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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错身》作者:里伞

  文案:

  ——

  褚易有种病,只有alpha的信息素能医,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找个alpha伴侣,但这世界没有alpha愿意对一个beta忠诚,社会规则,普世真理。

  直到他遇见高允哲,一颗不能吃的苹果。

  *

  “我知道你只是在我身上寻找你死去爱人的影子,但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褚易,不是别人。我的心在跳着。我活着。”

  *

  名门野种与豪族弃子,他们是两条带刺藤蔓,都想把对方缠到死。无数次的鲜血淋漓过后,却发现天父早已写下命运书:那场相遇透支所有好运,从今往后,他们需用漫长的不幸偿还。

  ——

  * alpha孤狼 x beta浪子

  * 契约情人/都市狗血/ab恋/1v1

  * 受有对自己abo第二性别的认同障碍

  * 攻受都有过混乱的私生活史,洁癖人士慎入

  * 文中的三山市为虚构,背景接近00年代

  * 细节设定不可考,勿深究

第1章 始

  alpha走了。

  听到关门声,褚易没有立即睁眼,他躺在床上平心静气等了几分钟,直到确认那人脚步的回音在走廊完全消失,才从被褥中爬起。

  身上没有哪个地方是不疼的。腰、手腕、脚踝、嘴,每一处都被开发殆尽。昨晚和那个不认识的alpha太激烈,对方当他弹簧人,不怕坏似的颠来倒去折磨。

  人不会珍惜从路上捡来的东西。褚易看一眼手表,十点四十,他脑子还有些涨,却也不至于忘记今天有个重要约会,于是赶紧下床,但人一站直,腰背就疼得厉害,他只能又坐下,靠在床沿边咬着牙用脚去勾地上的裤子。

  好不容易穿完,他已经出了一身汗,也习惯了那一阵阵的疼痛,干脆站起来满房间找上衣。

  最终在床柜旁边的缝隙中找到,大概是上床前被alpha扒下随手甩了进去。白色的T恤拿出来,皱巴巴缠成一团,褚易抖开,想要抚平上面的衣褶,发现手和熨斗还是有差别,有了折痕就很难恢复。

  算了。他站到穿衣镜前,套上衣服,镜前反射出一个年轻男人的模样:高个子,遮住脖颈的半长头发,瘦,但不纤细,骨架匀称,和那些传统审美中娇小柔弱的omega相去甚远。

  褚易仰头,活动下脖子。这是第一次他在特别夜晚结束后的翌日清晨,后颈完好无损,主要是那个alpha没咬他。那人太冷静,即便在发生关系的时候,褚易身上还残留着仿omega信息素,可面对那股香甜的人工气味,alpha还是无动于衷,从开始到结束都未曾动情咬他。

  自控力差些的alpha就不会。他们会咬褚易,哪怕他不会散发任何信息素。

  褚易是个beta。

  其实只要一上床,再迟钝的alpha也能看穿褚易的把戏,他硬邦邦的身体,毫无反应的后颈会让那些被他欺骗的alpha顿时失去兴致。但褚易总有办法。信息素吸引和xing/欲可以分别出现,没有信息素也能做/ai。人先是情/yu动物,再是六性别的人,所以alpha上了他的床也鲜少有下的,只不过结束后总是一紧皮带,拎着衣服跑路,留褚易单独在床上伪装入睡——他不是omega,没有资格享受临时标记后的缠缠绵绵。绅士点的,走时会结情人旅馆的钱,不绅士的,就把账单留给他解决。

  褚易付钱的次数比不付钱的次数多,让他得出alpha群体的风度平均值较低的结论。倒也没什么关系,一个晚上的旅馆开销他尚且能够承担,再说和alpha睡觉的钱比起购买信息素补充剂要划算不少,而且也舒服多了。

  房间里那个alpha奇异的信息素还没有完全消散,湿冷得要命,褚易闻了一晚上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味道,他是高敏体质,对于信息素的感知在beta中算相当灵敏的,却也闻不出个头绪,只觉得摄入效果很好,否则也不会忍受那个alpha的傲慢嘴脸和他睡一觉。

  alpha信息素是治疗他的最好药物。褚易深呼吸,将最后一点信息素吸得干干净净,头脑也恢复清爽。他拿起被扔在角落的牛仔外套,披上,回到正常出门的打扮,走出房间退房。

  旅馆的装修及设施都很陈旧,走廊贴的墙纸大都已经发黄剥落。褚易走到接待处,前台只坐了一名beta员工,染的金发颜色像顶假发那样失真,正在低头苦读八卦杂志。

  杂志是上个月的,封面标题“新利和痛失掌舵人”早已是过时新闻。褚易将门卡递到对方面前,掏出钱包。他心里清楚,那个没有风度的alpha是断然不会为昨晚买单的。

  beta目光黏在杂志上,摸过房卡丢到机器上消磁,分出注意力瞄一眼电脑:“313房费结过了。”

  褚易惊讶:“谁结的?”

