玉眼神晦暗,驻足了好一会才缓步离开。
傅宣刚踏进碧霄宫的门槛,就看见跪在院内的小辞。
他瘦削的后背上遍布着一道道新鲜赤红的鞭痕。
傅辞疼得浑身哆嗦,提着满是尘土的衣摆拭泪,欣然道:“娘娘你可算回来了,府君已在屋里等您多时。”
傅宣羞愧难当,深知必定是因为自己违禁出门才连累了他,怜惜地说:“我屋子里还有些药膏,治伤口很灵。”
“这点伤不碍事,是小的自己贪睡误了事,老天保佑娘娘平安回来。”傅辞又哭又笑,原本白净的小脸也脏得像只大花猫。
“那你先去歇着吧。”傅宣指了指小辞的屋子,用嘴型表示着:我准了!
第8章 你罚我吧
推开房门,他就瞧见了崔琰那张比寒冰还要冷酷的黑脸。
男人正坐中堂,并未抬头,仅是细致地擦拭着满是钢刺倒钩的戒鞭。
傅宣轻手轻脚朝他走过去,知错地摊开手掌心,“你罚我吧。”
崔琰吃味地敛眸,杀鸡儆猴般将戒鞭拍在桌上。
“才这几日便熬不得,要上赶着出去接客?”
傅宣捡起胆量,谄媚地蹲在崔琰脚边,十指如软玉般替男人捶腿按摩,察言观色道:“崔郎,你与奴家多日未见,何苦要针锋相对。”
他在南风馆学的技术庞杂,一些女儿家的活儿多多少少都能沾上点儿边。
崔琰忽然拿手掌在他的发梢边扇了扇,凤眼微扬:“你身上有崔玉那厮的气味。”
傅宣陡然失色,这人属狗的么,鼻子竟这么灵敏,他的全部心神集中到如何回话上,反而没控制好手里的力道,按痛了崔琰。
他怕男人真要揍自己,急巴巴道:“奴家碰巧见了判官。”
崔琰看他这下作腔调就燃起一股无名火,“也是这般姿态?”
男人不善的语气引起了他的戒备,傅宣拼命摇头,无辜地说:“判官好心救了奴家,奴家不过是同他逢场作戏了一番。崔郎,奴家对你的真心日月可鉴!”
为了让崔琰彻底相信自己的话,他还违心地对天竖起三根手指盟誓。
“你最好是!”
傅宣以为男人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心诚,继而挑明了说:“奴家学艺精湛得很,南风馆的妈妈都夸我是最会来事的小郎君。其实奴家会的远不止那三两样本事,不如崔郎先去宽衣,让奴给你解解乏?”
“成日想着这些腌臜之事,不成体统!”
崔琰站起身来,饮了口凉茶,“明日本君要去人间一趟,今日是不会和你同房的。”
傅宣暗忖:你明日就去人间寻花问柳,今日人都在碧霄宫的寝殿了,来都来了不将我喂饱,还在那说着风凉话,实在人神共愤,天理难容。
但他没办法,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种事情不是靠他一个人就能成事的。
过了半晌,傅宣灰头土脸地站起身来,掸去膝盖上沾着的尘灰。
崔琰才幽幽许诺道:“你与我同往。”
“崔郎可别拿奴家寻开心。”他还是有些不信,毕竟男人平时老瞧不上他,有这种好事还能想起自己,八成是骗他的。
南风馆的开馆名言: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听听就行,当真便输了。
“本君向来一诺千金。”
傅宣黯淡的眼神忽而亮了几分,大胆地踮起脚吻了吻崔琰的嘴角,就当是男人带自己去人间的报酬。
他狡黠地补充了一句:“亲亲不算同房。”
和男人接吻的感觉就像是触电般,唇瓣酥酥麻麻的,怀里如同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白兔,一颗心颤动的厉害。
可男人一言九鼎,说不碰自己就一定是不会心软的,若做的太过放肆,等等难受的还是自己。
他怕引火烧身,想着得了些便宜见好就收,可银丝尚未完全断开,又被崔琰捞进了怀里。
只听男人卑劣地说:“既如此,那便多亲一会。”
傅宣从未设想过,有人能光接吻接超过一刻钟的。
到最后他是嘴也麻了,腿也软了,干脆红着耳根坐到了男人的腿上。
“唔崔郎”他双眼迷离,声音娇滴滴的,脸上带着丝丝春情。
但男人果真是说一不二,说不同房真就不同房,将他打横抱到床榻上便彻底作罢了。
傅宣只好硬生生地憋着,到了五更天才狼狈地阖眼。
次日清晨。
“早啊,崔郎。”傅宣伸了个懒腰,眼眶外蒙着一层浅淡的黑。
崔琰已经换好了去人间的装束,衣裳的用料是人间最寻常的廉价织锦,倒是将他不同凡响的气魄遮盖了几分。
檀木椅上端正地摆放着一套同色的衣服,肯定是为他准备的了。
崔琰面容严肃认真:“这次去人间你我都要用肉身,凡人易悲思忧惧,你不可胡闹作弄。”
傅宣利索地套着衣衫,“知道了,崔郎,我会乖乖听话的。”
崔琰淡淡地应了声,将腰间系着的玉佩解下来,交到傅宣的手上,“路上恐遇危险,本君不能时时互你周全,把这系上或许能祛灾避祸。”
他接过沉甸甸的玉佩仔细打量了几个来回,上面刻的大雁雕工精湛,玉质温润剔透。
这种品相的玉料在人间决计是无福看见的,必然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傅宣有些受宠若惊,满心愉悦地将玉佩系上,直白道:“崔郎待我真好。”
第9章 奴颜媚骨
城门口的石匾上镌刻着‘烟霞镇’三字。
“包子,热腾腾的肉包子,客官新出笼的要不给您拿一屉?”摊贩站在巷口吆喝,黝黑粗粝的手指掰开了一个松软白嫩的小肉包,里面鲜棕色冒油的肉汁顺着白皮流到陶碗里,香气四溢。
傅宣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望眼欲穿地盯着坐在摊位旁吃得正香的食客,小舌头不自觉地咂摸了一圈,只觉寡淡无味。
他的脚底要生出根来,迈不动腿,“崔郎,要不吃点东西再赶路吧。”
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崔琰勉强同他落座。
在冥府每个时辰都有专门的婢子打扫除尘,而这种包子铺都是临街开设,小本买卖,桌椅碗筷用得大多有些年月,桌缝长椅上的污垢也不可避免,因此崔琰此刻如坐针毡。
“哇,好久没吃过热乎的肉包子了,崔郎你要不要也尝一个。”傅宣特地挑了个最白最胖的,放进调味碟里均匀地蘸了一遍,一手托着衣袖,一手用筷子夹着肉包,想亲自喂给崔琰。
崔琰并未赏脸,眼里是藏不住的嫌弃,傲娇地偏过脸去。
都被这人间美味冲昏了头脑,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崔琰是冥王,早就不用吃这些俗物充饥。于是他识相地收回了手,反手将肉包塞进自己的嘴里,享受地咀嚼起来。
崔琰看着大快朵颐的傅宣,一脸不解,“为何你不喜元宝蜡烛,喜欢吃些凡人的东西?”
傅宣咽下后小声回话:“奴家也不知为何,天生难消化元宝蜡烛。每次只要尝一整段,便会腹痛三日,所以元宝蜡烛只能偶尔打打牙祭,主要还是得靠吃些凡人的剩菜剩饭度日。”
“这些东西你不都吃了十六载嘛,真有这么好吃?”
崔琰自出生来,从未尝过凡间的食物,打心底里觉得吃这些东西很掉价。
“好吃的!”
傅宣捍卫着肉包的尊严,又回忆起了伤心的过往,娓娓道:“奴家自从做小郎君以来,便戒了油腻荤腥,妈妈只准我食素。实在馋的不行,我都是半夜溜进厨房找点肉渣。可那个伙夫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他虽肯给我留个鸡腿,但总是要些好处同他交换。”
崔琰随口一问:“什么好处?”
“他捏着我的把柄,每次都想让我帮他那个。”
那个是哪个?
崔琰没听大懂,不耐道:“要说就说,何必故弄玄虚!”
傅宣面如猪肝色,真不明白天底下还有如此不开窍的男人,也怪自己嘴快,反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见崔琰仍是一脸糊涂,他索性说得直白些,“便是我每次替崔郎做的那样,用这。”
他用葡萄般的大眼睛瞥了瞥红唇。
崔琰突然凑近他,专注于傅宣的双唇,诡笑道:“你做了?”
傅宣难掩自豪,“那倒没有,花妈妈说了这些事情得等到十六岁挂牌那日才行。要是被妈妈知道了,我小命不保。所以,我找了个折中的法子,不准他碰我,隔着帘蔓他只能瞧见个影子,我同他表演自渎,奴家是不是很聪明?”
崔琰气势汹汹地拍了一记桌面,这下倒是不嫌弃脏了,“哼,奴颜媚骨!”
傅宣见他喜怒无常,心中腹诽道:那人也不能不吃肉的呀,我和那伙夫互惠互利有何不可。但男人此刻满身黑气,他不敢继续搭话,只好缩着脑袋埋头吃肉包。
“店家,来两屉包子。”
一位穿着素雅的少年手持着一柄寒光铁剑径直坐到他们隔壁,身边还跟着个年龄相仿的小厮。
店家见来了生意,乐呵呵地端着笼屉过去和那俩人寒暄:“好嘞,客官您的包子来了,都是上好的馅料,保你吃过啊便念念不忘,吃了还想来。”
少年道:“对了,还得向您打听个地儿,薛柏年薛大员外的府邸该怎么去?”
“哟,客官你要去那儿?”
店家略感意外,但还是给他行了个方便,顺着手指的方向说道:“就在城南的老墙角旁,不过最近那宅子在闹鬼,邪门的很嘞。薛员外前些月还身子骨硬朗在东街口布施,转眼间人都快躺进棺材板里了。但那处又是祖宅,不好变卖。这不,薛家最近张罗着邀请四方能人来共除邪魅。”
第10章 薛宅(一)
店家形容得极为恐怖,惹得少年身边的那位小厮铁青脸,小声嘀咕:“公子,咱能别趟这趟浑水吗?”
少年意气风发地说:“修道修道,除魔卫道!我辈岂是贪生怕死之徒,此趟途径烟霞镇,便是与这薛员外有缘。师傅常常教诲吾等要心系天下苍生,碰见不义之事,怎可置之不理!”
傅宣为少年此话所动,目光不禁追随过去。
这少年天庭饱满,模样周正,妥妥的男生女相,按老话来说应是大富大贵之命。
最令傅宣羡慕的,是这少年身上隐隐透着仙气,加上他这一番高谈阔论,很可能是有所小成的修仙之辈。
道骨仙风,好不神气。
一盏茶的功夫,那主仆二人便行色匆匆地朝着店家指的地方赶路去了。
“别吃了,跟上。”崔琰拉起傅宣,一直跟在那二人身后,也来到了薛府。
许久未用肉体活动,又吃了好几屉包子,傅宣难受得拿头抵着树干,连连作呕。
“崔郎你转过去,别这么瞧着我。”
他们做小郎君的,自是希望将自己最美的一面留给恩客,像这种自毁形象的场面是欢乐场里最忌讳的。
等他稍缓和些,那俩人早就进了薛宅。
“崔郎,我们也来捉鬼吗?”他边问边顺着胸口,呼吸逐渐平和下来。
崔琰淡定作答:“不完全是,我们的主要目标是刚刚那个人。”
傅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跟在他身后,装作来除邪魅的能人异士,大摇大摆地进了薛府。
不愧是烟霞镇最富有的员外,先不说进门后那些奇珍异草,白瓷青铜,光看这些个婢子、小厮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无论是体态还是脸蛋都十分讨喜。
偌大的厅堂已经聚集了十多名着装迥异的男子,想必都是冲着薛员外开出的丰厚奖赏来捉鬼的。
傅宣他们坐在厅堂右手边的最外沿,而先前遇见的那对主仆恰好在他们正对面。
“诸位烦请先落座,桌上已经备上鲜果可供享用。边上这位便是薛府主母,薛李氏。”
大管家恭敬地朝着身边那位穿戴珠光宝气,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俯首,“大奶奶这边坐。”
紧接着,他又对着旁边的婢女来了个下马威,一个耳刮子抡过去骂道:“蠢东西愣着干嘛,还不给大奶奶倒茶。”
先前还是喧闹非凡的厅堂,被他这么一番杀鸡儆猴,顿时肃静了起来,众人的目光统统汇集到这位薛府主母身上。
这时,久未说话的薛夫人才舍得张口。
“想来各位大师已知我薛府近来发生的祸事,那骇人的鬼魅每逢初一十五的子时就出来作祟。法事也做了,纸钱也烧了,依旧不得安宁。
眼看着老爷的身子每况愈下,妾身只好广罗贤人,助薛府一臂之力。明日便是初一,那鬼魅肯定又要来作孽,烦请各位上心,为我们薛府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她把话说的圆满,挑不出丝毫错处。
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一个好事之徒立马站起来挑事。
膀大腰圆的模样不像个修道之人,倒像个有勇无谋的屠夫。
“我说这薛府家大业大,赏金一千银未免有些小家子气啊。”
话糙理不糙。
他说出了在座大部分人不敢说的话。
因此,其余人也蠢蠢欲动,起哄应和着。
薛李氏像是早就猜中了他们这帮人胃口不小,面不改色道:“只要能擒拿鬼魅,还薛府清净,这些自然好说。另外,我家老爷放话,只要是谁能亲手消除那鬼魅的,可将小女浣儿许给他。”
薛家家大业大,若是迎娶他的掌上明珠薛浣儿,那陪嫁可比捉什么劳什子鬼魅要多了去了。往远了说,有薛家这个大靠山,那不是意味着这辈子都能锦衣华服,吃穿无度了嘛。
众人心里都打着如意算盘,面面相觑道:“但凭主母驱策,吾等义不容辞。”
薛李氏握着一柄羽毛扇,以茶代酒先敬了众人一杯,捏着帕子将嘴角的水渍轻轻揩去。
“妾身还需服侍老爷左右,晚膳已经备下,诸位可先请到客房歇息,届时会有婢子来叫门用膳。”
临走时,她还不忘转头吩咐着那位管家:“老周,让婢子帮这些大师们收拾出客房,安排住下,不可怠慢。”
“好的,大奶奶。”那位周大管家应声道。
一班人洋洋洒洒地起身跟着管事去了后院,厅堂里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人在那商量着如何除魅。
傅宣不以为意地从果盘里挑了几颗红绿相间的果子。
这水果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不知怎么吃,蠢笨地舔了舔果子的表皮。
他‘呸呸呸’地擦着嘴角。
这么个大宅子招待客人竟比不过南风馆,此果子又苦又涩,还有那表皮上面密密麻麻的小颗粒瘆人的很。
“看小郎君这模样,怕是没尝过吧。”
傅宣抬眼看向声源处,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异域男子,这人的衣服款式、花纹也和他们很不一样。
“给,尝尝。”
这个陌生的男人驾轻就熟地将果子的皮剥了去,把白嫩的果肉递给了傅宣。
傅宣‘啊呜’一声直接用嘴从男人的指间咬过甜腻腻的果肉,吞下一个后兴奋极了,“谢谢公子,这果子甚是好吃。”
“此物名‘荔枝’。”男人友好地向他介绍,又顺便帮他剥了几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它原是很有名的。”
傅宣笑答:“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记住了。”
男人的眼里有几分别样的情愫,声音颇有磁性,“在下洛桑,不知能否有幸得知小郎君名字?”
他欣然道:“当然可以,奴家叫傅宣,太傅的傅,宣纸的宣,很好记的。”
“好,那晚些时辰再见了,傅小郎君。”
傅宣将盘中最后一颗荔枝吃完,才记起旁边沉默不言的崔琰,打了个哈欠问:“崔郎,我们也去客房小憩一会吧。”
二人随着婢女来到了一间厢房门口,婢女做了个‘请’的手势,红着脸对崔琰道:“公子请住这间吧。”
而后对身后的傅宣说:“这位公子便住隔壁厢房即可。”
“用不着,我与崔郎同住。”傅宣推却着。
但崔琰没给他机会,走进厢房便将屋子落了锁,把傅宣灰头土脸地关在门外。
看到傅宣吃了闭门羹,婢子强忍住笑,便离去了。
傅宣有些恼了,掰着手指思考为何崔琰又不愿同他睡觉,不死心地敲着木门。
“崔郎,呜呜呜~~放奴家进去吧,奴家能给你暖被窝,还能帮你捏腿捶背,我还能唱曲哄你听,把门开开吧~”
第11章 薛宅
初一,戌时。
晚膳过后,薛府上上下下的脸都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凝重萎靡。
更有胆小之辈,已经事先告假回家了。
前来除鬼魅的大师正各显神通地在薛府的后院里布阵排兵。
昨天那个挑事之徒,披着明黄色道袍,背后别了把桃木剑。
还别说,猪鼻子里插大葱,装得倒是挺‘象’的。
他有模有样地命人将薛府的每一个角落都贴上了黄符。
宅子四方的石狮子无一例外,均被绑上用黑狗血浸透过的红线,它们如蛛网般缠绕在一起。
红线上面挂着一颗颗写满经文的小铜铃,在簌簌的阴风中不断回响。
桌上的香炉里插着三柱清香,西北角凭一根红烛引路。
同傅宣有过点头之交的洛桑也在做着筹备。
只见他手上抱着一本厚厚的梵文密书,嘴里振振有词地在念叨些什么咒语。
由于隔得太远,听得不算真切。
相较之下,他们在包子铺遇见的那名少年表现得要淡定得多。
傅宣紧随崔琰的步伐,与他始终保持着半臂之隔。
他求知若渴道:“崔郎,他们真有这么厉害吗?”
“除了我们要寻的那位有几分真本事,其余的都是滥竽充数。”
崔琰抬眸看了看那名桀骜少年,发现他也正看向自己,便稍作颔首。
傅宣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他觉得是这个少年将男人的心思夺了去,所以男人才不愿意同自己相好。
奇怪的是,他一直像个跟屁虫似的黏在崔琰后面,这二人从未有过交谈的机会。
为何他们能如此默契,两个人的眼神像是甜丝丝的蜂蜜,腻在一块,扯都扯不断。
其实,这种事在南风馆也是常有的,正所谓花无百日红,家花哪有野花香。
客人嘛今天喜欢这个,明日就相中那个的,都是图一个新鲜感罢了,傅宣心里都明白的。
只是他没有料到,自己乃金陵台赫赫有名的小郎君,活着的时候,那些纨绔乡绅抬着十几个钱箱子都难以窥见的身子,崔琰才不到月余就生厌了
竟还堂而皇之当着自己的面同外人谈情,难免有些挫败感。
崔琰看傅宣有些晃神,促狭道:“你自己便是艳鬼,他们的道法有用无用,试试不就知道了。”
傅宣脊背发凉,男人居然想让他以身试法
他这不仅是看上了新人,还想借刀杀鬼,将自己除掉吗?!
细想来崔琰是冥王,杀妻这种事自然是要被诸神所唾骂,说不定还会将其劣行写入神界史籍。
但是借个由头,把他在凡间消灭,就可以轻松将自己摘出去了。
傅宣呼吸一紧,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衷心地投诚:“崔郎,奴家自幼便深得妈妈教诲,三个人也是可以和睦相处的。”
他怕崔琰还不满意,舍不得看了眼男人的裤缝,扁嘴道:“或者,奴家可以为崔郎的新宠腾地,奴家保证,绝对不哭不闹。”
崔琰勃然变色,湛亮的深瞳迸射着幽光,骂道:“无可救药!”
傅宣眼神闪烁,心酸委屈。
自己如此识大体地把亲亲夫君让给外人享用,缘何还要落得一通数落指摘。
他还想说些什么替自己辩驳,可话音未启,就被远处传来的一声凄厉惨叫给打断了。
第12章 薛宅
香炉里的消灾香燃成了两短一长,香灰吹落在地,瞬时断成几截。
众人摇头探脑地啧道:“不祥之兆,这是不祥之兆啊!”
不一会儿,叫声愈发地清晰刺耳。
薛李氏眼前一黑,趔趄了两步,失声惊呼:“是浣儿的声音!”
乱糟糟的人群中,少年率先稳住了局面,镇静地提议道:“先过去看看。”
众人虽然胆怯,但寻思着这么多人,说不定可以乘机混水摸鱼,届时多少能从薛家捞点好处。
抱着这种念头,他们也就跟着去了。
这阴森的惨叫像是在刻意引路一般,将众人诱到了薛浣儿的闺房。
此刻的薛浣儿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完全成为那鬼魅的傀儡,任凭摆布。
她脸色惨白,规矩地合拢双腿,端坐在妆奁前,对着桌上的铜镜梳妆打扮。
说是梳妆,但用‘自虐’更为贴切。
放眼过去,地上已经掉落了一堆乌发。
她手中握着的木梳上还带有暗红色的血垢。
刚刚还在各显神通的‘大师们’,现在已经怕得发不出声,挤破脑袋地想要往人群后躲藏。
“浣儿,我的浣儿!”
薛李氏欲要上前,但被管家制止了,“大奶奶,不可。小姐她”
话未说完,管家就吓得收紧嘴巴。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薛浣儿突然将头扭过来看向众人,诡异的笑声如泣如诉,像是要将这屋顶掀翻。
一双煞气十足的眼睛闪着幽绿的精光。
“这钱我不要了,恕不奉陪!”
其中一个男人噤若寒蝉,拔腿而逃。
只听“嘭”的一声,骤然掀起的狂风将屋门牢牢封住,把欲要离开的男人拦了回去。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重重地跌落在地,男人的惊叫喘息不断。
此刻干燥的地面上多了滩黄色水渍,一股刺鼻的骚臭味沿着冷气传来。
那人见逃跑不成,双腿麻痹到无法直立,只能连滚带爬地再次钻进瑟瑟发抖的人群之中。
众人皆是嫌弃地掩住口鼻,不约而同地往外侧挪了几寸。
“你可是有冤要陈?”
少年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手持着佩剑抵于胸前,接着向他们冷峻分析:“若是寻常恶鬼作恶,定不会同我们绕来绕去,多费周章,早就露出庐山真面目,大开杀戒了。”
他歇了口气,继而笃定道:“一般这种在主人家久久不去的鬼魅,心中必然是有什么执念。这执念可是恩惠,牵挂,情爱,贪欲,抑或是仇怨。而这鬼害得薛府家宅不宁,我猜八成是与薛府有仇!”
“我说的对么?”
话锋一转,少年沉着犀利的目光移到了薛浣儿身上。
“咚咚咚咚——镪”
屋子里渐渐响起了戏曲的弹奏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每一个鼓点都像是直接敲打在众人的耳膜上。
这时,薛浣儿嘴角扬起了一个弧度,迈着碎步走到屏风前,指柔似柳,掐着花指。
她竟出人意料地随着婉转凄苦的奏乐,哼唱起了戏曲《玉堂春》中的经典桥段。
第13章 薛宅
《玉堂春》主要讲述的是礼部尚书之子王景赴京游学,艳遇了青楼出身的玉堂春,二人暗通款曲,私订终身。
可无奈王景因钱财散尽,沦做乞丐。
而玉堂春则被卖给了外地客商,后又被冤枉谋害客商,锒铛入狱。
二人几经辗转,才艰难地重新走到一起。
薛李氏泪眼婆娑,疼惜地看着女儿陌生的做派,姣好的容颜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枉费她挖空心思将浣儿培养得知书达礼,亭亭玉立。
可如今,她的孩子却像是个不入流的娼妓,居然在一干江湖男子面前卖唱献艺。
薛李氏几乎要吐出血来,头上的珠翠亦是摇摇欲坠。
她感觉脸上无光,连连否认:“这不是这不是我的浣儿她是被鬼魅迫害,我的浣儿从不沾染那勾栏之气。”
一曲唱罢,乐声渐息。
薛浣儿如花般的样貌登时变得面目狰狞,脸颊上显露出一条形如蜈蚣的疤痕。
从她那饱满圆润的额头一直蜿蜒到雪白的脖颈,丑陋又惊悚。
再后来,她像是完成了既定的使命,不再为鬼魅所需要。
薛浣儿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大家攒聚在一团,不敢轻易上前英雄救美。
万众瞩目中,那个鬼魅的真容终于浮出了水面。
她身着一席红色龙凤戏袍,头面是正经的花旦扮相,上面镶嵌着的一颗颗多彩宝石,珠光璀璨。
她那瘦骨嶙峋的脚脖子上带着一根沉甸甸的玄铁锁链,身上遍布着流脓的毒疮,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若再观察细致些,甚至都能瞧见圆滚滚的蛆虫在她坑坑洼洼的腐肉上咬食。
“我要你们统统为我陪葬!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那鬼魅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狂性大发,抬手推倒了妆奁铜镜,屏风木椅。
薛李氏吊起眉头,咬牙切齿道:“是你谢吟香”
鬼魅冷笑着,道:“是我!姐姐多行亏心事,现在才开始害怕吗?”
她霍地张开血淋淋的大口,用长舌将护在薛李氏身前的周管家卷到了跟前,像碾死一只蝼蚁一般拧断了他的脖颈。
周管家睁着眼睛,横死在众人眼前。
大师们阒然无声,过街老鼠一般地四散而窜。
“大家莫慌,童子尿可以僻邪!”少年大声提点道,而后拔出佩剑,迅疾与这鬼魅扭打周旋了起来。
刚刚那个被鬼魅吓破胆,欲要临阵脱逃的男人小声呜咽着:“我我仍是童子之身,可我尿不出来了。”
另外的男人听到这个法子,只得死马当活马医,纷纷不顾体面地敞开裤带,从屋里拾掇起陶陶罐罐来收集童子尿。
而那些自知已非童子之身的人,则是舔着脸皮向周遭的童子借尿,场面嘈杂混乱。
站在队列最后,最靠墙角的便是崔琰和傅宣二人。
崔琰宽大的手掌覆于傅宣的眼前,蛮不讲理地挡住了傅宣满屋子的桃花运。
傅宣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男人一块儿小解,心焦如焚地想要见见世面。
可碍于崔琰的缘故,他只能收回可怜汪汪的眼神,心里抱憾,白白错过了这般大好风景。
傅宣见男人并没有要出手的打算,便把歪心思又打到了崔琰头上。
他舒尔绞缠着男人温热的手指,轻薄道:“可惜崔郎与我皆非处子之身,是吧?”
崔琰给了傅宣一记冷眼,低声告诫:“你最好给本君安分点,别想着在这卖弄风骚!”
第14章 薛宅(五)
不过这鬼魅怨气很大,少年虽能同它交手数十招,但到底是修为有限,稍不留神便被鬼魅反手一掌拍倒在地,喉间顿时泛起浓烈的腥甜,一口鲜血忍不住地从嘴中喷了出来。
他身边的小厮哭哭啼啼,咸热的泪水滴洒在地上,但还是顶住心中的恐惧,艰难地将少年搀扶起来。
少年在剧烈的咳嗽中又淬了口黑血,小声吩咐道:“小楚,我等等会设法把门打开,你将这乾坤八卦镜带在身上,确保把这些无辜的人送出去。”
这个叫小楚的仆从不知所措,抖腿如筛糠,哭丧着脸问:“少爷,那你呢?”
那少年一脸正义凛然:“不必管我!”
他双目猩红,用仅剩的一点法力将门推开,冲着身后的那群人吼道:“还不快走!”
那些人见状,抱头鼠窜地往门外挤。
“你也快走,小楚。外面也有这鬼魅的力量,没有八卦镜他们走不远的。”少年拿剑抵着地面,勉强维持站立。
“快滚!”少年又怒吼了一声,那小厮只好抱起八卦镜,抹着泪跑出了厢房。
现在屋子里就只剩下崔琰,傅宣,少年、鬼魅和那昏迷不醒的母女二人。
“既然你们想替这恶妇出头,我便要你们不得好死!”那鬼魅叫嚣着腾空跃起,铁链撞击摩擦在一块,发出沉闷阴郁的响声。
少年见人都已经走远,终于松了松绷紧的神经。此刻他早就气若游丝,已然丧失继续战斗的能力,被这鬼魅一个劈掌就昏死了过去。
崔琰的眼眸缓缓下沉,步态从容地往前走了数尺。
颇有几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风致。
即使敛去大部分的神力,崔琰的实力依旧不容小觑。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弹指,就将这鬼魅整个身子甩到了坚固冷硬的墙面上,瞬间在墙上砸出一个巨大的凹陷。
傅宣乘机将昏迷的少年拖到角落,为了避免他被误伤,特地从床上拿了些软被将他包裹好,只露出鼻孔透气。
那鬼魅见形式不大对,转动眼珠,继而想从傅宣身上下手。
于是她故意散去周身团绕的黑气,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她垂着脸,幽怨地哭诉道:“我十二岁便被爹娘卖给了妓馆,只换得一贯银钱。家中贫苦,我不怨爹娘无情。
忍辱负重地长到十八岁,我自以为觅得良配能将我从这烟花之地搭救出去。
一开始,薛老爷待我也算不错。可薛李氏伙同周大管家设计陷害,还故意将我的脸蛋划花。
自此我在薛家便彻底失了恩宠,只好在宅子里做点杂役苟活。
可这毒妇非但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地折辱我,甚至将外头邋遢肮脏的乞丐引来与我行房。
因此我落下满身的xi
g病,一直被铁锁困着身子,关在暗道十数载,不见天日。”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傅宣,见他明显心软,还慢慢地向自己靠近。
谢吟香压住眼底的喜色,继续步步为营道:“你我都是可怜之人,如今连你都要对付我吗?”
崔琰怕这鬼魅彻底迷惑住傅宣,便想除之而后快,不惜用红莲业火来送她一程。
转眼间,那鬼魅的四周都蔓延着熊熊的幽冥之火,完全封死了她的去路。
屋子也一下变得通明。
傅宣很久以前就听榕九说过这火的威力,任何厉鬼被此火灼烧,定会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他不忍这鬼落得如此下场,不怕死地挡在谢吟香身前,撑开双臂护住气息微弱的鬼魅。
自己一向是逆来顺受,苟且偷安的性子,这是他第一次和崔琰对着干。
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是鬼,自然也怕这冥火,即使有肉身护着,依旧烈火焚心,呻吟不断。
“过来!”
崔琰握紧双拳,波澜不惊地他痛苦挣扎的模样。
“崔郎,这女子身世着实可怜。求你放了她吧,让她转世投胎好不好?”傅宣颤抖着身子,央求道。
“不可!人有人道,鬼有鬼道。若有冤屈,判官自会裁断。像你这般在人间胡作非为、伤人性命有违天意!”
崔琰冷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又接着说道:“谢吟香,若你当初安分投胎,来世也有个好去处,可得家庭圆满长命百岁。但你偏偏心生执念,不思悔改!”
他走到那鬼魅面前,一把将傅宣拉到身后。
“来世?”
谢吟香一脸不屑,声嘶力竭地辩驳:“我要这来世有何用?来世之事有谁可预料,我这辈子所受之苦又如何能清算干净!”
她痴痴地笑着,可怕又幽怨的笑声响彻整个薛府内宅,而后她不甘心地对傅宣抛下一句:“我之今时,你之来日!”
话罢,谢吟香义无反顾地投入这冲天的冥火之中,眨眼间就已烧得干净。
崔琰将傅宣抱到床上轻轻放下,并往他胸前渡了些神力,他才感觉身体没那么火烫了。
傅宣于心不忍地看着那鬼魅化为尘埃,攥起拳头狠狠地砸在崔琰身上,感同身受道:“你与他们一样坏我们并非自愿,缘何要作践我们性命”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男人平淡地说,想动手揩去傅宣的泪,但被他厌恶地避开了。
“那奴家在崔郎眼里也同样可恨吗?崔郎也想将我挫骨扬灰?”
傅宣从未这样情绪失控过,他知道自己的小命全掌握在崔琰的手里,但是今天的事情实在令他大为震撼,让他不由地联想起自己在南风馆里的那些日子。
若是自己没死,也会像这个境遇可怜的姐姐一样,被人肆意糟蹋戏耍,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吧。
“你与她不同,傅宣。”崔琰无奈道,用食指点了点他的眉心,将这只鬼魅的过往全部告诉他。
故事如同戏文一般从傅宣的脑子里接连过着,不到半个时辰,傅宣便看完了谢吟香的一生。
他如梦初醒,喃喃自语:“原来谢吟香为了嫁进薛府做妾,竟然狠心抛下了私定终身的旧情郎。若她愿意跟着那穷书生,此生便不会如此。可怜那人状元及第,衣锦还乡,却一生未娶。”
“现在还要向着她么?”崔琰不忘往他伤口撒盐,淡淡地询问道。
“不了怪我识鬼不清。”
傅宣茫然地摇了摇头,紧抿着红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将脸埋进崔琰的胸膛。
第15章 薛宅(六)
又过了一刻钟。
刚刚逃出去的那些人见屋子里没了动静,院外鬼魅的怨气也已消散地无影无踪,觉得少年应该时将那谢吟香给制服,一群人浩浩汤汤地又壮着胆子折回来,想着伺机分一杯羹。
一人道:“我怎么说来着,以我们多家之力还能受那区区鬼魅掣肘?”
这帮人别的不行,马后炮倒是一个打的比一个响亮。
洛桑先是注意到在床边依偎着的二人,眼神里有着非比寻常的深意,用一口不太地道的官话哂笑道:“你裤子尚未没干透,脸皮倒是比金都的城墙都厚!”
此话一讲,引得哄堂大笑。
“公子公子,醒醒。”唤作‘小楚’的小厮跪在少年面前,泪如雨下。
小楚的声线是寻常男子的声音,哭起来沉闷绵长。
崔琰一脸不悦,不解怎会有人哭起来如此难以入耳,这与傅宣往日娇软放浪、耐人寻味的哭声有着天壤之别。
他三步并作两步,拎着小楚的后衣领,将聒噪的小楚从少年身上扒拉开,慷慨地把太上老君送的九转还魂丹塞到少年嘴里。
小楚如炸了毛的公鸡,“你给我家公子吃了什么,你可知他是何身份,竟敢竟敢”
但他被崔琰瞪得心里发怵,此处又人生地不熟,故而不敢再造次。
小楚只好哭哭啼啼地扶起丧失神智的少年,一手拍着少年的后背,一手伸进自家公子嘴里,企图抠出那颗红色的小药丸。
崔琰云淡风轻道:“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若他不服此药,定是个伸腿瞪眼的死人。”
“你你你居然咒我家公子”
少年服下药后,药效很快就起了作用,他的身上逐渐回暖,四肢百骸犹如注入了新血充盈无比。
他重重地掀开眼皮,“小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我吊丧呢。”
“公子公子你醒了实在是太好了谢谢九天玄女、王母娘娘,小楚定会日日潜心礼佛诵经,焚香沐浴。阿弥托佛,阿弥托佛。”
小楚心诚地朝正西方叩了三个响头。
傅宣急赤白脸地从床上下来,争嘴道:“你这人!明明就是崔郎救了你家公子性命,非要谢什么玄女王母的,八竿子打得着吗?”
他因为被红莲业火烫伤,整只鬼轻飘飘的魂不附体,身上原本白皙如雪的皮肤也像是被梅花烙铁烙过一般,一团团花朵似的艳红色从脸颊两侧延伸至羸弱消瘦的锁骨处。
傅宣觉得这个小楚是非不分,想同他好好争个高下。
而且自己刚刚误会了男人,还不知道怎么哄男人,便想着替崔琰出头,却不知暗中招来了一群男人饿狼似的猥琐目光。
不过这在他看来都不打紧,充其量就是一不小心散发了点个人魅力,反倒是件喜闻乐见之事。
其中一个色胆包天的,装作熟稔的靠了过去,随声附和:“小郎君所言甚是,这位兄台出手救了你家公子一命,你却狗咬吕洞宾反咬一口。哎呦,真是叫人心寒哝!”
傅宣见有人为自己发声,朝那人嫣然一笑:“谢谢官人仗义执言。”
这人见傅宣并未拒绝自己的‘好意’,遂觉得有机可乘,就更贴近了些,大胆地挑逗道:“不知小郎君擦的什么香,竟如此抓人心魄。”
“就是一些寻常脂粉。”傅宣的耳后热得发痒,只好往前面迈了一小步,紧挨着崔琰的后背。
小楚是个死脑筋,即便崔琰救活了自家公子,还是一门心思觉得崔琰和傅宣二人是蛇鼠之辈,不值得道谢。
“哼,一个以勾搭男人取乐的男妓和一群向着他说话的好色之徒,叫小楚还有何话可说。”
他见自己孤立无援,嘴硬道:“公子你瞧他俩巴不得都黏在一块了!还有刚刚我们进来之时,他们也是衣衫不整地搂抱在床上,不知在干些什么龌龊勾当,叫人看了都要长针眼!”
“休要再胡言乱语,若非这位公子搭救,你家公子我早就以身殉道了,哪还有命听你在这里发牢骚。”
少年厉声教训,又向他们抱拳道:“在下赵煦,乃青城山玄音阁弟子,不知二位尊姓大名?”
傅宣心中一动,原来这人叫赵煦,名字倒是朗朗上口。
“奴家傅宣。这位这位是”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和崔琰之间的关系。
尤其还是当着这个赵煦的面。
若说自己是他过了门的正宫娘娘,那万一坏了崔琰的好事,按照男人雷厉风行的手段,定饶不了自己。
权衡利弊后,傅宣笃定道:“这位是奴家的远房表哥,崔琰。”
说完,他还尤甚体贴地朝崔琰使了个眼色,表明自己原先的提议字字肺腑!
虽然崔琰的脸看上去还是跟死了新妇似的晦暗,但是也未澄清些什么。
于是傅宣便愈发觉得崔琰对这个赵煦是动了真心的。
仔细端详这赵煦确实生的好看,柔而不魅,体型纤长,且慈悲为怀。
想来男人之前属意的是什么天宫的小仙官,现在又情系凡间的修道士,千年来的品味倒是出奇的一致,都是偏好脱俗禁欲的。
怪不得自己越卖力求欢,越不受宠!
感情冥王大人就不喜欢他这种活好、事少、能浪、会舔的!
赵煦问:“崔兄,那鬼魅方才穷凶极恶欲取我性命,刚刚可是你出手擒住了她?”
小楚质疑道:“公子,怎会是他二人!”
赵煦摇头叹息:“小楚,不可对我的救命恩人如此无礼。你自幼便跟我上青城山拜师求道,可你秉性贪玩,又无慧根,到如今仍是肉眼凡胎,不识真神降世。多亏崔兄庙堂之量,才不与你计较。还不赶快向二位低头认错!”
小楚脾气再犟,胳膊终究还是拧不过大腿的,只好虚与委蛇道:“刚刚是小楚多有得罪,请二位大人海涵。”
傅宣满脸无所谓:“哎算了算了,无非是两句不痛不痒的气话,又不会少块肉。我看你们还是先替薛大奶奶和薛小姐请个郎中看看吧。”
仁寿堂的郎中睡意朦胧,刚想熄灯上床,便被薛府的下人用马车拉到了后宅。
一边叫唤着扰人清梦,一边又高高兴兴地收下丰厚的诊金。
经他一番搭脉看诊,薛李氏除了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薛小姐的情况稍重但也不难医治。
郎中捋着胡子,拿起狼毫笔洋洋洒洒写下两幅药方。下人煎熬好药汤,给她们服用后,这对母女也都回过神来。
第16章 薛宅(七)
隔天,薛李氏为了答谢崔琰替薛家铲除鬼魅,特地举办了个答谢晚宴。为表薛府的诚意,除了崔琰外也一并邀请了其余人。
傅宣看着桌上摆放的这些珍馐美味,很是眼馋。
什么八宝碎扣鸡、东坡肘子、拌肚丝、银鱼汤丰盛到他都想掐自己的大腿,这趟跟崔琰来人间算是捞着了。
他左顾右盼,见大家迟迟未动筷子,只好肚皮空空地对着这些美食干瞪眼。
薛李氏道:“穷山恶水也没什么好菜,望诸位见谅。我家老爷病体抱恙,便由我这妇道人家出面来招待各位大师,我已命婢子往各间客房备下一点薄礼,请务必收下。”
其中一人趋附道:“薛大奶奶这是哪里的话,您宅心仁厚,必有福泽。”
薛李氏眉眼含笑:“承大师吉言。诸位请动筷吧。”
面前的这块肘子肥瘦均匀,酱油色泽鲜亮,汤汁浓郁,傅宣早就盯了好久,听见能动筷了,便眼疾手快地夹到自己的碗里。
他浅尝了一口,不禁感慨做有钱人可真是享福。
这肉肥而不腻,且口感爽滑,果真是一等一的美味。
傅宣吃的正欢,私心觉得这炒虾仁味道清淡可口,应该符合崔琰心意。
但他回忆起昨天崔琰拒绝吃肉包子的场景,手中的筷子都快碰到崔琰干干净净的碗碟,又悻悻地调转路线,将那虾仁塞进了自己嘴里。
“崔公子,我与小女蒙你搭救,你与薛府有大恩。今日,我也想请诸位做个见证,我愿将小女浣儿嫁与崔公子为妻。”
薛李氏这招出其不意可谓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掌事多年,深谙人情世故,见得人多如牛毛,向来眼高于顶,没有哪家公子比这个崔琰更适合做薛家的上门女婿。
想她入府以来,只诞下薛浣儿一女,再无所出,若老爷恢复了身子怕是要再纳妾室入府。
那她这么些年来的苦心经营势必要毁于一旦,若白白把偌大的薛府拱手让人,那简直比要了她性命还要可怖。
如果真能将崔琰留住,她们母女今后也能有个依仗。
众人听见薛李氏的话,羡慕不已,纷纷顺着薛李氏的话茬附和。
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何况他们两样都占了。
傅宣筷子上的素三鲜不合时宜地‘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倏地被薛府的养的大黄狗给叼了去。
这算什么?
逼婚?强抢冥王?
不得不说,崔琰的魅力还是挺大的,来人间才三两日,前脚搭上赵煦,屁股还没热乎呢,这薛府的小姐又想嫁他为妻,街边的三流画本都不敢这么写啊!
好端端一顿饭,硬是吃出满嘴的硝烟味。
而众人都将目光落在崔琰身上,像是在等他的答复。
“抱歉,怕是要辜负您的厚爱了。”
崔琰拒绝的干干脆脆,都不带一个字迂回婉转的。
傅宣不知怎地,暗自舒了口气,但怕薛李氏面子上挂不住,便替崔琰往回找补。
“大奶奶,我表哥的意思是薛小姐乃大家闺秀,他一介莽夫自知无福消受。况且他早已有钟情之人,此事我原先就是知晓的,不敢欺瞒大奶奶。”
说罢,他用藏在圆桌下的膝盖轻轻撞了下男人的腿,掩嘴说道:“崔郎不必谢我。”
崔琰只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薛李氏还是不肯轻易罢休,命贴身婢女端了一盘子金锭明晃晃地摆在崔琰面前。
其余的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巴不得替他应下这门亲事。
她挂着笑说:“我们薛家人丁稀薄,但在烟霞镇也算是有头有脸的,生意田产也做的风生水起。还望崔公子再考虑考虑,不必急于答复。”
谁料崔琰扬起下巴,不假思索地驳道:“无需考虑。在下好男风,且家中已有妻室。”
天雷滚滚。
傅宣拎起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好男风这事他可以认为崔琰是在与赵煦袒露心意,可为何要把有妻室这件事说得如此正大光明?
从前他住在南风馆里,每日来寻花问柳的客人无论有没有妻室,都哄着姑娘或是小倌说自己尚未娶亲,还满口说着要给她们赎身。
可是到头来呢,一个两个的家中早已是妻妾成群,有些性格泼辣的正房更会直接带着家伙和仆人到南风馆里来捉奸,一帮人扭打撕扯在一起,窘态百出。
人间虽有爱男风习俗,但大家也都是藏着掖着,不敢宣之于口。
崔琰说得坦然,像是在讨论青菜萝卜似的,傅宣竟然觉得男人有那么一点点帅气。
薛李氏放下筷子,面色如常地朝站着侍奉的婢女吩咐道:“既然崔公子话说到这般地步,我也不再强求。阿渔,饭菜要凉了,让厨房换些新的上来。”
夜里,薛李氏盛情留众人再住一晚,大家见夜色已深归家不便,也就欣然应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魂和这肉身不合,傅宣吃的那些东西一直攒在肚里难以消化,胃涨得难受极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合抱的老树上偶有蝉鸣,皎皎的星光从窗户倾泻而下,映照在屋子的地面上。
迷迷糊糊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傅宣的眼前。
他一度以为自己难受地产生幻觉,伸手摸了摸还真是个结实的肉躯。
傅宣扑闪着弯月般的笑眼,“崔郎,你怎么来了?”
崔琰不由分说地坐定,凛然告知:“本君来与你同房。”
那高傲自满的神态,无关情爱,而像是例行公事一般的恩赐。
尽管傅宣也很乐衷于和崔琰做那档子事,可是他现在真没有精力应付,只得摩挲着男人的指腹,遗憾地说:“奴家现在肚子不太舒服,可否改日?”
傅宣内心很是惆怅:呜呜呜,好遗憾,难得崔琰这么主动,早知道少吃点了。
崔琰不悦地皱眉,并未收敛。
想自己呼风唤雨惯了,岂会被傅宣三言两语的不舒服给糊弄过去。
他攒着坏心眼,循循善诱道:“你方才在宴席上吃了一整个肘子,能舒服才怪。本君倒是有个法子治你这胃疼。”
傅宣当了真,两手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攥紧男人的衣袖,天真地问:“什么法子这么灵?”
崔琰沉沉地按住他的肩,起薄茧的大掌顺着傅宣的斜襟摸索进去。
傅宣下意识地收紧平坦的肚子,潋滟的眼眸望着正在四处纵火的男人,微微抿起红唇:“唔崔郎”
男人颇为不满地拍了一下傅宣的手背,煞有其事地说:“让你乱动了吗?”
接着,粗暴又狎昵地沉声警告道:“你最好乖一点,不然等会打的就不是这儿了!”
傅宣识相地忍住腹痛,不敢再多手多嘴。
崔琰粗糙的食指在傲立的红梅边来回打着圈圈,“呵本君还未做甚,这具下作身子已然敏感到如斯田地。当真是浮花浪蕊,不可转也!”
他突然俯下身子,趴在傅宣耳边吐着热气问:“古籍有云:饭后运动可助消食。这法子若是两个人配合起来,可比一个人做更加快活。你可想试试”
此言像是无稽之谈,可是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又该死的有那么几分可信。
傅宣拜倒在崔琰的威迫之下,大概知道男人想要同自己做些什么,他莞尔一笑,抵不住诱惑地嘟囔了句:“自是想的。”
第17章 利用
转眼过了一个时辰。
崔琰音调明显清冷下来,“现在觉得怎样?”
傅宣如吃醉酒般,脸色绯红地钻到被窝里回话:“崔郎的法子果然管用,奴家现在胃已经不难受了。”
没想到崔琰的法子听起来荒诞,但竟然真的很管用!
男人蓦然移开视线,捏紧他的下巴,硬邦邦说道:“既然你不难受了,那便动动嗓子,再叫的大声些!”
“为何?”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前欢好时,男人可是巴不得拿帕子堵着自己的嘴才好,今日怎地这般好雅兴?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崔琰回道:“他们把那薛小姐塞进本君的屋子,屋外面有仆人候着,可见那薛李氏还未死心。这么说,你总该听懂了?”
傅宣像是被迎面泼了盆冷水,“崔郎这是在利用奴家。”
崔琰摆出一大套歪理,劝服道:“怎叫利用,你唤本君‘莽夫’,本君都未曾与你翻脸。你乃本君明媒正娶的妻室,陪本君享鱼水之欢不是理所应当吗?”
傅宣如鲠在喉,但男人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他只好作出妥协:“那好吧。”
他认真问道:“奴家像这样喊可以吗?”
话一问完,傅宣就大方地扯着喉咙做起演示,喊得都是些不堪入耳的闺房情话。
崔琰眼眸渐沉,口气有些挑剔,啧声道:“还可以再孟浪些。”
傅宣浑身汗涔涔的,沾湿了大片床褥,但偏要同男人嘴硬。
“哼,那烦请崔郎也专心用劲些吧,奴家现在还未找到感觉。”
他这番话,无异于往炽热的熔炉里浇滚油,只会将火势越点越旺。
崔琰耳根子腻烦得很,这世间竟有如此不要脸面的荡夫。
偏得这艳鬼还是自己过了门的妻室,任凭自己对他百般羞辱,傅宣还是死不悔改,光是看见他这副轻贱骨头样,就觉着心烦不已!
他当初把自己当做凡人,逼迫自己和他办事,现如今想来也尤甚可恶!
若非如此,他堂堂龙君又何须同这种下三滥的货色绑在一起,平白脏了自己的一世英明。
这般说来,自己还真是多此一举,做什么这么想不开,竟然会想着帮这个满脑子被欲念糊住的艳鬼找寻身世,还企图为他提高鬼力。
想他这种鬼,怕是宁可天天上赶着揽客寻欢才好。
崔琰越想越是觉得傅宣不配进他冥殿的门,掐在他喉骨的力道也愈加地重。
见傅宣涨红了脸,喘不过气来的囧样,他心中才觉得松快一些。
没错,这才符合他龙君的做派。
这么只低等又粗俗的艳鬼,能入他床帏便已是天大的福分,自己想如何拿捏就如何拿捏,何须在乎这鬼是怎么想的。
既然傅宣生性如此,那他也不必有一丝一毫的珍视,就将其当做是一个生动有趣的玩意也未尝不可,正好他需要借傅宣来消解这满身的火气。
心底那点粗鄙的想法一旦被勾起,是难以强压回去的,势必要寻到一个突破口才能再次弥合。
崔琰将傅宣的脑袋从被褥里揪出来,顷刻如漂泊的小舟,沉溺在温柔乡中,不知疲倦。
第18章 莽夫
酥酥麻麻的热吻落在傅宣的脸上,带着不可反抗的威压和与生俱来的强悍。
傅宣轻易一个隐忍皱眉、咬唇垂眸都无形间牵动着崔琰的心思。
他烦闷不已,为什么这只鬼的脸上会一下子涌现出这么多情绪,偏偏哪一种模样都叫他乱了方寸,思及此,崔琰便更加发狠般地驰骋起来。
傅宣还是第一次在这种事情上吃亏,手指绞着薄薄的锦被,轻声呜咽,只能‘莽夫莽夫’的叫着。
天亮时分,薛浣儿在崔琰的房间苏醒过来。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日夜里,娘亲交代她去勾引这个叫崔琰的公子,务必要将这关系坐实了。
等到清早鸡鸣之时,娘亲自会带着下人来要他负责。
薛浣儿听得心惊肉颤,这与她平日学的礼数规矩背道而驰。
但她在宴席上偷偷躲在墙根后见过这个崔公子,人生的高大,星眉箭目,瞧着的确让她心生爱慕,便咬牙同意了。
可是她自进了崔公子的屋子后,还未摸到床板便睡死过去,现在醒来也不见旁人。
而自己衣裳亦是完完整整,床单也未见红,看来自己还是完璧之身,心中尽是怅然若失。
薛李氏听了下人的回禀,说那崔公子昨夜进了表弟的屋子,两人办事办到了后半夜才消停。
她无计可施地将薛浣儿送回了闺房,彻底断了招婿的念想,心烦地命人快些备好早点,让这帮人用完餐早些离去。
早膳席间,这些大师的黑眼圈一个比一个还要重,此起彼伏地打着哈欠。
“啧,昨天夜里后院像是有野猫在发情,那求偶声听得人抓心挠肝,我原是修道之人早就六根清净,可昨日一柱擎天,竟一着不慎动了色,欲。”
“原来是猫叫吗,我还以为是”
“大概是离家多时,我听那呼声竟以为是在同床。”
“我觉着也像,声音酥软,叫人欲罢不能。只是后头应该是喊得有些嘶哑了,就听不清了。”
坐在对面的小楚一脸洞悉真相的样子盯着心虚的傅宣。
他尴尬地扯高白色内衬衣襟,用腿蹭了蹭崔琰,小声说道:“崔郎,我们吃过饭早点启程吧。”
出了薛府不过百米,傅宣便听到后方传来的呼声,悠扬地叫着“崔兄!崔兄!”
放眼远眺,疾步而来的正是赵煦和他的随从小楚。
赵煦是修道之人,这点体力消耗自然不在话下,可怜那小楚累得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的吐着舌头。
四人只好先寻了个僻静的凉亭说话。
看崔琰的模样张弛有度,像是掐准了赵煦会来找他,“赵公子白日喧哗可有要紧事?”
赵煦难以启齿道:“崔兄,薛府人多口杂,赵某一直找不到机会与你详谈。”
傅宣见此情此景,脑补出了一台大戏。
这二人不会就要这样潦草的互诉衷肠了吧,好歹挑个氛围感强点地方。
比如漫天流萤的草坪浅滩,又或者是云蒸霞蔚、芳草萋萋的林间小径,再不济花两个铜板买两束像样的鲜花,也比现在这么干巴巴地坐着喂蚊子要浪漫许多。
第19章 金都王殿
况且他和小楚两个人坐在一旁大眼瞪小眼的,实在是大煞风景。
赵煦和男人之间成了倒是好说,万一谈不拢,指不定要怎么冲他撒气呢。
傅宣低头望着腰间的玉佩,暗搓搓地将它藏到袖间,心生一计。
他假装翻找了一遍,神色慌张道:“崔郎,奴家突然发现自己的随身玉佩弄丢了,想必是刚刚走得急不小心落在半道上。奴家这就原路返回去寻寻,你们先聊。”
傅宣见对面坐的稳如磐石的小楚,暗想此人真是蠢笨。
但转念一想,也并非每个人都同自己一样有这么颗七窍玲珑心,于是他企图将一无所知的小楚拉拢过来,眉飞色舞地冲对方使眼色。
“你反正也无聊,要不也帮我一同去找找”傅宣好意说道。
可惜小楚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还觉着他是借机在勾搭自己,一张臭脸拉得老长。
崔琰吃透了他那点粗浅伎俩,大力地把起身的傅宣又拉回到石凳上,按捺着性子道:“坐着。”
“哦。”傅宣低眉顺眼地说。
小楚笑得表情失控,气得傅宣给了他一记白眼。
傅宣知道小楚大抵是想岔了,他翕动嘴唇,并不作声,同小楚打起哑迷:笨蛋!若坏了他俩的好事,你也照样没好果子吃!
赵煦并未将这两人的闹腾放在心上,而是思忖着要如何将自己的心结告知崔琰。
思量再三,他还是放下了包袱,面色凝重道:“崔兄,实不相瞒。在下本是当今圣上的胞弟,因体弱多病一直被母后养在青城山求取仙术,本无心朝野之事。奈何圣上为狐妖所惑,性情大变。是以社稷凋敝,民不聊生,母后用书信告知此事,我因此才下山想进宫去将那害人的狐妖诛杀。”
傅宣竖起耳朵,听到赵煦还有这重身份,骨子里爱攀附权贵这老毛病又开始犯了,身板坐得更直了些,竭力想给这个赵煦留下个好印象。
小楚见他这副德行,嘚瑟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像是在说我的靠山可是当今二把手,你个没长眼的小倌得罪了我,你惨了你!
如若傅宣是个活人,现在已经是坐立难安,提心吊胆自己的脑袋何时搬家,可是他现在可是鬼,鬼诶!
就算是当今圣上来了也拿他没辙。
再者说,他的靠山可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冥王殿下,有本事你小楚寿与天齐,否则百年之后下到地府,照样要听崔琰发落。
到那时,他只要吹吹枕边风,把你送到什么小猪小狗窝里去还是可以的吧。
傅宣为自己的恶劣想法感到痛快,又觉得那画面一定好笑极了,便不由自主地笑得浑身战栗,弄得崔琰像看疯子似的瞟了他一眼。
崔琰沉声道:“赵兄此举为国为民,不知我如何可以帮上赵兄?”
赵煦恳切地说:“其实初见崔兄,赵某就知道崔兄非池中之物。若此次诛妖能得崔兄照拂,必然马到成功。”
想他在青城山多年学艺,是龙是凤他还是能区分的清。初见崔琰时,他就看出此人是有仙骨的,因而一早便对其多有尊重。
崔琰应道:“我与家妻本就是四处游玩,正好也不知该上哪去。我二人未踏足金都,能有幸去金都王殿见识一番,当然乐意之至。”
小楚不假思索道:“家妻?!”
他像是中了内伤似的,要吐出血来,忿忿指着傅宣的鼻子,“公子,我就说昨天夜里是这个脏东西在那鬼喊鬼叫,您还偏得不信!”
赵煦震怒地用手心拍响石桌,只听‘嘣’的一声石桌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罅隙。
“住嘴!”
他羞愧地同傅宣说:“我待小楚向小郎君赔罪。小楚自幼与我相伴,山中虽不如外头,但人多必有纷争。我一心向道,不爱同诸弟子争强好胜。小楚本性不坏,可见不得人欺负我,便爱替我出头。久而久之,性子急躁,也总爱呛人。”
比起小楚小打小闹般的奚落,傅宣反而更在意崔琰的那句‘家妻’。
因为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他不认为高高在上的冥王大人会将自己同他放在一个地位,除非崔琰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既然敲定了要去金都铲除狐妖的计划,他们也没再耽搁,骑上快马一同出发了。
傅宣没有学过马术,只好与崔琰同骑一匹马。
马背很高,他又不得诀窍,单凭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上马,最后还得求助于崔琰将自己拉上马背。
男人牵着缰绳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若有似无的热气从后勃颈幽幽传来。
昨天夜里的伤口还肿着,他只好紧着声央求:“崔郎,等等别颠我。”
崔琰并未回应,而是骑着马跟在赵煦和小楚后面。
“所以崔郎一开始就知道赵公子的身份,才故意接近他,是奴家疑心生暗疮想偏了。可崔郎为何想要去金都王殿呢?”
傅宣怎么也想不通,只能虚心向崔琰求教。
男人纵着缰绳,还是静静地听着他一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崔郎既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奴家想知道,昨日崔郎当众说已有家室,今天又与赵煦和小楚表明了你我之间的关系,可是认可了奴家的身份?”
话虽这么说,但傅宣可不会傻到真的觉得崔琰对自己动了真情,这不过是南风馆里小倌惯用的吊男人的法子罢了。
他想趁着能同崔琰说得上话的时候,多表现表现。将来崔琰真要翻起脸来,说不准会看在他尽心侍奉的份上给他条活路。
崔琰忽而凑到身前,附耳相问:“傅宣,在你眼里本君如何?”
傅宣心中一顿,哑然良久。
其实这个问题,他从未考虑过。
崔琰是可以呼风唤雨,将所有恶灵鬼魅妖邪碾于脚下的阎王大人。
是素来瞧不起他,觉得他生性轻贱的臭男人。
也是能叫他醉生梦死,床技过人的恩客。
不对,床技过人这条得再斟酌一番,毕竟他还没试过和别人同床,这样急着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他吸了吸鼻子,感慨道:“在傅宣心里,府君自然是完美无缺的。奴家做鬼数十载,做梦都盼着能见您一面,可府君英姿哪里是我们这些小鬼可以亵渎的。只怪傅宣是只弱鬼,每次中元节想近身瞻仰府君,都被那些厉鬼挤在最外沿,连您的衣角都碰不到。每每如此,奴家便心力憔悴,食不下咽,终日郁郁寡欢。”
这番话,真假参半。
其实见是真的想见,不过目的却不像他说得这般纯粹。主要是想亲口问问府君,自己何时能转世投胎。
原本傅宣这么说是想哄崔琰欢心,哪成想好像拍马屁拍到马肚子身上了。
男人非但没给他一个笑脸抑或是肯定,还故意使坏加快了行进速度,路上经过的每一个坑洼泥沼,男人都要淌一遍。
黄色的泥点子飞溅到干净有光泽的马腿上,傅宣则是痛得连话都说不全,那有一阵没一阵的撞击让他几乎要化成一滩烂水。
他们在马背上整整跑了一天一夜,中途换了三匹上等鬃马才抵达金都。
“吁——”
赵煦勒住缰绳,纵身下马,随手拍去身上的尘灰,道:“崔兄,天快黑了。王殿的大门每日卯时关闭,王公大臣无召不得进殿。不如先在福怡客栈落脚,等明日再面圣?”
马跑了一天一夜,傅宣也累了一天一夜,早就昏聩倦怠。
他不等男人回应,赶忙抢答:“好啊好啊。”
客栈的小伙计将马牵到后院的马厩喂了些干草。
小楚是易出汗体质,即便骑马迎着风赶路,还是出了好一通汗,黏腻的汗水将内衣和皮肤黏连在一块,身上的汗臭味很是熏人,“我说伙计,这附近可有澡堂?”
伙计大概也闻到了他身上的怪味,刻意退后了一步道:“客官是想要正经的呢还是不正经的?”
“嘿你这伙计,怎么说话的!洗澡就是洗澡,哪里有不正经的道理。”
小楚反驳着,暗戳戳觉得必定是因为傅宣这个脏东西跟着他们,所以才引起伙计误会。
“一看几位就是从外地来的,不懂享受这搓澡的极乐。潇湘馆的那些个姑娘春葱玉指如兰花,小倌们的声音如黄莺百灵,个顶个的绝色。”
伙计如数家珍地朝小楚竖了个大拇指,还从衣袖里掏出一块从潇湘馆下人那买来的姑娘香帕同他炫耀:“此乃暗香盈袖。”
小楚涨红了脸,支支吾吾:“我要暗香盈袖做什么,快把那正经的地给爷报来。”
“好嘞。您啊出了店门往西南方走百丈,右手边就是澡堂子。”
小楚问:“公子你要同去吗?”
赵煦道:“如此也好,不知崔兄和傅小郎君去吗?”
傅宣两眼放光道:“奴家去的!”
不过比起那正经的,他更想去潇湘馆这种不正经的地方,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伙计把潇湘馆描述得如此出神入化,让他不禁想去看看金都的小倌是如何接客伺候的,若是能深入交流一番,就再好不过了。
“赵兄,我们不去了。”
崔琰的话打破了傅宣的最后一丝遐想。
第20章 金都王殿
赵煦知道他们的关系,也没再强求,十分贴心地说:“那我和小楚便先去趟澡堂。若二位在客栈待的无聊可以到金都的夜市去逛逛,这里会比烟霞镇繁华许多。”
说罢,赵煦和小楚便先后往客栈外迈步。
男人不想去,不代表他不想去啊!你们两个好歹再劝劝这个迂腐愚昧的老顽固啊,澡堂子这么有趣的地方他上辈子还没体味过呢!
听别的鬼说,澡堂子有好多好多男子光溜溜的泡在一块儿,互相并不熟识,但却能亲如一家,互相搓背,谈话闲聊呢!
什么皇子王孙的,有了这等好去处也不想着自己,管男人的意见作甚!
懂不懂什么叫有福同享啊?!
傅宣想来就觉着非去不可,忍不住同他们二人招手,故意装作没听见崔琰的话,想要乘势跟上去。
“诶唔!”
好痛,他的脖子要被勒断了。
崔琰早知道他心思活络,一把攥起傅宣的后衣领,不由分说地将他往楼梯上带,并且不忘警告道:“这两条腿若真是闲不住,本君倒是替你想了个好去处。”
“”傅宣回过头望他,以为崔琰是认真地想给自己找处福地快活。
男人瞅着他纤细笔直的双腿,眼眸骤缩,又接着说:“不如剁了给黄泉的曼珠沙华沤肥,此等至高殊荣,旁的闲杂鬼都轮不上号,如此你也不算吃亏。”
傅宣两股战战,如履薄冰,皮笑肉不笑道:“此等美差,还是莫要便宜奴家了。”
哼,傻子才要这种殊荣呢!有事没事就知道以捉弄弱鬼取乐,小心眼又古板,怨不得孤寡了万载!
他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主仆二人离开,自己只能舔着好脸跟崔琰一道上楼。
客房内,蒸汽腾腾。
白嫩的皮肤泡在水中央,悄然浮起大片的浅红。
傅宣耿耿于怀道:“崔郎,我们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当然要好好感受人间的风物,像你这样给我施法生出浴桶和热汤,还有什么意思。”
他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从木桶里站起身,一边擦拭着湿透的身子,一边埋怨男人这种不解风情的做法。
“那照你所言想要有什么意思?”
崔琰正襟危坐地打量着他,瞧见昨天夜里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掐痕红印,下腹不由一紧,舌尖玩味地抵着后槽牙。
傅宣看着男人潜藏兽欲的表情,便知男人会错意了。
他自知不是崔琰的对手,匆忙抓起木杆上挂着的衣裳,迅速换好。
“并非崔郎想的那种意思,奴家就是想去逛逛夜市。”他苍白地解释道。
金都的街道四通八达,林立的商铺都是顺着护城河而建,复杂得宛如迷宫,斗折蛇行。
华灯初上,乐坊的歌舞姬闲适地坐在雕梁画栋的客船甲板上,神色慵懒得抱着琵琶,缓缓拨弄琴弦,悠扬的歌声与曼妙的舞姿相得益彰。
河岸两旁的行人倚靠着官家修筑的防护栏,与客船上的佳人遥遥相望,其中不乏有性情中人会掏出碎银铜板投掷到船上,以传达自己的喜爱之情。
潺湲的水面上还漂浮着玲珑的荷花灯,美好曼丽得像是置身在如梦如幻的画卷当中。
“小郎君买盏花灯吗?”小贩手执两盏不同色的花灯,同傅宣殷切展示。
“这粉色的是许愿荷花,只要把愿望写在纸上藏在花芯里,天宫的仙人就会设法帮你实现;这白色的是思念荷花,把想说的话放进去就会顺着水流一直漂到冥界黄泉,所思之人便能通晓你的心意。”
小贩将这荷花灯说得天花乱坠,想要忽悠看上去稚嫩好骗的傅宣。
傅宣心动问道:“崔郎,这荷花灯真的如此灵验吗?”
要是管用的话,他想买盏粉色的,让天上的八方神仙来管管逼娼为良、扣着好鬼不给投胎的崔琰。
崔琰对凡人这种不求诸己,将希望全数寄托在神明身上的行为感到哭笑不得,因而无情地拆穿道:“不如你直接求我来得有用些。”
“好吧,那我不要了。”
傅宣败兴地将花灯放回到摊位上。
他们漫无目的地继续闲逛,两个及冠男子恰好与傅宣擦肩而过,脚步匆匆。
一人发问:“江兄,昨天内子同我怄气错过时辰,只好无奈爽约了。你快与我说说昨个悦来茶馆的先生讲到哪一回了?”
另一人揽着那人的肩膀,热络回应:“边走边说吧,晚了就没座了。昨天讲的是千年前天魔大战中战死的小仙官檀伐”
傅宣心里打起小九九,“崔郎,逛了这么久,奴家的腿好酸呀,不如我们也去听说书吧?”
“嗯。”崔琰难得没有驳回他的建议。
傅宣有些意外,男人非但没有阻止自己,反而表现得有那么点感兴趣。
看来不管是人是鬼还是活神仙,大抵都是喜欢听故事的。
他们到的正是时候,二楼恰好剩下个单独的雅间,不仅能将这悦来茶馆一览无余,听得也比一楼的通座要清晰许多。
可能是抱着金都的月亮比金陵台圆的心态,傅宣觉着这位说书先生的嗓音更为醇厚,身段也清瘦有韵味。
说书人敲响惊堂木,直直站定在台中央,声嗓宏亮。
“上回说到,天界战神负伤堕魔,檀伐仙官临危受命,率十万天兵与阿修罗王于滨海大战三天三夜,危难时候檀伐仙君为救苍生不惜耗尽仙根,最终神殒于滨海河畔。今日,我们来讲讲冥王殿下的奇闻轶事。”
嗯?!冥冥王?
傅宣原本托着脑袋想先打会盹的,一听先生要说这个,他可就不困了。
“话说这冥王的原身是一条黑色小蛟,年幼时便占山为王,为祸人间。而檀伐仙人彼时正是天界掌教,专门培育有仙缘的灵兽。适逢这尾小蛟兴风作浪,强娶当时被誉为第一美人的月氏(音同‘之’)国公主。逼得月氏国大巫师以血为祭,向天帝求援。是以檀伐仙人现世凡间,不仅解救了公主,还将那秉性顽劣的小蛟带回了天庭严加管教。”
“檀伐仙人面慈心善,有教无类,便传给小蛟经文法度。谁知那小蛟是个男女通吃的主,二人朝夕相处,小蛟竟对檀伐仙人暗生情愫,起了色心。待檀伐仙人发现之时”
说书先生说到关键之处,又开始卖起关子,真真是吊足人胃口。
一男子站起身,十分不文雅地将一条腿跨在长椅上,骂骂咧咧道:“待发现之时如何?”
台下的人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说书先生被换下台,竞相敲桌骂娘:“回回都卡在关键地方!”
茶馆的店家提起袖子擦擦脸,安抚道:“各位官人莫及,先瞧一段西域的肚皮舞,再听先生解惑不迟。”
他鸣掌示意后,一群穿着清凉,面带头纱的异族女子迈着小步上台,一下子就抓住在场看客的眼球,众人也就慢慢地消停了下来。
傅宣偷瞄了一眼崔琰,见他处变不惊,好像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他不经意联想起当日崔玉同自己说的那个故事,倒是能对上几分,看来这些奇闻轶事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
他绵言细语地问:“崔郎,待发现之时如何?”
崔琰握着紫砂小杯,轻轻晃悠着杯中的茶水,挑眉道:“自是与那小仙官生米煮成熟饭,共度良宵。”
不知为何,当故事从崔琰本人口里说出来,他反而觉得没那么生动有趣了。
傅宣木讷地点头,略显局促地回了一声“哦。”
崔琰哂笑着,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性感的喉珠上下滚动。
倏地淡淡说了句,“你信吗?”
这是何意?
傅宣眼珠打转,犹如云雾拨开后的春光乍现,没来由的欣喜压过胸中的堵闷。
他不敢擅自揣测,只得佯装乖顺道:“崔郎金口,说什么便是什么,奴家定然深信不疑。”
“哼,花言巧语。”崔琰冷嗤一声,弛然放下紫砂小杯,深邃的凤眼凝着傅宣。
这艳鬼脸皮厚的真是没边际了,嘴里十句话中,有九句半都做不得数,仅剩的那半句独苗还得掂量着来判断。
傅宣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不自在地抖了抖身子,急于岔开话题。
“奴家记起来一事。在薛家捉鬼魅时,赵煦说若鬼在人间驻留必是有执念未完。那谢吟香的执念是报仇雪恨,奴家思来想去,自己去世时年方十六,尚未接客,那奴家的执念该不会是”
崔琰以为他是真的记起什么来了,因而严肃问道:“你的执念是什么?”
傅宣抠弄着指甲盖,犹豫良久,才含羞带怯地答道:“该不会是‘人尽可夫’吧?”
“你在马背上就想了这个?”
崔琰动了动手指,只听见嘎吱作响的骨骼声,声声入耳。
吓得傅宣不慎将那滚烫的茶水泼洒在干净的衣摆上。
他低头将水渍沥干,而后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轻柔地摇晃着崔琰的手腕,道:“崔郎,天色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客栈吧。”
第21章 金都王殿
次日金都王殿的城门一开,赵煦亮出那块象征身份的纯金令牌,守城的将士看见上头镌刻着‘岚曦’二字,立马肃然起敬搁下长矛,行了个大礼,放他们四人通行。
宫中眼线众多,霎时间皇上的胞弟,也就是金都的二殿下回宫的消息不胫而走。
正阳门的宫道长达数百米,两侧的红色宫墙有三四层楼高,肃穆庄严。
高悬的太阳光线斜射在红艳的墙面之上,泛出熠熠的金光,照得人挪不开眼。
“这些该不会都是真的金子吧?”
傅宣的指腹摩挲着墙壁上稍显粗糙的金色小颗粒,眼神露出几分垂涎之色。
“果然就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暗娼,连铜粉都没见过。”
小楚像是只爱啄人的大鹅,明明傅宣已经很小心地减少和他近距离接触,他却老是追着傅宣屁股后头嘲讽。
这人好好聊天是会死吗?
虽然这个小楚说的是事实,他的确是个青楼小倌,一辈子偏安一隅待在金陵台,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也没有什么远大抱负,可是刺耳的话说多了总有一两句会走心的。
他怄气地说:“铜粉就铜粉嘛,我当有什么稀奇的。”
宫道寂静,蔚蓝的空中偶尔有几只大雁略过,在高耸的云层之中留下几道残影。
崔琰和赵煦二人走在前面,小楚和傅宣则是一路拌嘴。
途径太和殿,他们便目睹了一场宫中大戏。
一个瘦削的背影腰杆笔直地跪在大门紧闭的殿前,谏言道:“陛下远贤臣亲小人,致使百官文武人心惶惶。今妖妃当道,其心必殊!若不及时连根拔除,恐后患无穷。臣恳请陛下圣裁,将那夏姬斩首示众,以告慰因她枉死的公卿大臣、无知孩童。”
他又重重叩首,呼道:“陛下一日无所作为,臣便长跪不起。若陛下执意要护夏姬周全,臣自愿摘掉乌纱,褪去这身官袍。”
高门微微敞开,从太和殿内出来一个公公,愁云惨淡地小跑过去,嗓音尖利:“傅相,陛下昨夜里去了皇贵妃娘娘寝宫后就一直醉酒不醒,已经命人去请太医来瞧了。事关龙体,您还是先请回吧。”
“呵,陛下不想见臣又何必拿这些拙劣的谎话来敷衍微臣。臣贱命一条,陛下不喜拿去便是。”
因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膝盖早就没了知觉,他摇摇颤颤地爬起来,嗟叹道:“父亲为我取字‘世清’,想我入朝为官为陛下守着万里江山,可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海晏河清,世道太平,现在听来真是叫人讽刺。既然今日陛下龙体抱恙,那臣就改日再来,有劳高公公回去复命吧。”
傅泽野的先祖是金都的大将军,再往前推三代也都是武将出身,但到了他这辈人丁稀薄,选择弃武从文。
从三岁起,他就开始念四书五经,是个纯正的文官料子,身体素质自然要比先辈差许多。
他步履蹒跚拾阶而下,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处刑一样痛苦难捱。
傅泽野虽然虚弱得摇摇欲坠,但还是倔强地拒绝了侍卫的好意。
毒辣的太阳照得他头晕目眩,汗水早就浸透了层层衣衫,他照样高傲地像只孔雀,一步一步挪移。
只听“嗵”的一声,人就面无血色地瘫倒在傅宣的面前,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22章 金都王殿(四)
待他清醒之时,人已经躺在完全陌生的床榻上。
“这是哪里?”傅泽野嘴唇干裂,眼神还有些恍惚呆滞。
傅宣杵在床沿多时,见人醒了欢喜地托起傅泽野的后背,往他身后塞了个蚕丝软枕,“公子莫慌,这是二殿下的行宫。”
“二殿下,不是已经去青城山学习术法了吗?”
傅泽野审视着他,这个人刚刚搀他的时候手臂软软的,说话声也软软的,心里像是被一根羽毛搔过,瘙痒得很。
亏得他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把冷静自持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然会对着个小郎君产生悸动。
“此事说来话长,刚刚太后命宫娥把二殿下接走了,还是等他回来亲自和你说吧。”
傅宣还在耿耿于怀,他们三人可以去面见太后,可他却被崔琰强行留在行宫照看这个傅相。
崔琰说,他终究是只鬼,太后年事已高,又身为女子阴气更重,若是带他去面见,会折了太后的阳寿。
而且这个傅相晕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需要留个人看顾着,他们三个人就顺理成章地将这个担子托付给了他。
“也好。”傅泽野舔着干涩的唇瓣。
“你想要喝水嘛?”傅宣察觉了他的意图,“等奴家一会。”
还好他有先见之明,提前备好了热茶。
傅宣将琉璃杯递给他,只是傅泽野大概是在太阳底下暴晒太久有些中暑的症状,因而手臂颤抖筋挛。傅宣没辙,不得已亲自将茶杯端在手里喂他。
“谢谢。”傅泽野温柔地看着他,心动不已。
这人肤若凝脂,皮肤上还有婴儿才有的细小绒毛,眼睛澄澈见底,眼尾红红的,袅袅楚宫腰盈盈一握,长得真是举世无双的好看。
“不碍事,奴家自幼学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傅宣轻柔地抚去傅泽野嘴边溢出的茶水,动作自然的模样反倒衬得傅泽野有些居心不正了。
傅泽野试探道:“你是二殿下的什么人?”
傅宣想了想,“应该算是客人吧。”
一听说是客人,傅泽野便觉机会更大了些,嘴角微扬:“忘了问你叫什么?”
“奴家叫傅宣。”
“可是深文傅会的‘傅’?”
深文傅会的傅是哪个傅?
傅宣没上过学堂,大字不识几个,被他这么一问,感觉像是考官出题被问到盲点了,哑然无声。
“你把手给我。”
傅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听他在太和殿的高谈阔论,认定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便将粉白的手掌伸了过去。
傅泽野一手轻捏着傅宣的手指作为固定,右手的食指代替毛笔在他的手掌上写了个‘傅’字,小声地问:“是这个吗?”
“嗯,奴家是姓这个的。”傅宣的手掌被弄得痒痒的,脸色渐红。
“我也姓傅,说不定我们往上数数还能攀亲呢。我名傅泽野,字世清,年三十,是当朝的丞相,尚未婚配。”傅泽野攥着傅宣的手说了冗长的一大堆话,连他自己也觉得神奇。
常言道三十而立,他母亲每回饭桌上都要在他耳边念叨这个大家闺秀,那个小家碧玉,画像一副接一副地送来,可他哪个也没看上,清心寡欲地活到了这个年头,一门心思钻营朝廷。
现如今,皇帝昏庸无道令他伤透了心,可能正是如此才燃起了别的心思。
傅宣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傅泽野存着什么想法。
他觉得傅泽野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而且他无论是做人还是当鬼的时候从没有人对他如此和善尊敬,这个人虽然是个大官可一点没有官威,还开什么要和他攀亲的玩笑,是真的无可挑剔的翩翩公子。
他想得太出神,连逼近的脚步声也没听见。
直到崔琰将他拽到自己身边,傅宣才大惊失色,悻悻地收回了自己的小眼神。
崔琰以赵煦和傅相有要事商榷,外人不便打扰为由,将傅宣带出了行宫。
彼时,傅宣整个人已经被崔琰压在了缀满花朵的白玉兰树下。
男人愤怒的拳头砸在树干上,将枝头开得极盛的玉兰花晃落在地。
鼻腔里猛地灌进糜烂的花香味,傅宣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
男人看猎物一样的神情盯着自己,像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似的。
“你究竟是什么做的,淫荡至此。本君活了这么久,三界之内没见过比你还要不知自爱的。”崔琰捏着傅宣的下巴,遒劲狠辣的手力将他的下颌骨掐得生疼。
傅宣很想告诉他,你没见过那是你孤陋寡闻,你要是多来几趟人间,多逛几遍妓馆青楼,保准你大开眼界。他不过是同人拉拉小手又不是什么僭越的事,何必要兴师动众的拿他治罪。
“奴家只是听崔郎的话,照看一下傅相。”
崔琰怒道:“照看需要眼神亲昵,照看需要手拉着手,照看需要告诉你,他尚未嫁娶?!”
果然,男人什么都听见、看见了。
傅宣轻声解释:“奴家不识字,傅相只是好意教我写他的名字。”
“你一只有主的鬼,写他的名字做什么用。”
崔琰并没有接受他的解释,气得直接掐住他的喉骨,“傅宣,你如此水性杨花,本君真该考虑卸了你的手脚,将你永远封禁在九幽,乖乖地做本君的禁脔。”
傅宣对于谩骂讥讽可以做到充耳不闻,但一谈到卸掉手脚困于冥界禁地九幽,他是真的怕了。
他是一介艳鬼,没了手脚又丑又行动不便,还不如灰飞烟灭来得痛快呢!
“崔郎,奴家错了,奴家真的错了。”傅宣饮泣吞声,“千错万错都是奴家的错。奴家不该和傅相眉来眼去,不该将手给他,不该”
最不该的就是听信那谪仙的谗言,把你给睡了,平白惹来这么大个麻烦,吵不得骂不得惹不得。
崔琰恨不能青天白日,在这个玉兰树底下就把油嘴滑舌的傅宣给法办了。
他越想越气,盛世凌人地揽住傅宣盈盈的腰肢,爆满青筋的手掌不安分地抚弄掐捏,冲冠眦裂地啃咬着傅宣那张善于哄人的嘴巴,舌头抵进他温软的口腔里,肆意地搅弄勾卷。
傅宣身子软得如一汪春水随他摆弄。
一时间,崔琰的耳朵里全部都是傅宣痛痒难当的呢喃。
绵长的一吻让傅宣恍如经年,没了崔琰的依托,他无力地顺着玉兰花的树干缓缓滑倒在地,嘴巴艳丽得不成样子,像是朵被人采撷过的娇花。
“傅宣,本君万载,只娶过一人。”崔琰站得挺拔,口吻像是警告威胁,逼问道:“你听懂了吗?”
傅宣蜷曲双膝,两手交叉环抱着被树皮划破的衣服,深深地吸着久违的空气,失神地点了点头。
第23章 金都王殿(五)
毓秀宫内,穿着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瑰丽女子得知赵煦回来的消息,神色微妙。
“贵妃娘娘,今日的滋补汤已经备好了。”
宫娥将一盅粘稠的红色液体端到桌上,这种特制的汤剂是夏姬每日都要服用的,据说是当朝大国师开的秘方,有美容养颜,青春永驻的功效。
夏姬涂着蔻丹的小指蜻蜓点水般沾了一小滴液体,放到嘴中细抿,陡然吊起眉毛,搓火地将整盅补汤打翻,“混账东西!竟敢拿这些残次品来糊弄本妃。命人将这药膳师的手脚剁了做成人彘,本妃倒要看看谁还敢有异心。”
“诺。”宫娥听得大气不敢喘,生怕引火烧身。
她又问道:“二殿下这会到哪儿了?”
宫娥唯唯诺诺道:“回娘娘,二殿下刚回宫,太后娘娘就将人接走了,过了得有一个时辰二殿下才神色凝重地折回到行宫。傅相也被他们救下了。”
夏姬不屑地说:“他不过是去山中学了点皮毛的术法,连修仙的门槛都没能够着吧?这初生牛犊不怕虎说得还是有几分道理。想来本妃是对那老太婆过分客气,让她觉得搬几个不入流的救兵就能对付得了本妃。”
她似是又想起了什么,犀利地问:“本宫交代你办的事可都办妥了?”
“回娘娘,一早便吩咐下去了,浮光窥心镜也已秘密地放在了紫宸殿内。”
夏姬勾起嘴角,朝宫娥摆了摆手,“很好,你先下去吧。”
而另一头,赵煦和傅泽野也在密谋着诛杀妖妃。
赵煦从母妃口里得知,这个夏姬是他胞兄赵琮在围猎的时候收进宫的。
当时在场的太监将围猎当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那天他胞兄赵琮在猎场上拉满弓瞄准的是只白狐,可那狐狸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含情脉脉地望着赵琮,于是射出的第一只箭直接偏到了一颗老槐树身上。
白狐趁机逃窜,赵琮不信邪骑着骏马追赶。
一直追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里,那只狐狸竟不翼而飞。
赵琮派人四处搜寻,终于在洞穴深处的干草垛上找到一个昏迷的美人,不顾群臣反对,将她带回王殿,册封为皇贵妃。
自从这个皇贵妃来后,宫中的怪事开始接连发生。
先是有宫娥在夜半无故坠入冷宫的枯井,再是有妃子在睡梦中感觉屋顶漏雨似的,有水滴‘啪嗒啪嗒’落在自己的脸上,醒来后却看见床上悬挂着一只死狐狸,两个眼球秃噜在外面,舌头也是拉得老长,那妃子当晚就得了失心疯。
后来,赵琮为了驱邪在民间网罗身怀奇才绝学的义士,便将现在的这位大国师‘恭清’请进王殿,经过这位国师的做法还真起了作用。
金都王殿恢复了昔日的宁静。
只是好景不长,赵琮变得越来越依赖这位国师,开始偏听偏信,懒政放权,夜夜笙歌。
到最后居然让国师干涉朝堂,渐渐地这个夏姬也暴露出非凡野心。
她借着国师的威名,在民间到处抢占童男童女,说是什么让他们进宫当差,那些穷苦人家的百姓一听说能入宫,日后还有月俸可以拿,便争先恐后地上赶着向夏姬送人。
夏姬这番说辞很是奏效,但是久而久之百姓也开始察觉到不对劲,怎地生龙活虎的孩子去了王殿这么久,连个信儿都没有捎回来,更别提什么往家里寄银钱。
他们知道孩子一定是没了,可是民不与官斗,只好忍气吞声。
但她并未收敛,反而愈发狂性大发,最后连伪装都懒得了,直接派官兵去各家搜人,那些不肯交出孩子的,直接全家灭门。
受迫害的百姓有冤难诉,有苦难言。
第24章 金都王殿(六)
傅泽野把自己的想法讲给赵煦听,两人一拍即合,都认为今晚为赵煦举办的接风宴是最佳的出手时机。
既然谈完国事,傅泽野起了私心,问道:“二殿下,世清还有一事想问。”
傅宣是二殿下的座上宾,那二殿下肯定对傅宣这人知根知底,与其他自己猜度揣摩傅宣的心意,倒不如将事情摆到台面上,也好省去不少弯路。
他虽然体质不如行伍出身的将人,可是心魄却是坚毅执傲的,一旦认准了一件事情,他便会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傅相但问无妨。”
赵煦其实幼时瞥见过当时状元及第,风光无两的傅泽野。那日是他离宫去青城山的日子,灰蒙蒙的天空飘着鹅毛大雪。
母妃命人秘密地将他塞进了马车里,他还不到十岁就要经历生离之苦,赵煦虽贵为金都的二殿下,身边连一个贴己的侍从也没有。
因为走得匆忙,只打包了一些日常的衣服鞋帽,就连小楚也是临时从蚕室里尚未净身的男童里挑出来陪他的。
马车里他眼泪簌簌的滴落,车轱辘碾着新雪发出的声响回荡在他的耳畔,快到宫门口时他想着掀起车帘再望一望即将告别的金都王殿,望一望他自幼长大的地方。
冻得通红的小手将那帘子轻轻扯开了一角,就凑巧看见傅泽野鲜衣怒马,满面春风地与他们的马车擦肩而过。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照面,在赵煦心里记了有十来年,没曾想再相遇,他已经身为傅相,理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生生被自己昏庸无道的皇兄磨平了棱角,当年那桀骜不羁的神采也所剩无几。
傅泽野深觉赵煦与赵琮不同,与赵煦的交谈更像是相识多年的密友,投缘又自在。如果能得到赵煦的支持,他与傅宣的事情必是能够事半功倍。
他温吞地说:“不知先前照顾我的那位傅宣小郎君可有妻室?”
赵煦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迟眉钝眼道:“那倒没有。”
傅泽野倏尔一笑,“其实我想”
赵煦未等他把话说完,语气微凉:“不过他已嫁作人夫。”
傅泽野的心脏‘咯噔’一沉,像是遭到巨石砸落的湖水,久久难以平复,刨根问底道:“可是刚刚那个横眉怒目将他拉出去的男子?”
赵煦回道:“正是。”
傅泽野愣怔地点头。
难怪那个男子像是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都快把他身上盯出个血窟窿,想来是因为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抓了傅宣的手。
傅宣拿清水擦掉衣摆上沾着的黑泥,整理好衣衫才回到行宫内,安分守己地待在崔琰身边,全程都不敢再多看傅泽野一眼。
傅泽野心酸地瞥见傅宣破皮的嘴唇,心中隐隐作痛。
他此生行的端坐得正,俯仰天地间,浩然无所愧。三十载兢兢业业,只后悔行差踏错入仕为官,可现如今遇见傅宣,只能黯然感慨‘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可怜天公不作美,他傅泽野平生憾事又添一件。
天色渐渐暗下来,黑压压的云层堆积遮挡在新月的前面,偌大的金都王殿四周被一股诡谲的雾气所笼罩,静谧异常。
傅泽野膝盖不便,又不通捉妖的术法,只好待在行宫留守。
接风宴的时间本来是定在戌时一刻,可他们四人在紫宸殿坐了半晌,除了不断添酒上菜的宫娥,完全不见赵琮、太后还有夏姬的踪影。
“高公公,皇兄可是被琐事耽搁了,怎地迟迟未露面?”赵煦等得有些不耐烦,偏生宫娥没眼色地老是在他面前晃悠,有意无意地给他灌酒,他干咳两声,将手掌覆在杯口,“莫要再斟了。”
“回二殿下,陛下国事繁重,连日cao劳,分身乏术,还请二殿下再等等。”
这个高公公明显就是在拖延时间,还胡诌什么‘国事繁重,连日cao劳’,他的皇兄若有这般勤政爱民,他又何必千里迢迢赶这一趟。
“哼,既然皇兄如此繁忙,大可另找时间叙旧。何苦托宫娥酉时三刻连连来行宫请人赴约,催得人不甚其烦。即便皇兄有要事脱不开身,那我母妃和夏贵妃娘娘又在忙些什么?”
“这”高公公眼神闪避,自知这个二殿下不好糊弄。
几个侍酒的宫娥半露着酥胸,仪态万千,通过独特的手势鬼祟地交换着暗号。
“唔,崔郎,金都真是富贵迷人眼。这熏香是什么做的,我从未闻过如此奇异馥郁的香气。”傅宣三杯酒下肚已经是神志不清,心跳声像是钟鼓一般隆隆作响,他燥热地扯了扯过紧的衣口,醉醺醺地说:“这酒酒劲好大。”
傅宣的醉话让赵煦起了戒心,食指弯曲遮于鼻孔处,“我在宫中也从未闻过此香这香可能有问题!”
熏香已经点了好一会,他虽捂住口鼻,可仍然阻挡不住这香气循着进入到他的体内,果不其然,他旋即就感觉到了体内的法力被逐渐稀释,精神有些涣散。
这时,宫娥从袖间亮出闪着寒光的匕首,径直向赵煦的胸前刺去。
“崔郎!”傅宣看见宫娥露出马脚便不再装醉,马上从桌上爬起来,大声向崔琰求助。
崔琰注力于酒杯,杯子顷刻变成了制敌利器,‘噔’地一声,精确无误地打在了宫娥的握着匕首的手肘处,疼得她呲牙咧嘴地显现出真身。
宫娥的衣裳罗裙‘撕拉撕拉’地裂开一道道口子,横肉从当中挤出来,皮肤上还生出纯白的长毛,两颗獠牙尖锐地露在外面,纤纤玉手变成了削铁如泥的利爪。
另外几个宫娥见状也纷纷露出真容。
原本霓裳羽衣,身姿曼妙的宫娥竟然清一色全是白狐变的。
赵煦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其中一只狐妖,反手擒着她的左臂,果断地踩在她的肩肘处,叫她动弹不得。另外几只狐妖看到自己的同伴在赵煦手上,心存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居然假意落入圈套,引我们中计,看来赵家也不全是酒囊饭袋。”那被捉的狐妖不停地扭动着身子,试图挣脱。
“你们的主子呢?”赵煦脚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厉声逼问着。
狐妖吃痛地竖着眉头,媚眼如丝:“你凑近些我同你说。”
第25章 金都王殿(七)
“我劝你少耍花招。”赵煦沉声警告,将信将疑地附耳过去。
狐妖邪魅一笑,从嘴里吐出几缕白气。
雾气喷薄在赵煦的眼睛上,像是针扎一样刺痛难耐,他的视线一片模糊。那诡计多端的狐妖抓准时机往他的手臂上抓了一道,狐妖爪子上的毒素便随着伤口沁入到他的血液里。
他按住伤处强忍剧痛,嘴里念着口诀,只见靠在椅背上的佩剑鸣声出鞘,直穿狐妖的丹田。
狐妖卧倒在地像是回光返照似的,痛苦地张着嘴抽搐几下就彻底咽气了。
见同伴遇害,另外几只狐妖露出杀心,猝然拧动机关,将事先准备好的浮光窥心镜摆了出来。
这浮光窥心镜是上古神物,能够将人吸入镜中,放大他们的爱恨嗔痴,从而变幻出幻象,满足他们心底最深的渴望,只要在窥心镜中流连两个时辰,无论人鬼神魔都会永远禁锢在里面。
没想到这宝物遗落人间数千年,居然被狐妖所利用。
浮光窥心境像是嗅到了食物的滋味,闪烁着耀眼夺目的金光,随着一道强大的吸力,他们四个人均被卷入到了镜子里。
原本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转瞬天就亮了。
崔琰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在天宫的琼华大殿,此处是他曾经日思夜寐想要回来的地方。
万年前,他还是一尾小蛟,尚未飞升历劫成真龙。
他废寝忘食的在潜龙山修炼,想要飞出这个妖精混杂的泥淖。可是他天资愚笨,修炼了五百年还是法术平平,经常被山中横行无忌的虎精豹精所欺负。后来,多亏檀伐仙人不嫌弃他,还将他带回了琼华大殿,他才能够和其他的灵兽一同修行飞升之术。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这里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小琰,蟠桃盛宴就要开始了,你还在琼华殿磨蹭什么。”
崔琰的目光顺着声音追随过去,不由地倒退了两步,眼中有些氤氲:“仙尊,你回来了?”
“你这逆徒说得什么胡话。”檀伐一脸的朽木不可雕也的瞧着他,“我说阿琰你如今也挺过八十一道天雷的劫数成为了天界唯一的一条真龙,这奶娃娃似的爱黏人的毛病该戒戒了。”
“我不,仙尊待我好,我不黏着仙尊黏谁。”
天界的蟠桃盛宴百年才得一回,普通的地仙小神根本无缘参加,名额稀罕得很。
檀伐是个尊贵的上仙,每次都能带一位小徒弟去参会。
每每选人都是檀伐最头疼的时候,琼华殿便由书斋变成了动物园,鹿精,孔雀,黑熊精吵斗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
时日久了他就定下一个规矩:谁在一百年内迟到早退次数最少,谁就有资格一同前往。
一百年不迟到早退,听起来就很恐怖。
可崔琰便能做到。
所以,蟠桃盛宴每次出现在檀伐身边的都是他一人,无一例外。
一番腾云驾雾,他们便来到了蟠桃盛会。
蟠桃盛会是天界最大最热闹的宴会,通俗来说就是仙人们空乏了一百年来交流交流感情,吃吃喝喝的大型交友现场。
温泉似的酒缸里不停地翻滚着热气,醇美的酒香飘溢在空气中,饱满多汁的蟠桃堆积如宝塔,摆放在鎏金的长桌之上,广绣罗裙的仙女伴着仙乐曼舞轻歌,好不快活。
但这些对崔琰来说并没什么稀奇,好不容易能再见到仙尊,崔琰只想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陪伴在他左右。
“快看,是战神将军!”一个眼尖的女仙官面红耳赤地推搡着身边的其他仙女,又忙不迭地整理着束发妆容。
“都怪那该死的魔域,害得战神长年驻守滨海。每过百年才能看见战神一回,真是蹉跎这大好年华。”
“哎,犯花痴都给我小声点。战神是出了名的冷若冰霜,让他听见了说不定以后连蟠桃会都不出席了!到时候本仙女还怎么意淫啊。”
“对对对!都快闭嘴,我只要能够静静瞻仰战神将军便心满意足了。”
在众星拱月中,天界最受尊崇的战神穿着一席霜银色铠甲,头戴束发兰花白玉冠,手中握着上古神武——赤羽神剑缓缓落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作为天界最后一羽凤凰,战神一直被众仙寄予厚望。在一千岁时,大多数灵兽还在泥地里玩泥巴,雪堆里打雪仗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为了斩妖除魔的天界将军,再后来诸神陨落,他作为上古神将唯一的幸存者,更是一朝被封为战神,深受三界敬仰。
他像是众神之主,凌驾于众生,睥睨着万物,仿佛一切皆在他的脚下,孤傲自负的令人发指。
“要我说,你们何必对一个带着面具不敢以真容视人的万年老凤凰心驰神往。”崔琰硬是挤进仙女堆里,存心破坏战神的威名。
他入天宫以来,从不与谁为敌,唯独这个战神,他最瞧不惯。
总是理所当然地漠视一切,从不把谁放在眼里。
更过分的是,这个战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大义凛然的外表下包藏了一颗禽兽之心,居然对他敬爱有加的仙尊动手动脚,还被他亲眼撞见。仙尊向来平易近人,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反抗。但他后来想想,檀伐仙尊之所以没有声张,也有可能与这些没开眼的女仙官似的,被这人战神的名号给震慑,是以不敢不从。
崔琰每次听见檀伐仙尊在课间讲述战神的丰功伟绩,仙尊眼里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崇拜目光看得他痛心疾首,立誓有朝一日定要把这个战神压在身下,拔光他引以为傲的凤凰毛,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比山里的雉鸡还要落魄!
到后来,魔域作乱,这个所谓的战神居然轻易入了魔道。他的仙尊,与他朝夕相伴,对他疼爱有加的仙尊便无辜地陨落于滨海。
这就是战神吗?
简直可笑!
“你谁啊你,竟敢污蔑战神!”女仙官愠恼道,将闹事的崔琰拱到人群中间。
“就是就是。”
“诶?这看着像是前些年刚刚飞升的龙君。”
第26章 金都王殿(八)
“不是不是,我是少华山的黑熊精。”崔琰被这群仙女掐的嗷嗷叫,随口将脏水泼给了他昔日的同窗挚友。
女仙官们的动静闹得有些大,连一向清心寡欲的战神都瞧了过来。
虽然被银色的凤鸟纹面具遮住了半张脸,但是他那双眼睛便足以蛊惑人心。好看的眼眸如一泓秋水般高不可攀,却又让人止不住地想要伸长脖子去窥探一二。
战神只消惊鸿一瞥,便羞得那些仙女们攒动在一起,激动地露齿憨笑。
崔琰倒是没有为他所动,反倒是以眼还眼地看着他,心里想着老子当年都敢拿摄魂锥捅你,在梦里看看你怎么了。
果然灼灼的目光只短暂地交汇了一瞬,战神就不甚鄙夷地挪开了眼,那种疏离和嫌弃让崔琰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不过,崔琰倒也没再纠缠,他知道这只是浮光窥心镜制造出的幻想,与其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还不如多陪檀伐一刻。
另一头。
“煦儿,如今你皇兄做了皇帝,新帝登基为巩固帝位,势必要扫除一切威胁。母妃不求你此生大富大贵,只想煦儿一世平安顺遂。母妃已对外宣称你身染重疾,需要到青城山长年静养。煦儿要听母妃的话,等到了山中要好好修习术法,强健体魄,不要再为这宫墙藩篱所困。”
赵煦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这一幕不正是他离开皇宫时的场景么。
那时的母妃还这样年轻貌美。
小赵煦蹲在赵钱氏的膝前,天真无邪道:“母妃,我与皇兄乃一母同胞的亲亲兄弟,他又岂会害我。”
“赵琮乃秀坊宫娥所出,是你父皇嫌那宫娥身份低微,才将他养在我的名下。如今他权势滔天,身边又多好事之辈,你皇兄生性多疑,便笃定是我将他的生母逼死。等他清剿完宸王党羽的余孽,难保他不会对你下手。煦儿,是母妃无能护不了你周全。”赵钱氏抱着年幼的赵煦掩面痛哭。
“母妃,煦儿不想走呜母妃煦儿离不开您的。”
小赵煦死死抱着赵钱氏,任凭身边的宫娥怎么拽都拽不动分毫。
旧景重现,却依然让赵煦悲愤交织。他与母妃分别十年,再相见昔日那个笑容灿若云锦,纷华靡丽的美娇娘已经被赵琮困于福寿宫,白发苍颜,了无生机。
如果是寻常人家母妃早就到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
可他们偏生就在帝王之家,注定要沦为皇权的铺路石。
“赵琮荒淫无度,人人得而诛之。只要你将胸中那颗丹心挖给我,我可扶你即位,坐拥锦绣江山。”
暗哑如闷雷的声音牵动着赵煦的耳鼓,他环顾死寂的四周,并未找到这声音的来源。
赵煦冷厉地抬起眉眼,试图与那神秘的声源对话:“你是何人?”
而那声音突然狂躁起来,“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决然不会食言。若你心有顾虑,我可以先帮你把那碍事的夏姬给杀了,她的头颅就作为我们的凭证如何?你只管将心献祭于我!”
第27章 金都王殿(九)
一把尖利的弯刀不偏不倚地砸在赵煦的脚背上。
母妃的寝宫俨然变成了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的奉天大殿,正中的蟠龙金椅工工正正地摆在他的眼前。
“心动了吗?赵煦你把刀捡起来只要轻轻穿过皮肉扎进去,将心剜出来,这把龙椅的主人就是你!”
赵煦捂住双耳不想被这声音所迷惑,大声斥道:“我是修道之人,对皇位权势不感兴趣。”
“呵,若真如你所说。你又怎么会进入到这里。赵煦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别忘了你骨子里有一半流淌着赵家的血脉,如何能舍得下金都的锦衣玉食,如花美眷。”
神秘的声音无情戳破了赵煦的伪装。
这么多年来他活在青城山里,不断给自己灌输得道升仙的念头,可是每到深夜他总是独立在萧索的穿堂风中,妄图将自己的那点苟且的心思吹散。但越是这样,赵煦反而变本加厉地想要下山夺权,控制不住地想要和母妃团聚,想要做个有情有爱的世间俗人。
人,总是两面的。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赵煦恼羞成怒地将那弯刀踢到数米之外,他痛恨这镜灵将他的秘密看穿,也痛恨自己没有坚守正道,匡扶正义,反倒为名利所累。
声音逐渐式微,一团黑蓝色的雾气逐渐聚拢在一起变成高挑的人形,可是它的脸上除了嘴巴没有其余的五官,看起来非常诡异。
这个奇形怪状,与人有几分相似的东西其实就是浮光窥心镜的镜灵,它其实是由人们的各种欲念集合而成的一种怪物,需要同被吸入镜中的人做交易才能不断地进化自己。
它看中了赵煦的心,且势在必得。
镜灵把刚刚被踢飞的弯刀又变到了赵煦的手中,哄骗道:“有我相助,即使没了心你依旧能活到耄耋之年,其实有没有这颗心与你而言无异。”
它将手掌贴在赵煦的前胸,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和这颗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融为一体。赵煦被这镜灵说得有些魔怔了,居然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把弯刀,一点点地将刀尖抵着自己的胸口。
“对,扎下去!扎下去一切痛苦都能结束,你我都能得偿所愿。”镜灵再一次怂恿道。
刀尖扎破了赵煦的外衣,鲜血从缓缓流淌出来,将原本素洁的衣衫染得殷红。
“很好,再深一点。”
赵煦被这镜灵蛊惑得抛却了神智,醉心于它编织的美梦之中。
镜灵以为丹心唾手可得之时,却被赵煦身上释放的一股强大灵力所反噬,灵力穿过它的琵琶骨让它丧失了蛊惑的能量,它只好隐然离去。
这一下,也让赵煦彻底惊醒了过来,他猛然睁眼竟看见师父正讳莫如深地在他面前。
“师师父?”
“阿煦,你所见到的不过是我的一道残影。我知你凡心未泯,便在你下山前往你体内注入了这道护心符。如今这护心符破,你我的缘分已尽。阿煦从此以后山长水远,天高海阔,你不必再来青城山修习了。”
第28章 金都王殿
“不!师父!”赵煦想要抓住那道若隐若现的残影,可那影子在说完话后立刻烟消云散。
眼前的幻想已经破解,他通过了浮光窥心镜的考验,但却是以叛离师门为代价。
崔琰在天宫陪檀伐一阵后,想到还有傅宣这个傻子在等自己去解救,便不再流连于幻境,他通过浮光窥心镜勾连的暗道找到了静坐在龙椅上的赵煦。
“崔兄?”
赵煦先是被狐妖所伤,又是自捅心窝,嘴唇发紫地斜靠在椅背上,嘴里小声念着‘小楚’的名字。
崔琰了然了他的心思,“放心,我会将他救出来的。”
赵煦吃力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多谢崔兄了。”然后虚软乏力地阖上了眼睛。
崔琰是神,神是不会轻易为这窥心镜所迷的,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窥心镜的一个个密道内搜寻傅宣的踪迹。
“小楚奴家伺候人的功夫可还满意?”
“嗯,你这小浪蹄子确实有两把刷子。”
傅宣和小楚的谈话声近在耳畔。
崔琰躬身挤进那个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密道,来到了另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的陈设和当然他们在薛府住的那件客房很是相似。
而床榻之上,在行房事的主角竟成了小楚和傅宣。
傅宣正懒洋洋地趴伏着,罩在身上的大袖衫半掩半褪,犹抱琵琶半遮面般地护住了关键部位。
“我和你那个崔郎比,如何?”小楚弯身,痴迷地看着傅宣。
粗糙的手掌环着易碎的蝴蝶骨,如痴如醉地烙印下一朵朵杂乱踏血的落梅。
他情意绵绵道:“当然是楚郎”
崔琰的拳头几乎要握碎,上翘的凤眼合成一道平滑狭长的细线,从没有人敢这样戏弄他,“傅宣!”
但床榻上的二人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依旧热烈地上演着活色生香的戏码。
崔琰蓄怒地看着红杏出墙的傅宣,恨不得将他立即丢进那十八层地狱,叫恶鬼啃食他的魂魄,叫阴司的鬼役鞭笞他的全身,白天把他埋进万年的雪山之中,夜里再将他扔到滚烫的油锅里,让他死不安生,永永远远饱尝背叛自己的苦果。
床榻上的人的动静更大了些,内衫悄声滚落。
崔琰不禁凝眸静气,才意识到这不是傅宣的梦境,而是小楚的。
傅宣的腰上是有一道红色胎记的,这其实很败好感。每次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崔琰都会看着那处嫌弃好一阵。
看来这个‘傅宣’是浮光窥心镜所设,可它千算万算却算漏了真正的傅宣身子上会有这么个骇人难看的胎记。
但也正是因为这道丑陋的胎记将崔琰从极怒中拉扯回来。
自己虽然答应了赵煦要把小楚安全带出去,不过他现在必须得让这个小楚接受些惩戒。
于是,他施法将幻化成傅宣模样的精怪强制安上了冥界里死状最恐怖的吊死鬼的脸,舌头像巨蟒的蛇信子似的往外垂着,舌苔又黄又厚,身体软塌塌的,皮肉微陷,眼睛里眼白占据了三分之二,鼻孔里还不断爬出可怕的小蟑螂来。
小楚原本还在同傅宣亲昵,可一闭眼的功夫,身边哪里还是傅宣,居然是一只面目狰狞的恶鬼。
吓得他顿时蔫儿了下去。事情虽然由他而起,但却由不得他轻易结束。
那吊死鬼抱着小楚又亲又摸,便宜占了个遍,把他里三层外三层榨干了才肯罢休。
小楚又怕又累,自己明明是个力能扛鼎的汉子,倒像是被玷污了清白的良家女,说不出多余的话,只是一个劲地抱着粗布棉被嗷嗷大哭。
崔琰倒是当做看了出好戏,等到戏散场了才装作姗姗来迟的模样把小楚送出了镜外。
傅宣脚步虚浮地被窥心镜一路引到了某处荒僻无烟的紫竹林。
在他仅存的记忆之中,自己从未来过这个地方。
“崔郎你在哪儿”
这片紫竹林很大,他兜兜转转奔走了几里路还是没有找到出口。
“翠珠,你从傅老将军那得了多少好处?”
男人的嗓音粗犷,心急地扒拉开绵软的包袱,不满道:“怎么就这些?”
“傅老将军是个脂膏不润的大清官,朝廷的官差又连夜来抄家,我哪里还能捞到几两碎银,倒是平白摊上个拖油瓶。”
一名仆人装束的俏丽女子糊弄地拍了拍手中啼哭的婴儿,“噢噢噢瑄儿乖”
男人粗手粗脚地将包袱捆了个死结,然后扛到背上,眼睛一眯,打起了这个孩子的主意,道:“翠珠,如今将军府被查抄,你往后就得跟着我过活。带着这么个孩子总归是个麻烦。”
翠珠闻言,也没了主意。她先前答应将这孩子带出将军府,本来也是为了多分些财产,现在出了府,这孩子自然失去了应有的价值,想叫男人给她出出主意。
“蒋哥,依你说这麻烦该怎么处置?”
男人解开了绣着芙蓉花的浅粉色襁褓,将这婴孩看了个精光,“小模样长得唇红齿白,还以为是个女郎,居然是个带把的。这几日金陵台的花妈妈来山中三清寺里烧香祈福,听说她收人很是阔绰。正好将这孩子卖了,我们也能置办些布料棉被,将这婚事乘早给办了。”
“蒋哥,傅家待我不薄,再怎么说瑄儿才周岁不到,平日又多和我亲近,我们不能替他找个好人家收养吗?”女人听说要把孩子卖给妓馆,突然有些不舍。
“你不懂,小倌自然是要从小养起的。翠珠你若要跟我,就收起你那妇人之仁。过几日花妈妈离开金都,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傅宣躲在繁密的竹林后,哀戚地听完了他们的对话,心如刀绞,热泪迸流而出。
他蓦地后腿了一步,踩到一块硬石,发出了不小的动静,他心惊地以为他们要发现自己,但却是他多虑了,他们似乎听不见也看不见自己,而是正兴高采烈地往上山走去,嘴里还估量着能换到多少银钱。
第29章 金都王殿(十一)
崔琰找到傅宣的时候,傅宣还没有从梦中醒过来,反倒是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口寒气逼人的冰棺中。
“傅宣!”崔琰朗声喊着他的名字,但并没有任何应答。
傅宣纤长浓密的睫毛很好地遮住了冻得通红的下眼睑,青丝和眉梢上还粘附着莹润细小的霜花,比起醒时更加恬静乖巧,惹人爱怜。
不过只要细致观察,就会发现傅宣眼尾处有两道深深的泪痕,他虽面无表情地躺在冰棺之中,但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疏淡、凄楚。
崔琰迫切地想将他抱在怀里,抚去他的潸潸珠泪,可是无论他怎么施法,巨大的力量像是砸在了柔软的棉花堆里,只是再不断地重复着无用功。
除了地面和房梁在剧烈地震颤,冰棺纹丝不动。
他不甘心地又施法了几回,可并没有改变结果。
“呵,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阴司冥王,九幽霸主嘛,怎的如此狼狈不堪。恭清你看他,夏姬此生见惯了凡人和妖精丧妻,龙君丧偶倒是头一遭得见。”夏姬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站着的便是大国师恭清。
他们二人都是白狐所变。
崔琰掌骨处的皮肉被冰棺所撕裂,他捏起拳头,骨肉分离的疼痛就成倍的加剧。
他阴骘地看着这两个如蝼蚁般不知死活的狐妖,从衣摆里抽出不轻易视人的神武——杜蘅。
北冥有异光,是以北海青龙作祟,阴司冥王奉天帝旨意除妖,青龙虽死,神魄聚于藤鞭。其名杜蘅,传闻杜蘅一出,百鬼生烟。
夏姬没有想到冥王会为这么个能力低微的弱鬼,亮出神武。毕竟当时冥王娶艳鬼一事,在妖界亦是闹得沸沸扬扬,众人都认为他是抹不开面子才娶得妻,对这妻室并不挂心。
她有些畏惧地躲在了国师恭清的身后,又言:“浮光窥心镜的时辰一到,他便要永远留在里面侍奉镜灵。就算你杀了我也没有用。”
“那本君只好屠尽狐族一支,叫整个青丘山都为我的娘娘陪葬。”
崔琰手中的杜蘅闪着幽暗可怖的蓝色光芒。
国师恭清审时度势地行了叩拜之礼,其实当夏姬从他手里借过浮光窥心镜时他就隐隐感觉不妙。后来等他赶到紫宸殿时,人都已经被吸进了镜中。
他自知惹了大,麻烦,想进来将人请出去,大不了挨顿打,抵了这一孽债。可夏姬还是不知死到临头,先斩后奏将冥王的新娘娘锁进了临渊冰棺,如今惹恼了冥王,他区区千年道行如何保得了她。
他跪伏在地上求饶:“请冥王殿下开恩!我们本无意为祸人间,只因赵琮欺人太甚,无辜屠戮我青丘山子民,我们不得已才”
可是崔琰并不想听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抬脚将恭清踹开,挥起杜蘅朝夏姬迎面打去,他轻易不打女人,但此人该死。
夏姬吓得不轻,花容失色地抱头躲避,只是那记鞭子并未如期砸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了恭清的背上。
一介小妖是无法承受杜蘅的弑神之力的,恭清的五脏六腑俱损,一口鲜血从肺里咳了出来。
“恭清恭清你为什么这么傻”夏姬哭丧着爬到他身边,紧紧地攥着恭清的手掌,想要用自己的内丹给他治伤。
恭清脸色煞白,阻止了她自残的行为,昏聩地说:“不要白费力气了,没有用的。冥王殿下,恭清恳请您饶了夏姬一命。”
“你以为在和谁谈条件?”崔琰鄙夷道。
“求求”恭清话还没有说完,便死在了夏姬的怀抱里。
她失声大喊:“不不不要!”她握着恭清的手,想给他更多的温暖,但都是徒劳的。
夏姬无能为力地看着恭清咽下最后一口气,含恨地看着崔琰,“你很想救他是吗,我可以成全你!这是魔域的临渊冰棺,如果他不能自己从梦中醒来开棺自救,外面的人也有一法可打开棺盖,救出人质。”
只听她目光幽邃,道:“只要冥王愿意放弃神籍成为魔物,此棺可开。”她说完便封了自己的筋脉,而后全身血液倒灌,汹涌的内力破体而出,不过寥寥数秒就死在了恭清的身边。
崔琰没再多看这两只精怪一眼,心中权衡着这只狐妖所说的办法。
放弃神籍,成为魔物
他犹疑了。
他花了一万年才飞升成神,岂会甘心曳尾于涂中,做回人人嫌弃喊打的小蛟。
只是你会怪我吗?傅宣。
他将手掌贴在冰棺之上,忘却了彻骨的寒凉,温柔地描过傅宣春山粉黛般好看的眉梢,再是到挺翘可爱但永远冰冰凉的鼻子,最后停留在粉润绵软的嘴唇上。
躺在冰棺中的傅宣像是也感受到了有人在陪着自己度过最后一程,泪水糅着血液滴落到数尺厚的冰面上,瞬间凝结成冰晶。
时间在一点点的流逝,再有一刻钟,浮光窥心镜出口的通道就会彻底关闭。
救或不救,只在一念
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再去思考衡量了。
突然一个念头在自己心间生根迅速长大。
不!
他不可以把傅宣留在这孤寂无依的镜中,唐唐阴司冥王,连自己的娘娘都护不了,还算什么神邸,还配称什么龙君。
“傅宣,我会救你出去!”他坚毅地看着傅宣,屏气凝神,化出龙形不断地盘旋在冰棺的上空,开始攒聚魔域之气。
不多时,魔气黑压压地涌进屋子里。
“唔嗯——”傅宣浑噩地睁开双眸,身体里像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控制不住地往外倾泻,他痛苦嘶吼着,那冰棺像是遭受了雷霆暴击一般砰然碎裂。
“傅宣!”
崔琰散退了周身沾染的魔气,立即将傅宣抱在了怀中。
他明明还没有和魔气融合为一,冰棺怎么会无故崩裂,唯一的解释就是傅宣凭借自己的能力从梦中苏醒过来,但这可能么,连赵煦都做不到的事情,傅宣区区一只艳鬼,怎么出的来!