  黄毛翻过一页杂志:“还有谁?你昨晚的alpha室友呗,有钱人哦,小费给很多呢。”

  他努努嘴,示意褚易看前台桌上简陋的小费桶。有点裂开的玻璃杯中间卷了三张大面额纸钞,鲜艳的绿色与杯底的一把硬币格格不入。

  这让褚易觉得很不舒服。正常人不会这么给小费,那个alpha既不是生性慷慨,也并非好心结帐:他在以金钱作嘲讽,试图用几张钞票将昨晚发生的事情转变为某种交易。

  操他妈,当他出来卖的吗。褚易沉下脸,从钱包抽出三张相等面额的投进去。

  黄毛这下不看杂志了:“你俩比赛吗?小费加起来都够再开好几晚房了。”

  褚易没理他,转身出了旅馆。室外是好天气,太阳光线刺得人忍不住要闭起眼。情人旅馆关掉了霓虹灯招牌,比夜晚看上去少了点挑逗的性/暗示,让褚易能看清门口种的两丛白色小花,品种不明,却素净漂亮。

  他拨弄头发,让刘海垂下遮住半双眼睛。他还是喜欢晚上多些,白天太亮,也太干净。褚易打开手机,发现有条新的陌生号码传来短信,简单的几个字:易,五百万不多,速回。

  去死啊,做什么大头梦,从昨天发到今天也不嫌累。褚易把号码拉入黑名单,在旅馆外叫车。

  周末早晨的士司机总是懒洋洋,不紧不慢将车开到他面前,见上车的客人和自己一样是beta,语气随意地问客人要去哪里。

  “城中半屿。”

  司机把的士当赛车,踩下油门冲向前面路口,后视镜挂的平安符用不平安的速度摇晃晃晃。刚过两条马路,褚易手机响起来,这次是堂弟褚贞的一把声音:“小易,你还有多久才到?已经十一点多了,你尽快好不好?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怕什么怕。”褚易歪头用肩膀夹住手机,和自己牛仔外套的袖口纽扣搏斗,“不是约的十二点?你到了?去那么早干什么?”

  “姑姑叫我早些去……”

  “她叫你去就去,叫你早就早,你好歹是褚家的独生子,学会摆谱给她点脸色行不行?”

  “哪里是独生,你也姓褚的呀。”

  褚易停顿两秒。我和你不一样,他回复,随后给褚贞喂颗定心丸,说自己还有半小时就到。堂弟这才放心,轻声细语让他路上注意安全。

  从东区去城中要走高速,假日出行的车辆多,路上略有些堵,但总算在可控范围内。四十分钟后,司机一个转弯,泊进酒店的停车位。

  “到啦先生。”

  看见有外来车辆,酒店外的礼宾员迎上来替褚易开车门。半屿是三山市最好的酒店,本市的观光业与酒店生意同样发达,但隶属新利和的半屿在其中出类拔萃——新利和只争人先,作为地区势力最大的财团,背后的高家堪堪可摘一顶三山市首富的王冠。

  褚贞的“约会”放在这里也有原因。他参加的这场饭局是相亲宴,见的是高家的次子。高家没有大少爷二少爷这种说法,只有一个少爷,是位众星拱月的大废物,桃色绯闻不胜枚举,有几次的爆料照片还是褚易拍的。前两年虽然被alpha母亲逼着结婚,但死性不改,与靓模街头拥吻变成停车场偷腥,孜孜不倦惹是生非,倒是养活了一大批蹲草丛的同僚。