傅宣缓慢地掀开眼皮,垂头看见了男人暗红色的手背,伤口出还钻进了一团团诡异的黑气,语气虚弱地说:“崔郎,你受伤了”
崔琰心中虽有谜团无法解开,但是窥心镜的出口马上要闭合,他必须尽快带着傅宣离开。
傅宣在赵煦的行宫里足足躺了三天,晚上睡得很不踏实,后半夜就不停地冒冷汗,嘴里还呓语着什么‘曼珠沙华’‘开花’‘再等等’之类断断续续的胡话。
崔琰在迎他过门前就看过傅宣的命书,也就是凡间所说的‘生死簿’。六道轮回,只要是活物冥冥之中都有自己的命书,从一出生就已经被写好了结局,非常人可以逆转。
此为天地纲常。
但是傅宣的命书上生时逝世均是不详,满页纸上只有‘艳鬼傅宣’四个大字,他的身上像是有什么惊天的秘密似的,让崔琰捉摸不透。
原本他被只鬼强睡了觉得很是丢脸,而且对方还是只秉性下贱的艳鬼,叫他更是不堪回首。
可是此事不知被谁散播到了天界,那些愚昧迂腐的老顽固还添油加醋地把他形容成一个始乱终弃,睡完就扔的无耻之尤,想他立了万年的威名岂能被这脏水给玷污,加之雪南栀这厮总爱缠着自己讨她过门,两害相权取其轻,娶个无依无靠的艳鬼总好过一个背景强大的巴蛇为妻,就算日后恩断义绝也好拿捏控。
他纠结七日,总算说服自己荒唐地把傅宣给娶了。
可是崔琰在大婚之夜就发现了傅宣是个能量低微的弱鬼,根本没有掀起风浪的本事。鬼和人一样也是有寿命年限的,鬼力强大的当然可以活个千年百年,为祸人间。但是傅宣的鬼力单薄的连撑到下一场曼珠沙华盛开都费劲。
崔琰不是没想过拿自己的神力给他吊着鬼命,可是这样始终是寅吃卯粮,他如果想把傅宣生生世世留在自己身边,必然要先弄清楚他的来路。
所以,他才向梓潼神君探得了一二天机,梓潼神君告诫神鬼殊途,不要断了大好的仙缘。崔琰自知飞升不易,只是他寂寞地在冥界活了万年岁月,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称心意对胃口的小玩意,纵使是鬼也想试试。
傅宣卧榻躺到第五天,才复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崔琰满脸倦容地守在他的床前,“崔郎,奴家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都梦到什么了?”崔琰嗓音沙哑,掖着傅宣的被角。
“是关于我的身世的。”
崔琰其实也料到了傅宣的梦境是和他的身世有关,“等你好了,说与我听可以吗?”
傅宣温顺地点了点头,一股暖意不断往心中汇集涌流,“感觉崔郎变得和以前不同了。”
“有何不同?”
“说不上来。”傅宣其实心如明镜,崔琰以前从不会这么温声细语的同他说话,更不会自称‘我’这样自降身份的字眼,崔琰一直都瞧不起他。
但他不想与崔琰言明,因为他害怕这又是一场瑰丽的梦罢了。
第30章 金都王殿
“奴家现在是不是特别丑陋?”他感受得到自己的鬼力在不断减退,一只鬼连鬼力都淡了是连自己容颜都自控的,他曾经就听闻有只鬼在破败的城隍庙里用美色来引诱路过的樵夫、差役,结果一着不慎被修行大家散了大半的鬼气,变得又丑又老又干瘪,像个放了很久,失去水分的倭瓜。
那鬼还不等大家出杀招,被自己的容貌丑得自裁了。
他现在大概没比那个惨鬼好到哪里去。
崔琰看他大好了,存心想逗弄他,皱起眉头忧色万分:“我从未在阴司见过你这样的。”
傅宣听得又要昏死过去,从暖被中抽出双手扯住棉被往脸上遮盖。
“现在还是酷夏,你是要再将自己闷死一回吗?”
“崔郎别管奴家了,等奴家好透之前还是先别见吧。”傅宣躲在被子里,说话的声音闷闷的,身子扭来扭去地对抗着崔琰的拉扯。
“如此也好。”崔琰语气冷然,松开了纠缠。
他走了?他就这么走了?
傅宣心中不禁泛起酸楚,但他懂的,像男人这样的地位远胜过人间只手遮天的皇帝,哪里真的会困死在他身上,无非是顾念着昔日的同床之情才与他在这逢场作戏罢了。
等他魂飞魄散,有的是大把的仙女儿郎等着上男人的床,到时候芙蓉帐暖,估计连他傅宣姓什么叫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为何他活着就是命苦,死了还不得好下场,他前世是刨人祖坟了还是杀人放火了,什么倒霉事都能被他撞见。
他以为男人走了,委屈地吸着鼻子,没曾想被褥却被崔琰从外面扯开。
“好端端的哭什么?”崔琰没想到他这么不禁逗,才三言两语又开始抹眼泪了,“你的眼睛在窥心镜中才淌了血,禁不得你这么折腾。”
傅宣意识到男人是在寻自己开心,羞赧道:“崔郎,今日与奴家同睡吧,好久没和崔郎同床共枕了。”
见崔琰面露难色,傅宣贼心不死地说:“奴家现在这样,是不能对崔郎做什么的,只是想和崔郎好好的睡一觉,可以吗?”
“这床有些窄。”
他是龙躯所化,体型比一般人大不少,而这床实在太窄,强行躺下肯定要占去不小的位置,换作寻常时候倒也无碍,可傅宣大病初愈,哪里能遭得住他这般挤弄。
“奴家往里挪挪可以躺两个人的。”傅宣边说边往内侧蠕动,整个身子都快贴紧墙壁了。
崔琰拿他没辙,只好陪他一同躺下,将他整个人翻了个面,寻机问道:“你那日在镜中是如何醒的?”
“奴家也不知仿佛背后有一只手在推着,它好像在帮奴家可能是托了崔郎给的环佩的福。”
“睡吧。”崔琰不知傅宣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隐瞒,但仅凭那块未签订血契的玉佩,必不可能有这般威力,除非像傅宣所言,真的有神秘人在帮他,那会是魔吗?
傅宣的脸对着崔琰的胸膛,发梢还能感受到男人滚滚的热气。他浅浅地弯起嘴角,就这样被男人抱着他都感觉要比原先好受许多,体内的鬼力也在缓缓归位收拢。看来坊间说的吸食阳精能够增强鬼力一事果然是真的。
428年,赵琮薨逝,皇子年幼不能理政,朝臣推举新皇登基,是以赵琮胞弟赵煦即位,改年号为怀山。
“朝堂真是风云变幻之地,短短几日赵公子就稀里糊涂做了皇帝。不过他为人端正必然能做个轻徭薄赋的明君。”
“这不叫稀里糊涂,这是命数。赵煦是紫微星下凡,天下迟早是要交付在他手中的。做明君不比修仙容易,战乱天灾都要套在他的头上,数以百万百姓的安居乐业全需要仰仗他,朝堂又多党派之争,后宫嫔妃也要做到雨露均沾,他现在在做的其实是替他那荒唐的哥哥赵琮赎罪。”
傅宣听得有些入迷,倾佩不已,“那赵公子很了不起,换作是奴家肯定做不来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活。”
“有何好的。要我说,当昏君才好,可以专权独宠一人,杀伐决断、恣意逍遥。”
傅宣看着崔琰恣睢畅言的姿容,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崔玉口中的那个小仙官,还有男人精心为小仙官栽种在黄泉边的曼珠沙华,不禁好奇当得上他这样偏爱的人是何等的绝色风流。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到告别的那日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飞檐斗拱上的风铃叮当作响。赵煦因要处理敌寇之事无暇分身,特命小楚为他们送行。
傅宣私以为小楚要狐假虎威,借着赵煦的风头在分别前再好好欺侮他一番。可顶着细雨斜风走了一道,小楚始终缄默不语,一反常态。
快出正阳门之时,小楚才慢吞吞地从兜里拿出一根白玉簪,“傅宣,原先我骂你是小楚不对。这根簪子算作赔礼送你。”他自顾自地将簪子强塞到傅宣的手中,难为情地观察着傅宣的反应。
傅宣握着被小楚捂得温热的玉簪,有些不知所措。
崔琰道:“收下吧,很配你。”
他听到男人的许可,放下心里的忌惮,欣悦地朝小楚行了个礼,“多谢小楚公子。”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小楚看着傅宣越走越远,这次分别估计就是今生不再相见,想到这他便顾不得礼仪体统地一口气冲上了正阳门的高台。
“崔郎,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寻傅泽野吗?”
这几日他把梦里的事情和崔琰说了,宫中人多口杂,随便打听个几圈,他就摸到了傅泽野这里,想要趁此机会亲自找傅泽野把当年之事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
“不急,还有一事未完。”崔琰刹住步子,故弄玄虚。
傅宣狐疑:“还有何事?”
“吻我。”崔琰说得理直气壮。
这可是正阳门外最繁华的街巷,他虽然是小倌,学过的淫靡之事多如牛毛。
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男人这个要求实在是太让人羞臊。
“一定要现在吗?”他试图讨价还价。
男人微微颔首,表示肯定。
“可不可以去小巷子?”傅宣的玉指捏着衣袖,楚楚地瞧向男人。
“不可,此处风水甚好。”崔琰轻嗤一声,严词拒绝。
从未听过接吻还事关风水一说,可看在男人这些天对他照顾有加的份上,他只好认命地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擦过了男人温热的唇瓣,没等男人反应立即收回身子,手掌挡住半张脸快步向前。
由于明日是傅泽野父亲的六十大寿,他需得在家里张罗明天的事宜。其实这些事情本可以交给管家去布置,可依着傅泽野事必躬亲的个性,加之这种敬孝的大事在金都必得大cao大办。赵煦刚刚登基,他便被委以重任。若要尽快收拢人心,帮赵煦稳固帝位,借着此次寿宴的名头不但能收几个衷心投诚的心腹,顺便也可摸清哪些臣下有反骨之心。
听说傅宣身体已复原,他便直接将人迎到了家中做客,两不耽误。
相府大院的门槛很高,能够完全没过傅宣的小腿肚,不知为何他一踏进傅府,心中像是被栓上了沉甸甸的枷锁,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相府的陈设不如皇宫雍容华贵,也不像薛宅高亭大榭,铺面而来的是一种质朴醇厚的感觉,更像是初尝一般,但细品回甘的佳酿。
青砖碧瓦,曲水流觞,别具风味。
“傅宣,我在这儿!”傅泽野今日穿了不上朝,穿的是自己的私服,蓼蓝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分外精神。
为了方便摆弄地上的花花草草,他两臂间还带上了襻膊。
傅泽野知道傅宣要来,一早就吩咐厨房做好小桃酥、马蹄糕、栗子饼备着,从大清早开始心不在焉地张望着大门口,问了好几回下人们客人到了没有。
他拍了拍手上沾的泥灰,用凉水过了一遍,吩咐道:“快把糕点都摆到院里来。”
从前傅泽野就算是对侯爷郡主也是不苟言笑,淡然处之,下人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主子对人这么上心的,惹不住伸长脖子朝傅宣看了好几眼。
见人是个小郎君下人们稍稍失望,但这小郎君样貌生得真俊,比起女郎貌美有余,且带着一股子酥酥麻麻的媚态娇怯。
而且他身边站着的男子看起来更是英武不凡,少见的凤眸不怒自威。
傅宣几块甜点入肚,才想起正事。
“傅相,奴家这次其实想来问件陈年旧事,就是不知道傅相方不方便说。”
这种家族丑事本就不好对外宣言,他贸贸然上傅泽野家里来征询已是不礼之举。
“问吧。”傅泽野泰然说道。
“奴家想知道傅氏家谱里是不是有一位叫傅瑄的?”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傅泽野果然语气淡了下来,面上也有几分晦暗。
第31章 金都王殿(十三)
傅宣定是不能将自己的真实身份直接说出来的,就像崔郎所说,凡人易忧思悲惧,就算傅泽野再胜于常人终究是个凡人,所以他特地绕了个弯子扯谎道:“奴家小的时候有幸与他相识,听他说起过有关傅府的一些事情,形容得和傅相家很像。对了,他的腰间还有一块红色胎记。”
傅泽野沉了沉眼色,呼吸变得有些凝重。
胎记一事除了血亲,绝不会有外人知晓,傅宣描述得如此详细,应该不会骗人。况且这些陈年旧事早就经历了三朝,与傅宣提一嘴其实也并不碍事。
他幽幽启唇问道:“我叔父过得还好吗?”
傅宣抬手擦去嘴角沾上的糕饼碎屑,回道:“他过得很好,只是当年抄家他尚年幼,很多事情他都没有明白,所以他以前常和奴家念叨倘若不能弄清楚,实在是一件憾事。奴家有幸得见傅相,便自作主张想替他讨个真相。”
傅泽野兀自叹了口气,又为傅宣和崔琰添了些新茶,徐徐道来:“当年傅家被抄一事,我尚未出生,也是跟着老人们道听途说,东拼西凑才弄出个始末来。你权当听了个故事吧。”
“好。”傅宣轻点下头,打起精神。
“当年是当今皇帝生父在位之时,年号广白。广白十三年,他也收了个妖妃,名曰戴滢。戴滢是敌国战败后前来和亲的公主,身负兴旺宗室开疆拓土的使命。那时傅家还是满门武将,战功赫赫,在民间颇有威望,她自然想要借盛宠来扳倒傅府。戴滢美貌可比夏姬,皇帝听信她的谗言,便觉傅府功高震主,遂想了个法子将大量兵器藏于傅府外宅,草草安了一个谋反的罪名。傅府三十多口尽数被斩首示众,我祖父费尽心思才将三个幼子送出将军府。”
傅泽野说的气愤,即使不是亲历者,也是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抵在桌上。
他稍缓了一口气,继续说着:“家父便是长子傅瑾绍,我有个姑姑名傅瑾珊但找到时已经亡故,傅瑾瑄是我的小叔,一直没了联络,我父亲便认定他死了,早早在宗祠里给他放了长生牌供奉着。后来先帝登基,平反了傅家的冤屈,我以为他与他父亲不同,便一心入仕为官,怎料还是一脉相承。如今我只求新帝能砥志研思、昃食宵衣。”
“咳咳咳”一阵混沌的咳嗽声将傅泽野的思绪打乱,他不由地看了过去。
“父亲,你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大,你伤寒久久未愈,大夫让你静心休养。”傅泽野忧虑地从下人手中接过坐垫,平铺在凳子上,小心地搀着傅瑾绍坐下。
“我若不出来你不是把傅家的家底都抖搂个遍了吗?”傅瑾绍头发花白,满脸都是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踉,他踉跄跄地拄着拐杖,气鼓鼓地往地上杵了好几下。
父亲这些行为,其实傅泽野都是看在眼里,了然于心。
这些年抄家灭门的事情就成了傅家的一个禁忌,父亲总是提醒他为官要谨言慎行,从前的事不要再想,可是每晚去佛堂上香的是谁,将祖父祖母遗物压在床底的又是谁,其实父亲从没有真正的忘怀,父亲只是不想他再活在仇恨和痛苦之中。
傅泽野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父亲怎么还是看不开。”
傅宣没想到活着的时候不能寻亲,死了一下子见到了两个至亲的亲人,心中如江河奔涌,克制地说:“傅老爷好。”
只是傅瑾绍并没有买他的账,而是恶语相向道:“哼,堂堂男子汉却是一派矫揉造作的样子,生就是个被人家入后门的料。我们傅家世代清白,注重门第之风,从不与你这种腔调的人为伍。”
傅泽野见父亲剑拔弩张的作态,觉得很是对不住傅宣,忙从中调解道:“这二位都是世清亲自请来的客人,父亲莫要如此尖酸刻薄。而且傅宣说他见过小叔叔。父亲,说不定小叔叔他现在还活在世上,等着我们去寻他呢!”
傅宣眼角酸涩,怕自己当不起傅泽野的一声‘小叔叔’。
“别人三言两语就哄得你团团转,为父平时都怎么教的你。”傅瑾绍在家中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自然不会认同傅泽野,反唇相讥道:“你小叔叔若生在世上与这等人有所牵连,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等家门不幸,我倒宁可他死的干干净净,不辱我傅家门楣。”
傅宣这辈子听过辱骂的话多不胜数,可没有比被亲人嫌弃更叫他心凉。
他明明已经是只鬼,听了傅瑾绍的话又冒出了一种想为傅家忠烈再死一回的冲动。
他是个小倌,是大家眼里晦气的、不干净的人,他的亲亲兄长宁可他死,也不想认一个满是污点的自己。他理解的,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会止不住地抽痛呢。
傅宣强忍住眼泪,不想继续在傅瑾绍面前失了仪态,崔琰也一直握着他的手,默默地安慰他。
“二位若是问完了便早早离去,我们世清是宰相,傅府出入的都是显赫名门,若他们无意碰见了你终归是不好的。”
傅瑾绍的话虽然直白,可并无过错。他本就已经为鬼,知道自己的来时已经很是知足,又怎敢奢望其他,“好,我们这便走了。叨扰傅老爷清净,是傅宣冒昧,崔郎我们走吧。”
傅泽野想和父亲再做争论,但又怕傅宣走远了,只好将父亲撂在院子里,火急火燎地追出来,疾声解释:“傅宣,我父亲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他年幼经历了抄家灭门,十一二岁就去干些粗活糊口。后来又隐姓埋名地带着我和母亲东躲西藏,好不容易等我出息了,他更是谨小慎微,生怕我走了傅家的老路。”
“不碍事的,登门拜访本就是我们失礼,还拉着你问了一堆有的没的。”
“我原想着明日邀你一同参加筵席,可闹成现在这样,我父亲那边也不好收场。不如我做东赔罪,再请你们到酒楼里吃顿好的?”傅泽野饱受内心的煎熬,这是他此生第一个中意的人,可父亲不仅不接纳他,还出言羞辱。
名声对于女子,男子同等重要,傅宣虽然嘴上不介意,但心里一定是难受的要死。
“不必了,我们今天就要离开金都了。你父亲将你养的这样好,筵席在即你无需为我费心。”
“可是”
他还想挽留,奈何被傅宣打断:“傅相,奴家能请托你件事吗?”
傅泽野见傅宣眼眶里晶莹,连声答应:“只要是我能做的,一定做到。”
傅宣欣慰地朝他笑了笑,心里想着:这件事你一定能做到的。
“奴家可以唤你一声‘世清’吗?”他这辈子无缘再喊傅瑾绍一声‘大哥’,也不能听傅泽野喊他一声‘小叔叔’,也只剩下这么点可怜的念头了。
傅泽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请辞,懵了几秒,道:“当然可以。”
“祝愿世清此生前程似锦,万事胜意。”傅宣鼻尖发酸,忍住了想要抱抱侄儿的念头,复说道:“世清,我们告辞了。”
傅泽野不知道为什么傅宣会突然给他这么一段突兀的祝福,在身后喊了傅宣好几回,但傅宣和崔琰不再回头。等人影彻底隐没于闹市的人群中,他才跟丢了魂似的进府。
傅宣麻木地走着,过了好久才开口同崔琰说话,“来时奴家满心想着若有机会能到傅家宗祠里去上三柱清香,也算有个寄托。可是我大哥不欢迎我我是傅家的耻辱”
崔琰不知如何安慰人,问道:“你已故多年,知道些前尘往事竟还这般难受吗?”
傅宣很想告诉崔琰他很难受,很难受,可是崔琰做了万年神君,哪里能感同身受他的悲哀呢,只好继续自欺欺人:“不难受,奴家有崔郎疼我。”
“那便靠过来些,让崔郎好好疼你。”崔琰雅正如常,“张嘴。”
张嘴?傅宣以为男人是又想亲他了,但是这次他没有扭捏矫情,而是当街听话地张开了嘴巴,粉嫩的舌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地想躲到牙肉里。
但意想中的热吻并未落下,男人往他的嘴里塞了点软软的东西。
他咂巴了下,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酸酸的。”
崔琰道:“耐心嚼嚼。”
“甜甜的是蜜饯。”傅宣有些许惊喜,这是男人第一次主动给自己买东西。
“刚在去傅府的路上见你在铺子前目不转睛,想你又是贪嘴便偷偷买了。”
男人虽然老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但也是嘴硬心软的,见他难过了,也想着要安慰他,虽然有时说的话难听了些,可他现在除了崔琰,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呢。
“那崔郎也一同尝尝吧。”
他像是在茫茫无涯的沙漠觅得了一汪难得的清泉,不知死活地将自己的唇瓣覆了上去,只有像这样和男人无所顾忌地痴缠着,他才可以暂时忘却痛苦。
第32章 练字
回冥府后,傅宣又回归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官家女’的日子,但好在他与崔琰在凡间朝夕相处了些日子,崔琰对他不像从前那么冷淡,隔三差五的也会来碧霄宫看他。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傅辞从竹篓里挑捡了只粗细均匀,香气逼人的白烛,与傅宣挨着肩膀坐在院落的石阶上,一同享用着‘饕餮美食’。
“阿宣,自打从人间归来,府君来的好不勤快,碧霄宫的门槛都快被府君踏破了。鬼界盛传你鬼技过人,御夫有道,把府君迷得不能自拔。”
果然不论是人是鬼,爱说长道短,听闲话的脾性是刻在骨子里的。
傅宣咬着生硬无味的白烛,呵呵干笑两声,事情真有傅辞说的那样就好了。
崔琰这个大冤种虽总来他的寝殿,可他光打雷不下雨,每次小打小闹后就逼着自己练字念书。他都沦为一介艳鬼了,又不上金都赶考,崔琰却是夜夜强迫他写毛笔字。
写也就罢了,但是为什么‘崔琰’这两个字这么难写啊!写不好,男人不光打他手板、屁股,还不肯与自己同房,竟然说什么要把这两个字练到和他写得一样才算完。
傅宣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便想着若男人愿意同自己这么好好过着,不管男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他都会安分守己,恪守夫道。
但他毕竟是小倌嘛,需求总是比寻常人大些的,男人老是这样饿着自己,不是逼着他去外面偷吃嘛!
为此,他很是苦恼。
“对了小辞,你们府君真身是蛟吗?”那日在窥心镜里,他恍惚中好像看见了一条巨大的黑色蛟蛇在自己的眼前腾飞,可当时他还没看清就体力不支地昏过去了。先前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过崔琰是条小蛟,他就更加确信那天所见的不是梦。
小辞差点被嘴里的蜡烛渣给呛到,愕然地说:“府君千年前就飞升成真龙,阿宣你怎的连这个都不知道。我才死不久,便听众鬼们说过府君在天界的威望,阿宣死了三十载,居然还要同我请教,未免对府君太不上心了些。”
傅宣哑然,他在人间做游魂野鬼,吃的百家饭,在金陵台飘滞多年,可那些说书老头讲的故事多半是红杏出墙,雨夜屠夫,红色绣鞋这些个奇闻异事,他也是去了金都才知道原来故事还能这么讲。
这也不能全赖他,要赖也得赖金陵台的先生没有眼界,且口味很重。
蛟与龙相似,看来那日崔琰化成龙身,应该是在保护自己吧,傅宣心中冒出些暖意。
“诶小辞,我发现你初见我时,不是不敢说府君之事吗,为何现在倒是巧舌如簧了?”
“今非昔比,阿宣现在正当宠,小辞同阿宣说说府君这些光辉事迹不打紧。”
“你这鬼也太过狡猾,见风使舵,审时度势这套被你玩的淋漓尽致了。”傅宣气恼地抱起竹篓,“哼,你今天的晚饭就到这吧。”
入夜,傅宣掐着点在恭候崔琰,他特地涂上栀子味的香粉,换上了一身明艳的衣裳,腰间那根不堪一扯的系带更是点睛之作。他沉思浅笑:待到崔琰握着自己的手,提笔练字之时,无意间嗅到自己身上的阵阵栀子香气,小系带轻轻这么一拉,不就成事了吗。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崔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傅宣身后,惊得他打了个寒噤。但他缓过劲儿来,立马调整情绪,笑脸盈盈。
“崔郎你来啦。”傅宣从不遮掩自己的欲念,喜滋滋地拿起笔杆,“我们快来练字吧。”
崔琰暗自心想,这些日子让傅宣练字,都像要了他鬼命似的叫苦不迭,今日倒是殷勤得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在使什么鬼蜮伎俩。
“稍安勿躁,今日我们换个地方练字。”崔琰拉着不情不愿的傅宣出了碧霄宫。
傅宣悲催又烦闷,换个地方?那他床榻上摆的那些个小玩意不是一个都用不上了吗。
七拐八绕地,他们进到了冥府的藏书阁。他看着架子上树立的一排排书籍典藏更是心灰意懒,这么多书他就是转世再死,再转世再死,循环个八百回估计能读完吧。
好在崔琰并不是真的拉他来读书的,男人握着他的手一路走到了藏书阁的二楼深处,他将架子上的书籍挪开,按动了开启密室的按钮。
“咔嚓”一声后,密道被打开,一束刺眼的烛光从深不见底的密道里照射过来,傅宣本能地眯起了眼睛。
他们进入密道后,那扇门又被轻轻合上,一切恢复如常。狭小的密道里,他寸步不离地跟紧崔琰,生怕不小心碰到什么暗器。
绕了几个弯,他们才到达密道的终点。
这些木架上琳琅满目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玩意,是傅宣从未见过的,他像是一脚踏进了新世界。
“这些”
“今日不逼你练字了,带你看点稀奇的,算作你这些天潜心写字的奖励。”
傅宣看着满墙的物拾,觉得有意思极了,“崔郎,奴家可以摸摸这些东西吗?”崔琰把这些东西放在如此隐蔽的地方,肯定是很宝贝的,他虽然迫不及待的想摸,但还是得征得崔琰的同意。
崔琰静静地点了点头。
傅宣兴致勃勃地拿起了一只蝴蝶标本,蝴蝶的身上是蓝黑色的,翅膀上还有类似水墨画一样的纹理,体型硕大到抵得过凡间的十个大烧饼,这是他见过最大最美的蝴蝶了。
“这是南海蝴蝶,又名百幻蝶。”
“百幻蝶是不是传说中那种可以在夜间释放出极美的蓝光,光芒可比天上星子的蝴蝶?”
“嗯,百幻蝶虽美,但身形庞大,振翅可掀起海中巨浪,怒时会将浪潮引向沙岸边的渔民村庄,等到渔民被浪卷入海中,奄奄一息时,百幻蝶便会将人吞噬入腹。当时我尚未成为冥界之主,还是在天界修习的一尾小蛟。这是天界给我的第一次试炼,我觉得意义非凡,便将它的尸体做成了标本。”
傅宣觉得颇为震撼,指着整面墙问:“这些该不会都是崔郎试炼后的特殊收藏吧?”
“嗯。”崔琰飘飘然地说。
“那崔郎应该没有收藏艳鬼的癖好吧?”傅宣慌乱地将手中的百幻蝶放了回去,不知道男人带他来这到底意欲何为。
崔琰又道:“你现在正摸着的是凶兽梼杌的獠牙。”
“啊?!”傅宣大惊失色地将手缩回衣袖。
凶兽梼杌,长着一张人脸,体态如猛虎,尾巴有一丈八尺长,轻轻一曳便可地动山摇。
“都是些咽了气的死物,怕什么。”崔琰嘲笑道:“你若真想知道我的事情,何必舍近求远,只要是我可说的,自然会与你直言。”
傅宣瞳孔震颤,惊魂甫定,才意识到男人这是在与自己坦诚吗?
在知道崔琰并无害他之心后,傅宣又鼓起勇气接着欣赏起来,毕竟这个地方也不是随便能来的。
“这是什么?”傅宣看见架子的隔栏里放着一幅卷轴,他谨慎地将画轴在桌面上展开,入眼的是一条飞升云端的黑龙,黑龙的模样惟妙惟肖,威武的鳞爪像是要从画中活过来一样,“这画的是崔郎吗?”
崔琰不动声色地从傅宣手里拿过了画轴,将它慢慢收拢又放回了隔栏,沉声道:“这是我飞升后,檀伐仙尊为我所作。”
这幅卷轴上的黑龙画的异常出彩,傅宣想这个檀伐仙尊八成就是崔琰绑回来的小仙官,他做小倌时也得过几副名家字画,虽然上面的字笔走龙蛇的,看不大懂,可他对于赏画倒是有些心得。
没有哪一副比眼前这副画更叫他心悸的,画中饱含着浓烈到要溢出纸张的情意是掩盖不了的。看来这个檀伐仙尊很喜欢崔琰,而从崔琰珍视的眼神来看,他一定也对这个檀伐仙尊存有私情。
“崔郎”他欲言又止,不知怎的有些嫉妒。他们做小倌的可以正大光明地抢客人,但是若对一个客人产生特别的情愫是犯了大忌的。他知道他大概是喜欢上崔琰了,所以对着一副画都能开始怄气。
“还喜欢这位仙尊吗?”男人说的,他若想问是可以问的,所以自己没有逾矩。
男人活了万年,喜欢过几个人再寻常不过,所以他用了‘还’字,以前喜欢的他自然不会妒忌,可若现在还是喜欢
他好像拿男人也没辙。
傅宣有些丧气地垂下眼皮,觉得自己有些自以为是了。
崔琰道:“过太久不记得了,大抵是心动过的,后来便淡了,现在思念反倒是多些。”
这句话是有感而发的,不见仙尊上千年,从前那点爱意早就消耗殆尽,所思所想的是能够陪在仙尊左右,以报恩情。
“嗯。”傅宣听后平衡了不少,将坏情绪撇到一边,又将心思放到了木架上。
“这个是不是一只大鸟的嘴巴?”
崔琰现在在傅宣眼中就是个活画本,只要有什么不知道的都可以问他。
第33章 寒衣节
“大鸟?若蛊雕在世定要把你叼到鹿吴山去,这是它的喙。蛊雕头似苍鹰,身如猎豹,叫声像小儿啼哭,额间有一鹿角,生性狡诈,好以人为食。”
“听起来是个狠角色,崔郎历练时可有遇到何危险,上回坦诚相见奴家在崔郎的后背看见有一道疤痕。”傅宣随口一问。
崔琰将傅宣拉到最右侧的木架边,从最高处拿下一个巨型的头盖骨,“这是犼,猫耳驴嘴蛇颈,犼的前身是旱魃,也就是凡间说的僵尸,以吸收山中瘴气幻化为犼。犼长居于岐山,酷爱捉弄山精野怪,也喜到人间喷火作乐,百姓房屋被毁,流离失所。我得天帝旨意,与它战于泗水,彼时天地混沌,山河失色。它被众神绞杀于泗水之滨,我也因此身受重伤。犼爪有剧毒,可使伤口弥合而骤裂,辗转反复。幸得太上仙君金丹,才能化险为夷。”
这是傅宣第一次那么讨厌一个猛兽,尽管它已经死了,也觉得分外讨厌。
他抢过男人手中的头骨,嫌弃道:“这么坏的东西崔郎快别拿着了。”
崔琰见傅宣流露出对自己的怜惜,笑道:“我将它的头颅斩下留作纪念,我也很坏。”
傅宣想着男子同凶兽作战的样子,必定是神武极了,轻咬着唇,“奴家特别喜欢崔郎对奴家使坏。比起这些只能饱眼福的奖励,奴家更想讨些实在的。”
崔琰不是真的超凡脱俗的圣人,自然也有想要纾解的时候,何况面对这么个满嘴都是污言秽语的傅宣,便紧紧将地人整个纳入怀中。
当一股强烈刺鼻的栀子香灌进了崔琰的鼻腔里,他有些嫌弃地皱着眉头,声音暗哑,“这脂粉的味道不及你本身的香气,不要自作聪明。”
崔琰对于情事的需求总是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就像现在,他已然没了先前的躁动。
可是傅宣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怎么会轻易地将到嘴的肥肉给放了。
他秉持着百折不挠的小倌精神,自己亲手将身上的系带给解开了。
原本规矩的衣料‘嚯’地敞在细腰的两侧,傅宣舔着脸道:“崔郎要是恼了奴家的自作主张,便罚奴家好了,但别故意不抱奴家。”
崔琰没有想到傅宣只穿了一件外袍,里面竟是未着寸缕。这是他第一次在光线如此明亮的时候注视着傅宣腰间系着的那根红绳,上面还穿着几颗红色的玛瑙圆珠,随着傅宣的细腰轻轻摇动。
这画面对崔琰而言异常刺激,他陡然回想起傅宣在凡间说过的话,深瞳微阖,狡黠地回道:“那便罚你给我看。”
开口求欢的是傅宣,到最后缴械投降的还是他。第二日,还是被崔琰抱着走出了密室。
木质的楼梯发出‘嘎吱’声,两个鬼役以为是藏书阁又闹老鼠了,举着扫帚轻柔地飘过来。
飘到转角口准备伺机捕鼠,就看见了阴司冥王大人手里居然抱着一只鬼,吓得鬼役脸上青白交加,瑟缩地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等到他们出了藏书阁的门,脚步声远了,两只鬼才如蒙大赦般飘荡了出来,一只叫三六,另一只叫四九。
“天哪四九,我生前患有眼疾,刚刚没瞧透彻,快告诉我,那不是我们尊崇有加,誓死效忠的鬼面阎王!”
“三六很遗憾,你痊愈了。那真的是我们的府君。而且他手里还抱着个人呸,是只鬼。”
二人在确认完毕后,亢奋地将手里的扫帚抛到了空中,鬼吼鬼叫着。
虽然新娘娘嫁到冥府多时,可除了当日迎亲的黑白无常,还有贴身侍奉的饿鬼小辞,谁也没有见过新娘娘的容貌。奈何牛头马面不懂风月,辞藻匮乏,对外只宣称新娘娘很美,很美这种词是很难令人产生共鸣的,而且容易受个人偏好的影响,故而当不得真。
后来,他们又去问过小辞,可小辞是个闷葫芦,一问他,只知道脸红,支支吾吾半晌憋不出个屁来。
今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哪怕新娘娘倚靠在府君的身上,只露出半张脸,但已经足够让四九和三六二人想入非非了。
没见过娘娘之前,冥府有‘双骄一绝’,双骄是黄泉的孟婆,香雪海的鬼医,一绝是府君原定的正妻,巴蛇雪南栀。
三六夸道:“娘娘垂眸而眠的样子真的好美啊!”
四九冷声嘲讽:“还说人家黑白无常胸无点墨,你不也就会嗷嗷喊着‘好美’么!”
三六翻了个白眼,因为患有眼疾,差点没把自己的眼球翻到眼皮外,他急的用手指将呼之欲出的眼珠子戳会到眼眶里,愤然道:“臭四九,就你有文化,你这么有文化,年纪轻轻中了秀才,生前不还是被家中的小娇妻给戴绿帽了么,东窗事发后还惨兮兮被她二人合伙毒害而亡。是吧,四九?”
“狗三六,你竟!你竟!偷看我的命书!”四九是个薄脸皮,自己那点腌臜事被三六说尽,羞愤难当。
三六恶声恶气地说:“我也不想看的,谁叫你老欺负我让我一只鬼打扫两层楼,自己就偷摸着窝在角落打盹,你自己睡着了命书从你袖间滑落,这不是故意诱我犯罪么。”
“那你也不能哎非礼勿视,你这种行径绝非君子所为!”
“我生前患有眼疾,被亲生父母抛弃流到乞丐窝,做的就是行骗讨饭的营生,像你似的张口闭口君子,早就翘辫子了。”
四九冷声反驳道:“懒得与你争个高低。不过新娘娘固然很美,但总有些过于妩媚,你看才来多久,便把府君勾得如斯田地,还是雪姑娘冰肌玉骨,超凡脱俗。”
三六耻笑道:“最烦你们这种自命清高的读书人,那你是不懂婀娜妩媚的好,新娘娘这种青楼小倌最懂讨好男人的欢心,雪姑娘但凡有他一半的风姿,府君也不至于另娶他人。一瞧四九你就没进过妓馆,这世上男子哪有不喜欢新娘娘这种的,你就说你刚刚看见娘娘那情欲过后白里透红的脸蛋,还有那纤纤玉足,有没有觉得下腹蠢蠢欲动?”
四九思考半晌,如实回道:“好像是有。”
“那不就得了。话说起来,府君和娘娘这般模样出来,该不会是在二楼那什么了吧。”三六一语道破天机。
四九佯装震惊,“咳咳咳,要不今天让你偷回懒,二楼书架多我去打扫。”
三六撅嘴思忖着,眼睛冒出一丝精光,咋咋呼呼地说:“没门!今天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扫二楼!”
四九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了,露出难色道:“那不成,要不你两楼都包了,要不我就得扫二楼。”
“那也成吧。”三六兴冲冲地捡起地上的扫帚,迫不及待地飘到了二楼。
四九抿嘴而笑,这个傻子每回都会上当,也不知道生前是怎么骗的别人,还能有比他更好哄的?
农历十月初一为十月朝,亦被凡间称作是鬼头节,素有‘十月一,烧寒衣’一说。
每年的这一天,百姓都有去扫墓祭祖,给那些逝去的亲人送去寒衣和食物的风俗,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同时祈求子孙后代能够平安多福。
碧霄宫内,烛光斑驳。
“小辞,这是我来冥府后第一次遇到鬼门大开,原来我不知那些个鬼有何开心的,不就是去趟人间么,可现在我才明白,以前我不屑一顾的,是他们求之不得的。”虽然认祖归宗已是奢望,可不代表傅宣不期盼再回到人间,哪怕投不了胎,哪怕是以鬼的身份,他也想回到潜龙山去拜访好友榕九,顺便去自己的坟头转转。
“阿宣可是要与府君一同去?”
一说起这件事情,傅宣便气不打一处来,他变着法地讨好崔琰,结果人家提起裤子就不认人,说什么‘你要去便去,自己注意着点安全’。
实在是太可恶了。
“府君才没那么好心肠。小辞,我们其实可以结伴同去,金陵台有可多好吃好玩的。”之前听小辞说过自己的身世,也是个被世道所迫的可怜之人,估计也同他一样没什么亲人,所以傅宣就想哄着小辞一起去。
傅辞听说有好吃的,眼睛都要撑破了,可是转念一想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未了,只好抱憾说道:“小辞生前其实有个仰慕的女子,当初我流落街头,三天未进粒米。那个大姐姐俯下身来递给了我一块馅饼,还是块雪白热乎的,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可口的食物了。
后来我悄悄跟在她后面,想开口同她说声谢谢。一直跟到官邸门前,听司阍喊她‘林姑娘’。我想她大概是府里的管事丫头。官家人想见一面谈何容易,我又是个落魄乞丐种,愈发没脸再找她。但如今我做了鬼,高低能越过高墙去见她一面,也能了却我一桩心事。阿宣,我不能与你一起去,但若有下次,我定和你去尝金陵台的美食。”
第34章 新夫回门
傅宣没有挨过饿,不知道原来一块雪白热乎的馅饼就能收买一个男孩的赤诚真心,“嗯,无事的,下次再去也是一样。大不了我悄悄塞点好吃的给你捎回来。”
“可凡间之物不能带回阴司,过了扶桑树洞,会被鬼役查身子的。”傅辞尽管已经在流口水了,但是他不能因为贪吃而陷娘娘于不义,万一被查到是要被带到刀锯地狱挨刀子的。
好好的一只鬼被关到那里三五天,昼夜被热刀冰刃所剜肉削肤,哪怕是只道行高深的厉鬼也被折磨的没脾气了,何况是娘娘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艳鬼。
“笨蛋小辞,我是娘娘嘛,谁敢轻易查我身子,是吧?”
“对诶!”傅辞恍然大悟道:“那我要吃娘娘常说的那个梅饼子,脆皮五花肉,还有千层酥。”
傅宣笑道:“可以。”
天气已入深秋,潜龙山山高林密,荒坟古冢藏于山丘土坡之上,又有层层黄叶遮蔽,很难被过路人发现。
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洒了一地的金元宝和黄符,是赶尸人为了收买游魂,借道行方便用的常用伎俩。人客死异乡,死而不僵,怨气缠身变为僵尸,赶尸人需将尸体送回故土安葬,但走官道多遇行人衙役,如非必要,他们更乐意走山路绕行。
傅宣在潜龙山时也会碰见那些不信神鬼,沉醉书香的凛然义士,他们为了打破潜龙山无鬼这一谣言,不惜以身试法,酷爱挑选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这些个节日的傍晚入山林,以天为被,地为席地睡一晚。当然也有山野壮汉邀着村头的刚丧偶的小寡妇上山,念叨着什么有我在,恁怕啥。结果,那虎背熊腰的壮汉被阿若他们几个吓得连滚带爬,把那小寡妇远远抛在身后,任凭人家怎么喊叫都不带回头的,气得那小寡妇哭爹喊娘地跑下山后,就和那壮汉分道扬镳了。
“榕九,许久未见,你又窜高了不少啊。”傅宣手里提溜着烧鸡,桃子酒来到大榕树跟前,猛地摇晃着榕树的树干,像是时光倒流,又回到了从前那般模样。
榕九被人无端扰了清梦,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缓缓舒展腰骨,循着香味苏醒过来。
“傅宣?!”
他不敢相信地揉了揉双眼,“你是人是鬼?”
傅宣不是去投胎了么,可若说是已然转世,这窜的比他还快啊,榕九看着傅宣离地的双脚,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我们边喝边说。”
傅宣将榕九抓到平整的草坪上,耐心解开细麻线绳结,喷香的鸡肉味扑鼻而来,混着芳草香,更加诱人。
酒足饭饱后,他和榕九两人平躺在地,顶着圆滚的肚皮,卧看漫天星光。
“嗝——”榕九打了个饱嗝,自打傅宣走后,他以为这辈子都吃不上金陵台的烧鸡了,连做梦梦到的都是傅宣带着一整包的鸡屁股来看他。
没想到美梦成真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为什么鸡只长一个屁股呢,或者屁股和身子七三分也成啊。
“所以你现在成了冥王的宠妻,还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算是吧。”忽略崔琰娶他的动机这点,他现在确实是崔琰唯一的枕边人,撇开认亲失败这点,他是找到了亲人。
榕九笑得捧腹,转过脸看着傅宣,“那你这算是新夫回门?”
傅宣扑闪了两下眼睛,伸出左手拍打着榕九的胳膊,“烧鸡被你整只吞了还堵不住你的嘴。”
“我这不是关心你么。”榕九直起脊梁半坐着:“我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冥王殿下呢,他是不是真如画本里那样形容的,头冠上长有如黄牛般的大犄角,三头六臂,血盆大口,还喜食生肉爱饮鹿血?”
“”没有吧,感觉榕九描述的和崔琰完全搭不上边。
“他其实长得不难看。”傅宣嘴唇翕动,有些赧然。
“是吗?”榕九一边琢磨一边回答,他对于傅宣看男人的眼光向来是不大赞同的。只要是五官齐全的男人在傅宣看来就是面相端正,只要是五官齐全的青年男人在傅宣看来就是俊俏公子,只要是五官齐全的青年男子再会说上几句酸掉牙的情话,在傅宣看来便是青年才俊,可托之人。
以前一过路人无意间踢到了傅宣那个小坟头,好心地帮他铺了些石块,插了几株不知名小野花,感动的傅宣跟了那路人走了十里地。
那路人是越走越急,越走越喘,汗流浃背地转过头,跪倒在地朝傅宣拜了三拜,头头抢地,声声到肉。
实际上那路人是个阴阳眼,帮傅宣修坟不过是他有错在先,觉得过意不去,而且怕惹恼了鬼沾上霉运,哪成想傅宣恩将仇报地追着他,他实在是没力气跑了,只好磕头求饶。
后来傅宣还为此伤心难过了好一阵,榕九只觉得他是死的时候把脑子也给磕坏了。
“说起来,你俩那事儿可还和谐,毕竟冥王活了万年,必然比你会来事儿吧?”榕九恶趣味地问道,而后扑哧一笑。
傅宣想榕九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没做青楼小倌,以他这种厚脸皮去揽客不是唾手可得么。
再这样下去,他都要自愧不如了。
但若真要计较起来,他和崔琰的第一次是在金陵台城外的破庙里,那时的崔琰并未半点神力,穿着破衣烂衫,脸上涂得黑黢黢的,浑身粗人模样。一想到当时要委身给这种人,傅宣其实打过退堂鼓,可是与能投胎比起来,他也就咬牙跺脚地认栽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拖到破庙里,没想到对方竟比他还不情愿,三番两次地挣脱傅宣的桎梏想要跑出去。
本来这人做或不做,胎能投不能,傅宣的执念倒也没那么重,但居然有男人如此抗拒自己的亲近,这可是激起了他金陵台第一小倌的傲骨,这人他今天必须拿下,并且得把这人睡得服服帖帖!
他抱着人亲呀啃呀,又说情话又说骚话,花了半天才将男人搞起兴趣,到检验最后劳动成果的时候,男人才坚挺了半刻钟不到就交差了事。
气得傅宣将人扯到身下做到了咽气。
所以,崔琰当初应该并不开窍,至于后来他越发如鱼得水,花样百出,只能说明他很有天赋,悟性比较高。
“就和普通男子无异。”傅宣搪塞道,如果他敢散播崔琰不行的消息,那他不是嫌弃自己鬼命太长了么。
“嘁,我当多能耐呢。”榕九兴味索然,一只手摸到了傅宣的胯间,吓得傅宣一个激灵地从草坪上弹起来。
“榕榕九你干嘛啊!”傅宣脸红耳赤,护着大半个身子。
榕九嘴上衔着根绿草,“你一介风流艳鬼,就饱尝过一个男人,无从比较,我不过是想帮帮你罢了。”
榕九是想帮他还是害他啊,上回不过是与傅泽野抓了下手,就让崔琰捉住折腾个好半天,万一被崔琰知道自己在凡间胡来,非得把他皮扒了。
“若我没出嫁前,你若想我”傅宣越说越害臊,其实他一开始做鬼就想过以身相许,报榕九的恩情,可是那时榕九并不稀罕。
榕九轻轻地敲了他的脑门,没劲地说:“不过逗逗你,你现在可是冥王的鬼,我哪敢下嘴啊。”
傅宣听后心安许多,搔了搔耳后,喃喃道:“嗯那便好。”
“既然这样,你腰间那根系着的玛瑙红绳他应该替你摘了吧?”榕九双手衬着后脑勺,又躺了回去,翘着一条二郎腿。
榕九和傅宣相处了三十载,深知那根红绳是傅宣的羁绊,不仅缠着他的身子,也束缚着他的真心。
青楼男女常有‘入台系红线,从良剪青丝’的说法,他们都希望自己将来能有一个好归宿,遇到一个如意良君,所以迷信将来月老可以赐予她们一段美好的因缘来解救自己,从此脱离这个苦海,所以会在腰间系一根红绳,等跳出青楼,心悦的人能够亲手将那根红绳剪短,象征能够重生和长相厮守。
之前在冥府好几次,傅宣都有意暗示崔琰将他腰间的红绳摘下,可崔琰同他说,红绳系在腰间很好看,上下晃动分外勾人,说什么也不肯帮他摘。
傅宣后来也觉得无所谓了,毕竟男人是神明,红绳一事不过是凡间的无稽之谈罢了,他喜欢便由着他好了,好不容易男人给他点好脸色,何必为了这事和他置气,不值当的。
“算了,我可没这么大的福分,痴想让冥王替我解红绳。”傅宣淡然一笑,抻了抻身子:“榕九,我该走了,等下回再来见你。”
“行,我会想你的。”
“少来,你多半是想我的鸡。”傅宣说完觉得有些歧义,又说了句:“不对,是想我带来的大烧鸡。”
榕九呵呵笑了几声,扫了眼满地的鸡骨架,尴尬道:“害,一样的一样的,人到鸡到嘛。”
第35章 血契
与榕九作别后,傅宣穿过丛丛的灌木林,途中还摘了几颗野山楂解腻,怡然地飘荡到自己的小坟头。
由于好些日子没有打理,他本就不算豪华敞亮的坟头上已然是杂草丛生。
许是下过几场秋雨,土坡也是低矮了不少,普通人看着根本不会认为这玩意是个坟头。这些大自然的馈赠他都不计较,只是这坟头上那坨臭气熏天的排泄物是怎么回事?
傅宣的左边邻居是个老妪,去了有些年头,奈何山脚下的两个儿子,一个痴傻,一个残废,过了迎亲的年纪,可还是讨不上个媳妇。
老妪本想着越过潜龙山,去外乡卖点特产好攒点家底给老大说门亲,没成想雨天路滑,一着不慎便归西了。可她还是放不下两个孩子,所以一直就没去投胎。
老妪许久未见傅宣,表情也很讶异,雾气腾腾地从自己那个高大敞亮的小土堆里飘荡出来,悄悄告诉傅宣这坨排泄物是山狸所为。那小山狸猫见傅宣魂魄多日不归,遂起了鸠占鹊巢的心思,把他的小坟头当成一个高度适中,干燥舒服的天然茅房。
原本这老妪的坟头和傅宣一般高,一般大。
可是他不见这些天,老妪竟然悄地架高了自己的土堆,扩充了门面,足足往外延伸了好几尺,将傅宣坟头上的阳光都遮蔽的一干二净。
这种占地盘的事情在凡间时常发生,特别是和别人挨着建楼,哪怕是再相识交好的邻里之间也免不了为了一亩三分地争个你死我活,就算超出一寸被对家发现了也得往里缩缩,换作坟头也不外如是。
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还好他今天趁着寒衣节回来溜达一趟,不然连自己的老巢被人掀了都不知。
傅宣和老妪讲得口水都干了才同她说明白,自己只是结了阴亲,虽然现在来的次数少,但这窝还是早晚要回的。
但见老妪如此可怜,她往外挪的那些地傅宣也没再要回。按理说如果自己顺利投胎,其实自己这个坟头就已经荒了,现在这样只是超出了意料之外。
再说,他现在起码也是有地落脚,不如卖几分鬼情给她,让她住的也能舒坦些,省的她再暗搓搓地动一些歪心思,万一趁自己不在把他坟再给刨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傅宣将自己的坟头清理干净后,掐了一大把野菊花铺上去味才歇手。
之后他又抄起家伙,其实也就是一根尖尖的枯树枝,跑到山狸窝将那只罪魁祸首揪了出来,一顿吓唬威胁,怕得那山狸哭哭唧唧地保证不再犯,还承诺要帮傅宣无偿守坟。
待事情都处理妥当,傅宣看了眼时辰,也差不多该回冥府了,若是错过鬼门大开的时间,等崔琰把他捉回去那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油锅,鞭刑什么的,他一样也不想尝试。
大概飘了有半个时辰,傅宣总算看见来时的那棵高大到能直插云霄的扶桑树,扇形的扶桑树叶远远地在冷风中摇曳生姿,高高的树枝上闪烁着莹莹的绿光。
还未等他飘近,傅宣就被一个强劲的力道给拦截住了,出手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一掌下去打得傅宣哼哧倒地。
傅宣吃痛地站起来,抖搂着身上的尘土,不解地怒问道:“你是谁啊,奴家没招你惹你,怎么平白无故地就动手呢!”
这个明艳的女子凛然收回手掌,面不改色地回道:“吾乃雪南栀,琢光山巴蛇后裔。龙君与我是远房表亲,若不是你这只艳鬼横插一脚,娘娘的位置理应是我的!”
所以,这是来寻仇的?还是因为崔琰的缘故!
这可真是冤死傅宣了!他自己都是稀里糊涂地嫁作人妻,还想找地说理呢,没想到反而被崔琰的桃花债找上来了!
傅宣眼珠子往上转了转,诶雪南栀这个女子倒是有些脸熟,他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是中元节那日!在冥殿的芙蕖池里,那个语气不善的女人。
竟然会是她!
当日他还觉得奇怪,为何这个女子要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抱有如此大的恶意,原来这个雪姑娘居然是崔琰的表亲,而自己在稀里糊涂的情况下把她的位置给霸占了,遇到这档子事任凭谁都有怨气吧。
傅宣表示同情,但却无法认可她这种无理的行径。
“可奴家已经成了崔郎的正妻,而且这件事一开始便不是奴家的主意。你若有气,也不该对着奴家啊。”
他明明也是受害者,莫名其妙地成了崔琰的娘娘,每天提心吊胆的苟活着,他还觉得郁闷呢,要真有什么不满的,你大可找崔琰去,何必为难他一个小小艳鬼呢?
“你这贱骨头还敢狡辩。若不是崔郎当日下凡历劫,你硬将他给这事传到天宫,闹得沸沸扬扬。他才不得已娶得你,不然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被抬进碧霄宫,光凭你那不够看的床上功夫吗?”
“”傅宣被她讲得哑口无言,所以崔琰娶自己就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是他高看了自己,还认为崔琰想利用他什么,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这种理由。
雪南栀瞪视着傅宣腰间系的那枚白玉双雁纹佩环,情绪由怒转喜,哂笑道:“你可知你腰间的玉佩寓意着什么?”
傅宣下意识地紧握着环佩,但对这玉佩的意义一无所知。
“我猜龙君也不曾告诉过你。毕竟这只是暂为交由你保管罢了,日后他定是会亲手帮我系上的。既然你如此愚昧,那我不妨告诉你。这玉佩是蛟化身为龙后方可拥有的一枚信物,真龙将龙息封存在玉中,可佑妻室平安,但若想和他结契,让他永远对你忠心不二,光有这玉佩可不够。”
“还得用自己的鲜血沁入玉间,等七七四十九日玉佩变成血玉,这契才可生效。你不过一只鬼,并无鲜血可做引,所以他才会毫无顾忌地将这玉佩交托给你。说到底,你不过是他堵住悠悠众口的一个工具罢了。”
“你别说了,奴家不想听。”
傅宣想越过雪南栀,通过扶桑树的洞口回去,可没走两步又被雪南栀逼退。
“我话还未说完,你急什么。”
“若无龙君准许,我能这么正大光明地来找你么。”
傅宣睨了一眼笑容堆满整张脸的雪南栀,心如焦灰,他不想把崔琰想的那么坏。他虽然身前是小倌的事实无法改变,但他已经在慢慢改变自己,可是为什么男人还是要这么对他。
“今日我父皇亲自来了冥府与龙君商量再娶事宜,我不多时便能以平妻的身份入主碧霄宫。你若聪明识相,该知道怎么做吧?”
雪南栀的意思,傅宣怎么会不懂,无非就是让他安分守己,不要闹事,最好趁着这次寒衣节的机会,不要再回冥殿了,如此便称了他们二人的心意。
到时候再给他随便按个罪名,通缉处决也未可知。
见傅宣还是摇摆不定,她又嘲道:“傅宣,我劝你不要有不该有的心思。且不说我与他门当户对,将来能为他的左膀右臂,替他分忧;光是你不能生养这一条,你就不配做他的正妻。龙君每月于天庭朝会,我大哥常言众仙以他为笑料,说他娶了个破烂,货。若你对他有心,不如就放过他,若你对他无心,便再好不过。我会名人每年给你供奉香火烧钱,你留在人间做个无忧无虑的鬼不也很逍遥自在吗?”
“这真的是他的意思吗?”傅宣心如刀绞,泪水如雨丝般落下。崔琰是他第一个男人,又相伴了这么久,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的。
他的心又不是石头长的。
“我们巴蛇乃名门望族,会来骗你不成!”
“好,我知道了。但我能不能回去与他和小辞道个别。”傅宣想着袖中藏着的那些梅饼子什么的,他答应过小辞的,他不想食言,若是现在就离开,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雪南栀本来不想答应的,免得夜长梦多,但又担心把他逼急了,反倒会起反效果,反正她马上就要嫁给崔琰,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那也成,但你得把这个给吃了,免得你反悔。”
“这是什么?”
“这是通草花,食之七日,身如昼光,哪怕是天地也不能发现你的踪迹。到时你去琢光山山峰求解药红玉景天便能恢复真身。但为避免你再来碍眼,你需得留在琢光山方圆百里,不可再踏足冥界半步。届时山中有巴蛇族裔会向我汇报你的行踪,直至你鬼命枯竭为止。”
傅宣还有别的选择么,既离了冥府,他左右是要在人间漂泊的,除了见不到好友榕九之外,在金陵台或是琢光山于他而言区别不大。
他没多想便将那株通草花吞下,冷冷地说:“现在奴家能走了吧?”
雪南栀以为还要同他费一番口舌,没想到他竟吃得如此干脆,神色有些意外,怔怔道:“嗯走吧。”
第36章 不要
扶桑树洞内等待接受查身的鬼很多,队伍排得如蜿蜒的长龙。傅宣到时已经很迟了,只能排在队尾。
他模样好看,很快就受到好几只鬼的青睐,要不是他身上带着护身的环佩,可能老早被他们拆食裹腹了。其中一只鬼还盛情暗示他可以排在自己前面,结果美人没邀来,还被一些看不惯的恶鬼群殴了一通。
鬼役搜身很严苛,从头到脚都要摸个遍,傅宣虽然与小辞夸下海口说自己是娘娘,不会被搜身,但照目前看来,鬼役并未识出他的身份,也就是说他等等也不可避免要被检查一番。
傅宣裹好袖中的禁物,生怕鬼役和其他的鬼嗅到散发出来的香气,刚刚已经有好几个同伴被揪出来了,眼看着队伍越变越短,马上就要轮到他了,可是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瞒过鬼役的法眼。
他慌张的反应被鬼役发现了,领头的鬼役从软椅上站起身,提了提裤腰,握着柳条缓步走来,将傅宣从鬼堆里一把拽到了队伍最前面。
在冥府待久的鬼都知道,这个领头的鬼役是最贪财好色的,好多鬼都被他明里暗里地吃过豆,腐。
“你可是在袖中藏了什么?”鬼役拉扯着傅宣的袖口,想要一探究竟。
“大哥,我们冥府何时来了个如此可人的艳鬼,你是新来的?”另个位分较低的鬼役也凑拢过来,想分一杯羹。
这些鬼役手里有柳条,被抽一鞭得疼个半两月,若是动起手来,自己毫无胜算。但如果现在说出自己娘娘的身份,又空口无凭,万一再被安上一个污蔑冥王清誉的罪名,更是百口莫辩。
可事到如今,就算他想弃居保帅,把袖里藏的禁物给丢了,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傅宣故作镇定,敛唇挂笑:“奴家袖中不曾藏东西。”
“哼,藏或不藏一搜便知,岂是你空口白牙就能轻易过关的。”鬼役给傅宣使了个眼色,不怀好意地私语道:“你跟我过来,我给你仔细搜搜,定不会无故污蔑了你。”
“如此就再好不过了,还请对奴家温柔些。”傅宣识时务地答话,哄得鬼役心花怒放。
“那是自然,我最是怜香惜玉的。”
穿过扶桑树洞,就彻底进到冥界的地盘。鬼役照常将人带到了鬼役们的居所,但因为今日是寒衣节,所有不当差的鬼役要不就被借调去扶桑洞搜身,要不就放假到凡间玩乐未归。所以偌大的院子里除了他们二人,再无旁的鬼。
现在正是他开溜的大好时机。鬼役急如星火地想扑倒傅宣,没想到傅宣会躲闪,害得他一个扑空在地,碰的一鼻子灰。
“奴家不能靠近柳枝的,会损了阴寿。”傅宣一脸无辜地想要扶起鬼役,只要这鬼役将柳枝丢了,那他逃跑的几率就能提高了。
鬼役虽然搓火,但也知道这艳鬼说的不无道理,他之前向来是求换心切,从不在乎折了他们的阴寿,反正又不是折了他的。可那是别的鬼,这只艳鬼长得极美,何况他前脚刚答应说要温柔些,后脚就横冲直撞确实不太好。
“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先将柳条放到壁龛里。等我片刻,小美人。”鬼役抹了把脸,一瘸一拐地走到壁龛面前,将柳条放在其中的一个木盒里。
可就这点时间,傅宣刚飘到门口,便被折返回来的鬼役撞个正着。
鬼役将他用力地搪回到了屋子里,机警地拉下臭脸:“你想去哪儿?”
“奴家就是想看看你快回来了没。”
傅宣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非就是真的和这个鬼役睡上一回,左右不过是具被看不起的身子,有什么好死守的。反正男人很快就要另娶他人,自己也会在琢光山生活,男人既然不想要他,移情别恋,他既是艳鬼,又何须一根筋地替男人守寡。一直以来,贞洁在他眼里是最一无是处的东西。
他任凭鬼役剥褪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身子颤巍巍地发抖,他是如假包换的艳鬼,陪睡觉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可是为什么脸上会湿漉漉的,心脏也觉得好难受,脑子里好像有两个自己在对抗着,脑袋快要炸开了。
“果然就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暗娼”
“唐唐男子一派矫揉造作的样,生就是个被人家入后门的料。我们傅家世代清白,注重门第,从不与你这种腔调的人为伍。”
“他不得已娶得你,不然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被抬进碧霄宫,光凭你那不够看的床上功夫吗?”
“一副勾栏做派,叫人倒尽胃口。”
“傅宣,在你眼里本君如何?”
“我也姓傅,说不定我们往上数数还能攀亲。我名傅泽野,字世清,年三十,是当朝的丞相,尚未婚配。”
“本君万载,只娶过一人。”
一个强烈的想法在傅宣的脑海里炸开。
不,他不能再走以前的老路,继续这么自甘堕落下去。在认清自己真正想要成为什么样的鬼后,他卯足劲一脚将鬼役踢在一旁。
傅宣的衣衫被扯得歪七扭八,他没有时间顾这么多,张皇失措地从床上爬起来,可是他的后领随即被鬼役拧握在手里。
‘啪’地一声,脸上火辣辣如同被炙烤。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非得尝点苦头才肯老实。”鬼役朝傅宣身上淬了口口水,不知从哪又变出了根柳条,冲着他身上就是一顿抽打。
傅宣急促的喊嚷着,疼到只能一个劲地往墙角躲去。
他痛苦的扭动着身子,可纵使他再灵活,身上的抽痕也越攒越多。
“崔郎”救救我吧他感觉到自己的鬼力在不断衰减,弱到自己快要变成透明的似的。
男人现在一定在忙着和雪南栀成婚的事宜,哪会管他的死活呢,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嘉奖这个鬼役。傅宣看着腰间的那枚环佩,说好的护他周全,驱邪避祸,统统都是骗鬼的胡话。
他切齿痛恨地将环佩一把扯下,泪水不禁滴落在它的表面,他将环佩越攥越紧,越攥越紧,想要将它捏碎。
“什么结契,血玉,根本就不是诚心给我的,我再也不想要了!”他将环佩狠狠地丢到地上,昏迷了过去。
“天魔有此一难,劫数难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檀伐死得其所”
“阿宣!阿宣!”
傅辞一遍遍想唤醒傅宣,可都是无济于事。
寒衣节那日,傅辞去到凡间,见到了心悦的那位姑娘,虽然他只是远远的看着那位林姑娘,并且望见一个少年郎和林姑娘比肩坐在篝火旁谈笑,两个人看上去无比般配。傅辞飘在檐角笑得开怀,这辈子只要林姑娘过得幸福,便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他了无牵挂地回到了碧霄宫,期盼着阿宣带好吃的回来,左等右等不见人。
直到府君抱着满是伤痕的阿宣回来,他才知道阿宣为了给他带这点东西,在鬼役院里吃了不少苦头。
即便府君到香雪海将鬼医请来,吃了好几副汤剂,阿宣还是像这样迷迷糊糊的喊着听不懂的话,甚至会亲手扼住自己的脖颈,像是要寻死。
傅辞知道若不是为了让阿宣醒来能看见自己,府君怕是早就将自己拉到狱中,哪还会有命陪在阿宣身边。
傅宣是在昏迷了五日后才醒过来的,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有鬼命好活。他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像是被拖入到一个很痛苦的梦里,他亲眼目睹了一只美丽的仙鹤从万丈高空坠落,他想要将它救起,可自己像是被钉在砧板上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只仙鹤被巨大的水波一遍遍冲击,听着它越来越式微的哀鸣,天空中围聚着一圈各异的鸟兽,像是在进行什么古老神秘的祭祀。
他睁开眼就看见小辞跪在自己的床前,眼睛肿得跟桃仁似的。
“阿宣,你终于醒了,你快要吓死我了。都怨我非要吃什么千层酥不然你也不至于为了护着这些,伤得这么重。”傅辞自责地抹泪,恨不得这些鞭痕是打在自己身上。
“喉咙好痛”傅宣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沉闷了些,自己明明伤的是身子,为什么喉咙会这么难受,他疼得咳嗽了好几声。
“我也不知你做了什么噩梦,手总是不受控制地要去掐自己的脖子,我已经很小心看着你了,可是你梦里的力气变得好大,我怎么也拉不住。”
“没事的,那好吃的你可吃了?”他千辛万苦地偷带进来,差点把命搭里头,为的就是能在临走前完成自己对傅辞的承诺。
他复问道:“我是不是没有骗你,很好吃吧?”
“嗯,滋味甚是好吃。”其实傅辞根本没尝一口,东西全被府君缴了去,他戴罪之身哪里还有脸吃啊。可傅辞不愿看阿宣失望,只好说自己尝过了。
傅宣听后松了口气,总算没白费自己挨得这些鞭子。
第37章 真情
“对了小辞,距寒衣节过去几日了?”
“你已经躺了足足五日,阿宣可是有要紧事?”
五日,他总共才只有七日光景,居然在床上浪费了这么长的功夫。
“无事,你别紧张。那这些日子,崔郎有来瞧过我吗?”
“有的,府君这些天每过了戌时,便准时来碧霄宫陪着,夜里都是府君在照看阿宣。府君还当着众鬼役的面,亲手把那个犯事的鬼役给焚了。”
焚了?哼,他究竟是出于对自己的担心,还是在维护自己作为府君的威严。
入夜。男人按时来碧霄宫看他,而傅宣也忍住困意,穿着单衣在等崔琰。
“那些不入眼的东西便如此重要,犯得着你这么死守着?”崔琰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人真是个磕碰不得的瓷器,动不动就受一次伤。
傅宣本来是带着满腔恨意,可见到男人时那些恨全部化作了委屈与不甘。
喉咙依旧是哑的,但不影响他要说的话。
“崔郎不用勉强自己日日来碧霄宫,奴家自知还有几日可活,等时辰到了不用崔郎浪费什么心机冥力,我自己会走得干干净净,绝不污了你的眼。奴家一直知道你瞧不上我,可出身要我怎么改,我做人做鬼就只能这样废物下去。说到底都是奴家的不是,蠢笨地听信了那冒牌谪仙的谗言,以为将人睡了就能投胎转世,平白拉你下水。”
“你在胡说些什么。”崔琰不耐道,“谁要你走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是还想瞒着他么。傅宣吸了吸鼻子,苦笑着说:“崔郎不用诡辩,奴家心知肚明自己在你心中有几斤几两。也明白受人尊崇的神仙是得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室,更体谅你子嗣缘薄该赓续香火。若崔郎无话对奴家说,就请离开。”
崔琰没再吭声,只是从命傅辞将火盆和新衣裳拿过来。
他将衣服一件件折好丢进了火盆里焚烧,火光将崔琰的脸衬得有几分人气。
“这些衣服本是为你寒衣节准备的,虽然迟了些,但心意总是要到的。”
谁稀罕他这些衣服,真当打发乞丐吗,随便给自己做两身漂亮衣服,自己就可以不计前嫌,再舔着脸求他收留。
他深吸了口气,眼泪便滑进了嘴里,又冷又咸,难吃的很。
傅宣掀起被子起身,徒手就将火盆给打翻了,手指被火苗烫红了几根,他疼得攥着手心里,好强地说:“崔郎不必同奴家在这里假惺惺地演戏,奴家累了,想早些歇息了。”
崔琰看了眼他的手,欲要同他说烫伤药膏在第三节 柜子里,但看他像对待宿敌似的看着自己,也住嘴了,只好等他情绪稳定些再来跟他说清楚,“也好,那你便早点歇着。”
七日的期限转瞬将至,这两日男人果然没再来看他,大概是谎言被拆穿装不下去了吧。
其实他那日不该冲崔琰发那么大的火的,崔琰从没有说话爱他,喜欢他诸如此类的话,就像花妈妈说的,男人亲口说过的话尚不能听信,何况自己只是与他有过云雨之欢罢了。
究其根本还是自己不争气,若是自己恪守住身为一名小倌的本分,将情爱只放在床上,那他现在离开得也能坦荡一些。
傅宣虽不能出碧霄宫,但是宫外敲锣打鼓的声响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的。
“小辞,今天好热闹,就像当初我刚嫁到冥殿一样。”
傅辞和他依旧如往常,坐在台阶上吃着蜡烛。
但是这次,傅宣只从里面捡了一根,将剩余那箩筐的蜡烛全推到了傅辞身边。
“阿宣,你今日怎么这么大方?”傅辞手里的两支蜡烛还没折腾完,看到这么多蜡烛,不由地喜上眉梢。
“我只是觉得你最近照顾我都饿瘦了,该多吃些长长肉。”傅宣伸出两根手指,逗猫似的捏捏小辞的左脸,“确实瘦了。”
瘦了?不可能啊,阿宣最近胃口不好,余下的蜡烛都进到了他的肚子里,没理由越吃越瘦的。
“没有吧,我最近飘到都比先前低了不少。”傅辞搓揉了一番肚子上富裕的一小圈赘肉,笃定道:“我看是阿宣最近心情不好,才觉得我瘦了。”
前两日,他虽送完火盆、衣服就掩门回自己房间,但是就算隔了十数米,他们二人的吵架声还是能听见的。好像还有砸东西的声音,多半是他送进去的那个火盆。
按理说他作为鬼仆,没有资格去评判冥王和娘娘的感情,可阿宣是他在冥府最要好的朋友,而且阿宣为了给自己带吃的连命都能豁出去,有些话他就算是冒着大不韪也是要讲的。
“我虽来冥府的日子比阿宣长不了多久,但听旁的鬼役提过一些府君的事情。府君贵为冥界之首,身边却从未传出与哪个鬼神相好。他待我们都很凶,可小辞看得出,府君看阿宣很是不同,那眼神我原先是描述不出来的,恰好这次去凡间一趟,我大概能懂了。我心悦的那个林姑娘看向她情郎就是这样的。”
“你是说崔郎对我有真情?”傅宣歪过脑袋,不敢再去想这些镜花水月的好事,“小辞,如果我突然有一天不见了,你会想我吗?”
傅辞扯着眉毛细究道:“为什么会突然不见,阿宣是娘娘,当然是要和府君永远住在冥殿的。”
“哎你先问那么多为什么嘛,我不像崔郎能够长生,也比不上雪南栀有很久很久的寿时。做鬼都是有阴寿耗尽的一日,早走晚走都是要投胎的。我是说万一,我突然‘咻’的一下不见了,你会不会想起我?”
“当然啦。阿宣你对我比林姑娘还要好,只要我没喝孟婆汤,没过奈何桥,我肯定会最想阿宣!”
小辞想问题就是这样纯粹,谁给他点好吃的,天塌下来都不怕,就像条可爱的小狗狗温顺的冲那人摇尾巴,别无旁骛地对人忠诚。
算上榕九,傅宣只有两个说得上话的朋友,可是他马上连这两个朋友都要失去了。
再有不到一个时辰,他就会变成一道不可辨识的光,可以轻易躲过鬼役,逃出冥府。然后他将会在琢光山附近重新开始鬼生,不过他还会遇到新的朋友吗?
吃完蜡烛,傅宣为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早早就将傅辞打发回房间。
他一只鬼孤零零地静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最后的一点时间。
冥府很可怕,踏出碧霄宫到处都是恶鬼,没有馥郁的花香,没有悦耳的鸟鸣,也没有好吃好玩的,他应该对自己马上要脱离囚笼感到痛快才是,怎地会生出些许不舍呢?
书桌上铺着厚厚的一沓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男人的名字。
傅宣沉沉地舒了口气,心烦意乱地又提起笔来,他学字的时间尚短,认得字也很有限,只能涂涂改改地瞎写。尽管知道男人可能会绝情到看都不会看一眼,说不定转头就把这些没用的‘废纸’丢进火盆,放一把火给烧了,可他还是厚着脸皮想与崔琰道个别。
他想写个‘崔郎’可‘郎’不会写,只好将就着写‘崔琰’作为书信抬头。
笔墨蘸了一回又一回,却不知到该怎么落笔了。
匮乏的文字库里只能再硬生生挤出一个‘安’字,傅宣觉得这是天意,那就祝崔琰‘安’好了,虽然男人不要自己了,他想写一堆骂人的话去鞭挞讨伐的,可谁叫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安就安吧。
哦对了,最重要的忘记写了!
傅宣的‘傅’他还是会写的,写的应该比另外几个字工整些,毕竟是他自己的姓嘛,总归平日里会多留心的。
写完‘傅’字后,他画了一个不是很圆润的圆圈将‘傅’字圈了起来,然后在上面添上一对小翅膀,这样男人就该明白他已经悄然离开了吧。
他看着自己的大作,很是满意,将黢黑的毛笔放进笔洗清洗完后,倒放着插进了笔筒,总算大功告成了。
傅宣抬头望了眼窗外,是到该分别的时候了。
先前冥府的路是漆黑一片,道路如同幕布似的拼缀在一块,很难看清,而且稍不注意就会从墙角地缝里钻出几只调皮鬼,可今天这路亮堂得不成样子,红色灯笼长长地铺展开去,照亮了目光所及的远方。
只要再飘一里地,他就能成功离开这里了。
托通草花的福,他现在即便遇到鬼役也不用再害怕,因为他们都瞧不到他,故而傅宣可以旁若无人的飘在他们的头上作威作福,譬如将两只鬼役的头发绑在一起,害得他们磕碰在一块;拽着一个鬼役的手去摸另一个鬼役的屁股这类的恶作剧。其实也还好吧,比起他们那天字扶桑树洞里的见死不救,傅宣觉得自己做得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前头又迎面走来两个鬼役,其中一个还穿了件红色的官府,胸前映着个刺目的‘囍’字。
难得作恶,傅宣见他们俩眉开眼笑,正想上前再捉弄他们一番。
第38章 夫君
“今日雪姑娘大婚,大司命说我是什么‘旺旺’体质,竟选我替去压轿门,完事后我得了好多冥钱,完事后我请你去喝酒,如何?”
“你当自己是狗吗?那是‘旺丁’体质吧。”
“喔!被你一说,好像确实是旺丁来着。”
“说起来,咱们府君待雪姑娘真是好到没话说,给她办了这么一个盛大的婚礼,同当日迎娶新娘娘过门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虽是无心之言,可在傅宣听来却是颇为难堪,他失笑地抿了抿嘴,收回手中的小石头,随意投掷在一旁,转头便打算飘走。
“府君向来看重雪姑娘,何况这次是奉天帝旨,命巴蛇族嫡女与不周山雪神朝言缔结连理,大大办也是理所当然。”
“哎说来这雪姑娘属意之人大家心知肚明,不明不白地待在冥府千年,到头来却换得一个干妹妹的名分。”
“谁说不是呢。诶诶诶上头的是还是少说为妙,不是说有酒喝么,去屋里走一个?”
“走啊,不醉不休”
雪南栀和不周山的雪神朝言?
所以不是崔琰要娶亲么!
傅宣转悲为喜,这是不是说明男人没有不要他,那自己是不是还可以接着爱慕男人?
是他冤枉错怪崔琰了么,疑窦丛生,他想找崔琰当面问个明白。
不知道男人现在在哪里,会不会已经看到自己留的那封诀别信,不行,他得先回一趟碧霄宫瞧瞧,若是男人没来,自己先把那信给毁了,然后去琢光山寻红玉景天恢复真身,届时再想办法回冥府找男人解释清楚。
奇怪,自己出来的时候碧霄宫门分明是紧闭的,可为什么现在却敞得如此开,傅宣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崔琰很可能在屋子里。
可他既然都已经折回来了,临别前再看一看男人的模样也是好的,他忐忑地飘到了屋子里。
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灯,烛光明灭,傅宣逡巡了一圈,适才看见男人穿着外袍侧躺在榻上,周身满是浓郁呛鼻的酒气,合着眼眸酣睡。
崔琰的手中正揣着那张被捏扯得皱巴巴的信纸,傅宣想着他这副昏头昏脑的醉样,就算是明早醒来定然也不记得看过什么。
他猫着腰,想趁机抽出信纸,令他无奈的是男人为什么在沉睡时,手劲儿还是这么大,傅宣急得身上汗淋淋的,又不得不压着脾性慢慢往外拉扯。
眼见着信纸好不容易往外了两寸,傅宣刚想喘口气歇会,怎料崔琰一个无意收拢双臂的动作,将信纸搂抱地更紧实了些。
这严丝合缝的还让他怎么销毁证据啊,气得傅宣攥起拳头,若是趁男人睡着了,踹他一脚抢夺过来,他应该也记不得吧?!
傅宣被自己大胆的想法给惊呆了,还未等付诸实践,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当他无计可施之时,眼神不禁瞟到了夹在书心间的纯白羽毛,遂即又想到个好主意。
他捏着羽毛杆,蹑手蹑脚地凑近崔琰的鼻尖,心里想着寻常人若是觉得痒了定是要挠挠的,那手不就腾开了嘛。
羽毛头部是最柔软顺滑的,傅宣像是拿笔蘸墨似的,来回在崔琰的鼻子上撩拨着。
他心焦极了,男人怎么还没反应,难道男人把五感给封住了?
应该不至于吧傅宣屏气凝神,再接再厉地将羽毛尖辗搅着。
“唔——”崔琰轻哼了一个鼻音,剑眉微蹙,虽然确实给了一点反应,但他要的不是这个反应呀。
再磨蹭下去,天都快亮了,傅宣咬了咬牙,还是决定简单粗暴些。
他深吸了口气,费劲地将男人的抱在一起的双臂给撑开,飞速把信纸从男人身前扯出来,一气呵成地将整张纸揉作一团,丢进了盛满黑水的笔洗里,总算是‘沉尸’完毕。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他抬起冰冷的手背轻轻把鬓角旁的汗水拂拭干净,这才真正地放松了下来。
“一定要等奴家回来。”傅宣难过地附在崔琰耳根旁轻语,他知道男人这会睡得死,根本无法听见自己说的这些话,可也正是如此,他才有勇气接着往下继续说出蛰伏在心底的那个忌讳的称谓。傅宣更轻地唤了一声:“夫君。”
从前在凡间,他渴望的是一碗热汤,一件华丽的衣裳,一套金贵的首饰,一群为他倾倒迷醉的男人,可傅宣现在所求的是这个叫‘崔琰’的人的欢心。
但心,往往是最难求得的。
纵使心中再割舍不下,可他也得走了,他失落地转身,不知道再与男人见面是什么光景。
“你还想到哪里去?”
沉闷阴骘的声音令傅宣脊背一凉。
他回过头呆愣地看向崔琰,不由的后退了两步,“崔郎没醉?还能瞧得见奴家?”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崔琰跨步走来,凌逼的压抑感让傅宣汗毛森立。
“娘娘有所不知,本君素来千杯不醉。”男人阴阳怪气道,高大的身形将傅宣笼罩在阴影之中。
他们靠得这样近,但心的距离却隔得那样远。男人的威势让他控制不住地腿软心悸,傅宣知道自己有错在先,可是这样上来就像是严刑逼供的架势,他真的承受不了。
“很想知道本君为何看得见你?”崔琰勾起傅宣压低的下巴,冷峭道:“本君不过让小辞在你日常饮的茶水里加了些红玉景天。”
“痴想着悄无声息地离开冥殿,你是在做什么春秋大梦么!”男人眼神骤变,修长的食指用力抵在傅宣的下巴处,大拇指猛然杵进傅宣滚热的口腔深处。
“咳咳咳”傅宣的喉咙本就没有完全恢复,在冥殿吃的又是硬邦邦的蜡烛,强烈的异物感让他的眼泪大片大片地往外冒。
是他忘了,男人从来都不是个好说话的,何况自己现在还将他惹毛了。
可比起男人的盛怒,傅宣更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好恐怖,比阴司的那些五官黏糊在一起的恶鬼还要让人害怕。
他悲戚地撇过脸,嘴唇翕动着:“为什么?”
“既然知道奴家吃了通草花,崔郎为什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那日对你发火也不肯对我透露半个字,就连雪南栀另嫁他人,我也要从别人口中得知。甚至连小辞也向着你那鬼役恐怕也是你安排给我的,不然他们怎么会像是瞧不见我似的任我摆布,你故意引我回来,又躺在榻上假寐,看我像猴子似的在这出糗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崔琰我们根本不算夫妻!”
崔琰做事从来不屑同谁解释,而且一想起傅宣轻信他人,藐视自己对他的感情,崔琰更是不会轻易退让半步。
换做旁人,背弃自己还敢如此同他说话,说第一句时崔琰就不耐烦了,哪里还有命和他在这甩脸子?
“哼,你又何尝相信过我呢?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若你足够信我,雪南栀仅凭一通花言巧语便能哄得你吃下通草花,你见了我什么也不说,便对我兴师问罪,这就是你所谓的夫妻?你这做得算是哪门子的妻?”
他又道:“本君将你八抬大轿娶进门,神鬼两界无谁不知,这就叫夫妻之名;后本君又破了你的身子,你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本君哪处没亲过碰过,这便是夫妻之实。傅宣,你嘴里的真心又有几分是不留余地得向着本君呢?”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崔琰也就不想同傅宣藏着掖着,他起先存的心思的确不纯,他也没什么好否认的,既然这人想听这些直白露骨的、逆耳可鄙的真相,那他大可以一次性成全这人。
“是,本君是没一开始就将实情与你说尽。我肯娶你的确是因为觉得你没背景好掌控,抱着应付了事的心思讨你过门,也没想着有朝一日会对你坦白。雪南栀她出身不错,本事不错,样貌不错,但本君不想受制于人,所以我决计不会娶她。”
这话与雪南栀说的没什么区别,但从崔琰口中说出来,倒是更叫他觉得自己可笑可悲,他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明不白,连嫁人也要嫁得不明不白,做人做鬼还有何异,投不投胎还有何异。
傅宣笑得苍凉,他身为男子,也知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本不该动辄落泪,可他面对着崔琰,他那义正言辞的模样,自己还能做什么呢,求男人给自己一个痛快么。
“所以你就将她随意塞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就像崔郎当初娶奴家一样,毫无征兆地就强拉奴家过门?婚姻在你眼里算什么呢,奴家虽是小倌出身,不敢奢求谁肯娶我为妻。但世上谁不期盼着能觅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呢?”
崔琰不屑道:“你讲的这句话的前提是彼此真心相爱。本君对她无意,为何要与她白头。在她以为能嫁给我时,天帝做主将她说给了朝言,我承认这里面也有我的一分推波助澜。朝言是不周山最大的神仙,配雪南栀也并无错漏。她的族人不需要她一定嫁与我为妻,只要是门庭相当,是谁并不重要。她若还想当巴蛇族的嫡女,承着巴蛇一支的荣光,便不得不嫁。事实证明,她也并不是非我不可。”
第39章 暗涌
雪南栀对自己的情谊,他不是熟视无睹,若非她生性跋扈,背靠巴蛇一支,自己兴许是可以要了她的,但是世间是没有那么多如果的。
崔琰冷声续说道:“至于你,本君对你抱有期待,以为经过了那些事情,想着你不会这么轻易入了雪南栀的圈套,但我不该这么算计别人的心意,也高估了自己在你心里的分量。”
他越说越冷淡,像是在平和地叙述故事似的,渐渐松开了傅宣,呼吸声断断续续,垂眸道:“他们知你身子不好,本君对外宣称你于碧霄宫静养无人会起疑,见过你真容的不多,到时在阴司寻个同你容貌有七八分相似的艳鬼顶了你的位置,就皆大欢喜了。但你阴寿未尽,暂时还投不了胎。你既已恨透了我,便回到你挂念的凡间去。”
“本君活了万年,与你这段露水情缘不过是沧海一粟,无非就是再回到从前没人相伴的日子,当真以为本君会舍不得跪下来求你么!”
傅宣现在很是矛盾,崔琰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剖析给自己看,要说一点不动容那叫自欺欺人,可他们现在还能回到从前么,无关爱恨地在一起应该也不太可能了。
男人愿意放自己回到凡间,是该欢天喜地的,想笑却怎么也调动不起自己的嘴角,想道谢告别更是难以启齿。
他在期待男人能说几句软话,可是他们所剩的只有相对无言。男人说得对,自己只是他的沧海一粟,傅宣悲怆地抬起手,指骨通红,欲要开门离去。
“对,对!”崔琰叉着腰,见傅宣如此决绝,心中积压的火气复燃起来,扯着嗓子怒喝道:“你大可以这样离开冥殿,自那日,你被鬼役欺侮后本君将你的画册印发下去,现在无人敢再拦你伤你。就当本君先前想为你寻亲是脑袋被驴踢了,也不用想着我几次三番地救你,你弃如敝履的环佩我也已经放回到藏书阁的密道中,不管落不落灰反正也不会给第二只鬼。本君累了,不再与你多费唇舌。”
昔日的记忆翻涌而来,一桩桩一件件他都同样历历在目。
傅宣被男人说的进退维谷,帽子一顶一顶地扣在他的头上,他早已没了气力,只能抽噎地瘫倒在地,汹涌的感情如拍岸惊涛一般。
“你要我怎么办,你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你不跪下来求我,那我就合该跪着求你么明明我们都有错,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咄咄逼人你虽身份尊贵,法力通天,想要我的命易如反掌,但你不能因为我喜欢你,你就非得逼着我抗下所有罪过,崔琰,我也有心,被人骗了也会和你一样难受气愤,但如果我的‘喜欢’要我无条件的跟着你,那这就不是喜欢,是贪慕。你总是这样高不可攀唔嗯我已经够低声下气的了,事事顺着你,依着你,就算和你同床共枕,却还是时时要担心自己的小命唔嗯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他啜泣声愈发地低沉,阖上眼睛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原来做了鬼也是不能如意的,原来做了鬼也还要畏惧永不超生。
崔琰心中反复默念着那句“喜欢”。
这种奇妙的感觉好像只有在他飞升成真龙的时候出现过,那种蛰伏了很久很久,像是出了口恶气证明了自己可以成神,骄傲又欢喜的心情,内心的满足比真正的飞升更要畅意百倍千倍。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体验了,仅仅是因为傅宣宣之于口的一句‘喜欢’,‘喜欢’本就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他活了这么久,向他示爱的山精妖怪,鬼魅神仙多不胜数,有的是真心,也有的是假意,有将内丹挖出来想献与他的,也有想挖他内丹得道飞升的,他早就看淡了这些。
就像傅宣所想,他大概也是想要人作陪的。
白首之盟若是许给心悦之人,那意义就莫大,否则只能付之一笑,仅此而已。
他很想继续保持理智,再重回到从前无欲无求的样子,安心地等檀伐十世圆满,再与仙尊把酒言欢,尽师徒之情就好。
现在偏偏冒出了傅宣,扰了他的心意,让他一门心思统统压在了一只鬼身上,还是只一无是处的艳鬼,多么荒诞。
可他现在就是栽了,爱了,情难自禁了。
他只是想给傅宣一些教训,逼傅宣也是逼自己,把心中的话交代干净,他不想再看到傅宣的假意迎合,他看得出这人对他有心,可总觉得他们彼此有芥蒂,只求身体的契合对他而言只是第一步,如何让傅宣对他敞开心扉,接纳他是第二步。
要做到第二步,那只能下一剂猛药,否则换来的永远都是这人的嬉皮笑脸和不老实,之前他在凡间已经试过,傅宣小倌的心思很顽固,他自知这不是傅宣的错,但却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绕开的大山,所以他得做一次歹毒的恶人,不能随意心软。
至于放傅宣离开,不过是置气的话,之前不会,现在听到傅宣说了心里话,那他更不可能放手。
再也无需隐藏自己的心意,他仿佛回到了情窦初开的日子,蠢笨的抓着傅宣的肩膀,细密的吻接连落下。
不想管什么门当户对,不想听什么流言蜚语,更不想被神鬼殊途这种话给束缚。
崔琰又亲了亲傅宣哭红的眼尾,烫人的热气彼此交换着,他看着错愕惊慌的傅宣,将人紧紧地拢在怀中,鼻尖又嗅到了这人身上的香气,不是什么难闻的脂粉味,心情更是如繁花盛放。
“喜欢,你当真喜欢我么?”他的语调轻快又雀跃,与刚刚那个疯狂阴冷的自己天渊之别。
傅宣蒙圈忌惮地注视着他,这突如其来的‘盛宠’令他不解,但男人眼中那开心不像是装出来的。
“傅宣,我没有不要你,更不会伤害你。我像你喜欢我那样,也喜欢着你。不对!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照样喜欢你,所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崔琰说得像是绕口令一样复杂,自己都被自己说晕了,但他从未说过这些话,艰涩地将它们说出来,已经实属不易。
傅宣被男人直勾勾的盯着,咽了咽口水,为什么有人把情话说得这么像是寻仇,好像自己不答应,就会一命呜呼似的。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觉得这一切都是幻想,可是自己好想永远活在这样的幻想里,再也不要醒来。
“喜欢。”傅宣言辞坚定,莞尔道:“从前不敢说,真的好喜欢。”
答案其实早就了然,不过是他们一直在各自的狭小空间里画地为牢,囿于自卑、责任、身份、性别,不断地同自己怄气,同对方叫板,分明爱意上涌,却始终咬紧牙关,试图逼退对方来捍卫自己那可笑的地盘。
这大概就是他们之前的真实写照,不多不少。
崔琰自从仙尊走后,便很少再笑,成日里总是爱绷着臭脸过活,不悲不喜。
但现在他感觉自己漫长的神寿中又有了新光洒落,足够慰藉那干涸冰封的魂魄。
虽然打开心结的过程不堪回首,可结果总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傅辞躲在石像后亲眼见证了全部,他哭得并不比傅宣要轻。
这些天他过的浑浑噩噩,看着阿宣一日日地难过憔悴,他几次三番想把府君的安排透漏给阿宣,穿衣束冠之时,倒茶之时、一起聊天吃红烛之时
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说,可他硬是宁可咬着舌头,舌尖滴血般地憋回到肚子里去,死死的扛着巨大的包袱,也不能向好朋友倾囊而出。
虽说出卖朋友,有愧于心。
但他不后悔这么做,若是再选一次,他还是会选择配合府君演完这出戏。大不了事后同阿宣负荆请罪,阿宣心好,定是不会迁怒自己。
事实证明,傅宣是会迁怒傅辞的。
阿宣不仅快一个月没同他说话,还还克扣了他的伙食。
从前阿宣对他照顾有加,每餐都有十根蜡烛,不够还能添,现在阿宣不仅不给添,还每餐缩减到五根。伙食若减半,生活没期盼!他倒情愿傅宣冲他发一通火,打骂都行,可这样真是欺鬼太甚了,什么鬼都可忍但饿鬼不可忍。
傅辞最近日渐消瘦,觉得揭竿而起,趁府君没在碧霄宫,他推开门气势汹汹地朝着傅宣走过去。
傅宣现在在冥府的地位仅次于崔琰,除了九幽这个禁地他去不得,别的地方都畅通无阻。他憋闷地无聊,翻看着从鬼市淘回来的话本子,笑得正欢,便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这些天他有意晾着傅辞,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他对傅辞掏心掏肺,可傅辞却要帮着崔琰来编排自己,所有人都知道,都瞒着他,傅宣可以不计较,傅宣一直把傅辞当做在冥府唯一的好朋友,如果这么轻易原谅傅辞,那自己也太亏了。
第40章 香雪海
傅宣收起笑意,将话本子放到一旁,他学着崔琰平日里的模样,压低声线道:“我这边无事要你做。”但他还是忍不住小幅度地瞟了眼傅辞,小辞怎么看上去一副要手刃了自己的架势,他不适地把椅子往后挪了几寸,心跳如擂鼓。
“呜呜呜,对不起,阿宣!”傅辞砰地跪在傅宣脚边,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都是我不好,害你这么难过,你打我吧,把我发配到狱中我也绝无怨言,但我真的不是存心要瞒你的,阿宣府君说只有这样做,你才会永远和我们待在一起,我不想你走,阿宣呜呜呜我舍不得你”
他这哭法,傅宣觉得是自己负了小辞。
“你你别哭了,眼泪鼻涕都抹我裤腿上,还打扰我看话本子。”傅宣想将自己的腿拔出来,可傅辞并不松手。
自己都给他蜡烛减半了,怎么还有这蛮牛一般的气力,傅宣拧着眉道:“哎罢了罢了,这次原谅你,再有下次,我便不用你伺候,也不同你往来了。”
“真的吗?”傅辞又哭又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地蹿蹦起来,脑门磕到了屋顶。
“阿宣,你没骗我吧?!”
“你再这样,就当我骗你好了。”
“不了不了,我这就起来,你把裤子脱了我帮你洗。”
“”
“啊啊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到时候你放木桶里就好。”
“咳咳咳,别聊这个了。”
“那那换个说,我能申请再回到十根蜡烛的光景么”
“看你表现吧,先加到七根。”
“好吧——”傅辞心里算盘打得飞起,掰着手指嘴里振振有词,七根就是七分饱,也行吧,呜呜呜他得好好表现才行。
傅宣又将画本拿起来,继续认真拜读。傅辞活着时都在为五斗米犯愁,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白丁,但他心中对求学的渴盼是深植已久的。他知道傅宣前阵子被府君日日教学练字念书,以为傅宣在读什么正经书册,就想着让傅宣也指导指导自己。
傅辞眼神纯粹,虚心请教道:“阿宣,你这是何名著?”
傅宣戏谑地挑了挑眉,将屁股往一侧挪了些,同他招手道:“你且坐过来,我同你讲讲。”
“这”小辞僵着脚脖子,畏葸不前。
“没事的,这椅子宽敞的很,多你一只鬼绰绰有余。”傅宣正好也闲来无事,自己一个人看画本尽管有趣,但有时看到亢奋激动处无人倾诉也是憋闷,既然小辞感兴趣那便再好不过了,“我数到三,不听话蜡烛可就变成六根咯。”
欺鬼太甚,简直欺鬼太甚!
傅宣‘一’字尚未念完,傅辞就已经‘啪唧’坐稳了。
“哝,霸-道-王-爷-的-心-尖-宠。”傅宣把书封上的题目亮给他看,正经八百的口吻像是私塾的先生在传道解惑。
其实这几个字是傅宣在鬼市买书的时候同店家问来的,光听这名字就很符合他的胃口,加之里面的内容画多字少,更是锦上添花,他没多犹豫便买下来了。
那店家见他付款阔绰,还同他唠嗑,聊着聊着,傅宣才知道这画本居然还是林湫子的大作。
百年前,林湫子可是金都一等一的风流才子,三岁能写,五岁能吟,满腹经纶,作诗无数,后成了殿前大学士。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固有一死,谁能想到林湫子生前谦谦公子的形象荡然无存,下到阴司居然开始放飞自我,爱上了写这些艳俗又赤鸡的画本。
对此,傅宣只能轻叹一句,‘林湫子万岁,活着修书拓碑,死了造福鬼魅!’
“为什么这书的名字听上去不大”傅辞正想着该怎么措词形容,却被傅宣抢先一步,“你想说‘雅正’?”
傅辞含蓄地应声:“对。”
“你刚入门,字多的看得胸闷气短头昏脑涨,雅正的哪有这种来劲儿啊,你不懂,我教你。”傅宣话罢,就打开画本同他细说起故事。
越说傅辞的脸上越红,讲到后来傅辞感觉自己燥热难耐,嘴皮发干,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全程都盯着傅宣的唇瓣,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干嘛呢,正说到关键时刻,王爷马上就要英雄救帅了,能不能专心一点。”傅宣弯着手指关节轻轻扣着桌板,佯装生气道。
想要虚心求教的是自己,现在阿宣如此耐心教学,自己竟然还走神,想入非非,简直是辜负了阿宣的一番美意。
傅辞抹了把滚烫的脸,清醒了不少,“嗯在听的。”
两只鬼待在一起看画本时间也过得飞快,才过一个多时辰,两指厚的画本就翻阅完了。
“可惜,只出了上册,若是我知道林湫子住在哪儿就好了,好想撵在他屁股后面追下册。”傅宣意犹未尽地说。
“林湫子?”傅辞狐疑道,“原来此书是林先生写的,怪不得如此情真意切。”
“你也认识他?”
傅辞解释道:“阴司无鬼不识林先生的,但他最近在奶娃娃,自是脱不开身写下册。”
林湫子英年早逝,二十出头就得了场大病,家中虽找方子治好了但落下了病根,原本的亲事就这么告吹了。
他后头虽当了官,官场沉浮即便是修书这档子挡不住他人道的职位,也有恶人使绊子,林湫子是个死脑筋,知道别人故意刁难也不肯低头说句软话,抑或是找人打点一番,喜欢咬着牙硬抗,结果做的工是越发的多,到最后是活活累垮的,三十刚出头就出殡了。
“他在阴司,连媳妇都娶了?”林先生这些事情,傅宣或多或少也听说过,而坊间多有结阴婚的恶习,八成就是林家怕宝贝儿子在地里寂寞,给他办的。
傅辞做了个吞咽的小动作,轻声回:“不是,他是判官的人,孩子是他自己生的。”
“小辞你胡说什么,林湫子可是正经男儿身,竟也能产子么?”判官,不就是那个崔玉么,没想到啊没想到,他这是进了断袖窝吧?
“能的,阿宣不知,阴司有处名唤‘香雪海’,那里住着的鬼医可治天下奇病,男子生产并不稀奇。”
男子生产傅宣知道自己寿时有限,如果自己走了,那崔琰该怎么办呢?真如傅辞所言,男子也能生子的话,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冒险去试一试?
就算不能永远陪着男人,但自己的孩子可以代替自己陪伴着崔琰,那他离开的时候也能安心宽慰些。
“阿宣?阿宣?你怎么了”傅辞恐慌地拉扯着傅宣的衣摆,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嘴说错话了,担忧不已。
傅宣匆匆定神,说话一如往常,“我就是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唔,突然觉着有些困了,我们今日就先讲到这里吧。”
“好。”傅辞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但又找不出来,只能将床褥铺好,看阿宣安稳睡熟了,才掩门离去。
傅宣徐徐睁开眼。香雪海他该去一趟。他现在虽说出入无阻,但身边都有鬼役跟着,难保他的计划没有实施就被崔琰给掐掉苗头,偃旗息鼓了。
原先都是男人在他身边保护他,自己说难听些就是个下不了蛋的废物,除了给男人添乱添堵,好像没有什么用处。
做人做鬼,都讲求一个意义。他既然身为崔琰的正妻,又深爱着崔琰,既知道有法子能产子,他就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这么做。
这些天他一直在找寻时机,总算是被他给盼到了。
某日,小辞还很失落地跑来通传府君今日事忙,夜里不过来的消息,他心中暗喜,表面装出一副遗憾之至的样子骗过了单纯的小辞。
而鬼役颇为难缠,傅宣只好忍痛割爱,将崔琰给他的梅子酒贡献出来,看他们喝高喝飘了,他才得以脱身。
香雪海,听上去是个难得的诗情画意的地界。
但莫要被这虚名给蒙骗了,真正的香雪海是个不毛之地,用‘寸草不生’这些词汇来形容它都是过誉了。
沙坑熔岩一望无际,坑里还‘咕噔咕噔’地冒着白泡,尸魂腐烂的恶臭熏天,和‘香’真是毫不搭边。
阴司照理应该是无风无雨,可香雪海的风刮得又大又无章法,四面八方的风呼啸着刮来,欲要将他的魂魄吹散似的。
他往哪儿走,飓风就追到哪儿吹,从前村头的那只二黄都不及它会撵人。
鬼医晴鸢在试炼新药,就发觉有鬼擅闯香雪海。
“新娘娘?”
之前她在碧霄宫替他诊病的时候,见过傅宣几次,可现下这病也该好了,怎么自己找上门来了。
她将傅宣带到自己的医馆内,沏了杯茶给他。
“多谢。”,傅宣接过滚热的茶盏,一杯入肚,暖意驱散了他刚刚身上被风沙吹打的寒气,“唔此茶甚是好喝,不知鬼医如何泡的?”
“简单!”晴鸢见他爱喝,将自己那杯也递给他喝,大方分享道:“虎心,豹肚,蛇鞭,鹿茸,再加些迷迭香和肉桂,以及几滴男子元阳,随便煮个三两天就可饮用。”
第41章 十世轮回
“咳咳咳——”傅宣反胃地抠着喉咙,肺都快咳出来了,眼神畏惧地凝睇着这个美貌的女人。
晴鸢撇撇嘴,收起玩性,笑着解释道:“不过是桂圆莲子茶罢了,别紧张啊新娘娘”
“啊那就好。”傅宣脸色稍稍好转,语气从容不少。
“新娘娘千辛万苦地来我这儿,不会就是为了吃杯茶吧?”晴鸢之所以一人住在这香雪海,就是为的一个耳根子清净。
她独来独往惯了,无论是行医还是说话都不喜拐弯抹角。
傅宣有些羞于启齿,两腮晕染着化不开的红晕,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自然不是,我想想同鬼医求个生子的法子。”
晴鸢道:“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为了这个。”
听鬼医说得如此轻松,傅宣以为她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想要作揖感谢,但旋即被晴鸢给拦住。
只听她有些为难地说:“不是晴鸢不想帮你,可上次替新娘娘把脉后我就发觉新娘娘鬼力虚浮,阴寿亏折损得厉害,你这身子若是怀个寻常鬼宝宝尚且吃力,何况要供养龙胎”
傅宣不由地垂下脑袋,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其实多少有些了解,虽然崔琰时常渡幽冥之气给他,但自己的确是大不如前。
“那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么?”他不甘心地问。
为什么上苍给了他希望,却这么快让他希望落空呢,他只是想给崔琰留一个念想,也不行么。
“有句话晴鸢本不该多嘴,但我今日只好据实相告。府君真身是龙神,而新娘娘却是艳鬼,你们二人结合本就不对,于府君,于娘娘都无好处。若要逆天产子,怕是得以命抵命的。”晴鸢据实相告,至于路该怎么走,她没办法替傅宣做决断。
以命抵命
那他也认下了。
傅宣微微笑道:“我知道的,即使不生宝宝,我也没几年好活,所以我恳切鬼医能够成全我。”
晴鸢之前对这个新娘娘很是嫌弃,她觉着男人自当顶天立地,哪能承欢他人,可如今看他不怕死的模样,更多的则是同情,可怜,透过他沉毅的眼眸,恍惚间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她思忖片刻,俯身从木匣子取出一瓶丹药交到他手中,嘱咐道:“同房前半个时辰服下乌金丹。但娘娘你亏空厉害,未必一次便能奏效。生子一事,也不必如此急迫,还是等你考虑好再服用不迟。”
“嗯,我会的。”傅宣珍惜地收起小瓷瓶,随后拿出一沓厚厚的银票,这已经是他这些天攒的全部积蓄了。
“不知鬼医想要什么,我只带了些银票。”
“不必,我用不着这些。”
“这些钱是我的心意,若鬼医不收,傅宣不知道该拿什么报答了”
“好吧,那你把钱留下。”晴鸢见他这么执着只好收下,这才将这尊大佛给送出香雪海。
见他走远了,晴鸢才像收垃圾似的将桌上的银票塞到角落里垫桌脚。
她拿起鸡毛掸子温柔拂去佛龛上的灰尘,站在佛龛前驻足良久,不禁低声叩问:“卓弋,你会怪我多管闲事么?阿鸢好像做了件错事,但又好像是件好事希望新娘娘不用重蹈我们的覆辙。”
时间周而复始,凡间已是冬去春来。
翌日,九重天上的大司命卿寻神色慌张地候在扶桑树外,叫嚷着要见崔琰。
有鬼役和他通报之时,崔琰也是吃不准这卿寻的真实意图,但既然来了,他当然也得尽尽地主之谊。
“府君这阴司管理的井井有条,真叫卿寻有几分嫉妒,若他朝我能成神,也能分到这么个福地洞天就好了。”
崔琰和大司命在天庭不过是点头之交,但卿寻这老匹夫的老底和为人他还是有所知晓,这人仙缘一般,虽然做了大司命但依旧不受器重,肚子里憋着股劲总想着再往上爬两层,也不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当初三十六道天雷升仙都要了他半茬老命,至于成神还是趁早断了这想法吧。
自己当初若非有檀伐替自己抗下余下的天雷之劫,也是成不了天宫最后一个真神,但卿寻修仙的路子与他不同,卿寻是由凡人一步步羽化登仙的,经过了几世的修行才得道,就算得了道也不过是有所小成的仙官,若无真神相助再修千年也是徒劳。
其实他们曾经都是一类人,都为了提高术法而殚精竭虑,不过他比较走运,有一个肯为他豁出去的仙尊。
“待大司命跃升突破九重天之时,本君便将阴司的万年扶桑枝赠与大司命祝贺。”崔琰客套道,手中捏着的黑子轻轻落在碧玉棋盘上。
万年扶桑树天上地下,只有冥界一株而已,有这扶桑枝加持,融入法器之中,看谁还敢小瞧了他。
不管这个冥王是随口一提,还是真的有这份心,卿寻总归是高兴的。
落子之余,不忘点头致谢:“那便先谢过府君厚爱了。”
暮色四合,黑白两子平分秋色,卿寻觉着时机成熟,开始切入主题。
“其实卿寻此次前来,是奉了天帝是旨意,特来告诉府君一事。”
崔琰不是个棋痴,今日又傅宣约好要一同去鬼市逛逛,心想着怎么说也是九重天上来的,不好轻易拂了人家的面子,于是压着邪性陪他在这边下了半天棋。
他在心中缓缓舒气,这老匹夫若再不说实话,自己是真的要掀桌子赶人了。
“大司命有话请讲,你我俱是同僚,没什么好避讳的,本君亦不喜猜人心思,你若兜兜绕绕反倒是不好。”崔琰平淡说道。
卿寻整饬衣冠站起身,拱手抱拳行了个大礼:“那我便直说了,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府君见谅。”
“好说。”
“其实府君新娶的娘娘是檀伐仙尊的第十世转世。”
话音刚落,崔琰手中的黑子“咚”地一声掉落在规整的棋局之中,只一子便扰乱了整副棋面。
“你说什么?”崔琰斜睨着眼,嗓音粗沉。
“”卿寻心中叫苦不迭,他当初便不该为了早日飞升,连事情都未了解清楚就一口答应天帝的请托,崔琰是何人他怎会不知。
即使过了万年,都吊死在他仙尊这棵树上,好不容易想开了娶了个新妇过门,你告诉他,这是他仙尊转世,崔琰不动手都算是开恩的了。
天命难为,他只好赶鸭子上架,继续道:“府君息怒。这件事情,其实也是个误会。当日檀伐仙尊以身殉道,天帝感念他有情有义,许他十世历劫,再登仙班。”
“说点本君不知道的。”
“府君对檀伐仙尊的感情,众仙家心知肚明,前九世你每一世都从孩提开始陪仙尊走到暮年,这已是与天规不符。遂仙尊才有了这第十世,故而府君没能同他在人间相逢。哪成想阴差阳错,府君竟误娶了他”
卿寻撇看一眼崔琰的脸,黑得跟熏了炭火似的,难看骇人。
他沉了口气,克制着纷飞的思绪,接着娓娓道来:“檀伐仙尊本应十世圆满,早列仙班,奈何尘缘未了,仙缘不够,只能徘徊于人鬼两界。卿寻奉天帝旨,还请府君高抬贵手,协檀伐仙尊解开这心中执念,如此才是正道。”
“按你们的意思,是我阻了仙尊的飞升路?”崔琰突然发了狠,心中的魔气被唤醒。自己与傅宣朝夕相处,他的眉眼与仙尊只三两分肖似,性格更是迥然不同,他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原本浅黑色的瞳仁变成了纯正的赤红,通身流溢着不属于神族的气息,与魔物更为贴合,光叫人看着就已经不寒而栗。
卿寻不知道这段时间崔琰发生了什么,可嗅着崔琰身上的魔气,看来不是三两日了。魔域只一个阿修罗王便已经折损了多少天兵天将,害得檀伐身陨,害得战神险些入魔,万一再多一个冥王,那天魔大战又是一触即发。
“府君小仙也是代为传旨这是天帝让我务必亲手给您的,里面装着檀伐仙尊生前的记忆,只需将这沁入到他梦里,他就能恢复记忆,到时再去人间寻得他的执念,仙尊就能重回到琼华大殿,虽然对府君而言是残忍了些,可仙尊在天宫为你付出了这么多,府君怎么忍心将他囿于这小小的一方寸土,让他生生世世饱受轮回之苦?”卿寻将装有记忆的芙蓉石小方瓶放在桌上。
“话传完了?”崔琰感到脑海中的魔性不受控制,再这样下去难保他会生吞活剐了卿寻,他握紧双拳道:“大司命说的话本君会考虑的,本君身体不适,恕不远送了。”
卿寻见他没有真想杀了自己,暗暗吐气,脚底跟抹了油似的打算离去,便听后背幽幽传来一声,“若大司命回去复命时乱嚼舌根,那你我的同僚之情亦可弃之。”
“府君放心,无益之事卿寻向来不会抢着出头。”卿寻汗颜道。
“那便最好不过了。”
第42章 最烦凤凰
崔琰向来是一诺千金的人,这还是他第一次过了时辰还没赴约。傅宣等得有些心急,便悄悄地跑到长乐殿来寻人。
可压根没见到崔琰,他就被两个鬼役给拦下,“娘娘,不得府君口谕,不得擅闯长乐殿。”
傅宣知道自己身为崔琰的妻室,是不能干涉崔琰的公事的,更不要说像这样明目张胆的来长乐殿。
恃宠而骄是要被他人诟病,说自己不打紧,但若是影响到崔琰就不好了。
他窥望着殿门,但未见到人影,也没有听见屋内任何的响动。
傅宣理解地点点头,掸了掸殿前的石阶一屁股扎了下去,笑意盈盈地回道:“那我便坐在这等他好了。”
鬼役不再吭声,手持着剑戟,站如松针。
崔琰听见了傅宣说话的声音,用内力强行将魔气平抑下去,瞳仁虽已褪回到灰黑色,但眼球上依稀可辨红色的血丝,杂乱无章地排布着,眼圈也有些微微暗红,形容憔悴。
傅宣以为自己还要等很久,半靠着龙纹石栏闭目养神,耳畔隐隐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崔郎?”
他半撑开眼皮,面前的人影不断地放大,见着心心念念的崔琰,傅宣娇声道:“我在碧霄宫等了你好久,眼看着鬼市快要闭市,我就忍不住想来此处等你”
只见他伸出细长的胳膊熟练地揽着崔琰的脖颈,轻盈飘逸的衣袖滑到大臂上,露出雪白的肌肤。
崔琰心情复杂,温声询问着:“近日阴司事多,阿宣有等很久吗?”
“不久,我屁股还没坐热呢。”
傅宣轻快地起身,举眼相看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口吻中充斥着浓浓的担心:“你眼睛怎么了?”
他想仔细探究,无奈被崔琰偏头躲开了。
“无碍,八成是用眼过度所致,不是要去逛鬼市吗,走吧。”
崔琰伸出手掌想去牵他,但傅宣将手缩回到袖口之中,只得牵了个寂寞。
见傅宣一脸愁容,崔琰纵再不开窍,也知道他心中有气了。
“我不是不是非要去鬼市不可崔郎有事可提前与我说身体不舒服却要硬抗着陪我,这样不叫为我好,我希望崔郎康健,然后再将一部分时间留给我。”
“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像阿宣说的那样做,一定不委屈自己。但今日我真的不累,公务之余想偷个懒,陪自己的娘娘逛逛鬼市也不可以吗?”
“那好吧,可你若累了,一定得说。”
崔琰突然反问:“我怎么觉着是阿宣比较容易累呢?”
“”傅宣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主动地伸手勾住崔琰的手掌,五指插进男人的指缝紧紧攥住,绯红从脖颈攀到耳根,“别再讲了,商家同我讲今日林先生会来新书签售呢,现在去说不准能赶得上。”
“方才还说心疼我,这会就张口闭口林先生?”崔琰嘴里裹着些酸味。
傅宣有些炸毛,小脸涨红道:“你这人!”
“我这人怎的?”
他想了片刻才找到个合适的词语,气鼓鼓地指着崔琰说:“蛮不讲理。”
崔琰快步跟在傅宣后面,打趣道:“走这么快作甚,你喜欢林湫子,我同崔玉说说,给你签个百八十本的如何?”
“哎呀,那感觉就不一样了而且你这是要活活累死林先生”傅宣捂着耳朵,不愿再和男人鸡同鸭讲。
崔琰哼声抱着双臂,自信发言:“这有什么不一样的,你喜欢收集签名,我觉着我的墨宝比他的好。”
“那只是你觉得”傅宣腹诽道。
作为畅销书大家的林湫子产后复出的第一本新书签售,本身又有判官妻室的光环加持,他面前的台子被围得水泄不通就很好解释了。
傅宣体量小,能够轻松挤进狭窄的人缝中,他被现场鬼魅的声浪裹挟着,手掌一点点脱离崔琰,直至完全沉浸在前排的欢呼声中。
可他并未察觉。
百闻不如一见,林先生的果然长得出众,尽管是刚刚哺育完婴孩,可身形还是保持得很好,只是握笔杆的手指还是有些微微浮肿。
待顺利将《霸道王爷的心尖宠下册》收入囊中后,傅宣才想起许久没看见崔琰,环顾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影,他只好先独自逛逛。
“傅宣!”
崔琰看着傅宣挤进济济的人群中,只是片刻便像是蒸发了似的,他沿途找了好几条街巷,才瞧见一个和他背影看上去相像的,于是顾不得许多就将人猛地转过身来。
可这鬼哪有傅宣半分好看,脸皮耷拉着,下巴跟脱臼一般,还往外淌着黄绿色,稠密的体液,他失望地松开了落于这鬼肩上的双手。
“年纪轻轻得癔症哩!”那鬼魅破口大骂道。
崔琰找不到傅宣本就心切,这鬼还出言不逊,他心中的魔气又有燎原之势,原本英俊的脸庞多了些阴郁,平静的凤眸变得如猛禽一般,突然凶神恶煞起来。
嘴中出横生的两颗尚未完全长好的魔域獠牙,正有跃跃欲试之姿。
鬼魅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他不过说了句不中听的,这人也用不着拿他开涮吧。
“崔郎!”傅宣远远便瞧见崔琰同一个鬼魅纠缠在一起,他飞奔过来,从身后将崔琰给抱住,气短道:“我总算找到你了。”
崔琰迅速收起獠牙,朝面前的鬼魅恶狠狠地瞪去,那鬼魅见状屏息离开,嘴中小声嘀咕着:“今天出门没瞧黄历勒,一下撞见两个神经病哝。”
崔琰偏转过身,像是失而复得般将傅宣圈在怀里,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憷些什么,为什么傅宣偏偏是檀伐的第十世,为什么!即便他可以对卿寻的话置之不理,继续瘫醉在傅宣的身体里,可是这人是他的恩师,当初他将檀伐绑来阴司,檀伐亦是明确拒绝过自己,而自己也许诺退回到师徒的界限。
他现在这样做,枉为人弟子,明明前九世自己都默默陪着仙尊挨过来,以知己、良师的身份待在仙尊,为仙尊铺平道路,让他安然度过每一世修行。可为何第十世自己这般大逆不道的又走上了不归路。而现在,他们还能回得去么?
换作寻常,他此刻大可以对着傅宣又啃又亲,完全不用抱有顾忌,但如今连这拥抱都是自己的私心作祟。傅宣,若我助你回到那个高位,你可否对我有半分留恋呢?
傅宣轻轻顺着男人的后背,他能够明显感受的到男人沉闷颤抖的呼吸声,热浪般涌在他的后颈,问道:“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崔琰缄口不语,手臂抱揽的力道却像是要将傅宣揉进骨血一般炽烈,嘴唇扯出一道直线,除了让他感受这隔着衣料的强烈心跳脉搏,又叫崔琰怎么启齿提及情爱。
“崔郎,我快要被憋闷死了。”傅宣闷声抗议。
他并不知崔琰的内心在经历怎样的挣扎与煎熬,待推开崔琰的怀抱后,傅宣将新买的赤鸟纹面具罩在脸上同崔琰分享,一开始他是打算等回去进行床第之事时再给男人惊喜,现在只好被迫提前了。
刚刚路过摊位,他就被这个半脸面具惊艳,它的上缘是蓬松的白色羽毛形状,陶面上刻画的纹理逼真鲜活,每一片羽毛都缀着水滴状的朱红色染料,鼻尖更是直接演用了尖利的鸟喙,亦涂着由浅至深的朱红。
他漾着笑意问道:“好看吗?”
但未有夸赞之声,面具被崔琰一把夺过摔在地上,本就是陶制品哪里经得住他这番摔弄,直接被摔得四分五裂,裂口处露出陶泥原本灰黄的模样。
他面色冷情,即使见面具已经摔碎还是不忘补上一脚,不爽地将本就破败的陶片踏平踩碎,“我此生最烦凤凰!”