  所以又是从哪里冒出一个次子?次还是其次,子就有意思。褚易猜是私生子。

  好啊,大八卦。如果他是罗望,恐怕会在办公室高兴得抽根烟跳舞。可惜他是褚易,没什么才华的三流摄影师,在小报做偷拍狗仔,有活接活而已。他对上流社会的花边秘辛兴趣甚少,但心中实在不爽——高氏人情复杂,当家高永霈前不久意外亡故,此时冒出的私生子不是骗子就是想争家产的混球。他们姑姑是脑子进水还是眼睛长针,非要把褚贞往这种火坑里推。

  他进酒店的旋转门。两个衣着整齐的beta门童见到他后,略略颔首,不卑不亢送上微笑。等褚易经过他们身边,两人脊背却像被什么五百斤的东西压住,自然而然弯下腰,小心翼翼道,欢迎您大驾光临。

  话不是对褚易说的。连头都不用回,褚易闻见了信息素,让门童行大礼的是走在他后面的alpha。

  虽是文明社会,有些东西讲出来没教养,但刻板的规则难改,第二性别是压在每人身上的一座金字塔,谁在塔顶大家心照不宣。褚易快步穿过酒店大堂,这里的空间做了挑高设计,穹顶高耸,不知道要叠几个自己才能够上。

  他皱起眉,大堂自带的那股兰花精油香味薰得他头疼。来这里的alpha与omega都有基本素质,或自己使用抑制贴,或安分佩戴颈环,信息素聚集在一起也不浓烈,用香味掩饰反而显得虚伪。

  也算是他们的一种本能。褚易搭乘电梯上了半层,迎面是家餐厅,门头招牌是几行法文。他的堂弟,褚家的宝贝omega此刻正站在那几行法文下面,忧愁地绞着手指等待他。

第2章 陪客

  褚贞人高高壮壮,从外表看比褚易还不像omega,但信息素却是甜乎乎的哈密瓜味。

  “小易!”

  和许多未婚配的omega一样,褚贞戴着防咬颈环,在见到褚易后长长舒口气,卸下苦瓜脸,冲他招手:“这里!”

  看清褚易的打扮,他轻轻叹口气,伸手替他抚一抚衣领,结果同样发现衣褶无法抚平,只得放弃。

  “你怎么不换套正装?姑姑瞧见肯定又要说你了。”

  “让她说。”褚易不以为然,“我是来陪你的,又不陪她。她要敢说,我有的是办法叫她闭嘴。”

  褚贞笑笑,搂住褚易手臂:“谢谢,我知道你对我最好。”

  看得出他在紧张,环住褚易的两只手都微微颤抖。情有可原,这是褚贞第一次参加正式的相亲活动,他自然会想找个亲近的人帮忙缓解尴尬。再说,褚易是个beta,最适合做陪客,完美的第三者。

  “放松点。”

  褚易拍拍他,自己总是会原谅这个反应慢半拍、傻乎乎信任他的堂弟。“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是omega,世界上不会有alpha不喜欢omega。”

  淡淡的蜜瓜香气飘出来,褚贞脸红了,捂着颈环小声对褚易说你别我开玩笑啦。他们并肩往里走。餐厅内部有两面落地窗,采光极佳。不愧是半屿,褚易边走边想,看地板和照镜子似的,清洁工作真到位。

  两人被侍应生引到预约的餐桌位,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原本倚在椅背上端详指甲的omega女人在见到褚易后,震惊不已,腾地站起身。

  她头发卷得像美杜莎,用那双盯人会石化的眼睛盯住褚易,嘴里挤出声音:“我天,你怎么会来?”

  “是我叫小易来的,”褚贞试图解释:“我怕我自己应付不了……”

  姑姑。褚易象征性称呼对方。女人明艳张扬,容貌和他有几分相似,此时视线却像台验钞机,把褚易从头到脚扫一遍,注意力最后落到他的衣服上:“好久没见,你怎么还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既然贞贞叫你来,也一定通知过你这次不是普通饭局。你看你穿的是什么东西,街边菜市买的吗?衣角领口都没熨平,待会给高家的人见到,未免也太失礼了。”

  “我没钱请熨烫小工整天帮我关注衣服皱不皱,如果贞贞要见的对象真的介意这种小事,我到时脱掉不就好了?我是不介意赤身裸体见客人的。”

  他说这话时,侍应生正在为他拉开椅子,听见后忍不住要笑,好在餐厅培训严格,最终还是忍下去。褚蔷的涵养差点,气得朝他瞪眼:“这里是让你胡来的地方?贞贞找你不是让你来丢人的,我警告你,过会嘴巴拉链拉紧点,最好做个哑巴,不该说的话一句都别说。”