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老凤凰,他又何须和仙尊分离十世,如果不是那凤凰,他又何必陷入这左右为难的泥淖,而无法抉择。
傅宣不知凤凰怎么触了崔琰的忌讳,只是可惜地望着一地的碎屑。
回到碧霄宫,男人依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傅宣心里想与崔琰同房,但被崔琰拒绝了。这应该是他们互表心意后的第一次,崔琰拒绝自己的邀请。
两个人同床异梦地躺着,傅宣慢慢靠过去,认错道:“崔郎未睡,我也睡不着。崔郎不喜欢的,阿宣也不会喜欢的。只是崔郎别这样冷着我,好不好?”
崔琰避开了他的触碰,平静地问出口:“你想知道你前世的记忆吗?”
“”傅宣愣了半晌,违心地摇头,“现在这样便很好。”
“若我放你投胎呢?”
傅宣不知道为什么崔琰要现在对他说这么一通稀奇古怪的话,他怎么能质疑自己的心意呢?
“我之前每日都想着转世轮回,可现在我想和崔郎待在一起。崔郎这么问,是又朝秦暮楚,对我腻了么,我就这么不值得被信任么?”傅宣转过身,拿后背对着男人,心冷地缩起身子。
第43章 海东青
这些天,崔琰一直以拿着各种借口来逃避傅宣,他现在一看见傅宣,就会不自觉的将傅宣与仙尊重合起来。
与其见面说一些伤人的话,不如不见。
再加之近日来,他体内的魔气聚地更多,稍一失控,便会眼红心悸,露出骇人的獠牙,若自己这幅模样被阿宣见了,定是会吓着阿宣。
以前是自己小瞧了这魔气,没想到在浮光窥心镜中摄入的魔气竟已经融入自己的肺腑血脉之中,而越是用纯正的仙门术法来逼退魔气,体内对抗的魔气就会涌动地更加剧烈。
在琼华大殿的时候,仙尊于课间授业中曾提及过,天上人间唯有两种病最难消解,一是阿修罗界的魔气;二是相思。
两病混同,便生心魔。
当年他拜入檀伐门下求教,仙尊见到他第一面就放下话来,‘小琰你命格引魔,秉性刚愎,若无人管教,纵不入仙道,他朝沦为大魔,必后患无穷。’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是崔琰一直信奉的道。
尽管仙尊冷眼相向,他练功念书一样不落,为的就是求得仙尊一张满意的笑脸、一句真心的嘉奖,旷日积晷,他从潜龙山一无名小辈,成为了仙尊的首徒,仙尊对他也越发的厚爱,偏袒。
现在,一语成谶。即便为仙尊入魔,他也不后悔。
梓潼神君算是崔琰唯一一个信得过,谈得拢的知己,梓潼也是从下界来的小妖,原身是深海里的一只鲲。
二人师出同门,后崔琰成了冥王,九幽霸主;而梓潼神君则是负责执掌凡人命数财运。
崔琰借着与他叙旧的由头,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到上神殿寻他。
推杯换盏后,结果还是没变。
梓潼托着沉甸甸的下颌告知自己:若想破魔,只能找三十六重天上万象天宫的战神讨教,除战神外数万年来无人破魔成功。
崔琰不露声色地将杯中酒水饮尽,同梓潼神君拜别。
万象天宫位于天穹最高处,四处烟岚缭绕,紫气旖旎。这最高规格的宫阙是天界耗费了百年,用仙草灵石浇筑而成,是只有战神才配享有的殊荣。
战神喜静,身边只留了只鹰隼为伴,名曰‘海东青’。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性秉金灵含火德,异彩上映瑶光星,海东青乃名副其实的万鹰之神。
他曾效忠魔域,是阿修罗王的近臣,五百年前却脱下粼粼的铁甲战袍,长跪于三十六重天,放下身段,请缨做战神的坐骑。
除了当事人以外,没人知道五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依着他俩不与外界通人烟的性格,怕是等到圆寂也等不出个答案来。
崔琰心中矛盾不已,距自己用摄魂锥扎伤他虽过了千余年之久,此后千年自己再没参加过蟠桃宴,没机会再见他。
现在自己有求于他,按照那人容不得沙子的脾性,恐怕没那么好说话,但只要对方不掏出赤羽,挨他一顿毒打,躺个一年半载的倒也无妨。
“殿外何人?”海东青斜坐在屋顶一角,,犀利的目光瞬及锁定在崔琰身上。他将笛子插回到后腰,婉转的乐声嘎然而止。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在这驻守五百年,不论云雨霜雪,还是头一遭见到战神之外的活物。
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崔琰摈弃昔日旧怨,朗声道:“阴司冥王崔琰,有事求见战神将军,还请仙友通禀一声。”
海东青听见他自报家门,轻嗤一声:“原来是恩将仇报的龙妖”
他纵身从数十丈高的空中落下,拦在殿前,淡声说道:“我家将军尚在闭关,不见外神。”
闭关?这种不入流的谎话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那老凤凰千百年来何时闭过关,八成就是在避他呢。就算为了躲他,起码也找点像样的借口,而不是如此敷衍了事。
今日他既然敢孤身前来,就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若是连人都没见着,像条丧家犬一般夹着尾巴打道回府,绝无可能。
“是么,我还未曾见过战神闭关的英姿,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正好趁此良机能深刻领略一番。”崔琰一只手抓着海东青拦在身前的大臂,笑意盈盈道。
两股对抗的力量顿时震散了悬浮在殿前檐角的七彩浓云,引得山林摇晃。
“崔琰我劝你别欺人太甚!”
“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句箴言。”崔琰眉目微蹙,“人间狐假虎威者甚繁,你可别要狗仗人势。”
“你!”
海东青气急,遂即召来法器——金竹骨笛,欲要使出杀招,怒喝道:“私闯万象天宫,触怒战神者,不论神魔皆可诛之。”
崔琰道:“那便放马过来,虽未领教祝星的神威,同他的坐骑过招未尝不可。”
“自家仙尊保不住,却要来偷别人家的,冥王好心计啊!”
海东青冷声反诘,一掌劈开了崔琰的禁锢,苍劲浑厚的掌风在院墙上烙下一道数米长的印痕,石屑窸窸窣窣地砸落在苍柏翠杉上,碰掉不少细嫩枝叶。
他本不想横生枝节,可既然海东青顽固如斯,还大言不惭地提及檀伐名讳,那就莫怪他惹是生非了。
骨笛一经奏响,狂沙满天,天地混沌地看不清边界,古怪的笛声中蕴蓄着一团团金光,形状宛如佛前灿烂的金莲,一记刺耳的笛声过后,那些金莲的花瓣绽出锋利的尖刺,转速像流火般朝崔琰散射过来。
崔琰早有防备,蓄存的内力崩泄而出,幽蓝的术法与金莲燃烧的金光擦出强烈的火花,炸裂声不绝于耳。
海东青扎稳步子,“冥王迟迟不用杜蘅,是怕输得太过难看?”
“杀鸡焉用牛刀。”
崔琰闭目凝神,身后现出一道强悍的黑色龙影,蜿蜒在空中嘶鸣叫嚣,飞龙转瞬间以千钧之势冲向海东青的阵法中,伴随着震天动地的龙鸣声,悬浮的金莲化作金灿灿的齑粉,如飘萍一般四散在空气中。
海东青口吐鲜血,骨笛也被弹落在地,他撑起身子,愤恨地瞪着崔琰,没想到此人竟然到了如此境地,他想起身再战,崔琰轻易一个挥斥,便用禁身咒把海东青封禁在圆圈里。
在崔琰大步流星从他身侧经过时,海东青颓靡地抓着骨笛,狞笑道:“今若伤他分毫,他朝必负疚无门!”
“可笑至极,该负疚的人好端端活在天界,受尽风光爱戴,千百年过去了,又有谁来过问本君的仙尊呢?”崔琰冷哼着,收回对祝星最后一丝敬意,背手踢门而入。
穿过堂前栽满并蒂莲的亭台水榭,浩然的仙气滚滚而来,崔琰无心流连院内袅娜的景致,凛然地推开了万象天宫的主殿大门。
桌上光秃秃地摆着一龛宝相花熏炉鼎,里头正焚烧着一小块檀香,传出的气味霸道扑鼻,若有似无的玫瑰花味勾兑着浅淡的乳香。
战神像是出窍一般,纹丝不动地端坐在蒲团上。崔琰见惯了祝星穿铠甲战袍的板正模样,现在这样只套了件天丝中衣,汗水打透了素白单薄的衣衫,腰线清晰可辨,右腰贴近胯骨旁的旧疤丑陋地连接着其余完好的皮肉,看上去十分违和。
崔琰看着自己在祝星身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神作’不由地自得起来,但瞧着伤疤又感觉有几分似曾相识。
他没有多细究,走到祝星的正面,看着满头湿汗的祝星道:“战神好雅致,这演戏倒是演上瘾来了?”
祝星仍旧不为所动,两手掐着紫白飞星掌诀,吐气如兰,他脖颈上佩戴的纯金珠链顺着身形延伸到胯间,这种珠链是凤凰一族独有的配饰,珠链用的金子是栖梧山上梧桐树的根系与地脉交界处长的金石。
凤凰族产子不易,觊觎凤凰的妖精又多,凤凰族的先辈历经万难才找到了与世隔绝的栖梧山,从此便世代扎根下来。
到后世,不管凤凰一支离开栖梧山多远,只要带着这特殊的珠链,凤凰们总能觅得归家的路。
而且这种珠链是得等到历劫飞升后,由他们的父尊亲手佩戴。
崔琰蹙眉激道:“既然这么能演,那我揭下这面具战神应该也不会有所反应吧?”
祝星自飞升以来就不以真容视人,曾经有一只月宫的白兔精在他打坐的时候偷溜进来,手还未碰到面具,便被祝星用赤羽挑断了手筋,拴着白兔的尾巴倒吊在月桂树上一天一夜才将人给放了。
崔琰蹲下身来,修长的五指一寸寸向祝星的脸颊凑近,冰冷的指尖触探到对方微薄的鼻息。他颦眉冷眼,没想到这战神还真是沉得住气。
既然如此,他倒是要好好瞧瞧这面具底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张见不得人的脸。
浑身明黄华裳,头戴十二冕旒的男人两手提着厚重的衣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被门槛绊倒,见崔琰不敬战神的举动,骇然喝止。
“天帝?”
崔琰骤然收手,走过场般朝着稚气未妥的天帝躬了躬身。
第44章 骗局
岁宴仙龄不过三千余岁,仙姿平庸奈何却投了个好胎,父尊和母后只孕育了他这么一个金窝窝,免去勾心斗角的争权夺势,他一出生便坐稳天界下一代储君之位。
他的好父尊更是在他刚成年之际,就将天帝这顶至高无上的宝座让给他,二话没说就当起了甩手掌柜,成天不见人似的跑到四海游玩作乐去了。
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岁宴虽地位尊崇,血统纯正,但大部分神仙都并不买他的账。
他们都觉着岁宴一无高深术法,二无建功立业,权不配位,难以服众,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崔琰在内。
但作为臣子应尽的责任崔琰倒是也不吝惜,冲锋陷阵卖命的差事他做的不少,其实这也算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易。
崔琰负责出力平息战乱兵戈,以此换得仙尊在下界能够平安度过完满的岁月。
九世皆是如此。
“冥王擅闯万象宫,打伤海东青,还意图窥伺战神英姿,可知罪孽深重?”岁宴大张挞伐道,慌不迭看了眼完好无损的战神,才稍微宽心了些。
他继续说道“”“不管冥王存的什么心思,但此处不是你能常待的地方,你且随我去太微玉清宫领罪。”
岁宴将狠话撂下就往殿外走,可崔琰伫立在原地,手背上凸起的经脉贲张。
由于只听见自己一人的足音,岁宴端着身子往回瞅了瞅,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道:“关于檀伐仙尊一事,我想着也该与冥王好生打算一番。”
一听说到‘檀伐’二字,崔琰的心口隐隐牵动。
是么?这件事自己没找他算账,他倒还敢提。
崔琰敬声回道:“好啊,那就烦请天帝劳神,务必与臣细讲讲天帝是如何为我仙尊打算谋划的。”
岁宴心中‘咯噔’一沉,默念着‘君威不可抛’,总算将人连哄带骗得请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屏退两旁的侍女,肃然掩上殿门,才放心地打开话匣子,“卿寻奉我之命应该找过冥王,他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两人的目光如对垒的猛兽,互相撕扯较劲,不由升起了可怕的硝烟味。
崔琰怒无可怒,低头摆弄腰间挂着的环佩流苏,不禁嗤笑出声,“照天帝的说法,我该成全傅宣,然后心无旁骛地助他渡劫?”
纵使这人贵为天帝,如此将自己和师尊戏耍地团团转,若没有一个合理的交代,这页账便休想轻易揭过。
“冥王如果能这般看得开,于你,于他,于三界苍生都再好不过。”岁宴脸上堆着笑,亏心地避开崔琰幽邃的目光。
“我看不开。”彼时,崔琰的语气如鬼魅索命一般可怖,让岁宴觉着周遭的空气都是寒冽刺骨的。
岁宴被他的话一口噎住,哑然愣住,崔琰见状又说道:“天帝想让仙尊吃些人间疾苦,可与我直言,而不是像这样等臣将人据为己有,再来当头棒喝,还命卿寻用什么大道理来压我。臣为天界效命千余年,到头来被天帝耍的团团转,即便现在天帝好言相劝,也难消臣肚中的这口恶气。”
“檀伐上神是神界楷模,冥王你既是他的得意门生,也是天界众仙的榜样,你们二人很是登对。檀伐上神历劫一事的确是我考虑欠妥”岁宴难得做出退步,要想天帝认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而崔琰心中的气焰稍稍熄了一些。
岁宴乘胜追击,接着采取怀柔战术,谦和地说:“冥王如果顺利帮檀伐上神渡劫,他恢复神籍后也能对你真心不移,我便做主撮合你们二人,从此以后皇天后土无人再敢非议一句。”
“此话当真?”崔琰攥着流苏的手掌不自觉地紧了紧,面色稍霁。
这一万年来,他都活得浑浑噩噩,只为求得一个无用的神籍,到头来身边能说上话的人越来越少。
好不容易真真正正地拥有过一个人,会同自己哭,同自己笑,依靠自己,满心满眼地注视着自己,崔琰说什么也不舍得再松开手了。
他心中暗涌出说不清的暖意,更加地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自己可以心无旁骛地同仙尊做一对眷侣,至于神不神仙,妖不妖魔,他都可以不在乎。
岁宴轻咳了几声,声色笃定地承诺道:“我可对着三界众生起誓,绝无戏言。”
崔琰走出太微玉清宫,远远就看到迎面而来的大司命卿寻,他以游园为借口特地换了条道走,在前头带路的侍女提着兔儿灯,步态端庄。
“仙子手里的灯倒是可爱,与这玉清宫庄严肃穆极为不贴。”崔琰搭腔地说,难得他这么温柔待人,仙娥自然也热心回话。
“这兔儿灯是战神两万岁生辰时的伴礼,当时天界人手都有一盏的,府君肯定也有,大概贵人事忙忘记这档子事罢了。女子么,对这些好看的物拾总是长情些的。”仙娥垂下眼眸,娇怯地说。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单独同冥王闲谈,她以为崔琰对这兔儿灯很喜爱,便抓着灯上的木柄往上方轻提,顾盼生辉道:“我听其他仙娥说,其中有几盏还是战神将军亲手劈丝糊纸做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是我手中的这个。若能得了这份心意,小仙哪怕是死也值得了。”
崔琰的眼中露出了几分不屑之情,但怕被仙娥看见,还是极快地收敛了回去。
他心道:老凤凰的两万岁生辰,这灯居然都有千年历史了。
不过,自己真是有些佩服这个小宫娥保养宫灯的能力,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个兔儿灯面依旧干干净净,色泽如新,想来是花了不少功夫养护着的。
说起人手一盏的兔儿灯,他倒是还有些朦胧的印象。
檀伐提着兔儿灯给他时,他以为是檀伐送的,还放在寝殿里宝贝了好一阵,恨不得上茅厕的时候都提着这兔儿灯结去才好。
可没过多久,崔琰竟然看到其他的灵兽手中也有一样的兔儿灯,才知道原来这兔儿灯是老凤凰祝星的伴礼。
于是,他的心情急转直下,还不耐烦地将那灯胡乱丢给了梓潼神君。
崔琰伸手拦住去路,温声说道:“仙子请留步吧。”
仙娥也不再多送,识趣应声:“冥王殿下慢走。”
“卿寻,你怎么来了”岁宴敛了敛神,冷着声问话:“本君对你说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了么?”
他刚应付完难缠的冥王,哪还有精力来对付这区区小神仙,语气很是不耐,脸色出气难看。
卿寻替自己捏了把汗,但又不得不壮着胆子凑上前,对岁宴俯首帖耳道:“天帝恕罪。臣多日被噩梦缠身,昨夜里演算了星盘。”
他将测算出的结果绘在羊皮卷上,恭顺地呈给岁宴。
卿寻的食指重重地落在红圈圈上的位置,很是凝重地说:“根据星象所述,祝融星有消散之势。”
上古众神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庇护星,能观福祸凶吉,万年前的天魔大战后,庇护星一一寂灭消逝,惟有祝融星形单影只地挂在天上,而祝融星也正是战神祝星的庇护星。
近几千年来,祝融星忽明忽灭,天界众仙人人自危,若是连。战神都抗衡不了魔域,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所以,说什么也不能让祝融星熄灭,否则阿修罗王一定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起兵再犯,到那时天界和魔界必然会再起浩劫。
光是想起这个,岁宴便头疼不已,他上位不久,没有实绩,若再惹出这些事情,怕是父尊和母后也搭救不了自己。
他无奈地扶额道:“战神当初魔气尚未完全消除,就被摄魂锥所伤,早已是行将就木,半截入土。若非用灵石仙汤吊着心脉,天界怕是连最后的体面也荡然无存。好在魔域也伤了根基,阿修罗觊觎战神的力量,才保这些年来相安无事。现在也只好将宝押在檀伐的身上,希望他能早些渡劫重返天宫。”
“但愿冥王能以苍生为重。”卿寻也跟着摇头叹息。
岁宴左耳敏锐地振动了一下,知道琉璃瓦顶上偷听的崔琰已经离去,悄然给卿寻递了递眼色,随手就将羊皮卷丢进烛台中燃成灰烬。
他登时又换了副姿态,卸下温顺的羊皮,浮起一抹诡谲的笑意:“呵,战神也好,冥王也罢,都不过是本君手里的刺刀。想用便用,不想用,就熔了重塑。”
“天帝,我们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将来东窗事发依照冥王的性子怕是要翻了天了。”
卿寻对于岁宴这种杀鸡取卵的做法不敢苟同,可他身份低微,只是一介小仙,有幸蒙天帝赏识,又岂会拒绝如此诱人的橄榄枝,哪怕知道自己在做大不韪之事,他也得硬着头皮上。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不想再被仙家们嘲笑,有朝一日他卿寻也能一仙之下万仙之上!
“翻了天才好呢本君才是三界共主,凭什么让他们压我一头。”岁宴的话里带着满腔的怨恨,眼神中裹藏着杀伐,俨然是一名合格的少年君王的模样。
第45章 约定
崔琰回到冥府已是日暮时分,片刻不停歇地在华盖殿处理公务,连崔玉都褒奖他,要向天界奏禀,讨个‘阴司劳模’奖赏。
他批改到后半夜,折子记录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已阅’两个字也由端正的楷书逐渐变成龙飞凤舞的草书。
听完岁宴和卿寻的谈话后,悬在刀尖上的心就更加无法平复下来,本打算接着公务消愁,奈何愁更愁。
他气闷不过,便想着出去散散步透口气,只是腿脚就像是不听使唤地走到了碧霄宫。
这个点,傅宣应该睡下了,自己已有多日没有见他,更别提动手去抱抱他,心里像是缺了一角似的,空荡荡的提不起劲儿来。
他轻手轻脚地进屋,俯身坐在床沿边,温柔地凝视着安静酣睡的傅宣。
蓦地瞧见枕边压着一根藏青色的编织手绳,看得出手工活略微有些粗糙,不用猜也知道是阿宣的杰作。
“这是送给我的吗?”崔琰声如蚊蚋,心悦地展眉。
他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拿出了手绳,爱不释手地比在腕间,这长度正是自己的尺寸,嘴角的笑容便愈发地灿烂张扬,但想着这手绳是傅宣的心意,崔琰便又恋恋不舍地塞回到枕下。
常言道:‘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崔琰的幼年正是如这‘彪’一般。
他从小就被同族视为蛟蛇里不详的存在,刚满百岁便被族人遗弃在豺狼虎豹环伺的潜龙山,爹不疼娘不爱地苟活着。
每日都要为食血啖肉而犯愁,他身为年幼的小蛟又只能单独捕猎,无亲无友地筑穴存活。
刮风了下雨了,他会担惊受怕自己的巢穴是否坚若磐石;三更半夜听见野兽嘶鸣时,他又会害怕自己是否会成为他人嘴里的美餐。
因此,崔琰从那时起,就不会花无用的心思在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上。
“崔郎”傅宣睡眼惺忪,看见崔琰坐在床前不免流露出些许的诧异。
这些天他总能够梦见一些奇怪的画面,一个晚上得惊醒三四回。他睡得不踏实,每日准时都会去华盖殿等崔琰,可每次等到半夜三更,都不见崔琰出来,在职当差的鬼役们则是更商量好了似的,动不动就想将他送回去。
后来,傅宣去的次数就没那么频繁了,大多数时候就在碧霄宫殿前坐着,一直坐到太阳下山,不见崔琰的他踪影,他也就不等了,老老实实地闭上门打发时间。
闲来无事想崔琰时,他只好把满腔的思念统统都倾注到单薄的宣纸上,现在男人的名字他已经写的越发好看了,没有十成像也有六七分。
每每夜里睡不着,他也不会动不动就流泪想崔琰,而是会乖巧地披着崔琰送来的鹅毛大氅,挑灯将先生写的话本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搞得现在连故事的具体内容他也能倒背如流。
傅宣看到日思夜寐的脸,他开心地支起身子,手掌恰好压在那根手绳上。
他有些不自在地想要将手绳往枕头底下藏匿,两根手指小心地戳弄。
崔琰看着他欲盖弥彰的样子,明知故问道:“这不是做给我的吗?”
“”傅宣气囔囔地说:“我们现在还没讲和,崔郎别同我说话。”
傅宣抱起双臂,想要拿出几分气势,他发誓这一回,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这么容易心软了!
男人无缘无故地朝自己撒了一通气,自己非但没挂在心上,放下自尊廉耻去找他,又傲娇地死活不肯见自己。
现在倒好,这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算什么?
打个巴掌,再给颗枣吗?
崔琰将头搁在傅宣的肩膀上,粗硬的胡茬扎得他细嫩的皮肤不觉有些痛痒。
只听男人贪婪地贴着傅宣耳垂,诚恳说道:“我错了。”
傅宣自知自己天生应该有点软骨病,崔琰三两句示弱,原本‘钢铁’般的内心瞬时软了大半,自顾自地拿着小脑袋在崔琰的颈项挠蹭,想笑又不敢笑出声,只好咬着嘴唇蒙头傻乐。
崔琰挽起傅宣别在耳后的那绺短发,不解地问他:“这缕头发怎么短了一截?”
傅宣心虚地别过脸,嗫嚅道:“我自己割的。”
在他自白的时候,崔琰的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探到枕头下,将抽出的那根手绳摊在掌心,他的脸色不大好看,问道:“因为这个?”
“嗯”傅宣羞赧地点了点头。
他想要硬抢,但根本不是崔琰的对手,只得垂头丧气地说:“林先生书中写的‘一缕青丝系君腕’,反正我平时无事可做,就想着编来试试。但是我悟性不好,做了十几根才像样些,没想到你今日能来,假以时日我定能编得更好,到那时再送你,你先将手里这根败笔还我。”
败笔?天知道他有多喜欢阿宣做的手绳,比起那些什么仙丹法器更让崔琰兴奋。
“只要是阿宣做的,我都喜欢。”崔琰爱不释手,不知餍足地盯着他:“可以请阿宣亲手替我戴上吗?”
傅宣的眉毛都快拧成一个‘八’字,紧抿着嘴巴轻轻应了声。
崔琰挽起有些肥大的衣袖,大方地伸出左手给他。
男人的腕骨比自己的大许多,还好自己编的时候特地做了活扣,傅宣把手绳两端扯到最大圈口,专注地往崔琰的手里套。
手心被男人的手指撩拨地搔痒,傅宣的睫毛微微煽动,呼吸紧促,想抽离却被崔琰捉住了手腕,“还未戴上你急着躲什么?”
“崔郎这样,奴家会误会你想做。”天知道傅宣这些天有多想和崔琰同房,大概吃过肉的人,是不会想着食素的。
他从来都不会掩饰自己对崔琰的热情,可是被对方拒绝多了,又觉得好丢人,所以他现在变得越发没有自信了。
崔琰愣了片刻,傅宣正好将手绳给他戴上,眼神炽热,充满爱意,他不信崔琰看不出来自己现在有多么渴望被抱。
还是没有等来自己所想的,傅宣气馁道:“我开玩笑的,你莫要当真。我现在不做小倌了,正经妻室才不会缠着夫君索求无度。”
崔琰痛疚地亲吻了傅宣的额角,傅宣忍得有多辛苦,他就忍得有多辛苦。
所以,这件事情不能再优柔寡断地拖下去了。也许,让傅宣放下执念,成功飞升,自己再光明正大地和他求爱,才是最好的出路。
尽管有崔琰陪在身边,傅宣依旧难以合眼,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恐怖嗜血的画面就如山崩之势,真切地浮现在脑海里。
“崔郎,我睡不着。你能带我去黄泉看看曼珠沙华吗?”
傅宣这么说,也不是随口一提,而是事出有因。
他这些天每一场梦境结尾,总会衣不蔽体地躺在曼珠沙华从中。不过转瞬间,曼珠沙华不知从哪处燃起火星,像是被泼洒了热油似的,火势不可遏止,任凭他怎么喊叫扑救都于事无补,最终他随着曼珠沙华一起燃成黑灰,飘散到深不见底的黄泉里,被水藻强行勾绊住,成为水中植被的沤肥。
崔琰柔声道:“好。”
冥殿的夜里比凡间更为阴冷,一到三更地狱中厉鬼的嘶鸣更是刺耳抓心。
傅宣懒得束发戴冠,一头长发散在身后,他最近睡不好,吃得也少,身上的衣袍明显宽松不少,系带拉到最紧依旧嫌大。
这是傅宣第一次来黄泉。
黄泉的河水蓝莹莹的,波光粼粼,甚是好看。
他看着黄泉边含苞待放的曼珠沙华,面露憧憬:“崔郎,这花要几时开?”
这是自己第一回 见到此花,可总觉得自己和这花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傅宣觉得很是神奇。
自己在人间虽然也喜欢采花插花,但从没对哪种花抱有这么特殊的情感。
“快了,再有一两月的光景。”崔琰握着他的手,揉搓着问:“冷么?”
“还好。”
崔琰捧起傅宣的脸,想同他说很多话,千言万语都凝结成一句,“你愿意相信我吗?”
傅宣仰起脑袋直视着崔琰,如果天底下有什么值得他不惜一切的,那就是面前的这个人。无论崔琰想要他拿出什么,只要他有的,他都会倾囊而出。
“嗯。”他郑重地回答道。
“那我们一起去凡间找到你丢失的记忆好么?”
傅宣并不感到诧异,他知道男人一旦开口和他说起,必然是有目的的。好比先前那次崔琰替自己找到自己的亲人,虽然真的很痛苦,但现在也能理解男人的行为。他嫣然一笑,竖起一根手指说:“我有一个要求。”
崔琰轻抚着他的碎发,“你只管提。”
“曼珠沙华盛开的时候,崔郎再与我一同来黄泉,好不好?”
傅宣听崔琰一口应下,还是觉得不够保险,搬弄出小孩子的那套做派,“崔郎与我拉钩盖章吧。”
“我怎么觉着是阿宣比较喜欢骗人。”
傅宣歪理连篇,笑吟吟地勾起崔琰的小指,卖乖道:“所以你才更要和我拉钩盖章,这样我就不会反悔了嘛!”
崔琰幽思:希望仙尊日后莫要反悔才好。
第46章 三十年前
突如其来的困意袭来,傅宣哈欠声连天,接连地喊了崔琰几声‘好夫君’,便成功换得男人将他驮回了碧霄宫。
崔琰的脊背宽厚,傅宣的脸枕在他的肩膀上,昏昏欲睡,却还是一个劲儿的想要同男人谈天说地,那矛盾的小模样惹得崔琰一阵疼惜,只得将搭在傅宣臀上的手重重地打了几下,才见他不那么闹腾活蹦。
丝质的床幔轻柔垂落四角,将他二人轻易裹在幔中。
傅宣平躺在内侧,两条胳膊别扭地交叠在前胸,一双水灵的小鹿眼目不斜视地扫视着崔琰手中那荧光闪烁的芙蓉石小方瓶。
他心中碰碰跳个不停,掀开红唇,谨慎地同崔琰确认:“这里面装着的,真能恢复我生前的记忆吗?”
这也不怪他见识浅薄,毕竟任凭哪个也无法想象,‘记忆’这种摸不到,捉不住的玩意儿,居然能够被收纳在小瓶子里,如此方寸之地竟有这般大作用!
“嗯。”崔琰淡声答道,却横生出一丝愧疚,连他自己都不知这愧疚因何而生,但一想到他与阿宣的将来,这愧疚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傅宣其实也想知道自己生前的事情,之前和崔琰说什么不想恢复记忆,也是嘴快撑强说出来的胡话罢了。这天底下,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的又寥寥几何呢?
清醒的痛着,起码还知道原来自己是会疼痛的,可麻木的活着,连自己姓甚名谁,家有几口人都不清不楚,才是真的没意思。
好不容易能有这等好机缘,傅宣自然也是不想错过的,就算他身死三十载,对于身世前尘的好奇依旧不减。
他捏着盖子大力掀开一个豁口,瓶中积攒的记忆如过江之鲫般涌动,蚕豆大的瓶口被挤得快要崩裂,崔琰迅速用神力将它们压回到瓶中,失笑解释道:“阿宣,这些记忆藏在里面几十载,一股脑灌输进去反而会扰乱你的心智神识,所以得循序渐进。”
傅宣觉得自己暴露的过于明显,之前自己还假模假样地和他说不想恢复记忆,现在这样不就是不打自招么,好在男人没有介怀,他咬唇别过无暇的脸蛋,“是我鲁莽了。”
崔琰好整以暇,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记:“这般心急见旧情郎?”
想他的阿宣初见时就如此火急火燎地同自己行房,在人世时结交的男人定是多入过江之鲫,毕竟连个伙夫厨子都能同阿宣有过纠缠,思及此,崔琰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着了一般,憋闷地厉害。
当然,担惊受怕的不只是崔琰一人,傅宣自己心中都没有半分的底气。
“”傅宣舌头快要打结,试探性地提问:“崔郎,若我生前有好多好多相好的怎么办?”
若自己真的水性杨花,崔郎会不会休了自己呢?
可是可是那也不能全部都赖在他的头上吧,身为南风馆的小倌,就算就算是有过些红颜知己,蓝颜旧好,也是可以原谅包容的吧?
崔琰回道:“那我就徇私枉法,将碰过你的男女老少的手筋脚筋都给挑断,扒了他们的皮,给崔玉的稚子做几盏灯笼。”
男人唬人地做了个‘挥斩’的动作,惊得傅宣瞳孔骤缩。
“真的吗?”傅宣芳心大乱,他生前就是在南风馆做小倌,开门做生意你情我愿的,要是男人真要了凡人性命,委实有些蛮不讲理了。
崔琰嗤道:“假的,我不治他们,我治你。”
傅宣闷闷不快,心道:你若愿意治我,我巴不得天天被你治才好呢。可他不敢放肆,瘪着嘴讪讪作答:“哼,那我合眼了。”
他调整好睡姿,浅浅敛起嘴角。
好梦,崔郎。
等到傅宣的呼吸声变得均匀,小方瓶开出一条缝隙,崔琰将如丝线般的记忆由傅宣的颅顶灌入,心中的那份惴惴不安也一同被放大了。
强行恢复记忆是一件既痛苦又煎熬的事情,记忆会沿着血脉在脑中奔走,如带刺的曼陀罗毒藤划破细小的口子,再如蚁虫一样钻进伤口里啃咬结合,过程异常残忍。
傅宣睡得安稳,眼睛合得紧紧实实。
而他的脑海中,时光一点一滴地开始在倒退,慢慢地,便又如同身临其境般,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金陵台。
昔日旧景重现,如梦如幻。
三十多年前,金陵台南风馆乃岭南艳绝之地,穷奢极侈,衣香鬓影。
往来恩客络绎不绝。
“宣哥儿,都快晌午了怎地还赖床不起?”一张童稚的巴掌圆脸托腮趴在床前,像是庙里的小和尚念经,不厌其烦变着腔调念叨:“宣哥儿,宣哥儿,宣哥儿”
大清早地叫魂儿似的叫叫叫,扰人清梦,简直是罪大恶极!
床上的璧人昏昏沉沉地翻转了个身侧,随手拿起锦被堵着耳朵,口齿不清道:“唔小鹦鹉休要叫了”
说罢,又恍恍惚惚地抬起玉腿,轻轻踢了‘小鹦鹉’一屁股墩子,示意他闭嘴!
“可今日是簪花会,城外的柳公园里集了好些个公子才俊,你的指头加上我的指头都数不过来哩。”
“啊!”一声惊天惨叫响彻南风馆,所幸大白天的无人宣淫。
顶多被其他小倌小娘子嗔怪两句,“要死啦傅宣,大白天的搅人好梦。”
傅宣一脚踢开床褥,猛地起身,脸蛋扑红,乌黑的大眼睛慢慢聚焦:“小阿水,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差点坏了我的好事。”
“哼。”李水边伺候傅宣穿衣洗漱,边小声抱怨,“阿水每隔半个时辰来叫一回,你不是拿枕芯砸我,就是用腿撵我,宣哥儿总这般恶人先告状。”
傅宣被李水呛到无话可讲,哄李水替他梳头,自己则是对着铜镜开始敷粉描眉。
簪花会是金陵台的旧俗,顾名思义就是文人骚客聚首一堂,吟诗作对,赏花戴花的筵席。花妈妈早在月前就同傅宣下了死令,若是开。苞那日不想被莽汉俗人破了身,就趁着簪花会这个机会,替自己物色个上流恩客。
花妈妈这话糙理不糙,他离年满十六还有不到一年,是该抓紧时间觅个像模像样的簪花郎。
“哟,今日怎么连臻臻馆的口脂都抹上了,不是说好这口脂将来要同你一起埋到土里的么?”一个说话如柳笛般动听的男子声音让傅宣扭过脸来,害得他误把口脂涂到下巴上,气得他跺脚责备道:“裴哥哥!瞧你做的好事!”
裴陌比傅宣大了两岁不到,也是南风馆的小倌,十岁的时候死了双亲,家里穷得掀不开锅,被哥嫂卖到了天香阁讨生活。
他与傅宣不同,幼时托爹娘的服念过几年学堂,刚来南风馆的时候,张口闭口就是壮志凌云,硬是不肯学习伺候人的活。花妈妈将他关在柴房里又打又不给饭吃,就是要搓搓他的锐气,傅宣那时年幼,见来了个小哥哥同自己作伴,每天夜里趁打手换班的空档,从小洞里塞点吃食给裴陌,久而久之两人也成了朋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裴陌现在是南风馆颇受欢迎的小倌,连花妈妈见了他都得好声好气的。
两年前裴陌就是在簪花会上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恩客,听裴陌说那人叫徐炳之,是金都的高官,适逢他来金陵台巡视,被邀请参加了簪花会。两人便在柳公园里瞧对了眼,裴陌出苞当夜就被徐炳之以一万两黄金包了下来。
裴陌还说徐炳之是个好人,床第之事极尽温柔细腻,只是巡视期满,徐炳之便不告而别了。
傅宣觉得他要是开,苞时能遇上这样的人,倒也知足了,于是手上的脂粉涂得更是卖力起来。
裴陌从李水手中接过系发用的红色发带,梳理捆扎着傅宣的乌发,叮嘱道:“别怪我没同你讲明,柳公园里似你这般想攀附高枝的不少,若是真遇着心仪的,别掉以轻心让旁的捡了漏。”
“我长得这么俏,哪里会失手。你就安心等着我勾搭个好哥哥,带来给你过眼吧。”傅宣自信地沾了少许油膏,轻轻抹在鬓角。
李水在一旁‘噗嗤’发笑,嘴欠道:“陌哥儿何须替他着急,宣哥儿上回烧香不过是寻常发挥,便能领回一钱串子纨绔,热闹得跟新春舞狮一样。”
“也对,这点倒是我杞人忧天了。”裴陌手中的发带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一扯就彻底扎紧了,“但有一点,你要记清楚。”
“选人不能光看脸蛋,多长个心眼看他的鞋面是否新亮干净,有污泥的是万万要不得。若还有机会再看看他们指甲里嵌着尘垢还是墨水,带薄茧子的不碍事,糙的、皴裂起皮的就免了。这世上男男女女,无非是你骗骗我,我哄哄你。柳公园鱼龙混杂,莫要被有心人白白骗了身子。”
傅宣腻道:“好了裴哥哥,我只比你小一岁半,对男人懂得不比你少。”
第47章 梁舜京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适值春风送暖,林木蓊郁,江水融融。
金陵台水路纵横交错,不论金枝贵人还是寻常百姓,都酷爱搭乘乌篷船出行。
傅宣给了船家一两碎银,包下这艘乌篷船一日。
船夫平日接待的都是些平头小百姓,一口气不歇息地划上一整日都未必能挣得了几个铜板,见倒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利索的扶起船桨,卖力地划动。
粉白的桃花瓣随着潺潺的流水在溪中游荡,几只自在的水禽拍打着脚蹼,互相帮扶梳理彼此的羽毛。
“小阿水,这水里乌泱泱的是不是‘逆鱼’?”傅宣胸朝船板背朝天,手指轻轻拨动着平静的水面。
李水听见傅宣的问话,好奇地探过脑袋来,兴奋的惊呼道:“是嘞!可惜没带网兜子,不然好歹捞几条回去炸着吃。就是便宜了这几只野鸭子。”
傅宣被李水一嘴的方言惹得肚子疼,捂嘴浅笑,“人家大名叫‘鸳鸯’。”
馀不溪正好流经柳公园的偏门,他们下了乌篷船,踏上青石板走三两步就到了。
李水迈步走在前头带路,叩动了几下青铜铺首,柳公园后院的司阍就轻车熟路将他们接进来。
李水小声地拉拢道:“白哥,拜托你找的知府家大公子的画像,弄来了吗?”
这个叫‘白念’的是李水旧时的玩伴,两人私交甚笃。
白念拍了拍健硕的胸脯,将手掌大小的画像交到李水手里,同他们二人吹嘘道:“你白哥办事尽管放心!”
“这钱是宣哥儿赏的。”李水虚晃中已然将钱塞到白念的指缝间,耳畔听到愈加清晰的攀谈声,两人又像是素未谋面似的,默契地擦肩而过。
傅宣坐在红漆长廊的横档上,见李水献宝似的小跑过来,满心欢喜地以为事情办成了,压低声量问道:“快摊开瞧瞧,咱们今天就盯着这个二世祖,哪也不去了。”
李水还未来得及邀功,只见手中摊开的画纸糊了半干的油水,画像中知府公子的脸哪里还能分辨得清,堪堪能认出鼻梁间是有一颗小痣的。
“天杀的白念,爱把油饼子塞兜里的恶习老是戒不掉!”李水气愤又羞愧,小拳头砸在木柱上发出闷响。
傅宣咳嗽两声,白了白李水,轻拍着李水那瘦弱的肩膀,无奈安慰道:“也罢!好歹有些线索,总赛过无头苍蝇似的乱找目标。”
“簪花会的世家公子都不带仆从入内,阿水乡音重,容易露怯便不跟着宣哥儿逛了,你完事儿了就还是到偏门,我在船上候着你。”
李水不放心地平整着傅宣的衣摆,将腰间的结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眼色沉下来:“陌哥儿的话你要放在心上,别什么阿猫阿狗的,就被人哄上床睡了,被花妈妈知道,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宣哥儿虽自幼便在南风馆长大,可心思总是单纯,待人又和善没有半点架子,自己有福气伺候这么个好脾气的主子,当然希望主子过得顺顺利利,最好是遇到个大贵人帮扶。
将来若有机缘,跳出这个泥潭火坑才好呢!
“好好好,我没那么好骗。”傅宣半推着碎嘴的李水,看着他上了船才如释重负地闭门。
柳公园中花卉开得兴旺,彩蝶蜜蜂在丛间纷飞。
为了烘托筵会的氛围,柳公特地请了当地颇具盛名的名伶歌姬,古琴配着小曲儿,花下吟诗作赋更有意境。
“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谢小爷,依我看这朵粉芍娇艳沾露,与你这席深衣乃是天作之合。”一男子阿谀道,手中呵护着那朵芍药,对着新走马上任的谢祁运赔笑:“不如小官替知州大人戴上?”
谢祁运指着花丛中最深处的那朵停着蝴蝶的白芍,恶意刁难:“万物有灵,蝴蝶挑的花自然是最佳的。方主簿,你意下如何?”
方童在官场上有求于他,自是甘效犬马之力,尴尬地卷起裤管,溜须道:“谢小爷看中的,哪怕是天边月海底花,卑职也给你寻来。”
三下五除二,方童就踩进花丛间,昨夜刚下过春雨,任凭他再是小心,脚上的泥垢依旧沾上不少,他利益熏心,压根不在乎这点颜面,兴高采烈地将得手的白芍送给谢祁运。
其他人看着丑相毕露的方童,小声在旁议论指点。
这时一个身着松枝绿圆领袍锦衣的男子目若无人地将方童撞倒在地,男子并未致歉,簇新的靴子公然踏在方童的衣料上。
方童刚想发怒,抬头一望脸色又立马和善谦恭,谄媚道:“梁公子!”
傅宣被这声‘梁公子’所触动,据他所知这知府老爷就姓梁,再定睛一瞧那人的鼻尖真是有一颗痣,他更加确信这人是知府家的大公子。
男子没有理会自作多情的方童,而是轻啧了一声,头也不低地便离开了。
傅宣见状抬腿跟了上去,这人走路步子迈得急,他在后头追得气短。
可没办法,谁叫自己有求于他呢,还能怎么办,追呗!
“噗通”一声,脑袋就撞到男子的后背,磕地傅宣扶额叫唤。
“你跟着我作甚?”男子揪着傅宣的手,冷声质问。
傅宣吸了口气方缓过神来,轻声回应:“奴家倾慕公子已久。”
男子皱着眉问:“你知我是何人,唤何名?”
“”傅宣后背阴凉,若直说自己看中这人的权势财力,哪怕是得惹祸上身。
“所以,你的‘倾慕已久’便是从花园到后院?”男子狠狠甩开傅宣的手,瞬间就识破了傅宣的那点小小谎言,
傅宣忍痛,不知羞地跟着男人进了屋,顺畅地背起画本里的情诗:“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这首酸诗是裴陌教的,裴陌说知府夫妇伉俪情深,但因夫人染疾终身未续弦,所以他家的小公子若听到这种诗词定能触景生情。
傅宣好不容易熬了几个大夜才将这首诗烂熟于心,想着可千万要灵验才好。
男子捏起架上挂着的帕子往面盆里浸水,拧干后擦了把脸,偏过头问:“想同我在这洞房?”
傅宣愣了愣,不对呀,这人鼻尖上的黑痣呢!还没等他亲口问,就已经被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压到了墙角。
男人看他错愕的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但并未收敛,重重掐了一把傅宣的细腰,道:“你以为我是梁知府家那个纨绔?”
“没我刚刚只是把你认作旧友,还请公子饶了奴家。”傅宣惊慌的模样如同只小白兔,落在男人眼里不甚有趣。
“梁舜京,是我的全名。”男人将唇欺压上去,满意地饱尝了一番,“我是金都的伯爵公子,不比他一个知府家公子尊贵百倍。左右你是在吊男人,不如换成我可好?”
傅宣醒来便看到崔琰半坐在床上,紧紧牵着自己的手。
记忆戛然停在这儿,他心中有害怕、困惑、遗憾、愧疚。
“崔郎”他钻进崔琰的怀里,抱着男人的腰腹寻求一丝心安,他喘匀气,如实坦白道:“我生前可能真的有个相好的。我记起来,自己同他亲嘴了。”
崔琰心里也不是滋味,前九世他可以欣慰地看着檀伐娶妻生子,可如今傅宣只是这么提到亲嘴,他心中依旧泛起酸味。
“傅宣,不论你从前做过什么,心里装过哪个。但你现在是我的,将来也是我一个人的,命书那栏配偶的空缺只能写着‘崔琰’两个字,这一点谁来了也改变不了。你若因为生前的事情对我变了心,我不会放过那人,更不会轻易饶了你。”崔琰捏着傅宣的下巴,语气坚定。
错过傅宣的第十世是他不对,但现在既然相爱了,自己就不允许傅宣三心二意地记挂着别的男人。
傅宣眼角淌过一丝清泪,频频点头承诺道:“除非崔郎厌弃我,否则阿宣不会变心,永远都不会!”
照傅宣目前恢复的残损记忆来看,和他心中执念有关的就定在梁舜京,李水和裴陌三人之中。
而这三人里,最有可能成为傅宣执念的便是侯爵公子,梁舜京。
崔琰连夜翻阅了此人的命书:元嘉年,金都伯爵府喜得麟儿,二十娶妻,来年隆冬死于朔方城。
寥寥数语,涵盖生平。
也就是说,这个叫梁舜京的男人早就亡故了,而他的命书中对傅宣的事迹只字未提。
读到这里,崔琰有些幸灾乐祸,待傅宣入睡后,他又命当差的鬼役温了壶酒,死活要拖着崔玉开怀畅饮。
若只是梁舜京一人的命书如此,倒也不足为奇。
于是,他拉着崔玉把其余两人的命书也一并给看了,李水和裴陌现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二人都好好地定居在仙潭镇。他们的命书中也找不到任何有效的线索。
这么一番考究下来,唯一的可能,就是天帝捣的鬼。
崔琰猜不出岁宴这样做的目的,但是现在要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在傅宣身上发生过什么,只能再去凡间解惑,找到李水和裴陌二人,从他们口中套出话来。
第48章 反胃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傅宣依偎在崔琰身侧,望着山径小道旁的那间小茅屋,口气里隐隐有些犹豫:“好久不见小阿水,我顶着这幅样子去见他,会不会吓坏人家?”
想来李水今年都已经是四十出头的年纪,自己却维持着当年十六岁的样貌,若是再拉着小阿水告诉他,自己其实做了艳鬼李水肯定要吓破鼠胆的。
崔琰撑着江南特有的、经过水墨点染的油纸伞,垂下深黑的眸子打量着傅宣,煞有其事道:“你这张脸确实不妥。”
男人的无名指轻轻在傅宣的眼前描绘了一番,熟练的手势像是在写什么字诀。傅宣越是想努力看清男人的动作,眼睛越是酸痛,都快瞪出斗鸡眼,他拧起眉头问:“崔郎这是做什么?”
不过片刻,崔琰噙着笑,用无名指戳了戳傅宣的左脸颊,道:“‘人老珠黄’想来就是专门形容阿宣的。”
傅宣一阵困惑,皮包骨头的五指轻触着自己的脸,不可置信地踉跄了两步,差点惨叫,还好被崔琰用手掌堵住了小嘴。
抬头纹好深,还有眼角能夹死蚊子的沟壑细纹,皮肤也变得干皱粗糙。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丑过,这叫他还怎么有脸见人呢!?
“你既然不想吓到人家,就只能这样易容,这脸瞧着老是老了点”崔琰戏谑道,边解释边松开手。
“”傅宣现在只想咬舌自尽,不,他好像已经死了。
崔琰的指甲摁在他眼下那深深的皱纹上,“虽然是美人迟暮,但依稀还是能感到阿宣骨子里犹存的风韵。”
“崔郎这是拐着弯的戏弄我?反正眼不见心不烦,崔郎都不怕看了长针眼,我还计较什么!”傅宣怄气地拔高嗓门,脚下发力地加快步子,不想和这人待在一把伞下避雨。
崔琰忙着追上去,讨打地问:“生气了?”
“我没气。”傅宣气得跺脚,新换上的锦靴误踩到泥坑里,溅起了好大一片的污水。
他心疼地看着自己的新衣,心焦地转过身背对着崔琰,拿出帕子耐心擦拭。
崔琰是个死脑筋,又道:“那就是气了。”
“哼,气了又怎样,横竖你都拿捏着我。”傅宣被他烦得脑仁疼,将手中擦过污泥的帕子丢在他脸上,干脆地承认。
“真生气了?”崔琰捏转过傅宣的肩膀,不再同他嬉皮笑脸。
那夜小酌几杯后,崔玉壮了胆子冒死谏言,语重心长地指责崔琰成日里爱板着张脸,没情趣,迟早要被戴绿帽。
崔琰得知梁舜京的死讯,心情不错倒也没与他计较。崔玉便更加嚣张,搂着崔琰的肩膀,和他分享一些御妻之道。
杀千刀的崔玉,不是大放厥词,口口声声保证,说男人适当的风趣能促进两人的感情,可为何他的阿宣非但没有被逗乐,还不搭理他了?
都怪崔玉出的馊主意,他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崔琰咬咬牙,看来人还是不能太闲,闲了就生出一肚子坏水,这次事毕回冥府后,得多给崔玉安排些事做才行。
崔琰板正着脸,将傅宣重新拉回到伞下,掸去他肩上沾着的雨点子,掏心窝地解释道:“我长这么大只知道修习飞升之术,没人告诉我要怎么讨好夫人。但天地良心,我从未想过要拿捏你。”
“你不妨回忆回忆,哪次欢愉不是你在拿捏我,你不喊停我便不敢停,你说轻点我就没使过狠劲。我知道我这人总是口不择言地伤了你,可我真不是故意的。不然我将龙心生剖给你看?”
他握着傅宣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那处,傅宣由一开始的负隅顽抗,逐渐软化变为了听之任之。
一声声强烈的心跳像是在昭示着崔琰爱他的决心。
“崔郎说的是真的吗?”傅宣将信将疑,“别又是寻我开心!”
崔琰没想到惹恼了傅宣竟然这般难哄,心中对崔玉的怨恨又加深了些。
“我只是同你开开玩笑,别往心里去。只要是你,再老再丑我也不嫌弃,有几条皱纹怎么了,阿宣就是七老八十了也照样是我的掌上明珠。”
崔琰从来不喜欢说这些齁甜的情话,就连在床榻之上他也是个不喜言语的行动派。
难得听见他对自己说情话,傅宣却很是受用,他抿着嘴,羞赧道:“油嘴滑舌的万年老妖怪。”
“你说谁老?”崔琰见他不气了,耳鬓厮磨地问话。
“谁同我搭腔便是谁。”
“好。那我是万年老妖怪,阿宣也是只陈年艳鬼,多蒙老天不弃,给我们两个老人拉了根红线绑在一起。”
崔琰嗅着他身上的馨香,心中泛起波澜:傅宣,我活了这么久,从没对谁这么心动过,也没说过这些不堪入耳的粗鄙之言,可对着你说,我却觉得好开心。
看到你因为我的一句话,开心或是难过,我都恨不得将你拆骨入腹,这天底下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艳鬼,若你能早日恢复记忆,解开心结,我们就能够长相厮守,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不要脸,我可比你年轻多了。”傅宣一句话,将崔琰的心思扯回到现实。
他揽过傅宣的腰肢,厚颜无耻地说:“要脸作甚,我有你就够了。”
傅宣推开篱笆似的木门,引得鸡鸣狗吠。茅草房里窜出袅袅的烟火气,一个皮肤黝黑,穿着粗布短褐的中年男子走出来。
这山村野地,很少会有人来,白念看到这两个装束华丽的男子,总感到不大对劲,本能地抄起靠在泥墙上的锄头,开口问道:“你们是谁?”
傅宣一时间没有认出这人,但他可以肯定这一定不是李水。
“我找”
话没讲完,就见屋子里又踱步走出一个男人,手里还拿着一件湿衣,埋怨道:“白念,我同你讲了多少遍,油饼子吃不完别揣兜里,留下这么一大块油渍怎么刷的干净?”
“外头下着雨,你还提起锄头,是又犯什么疯病?”李水叹了口气,当初就不该看白念讨不上媳妇,软心肠地把自己搭给他过日子。
“小阿水?”
湿衣服沉闷地掉在地上,李水骇异地看着说话的人,已经想不起来,有多久没人这么喊过自己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起白念的手背啃了一口,听到白念的惨叫声,李水才确定自己不是老眼昏花,眼前这人真的是他的宣哥儿。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盆中炭火烧得旺,李水还同幼时一样,拎着一把铁钳翻夹出埋在木柴下面的红薯。
“好烫~”李水手拿得急,红薯在两只手里像是杂耍似的颠来倒去,剥了外皮后热情地递给傅宣,咧嘴道:“宣哥儿,你吃这颗个头大的,我对你好不嘞?”
傅宣两手托着红薯,心中吃了一记钝痛。
哪怕这么多年未见,小阿水讲话中夹杂的乡音还是那么有趣动听。
他砸砸头,咬了一口红薯,塞了一嘴的甜。
“可宣哥儿对我却不好,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回来看阿水,我以为以为”李水带着哭腔,终是不忍说出那句话。
傅宣心绪沸腾,恨不能将自己的事情从头到脚说给阿水听,但他还是克制住了,编出一个李水能够接受的谎:“当年我出了些意外,被异族人带到了关外。现在年纪大了,他们才肯放我回来。”
李水听得揪心,看了眼站在门外屋檐下的魁梧男人,那人估计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宣哥儿都遂即打消了心里的邪念。
傅宣掐断了李水眼眶里的火苗,一不做二不休再编纂了一个谎言:“那是我的养子——傅小琰。你放心,我现在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崔琰耳力很好,哪怕百里之外,只要是他想听得声音便能轻松听见。
傅小琰?
小?
他对视上傅宣那双求饶的眼睛,姑且给这个谎话精先记上一笔,到时候再秋后算账不迟。
“倒是你,怎么和白念过到一块了,是他强迫你的吗?”
刚刚见李水和白念起口角的模样,那个白念居然还让小阿水替他浣衣做汤羹,真是美死他了!
李水凝眸道:“是我自愿的。你走后,花妈妈把歪心思打到我身上。白念拿出老婆本将我从火坑里救出来。我看他没钱讨老婆,便想先跟他过过日子,一转眼就过了这么多年。”
“汤来了。”白念端着托盘迈进屋,扯下两个鸡腿放到两只陶碗里。
一个是给他亲亲夫人的,原本另一个是他自己的,可现在只能忍痛给夫人的好友了。
傅宣生前最喜食肉汤,可今日闻到肉油味,却莫名反起一股胃酸,完全没了胃口。
他将汤碗原封不动地推给了白念,温声道:“我近来忌口。”
白念在看过李水的眼色后,才将碗端到自己面前,吭哧吭哧地品尝起来。
没想到白念高头大马的,居然还是个妻奴。傅宣暗生欢喜,觉得李水是找到了个好人家,心放宽了不少。
第49章 好哥哥
既然是宣哥儿的养子,李水自然不敢怠慢,他盛出一碗鸡汤,同他摇手招呼道:“小琰哥,外头雨大,进来喝口鸡汤暖暖胃嘞?”
崔琰没受过凡人的如此礼待,更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头也不回地拒绝:“不必。”
仅凭两个字,就浇灭了李水的一腔热情。
傅宣尴尬地揉了揉眉心,与李水抵足私语:“逆子被我娇宠坏了,不用管他。”
哦,临时插一下嘴,这句话崔琰也听见了。
话锋一转,傅宣问说:“对了小阿水,我被掳走前脑袋出了点小问题,记不起当年在南风馆发生的事。现在做梦老是梦到一个叫‘梁舜京’的,你可知我和他那时发生了什么?”
“梁舜京”这几个字仿佛是触碰到了李水的逆鳞,他原本的笑意已然退散的七七八八。
李水登时撂下汤勺变换了张脸,拍着桌板,勃然问道:“你还忘不了这个负心汉?”
梁舜京是负心汉么,在梦里那熟稔的吻技确实要比崔琰高超许多,看来这个伯爵公子真是个万花丛中过,叶叶都沾身的大烂人。
“不是的。”傅宣深吸一口气,敛声同李水解释:“因为这件事成了我的一个梦魇,折腾得我睡不好觉,所以我才想着要弄清楚。”
怕他不信,傅宣接着又说:“真的,真的!我若诓你便投不得好胎,这回你总该信我了吧?”
他说完才知自己刚刚那话有多离谱,险些暴露了自己艳鬼的身份,若是活人起誓顶多是‘不得好死’这种不吉祥话罢了,好在李水没有听出画外音,亦没过多盘问。
李水对梁舜京的敌意很大,怜惜地看着傅宣,道:“我只知道他辜负了你的真心,梁舜京一面吊着你,一面又敲锣打鼓地迎娶了兵部侍郎的嫡女,你便是因为他的一封信才逃出南风馆的。”
“一封信?”傅宣可不记得自己收到过什么信,他使劲回忆,可还是没有任何作用。
“我和你一样目不识丁,你昔日的书信都是托裴陌过目。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发现你不见的那日,裴陌拿着封信来找你,他还神神秘秘地将我支出门去。我后来追问过他那封信上写了什么,他也不愿告知我。我们三个都是多年的交情,我不想将人想得如此坏。”李水擦了擦眼泪,不忍再继续回忆这些事情。
可过了半晌,他又攥紧傅宣的手掌,幽幽启口:“可我总觉着这件事和裴陌脱不了干系,久而久之就与他断了往来。阿宣,你信我还是信他?”
彼时傅宣的心里已经是乱成一锅粥,他根本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正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李水陪自己的时间是最长的,对自己百般好,可裴哥哥更像是他的兄长,问他什么都能给你答疑解惑,会耐心地给自己指点迷津。
李水看出了他的纠结,也不好再逼他做出抉择。
待到盆中炭火燃烬,屋外的雨也停了。
傅宣不舍地同李水道别,李水发了狠地拽着他,嚷着要让白念锁门。
阔别多年重逢才聊没几句,李水怎么肯放人走。
两个中年男人抱在一起的画面,怎么看怎么怪。
崔琰受不了这种苦情路数,将一锭金子摆到木桌上,十分憋屈地承认说:“谢谢二位款待我的义父。”
傅宣和李水都被崔琰这通作给整糊涂了。
虽然男人是在替自己解围,但让冥王叫自己‘义父’未免也太夭寿了,傅宣不由地双腿打颤。
李水说什么都要将金子还回来,数落傅宣同自己生分见外,走就走吧,还非得拿钱来堵自己的嘴。
白念拉着李水,又是一通好言相劝,气得李水抓着他的手背,同一个位置,就着牙印又咬了一口。
“走走走,阿水家贫,这间小庙留不住你这尊大佛。”
他拗不过白念,又留不住宣哥儿,只能委屈地说起气话,恼怒地将傅宣和金子一并丢了出来,放下门栓趴在白念肩上抽噎,“他不要我了,白念,宣哥儿这回真的不会再回来见我了”
傅宣知道自己突然出现,又突然告别的行为很过分,可自己已经不是人了,与小阿水相处地越久,心里越是放不下他。
“小阿水,金子我给你塞进门缝里了,我们就要走了,你今后和白念要好好过。还有白念,你别惹我的小阿水生气,讨了这么个宝贝要懂得珍惜,你要是敢欺负他,我做鬼也不饶过你。”
傅宣抹掉眼泪,无比怀念从前那个什么也不记得的自己,可以成天做一只无忧无虑的游魂野鬼。
有时候,想起并不见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听到急促的门栓声响,傅宣慌不择路地拉过崔琰,按着崔琰的头,颇为狼狈地躲在鸡窝里,几只鸡扑腾地扇着翅膀,被他们两人鸠占鹊巢,几只鸡敢怒不敢言地聚在窝棚的死角。
李水开门找不到人,只好同无辜的白念怄气,白念站在原地任他捶打,等他打累了才将哭哭啼啼的李水扛进屋里。
傅宣舒了口气,恰巧对上那只黑狗的眼睛。
那狗嗷嗷乱叫,把他们当成了偷鸡贼。
“崔郎,快走!”
两人带着一身鸡毛跑了一路。
崔琰好久没有这么狼狈过,居然落魄到要躲在鸡窝里,若传到天界怕是要被笑掉大牙。
“不跑了,不跑了!”傅宣吐着浊气,喟然道:“做鬼久了,这人身用的到底不舒坦。”
此处里裴陌住的仙潭镇还有十几里地,眼看着天要黑了,就算现在进城也赶不及见他,两人随意找了处高地歇脚。
傅宣捣鼓着烧火棍,无心地问:“我们今天还要恢复记忆吗?”
说实在的,恢复记忆这种事情,要不就不要开始,要不就不能停。
他现在就像是被困住手脚的囚犯,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就是图一个痛快。
“梦里裴哥哥对我和颜悦色,我想不出来他会陷害我,希望是小阿水多虑了。”
一坛万年的陈醋被打翻,酸的很。
崔琰不善地摘出了关键字,“裴哥哥?”
面前的火堆燃得旺极了,枯竹如鞭炮似的嘣响。
“你前世到底还认了几个好哥哥?”
傅宣嫣然,无名指划过漫天的繁星,将目光所及的整片星河圈了起来,一脸严肃:“怕是有这么许多。”
火堆烧得更旺了些,堪比人间酷夏。
“但最亮的那颗已经在我身边。”傅宣倚靠过去,谄媚道:“不论星月如何璀璨,与夫君一比都黯然失色。”
“义父所言高深,恕傅小琰参不透。”
“”傅宣肠子都悔青了,男人本就蔫儿坏,上次在表哥莽夫那跌了一跤,怎地记吃不记打,偏又惹急了他。
“你不是什么劳什子傅小琰,我也才不是你什么狗屁义父。我生虽不是你的人,但死是你的鬼。”
见崔琰不答话,傅宣轻轻撞着他的肩膀,柔声挑弄道:“崔郎?好哥哥?相公?夫君?官人?客官?”
“客官?”傅宣好像找到了撩拨崔琰的窍门,又甜着嗓子喊了一遍,只见崔琰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紧绷了起来。
“原来崔郎喜欢嫖的滋味?”他眼珠子一转,戏谑道:“那就难怪崔郎这么喜欢我了。”
温热的手掌一点点在男人身上纵火。
“别胡来,我们此次是有正事。”崔琰声音比平日更粗混些,强压住腹中的火气。
他不解地问:“崔郎好久没抱过我了,我方才握着你也有感觉,为什么不可以啊?”
为什么,因为你是我最敬仰的人,一想到傅宣是檀伐转世,崔琰就萎靡了下去,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檀伐若清醒时,该有多痛恨自己,怕不是要罚自己抄经千遍,跪在钉刺上磕头谢罪。
“你若实在难受,我们刚刚路过的银杏树后有处天然的温泉”
“我偏不!情话同你说尽,你却还是不肯办事。以前不喜欢我也就罢了,现在你明明心里有我,为什么还如此不配合!”傅宣嘟起嘴,不以为羞道:“你既然喜欢憋着那就憋着吧,阿宣就在此处解决哪也不去。”
即使转过脸刻意回避,那声声入耳之声依旧惹得崔琰口干舌燥:“柴没了,我再去捡一些。”
没等傅宣回神挽留,人便蹭得一溜烟儿不见了。
傅宣眼神迷离,出了好一身汗,难受极了。
干柴就在自己的脚边摆着,崔琰为了躲自己却舍近求远,他越发想不明白,自己身娇体软,经验丰富,崔琰有什么理由不抱自己?!
左思右想,苦思冥想,在一阵彷徨中他将自己交代干净,涓涓的流水顺着白玉淌落。
他拾起衣服,准备去崔琰所说的那处温泉。
这处温泉和别处的不同,这个温泉乃是一大一小的子母泉。
大河之水天上来,母泉比子泉所处的位置要高不少。
傅宣仔细清理着身子,捂住自己扁平的肚子犯愁,按照这种进食速度,猴年马月才能揣上崔郎的小崽子?
第50章 恶心
“傅宣?”
“傅宣?”
一只精巧的小纸鹤飘浮在傅宣的眼前,纸做的嘴巴开开合合,喊着他的名字。
这死物不光会飞,还能讲话?
傅宣沉在水底的小腿一下子疲软,一个踏空呛了好几口水。
“你这么快就将我抛之脑后了,当日潜龙山若非我指点迷津,你怕还是混不吝地在做游魂呢,哪里有此等福气消受龙恩。”
纸鹤稳健地停在傅宣雪白无暇的肩上,那口气像是在请功。
“活神仙,你怎么变成一只纸鹤了?”傅宣幽然询问,装作人畜无害的模样同纸鹤闲谈。
这骗子居然还敢出现在自己面前,福气,这算哪门子的福气,男人对自己时好时坏的,最近连嘴都不香一个了,喊他抱自己,就真的只给一个简单的拥抱。
这狗屁谪仙竟还敢来糊弄自己,真把他当做是只会求欢的清纯小倌了吗?
纸鹤言语深沉:“天机不可泄露,我此次找你还是为了你投胎之事。”
傅宣冷笑道:“活神仙,这次又要我去睡哪个?我起步就是冥王,总不至于高开低走,身边的男人越睡越差吧。”
“那倒不必。”卿寻没想到傅宣如此敢言,开门见山道:“本仙夜观星象,发现你的阴寿马上便要告罄,这正是你投胎的良机,切莫错过。”
“是么,我一个小小艳鬼还需观星看命?不知是哪颗星相所昭示,乘着这星光正灿,还请活神仙不吝赐教。”
“”卿寻失语,这些时日不见,傅宣怎么变得精明了。
其实是岁宴嫌他办事效率低,便敦促他早日促成傅宣的飞升之事。
卿寻也很是苦恼愁闷,他前脚刚骗完崔琰,后脚就来诓傅宣,这两头骗,实在是过意不去。
可坏事做了一次,便难再收手,他现在只能祷告胜利会站在岁宴这边。
傅宣骤然捉住那只惯会骗鬼的纸鹤,两手揪着它两只纸糊的翅膀,使劲往两头拉扯。
“疼!疼!疼!”纸鹤呼天抢地地舞动着躯干,在傅宣手指上啄了一口才得以脱身。
纸鹤抖擞着在空中旋转了几圈,卷起一阵沙石,闪亮地化成了人形。
他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温泉里便冒出了一个如蹴鞠一般大的泡泡,里面正演着一番活春宫。
崔琰泡在池中,赤条条地搂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如饥似渴地冲撞着。
那个人的脑袋搭在崔琰的肩上,并不能瞧见是何长相,但男人却柔声地唤着‘仙尊’二字。
傅宣红了眼,感受到了奇耻大辱,含怒地戳破了泡泡。
‘啵——’的一声,那香艳的画面成为了泡影,可却是一把剜心剔骨的利刃,扎得傅宣好痛,好痛。
“他宁可用枝叶变出一个檀伐仙尊,也不愿同你无媒媾和,你还要执迷不悟么?”
傅宣抵死不认道:“你会法术,谁知这不是你做的局请我入瓮。我凭什么放着枕边人不信,要来听你胡言乱语。”
卿寻没想到傅宣如此嘴硬,都眼见为实、铁证如山了,却还要打肿脸维护冥王,若不是自己公务在身,都要被他这番有情有义所打动。
“你不信可以亲自顺着这泉水走到子泉,一看便知是我骗你,还是你的枕边人在骗你。”
卿寻看热闹不嫌事大,推波助澜地说:“可惜你没见过檀伐,那才真是惊为天人,一眼万年,怨不得冥王经久不忘。若非你的模样同他有几分肖似,也不会成为我们选中的人。”
傅宣睚眦欲裂地拍打着水面,一时间分不清脸上的是泉水还是泪水,他的后背凉透,冷冷地问:“选我?我有什么用处?给他暖床,还是当檀伐的替身吗?”
“看你这模样,我便能猜出个七八分来。冥王应该从未和你说过‘檀伐仙尊只要十世历劫,便可再列仙班’之事,你且回答我,是也不是?”
沉默,亦是一种可怜的回答。
“他这么积极地为你破解前世之谜,就是在替檀伐的第十世积德。傅宣,崔琰等了他的仙尊整整一千年,你当真以为他会对你着迷?”
“怎么不可以”他的语气减弱,像是在反问,却更倾向于是自问自答。
卿寻绝情道:“你的口气便是最好的答案,自己说出口都觉得荒唐不堪,就别再这丢人现眼。他是龙君,你是什么,连草芥都不如的艳鬼。天帝知你身世可怜,才开恩选中了你,只要你成全了檀伐,天界自会许你来世金山银海,福泽绵长!”
男人怎么可以这么对自己,这个谪仙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还有那素未谋面的天帝,也这般羞辱他。
这一刻,傅宣才懂了谢吟香在投赴红莲业火前所说的那番话。
今生凄凉至此,要那来世有何用?!
他缓缓开口:“我如果不答应呢?”
卿寻也不再顾忌,威胁道:“我的背后是天帝,你以为我和你谈的是一桩简单的买卖吗?从你在潜龙山遇见我起,应下我的提议选择投胎,一切便不再由你做主。”
天帝,神仙,冥王原来伤心到极致是会带笑的,真该高兴自己这么有价值,可以被这么多厉害的男人玩弄于股掌。
傅宣音色颤抖地说道:“既然没得选,我会乖乖配合的。”
卿寻走前,不忘撂下一句狠话:“那最好不过,若有需要我会再来寻你,今日这番谈话你若告诉第三人,便是泄露天机,那时无需我出面,自有天雷会裁决你。”
好冷,傅宣只觉得好冷,这温泉像是要结冰,没有一点点暖意,他瑟缩地抱紧自己。
他的尸骨被弃在潜龙山,年复一年的霜雪压顶,冰寒彻骨,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他这么悲恸。
崔琰是个发育健全的男子,现在不能对傅宣随意动手动脚,就只能用术法变出一个‘傅宣’来替自己解决。
虽然此傅宣非彼傅宣,枝叶换作的人形,没有阿宣那样柔软紧实倒也能够理解,他将就地抱着那假人办事,可当情动地捧起假人的脸想要亲吻时,那张红润的脸却变成了他的仙尊。
吓得崔琰一把将人推开,枝叶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他甩了甩脸,辟邪似的黑着脸往回走。
傅宣看见崔琰朝自己走回来,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几寸,同男人拉开距离。
崔琰以为傅宣是因为自己没有抱他的事情在生闷气,掀开嘴皮刚要说些什么,就看傅宣就这干草躺下了,还是背对的姿势。
他示好地想要贴过去,却听见傅宣寡淡道:“别碰我。”恶心。
男人对自己的好,不过就是为了积德,哄他早点恢复记忆,解开执念。
其实他虽是小倌,但也不是不明事理,若为了这种事情大可以言明,既然自己这么有用,便成全他们的心意。
除了恢复记忆,他什么也不敢多奢望了,只盼着能早点喝下孟婆汤,踏过奈何桥,把这些腌臜的回忆统统给忘记。
一场春雨一场暖,南风徐徐,杨柳依依。
仙潭镇是鱼米之乡,有着数百年的历史,镇中的百姓坐山傍水,怡然地过着桃园般的生活。
可一场人祸终是打破了来之不易的平静。
“听说了么,昨个夜里鹿城那帮黑心肝的上清派叛徒又到裴府下聘了,说是不日便要迎裴小姐过门。”
“我的天老爷喂,许如枫不是修的无情道法么,怎么还耽于美色,加上这个裴小姐,短短一年里他居然物色了十二个处子,整个仙潭镇的好姑娘都被他糟蹋遍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听往返送菜的商贩讲,这些个女人都在成婚当日暴毙而亡,他们说还瞥见过鬼影。你想想许如枫这些年离开上清派,改练阿修罗道,我琢磨着他肚子里肯定憋着坏呢!最近岭南一带的巨贾离奇死亡,血被吸得精光,只剩下一副空骨架子,你猜是谁做的?”
“看来是要变天咯!”
“不过你也别灰心,上清派的掌门不是带着众弟子下山来清理门户了么!”
“对对对,我吃早点时还撞见两个上清派弟子从薛府里出来,就是脸色看着不大好。”
傅宣抛开感情,还是见过些市面的,每月一处子暴毙,又是练的阿修罗道,这个叫许如枫的应该是想练‘不化骨’。
不化骨,是当之无愧最凶、最恶的鬼。要想养出一只合格的不化骨的先决条件:死尸须得有极大的怨气和战斗力,最好是在沙场战死的将领亡魂。用血魄滋养不化骨,当数处子的血最为菁纯,最能助长其魔刹之气。
只要养骨人抽出尸体小指的第一截骨头,将它制成口笛,纵使是再强大的不化骨也会听命于他。
小阿水的忠告傅宣不敢忘,为了保险起见,见裴陌前他得先改头换面,而且得是彻头彻尾的换一个全新身份。
他们来到裴府大门,便看见大门口挂着丧幡和白灯笼,门堂里还摆着好几排纸扎人,那诡笑的表情看着比真鬼还要阴森。
第51章 报应
一般举行丧礼,是没多少人会顶着晦气上门来吊唁一个陌生人,就算是为了蹭顿往生饭,主人家也不会拦着,毕竟活人阳气重,聚在一起能驱散鬼魅,他们若是愿意来,自是多多益善。
站在裴府门口把守的司阍连问也没问,就将他们二人给放了进来。
偌大的厅堂里,一群穿着高功法服的修道士正井然有序地围着金丝楠木棺椁在做科仪法事,肃然的敲钟声和念经声缠绵在一起。
好在傅宣有肉躯护身,否则以他的法力怕也是无力承受这些高深的经文。
逝者的灵牌端正地摆在桌子正中,上面规整地刻着‘爱女裴满之灵位’几个楷体小字。
按照常理来说,人要是过世了,尸身附近都会有一种奇异的气味笼罩,凡人称作‘尸臭味’。可这间屋子被檀香味充斥,并无半分鬼气。
傅宣看着敞开的棺材,平静地道出了真相:“这里面躺着的是个活人。”
崔琰发觉昨晚之后,傅宣对自己变得格外冷淡,开口的第一句话讨论的还是别人,他心里有点不爽。
傅宣没有在意他的情绪,接着往下分析:“活丧一般都是给百岁老人办的,像裴满这样的年纪办活丧,便是敦信自己将身首异处,因而才提前办好葬礼,求个家宅安宁。”
今日摆了十几桌,但前来吊唁的人屈指可数,东拼西凑才攒足了一桌人吃席。
两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中间留出的空隙却是很大,傅宣的屁股一半悬在外面,夹菜的时候也只夹自己这头的菜品,就是不想和崔琰再有任何亲密接触。
崔琰示好地夹了一块鱼肉放到他碗里,“阿宣,多吃点鱼。”
这些体贴细致的事情,是崔琰从前从来不屑做的,而今为了讨好自己竟然连这都装的出来。
傅宣心中顿了顿,时刻警醒男人对自己的好都不是真的,自己不过是沾了檀伐的光,不要再被猪油蒙了心,屁颠屁颠地为这种薄情寡义之人断送自己的轮回路。
他看都没看碗里的鱼肉,而是冷着脸讽刺地说:“吃再多也下不来奶,何况鱼刺卡喉咙我不爱吃。”
“”崔琰脸上有些挂不住,深知傅宣是在同自己赌气,上回来人间的时候明明看见他吃鱼吃的麻溜得很。
媳妇生气了怎么办?崔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邻座的大娘掐着兰花指捂嘴轻笑,一脸看破玄机地朝傅宣说道:“这么好的俏郎官打着灯笼都难找哦,小郎君快别使小性子,人呐要懂得珍惜才能长久。”
大娘说的‘珍惜’是不假,可珍惜并不代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崔琰想要长久的人并非是自己。
傅宣咬着贝齿,心中积压的委屈无处诉说,大家好像都不站在自己这边,他握着筷子夹起那块带刺的鱼肉,赌气地塞进口中,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
严格来说,鬼是不会被鱼刺划伤流血,但鬼却也有痛觉。
崔琰欢喜地认为傅宣肯吃自己夹的食物,就是代表他愿意原谅自己,忽抱起拳头,铁汉柔情地对大娘礼貌地表示了谢意。
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鱼刺果真如傅宣所言,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极了。他拧眉起身,便对崔琰说是去厨房找食醋。
虽说是裴满的葬礼,可裴陌迟迟没有现身,他正好可以打着找厨房的名义,去探探裴陌的底。
傅宣看着崔琰欲要跨腿的起势,伸手按压下他的肩膀,僵硬地挤出一抹笑容:“别跟着我,替我看好裴满。”
崔琰不放心地扯过傅宣,附耳道:“阿宣,此处隐约有魔刹之气,遇到危险一定等我来处理,别再为了不相干的人受伤。”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福祸相依,如果不是自己体内的魔气能与魔刹之气互相感应,他也不会这么轻易感知到薛府的异常。
他们现在贴在一起的样子实在惹人遐想,傅宣仓皇地搪开崔琰的胸膛,呼吸紊乱:“我会的。”
薛府内宅很大,房间又多,傅宣只能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寻人。
傅宣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推开多少道房门,可都是空无一人。
正当他想到西侧去碰碰运气之时,迎头冲撞到了一个道行高深的修道士。
他定睛一看,此人不正是刚刚在正堂里做科仪的人吗?
修道士手里拿着一把拂尘,神宇盎然、道骨仙风地侍立,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模样俊秀的小道士。
“你这人是没长眼睛吗,见到我家掌门师尊还不行礼。”小道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前,一把抓着傅宣衣服的前襟,另一只手握着拳头朝傅宣脸颊挥去。
沈林扬厉声断喝:“闵行,不得无礼!”他眼疾手快地将那个要揍人的小道士拽了回来,小道士鼓鼓囊囊地叫屈,但好在被其余小道士拦下了。
“抱歉,是我失礼了。”傅宣拱手作揖,他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更不想被这群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沈林扬腾出右手,对傅宣行了上清派最高的扶额礼:“福生无量天尊。”
福生无量天尊,是上清派独有的祝语。
小道士被这一幕给惊呆了,他们掌门素来清高,目不斜视,居然会对着一个陌生人行如此拜礼。
“福生无量天尊。”他们不敢嚼舌根,争先恐后地向傅宣行礼。
傅宣尴尬地一一回敬,大概是鬼魅对这种名门正派天生就有忌惮之心,他此刻只想装作透明人。
“麻烦借过。”他侧身想要通过拥挤的过道。
沈林杨道:“小友留步。相逢即是有缘,沈某想送句话给小友,权当替我的弟子赔不是。”
小道士们咋舌又羡慕,要知道他们的掌门很少会送字给旁人,因为沈林杨天生便开天眼,能测祸福。众师兄弟里唯独大师兄得过沈林杨的指点。
傅宣看着四面八方幽怨的目光,只觉得浑身不适应,清咳了几声,卡在喉咙里的刺扎得更深了些。
他恭敬道:“道长请讲。”
“解开昔日旧枷锁,今日方知我是我。”沈林杨襟怀坦白。
他说完话,便从傅宣身侧走过,语气谦和:“闵行,三日不打又皮痒了?”
小道士醋道:“师尊,我们都没有得您的真言,你却白送给一个外人。”
其余人亦是热络响应,争宠声不绝于耳,“就是就是,师尊偏心。”
沈林杨心如明镜,甩动拂尘,‘啪啪’打在小道士们的腿骨上,“你们啊还未到火候,说了也是白说。”
傅宣望着修道士远去的背影,只当是句万金油似的戏言,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眼下,东侧已经全部被他掘地三尺地扫了一遍,那裴陌最可能就是在西厢房。
府里的仆人不多,傅宣不用刻意避人就顺利地摸索过来,他的目光被一间未关紧木门的屋子所吸引。
傅宣轻手轻脚地靠进屋门,透过一线缝隙窥探到了屋子里面的景象。
他的心脏深深抽,动了一下,里面蹲在地上,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正是自己的裴哥哥。
裴哥哥比小阿水大不了几岁,住得起这么大的宅子,家底远胜小阿水百倍,怎么瞧着如此衰老,就像是秋日里凋谢的残花,土色的脸上挂不住几两肉,看上去病怏怏的,没有精神气。
“都是报应,这一切都是我造下的孽,可冤有头债有主,你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小满丫头。”
裴陌咯了口淤血,血珠溅落在素白的冥纸上,朝四周徐缓地晕开。
一阵风劲风刮过,吹熄了案几上摆着的长明灯。
他看了看灯盏上快要用尽的灯油,唏嘘道:“我这还没闭眼呢,这些个人便开始应付了事,连灯油也懒得添了。”
裴陌蹲得腿麻,因为裴满的事情饿了一整天,连站起来都显得极为费劲。
‘噗通’一声,裴陌虚软无力地跌倒在地,额头还磕到了案几的角上,出现短暂的失明。
他拎着粗糙的嗓子喊了两声,可无人响应。
想来也是,正厅里在给裴满办活丧,哪里还有人会注意到这儿。
傅宣踌躇片刻,径直走到裴陌身边,装出第一次见面似的,泠然询问:“老爷,你需要帮忙吗?”
听这声音应该不是府里的人,大概是来吃席的客人,虽然不知道这人是怎么转悠到西厢房的,但裴陌现在迫切需要这人的帮助。
他摸瞎抓住了傅宣的手臂,“麻烦了。”
傅宣将人搀扶着坐到黄花梨交椅上,一时间已是柔肠百转,好多话都迸涌到心口。
如果不是自己早亡,裴陌和小阿水也不至于闹掰,说不定他们几个人还能同当年一样,嘻嘻闹闹地玩在一起,哪怕到了做祖父的年纪也要争奇斗艳,涂脂抹粉的比比谁更娇俏,想那场景一定快活极了。
裴陌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也看见了帮助自己的男子,他的记忆里从未见过这张脸,可心头那无端生出的亲切感又做不得假,无奈下只能将这一切归之于太过寂寞。
第52章 替你出嫁
傅宣走后,他在南风馆又耗了十年光阴,十年的南风馆第一小倌之名带给他的是足够多的财富,而有了这财富,他就可以替自己赎身,脱去贱籍、迈向新生。
金陵台地小人密,他只能背井离乡地来到仙潭镇,买了处宅院,领养了个孤女,本以为可以安度晚年,哪里料得到一场重疾要了他半条命,现在裴满又被歹人盯上,自己大半生经营算计,到头来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人在做,天再看,老天诚不欺他。
裴陌谢道:“小兄弟,多亏了有你在,否则老夫这把老骨头怕是要见阎罗王了。”
傅宣被裴陌这么称呼有些别扭,像是有爬虫在皮肤上爬过似的,叫人汗毛耸立。
他不敢居功,只是懒懒一笑。
裴陌面色慈祥和蔼,“瞧我这记性,还未问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傅宣想了想,不紧不慢道:“我姓莱,单名一个‘生’。”
“莱生?这名字好生特别。”裴陌浑浊泛黄的眼睛逼视着傅宣,先礼后兵道:“你是今日来吊唁我家小满丫头的宾客吗,可是她的好友?”
傅宣无意识地往右上方快速瞟了一眼,不露声色地回答:“我和师兄是下山云游的驱魔师,路上听说了裴府的事,觉得我们或许能帮得上忙,便不请自来了。”
裴陌眸色转沉,半信半疑。这人年纪看上去和小满相差无几,白净清瘦,实在是不像个驱魔师。
这也怨不得他多心,最近几日上门夸夸其词的假大师太多,但大都是冲着自己的钱财,打着驱魔的幌子实则是招摇撞骗。
但这个莱生好歹救过自己一命,他也不能轻易打对方的脸,既然他想帮忙,也不多他师兄弟二人,反正钱财于他不过是身外之物。
裴陌皱着眉头又咳嗽了两声,气息不稳地夸道:“没想到莱生你还有此等本领,看来是小满丫头前世修的福缘啊。”
傅宣心虚地揉了揉左腮,拱手说道:“不敢当。”
这时,一个穿着浓紫色方领半臂短衫褶裙的女子轻移莲步而入,也不顾傅宣这么大个生人在场,跪在裴陌膝前开始哭诉:“爹,小满不想嫁到鹿城白白送死。”
裴陌看着她身上穿的这身衣服大动肝火:“小满,为何不听沈道长的话,你这几天必须待在棺材里才安全,还有你身上的素服去哪儿了?”
女子愣怔片刻,哭泣声更胜。
“我肚子饿沈道长的弟子给我送了点吃食,便离开了。正堂里空荡荡的,纸扎人和白灯好可怕。还有那棺材板好硬啊,我都不好躺。”裴满心绪崩溃,下巴也削尖了不少:“小满不想穿那身衣服,难看死了。”
裴陌血气上涌,不留情面地掴了她一个耳光,厉声斥道:“裴满,那是能救命的东西!”
裴满被他打得有些懵,一时间脸上竟没了表情。
她的爹爹平日里对她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好,她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是做错了,伤了他的心,止住哭声:“爹,我错了,我不该不听沈道长和爹的话,任性妄为。可小满真的好害怕,刚刚仿佛还有个黑影从我面前飘过。”
裴陌摸了摸她的脑袋,终是心疼地抱着她:“可怜的小满丫头,都怪爹无能。”
若非他当初执意将她从外地领养回来,今日小满丫头也不至于遭此一难。
他自己前半生过得稀里糊涂,便想着给这孩子取名‘满’字,希望她能代替自己有一个圆满的未来,可一片好心却是害了她的性命。
两个人相拥痛哭了好一阵才不舍地松开,裴满想说‘我会乖乖换丧服’‘我会一个人躺在棺材里’这种话让爹爹安心,可这对于天性胆小的她而言,比面对死亡本身更为困难。
裴陌揩去老泪,面对着傅宣道:“抱歉,让你见笑了。”
裴满泪眼迷蒙地站起身来,适才朝傅宣这头看去。
她从未见过爹爹和这人往来,拿起帕子擦了擦湿泪,不禁好奇地问:“你是谁?”
眼前这人是裴哥哥的女儿,按理说自己便应该是她的叔叔,想到这层关系傅宣就更加欢喜,温声道:“在下是你爹爹聘的驱魔师。”
裴满目不转睛地看着傅宣,轻点了头。
一阵如闷雷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三人的谈话。
裴满还未看见黑影的全貌,光是踏进门槛的一只左脚,玄金色的锦衣和刚刚那个黑影不谋而合,她怕得惊叫出声,条件反射地躲到了傅宣背后。
傅宣后腰处的衣料被裴满拽得死死的,她颤抖得厉害,以为是不化骨来找她索命了,整个人恨不能贴到这个驱魔人身上。
而这一幕,悉数落到崔琰的眼里,眸光意味不明地看向他们。
他三脚两步就走到他们面前,对着不敢睁眼的裴满凶道:“松开!”
“”傅宣夹在二人中间,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劝哪一个。
傅宣无奈侧过身去,解释说:“裴满别怕,这是我的师兄崔琰,他就是看起来有些严肃,但他不会害你的。”
毕竟男人想害的是自己才对。
傅宣心塞得想:其实若自己不爱他,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他帮助檀伐升仙,自己也能转世投胎,明明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可他们偏偏都在骗自己。
他现在一看见崔琰,满脑子想得都是这些烦心事。花妈妈说得对,情爱真是最神伤的,就怕你拿得起,放不下。
师师兄?
裴满抖得没有先前那么厉害了,一点点掀开眼皮。
映入眼帘的清晰锋利的下颌线。
裴满咽了口气,壮着胆量将眼缝开得更大一点。
薄唇外朗,鼻梁挺立,龙眉凤眼,她看见美好的东西突然就不害怕了,像是解除了危险似的,听话地松开双手。
崔琰眼底的凶狠一丝丝褪去,宣示主权似的将傅宣拽到自己身边。
“阿”崔琰刚要开口喊他,傅宣立马掐了他的拇指,慌忙暗示:“啊!师兄,你刚刚不是说裴府有魔刹之气吗,我正好在和裴老爷聊怎么搭救裴小姐的事呢。”
他刻意将‘师兄’二字重读,实际上慌得不行。
看来说谎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带上队友,一个人撒谎天衣无缝,两个人撒谎得提前串供啊!
裴陌见到崔琰,光是个头就完胜他的师弟,觉得裴满的生机又大了一些,“原来这位就是莱生小兄弟的师弟,真是气度不凡呐。”
莱生?师兄?
崔琰难掩怒容,编这种名字存心膈应谁呢?!
还有这个裴陌他也看不惯,父女俩都得离他的阿宣远远的。
他‘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裴陌没想到这师兄弟二人性格如此迥异,不过这倒也正常,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何况他们又非一脉。
“大哥哥,什么是魔刹之气啊?”
裴满现在正是好奇心胜的年纪,再说这件事与她息息相关,她自然想问个清楚。
傅宣看崔琰一副懒得解释的模样,只好越俎代庖替他说:“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独有的气运,神仙妖魔人鬼畜不外乎如此。练就不化骨,便少不了魔刹之气。”
说起来,这还是自己在看话本的时候得来的知识,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错,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意思到了就行,裴哥哥和裴满二人肯定也不懂。
裴满眼神更亮,兴奋地吊起嗓音,“你们也知道‘不化骨’?”这个名词还是她悄悄趴在门窗外,偷听爹爹和沈道长的谈话听来的。
裴陌不知道小满是哪里得知不化骨的事情,毕竟这事情骇人,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可都对这凶犯没个定论,只是大概知道是许如枫捣的鬼。他不想让裴满知道,便是担心她知道后,更加惧怕。
他担心莱生再抖搂出什么,刻意打发裴满道:“好了小满,你该换身衣服回去了,别浪费沈道长的一番苦心。”
“可是可是”裴满还未开心多久,噩耗再一次降临,她想像从前那样同爹爹耍赖皮,但还是忍住了,怂怂地点了点头,转身欲要离开。
傅宣看着父慈子孝的画面,觉得格外动人,他自己说破天也就是个鬼,也没什么豁不豁得出去的,展眉道:“不如我替你去吧,我替你出嫁,正好可以伺机除掉他们。”
“!”崔琰咬牙克制住了喊‘傅宣’的冲动,都同他说了不要将自己处于险地,为什么这么犟脾气。
裴满面露喜色,但又觉得不太妥,表情纠作一团,娇滴滴地问说:“小哥哥,可你是男子”
如果他们二人除不掉恶人,小哥哥就会无辜为自己而死,说不定还会牵连到爹爹和仙潭镇的百姓,那到时候自己就成了大罪人,就算是苟活下来也要被乡亲们的唾沫星子活活给淹死。
傅宣道:“没事的,我八字数阴,天生就有女命。届时再抹些脂粉,加上喜帕遮掩,他们发现不了。”
第53章 守着你
裴陌有些艰难地直起身来,缓走到裴满身边,轻拍着她的手臂,粗声说道:“小满丫头你这回真的是接二连三遇到大贵人了,还不给莱生哥哥叩头谢恩。”
“哥哥大恩大德,小满没齿难忘。”她抽噎着弯下了腿,叩了个头。
傅宣嘴角微微,显然是没料到有人会对着他行这么大的礼,但把裴满当做是自己的小侄女后,便觉得舒坦了许多。
既然应下这件差事,就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裴满今日总算能睡个好觉,而傅宣则是跟着丫鬟先行去换素服。
客房内,傅宣正若有所思地褪着衣衫。
幽暗的灯光下,他优美的身形被投影到白墙上,举手投足间都可以绘成一幅幅惊艳的水墨画。
崔琰不知何时起站在他的身后,肃声道:“傅宣,你究竟有没有心!为什么又要为不相干的人强出头,你既知不化骨,便该知道贸然代替那小丫头有多危险。”
到底谁没有心!
傅宣嘴角尽是苦笑,男人表现地如此担心,是在害怕自己出意外,会害得他的檀伐仙尊无法成功飞升吧?
真是难为他装出一副浓情惬意的样子。
他耐心整理着素服的衣带,看到上面绣着精美的素色白梅,眼底薄薄的悲凉浮漫出来:“我死时没有这样风光大葬过。没穿过素服,没摆过灵堂,更没人为我守灵、哭丧,我觉得我现在这么做,没有错。”
崔琰从没听过傅宣抱怨过这些,以为他天性便是开朗乐观。自己竟蠢到现在才后知后觉:他的阿宣一直都是在故作坚强,如果自己当初在傅宣出生时就守在身边,阿宣也不至于会过得这么苦。
他会像第一世那样,做一个指点江山的帝王,不为饥寒所迫;他会像第二世那样,做一个满腔热血的大帅,统御三军,功成名就他会像第九世那样,做一个与世无争,传道解惑的教书先生,娶妻生子,安度晚年。
唯独第十世,为什么偏偏会这么巧合地被岁宴派去漓江诛邪,这种事九重天上任何一个神仙便能做到,何须让他一个阴司冥王出面解决。
崔琰像是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器似的,轻柔地将手臂圈上去:“阿宣,你这样说是在捅我的心窝。”
傅宣轻蔑地敛唇,这样就能捅你心窝了吗,那你怎么还不去死啊,该死的骗子,神仙没一个好东西。
他戳着崔琰的胸膛叩问道:“别再像这样碰我了,也不要对我说这种让人想入非非的话,我很笨,也没大用场,一门心思想和你做,但你敢吗,想吗?”
“这件事我日后会同你解释的,阿宣,不要因为这个同我这样好吗?”崔琰心急如焚地解释着,他何尝不想告诉傅宣真相呢,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傅宣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道:“我不生气,我只是将我的想法和你说。现在,我想救裴满,你能帮我的对吧?”
男人既然想利用自己,那他也可以稍微利用一下男人,才算公平,也不枉费自己像个冤大头似的先丢了身子,后丢了心。
崔琰略显无奈:“你想救便救吧。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再受伤,阿宣,我真的有苦衷。”
“那等你何时将苦衷告知我,那时我会考虑要不要理解你。”话罢,傅宣厌恶地推开了男人的两臂,波澜不惊道:“我要去正堂了,崔郎。”
崔琰忿忿地捏着拳头,他的阿宣是真的生气了。
从未听过傅宣叫自己时,像今天这般无情无欲,甚至比他叫裴满时都要疏离冰冷。
崔琰一直享受着傅宣单方面的热情付出,只要稍加回应,对方就会十倍百倍的回馈给他,所以导致他现在才认知到,原来阿宣也会有对自己冷淡的一天。
傅宣换好素服去到正堂时,赶巧撞见之前遇到的那帮小道士,他本能地想绕过去,却被那个叫闵行的道士横臂拦下,诘问道:“你穿成这样是想干嘛,裴小姐呢?”
他想起白天挑事的也是这个人,忍不住往后头觑了两眼,可并没看到他们的师尊。
“哑巴了?”闵行蛮横地推搡了一下傅宣,刚刚在师傅那边吃了这人的亏,害得他在师兄弟面前丢脸,怎么着也该找回点场子。
傅宣没想到修道士还会动手的,没站稳脚跟,冷不防地往后撤了好几个步子。
崔琰本来闷闷不乐的跟在傅宣后头,知道阿宣不想同自己说话,便不打算招惹他不快。
可那牛鼻子小道非但出言不逊,还对傅宣动手动脚。
他的脸色如浓云蔽日,劈手揽上傅宣的腰,攒眉冷面对准那个不知死活的小道士:“谁给你的胆子动他?”
一个云步上前,转瞬便掐住了闵行的脖颈子,将人提得离地半米高。
闵行呼吸困难,脖子像是要被掐断了似的,只能像上吊的人那样不停地挣扎,绞着双腿,想要博得一线生机。
看到这个闵行小道士吃瘪的样,傅宣觉得有些解气。虽然他也是鬼仗神势,可对付这种人,拳头的确比嘴有用许多。
在崔琰这吃点教训,也亏不了他的,所以他并未立马阻止。
其余道士见状,纷纷拔剑相对,可崔琰有神力蔽体,他们的剑锋还未近他的身,便悉数调转过头,惹得他们自顾不暇。
“崔郎我没事,不要害人性命。”
傅宣见场面失控,顾不得别的,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崔琰若为自己犯下杀戒,是会受天规惩治的。
他的思绪有些凌乱,男人这样又何必呢,对着自己装出一副大情圣的样子,换作以前自己怕不是又上赶着对男人投怀送抱,可现在他只觉得男人很可怕,为了利用他不惜拿自身做筹码。
崔琰充耳不闻,并未收手,手指反而愈加收拢,眼看着闵行张大嘴巴、神色飘忽,仿佛快要翘辫子了。
傅宣看着这些无辜受牵连的道士,只能违心地喊道:“我不生气了,你放过他们吧,否则我一辈子不会理你。”
崔琰这会儿倒是松手松得明明白白,背对着傅宣绽露出一丝暗笑,没想到这些人竟还有此等奇效。
数把长剑被震落到地上,闵行和其他道众终于松了口气,抱团似的挨在一起。
闵行摸不透此人是何等怪物,居然能把他一个一百多斤,内力充沛的修士一手举起。这内力,怕是师尊也不敌呸呸呸,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怕这人还要动手,哑着嗓子讲理道:“我们只是奉师尊命,要看好裴小姐,见他穿了裴小姐的素服,才惶急了些。”
另一小道点头插嘴道:“闵师兄所言,句句属实。许如枫奸滑无比,先前就有未按日子,便用口笛操纵不化骨到人家里,提前要人的情形。裴小姐只有着素衣躺棺,辅之上清派的七星阵法才能确保暂时无恙。”
其实这些事情,即使他们不说,傅宣也知道个大概,毕竟他死了三十年也不是白死的,更不用说崔琰了。
傅宣心中不禁腹诽:这不是有嘴么,怎么刚刚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他解释道:“我和师兄都是驱魔师。裴小姐她弱不禁风,正好我有女命,也是经过裴老爷的同意才来代替她。”
一个小道士悄声商量:“闵师兄,应该也没有坏人想舍生送死的,何况他身边那人着实厉害”
闵行朝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住嘴,“我知道了,我又不是没脑子。”
大丈夫能屈能伸!
闵行率先垂范,抱拳欠身:“多有得罪,请多包涵。”转而又觉得丢人,向其他师兄弟转移话题道:“还不快将剑捡起来,去裴府四方摆阵。丢人现眼!”
小道士惊魂甫定,闻言能走了一个个地捡起自己的配件,走得飞快,有几个更像是大逃亡似的,不甚撞倒了一起叠起了罗汉。
闹剧总算是结束了,傅宣在棺材里半坐着,说实话居然还挺期待。按道理棺材应该是鬼魅的第一个家,而坟冢则是第二个。
他之前没有在第一个家待过,第二个家还是自己魂魄聚集后才一点点垒起来的,人越没有什么便越是渴求什么,这点鬼也是和人相通的。
傅宣看了眼像根石柱子似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崔琰,头痛道:“崔郎,我要睡了。”
崔琰没有听出他的画外音,故而一本正经道:“睡吧,我守着你。”
“”傅宣笑得勉强,就算是守着,也不用贴着他的棺材板吧,万一他起夜醒了,瞧见这么个庞然大物一动不动地在自己面前,得多吓人啊。
他不死心地迂回道:“可你靠那么近,万一那个徐如枫或者不化骨来了,戳穿了我们的计谋该怎么办?”
崔琰仍是没有自知之明,自傲道:“本君对他们隐身不就行了,你不用如此担心。”
好吧,这下傅宣是真赶不走他了,灵机一动,干脆向提议:“来到凡间崔郎还未替我恢复记忆,不如趁现在能睡个好觉,再接着试吧。”
一想到傅宣又要在梦中见别的男人,崔琰拿大拇指的指甲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食指,才装作一副大肚能容的样子,回道:“好啊。”
好个屁,若非要帮阿宣飞升,自己一点也不想他记起前世的事情,尤其是那个其罪当诛的梁舜京。
不光人讨厌,连名字都格外难听!
约莫过去一盏茶的功夫,傅宣便睡死过去,此时如星河般瑰丽耀目的记忆从瓶中流溢而出
第54章 从长计议
李水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微张着杏眼留意着前头的高僧和花妈妈,战战兢兢地给正在打瞌睡虫的傅宣递话:“宣哥儿,宣哥儿”
“唔嗯——”傅宣捂嘴小声打了个哈欠,没睡醒似的望着李水:“怎么啦?”
他刚醒过来,音量不小,但好在念经敲木鱼声足够响亮,并未招来他人的眼光。
“你小点声。”李水狂对着他使眼色,五官都要打结了,“这场经还要念半个时辰,花妈妈心诚,不会留意你的。梁公子这会儿在庙中的菜园子里等你呢!”
傅宣也是心大,好不容易能出来一回,还是自己执意捎信给梁公子邀人家来的,居然听着经声睡过头了。
“我尽量早些回来。”
话罢,他压低脑袋,顺利从佛堂里溜了出来。
菜园子,菜园子,刚刚走得太急,忘记问菜园子在哪儿了。
不过还好他运气不错,找了没多久便摸到了正确的路,快步如飞地踩过石阶,看到了大片的青菜。
菜园子里一眼就能望到头,尽管这边几乎没人涉足,可他也不敢直呼梁公子的名字,远远的能藏身的地方便只有菜地中心那处的小木屋了。
他忐忑的推开木门,刚朝里迈了一小步,便被一只大掌牢牢握住,一把拽了进去。
随后门就被关上,恢复如初。
傅宣抬眸便看到了多日未见的情郎,自然地踮起脚,将手攀到梁舜京的脖子上,娇软道:“梁哥哥,我好想你。”
梁舜京食髓知味地亲了他一口,手上很是不老实地上下求索,声音里掺着蓄势待发的东西:“我也是。”
这木屋本就是种菜僧人临时小憩的地方,所以正好有张看上去简陋粗糙的小榻。
他将傅宣抱到上面,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罗带轻解,衣裳微敞,梁舜京一眼就看见傅宣系着的红绳,他的皮肤很白皙,所以将这红绳衬托得格外妖冶。
梁舜京向来不吝言辞,把玩着带红玛瑙的系带,由衷夸道“怎么办,你好美,哥哥要把持不住了。”
傅宣虽成日里学些秦楼楚馆的伎俩,但每日里练习也都是照着话本和工具。
实际的经验那是一丁点没有,他轻易就被梁舜京的三言两语弄得臊红了耳根,抿金双唇侧过脸去。
原本他只是有些不知所措地别过来,想着方便喘口气,没料到竟会看见小榻旁的角落里正蜷缩着一个僧人。
僧人像是昏死过去似的,一动不动。身上还被五花大绑给帮着,嘴里塞了颗菜心。
傅宣先是一懵,心中慌乱如擂鼓,而后才镇定下来问道:“这是梁哥哥做的?”
梁舜京用拇指转过他的脸,坦率地说:“放心,我只是将他打晕了而已,总不能让他在一旁瞧着我们亲热吧。”
话虽如此,可谁知道这个僧人何时醒来,若醒来见到他们两人此刻的傅宣整个人就像是烧得滚烫的炉铁又转头塞进了冰窖里。
其实他耳濡目染,自幼也跟着花妈妈念诵佛经,听过些佛理,虽身份低贱,但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宣,淫。
面对梁舜京愈发凑近的脸庞,他情急之下只好拿手去挡,真的害怕梁舜京会做出逾矩的事来,若惹得神明降罪,那可如何是好。
梁舜京自从知道傅宣的真实身份后,便吃准了他会对自己百依百顺,今日又是他约的自己,更是没理由会这般惺惺作态地拒绝自己,因而对着傅宣的反常举动,眼底划过一抹不可思议的神情。
傅宣看到男人渐冷的脸色,巧言哄说道:“这红绳还等着梁哥哥将我赎出南风馆之时,再亲手替我解下。”
梁舜京说到底也是个纯正的世家公子,强买强卖的勾当他也不屑于做。既然傅宣现在不情愿,他日总会等到他心悦诚服的时候,又何须过早地摘一颗强扭的瓜呢。
不过,他没得到快活,当然也不会给傅宣快活,刁难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傅宣正背着那僧人,在整理衣裳,怦然问道:“为何?”
之前他都答应了会替自己赎身的,怎么到自己快满十六岁这个节骨眼儿上反悔了。
原本自己确实想找一个懂得风花雪月的男人要了第一次便好,反正在南风馆衣食无忧,还有裴哥哥和小阿水作伴,并不寂寞。
可人终归是感情动物,相处下来,傅宣对梁舜京挺满意的,他懂情趣,又会吟诗,家室又好,还不嫌弃自己的身份,无论从哪一点看都是个完美的情郎。
最最重要的便是,连鲜少夸人的裴哥哥都说他是个值得赌上一把的男人,赌赢了他便能摆脱南风馆,自在如飞鸟,还能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
这样的诱惑摆在傅宣面前,他又怎么不敢去放手一搏呢?
梁舜京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手掌上,像是逗弄小玩意似的,饶有兴趣地摩挲着傅宣粉白的指腹。
“我不是老早同你讲过,因为我爹不愿被削权,才暂时将我塞到金陵台暂敛锋芒的。我若现在明目张胆地讨了你,不是正好给那些有心之人送去弹劾的把柄么。”
傅宣不懂他们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但自己心怡梁舜京,总不能一味地逼迫他,万一把人逼急了,彻底放弃自己,那才真是划不来。
“可南风馆年满十六都逃不过被挂牌子的命运到那时你还肯要我吗?”
梁舜京勾起食指轻刮了傅宣的鼻尖,像是抱小孩似的,慢慢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你也无须如此担心,方法我早就替你想好了。我父亲有意让我去漠北的军营带兵,我此前犹豫了很久。我在信中和他说了我们的事,但回信说可若我立了战功,便许我正大光明带你进门。所以,我会托父亲的旧部来为你赎身。”
傅宣备受感动,原来男人为他做出了这么大的妥协,不由地贴着他的胸膛承诺道:“梁哥哥,我会乖乖等你回来。”
第55章 宿命
梁舜京离开金陵台后,两人如同劳燕分割于两地,别无他法,便一直通过书信往来。
傅宣每每收到梁舜京寄来的信笺时,便会不加掩饰喜悦之情,死活要拉着裴陌给自己转述。
裴陌每回都会装出牙疼的模样,调侃他们俩在给自己灌蜜糖。
“春天一别,容易秋风。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傅宣,漠北多牛羊,时有狂风过境,黄沙漫天。军营呼声如轰雷,扰人清梦。星夜寂寥,披一狐裘静坐于高坡,抬头共邀明月。此生别无他求,惟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
“忽得君言,欣喜若狂。展颂云笺,思绪万千。傅宣,我近日单枪匹马擒获敌方大将军一名,率数千铁骑连破十城。若你能在身边,我更欢喜。军中要事繁忙,你自保重身体,等我归来。”
“眉目舒展,顺问冬安。阿宣,我少时未曾远金都。今到漠北遇大雪封路,逢河流凝固,且冰面之上可窥游鱼,尤甚稀奇。若你能来,我想带你看雪摸鱼。天冷多添衣,勿念。”
裴陌嘴上调侃归调侃,但还是最宠傅宣的。
梁舜京寄来的每一封信都会一字不漏地帮他念完,碰到不大明白的地方,亦会替他解读。待读过后,还会帮他代笔,两个人一起参谋着写回信。
直到傅宣挂牌夜前夕,听闻南风馆来了个金都的人物,好像还和梁家沾点关系。几个金陵台称得上号的官都来为他接风,花妈妈挑了好几个小郎君前去伺候,这其中便有裴陌。
傅宣私以为这人就是梁舜京口中那位父亲的旧部,想着跟在裴陌屁股后面,看看能不能先跟那人对上几句。只是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的裴陌,那日突然同他翻脸,说什么也不肯带他一起去。
幸好傅宣平时里待下人还算不错,缠着原本要进去斟酒的小丫头好说歹说,终于从她手中将侍奉的名额顶了过来。
虽说是个斟酒的小丫头,但其实一般来南风馆的客人都不喜丫头伺候,只需她们在远处静静地候着,没有必要是不会轻易传唤的。
傅宣带着面纱,又挽了个女子发髻,堂而皇之地就推门进去站着了。
果然里面的人也没用正眼看他,埋头顾着互相取乐。
那客人像是吃酒吃得有些醉了,搂着怀里的小郎君开始吹嘘:“近日金都可真是有趣哦。”
一小官逢迎道:“大人此话怎讲?”
“我那恩师次子为了弄权,居然从漠北快马回来,强娶了原是许给他大哥的女郎。兵部侍郎的嫡女啊,那流水席摆的别提有多奢靡。”
“大人的恩师不就是梁公,那这主角不就是在我们金陵台待了好些年,韬光养晦的梁舜京梁小公子吗?”
“如此荒唐事,舍他其谁?”
众人一哄而笑。
梁舜京在金陵台的名声向来是出奇地差,仗着自己的身份成日里做些出格的损事,在座被他欺负的官员也不少,他离开金陵台那日,比他来时更是风光热闹。大家恨不得将所有的爆竹都拿出来点个干净,祛除身上的霉运。
满座皆喜,只有傅宣一人站在幽深的角落里,像是被抽去灵魂的木偶人似的,眼神是一潭死水,失去了光泽。
梁哥哥才寄信来不久,思念都快从纸里跑出来,他怎么可能转头就要了别人。
从前的一切难道都做不得数吗?
接风宴快到五更天才结束,傅宣便一直这样傻站着,直到金都来的那人揣着圆滚的肚皮走到门口时,他才幡然回神。
“大人,梁公子他有没有托你来南风馆赎一个人?”他冒着被被花妈妈和裴哥哥发现的危险,还是不死心地问了。
傅宣想,只要他肯兑现诺言替自己赎身,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梁舜京娶妻生子。
那人带着难闻的酒气,迷糊间看见一个高挑纤弱的女子,讥讽道:“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身份,进了南风馆有几个赎身的。这人呐,还是得有起码的自知之明,不该肖想的就别胡思乱想。”说完,他就将傅宣推开,推门而去。
被这猛然的力道一推,傅宣的脑袋重重地磕到了桌角,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也不知道喊疼,只是一个劲地傻笑着。
只剩下这么一点念想,卑微的,狭隘的,纠结的希冀着对方的肯定答复,那日日夜夜的思念和甜蜜,那食髓知味的亲吻,还有枕头下压着的一封封诉衷肠的亲笔信,他怎么能一笔勾销。
哪怕是谎言也好,哪怕梁哥哥真的不来为自己赎身,自己宁可听见他战死沙场,身首异处的讯息,那顶多就是赔上自己的性命,去黄泉路口等那人,好过现在把自己活得像个笑柄,就算自戕也不过是蒙上一个被抛弃的贱种的污名。
他以为,像裴哥哥那样被放弃的例子并不算多,可到如今才知道像他们这种人,被放弃才是宿命。
裴陌原本累得趴在桌上打瞌睡,却被沉闷的哭声给闹醒。
他拢了拢松散的衣领,迷迷瞪瞪地走过去,不敢辨认地擦着眼睛:“阿宣?”
脸上的面纱早已飘落在地上,傅宣妖冶媚人的眼睛此刻肿得跟两颗核桃似的,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额角渗出的鲜血染花了他大半张脸,蜿蜒扭曲地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作画。
傅宣将自己封闭在四面漆黑的深渊中,所有的美好在顷刻间天崩地陷,也不愿同裴陌多做交流。
“傅宣!你给我起来,你这张脸还要不要了?”裴陌急上眉头,他们这行当丢什么也不能丢了脸,否则莫说客人嫌弃,就连花妈妈那道关就过不去。
他看着傅宣这般模样,心软地将人抱回了自己的房间,又喊起了李水,偷偷去请了个大夫。
“好在这个点南风馆的人都还睡着,别人若问起,你只管说是地滑磕的,听见没?”
裴陌眼圈带黑,哈欠声连连,却还是打起精神,拿着温热的帕子替傅宣敷伤口。
第56章 桂圆
他见傅宣不说话也不知道喊疼,于是又闲话家常道:“还好伤口不深,好好养养应该不会留疤。不过还是得等大夫看过后才能放心,这些天酱菜这些重色的食物得忌口了,擦脸抹粉也得多注意。”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不肯带着我?”傅宣唇色惨白,像是突然觉醒似的紧紧抓住裴陌拿帕子的手腕。
裴陌抬起另一只闲着的手,轻轻拍打了一下傅宣的手背,愠声道:“把你的小爪子拿开,到底是长本事了,连你裴哥哥都信不过?”
傅宣茫然不安,带着浓重的鼻音复问了一遍:“你当真毫不知情吗?”
“是啊,我的小祖宗欸,要我说几遍你才肯信!”裴陌神态自若地同他解释,“好了,你先前流了好多血。在大夫来之前你先躺下休息会儿,不许累着,更不许胡思乱想。”
傅宣乖顺地躺好,两手攥着锦被勉强冲他浅笑:“好,我信的,裴哥哥不可能会骗我。”
第二日,鸡鸣日升。
檐角的露水,如弦乐般交错滴落。
傅宣在棺材里睡了一夜,这次的记忆相较原先,更令他心折。
崔琰一直在他身边守着,看见他睡梦中痛苦的样子,恨不得进到他的梦境中,一刻也不犹豫地将他拉出来。
谢天谢地,他的阿宣总算醒过来了。
他失仪地将人从棺材里抱了出来,问道:“看你样子,是不是又记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傅宣睨了崔琰一眼,无比坦然地接受了生前的这段回忆。
是了,反正他合该就是他人手掌中的玩物才对,不论生死,都逃不脱。
他顿了顿,洒脱地同崔琰道:“我应该是被那个叫‘梁舜京’的公子抛弃了。”
随后,畅想了一番继续分析:“崔郎,你说我会不会是因情自戕的?但我记得我明明最贪生怕死了。”
崔琰看着他不吵不闹地和自己说出这些话,不知道他到底承受了些什么,沉声道:“都是我不好。”
如果自己能够早些找到仙尊,那仙尊也不用被有心之人所伤,心中本就盘根错节的负疚感又入骨了三分。
“你不必揽过这些同你没半分关系的事情。何况我尸骨都凉了这么些年,还会在乎自己是怎么没的么,早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他释然地耸了耸肩,企图用灿烂的笑容化解此刻悲伤的情绪,“现在,我只在乎两件事:其一是得让小满活着,其二是尽早解开我真正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一旦顺利解开了执念,自己就能告别这一切纷纷扰扰了。
崔琰只认为他也是单纯地好奇自己过往的身世,牵过他的手握在掌心里,信誓旦旦地说:“阿宣所求的,我定会竭尽全力帮你做到。”
许如枫的不化骨尚未真正炼化完成,白天是不会出来为祸的,只有到了夜里他的功力才会因吸食月光大大增强。
按照约定,今夜便是裴满出嫁的日子。
再怎么说也是裴府嫁女,明知马上要去的鹿城是个火坑,可婚礼喜事还是得照办不误。
傅宣扮作裴满的模样,穿戴好了凤冠霞帔,只等喜轿来迎门。
裴陌这时却突然进屋,手中还端着一盘子桂圆,笑意盈盈地摆在傅宣面前,道:“莱生小兄弟,你的恩德老朽没齿难忘。虽说是假成婚,但礼不可废,图个吉利。这是新鲜的桂圆,味道鲜甜,你剥几个尝尝。”
傅宣满脸写着‘盛情难却’,从红漆木盘里拿起了一颗,剥开塞进嘴中。
“如何?”
他点头回话:“桂圆很甜。”
裴陌看他吃得自然,又道:“既觉得好吃你便多吃些,也不枉我一早差人去西市选购。”
“好。”
傅宣最近的胃口不大好,瞅着饭桌上摆着的鱼肉鸡鸭直犯恶心,今天一天也未进多少米水,嘴里没什么味道怪难受的,因此也没推却裴陌的好意,又边剥边吃了盘中大半的桂圆。
裴陌坐在一把梨花木的太师椅上,不禁意想起了昔日的场景,忍不住张嘴同这个小辈话起了家常。
“想我少时也有位朋友,年纪和莱生相仿。他最喜食桂圆肉,还爱往里头加碎冰和蜂蜜,拿汤匙舀着吃。可他没莱生有口福,连吃个桂圆都得备着汤药,生怕起了红疹被大人发现挨训挨罚。”
“”傅宣幌神,倏地瞧见了镜中自己脖颈上起的红疹子,暗道不妙。
自己去世多年,竟然把忌口的给忘了。虽然做鬼就算是起红疹也不会感到痒,但多少会引起裴陌的怀疑。
他有意回避裴陌的直视,将喜服的领口往上稍提了些。
裴陌关怀地问道:“莱生你怎么不吃了?”
傅宣为洗脱嫌疑,脱口而出:“我其实不怎么爱吃这些甜腻的东西。”
可他一时情急,却将事情越描越黑。哪有人嘴上说不爱吃,却能一口气干掉大半盘的,他这样倒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那裴老爷现在还同那人联络吗?”傅宣没话找话道。
裴陌语气伤感,“哪里还有机会,早早就阴阳相隔了。”
“抱歉,是我失言。”
“无妨,我也早就是半截身子埋入土,估摸着也快能同他见面了,届时再将心底的那些亏欠同他说吧,但愿他还肯认我这个哥哥。”
傅宣憋住眼泪,迅疾亲手替自己盖上盖头,防止被他察觉不对劲,软声劝道:“裴老爷莫在这待了,太阳快要落山,此处不安全,你和小满丫头先找个地方回避吧。”
裴陌鼻息一窒,满脸的褶子显得更深,郑重地说:“老朽惭愧,若小兄弟能平安归来,必有重谢!”
说完此话,他便步履艰难地离开了。
傅宣内敛绷紧的情绪在此刻才能真正得到释放,不止的珠泪挂在眼眶里。
“我不能哭,这是好不容易才上好的面妆,傅宣,别再感情用事了。”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像是有一块巨石压在嘴里喘不过气来似的。
他眼也不眨一下地狠狠拧了一把手臂上的皮肉,木讷地端坐在镜子前,继而自言自语道:“对对!我要笑,我生来便在卖笑,我最熟稔这个,阿宣不多时就能投胎,这是天大的喜事了。”
第57章 是蛟非蛇
夜阑人静,外边却开始吹奏起喜乐。
外头迎亲的婆子轻叩门扉,宽慰道:“裴姑娘,花轿已经在外头恭候,切莫耽误了时辰触怒鹿城的佞邪,我们仙潭镇的百姓都吃罪不起。”
傅宣敛容正色,披上桌边老早备好的红盖头,掐着嗓子回:“知道了,这就出来。”
算起来,这应该是他第二次穿上这身行头。
他驾轻就熟地上了花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崔琰竟然消失了大半天,失落感不断地冒上心尖。
因为轿夫是上清派的小道士装扮的,他们手生得很,前往鹿城的路又崎岖,颠得傅宣直犯恶心。
他憋闷地自行扯下盖头,捋着胸口喘气。
这时,一条不足十寸,身形如蛇,头上长着犄角的怪物突然顺着轿帘爬了进来。
傅宣天性最怕这些丑陋的动物,看见这东西还吐着长长分叉的红信子,瞠目结舌地挪到了轿子最边缘。
那长着鳞片的小怪物正不断摆动着身子朝傅宣游来。
傅宣柳眉倒竖,惶急从头上拔下一根珠钗,攥紧寒光凛凛的钗尖对着小怪物威吓道:“走开不然就结果了你的性命。”
“阿宣是我!”
小怪物突然张口说话,将傅宣吓得花容失色,手里的珠钗也不甚掉落,险些扎中小怪物的要害。
傅宣整个身子往后仰了仰,匪夷所思地凝着脚边的黑蛇,“崔崔郎?”
“嗯。”
黑蛇直起半前身,声音沉沉的。
“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
崔琰摆了摆尾巴,继续往上爬,“今日我先行去了趟鹿城,发现那处有魔族的结界。所以我需敛去神力,才能跟着你一同进去。否则很容易打草惊蛇,这次让他们逃走便不好再捉了。”
“既如此为何不变些可爱的动物,我看小兔小猫那样的就很招人喜欢。”傅宣就差把‘嫌弃’两个字印在脸上了,即使知道这小怪物是崔琰,他依旧觉得头皮发麻,瘆得慌。
只见黑蛇亮出两颗尖锐的牙齿,发出类似‘咝咝’的响声。
崔琰沾沾自喜地同傅宣讲述自己的辉煌事迹:“那些俗物能有我外貌出众么,想我未化形前也是靠美色捕食,最吃的就是这些可爱无用的小玩意。”
“”傅宣轻咳两声,没有拆穿他。可黑蛇变本加厉地贴近傅宣的手背,黏腻冰冷的触感让傅宣差点惊呼。
他脸色惨白缩回了手,颤声声问道:“你干嘛?”
“我就藏在你袖子里。”崔琰好像意识到被自己的娘娘嫌弃了,委屈地吐吐信子,故意用幼时奶声奶气的口音解释道:“阿宣怎能忘了?我说过要贴身保护你的。”
“可我真的怕蛇。”傅宣有些心软。
“可我不是蛇,是蛟!是龙!”崔琰据理力争,拼命划清蛟和蛇的界限,‘啪唧’瘫在坐垫上,小小的尾巴如岸上失了水的鲫鱼一般,不停扑腾拍打着。
傅宣直冒冷汗,蛇和蛟有区别吗?
好吧,蛟看上去比蛇更恐怖些,犄角鳞片看着就汗毛直竖。
况且男人就算变回小时候,可神志总该在的吧,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对自己撒起娇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的确需要崔琰才能脱身,丑的确是丑了些,但反正躲在袖子里,眼不见为净。
他努努力克服内心的恐惧,勉强抬起袖子道:“那那你进来吧。”
小蛟听后立马神清气爽,欢喜地钻进了傅宣的袖口里。
吐出的红信子擦过傅宣白嫩的胳膊,崔琰轻嗅了几下,像是醉了一般。
心里无比满足,我的阿宣,好香甜。
抬轿子的小道士隐约听见里头的动静,低声问询:“里头可是发生了什么?”
傅宣迅速收拢衣袖,弯腰捡起珠钗插回发髻中,如常说道:“没什么,只是刚刚不小心珠花晃掉了。”
小道士放下戒心,提醒道:“马上要到鹿城交界了,妖魔之气逐渐加重,大家都别掉以轻心。”
另一抬轿的道士掐了个上清派的传音决:师兄,师尊他老人家去哪里了,怎么一路都没看见?
闵行若无其事地将秘制药粉由指缝中抖落,回:师尊身份尊崇,自然不能同我们一样扮作轿夫,你放心,我一路都有留下记号。如果真动起手来,师兄也会护着你的。
一行人抬着花轿又往西面走了大半个时辰,缓缓停在一座几十丈长的铁索桥前面,而河岸的外延被一道黑蓝色的屏障笼罩着。
梆硬的黄土里竖着一块长满青苔的界碑:鹿城。
闵行清了清喉咙,操着一口粗嗓叫道:“城中的爷,烦请给小的们放行,好让我们将新娘子送进去。”
过了半晌,结界骤开了一道口子,刚刚好让他们能够通过铁索桥。
小道士们互相对了对眼色,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铁索桥走起来就更加不稳当,傅宣喘得的愈发厉害,汗淋淋地靠着轿子,肚皮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灼烧。
小蛟探出脑袋,顺势爬到他的肩膀上,“阿宣,你怎么了?”
冷冰冰的鳞片贴上傅宣燥热的皮肤,让傅宣感觉舒爽不少,他担心自己的身体会影响到他们这次的行动。
硬撑着腹痛,道:“大概是在裴府吃得有些多,轿子又晃悠所以有点难受,我闭眼靠一会就好了。”
崔琰轻易就接受了傅宣的解释,想起当初在薛家,傅宣也是因为吃多了闹肚子。
“你若实在抛不下这些人间食物,今后在冥府我也会给你备着,犯不上回回搞这么一出,活活折腾自己。”
小蛟慢慢向下,隔着层层叠叠的喜服,朝着傅宣的肚子吹了口气,又用脑袋上的犄角玩闹般地拱着他,抬眼看了看他沾泪的眼角,哄道:“我替阿宣呼呼便不难受了。”
崔琰将神力一点点渡到傅宣的肚子里,微微有些惊诧他究竟吃了些什么,好些是个无底洞般在吞噬享用着本来是过给傅宣的神力。
他忍不住想要用神术进一步探究,却被外面的小道士的呼叫给打断了。
第58章 勾人
河里的水位不断漫上来,涌动着一个个巨大的水浪拍打在他们身上各处,更有如发丝般浓密的水草攀岩而上,绞缠着他们的手脚,试图将他们拽到深不见底的河中。
小道士们应接不暇,‘砰嗵’一声,手滑地将轿子摔在桥上。
“唔嗯!”傅宣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侧倒到轿子里,脑袋里嗡嗡地叫。
崔琰本想帮他,可一个小道士不巧地掀开了帷裳,他只能先行再次钻进傅宣的袖中躲好。
“裴裴小姐,索桥快要塌了,我先带你过去。”小道士抓起傅宣的手,将他从轿中拉起。
“师兄!救我!”另一个道士道行不高,被水草捆住了双腿,深绿的水草将他下半截团团围困,像是在包肉粽子似的。
他拼命挣扎,水草伺机侵入他的伤口,亮出两排锯齿撕咬吸食着他的血肉,小道士痛得近乎昏厥,两只露出白骨的手紧紧抱着铁链,以血肉之躯与水妖殊死抵抗。
小道士果断挥剑,斩断了水草,傅宣也弯下腰帮忙,连拖带拽地将人救了上来。
那些被斩落的水草像是失去了操控,松开缠绕掉在桥上,上面一排排吸盘似的触角吐出墨绿色的浓稠浆汁,应该是水妖的血液。
小道士背起将死的道友,身后被猛地推了一把,只听身后传来闵行师兄的声音,“你们快走,这里由我来断后。”
说罢,闵行从袖间扯咬下一口布迅速包扎好伤处,眼神凌厉,熟练地掐出上清派独创的翻天印,势与这水妖决一死战。
“可是”小道士心中不舍,但想起门派的大义,咬牙道:“好,那我先带师弟和裴小姐走了,师兄保重!裴小姐务必跟紧我。”
傅宣重重点头,不自觉地护着袖口,一直跟在小道士后面奔命,总算在锁链断开的最后一刻,跑到了河对岸。
劫后余生。
两名小道士看着摔落河中的同门,不知他们现在是生还是死,而结界已经重新闭合,如果无法消灭许如枫和不化骨,他们可能都会命丧于此。
伤重的小道士躺在地上,撕裂的伤口不断渗出脓血,艰难地说:“闵言师兄,你别管我了。带着裴小姐逃命去吧。”
“闵徵,师兄好不容易将你从鬼门关里捞起来,怎么能不管你!”小道士红着眼替他上药,
虽然闵徵流了很多血,看起来吓人,但好在没有致命伤。
他帮师弟包扎完后,安心不少,适才留意起这个假冒的‘裴小姐’,刚刚他倒是挺勇敢的。
人在不知道危险何时降临的地步,最是心悸,往往这种时候最容易对人敞开心扉。
小道士坐到傅宣身边,将手帕递给他,好心地说:“擦擦吧,刚刚情急拉你,冒犯了。”
傅宣有些意外,低头觑了眼手掌上沾着的血渍,道了声谢,拿起手帕细细擦拭了一番,问:“那那个你还要吗?”。
小道士耳后浮了一大片红,嘴笨地不知怎么开口,竟下意识地去握起身边摆着的佩剑,剑上按得有些发白的指尖多少能看出他是真的很紧张。
“不不用了。”小道士羞涩的看着傅宣,不过脑地夸道:“莱生你穿凤冠霞帔的样子真好看。”
说完话他才知道失言,抓耳挠腮地找补:“我的意思是我的嗯”
傅宣嫣然道:“没关系,你不必再喊我裴小姐。我们刚来鹿城便被设下埋伏,可见许如枫早就知道了我们的意图,无论我是不是真的裴满,他都不会放过我们。”
小道士一脸尴尬,他当然知道许如枫那狗贼已经识破他们的伎俩,所以他压根不是因为此事,而是因为刚刚自己对莱生说的那番不尊重的话感到无地自容。
但既然莱生想岔了,他也不再纠结,接着莱生的话继续说:“此处并不安全,等我师弟醒了,得尽快离开。许如枫故意放我们进来,一定还有更阴毒的法子等着我们,只希望师尊能早点找到我们。”
傅宣不怕许如枫使出什么损招来,就怕他躲着不出来,派些水妖之类的精怪来拖延时间,消磨他们的意志。
他现在看开得很,反正只要自己还有利用价值,崔琰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抱住他的小命。
“莱生你也先休息会儿吧,现在摸黑也是白费心思,不如等天亮了再寻出路。有我看着你们,不会有危险的。”小道士尽管也十分疲惫,但想到自己是师弟和莱生唯一的依靠,挺了挺笔直的腰杆,无畏地揽过重责。
虽然傅宣很感动,但是他此刻一点困意也没有,反观还是这个小道士比较累,“要不你先睡吧,我现在人挺精神的,等等我困了再换你守夜吧?”
小道士嘴里说着‘不用’,但随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臊得他赶紧坐下,背过身躺在师弟旁边,轻语道:“那那麻烦莱生小兄弟了。”
他是真的太累了,刚经历一场恶战,又背着师弟走了好长的一段路,不过一会儿就已经鼾声如雷。
傅宣浅浅地抿唇一笑,只觉得这小道士为人倒是颇为仗义。
这时,脖颈后突然凉飕飕的冒着冷气,小蛟的眼神幽怨,两颗尖锐的乳牙蠢蠢欲动,“阿宣,你这勾人的毛病何时才能改改?”
傅宣瞥眼看着丑陋的小蛟,不敢妄动,“我没有。”
小蛟语气森冷,红信子上的倒刺勾过傅宣白嫩柔软的耳垂。
“阿宣又在撒谎,该罚。”
“唔嗯!”傅宣眉头紧缩,发出了一声闷哼。
崔琰,竟然!
在咬他的脖子,虽然不疼但是好痒。
他捂着嘴不敢出声,怕吵醒身边睡着的人。
傅宣只觉得脖颈热热的,像是有什么奇妙的东西流泻到他的身体里,幸好现在四周一片漆黑,若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他怕是要挖个地洞钻下去。
“吭嗯”傅宣描述不出这种是何感觉,漏出几声断续的鼻音,忍不住地想缩脖子。
第59章 怪相
可小蛟舔了舔乳牙,邪佞地眯着眼,对准刚刚尚未合拢的伤口刺地愈发地深。
“崔郎那是什么?”傅宣不自在地咬着自己的食指,快意如浪般向上荡漾,他居然会如此轻易就被支配,这种不可言说的滋味竟比从前更叫他沉沦。
“自然是外面的野男人给不了你的好东西。”崔琰淡声道。
每个物种都有独有的示爱方式,蛟龙一支自然也是有的。这种东西,只要遇到对的人,就能无师自通。
蛟龙的尖牙里含着一种神奇的液体,只消给一滴便能让人沉浸在满腔的爱意中,酣畅淋漓。崔琰也是变成小蛟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个本事,虽然现在自己还是不能抱傅宣,可是他也不想让阿宣苦苦忍着,所以一口气给傅宣注入了得有一小茶盏的剂量。
小蛟缓缓缠上他的手腕,脑袋挤进他的掌中,霸道地说:“你的手上还是有别人的气味,我不喜欢。”
变成小蛟的崔琰,嗅觉会比人形时更为灵敏,所以哪怕傅宣刚刚擦过一遍手,他还是能闻到小道士留在傅宣手中的味道。
傅宣被光怪陆离的幻觉折腾到珠泪泫然,他痛恨自己身体的诚实。
明明应该痛恨崔琰对自己的欺瞒,明明应该和崔琰保持距离,可是为什么他还是好喜欢男人这么对自己,而且男人现在还是一条比蛇更丑更可怕的蛟,他小声呜咽着,内心的背德感和精神的愉悦感让他痛苦不堪。
小蛟认真地吻遍了傅宣的手,直至完全染上自己的气味才遂了心意,挑剔道:“你嫁给我,就只能是我一人的,傅宣你要对我绝对忠诚。”
它盘踞在傅宣身侧,直勾勾地盯着浑身筋挛的傅宣,怜爱地拿脑袋蹭蹭傅宣娇艳欲滴的脸蛋,护食道:“阿宣累了也睡会儿吧,我不像某些人言行不一,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傅宣耻辱地吐了几口浊气,悲伤地瘪着嘴,鼻尖酸涩不已。
绝对忠诚心中早就一片凄然。
崔琰,连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怎么有脸要求别人来履行呢?
他们睡了大概有一个多时辰才复醒过来,崔琰看着这两个小道士很是嫌弃,爬进了傅宣的衣领里。
小道士闵言扶起闵徵,问道:“还吃得消走吗?”
闵徵未拜师前是个不折不扣的糙小子,为了糊口几次命悬一线,受伤亦是家常便饭,他眼也不眨地说:“闵徵已经大好了,师兄不必担忧。”
闵言宽心地颔首,他狐疑地仰头看向天空,摸着下巴分析:“照理说早该天亮了,可是看这天依旧阴沉沉的。”
“师兄是说其中有古怪?”
“的确是有说不通的地方,要是师尊在这儿就好了。”
崔琰见他们说不到点上,只得在傅宣耳后低语:“你们入睡时我观过星象,这里的云月皆是死的,应该是披了一层假的星空幕布,所以若想等天亮再寻路离开,那永远都出不去了。”
傅宣听后,插话道:“两位道友,与其在这干耗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天亮,还不如主动去搏一搏。”
闵徵的意见同傅宣产生分歧,“可天黑对我们很不利,许如枫不知道在哪儿就布下诡阵,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呢!”
傅宣知道闵徵被整的有些发怵,肯定是说不通的,只好对闵言道:“既然意见不合,不如少数服从多数,由你来决定吧。”
如果他也不肯走,那自己就和崔琰去找路,总不能一帮人都囿于原地,什么都不做地等着活活饿死吧。
闵言犯难地拍着脑门,师弟和莱生说得都有道理,他一时也做不出抉择,犹豫了好一会才想出个主意:“要不问神吧?”
他怕傅宣不懂,细说道:“这是上清派入门时候学的一个偏门术法,我们师兄弟平时有什么难以解答的疑惑或是矛盾都会问神来决断。”
傅宣暗想,神就在我衣服里咕蛹呢!
他心塞地应声:“这样也好,全听道友安排。”
闵言从腰间解下荷包,取出里头的两颗桃木掷杯筊,闭目凝神。
“万化冥合,天人合一。上清派闵言,今请听神旨。急急如律令!”说完口诀,他将掷杯筊轻轻一抛。
为了避免‘神旨’不灵,崔琰只好使诈地将改变掷杯筊的卦象。
闵徵看后,拉长脸认命道:“天意如此,我们走吧。”
他们三个人手握着火把,即便如此也只能看清一小片地方。
闵徵走在队列中间,突然加快步子拉住师兄闵言,“等等,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扑鼻的腐烂味?”
闵言也仔细吸了几口空气,皱着鼻子回道:“我也闻到了,这味道实在叫人作呕。”
傅宣对这种气味已是见怪不怪,以前在潜龙山经常能闻到各种味道的尸臭。
他有意引导他们的思考,装作求问的样子说:“两位道友,这会不会是尸臭?”
商贾的身上是带着铜臭,卖饼的大叔身上是油烟味,病逝的那些则多草药味
而这里的尸臭,与以上这些都不大相同。
同样是鬼魅,他能感受到此处的鬼所含的怨气像是要冲破天际,而且很可能不仅仅是一只鬼。
闵徵持剑的手臂轻轻颤动,刚刚的从虎口脱险,被这么一说遂有些草木皆兵,喘着大气呜咽道:“师兄,要不我们还是回到刚刚那处去吧,至少那边安全。前面若真是有死尸,那必定有烦,为什么非要以卵击石呢!”
闵言拍拍他的肩安抚道:“万事都有师兄在前面挡着。你若真的不想去便去刚刚那处等我们,师兄找到路再来接你,可好?”
小蛟见他们师兄弟二人聊得不可开交,探出脑袋贴在傅宣耳边说着风凉话:“此人为何如此墨迹,看他样子多半也活不过天明,干脆我现在咬死他吧!”
“你是冥王,不是魔域残暴不仁的阿修罗。”傅宣阴沉着脸,若崔琰能爬到他眼前,定能瞧见傅宣翻破天际的白眼。
第60章 弃婴塔
崔琰嘴里哪一句是玩笑哪一句是认真,傅宣已经分辨不清,他也不想继续花无用的心思去分清,很是敷衍地说了句,“不会。”
那头,闵徵小道士一听说闵言师兄想要让自己一个人待在这个乌漆嘛黑的地方,他心中的天平也在慢慢发生倾斜。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立即便改变了主意,咬了咬牙,决定继续跟着闵言师兄他们找寻出口。
闵言回过头来,同站在队伍最末尾的傅宣招呼道:“莱生,我们接着走吧。”
傅宣收敛起不自然的微表情,镇静地给予回应,不留痕迹地将小蛟硬塞回领口里。
闵言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故而抬手擦了擦眼,问询道:“莱生,刚刚我是不是眼花了,怎么看见你身上爬了条长虫似的玩意?”
长虫?
看来不只是他会认错男人的真身,就连修道士也眼拙了。
“”傅宣抿着嘴唇,极力忍笑,但拧成一团的眉毛还是泄露了隐藏的情绪。
他摇摇头,压低嘴角说:“是吗,我怎地没有感觉呢?许是这里太黑,你将树杈落叶看成了长虫吧。”
“嗯,看来真是老眼昏花了。”既然正主都发话说没见到,闵言也不再纠结,继续走在队列的最前头带路。
“要不我还是将这个昏昧小道给咬死吧!”小蛟气鼓鼓地闹脾气,竟然敢当着傅宣的面叫他难堪,果然凡人最最烦人!
崔琰心中打定主意:将来等他的阿宣飞升后,自己一定要将阿宣牢牢锁在自己身边,省的被这些个不三不四的凡人蛊惑影响。
他越想越气,气得嗷呜一口,尖尖的乳牙冷飕飕地咬在傅宣的背上,警告道:“别以为我看不见你笑便可以轻轻揭过了,阿宣身子都笑得发抖了!我若是长虫,你又是什么,你便是长虫的妻子,这样的名号即使说出去也是不中听!”
“是是是。”傅宣搪塞地同这条幼稚小蛟说道,酸涩的感觉顿时又泛心上来,‘妻子’,崔郎有真心实意地将他当成是妻子吗,哪怕一瞬也好。
不过,自己很快就不用担着这个名号,也不用和崔琰再接着做有名无实的假夫妻了,长虫妻子这种美差还是让崔琰心中那位举世无双的檀伐仙尊做个够吧!
三个人的脚步迈得齐刷刷的,听起来倒是有了丁点儿的气势。
他们越往里走,尸臭味也越发地重。
闵徵捏着鼻子,脚底传来一声‘咔吱’脆响,可怜祸不单行,他又被重重地绊倒在地,吃痛地捂住伤处闷哼了一声。
枝繁叶茂的树林里突然窜起了成千上万只黑鸦,它们如正在经受一场灭世大逃亡般发出哀婉刺耳的叫声,拼命扑打着翅膀往外飞去。
一眨眼的功夫,树杈变得光秃秃的,连一片叶子都不见了。
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刚刚他们所看到的都是许如枫制造出来的假象,那些看似摇颤的叶片不过是黑鸦的羽毛。
傅宣循着声音走过去,将手里的火把照在闵徵胸前,他稍稍松了口气,蹲下身子拿起小道士脚步踩断的枯藤。
“没事没事,不过是根碍事的树枝,扔了就好。”他将枯藤丢得老远,好心地搀起闵徵,“你腿还好吗?”
闵徵不想被外人看轻,一瘸一拐道:“没问题,我能自己走。”
既然小道士能走,傅宣也不好乱帮忙,况且崔琰还在他身上作威作福呢!
傅宣轻轻拿开了按在闵徵腰间的手,生怕又将这颗倒霉蛋给磕碰了,温声道:“好,那你慢些走吧。”
“师弟,莱生你们快来看!”
闵言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似的,高声喊道。
他们疾步过去,用火把将周围石灯上的白烛依次点亮。
橙黄的火光将驱散了可怖的黑暗。
落叶泥沙下,是一个巨型的阴阳八卦阵。
八卦阵中是一个用红泥滚石垒砌的镂空宝塔,也正是这臭味的源头。
闵言身先士卒,拿起火把在塔前晃了晃,借着光束望进去。
他强忍住恶心,走过来说:“塔里全是白骨,看骨骼的生长情况来看应该都是些婴孩。”
“什么?!”
闵徵惊道:“许如枫竟然丧心病狂到如斯境地,连小儿都不肯放过吗?”
闵言惋惜道:“应该不是出自许如枫的手笔,这些婴孩应该死了好多年了,看这宝塔形制倒是符合民间所说的‘弃婴塔’。”
所谓‘弃婴塔’,即是穷苦人家中那些养不活的病孩或是不想要的婴儿,其中以女婴为多,百姓会集中地将他们抛进塔里,让其自生自灭。
这时,八卦阵升起了滚滚诡异的白烟。
一个,两个,三个稚子从弃婴塔里爬出来,长长的头发拖在地上,脸上清一色都是深深的青紫色。
看着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从塔里像牲口般爬出来,闵徵汗涔涔地屏息道:“师兄!”
闵徵复看了一遍地上的八卦阵才惊觉,“此处地势低洼容易聚集阴气,又有无数怨灵久久不散,是正宗的养尸地!我们脚下踩着的这个八卦阵和上清派的乾坤八卦是颠倒的,效用应该也截然不同!这些婴孩死后成了许如枫的傀儡阴兵。”
那些鬼婴儿嘴里振振有词。
“娘亲”
“娘亲为什么不要我”
“孩儿好难受啊,里面好挤好黑他们他们挖我的心肝”
每一个婴孩都像是在诉冤情,眼里冒着森冷的绿光,踩着一串小小的血脚印朝他们三人走来。
“师师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先听听他们有什么诉求吧,能别动手便不要动手,我试试能不能用道法超度他们!”
只见几个稍长的小孩将闵徵和闵言拽开,另外那些婴孩顺势拥到傅宣的跟前,削尖脑袋地凑到最最前排。
此起彼伏的‘娘亲’让傅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崔琰看到这副壮观场面,吹着耳边风道:“我倒不曾知晓,我的娘娘居然瞒着我诞下如此多的麟儿!”
第61章 破土
“呜呜呜呜呜”一个被排挤在外的白胖娃娃吃着大拇哥,光屁屁坐在地里哭啼。
傅宣咬咬牙,轻轻拨开他们的围堵,鬼使神差地将胖娃娃抱起来。
那些被晾在一边的婴孩眼睛逐渐变得幽怨起来,指甲盖倏地转黑,并向外迅速生长了好几寸。
躺在傅宣怀里的娃娃有恃无恐,白胖的小手扒拉着傅宣胸前的衣衫,咋咋呼呼道:“次内内~次内内~”
小蛟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爬到傅宣肩膀上,张开大嘴像是要吃人。
“崔郎,你别这样吓到宝宝。”
傅宣头疼地捉住了娃娃的藕臂,温柔地说:“不怕不怕喔,不过我是个男子,不是你的娘亲,更没有内内喝。”
小娃娃嚎啕哭道:“要喝内内娘亲陪着我,娘亲不要走好不好?”
傅宣耐心地擦着娃娃的泪珠,“好好好,只要你别再哭鼻子了。”
“阿宣,你缘何对个鬼娃娃这般温柔”小蛟轻哼着,随即探察到林中的反常,他敛声道:“不对,这里藏有纯正的魔物!”
崔琰原本以为这里都是些小喽啰,成不了什么气候。
可一旦牵扯到魔,性质就大不同了,事关三界,他不能坐视不理。
“阿宣你在此处和这些个鬼娃娃消遣,我去去就回。”崔琰不舍道,临走前悄悄地将环佩留在他袖口里。
鬼娃娃?
所以这才是他的真心话吧,明里暗里地瞧不上鬼,更不稀罕自己给他生鬼宝宝
他之前吃的那些个比元宝蜡烛更倒胃口的生子药,都是自己骗自己的空欢喜吧。反正崔琰不喜欢,他也用不着犯险怀胎。
两全其美。
傅宣想得入神,怀里的奶娃娃却大变了个样。
本来雪白的肌肤瞬间变成黑色,瞳仁里泛着莹绿的亮光,他的手指甲如利刀般划破衣料,傅宣在人间是有凡体傍身,不仅仅能够感受到疼痛,而且理所当然会流血。
他本想向两位道友呼救,哪想他俩的处境并不比自己好多少,手脚被树枝缠着,眼耳口鼻均被婴孩用红泥封住。
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心软,居然会酿成大祸,若自己没猜错,这些婴孩是想借腹生产,从而摆脱怨灵之躯。
而自己因为穿着红嫁衣,他们才会错把他当成是女子,想将他作为孕育鬼胎的胎盆。
眼前这个看似最无害的孩子,其实才是他们这里怨气最强的!
他锋利的指甲正如剥皮似的在自己的肚子上挥舞。
“唔嗯”傅宣吃痛地发声,想同男人求救。
“崔郎救”
‘我’字还未说出口,他的嘴巴也被塞了一坨红泥。
蜿蜒过来的树枝将傅宣死死地扣在地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密密麻麻的婴孩露出贪婪的目光朝自己爬过来。
泪水倒灌进眼窝里,渗进发丝间。
应该连鬼都做不成了吧,他自暴自弃地阖上眼睛,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艳鬼,实在不想看到自己马上要被挖肠掏肚的丑态。
结束了,一切都会归于寂静中。
自己沧海一粟的鬼生在崔琰眼里价值几何已经无从考究,往后漫漫岁月里他爱谁,不爱谁,都与自己再无干系。
说不出高兴或是不高兴,连解脱都称不上。
他如一艘被捅了个大窟窿的船似的,无望地在海浪中前行,不知道哪一个浪来便能让自己彻底翻身。
身子越来越沉,好像要跌入窒息的深海。
就在傅宣以为快要死的时候,肚子里像是有一道强大的暖意在支撑着自己,同这些鬼婴孩做斗争。
“咳。”他猛烈地咳嗽着,倏地呛了一口血,嘴里的红泥也因此吐了出来。
傅宣眼前短暂地出现了一道昳丽的白光,威力逼人。
将趴在他身上前仆后继想要钻破他肚皮的婴孩统统震碎了。
没错,是所有的,全部碎了。
但危险仍未解除。
许如枫脚踏流云飞步,掠过层林,稳稳立在一根粗硕的枝丫上。
他一脸可惜,俯视着遍地的婴孩魂片,这可是他花了好大功夫才养起的鬼奴。
于是许如枫将仇恨的矛头对准傅宣,冷嘲道:“一只弱鬼,竟还学人家英雄救美,不知是该夸赞你的胆色过人呢,还是骂你愚不可及。可笑,实在是可笑!”
骨笛一鸣,不化骨破土出世。
不化骨的脸已经是疮痍斑斑,炭黑的面庞,空洞的双眼,盔甲如沉重的枷锁一般,套在他骨瘦如柴的身上,极为不搭。
他听着乐声朝自己走来,脚步雷动。
傅宣腹痛难当,狼狈地两腿蹬地,用手肘发力,节节后退。
“怪只怪你多管闲事!”许如枫阴骘地下令道:“我要他魂飞魄散!”
不化骨面无表情地收到指令,单脚点地飞到傅宣跟前,揪住了傅宣的脚踝。
笛音不断变换。
傅宣脱力地反抗已是回天乏术,他唇色惨白地失控道:“别杀我求求你”
好不容易从狼堆里爬出来,立马又掉入了虎穴,他可以接受一次死亡,可再三的在生死线上徘徊,让他精神几度奔溃。
不化骨听不懂人言,只听命于骨笛,他那断了一截小指的大掌向傅宣伸过来。
‘哗啦’一声,便把傅宣重重摔到了另一侧,红嫁衣变成了零落的碎布条,不堪遮掩地盖在身上。
肚皮还在不停地往外出血。
染到了从袖口掉落的环佩上面,血水沿着玉色沁入到内里,泛出淡淡的荧光。
就在傅宣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不化骨却盯着他腰间的那根红绳看得着迷。
这红绳亦是他在人间时自己缠的花样,虽不是绝色的美观,但却是独一无二的。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在傅宣心中萌生。
不化骨是不是认得这根红绳,或者更进一步想来,他生前会不会认得自己?
许如枫还是见到不化骨失去控制的模样,深知这只鬼留着一定后患无穷,于是加快了笛音,想要除之而后快。
果然,不化骨身上的煞气被再次激活,他的眼球里满是杀戮。
第62章 肚子疼,腰也疼
另一头,崔琰被魔物所羁绊。
他追寻了半天,才在草垛里发现一只被注入魔气的死狼,死状颇为骇人,血淋淋的獠牙上面粘连着肉碎,长舌头从中间断成不规则的两截,泥地上还聚集着密密麻麻的蝼蚁,正在搬运它身上的碎肉。
沉思片刻,崔琰觉察到了不对劲,这狼身上的魔气此刻已是淡退许多,若不细闻,根本无法嗅到,所以刚刚吸引自己来此处的强大的魔气绝对不是从此物身上传来的,这不过是混淆视听的把戏而已。
崔琰警觉地握起拳头,小心留意周围的一举一动。
忽然一阵阴风刮过,半人高的树丛里簌簌响动。
只见十丈外的空地上突然现出一个人形,人脸的样子如捏泥人一般越发地成型,眼睛,鼻子,嘴巴一一显现出来。
崔琰压住心底的惊诧,语淡如水:“本君是该叫你洛桑,还是魔域阿修罗?”
对方穿着一身黑色的斗篷,双目是纯正的赤红色,一时间周围充斥着滚滚的黑色魔气,他平静地看着崔琰,像是下了一盘很大的棋局,淡淡地轻笑了几声,声音浑厚,不答反问道:“那本座该叫你冥王,还是魔域同袍?”
这时,崔琰的心脏难以抑制地抽痛,他死死按住胸口,皱紧眉头。
这是环佩给他发出的信号,他的阿宣出事了!
正是因为刚刚那滴血他和傅宣的血契开始生效了。
尽管只是短暂的一小会儿,那五脏六腑被掏空的痛楚让崔琰不由地紧绷起来。
看来,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此人设下的圈套,恐怕连当初在薛宅起他和阿宣就已经入局了,魔域的阿修罗王不好好修习魔道,却将凡人那套调虎离山计用得娴熟无虞。
阿修罗见目的达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崔琰不能再同阿修罗在这浪费时间,阿宣还在等自己去救他。
当他返回树林之时,便看见沈林杨和许如枫两人在空中打得如火如荼,二人斗法,兵戈相交的火花擦开刺目的亮光。
而傅宣正衣不蔽体地躺在地上,地上流了好大一滩血。
按照常理来说,鬼是不会流血的,即使魂魄附在肉身上,也不会因此像人一样受伤。
崔琰却是来不及多想,火速将傅宣抱起来,二话没说就将自己的神力渡过去。
崔琰见他一脸虚弱,鬼魄已是十分的单薄,扣紧五指急道:“阿宣!是我不好,你可不可以别阖眼,我还没有同你活够千年万年,你不准狠心地抛下我!”
傅宣的下巴搁在崔琰的肩膀上,身上的温度逐渐下降。
他微眯着双目,汹涌的泪水顷刻从眼缝中滑落,无奈道:“我想我会不会投不了胎了?”
崔琰忙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保证你不会有事。”
不竭的神力不断地传到傅宣的体内。
傅宣气若游丝,心如死灰,不平道:“呵!又是保证,崔郎同旁的人一样,总是在骗我,明明什么都做不到。”
说罢,他饮恨地一口含住了男人的肩膀,发了狠地咬下去,想要以牙还牙。
崔琰一声不吭地任凭他啃咬着,只盼着他能好受一些。
一阵剧烈的绞痛从傅宣的胸口往四处扩散,他粗喘着气,强撑着思绪,怕此时不说,日后再无机会和崔琰讲清。
他压住咳嗽,从袖子里将珍藏的瓷瓶拿出来,硬塞到男人手里。
崔琰蒙在鼓里,不知他是何意,捏着瓶口问询道:“这是什么?”
傅宣合拢他的手,柔声道:“生子药。”
“是我痴心妄想,竟然竟然想为龙君留下不堪卑贱的骨血,你不愿碰我是对的。”他说得无比平静,宛若这一切和自己毫无干系。
崔琰握紧瓷瓶,拼命摇头,“不不是这样的!阿宣你听我解释!”
“不必再说什么话来欺我!”傅宣显然不敢再相信他的说辞,用食指堵住了男人的唇瓣,强说道:“其实这药挺难吃的,又苦又腥吃多了还会掉头发,不吃也罢。”
他捉着崔琰的手腕,轻轻抚摸亲手为男人系上的手绳,断念道:“这里面绑着的头发也是我掉的,根本不是特地为你剜的青丝,想来也是晦气的很,你若日后觉着碍眼丢掉、烧掉怎样处置都好。”
崔琰哭笑不得,难道他痴傻到连掉发和剜发都分不清吗?他的阿宣就如此想要和自己撇清关系?
“我不会丢掉的,阿宣给我的东西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丢掉呢。”
傅宣心想你连我都不想要,谈何喜欢我给你的东西,但他懒得同男人争辩,释怀地说:“随便你吧。”
崔琰虽给他灌了不少神力,可傅宣半点没有求生的念头,即便给他再多的神力也只能勉强吊着他的性命。
“我爱你!傅宣!”崔琰握着他的双肩将心底话和盘托出,什么仙尊檀伐,他只知道自己深爱着眼前这个人,爱到死去活来,非这人不可。
见傅宣没有任何反应,他又重复地说道:“我说我爱你,你听见了吗?”
只能说他过于自信,傅宣充耳不闻地拧着眉头道:“崔郎你掐的我肩膀好疼啊。”
崔琰闻言,忙松手,怕折坏了手中的这朵娇花,自责道:“是我没个轻重,现在好些了吗?”
傅宣满意地点点头,但又很快地咬住嘴唇,像是在冲男人撒娇似的,拿脑袋蹭着崔琰的胸膛,软声道:“肚子疼,腰也疼。”
崔琰心都要被他掰开揉碎了,自己已经施法将他肚皮的伤口弥合,可并未见到他腰上有什么外伤,只当他是难受地满嘴说胡话,便轻轻拍着傅宣的后背,哄道:“只要你好好的陪在我身边,想怎么折腾我都好。”
他心里想着,若自己不做神,是不是便不用和他的阿宣分开了?
可崔琰立马掐断了这个可怕的想法,他可以这样自私,选择沦为魔物,但他却不能擅自为仙尊做决断。
崔琰无奈地垂头,吻了吻傅宣的发梢,“不论神鬼妖魔,没有人可以将我们拆散的,除非我崔琰魂断九霄。”
第63章 食言
混沌的空中,魔气与道气混为一体,忽明忽暗,直晃得人眼睛疼。
许如枫有了魔域的鼎力相助,实力自然强悍不少,纵使是修仙大派的宗师沈林杨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加之有不化骨从中搅乱,反倒是许如枫逐渐占据优势。
他脚下腾着一团乌云,洋洋得意道:“沈林杨,你自诩天机神算,可有替你自己算过何时毙命?”
沈林杨双拳难敌四手,不慎被不化骨的阴气所噬,捂着胸口接连倒退了数步,他用剑戟抵着地面,留下了一道深长的拖痕,他凛然说道:“以身殉道,实乃丈夫所为!许师弟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我错?”许如枫心有不甘,言辞激烈地说:“我变成非人非魔究竟是何人之过?沈林杨,若非师祖偏心你,趁我下山之际偷偷把上清派的秘法悉数传授与你,今日大成之人便是我了!我天资聪慧,一点就通,样样都比你要出色许多,凭什么?天道不公!选你不选我!”
他气急败坏,居然使出上清派严令禁止的术法,看着脚下的乌云一点点汇集,许如枫愤慨说道:“既然如此,我就要逆了这天下,让上清派三万教众为我所用,而你沈林杨就只能死葬在此地,永世不得入轮回道。”
“疯子!”
沈林杨怒斥道,一手握着剑戟,想继续迎战,可不敌三分魔气,便又败下阵来。
“别再管我了,崔郎。”
傅宣看局势越发地恶劣,更为沈林杨捏一把汗,自己只是一介艳鬼,是死是活价值并不太大,说不定灰飞烟灭,化为尘埃,还能滋养滋养土地,也算是物尽其用。可沈道长不同,他为人正直,是世人的楷模,若他死了,是上清派莫大的损失,何况他的那些小道长该当何去何从,将他视为信仰的凡人百姓又该如何自处?
他虚弱的抓着崔琰的手腕,低声说:“去帮帮他吧。虽然你无法插手人间事,可现在有魔域的人参与,你难道还能坐视不理吗?”
傅宣知道,男人虽然不爱自己,但他对于凡界却是十分的上心,当初在冥府时,男人老是整宿整宿地批阅凡人的命书,事必躬亲,崔琰虽不是个合格的夫君,但却是个合格的阴司冥王,如今人魔两界混沌不堪,他没有理由选择袖手旁观。
崔琰看着傅宣这副样子,根本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片刻,但阿宣说得对,只要自己还是真神一日,这担子便松不得,解不得。
他只好暂时先将傅宣放到安全的地方,承认道:“阿宣,我会尽快回来。”
傅宣唇色惨淡地朝他笑了笑,淡声说了一句‘好,我等你’。
许如枫再强大在崔琰眼中,也不过是个区区魔物,连阿修罗身边的左右护法都抵不过的货色,哪里有资格成为自己的对手。
只见崔琰腾空幻化为一条黑色的真龙,盘踞穿梭在乌云里,震耳的龙鸣声划破长空,不过片刻,许如枫身边的魔气消散殆尽,发丝变成银白色,堪堪只剩下一口气了,已经完全无法对他们构成威胁,他如同一只丧家犬一般,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低声呜咽着。
此时此刻,许如枫设下的结界没了,围在鹿城的巨型黑幕也开始变得四分五裂,细小的碎片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形成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风雪。
因为失去了许如枫的术法操纵,不化骨竟然慢慢恢复了正常的面貌,虽然他的行动已然无法和常人一般,可却拥有了和正常人一样的思维和记忆,他听随本心,一点点朝着傅宣走过去。
傅宣因为体力急速下降,其实也是半阖眼的状态,可对方来势汹汹,他以为是自己大限将至,便艰难地撑起来眼皮看去,而眼前人也令他再次错愕了一番。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不可置信地说道:“梁公子?”
面前此人和梦中的梁舜京长得一模一样,要说不是本尊还能是谁呢,傅宣以为自己真的快死了,竟然连梁舜京都能瞧见,他自嘲地伸过手去想要拉眼前人,喃喃道:“梁公子,是来接我走的么?”
生前自己被梁舜京所抛弃,死后梁舜京是后悔了,才来寻他?
傅宣并不想在弥留之际考虑许多,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在黄泉路上孤零零地一个人。
梁舜京并没有及时伸手去握住傅宣,而是缓缓伸出手掌接了一片雪花,想要递到傅宣手里,可是雪立即在掌心化成了冷水,他接连试了几遍还是不成功。
他忽然双膝跪在地上,泪水若豆粒砸落在地,“傅宣,对不起,没能陪你看冬雪,是我食言。”
“你有何对不起我,你娶官家女便娶吧,前尘往事休再提了。”傅宣苦笑着,也跟着哭了起来,他心中有太多疑惑,太多怨恨无法化解,即使他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要知足常乐,不要介怀,可事实并非那样简单,若天底下恩怨都能一笔勾销,世间又岂会有这么许许多多的痴男怨女呢。
他以为他忘了,他以为他可以忘了,可他以为的只是他以为罢了,再见到梁舜京,心中依旧做不到心如止水,平静无波。
梁舜京难掩悲恸之色,“我以为我这辈子,没有机会再见你了。阿宣,当初是我心术不正,联合那裴准玩弄了你的真心,可我虽然狠毒,但我对你也算动了真情,我梁舜京发誓我没想过要害你!”
傅宣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裴哥哥?”
现在他们俩人都已不是人,没有必要再对他隐瞒,梁舜京点了点头,坦诚道:“裴准想要保住头牌的地位,而我在金陵台无聊正好缺一个乐子。可害你滚落石崖都是裴准的主意,是他伪造了我的信笺,把你骗了出去,阿宣你要相信我!”
一个乐子?头牌的地位?
傅宣为自己短暂痛苦的一生感到无比的悲哀,泪水滚滚淌落,“原来我的用处是在这。竟然连裴哥哥都在算计我”
第64章 出关
从前,他想要找到家人,想要找到死因,可现在当所有的事实真相血淋淋摆在他眼前之时,傅宣的心中却没有半分的高兴与解脱。
他实在想不通,为何自己仅活了十六载春秋,过得竟如此悲凉、可笑,以为在南风馆遇到了亲人,便掏心掏肺的认裴准做哥哥,结果却反被裴准算计而亡;以为觅得出路,可到头来梁舜京不过是同自己玩玩而已;以为死后嫁了个举世无双的好夫君,结果也是假的。
这世间统统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天上的飘雪已是越下越大,落在傅宣的发梢,眉角,衣摆惨白地积聚着,一如他荒芜冰冷的心境般,他的眼神空洞又暗淡。
崔琰加诸在他身上的神力已经开始逸散,他的鬼驱再没有能驾驭这神力的本领,他就像是个千疮百孔的陶偶,在一点一点地土崩瓦解。
梁舜京轻轻将手掌伸过来,又像是当年一样,对他笑着说道:“跟我走吧,阿宣。”
傅宣不知道梁舜京要带自己去到哪里,只知道自己连转世轮回的机会也再难把握地住,可他和梁舜京才是同道中人,因此他犹豫着将手伸了过去。
这时,崔琰忽然从空中落下,他看着傅宣和别的男人牵手交握的样子,压抑地怒吼道:“傅宣!你要去哪儿,你答应过要等我的怎么可以丢下我。”他越说,越崩溃,越说,越委屈,径直冲了上去,把傅宣从梁舜京手里抢夺了过来。
傅宣被他的蛮力拉扯地疼痛不已,剧烈地咳嗽起来,可也正是因为崔琰的强悍,傅宣居然神奇地鬼魄开始凝聚起来,眼神也变得有了些光彩。
“崔郎”他轻声唤着崔琰,目光不断地汇聚在一起,冰冷的小手抚上崔琰的脸,那样轻,那样柔,那样珍重,那样舍不得,泪水早就不知道流过几茬,他吸了吸鼻子,决定再为自己犯一次傻,温声问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如果你舍不得我,阿宣愿意不入六道,生生世世陪着崔郎。”
舍不得,当然舍不得!
若这世间没有了阿宣,他也绝不会苟活,崔琰眼眶红红的,刚欲开口,想将所有的心底话告知与他,天空中便斜斜地照下来一道七彩祥云,云团之上矗立着大司命——卿寻。
他义正言辞地劝说道:“冥王大人,速速放手吧,你难道忘了我们的君子之约了吗?”
崔琰闻言,不由地攥起拳头想要打破这该死的约定,可当他一想到他和阿宣美好的将来,还是选择隐忍,只能默默地松开了傅宣的手掌。
可崔琰并不知晓,这次的绝情松手,等他二人将来再相遇后再想牵起时,已是为时已晚。
傅宣手上刚有一丝温度,又冷淡了下去,他兀自收起眼泪,收起爱意,将所有的一切都封存,清空。
其实这个答案他早就有所准备,可真当意中人亲自将他抛弃,打算奔入他人怀抱时,那份难过心痛是无法稀释的。
他随手抹去了脸上的眼泪,语调出奇的冰冷,像是完全变了一副面孔,“崔琰,祝你佳人在抱,得偿所愿。从今往后,傅宣与你天上人间,死生不复相见!”
话一说完,傅宣不再看他一眼,便义无反顾地同梁舜京消散与风雪中。
“傅宣!”崔琰咬牙喊道,恨不能立即追上去,可一旁的卿寻阻止了他,“冥王大人,休再耽误檀伐仙尊的康庄大道!”
明明知道阿宣马上就会回到自己的身边,可崔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总有一种再难拥有的错觉,心脏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
彼时,开在黄泉的曼珠沙华,全数枯黄凋谢,阴司又成了当之无愧的地府,无花无草,死气沉沉。
彼时,三十六重天上的万象天宫也发生了奇观。
只见各种各样的灵鸟不知为何从四面八方而来,围聚在半空中悦耳地低鸣,仿佛是在举行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
坐在蒲团上闭关多时的祝星战神猛然睁开了眼睛,那些在人间发生的点点滴滴仿佛是一个个陌生又痛苦的故事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闪。
而当年他和岁宴的约定也是历历在目。
祝星的脸上满是愧疚与自责,若非因为他动了春心,这一切事情便不会如此。
当年,檀伐身陨,历劫十世才能圆满,他眼睁睁看着崔琰陪着檀伐度过了九世,竟然心生羡慕,想着若自己能和崔琰相守百年,不管付出何等代价,都值得。
因此,他找到岁宴,让自己的魂魄代替檀伐去人间历完这最后的一劫。
可谁曾想,他等到死也没能等来崔琰。他们都固执的认为自己魂魄留在人间是因为什么身世、死因,恐怕只有祝星自己才深刻的了解,他在潜龙山魂飘三十年究竟为何。
因为那是他和崔琰初识的地方,一切的一切,都在那里开始,所以就算是死,他也在固执地等待着崔琰来救赎自己。
可到头来呢,和崔琰有过短暂的恩爱又如何,不过是他痴心妄想,借了檀伐的光罢了。
祝星冷笑着站起身,突然发现腰间竟然还系着那根碍眼难堪的红绳,他面无表情地生扯下红绳,哪怕皮肉被刮蹭的鲜红也不眨一眼,他攥着那红绳,越发觉着耻辱,便用生火咒将它彻底地燃成了灰烬。
做完这一切后,祝星推开了久闭的大门,想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正巧撞上了在门口等候多时的海东青。
两人虽许久未见,但默契不减当年。
海东青捧着银色铠甲,单膝跪倒在祝星跟前,声量如钟道:“海东青不辱使命,恭迎神君出关!”
祝星未说一字,只朝他会心一笑。
眨眼之间,银色铠甲已经套在祝星的身上,凛凛的寒光即使相隔数十丈,依旧能轻易窥见。
他的指尖轻轻触摸着和自己并肩作战万年的银甲,身体里的血液开始在不断地翻涌,眼神也由一开始的温柔渐渐转向锐利,他忽伸出右手做出一个握剑的姿态,召道:“赤羽听令!”
第65章 错认
赤羽剑是世间罕有的上古神武,莫说削铁如泥,便是山河也能被翻动搅乱。
战神魂魄归位,沉寂于潜龙山某一处的赤羽剑立马受到了战神的感召,乘风驾云而来,一路直升三十六重天。
剑身上是泛着亮红色的光晕,耀眼夺目。
宝剑配名将,自古如是。
檀伐仙尊再次飞升,战神出关这两件事情撞到了一起,天界众神将仙女皆是兴奋不已。
天帝的身边的侍女早早便派人来迎,说是要替他二人办一场筵席,以示祝贺、也算是仙界嘉奖英武的一次表彰。
祝星原本无意前往,按照他与天帝的约定,待从人间归来后,自己就该早日动身,前往滨海驻守,维护天魔两界的秩序,无召永远不得回天界。
可岁宴身边的侍女早早就等待在大殿之外,海东青也在旁好一通劝说,他虽固执但也不算古板,既如此祝星也不打算拂了岁宴的面子。
一听说是祝星战神与檀伐仙尊的筵席,仙家们挣破头皮都来了,毕竟两位神人已经有一千年未曾出世,刚晋升上来的小仙君从前只能道听途说的从别人口中知晓他们光风霁月的事迹,可如今能有机会一见,自然反应激烈了些。
祝星依旧是带着那副冷冰冰的凤凰面具,坐在庭间看着眼前这派酒池肉林的景象。
他很少饮酒,因为饮酒便会误事,可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兴致高涨,旁边的侍女斟一杯,他便饮罢一杯。
若说祝星是水中月,镜中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那檀伐便是平易近人的长者,虽有一定距离,但伸手可得。
“小神檀伐拜见战神将军。”檀伐走过来俯身同祝星行了礼,眼眶不禁有些湿润,昔日一同并肩作战的战神将军不禁在天魔大战中为自己负伤,还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历了一世情劫,他怎么能不感激涕零。
祝星没多说什么,按照天界的辈分他自然当得起这个叩礼,他亲手倒了一杯酒给檀伐,道:“坐下陪本君饮一杯酒吧。”
如果没有崔琰的存在,他们或许还能交往更紧密些,可千年前只要祝星一看见他,就会忍不住心中的嫉妒,但是他一想起自己马上便要离开,是时候该彻底了断这些无用的念头,檀伐是个不错的神君,就算往后天界无他,也必能万世太平。
檀伐有些意外,他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同战神坐而畅饮,心脏砰砰地跳着,“遵命。”
两人虽不言语,却你一杯,我一杯饮了好几盅佳酿。
今日大摆筵席,阴司冥王哪有不贺的道理。
为了见到朝思暮想的阿宣,崔琰只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可第一眼就看见他家的檀伐仙尊和那个老凤凰坐在了一道,火气不由地冒上来,顾不得礼仪就冲上去将檀伐手中的杯盏抢夺了过来:“仙尊,你没事吧?”
他紧张地验了验杯中的酒,又捧着檀伐的脸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才放下心来,防备地看着祝星。
“小琰,一千年未见,你是不是都糊涂了,你仙尊我能有什么事!”檀伐无奈道,又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令崔琰有些情绪失控,他当着众仙家的面,直接就将檀伐搂进了怀里,并用手臂紧紧地箍住了檀伐。
檀伐被这莫名其妙的搂抱吓住了,一时间竟然忘记推开这逆徒,直到感到隐隐窒息才道:“小琰,你仙尊我快被你憋断气了。”
崔琰忙松开手,认错道:“是徒儿之过,仙尊罚我吧。”
席间的仙家看到这一幕虽然觉得有些异样,可也没觉得有太大的不妥,毕竟这龙君与檀伐仙尊两人关系甚好,又一千年未见,搂搂抱抱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他们不过瞟了两眼,又自娱自乐起来了。
祝星默默注视他们二人,酒一杯接一杯地饮,直到腹中隐隐作痛他才停手。
看来他也是老了,不过喝了这么些酒,便开始腹痛犯困了,他懒懒地站起身,想着无视他们师徒二人,先行离开。
可没走处亭子,便被崔琰喝道:“祝星!从今往后,你不准再和我仙尊来往!”
崔琰的音量不算大,筵席上又闹腾,能听见这句话的也只有祝星一人罢了。
祝星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透过面具,崔琰只能看见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如果他能看懂,就不会错过那份眼神里浓浓的失望。
可惜,他还是没有醒悟,一心一意地觉得他的阿宣就是身边的仙尊,而这只老凤凰是曾经害了他仙尊的恶人!
从没有人敢直言战神名讳,连当今天帝岁宴也无法做到。
檀伐心惊肉跳,“逆徒,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崔琰并不畏惧祝星分毫,亦是没有退让之色。
祝星轻嗤了一声,眼里又多了一分鄙夷,冷冷道了一句“让开”,不等崔琰回复,他就重重撞开了崔琰的肩膀,绝尘而去。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崔琰心中又泛起了一丝波澜,为何这身影也这般的熟悉,他甩了甩脑袋,试图不再去想这只老凤凰的事情。
檀伐轻叹了口气,责备道:“小琰,你怎这般不懂事!战神他以一己之力击败魔界,苦守了天界万年太平,而你们这些神君有今日多半是他的功劳!如今他领旨去滨海驻守,将来连再遇见他的机会都少之甚少,你怎可如此顶撞!”
“驻守滨海”崔琰又将这句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立即掐灭了自己那不切实际的想法,对着檀伐试探地唤了句:“阿宣。”
他注视着仙尊的眼眸,想要挖掘出一丝一毫关于傅宣存在过的痕迹,可惜有的只是徒劳无功。
檀伐摇了摇头,只当这徒弟是没法再要了,淡声道:“不知所云!”他拂袖而去,崔琰不肯放弃地追了上去。
自信的以为,只要他坚持,他的仙尊总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总有一天,他的阿宣会再回到自己的身边。
可他不懂,即便再怎么殚精竭虑,也无法在一条错误的道上遇见正确的人。
第66章 逐日弓
时光转瞬,春去秋来。
崔琰又与檀伐相处了数年,他到天宫给檀伐带了阿宣爱吃的梅饼子,可檀伐非但没有感到一丝惊喜,还嘲笑他居然还未断尽六欲,竟然沉溺于凡人的低级趣味不可自拔,反倒是将他一通数落。
他本想请檀伐去黄泉同看曼珠沙华,但自阿宣走后,曼珠沙华便长衰不开,饶是他用尽法力也难以孕育,无奈之下,他只能用幻术变出一朵妖艳的曼珠沙华送与檀伐,想着檀伐总能回忆起他们昔日的一二情意。
事与愿违,檀伐依旧是无动于衷。
这几年来,他用尽办法手段,依旧不得法门,竟然有些心灰意冷。
直到他的仙尊也觉察到崔琰的反常,久而久之竟刻意回避了与他的往来,但若说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必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帝岁宴莫属。
他以‘冥王崔琰不守天归戒律,频频上天庭骚扰檀伐为由’,竟然给崔琰下了个禁止令,不准他无故上天界骚扰仙家太平。
至此,崔琰才隐隐明白事情可能并非是浮于表面这般简单,而这位新任的天帝也绝非是个色厉内荏的绣花枕头,他不甘心就此作罢,哪怕万劫不复,也必要找回阿宣!
而说起滨海,近些年来有战神将军的守护别提有多么太平,就连天魔边界那些魔域的那些低等小魔物都对他十分喜爱。
其实滨海十分苦寒,来此处明里暗里便被扣上了一个‘不受宠’的名头,因此寻常仙人哪里肯来,但祝星却不这样想。
天界那些小辈一个个对自己阿谀奉承,却无一人真心,从前他留在天界唯一的念头,便是能每百年蟠桃宴席的时候能够瞧一瞧那个小混蛋,可现在连这点心思都省去了。
不过这样也很好,他本就是最最高贵的凤凰族后裔,守护三界众生才是他的使命,至于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爱,既然求不得,那便不得。
仔细想想那个小混蛋其实也没那么好了,若非当初自己被猪油蒙了心哎这些糗事不想也罢。
翌日,他正按例在滨海巡视,便远远望见南天门那个方向冒着红光,看样子是凶非吉。
不知怎地,他的肚子突然一阵抽痛起来,那种痛楚远要胜过他在作战时所受过的任何一次伤痛,他微微皱着眉头,额头上竟冒出了好多的虚汗。
“将军!”
卿寻驾云而来,却望见祝星单膝跪在地上,即使有面具遮挡,那眼神还是能看出有些许憔悴,他赶紧下来,将祝星搀扶了起来,“战神将军,您没事吧?”
祝星咬了咬牙,逞强地说了句‘无碍’,便想轻轻揭过。
可卿寻眼光毒辣,一下子就将目光落在他那略微隆起一个弧度的肚皮上,脸上的诧异没有一丝收敛。在卿寻看来,战神是完美无瑕的,怎地到如此鸟不生蛋的地方,没有水土滋润,又无灵丹供给,居然还能身材走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祝星被这目光盯久了有些尴尬,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肚子是何情况,日复一日的变大,即便他每日做再多的操练,也是无济于事。逐渐的,连他自己都慢慢开始接受自己已经老到发福的这个事实,毕竟这里往日又没有什么外人,他也就随这个肚子去了。
此刻,他有些难堪地用力收起肚子,换了个话题问道:“话说大司命,不远万里来此处作甚,该不至于只是单纯来寻本神叙旧的吧?”
经祝星一提点,卿寻适才想起了他此番前来的重要使命,连忙鞠躬求救道:“神君,阴司冥王叛变,率领魔界千万魔将攻上了南天门,现在众仙家都在奋勇抗敌,就连天帝也亲自上了战场。可光魔域的一个阿修罗王便让我们头疼不已,冥王他现在具有神魔之力,更是难耐他何!”
祝星的脑子里有些嗡鸣,那小混蛋竟然入魔了,他那般苦心修炼,无非是为了一个神籍,究竟是为了什么,能让他做到这步田地。
真是枉费了自己当年为这混蛋挡下那么多道天雷,枉费了自己的这片苦心!
他的心中有些苦涩,但很快便被匡扶正道的使命给压过了,祝星眼神凛然道:“大司命,还愣住做什么,还不快起身与我同去!”话罢,他二人便乘云雾向着南天门那处赶去。
南天门上,阿修罗王正大开杀戒,天将神兵虽浴血奋战,可敌我悬殊实在是太大了,天界渐渐已无能人出战,眼看着岁宴拿着剑戟欲要迎战,可生生那些老弱病残的神仙给拦下来了。
南天门不再风光,蒙上了战争的尘埃,魔气充裕。
当卿寻带着战神将军归来之时,天界才看见了希望。
祝星提着赤羽剑,凭借一己之力挡在众仙家身前。
阿修罗王看见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心情自然是不错,“我说凤凰不如你也同我身边这龙君一般,投诚与我可好,我保证让你与我在魔域平起平坐!你瞧瞧你身后的那些丧家之犬,有什么好的,遇见困难只知道一个个地想方设法往后缩,哪有我们魔域重情重义,哪怕战死也绝不服输!”
祝星摇了摇头,淡声回道:“夏虫不可语冰!”
即使在如此严肃的场面,众仙家还是忍不住嬉笑出声。
阿修罗气急败坏,见招安不成,也不再多费唇舌,“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便接招吧!”
祝星瞥了眼阿修罗身侧的崔琰,见他已然沦为了魔物,说不出是何滋味,但他极快调整好心绪,“放马过来!”
阿修罗这些年韬光养晦,魔力已然大涨,祝星出关不久,旧伤又未完全愈合,刚刚还经历了一阵难捱的腹痛,竟是有些不敌,生生用肉躯接了他好几记重创。
众仙家不禁为祝星捏了把汗,若战神都敌不过阿修罗,那这三界彻底就该乱了!
可战神始终是战神,祝星虽接了他几招,但也在交手之中,找到了阿修罗漏出的一个小破站,拿着赤羽剑直直刺向了阿修罗的腰腹。
阿修罗见势不妙,这一剑也是躲不过去,可鱼死也得网破,他转过头对崔琰说道:“龙君,快用逐日弓射他!”
崔琰满脑子被傅宣所填充,他恨岁宴欺他,也怨自己认错了人,竟鬼使神差的拿起了逐日弓。
第67章 废物
逐日弓乃上古神器,杀伤力惊人,纵然是祝星这样的体魄,也挨不住一箭。
金灿灿带着火焰的的弓箭飞速冲向祝星那头,彼时他正同阿修罗打的火热,全身心将神力倾注于赤羽剑上,准确无误的刺中了阿修罗的腰腹,对方疼得哀嚎发狂。
众仙家稍松了口气,替战神将军拍手叫好,都没有注意到从远处而来的暗箭。
直到那逐日箭刺进了祝星的左腹,那些神君才觉察到不对劲,可那时已然是太晚了。
祝星因为被神器所伤,神力开始大范围地弥散,甚至连人形都难以凝聚,他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陡然变成了凤凰的形态。
“战神将军!”
仙家们叫嚷着,不由地方寸大乱,眼下连唯一的依仗都败了,看来天界将不复存在。
崔琰看着那老凤凰从万丈高空掉进了寒潭里,心中却觉得不安极了,他虽然是不喜欢凤凰,可也未曾想过要害他性命,此次进攻天庭,也只是想要讨还真正的傅宣,至于什么三界共主是谁,与他而言,并不在乎。
“我莫非是耳鸣了,为何刚刚那逐日箭矢射中战神将军之时,听见了两声哀鸣,其中一声好像还是‘稚子’之声。”一位魔将着实有些糊涂,可这句话悉数落在了崔琰的耳中。
不知何故,听到此话,他心中越发的不是滋味。
阿修罗身旁的左护法提起武器,道:“龙君,阿修罗王身负重伤,如今您是当之无愧的掌权人。现在连那天界最难缠的战神都被我们一举击溃,不如乘胜追击,直接接管三十六重天?”
崔琰总觉得不大妥当,出手制止道:“现群龙无主,魔域伤患也不再少数,据你所言,只要我们先将那凤凰擒拿回魔域,届时再让他们亲自来俯首称臣,不用枉死魔域将士,天界也迟早也是我们的。”
“龙君所言甚是,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左护法纵然心中不服,可谁叫那该死的阿修罗将调遣兵权的权利给了崔琰呢,他就算是再生气又能如何,只能悻悻的任命,服从龙君的安排。
“魔域众兵听令,先去寒潭将凤凰活捉,待阿修罗伤愈,再作定夺!”崔琰戴着号令魔域将领的‘魔戒’,无人胆敢有异议。
魔域走后,南天门已是一片狼藉,卿寻搀扶起岁宴,两个人也是狼狈不堪,岁宴也没有了身为天帝的光环。
众仙家倒是有些惊诧,魔域本要大获全胜,竟然在最为关键的时刻收手了,不过这也算是一件庆幸之事,不论如何,也给了他们商讨对策的机会。
三千魔将们在寒潭搜寻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奄奄一息的凤凰从潭底捞了起来。
“啧啧啧,想不到天界战神也有如此时刻!”
“今儿个,我才见识到什么叫‘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你瞧瞧他这副模样,还能活么?”
“不能活也得给他吊着命,若让人死在我们手里头,谁能担待得起,即便要死也得死在龙君的面前!”
魔将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掰扯着,将昏死的祝星押运回了魔域天牢。
阴暗潮湿的天牢之内,有着层层的魔将把守,就连只蚊子也休想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出去。
祝星被紧紧的绑在十字架上,即使他受了十分严重的内伤,魔将们依旧不能放心,擅自做主用阎魔钉钉在了他的手腕,脚腕上,防止他恢复精神使用内力,趁机出狱。
他左腹的箭还深深的扎在体内,鲜血渗透了铠甲,手腕脚腕上也冒出了汩汩的血液,看上去与死人无异。
“龙龙君!”魔将转身却发现了深夜入狱的崔琰,不禁有些紧张,这位龙君虽说曾经是个神仙,可看他来魔域这段时间,脸上总是冷如冰川,看来是不好相与的。
崔琰微微颔首,对着牢里的魔将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本君想单独与故友叙旧。”
待魔将们纷纷退下后,崔琰缓步上去查看,看到老凤凰如此凄惨,他倒是稍稍有些于心不忍,总归是天界的功臣,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被残害至此,他当然是惭愧抱歉的,可路既然是他崔琰自己选的,那便无法再回头了。
他现在只想知道阿宣在哪,别的都不重要。
崔琰提起身边的一桶冷水,毫不留情的泼到了祝星的身上,“若你能告知我傅宣的下落,我可以放你走。”
祝星冷的浑身哆嗦,咳嗽了好几声,才渐渐恢复了微弱的意识,他轻笑了声,心中酸涩:“不与你那檀伐仙尊在一起,还寻他做什么?”
“你知道他在哪儿是不是!”崔琰听闻他的话,确信祝星一定是知道些内情,激动的揪起祝星的衣领,道:“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他不愿再见你!”祝星头烫的厉害,呼吸声变得越发沉重。
崔琰眯着眼睛,才看出了他身上的反常,即使被铠甲包裹,他的肚子也未过于免圆润了些。
他掐指搭在了祝星的腕间,神色有些凝重,“祝星你怀孕了?”
若自己的认知没有错误,祝星应该是只公凤凰,他究竟是怎么怀的胎,又是什么人敢上了祝星这等顽固古板之人?
祝星颤抖地更加厉害,冷汗一阵接着一阵的冒出来,因为失血过多,他已然没了自我意识。
崔琰觉得这事情简直是匪夷所思,这世间若祝星不情愿,没有人能与之欢好,可他的姘头究竟是谁呢?
既然那人敢睡战神,如今祝星都如此境地,又怀着胎,他竟然还能无动于衷,看来这战神也比自己好不到哪去,爱上了个胆小鼠辈,连自己的妻儿都看护不住。
真是个无用的废物!
反正战神有丹心护体,死暂时是死不了的,既然他已经神志模糊,崔琰也懒得再同他白费唇舌。
他轻轻擦拭着沾了凤凰血的手掌,眼神有些嫌弃,擦完之后随手将拿块帕子丢进了火盆里,转身抬脚准备离去。
可就在此时,只听见背后若有似无的轻喃了声‘崔郎’。
崔琰霎时顿住了脚步,五脏六腑像是被搅翻了一样,一个难以置信的认知正在他的脑海中形成。
他不敢转身,更不敢面对,整个人如同一座石像,神情木讷,双脚僵直愣在原地。
第68章 回家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那声幽怨的‘崔郎’的的确确是从身后传来的。
“阿宣,是你吗?”
崔琰缓步接近祝星,可惜祝星已然无法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他强作镇定,屏住呼吸,伸出手去揭开了祝星一直佩戴在脸上的那张凤凰面具。
曾经他幻想过无数次,这老凤凰成日带着面具装模作样,八成是因为样貌丑陋,要不就是因为常年带兵脸上留有疤痕,事到如今真正见到祝星的真面目,崔琰像是被巨石碾过心脏一般,接连倒退了好几步。
试问这三界,除了同一个人还能去哪找到这样一模一样的脸。
他摇着头,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宁愿祝星和傅宣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也好过他这样备受煎熬的承受着差点射杀妻儿的痛楚。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你!”崔琰皱着眉头,用术法将牢牢钉在祝星四肢上的阎魔钉连根拔出,只听对方发出一声声悲戚的哀鸣。
祝星的脸上没有了丝毫生命迹象,苍白如纸,腹上横插的箭矢还在不断淌血,而他的肚子里还怀着流淌着他们血脉的孩子。
而正是自己的愚蠢,险些害得他和阿宣的孩子丧命。
他悲恸的将祝星从十字架上解救下来,不顾魔将们的反对,将祝星带回了自己的寝宫。
魔医在睡梦中被崔琰喊醒,请来为祝星医治。
箭矢虽然被拔出,可是伤势实在是太过严重,拖延的时辰又是太久,祝星的情况已经没有医治的必要了。
“龙君,这天界战神怕是回天乏术了,他旧伤未愈,后腰有被摄魂锥所伤的痕迹,现在又被您用逐日弓射中心腹,寻常药石根本无法医治。”魔医叹息着,好歹也是天界最尊崇的战神,落得如此下场,即便是立场对立,也有些惋惜。
崔琰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勃然怒道:“本君唤你来不是为了听这些丧气话的!你得给我想办法,务必把他治好!否则本君必血洗了你们魔域!”
其实崔琰不是不清楚他是在强人所难,可是他实在无法接受是自己亲手将妻儿逼上的绝路,那比直接杀了他还要痛苦千万倍。
“龙君,今日您纵使要了我的命,我也无能为力。”魔医的脸上写着‘视死如归’,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或许您可以试试天山雪莲,应该能暂时吊着战神的命,或许可以撑到天魔谈判的日子。”
“天山雪莲天山雪莲”崔琰心乱如麻,只能寄希望于此,“本君该如何寻天山雪莲?”
魔医支支吾吾地说:“阿修罗王他的藏宝库里就有一株,还望龙君切莫告知旁人,说是小的说的!”
崔琰没再多说什么,火速赶到阿修罗的藏宝库,把本该煎熬给阿修罗治伤的天山雪莲抢夺了过来。
他不放心魔域之人,亲自守在药炉前煎熬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药汤熬好后第一时间,他就抱着祝星,喂了下去。
天山雪莲有起死回生之效,祝星喝完以后,脸上慢慢开始有了些血色,身上也逐渐在回温。
崔琰看着祝星身上满是伤口,不得不擅自替他脱下碍事的盔甲上药。
当他揭开祝星内衣的时候,第一入眼的并不是隆起的小腹,而是他身上横七竖八的疤痕,丑陋的留在他白皙的后背上,而祝星腰间再次裂开的伤口,正是当初自己所造成的。
“都怪我,在人间和你相处这么久还没有认出来,怪不得你总说腰疼,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祝星的伤口,将药粉撒了上去,这伤口的痕迹和阿宣腰上的红色胎记如出一辙,看上去格外的刺眼。
三日后,祝星终于醒了。
崔琰连日来滴水未进,甚至不敢合眼,他激动地握着祝星的手,轻声说道:“阿宣!”
“你认错人了,你要找的人早就死了,本君是‘祝星’,不是那个唯你是从,自轻自贱的‘傅宣’。”
祝星的眼神冷冰冰的,比看陌生人更加冷漠,他甩开了崔琰的手,嫌恶地说:“滚开!”
崔琰见他反应如此激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识相地点头,和他保持一定距离,“是我错了,我们不提这个,你先安心养病好不好?”
“你当真以为我不清楚自己的状况,你这孽畜厌我至此,还在这般惺惺作态干什么!”祝星握起拳头,恨自己现在不能提剑杀了他。
“我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还有你腹中的孩子。”
祝星微眯起眼睛,气愤的骂道:“孩子?哪有什么孩子,你竟还敢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来污蔑我的名声!”骂完他还是不太解气,随手拿起桌边的烛台,朝着崔琰的脸上砸了过去。
崔琰的额角被砸的鲜血淋漓,可他并没有闪躲。
“为什么不躲?”
“比起我带给你的伤害,这点伤算什么。”崔琰苦笑了声。
祝星难堪地挪开了视线,不想再多看面前的人一眼,他看着自己身上的神力已丧失的七七八八,便知到自己大限快到了。
“罢了。”祝星松开了握紧的拳头,他已是将死之人,还纠结这些爱恨做什么,“你若真心觉得歉疚,不若答应我两个请求。”
崔琰想也不想就说了好字,“你说!”
祝星面容冷峻,道:“第一,不准再帮阿修罗对付天界。”
“好!我答应你。”
祝星歇了口气,续说道:“第二,送我回栖梧山,我想死在那儿,和我族人葬在一处。”
崔琰闻言,陡然变了脸色,沉声说:“除了这个我依不了你!”
“你想让我死无葬身之所么?!”祝星怒目驳斥道:“别再虚伪的装作一副神情模样来我面前作秀,你爱檀伐,或是爱那个愚昧的傅宣都与我再无任何干系。”
崔琰的声音变得暗哑,他颤着声问:“非要这样么,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有多么痛苦,我现在错了,你难道不能再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吗?”
痛苦,谁不痛苦呢?
祝星轻笑了下,不敢再相信眼前这个人,他决然地回道:“我给你这个机会,送我回家!崔琰,我想回家!”
第69章 求不得
“回家?”崔琰难过极了,自己寻他寻的这么苦,不惜为他沦为自己最不齿的魔物,他的阿宣却嚷嚷着要回栖梧山,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想要回家可以,陪我多待七日,我保证送你回去。”
祝星思忖片刻,幽幽道:“我不信你。”
“祝星!”崔琰不可遏止地朝他吼道,显然他突如其来的怒声,把对方吓了一跳,连带着他的肚子也一起隐隐作痛。
祝星难受的缩成一团,双手捧着圆润的肚皮,直冒冷汗。
崔琰害怕自责极了,连忙走过去,将他搂在怀里,探了探他的额头,当即将内力过给他,即便祝星在挣扎抗拒崔琰的行为,可依旧组织不了他这么做。
直到祝星呼吸逐渐的变得平缓,崔琰才停下来,看到这样好看的脸如今这般憔悴,他忍不住地凑上前,在祝星的额角浅浅的亲了一口。
祝星没有防备,抬手便给了美滋滋的崔琰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孽障!你在做什么!”
崔琰抚摸着火辣辣的脸,心酸极了,从前的阿宣对自己百依百顺,是自己愚蠢,不懂得珍惜,才中了岁宴和卿寻的奸计,想起那二人,他心脏的火气像是被瞬间点燃。
“七日便七日,你别再诓我,你该知晓我活不了太久,外人进不去栖梧山,本君还得留一口气给自己刨个坟。”祝星见他死皮赖脸,还是软了下来,毕竟他现在也不是这孽障的对手,短短七日,他还活得起。
见到祝星妥协,崔琰傻笑出了声,虽然心痛,但还是连连点头说:“阿宣,我”
话刚开口,他就注意到祝星那敲到天边的眉毛了,崔郎委屈地问说:“抱歉,我该唤你何名?”
“你不是最喜欢直呼我名么,时至今日还在那惺惺作态的装给谁看!”
祝星的话说的字字诛心,崔琰像是自动过滤了他那些伤人的话,自说自话道:“既然如此,那我以后还是唤你‘祝星’,可好?”
凤凰身为上古神兽,地位尊贵无比,他又身为战神,自己能喊他的名字已经是胆大包天,又怎么能够期盼着再得寸进尺呢。
祝星没有理会,直接躺倒在床上,拿冷漠的后背来面对崔琰。
“祝星这是我的”崔琰见他睡在了床榻的最外层,完全没有给自己腾出一点位置,扁着嘴又不敢吭声。
虽说这魔域楼舍众多,可只有这里才有他的心上人,他们只剩这七日光景,崔琰哪还舍得离开祝星片刻。
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撤了一个枕头,靠在冷硬的椅凳上睡去。
夜里,祝星睡得并不安稳,到了四更他被腹痛给弄醒,醒来见到崔琰还在自己身边,他们还十指紧扣的绞缠在一块,祝星的心中觉得有些怪怪的。
他轻轻的抽出了手,捂着自己的肚子忍痛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先前听崔琰提起过‘孩子’,他不禁害怕起来,难道自己的腹中真的有了这孽障的种?!
祝星越想越害怕,回忆起自己在人间吃的生子药,在结合自己肚子的种种异象,怕是被这孽障说中了。
“怪只怪你来的不是时候。”他轻抚着肚子低语道,就算自己将最后的神力给了这胎儿,又有何用呢,他马上就要入土了,等到自己化为尘埃,还能指望谁来照顾这碍事的稚子,只要一想到这孩子未来可能遭受的冷眼,祝星就无法做到冷静。
他心意已决,心想着:你且先去异世,等处理完天魔之事,爹爹不日便来陪你。
祝星抬手蓄足掌力,眼看着就要冲着鼓起的肚子震碎下去。
可刚悬到一半,便被惊醒的崔琰拦了下来。
崔琰后背发凉,如果自己没有醒过来,可能他再见到时,只会是一具胎死腹中的冰凉尸体,“祝星,求求你放过他!放过自己!”
“你急什么,孩子在本君肚子里,和你有和干系。难不成等本君死后,让他留在世间被活活欺辱么!”
崔琰抓着他的手,怕他再做什么荒唐事来,然后他握着另一只手,直直的跪在了祝星的面前,这一举动也把祝星吓了一跳,“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跪自己的妻子并无不妥,我保证,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受一点委屈。”
祝星虽然也舍不得,但他还是不敢信任这个总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妖龙,“若你只是想要个孩子,天底下多的是女子。崔琰,是我违背天伦礼仪,活该落得这般下场。这个孩子,本就不该活在这世间,你明白么!”
崔琰面色惨淡,边摇头边说:“我不明白!若说这世上最不该活的本是我,我被族人抛弃,被构陷,不过百岁便要独自谋生,我生性愚钝,以为做了神仙便可无忧无虑,可你不知,我最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祝星,我是真的爱你!”
“爱?你爱我?你居然说你爱我崔琰,你想要的不过是对你百依百顺的傅宣,你爱的是你的仙尊檀伐,你爱的是我腹中的淌着你骨血的胎儿,你怎么可能爱我?”祝星断续地将话说完,舒了长长的一口气。
“不!不是的!”崔琰急于捉住祝星的双手,眼神无比真挚道:“你不知道,自我化形以来,我就爱慕你。当初在天宫,因为琼华殿的弟子都仰慕你,便打赌想知道凤凰的尾巴有几根翎羽。我仙姿平平,便被派去做天池窥探你沐浴,乘机数清你的翎羽。
你也许不信,这世上真的有一见钟情。祝星,我当时就无可自拔的爱上了你,爱上了天界最英武的战神,一直是我求不得!
我这么没用的山妖,怎么有脸和你谈喜欢,只能每日去练兵场看你操练,那是我此生最逍遥的时光。可你的眼里没我,你总是那样高高在上,甚至有时会一脚将躲在一旁观战的我踢开我虽地位低微,可我也有自尊,你既瞧不上我,我也只能将这份喜欢藏在心里,久到连我自己都忘了。”
第70章 梦醒
崔琰一股脑儿的将自己的心里话全说了出来,他怕再憋着不说,此生抱憾。
祝星的眼神依旧那般抗拒,如果这番剖白能在千年前听见该有多好,可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崔琰所谓的情爱,人一旦被伤透了心,是很难再心无顾虑的回头看的。
哪怕那个人是你曾经的毕生所求,祝星也没有再孤注一掷的机会去下赌注了。
“别再说了!”他捂着耳朵,不想再听崔琰说什么花言巧语,时至今日,再说这些还有何意义!
恐怕说出去无人敢信,自己堂堂一个三十六重天上的战神,早在千万年前,就对眼前这个孽障动了心思。
犹记得万年前,祝星奉旨去人间捉妖邪,与那妖兽在潜龙山上打斗的天昏暗地,虽说将那妖兽收服,却也因此误伤了潜龙山不少的山灵。
其实,众人皆以为这小蛟是檀伐领回来的关门子弟,实则是祝星在潜龙山上因心软才将他一路护在袖间,私带回了天宫。
身为战神,自是没有多余功夫来管教一条法力低微的小妖,祝星思前想后,适才将奄奄一息的小蛟托付给了檀伐教养。
一开始,他并没有对崔琰起什么别的想法,祝星禁欲惯了,早就忘了何为情,何为欲,就算撞见崔琰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情愫,顶多是将其当做一个稍加关注的小辈,遇见檀伐时,随口问问他的课业进度,仅此而已。
若说这份感情从何时萌芽的呢,便不得不从孽障到天池偷窥他沐浴说起。
彼时,他刚下了练武场,像往日一样孤身到天池沐浴。天池是战神的私人领域,旁人根本不敢来造次,那次也赖他自己大意,忘了设下结界,结果让崔琰钻了空子。
祝星虽说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崔琰,但倒也没有对他下什么狠手,他们俩都是雄性,年纪相差这般大,况且自己这万年来确实寂寞,故而对这偷看自己沐浴洗澡的小蛟格外的宽容。
后来,见崔琰神神叨叨的念着一串数字走开,他还有些怅然若失。
从那天起,祝星便时不时会想起小蛟躲在盘龙柱后,却忘记收起那根尾巴的蠢样,想的频繁了便偷偷会用术法化出一块镜像,偶尔也能看看小蛟在做什么。
但祝星并非是居心不良,虽说他这么做确实不妥,可这就像是远方亲人在外,一个遗孤托在自己门下,虽说感情没那么深,却也总该要记挂记挂的。
真要说起他何时春心荡漾,要数那夜无心用术法窥探崔琰,按照平常这个时辰小蛟应该是在寝殿背书才是,可谁料祝星却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小蛟居然幻化成蛟形,挺立昂藏地攀着锦被,在做苟且之事。
而崔琰口中念叨着的名字不是旁人,是‘祝星’。
那一刻,祝星像是被五雷轰顶一般,感觉自己一直恪守的如山高的清规戒律都在一瞬轰然倒塌。
要知道,‘祝星’虽是他的名,可自爹娘走后,再无人敢这样直呼他的名字,仙家们虽敬重他,爱戴他,却总是众星拱月的将他捧到神坛,有意无意的将‘祝星’与战神画上等号。
久而久之,他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孑然一身,可夜里凭栏远眺,却发现高处不胜寒,心中的害怕与委屈竟然无一人可倾诉。
大概正是因为崔琰这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让祝星想要走下神坛。
但想要走下神坛,和这条小蛟在一起,要承受多少千夫所指,怕是只有他才能体会。
喜欢崔琰的这条路太难走了,不光荆棘遍野,而且永无尽头。
他身为战神,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要守护三界太平,想要无坚不摧,就要做到心静如水,他动了春心,无疑就有了最为致命的软肋。
祝星不敢拿三界众生开玩笑,所以他只能暂时隐忍,只有等到崔琰飞升成真龙的时候,他才能把心里的秘密宣之于口。
没有牵挂之人前,祝星从来不在乎岁月漫漫,可一旦确定了自己的那份心思,他每过一天,都像是度日如年。
崔琰的仙姿并不算好,比起其他高等的灵兽,更是相去甚远。
檀伐虽然不苛责弟子,但也是有等级观念,好几次祝星都看见檀伐有意冷落崔琰,还将他安排到了课堂的末位去听讲。
祝星虽然不满,可也无法与檀伐明说,只好偷偷带各种仙丹给崔琰吃,为了能让檀伐能够好好管教崔琰,他甚至不惜拔下自己的凤凰翎羽赠与檀伐。
凤凰翎羽是凤凰身上最为宝贵的东西,檀伐原身是只仙鹤,但凡是鸟就没有不喜欢凤凰翎羽的。
也正是因此,檀伐才开始对崔琰慢慢的上了心思管教。
正当祝星满心欢喜的以为自己和崔琰两情相悦,不久便能走到一起时,他却听见了崔琰同他的仙尊倾诉了衷肠。
那会,祝星刚刚替崔琰当下了飞升的天雷,根本没有力气去质问崔琰,他孤零零地盘在栖梧山的梧桐枝上,身上流下的鲜血将梧桐树染得血红。
祝星很少会哭,万年来只落过两次泪。
一次是他爹娘战死时,第二次便是为了崔琰。
而两次,他都是一个人躲在栖梧山上,好像身为凤凰,身为战神,连软弱哭泣的权利都被收走了。
再说后来,他身上雷劫的伤还未痊愈,便被天帝指派为天魔大战的主将,并派了檀伐为副将辅佐。
苍天可鉴,他虽嫉妒檀伐拥有了崔琰的真心,可却没有将私心带到战场上,那次魔界攻势格外猛烈,他身上有伤,为了救檀伐甚至不慎被魔气入体,可战事本就是瞬息万变,他能救檀伐一次,但也不能每一次都将他保护周全。
檀伐死了,天界折损了一员神君,他亦感到扼腕惋惜。
没有做到将檀伐平安带回来的承诺,他也不恨崔琰用摄魂锥伤害自己,毕竟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崔琰从未有过任何表示,任何承诺。
是他痴心妄想,才会觉得崔琰会爱上他这只老凤凰,而现在梦该醒了!
第71章 第七日
七日的时光着实是沧海一粟,何况是对于活的万载的神仙而已,则更是不值一提。
眼看着七日的时间过了大半,可祝星还是什么都不愿同自己说,每日都是冷着一张脸,每次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是什么日子了。
难道祝星就这么不想和自己相处么,连这七日都不能施舍给自己?
待到第七日,祝星依旧如是,崔琰却也不再勉强他,见祝星衣衫单薄的站在窗边,他急忙拿出一件狐皮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外头天凉,别冻着。”
祝星微微僵硬,却没再拒绝他的好意,他点了点头问说:“今日是第七日了吧?”即使连日来崔琰不断给他用术法续命,可祝星的声音越发的气若游丝,今日听着更像是个油井灯枯的老人一般。
又是问这句,难道你我之间除了这些话,当真是无话可说了吗?!
虽说祝星是他,傅宣也是他,可自己当真是怀念当初他在人间的样子,拥有着数不尽的热情,像只勾人的小狐狸似的爱黏在自己身边,不似现在这般冷冰冰。
可崔琰突然觉得自己太不是个东西,阿宣当初待他百般好,甚至连六道轮回都愿意为自己放弃,这份爱意分明是他自己蠢,才不要的,现在又有什么理由和脸面要求祝星像阿宣一样呢。
按照他昔日的脾性,自己对他做过这般事,不杀自己,都算是好的。
崔琰小心翼翼的搂过他的腰,“你放心我会言出必行的,用不着一见面就想着来点拨我。”
他边说话,边感慨于今日祝星倒是难得了,自己的咸猪手都这样了,他倒是没有反抗,崔琰不禁心里一阵激动。
祝星像是慢半拍似的才反应过来,猛地拍开崔琰的脏手,哪怕是这种时候骨子里的高傲依旧不减,“孽障!别动手动脚。”
“哦。”
崔琰悻悻收回手,懊悔自己刚刚太过得意忘形了,否则还能多搂一会自己的妻儿。不过无妨,等过了今日,自己上天宫借来再生石将祝星医治好,自己一定会加倍地对他们好的。
他想的不甚完美,奈何被祝星闷声倒在他身侧吓了一跳,“祝星!祝星!”
自己分明每日给他号脉,按理而言他不可能身子骨差到这步田地的。
崔琰搀扶着他坐到榻上,想再施法过气给他,却被祝星摇头制止了。
“别白费力气了。”他捋开藏在发间的缕缕银白,像是同崔琰摆证据一般,“我早就到了油井灯枯的日子,再怎么掩饰也是徒劳,该走总是要走的。”
不可能的!崔琰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千辛万苦的才找到祝星,他能感受到祝星的内心在一点点的松动,只要他再心诚些,他们一定能长相厮守,永不分离,没有理由会这样的。
“我去找人来救你!”
祝星闻言,急忙攥着他的手心,挽留道:“你能找谁?直接不管不顾的再跑去天界问他们要‘再生石’吗?且不说再生石被重兵把守,找不找到两说,你这样冒失的去强要,能平安回得来吗?你若回不来,怎么送我回栖梧山?”
“你都知道了?”崔琰以为自己的想法天衣无缝
“别忘了本君可比你大多了,凭你这点心思还想瞒我。”他话未说话,口腔里却满是腥甜味,他忍着没将血吐出来,过了会儿才复说道:“送我上路吧,我还想给自己挖个体面的坟头,好歹要在里面待一辈子,你总不想我堂堂战神死了还这般憋屈吧?”
“”崔琰的眼眶湿润,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还是没能忍住,难过地将祝星困在怀里才安心。
“你若狠心走了,我死都也要跟着你!”
“你跟我作甚,栖梧山只收留凤凰一族,像你这种魔龙他们不收的。”
崔琰悲恸万分,环抱的双臂搂得更紧了一些,“祝星!都到这地步你还有心思同我说笑。”
祝星咳嗽了两声,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其余的乌发迅速被染上霜雪,他挥袖擦去了嘴角的鲜血,冷然道:“都这种地步了,你还拖着不肯放我回家么?”
崔琰被这话给问住了,他有些百口莫辩,“不没我不是”
“那我该怎么办?”他像是一条被主人抛弃的野狗,有家难回,就连和祝星死后葬在一处难道都是奢求么。
祝星心中虽然不舍,但他又能如何呢,难道真的相信崔琰所说,他愿意放弃长生陪自己一同赴死么?
越是冠冕堂皇的话,他越是害怕了,越是不敢去深究它的真假,因为假话虽假,却如蜜,真话虽真,却似刀。
自己都要上路了,他想带着一捧蜜走,好过携着一把刀。
“崔琰”他呼吸声愈重,话说到一半,却一头晕倒在了崔琰的肩上。
摸着祝星冰凉冰凉的手掌,崔琰的心像是被炮火击碎了似的,就连渣滓都不剩下。
他满心酸楚的抱起祝星,失魂落魄地说:“走我带你回家,祝星我这就带你回家。”
栖梧山又偏远又隐蔽,很是难寻,旁的人若无凤族的信物,更是难于登天。
“还有多久?”祝星眼前是一片苍白,心急如焚的想要回到出生的地方,紧迫的渴望着故土带给他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崔琰化为真龙载着祝星在万丈高空飞腾,他安抚道:“快了。前头便要云层厚重,你且抱紧我的龙角。”
祝星此刻脆弱极了,他听话的抱着龙角,只期盼着快些,再快一些。
可惜,天不遂人意。
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一群效忠岁宴的天兵天将,拿着兵器朝他们吼道:“你们两个天界叛徒,竟然还敢露面!众将士听令,务必将他们二人擒下!”
叛徒?他是叛徒不假,可竟然将祝星也说成是天界的叛徒,若非答应祝星不与天界为敌,他想现在就手刃了他们,可自己还要去找栖梧山,他的妻儿等不得,所以崔琰也不想同他们周旋。
奈何那群天兵天将见崔琰不应战,追得更急了,甚至开始用弯弓射箭来围堵他们的去路。
崔琰虽不怕这些雕虫小技,可祝星这般虚弱,若再受了伤,他无法去想。
祝星不忍道:“要不你随意选处山头将我抛下吧。”
崔琰目光决绝,“抱紧我,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第72章 活下去
按说崔琰现在在他这的可信度几乎为零,可人非草木,经过这七日的相处,祝星相信崔琰对他至少是有些许的真感情的,他思归心切,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崔琰身上,“多谢。”
多谢?
崔琰有些失落,他们之间哪里还需言谢呢,这样生分的台词听着着实的刺耳揪心,但他也不再说什么,灵活的摆动龙尾,巧妙的甩开了天兵天将一大截,始终保持全速前进的状态。
凭借着身上纯金珠链的引路,祝星能够隐隐感知到再过不久便能真正回到他最后值得记挂的地方了,凤族的血脉的羁绊下令他难得开始了兴奋,他仿佛能预见他的族人就在前方等待着自己去与他们会和。
“祝星,若有来世,你还会”
崔琰话刚讲到一半,祝星便冷然打断说:“不会!”他的语气是不沾染一丝温度的。
这对崔琰来说无异于是灭顶之灾,自己的话都没有讲完,祝星就这般急切地同自己斩断关系,甚至连个渺茫的念想都不肯留给自己。
他的神色如明玉珍珠被蒙上了尘埃,变得晦暗无光,“嗯,我知道我自己罪孽深重,哪里都配不上你,你不愿和我相好也是应该的,是我没福气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会夹着尾巴死在潜龙山上,不会再平白扰乱了你的清净。”
“”祝星没再多言。
直至看见前方展露出淡淡金色的曙光,祝星才打起精神来,轻轻摇了摇崔琰的龙角,示意道:“我到家了,你就在此处将我放下吧。前面便是凤族的地盘,外人是无法进去的。”
原来时间过的竟是这样快吗,到这个节骨眼上崔琰却攥着他的衣摆,咬牙道:“我舍不得你。”
祝星总归是有些于心不忍的,喜欢了一个人这么多年,哪里能轻易就彻底忘得一干二净,他摸了摸肚子,将身上所剩的所有神力全部渡到了腹中,他强忍着痛苦,整个人像是被扒皮抽筋了一般,硬是人为干预地将肚子里的胎核取了出来。
此时的龙胎已经是发育的有模有样了,可能是因为母体的养分不足,龙胎瞧着不太精神,但是小鼻子小眼睛长得委实可爱,它的尾巴长得像崔琰,可是背脊上又挤出两个羽翼未丰的小翅膀,和凤族极为肖似。
它还太小,尚不能出世,只能缩裹在透明的胞衣里,小嘴巴还在嘬着大拇哥,睫毛又长又卷,憨态可掬。
原来他和崔琰的孩子竟会这般可爱,可惜自己没有福气看着小家伙一点点长大了。
他虚脱地将胎核给了崔琰,无比郑重地嘱托道:“带着它活下去吧,只是别让他再受委屈。”
“我”崔琰手生的接过那胎核,无法想象这里面的小东西是他们俩的结晶,两只前爪本来是锋利无比,现在却像是套上枷锁似的,别扭青涩,使不出半点狠劲,生怕将这泡泡一样的胞衣给戳破。
其实他怎会不明白祝星的心思,祝星虽然表面油盐不进的样子,可终究还是不舍得自己陪他去死的,所以才会将这个念想留给他,他心中五味杂陈。
做惯了阴司冥王,也知晓六道轮回,可是像祝星这样的上古神族死后是很可能连轮回道都不入的,也就是说这一次很可能是他们最后的诀别。
想着他的妻子要孤零零的面对死亡,崔琰却不知道该恨谁才好,若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岁宴不错,可若不是自己蠢笨如猪,又怎么会几次三番地落入岁宴的圈套呢。
可惜这温情的场面维持不了多时,后头的追兵便惶急赶来了,他们人多势众地将崔琰和祝星团团围住。
一将领嗜血道:“两个天界叛徒,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天帝有令,谁能捉住此二人,回天界后必有重赏!”
崔琰不屑地说:“就凭你们?本君斩梼杌诛妖邪时,你们天帝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玩泥巴呢,区区几个兵卒就敢口出狂言?今日胆敢拦我妻之人,本君必将其挫骨扬灰!”
那将领虽然心心念念想着论功行赏,可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自然不敢这样贸贸然自己先上,他使坏地对着其他一干将领道:“你们先上,我殿后!”
“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南天门守卫,为何要听你的?”
“就是就是,那龙君生性残暴,我才不想上去当他的出气包,这赏赐我还真是不稀罕了,哪有小命重要啊!”
“你说得对,我可没听说有什么奖赏,难不成是天帝趴在你耳边告诉你一人的么?再说了,就算是有奖赏,你觉得单靠我们这几个虾兵蟹将能有名活着回去领赏赐么?我宁可留着小命回去领罚,好不容易得道升仙,何必这样断了自己的后路!”
“是啊,何况战士将军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我不相信他真的会叛变,这其中一定是有误会的!”
“你们你们竟然敢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
一时间,天兵天将还没同他们动手,自己内部先发生了小动乱。
正在此刻,栖梧山像是天边一轮冉冉升起的圆日,一群灵鸟衔着一团祥云朝着祝星而来。
崔琰和祝星都清楚这是何意。
“崔琰,答应我,好好照顾它,务必让它无忧无虑的长大。”祝星不放心地说道,现在这个胎核是自己存活在世间的唯一证明,他希望这孩子不再像他们一样,身负大义,被重重枷锁所牵累,只想它能够为自己而活下去,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崔琰喉结缓缓滚动,重声说道:“我答应你!我会好好保护他,绝不会让他受到半分委屈!”
听到这儿,祝星终于放心的撒手,整个人失去意识地跌坠了下去。
好在灵鸟用云团将其托住,拥簇着将他带往栖梧山。
崔琰怀里抱着胎核,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毕生所爱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在人间那次他以为能很快与阿宣相认,虽然难过但不至于悲痛欲绝,可这次不同,他知道自己真的要彻彻底底的失去祝星,心中的哀伤是不可估量的。
眼眶中的泪滴落在胎衣上,里面的小家伙也像是知晓了什么,闭着眼睛不自在地翻动了一下。
崔琰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心情,终是难以克制地朝着祝星消失的方向嘶吼道:“凤!凰!”
第73章 旧事重提
须臾又过了百年,但于崔琰来说,其实是弹指一挥间,但因为思念过度,他实则是度日如年,如此日日的重蹈覆辙,也早就被吊光了精神,若非因为答应了祝星的嘱托,他此刻怕是早就葬在潜龙山某处了。
百年来,这三界其实是发生了翻天覆地之改变的,老天帝天后归来后便处置了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就是他们的好儿子岁宴。
老天帝还亲自撮合他们吃了一顿谢罪宴,老天帝撤了岁宴的天帝之位,罚他到滨海苦寒之地去静心反思千年,让他好好体悟自己和战神究竟差在何处。
做过三界统治者的岁宴得到如此惩戒无疑是在活剐他的脸皮,但纵使如此,崔琰心中的气也实难消解,因为他知道,哪怕是凌迟处死了岁宴,他唯一的妻子也不会活过来了,自己只能活在痛苦与自责之中,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解脱。
可自己承诺过祝星,说好了不再与天界为敌,他便会说到做到,因此他与天界的仇怨也算是就此结束了。
这些年为了更加了解祝星,他也在无形中知道了很多从前忽略的事情,可越这样深入了解,他越发地觉得难以承受,因为他好像离一个秘密越来越近,越接近真相,往往是越发赤裸而窒息的。
第一件事,是他明白了为何自己会错爱过檀伐。回忆起爱慕自己的仙尊这件事,其实也是疑点重重,当初他整颗心其实都被困在了天池,困在了祝星沐浴的那个夜里,又怎么会这般轻易就
祝星走后,他意志消沉的在魔域自闭了整整一个月,檀伐再怎么说也是他名义上的师尊,培养出一位神君有多不易,檀伐心里门清,况且他自己也亏欠着祝星,理应来开导崔琰,也算是献出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了。
崔琰喝得酩酊大醉之际,檀伐只身一人闯进了他的寝宫,一巴掌将他打了个半醒。
他恨铁不成钢的从袖中拿出了一根凤凰翎羽,虽说这东西是当初祝星亲手送给自己,算作崔琰的‘学费’,但现在祝星走了,他再私藏着这件物拾着实不是个滋味,还不如借花献佛送给更有需要的人留作一个念想。
回忆起来,当时他自己也多有不对,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有教无类,但是明理暗里对像崔琰这样从凡间上来的低等灵兽还是缺乏教学耐心的,因为他打心底里就觉得崔琰将来不可能成大器。
是战神的一再坚持,甚至不惜将身上无比珍贵的凤凰翎羽赠与他,他才渐渐对崔琰开始上心。
毕竟他的原身是一只仙鹤,但凡是鸟类,没有一个不爱慕凤凰的,若能得到一片凤凰的翎羽作为装饰,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现在想起来,他才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的糊涂,多么的荒唐。
崔琰拿到这根翎羽,胸口像是顶了千斤重,怎么都难以喘过气来,自此他对檀伐当初那突入其来的超越师徒情谊的感情才有了最终的审判。
正是因为檀伐佩戴凤凰翎羽,所以看起来和祝星变得越来越相似,而因为拿人手短,他温馨的管教也让崔琰感受到了久违的‘真情’,因此才会对檀伐产生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俊朗的脸颊也因痛苦而扭曲在一起,他不禁扣紧心弦自问,自己究竟是有多么愚蠢,才会分不清爱的是祝星还是替代品檀伐呢!
可是,时至今日知道这些,他除了懊丧,已无纠正错误的机会。
但他还是有一事不明,为何为何祝星在那时就愿意帮自己呢?那个大胆又疯狂的想法呼之欲出。
第二桩事,则是关于曼珠沙华。
他和阿宣在人间时,曾约定待到一切都尘埃落定,要一同去黄泉看曼珠沙华,如今阿宣虽不在了,可崔琰还是想要将此花栽培到魔域,多少也能缅怀。可是,他用了十成十的耐心,花了大量的精力、术法依旧难以将其养活。
这花在千年前,是百花仙子塞到他手边的,说什么这花是特殊名贵的品种,她培植了好久都无法培育成功,现在唯一没有试过的地方就是冥府,还嘱咐崔琰务必要悉心照料。
崔琰当时是抱着随便应付的心思,将花种播种到了贫瘠的黄泉,没想到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可为何阿宣走后,花又枯萎了,他实在是摸不着头脑,迫于无奈下他只能去找百花仙子要个说法。
百花仙子对崔琰的到来,并无感到一丝意外,像是冥冥之中料准了他会走到这一步。
她惋惜地告诉崔琰,这花已经没有救活的余地。
崔琰虽然难过,却也没理由为难百花仙子,正当他心灰意冷想抱着曼珠沙华离开的时候,百花仙子还告诉了他一件事。
她说,曼珠沙华的种子是当初天魔大战,战神被他用摄魂锥刺伤后,在战神脚下捡到的,花种上还粘着战神的血渍,应该是从战神身上分离出来的。
而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便是只盛开在黄泉的曼珠沙华是战神的情花,因情而生长,因情而灭亡。
如今战神已经与世长辞,这独属于他的情花也就跟着去了,所以不论崔琰再怎么费尽心思,用心头血还是神力供养,它都不会再开了。
崔琰心中绞痛难当,他难以遏制痛苦的心情,抱着那枯萎的曼珠沙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魔域。
他对着那盆枯萎的焦花,一遍遍地喃喃自语:“那为何是百年为何是百年”
从前在冥府,他根本不会在意花开花谢,毕竟与他来说,鲜花不过是供人赏玩的调剂品罢了,何况他当初公务繁忙,哪有心思多为这些驻足欣赏呢?
却不料,从前他不屑的,嗤之以鼻的东西,竟是祝星留给他最美好的记忆了。
其实,如果祝星还活在人世间,应该能解答他这个问题。
因为,他们当初在天界,每百年才能在瑶池宴会上相见一面啊,只有在那个时候,祝星的心里才会续满爱意,才会心花怒放,才会觉得未来有望。
可惜那个有崔琰相伴的未来,是祝星漫漫神寿中瑰丽而不可实现的梦想。
第74章 父亲,羞羞
崔琰对眼前的这盆花看得入迷,心思陷在旧时的回忆中,以至于连被旁人近身也没能及时察觉。
不过,这个旁人倒也不是外人,而是他和祝星的亲骨肉,崔慕星。
萝卜头大的小龙人扑棱着漂亮的翅膀,糯叽叽的撒娇道:“父亲,父亲,你怎么躲在寝殿了,今日是孩儿生辰,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人间玩儿的。”
崔琰回过神来,被这话气的不轻,立威道:“小星星,我原话是怎地说的?我叫你好好听管教,你去学堂都做什么了,总爱欺负那些低等小魔物。传扬出去,你父亲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还想去凡间玩,年纪轻轻,脸皮倒是老厚。”
崔慕星咬牙切齿的,心想着脸皮厚那也是和你学的,别以为他年纪小就可以欺瞒他,他知道的事情可不少呢,比如他那个死去的可怜爹爹是怎么没的,就是被这个老混蛋所害!
不过这些话他可不敢当面和崔琰对峙,那可是要被扒一层皮的程度,他父亲虽然宠爱他,但底线是爹爹,谁要是敢嚼爹爹的舌根,被父亲听见了绝对是会化为齑粉的。
“可怜爹爹走的早,否则孩儿也不会父亲不疼,爹爹不爱的,现在父亲居然连个生辰都不肯陪孩儿过了,呜呜呜呜呜呜”
崔慕星虚张声势地假哭着,茶味十足。
哼,要想拿捏父亲,还得是提爹爹名字好使。
崔琰被戳中伤心事,难过至极,恼羞成怒道:“崔慕星,你给我闭嘴!”
到底是个小孩子,崔慕星被崔琰这么一恫吓,原本的假哭变成了真哭,越哭就越伤心,晶莹的小珍珠一颗颗从腮间滑落到土盆中。
神奇的是,他的眼泪就像是世间最好的肥料,胜过任何术法,却能以柔克刚地令枯萎的曼珠沙华起死回生。
曼珠沙华的茎叶里仿佛被注入了新鲜的活力,花瓣也缓慢优雅地朝四面绽开。
“父亲,这花真好看。”小星星被从未见过的美景所迷惑,一时间倒忘记了哭泣,粉扑扑的小鼻子不住地凑上前闻了闻。
“祝星”崔琰呼吸凝滞的看着这一绮丽景象,他没想到原来他办不到的事情,这半大的小萝卜头却做到了!
“花开了,花开了!你是不是原谅我了,你是不是还活着”
他眼含热泪,激动地将崔慕星抱在怀里,举高高,难得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崔慕星满是无奈,但谁叫这人是自己唯一的父亲呢,还能咋办呀,只能哄着呗,奶萌奶萌的小脑袋拼命往崔琰怀里钻,葡萄大的乌溜溜的眼珠子望向崔琰,“父亲,爹爹肯定是知道今日孩儿生辰,才想同我们一起庆祝,你就带我去凡间吧,我都馋了好久!”
崔琰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哪怕此刻崔慕星想要摘天上的月亮,他也绝不会委屈他只给他一颗星星,何况只是去凡间此等小事,他自然是爽快的应下了。
凡间,金陵台。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却又这般的物是人非,只剩下那些记忆还保留着。
凡人没见过像崔慕星这样带翅膀和尾巴的小龙人,所以崔慕星只能听崔琰的话,暂时将自己引以为傲的扑棱翅膀收敛起来。
人间的集市依旧是人来人往,崔琰牵着崔慕星的小手,生怕把他给搞丢了。
“父亲,这是什么呀?”
“冰糖葫芦。”
“人家想次。”
崔琰配合的套钱袋子,爱就一个字:买。
不一会,崔慕星又移情别恋跑到另一个摊位,摇晃着崔琰的胳膊,眼见着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父亲,这又是什么呀?”
“梅饼子。”
“人家也想次。”
再买。
崔慕星得手后,美滋滋的塞了一腮帮子的梅饼子,嚼嚼嚼,拼命嚼,都快吃急眼了,白嫩嫩的小脸涨得通红。
待艰难吞下后,崔慕星又又被其他新鲜物给吸引过去了。
“父亲,父亲,这个看起来也很好吃呢!”
崔琰脸黑的看着笼中的一窝刚孵化的小鸡仔,脸刷的一下黑了下来,纠正道:“这个可不是给你吃的,得回家好好养着,下蛋用的。”
“下蛋?”
这可到了崔慕星的知识盲区了,他本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求学态度,问道:“父亲,孩儿幼时也是颗蛋,那孩儿是不是以后也会被别人养大,专门下蛋用啊?”
这下,崔琰的脸更黑了,“没别人,你这么难养,也就你老子我愿意管。”
“哦!”崔慕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迎合说:“孩儿也觉得父亲养孩儿比较好,才不想给别人养呢。”
崔琰听见这么甜的话,心里总算是觉得暖暖的,揉揉他的脑袋,嗯了声。
之后,崔慕星又在崔琰的带领下,吃了金陵台的各色美食,还欣喜若狂的同别的小朋友一起放了花灯,还和父亲一起到茶楼里听了说书嘞,好像是关于天界战神的故事,他虽听的懵懵懂懂,但觉得那位神君好是威武,自己长大了也要同他那般,顶天立地!
听完说书后,他们也该回魔域了,这里本就不是他们常待的地方,纵然崔慕星恋恋不舍,可胳膊哪能拧过大腿呢。
夜里风大,崔琰将小星星抱到了怀里,亲子的画面很是温馨和谐。
“父亲,那个战神好厉害啊,我还没见过真的凤凰呢,父亲你见过么?”
“嗯。”
“是不是特别漂亮啊?”
“漂亮,是世间最美的。”
“哼,好可惜。为何孩儿就没见过,不公平!父亲,等孩儿长大了,也要做这样厉害的人物,好不好嘛?”
“你先把你爱尿床的毛病戒掉吧。”
崔慕星脸色通红,奶味的小手快速堵住了崔琰的嘴巴,害臊地说:“父亲,羞羞。”
小星星玩累了,萎靡的趴在崔琰的背上。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叫卖声。
崔慕星忽而扯了扯崔琰的衣袖,“父亲,父亲!”
崔琰看了看扁扁的钱袋子,“怎地,还没吃够?”
崔慕星激动起来,摇头指道:“是爹爹!”
第75章 正文完
崔琰以为是自己思念过度出现幻听了,可怀里的小星星如游鱼一般闹腾起来,声音嘹亮地喊道:“父亲,那人是爹爹、爹爹!”
每天夜里,父亲都会一个人站在爹爹的画像前说上好久好久的话,只有那时候父亲的眼神里才是深情的、温柔的,不似白天总是板着一张臭脸,动不动就爱拿戒尺惩戒自己。
久而久之,爹爹的样子也无形中镌刻在小星星的眼里,心里。
被崔慕星这么一说,崔琰迫不及待地回过头,想要确认这孩子是不是在讨打。
只瞧见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他穿着一身小摊贩的行头,风尘仆仆的站在巷尾吆喝。
“祝星”
一个念头轰然在崔琰的脑中炸开了,是他回来了,一定是他回来了。
崔琰压制住内心的狂喜,抱着小星星朝对方款款走去,每一步都带着忏悔之心,每一步都携着浓烈的爱意。
“祝星。”
“爹爹。”
两个称呼同时脱口而出,一大一小像是赶着在小商贩面前争宠似的。
小贩俊秀的脸上爬满了黑线,心想今天究竟是走了什么霉运,才会一次性遇见一大一小两个神经病,他拿勺的手颤了颤,转换话题问:“看两位的衣裳不似金陵本地人,要尝尝本地小吃么?‘金芋凉圆’,寓意可好呢,在我这吃过的客官将来可要走大运的。”
“好。”崔琰温声说,生怕吓走了他。
“爹爹,我也要次。”
小贩利索的盛出了两碗热腾腾的甜品给他们,又自顾自去忙别的事情了。
小星星乖乖地率先坐到了长凳上,小腿晃悠悠的,眼珠子一直往小贩身上瞧。
他低声说:“父亲,爹爹好美哦,怪不得我也好看,我肯定是随他的。”
“食不言寝不语!”
“哼!父亲坏!”
崔琰哪还有空管教他,囫囵吞枣一般吃了两口,就晾着埋头苦吃的小星星,兀自走到小贩身边。
他发自肺腑道:“祝星,我好想你。日思夜想,你肯回来,真好。”说罢,他从背后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抱了上去,一种纯粹又亲昵的情感表达。
“你、你放尊重点,孩子还在这儿呢,你家中的娘子知道你这般乱乱来么?”小贩挣脱不得,缩着脖颈颤声说道。
崔琰脑海嗡鸣,“你不记得我了吗?”
小贩艰难的推开眼前这个热源,仔细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摇头说:“抱歉,我们之前见过么?”
“”崔琰笑容勉强,老天爷一次次的在跟他们开玩笑,可他却只能选择接受。
但福祸相依,从前发生的事情对于祝星而言,并不值得回忆,而从今往后他会加倍弥补自己的亏欠,“从前不认识,但往后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娘子。”
“你、你、你,好不知羞耻!”小贩气得快要跺脚,自己辛苦赚钱攒老婆本,可没想过要攀高枝,更没想过要做男妻,对方还是个丧偶的二愣子。
“我、我、我生性本淫,你若不从我,我天天来你这铺子候着,死也要娶你过门。”崔琰调笑道,但眼里却是诚意满满。
小贩赧然,这人真是狡诈至极,竟然还鹦鹉学舌!
“您行行好,别拿我开玩笑,我若先前在哪儿得罪您了,祝瑄在这里给你赔罪!”小贩没辙,软声软气地想着躬身行礼,可立即被崔琰拦了下来。
“你我之间,你尊我卑,你这般行事,实在是折煞为夫。”
“哎,客官您别说这么酸掉牙的话,成么?天色太晚了,我要收摊了。”小贩捂着耳朵,收拾起行头打算遁走。
算他今天倒霉,这摊子他也懒得管了,他拔腿便想离开,可不等走了两三步,又被崔琰揽了回来,用紧实温暖的怀抱紧紧困住了他。
“祝瑄?”崔琰复述了一遍他的名字,像是只猛兽在撕咬猎物,在嘴里血腥的反复咀嚼吞咽,“刚刚忘记问了,你成婚了吗?”
“与你无关。”祝瑄推搡着他的胸膛,却如同蚍蜉撼树。
崔琰莞尔笑道:“那就是没有。”
祝瑄其实有了婚配,可对方嫌他家贫,非要他拿出十两黄金为聘才肯同意这门亲事。
现下被这个陌生人戳中了心事,他心中也是烦闷得很。
“那为何不肯同我试试,我也没那么糟糕吧。我有钱有势,长相不赖还能帮你出力做工,跟了我你不用吃苦,我会一辈子对你忠诚,不会娶别人,更不会有难缠的婆媳关系。最最关键的是,我有子嗣,你也不必为我生养,再考虑考虑呗。”崔琰厚颜无耻地同他分析,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
“可是”祝瑄犹疑不解,为什么偏偏选中他呢?
“唔嗯”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崔琰却不想再披着羊皮了,他急色地搂着祝瑄的腰,啃噬着他软弱的唇,就像久旱的地里注入了甘霖,越发不可收拾,必须汲取更多的水分才能弥合皴裂的伤口。
祝瑄的反抗由深到浅,再到沉醉,享受。他的身体像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剧烈的改变,虽然他的脑海依然抗拒对方的行为与提议,但是诚实的身体先行一步给出了答案。
他被吻得不知所措,呼吸到久违的空气后,喘息声更浓,在崔琰口中却成了助兴的靡靡之声。
若非地点不对,崔琰想现在就好好同他温存一番。
他恋恋不舍的松开了祝瑄,笑问道:“滋味可还行?”
祝瑄红着脸垂下头,扶着刚刚被按得用力的后腰,轻说了句,“腰疼。”
崔琰的心被狠狠牵动,暗骂自己禽兽不如,他赶紧上前欲要帮祝瑄检查,“是我不对,我帮你揉揉?”
“不不用。”祝瑄往后退了一小步,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崔琰身后的小萝卜头,“你儿子还在这。”
说完这话,他的脸更红了。
“管他做什么。”崔琰典型的有了娘子忘了小子,巴不得一脚将碍眼的崔慕星踹飞才好。
崔慕星噘着嘴委屈巴巴,跑到祝瑄身边,敞开两条藕臂,撒娇道:“哼,父亲大坏蛋。爹爹抱!”
不知为何,祝瑄对这个孩子有种说不出来的喜爱,无视崔琰抱起了小星星。
得逞的小星星耀武扬威的朝着吃瘪的老父亲做了个鬼脸,转头趴在祝瑄的颈窝,亲昵地说:“爹爹亲亲。”
崔琰叹了口气,但心中却已是无比知足,只要他回来,记不记得自己都无所谓。
毕竟,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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