  她补一个嫌恶眼神:“口无遮拦,一点修养都没有,难怪到现在还是没人要,我倒是想给你牵线搭桥,却也不认识平民人家的什么beta。“

  这几句话听得褚贞又开始紧张地揉手了:“姑姑,您别这么说小易……”

  他语气为难,偷偷看褚易脸色。褚易却很平静:“我听说人多讲一句废话会折寿0.5天,姑姑,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我有没有人要也和你没关系。”

  他坐到褚贞身边,把原本褚蔷的位置挤了:“坐吧,姑姑,少讲两句对身体好,我祝您健康长寿。”

  侍应生想笑不敢笑,只能低头请褚蔷入坐他位。美杜莎气得不轻,她向来爱嚼舌根,嘴皮子却不甚伶俐,再和褚易吵也吵不过,只好憋火坐下,嘴里一直咕哝,什么人什么格。

  褚易从小听过很多次,知道她说的是贱人贱格。无所谓,别人说他贱又不会少块肉。只是十多年了,连骂人词库也不更新,他的这位姑姑要是能将花在阔太社交上的心思用去多读两本书,也不至于语言匮乏至此,总被上流圈子暗地里嘲笑船王夏家娶了个脑袋空空的花瓶omega。

  三人之后并无更多交谈。他们坐的是餐厅最好的靠窗位,一旁郁郁葱葱的南洋植物将位置隔成私人空间,餐桌上有新鲜的素色洋桔梗做装饰,透着清爽的气味,比大堂的兰花精油好闻多了。

  身边的褚贞正襟危坐,仿佛在等待上刑。他时不时偷看手表,那枚机械表镶了一圈碎钻,中间表盘还嵌有一颗蓝宝石,是褚贞父亲送给他的成人礼物,预示他已从年少走向成熟。

  褚贞只比褚易小两个月,今年都已过二十五。相比名声不太好的褚易,这位堂弟仍旧是一张纯洁得半点荤腥都不沾的白纸。他是褚家的掌中珍宝,启曜的小公子。虽然是个omega,但十六岁分化后一直对信息素反应迟缓,因此并不急着去寻找一个alpha。

  只不过到了二十五岁,还未有配偶的omega并不多见,再加上omega依靠抑制剂独自度过发/情期的困难会随着年纪逐渐增加,褚贞父亲这两年提起褚贞的婚事也难免叹气,这位褚家的大家长即便嘴上不催,心里却是着急的,所以这次相亲背后到底顺了谁的意思,没准也很难说清。

  想到这里,褚易低头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前两年商场抽奖抽到的礼品,伪装金贵的镀金表盘已经褪色,被他磨出好几道印子,露出斑驳锈迹。和褚贞的那枚相比,只能算得上是一个计时器。

  计时器又怎样?不影响日常使用,走的还很准时。褚易盯着形成一条直线的指针,这场有目的的相亲约的是十二点整,他们已经枯坐半小时有余,前来相亲的高家alpha要么是个缺乏时间观念的,要么就是故意来晚,想给他们一个无形的难堪。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不体贴也不够有礼貌的alpha。褚易在心里给堂弟的相亲对象判上死刑,他百无聊赖,让思绪在大脑游泳,从餐厅的装饰花卉想到那条五百万不多的短信,再想到今早用钞票羞辱他的傲慢pao/友。

  早上的感觉并未完全消失,腰还隐隐作痛。那个alpha的信息素非常特别,治疗他发病的效果相当好,只是他始终想不出,对方身上的味道到底是什么。

  褚易决定在这段无聊的时间拿出这个问题仔细思考:乍一闻以为是泥土,但比干燥的土湿润许多,还有点呛,像是下过雨渗进一股水汽那样,闻起来烂糟糟的。

  这个烂不是说难闻,而是褚易的直观感受。仔细分辨的话,那人的信息素里还有种腐朽植被的味道,很奇特,就像油漆之类的有机溶剂,喜欢的人会觉得很好闻,不喜欢的则避之不及。

  阴冷,潮湿,令人后背黏腻难耐。就像,怎么说。

  就像现在闻到的这股气味。

  他以为是自己想得太入神,以至于脑子和鼻子连到了一块,才会产生这种身临其境的通感,可耳边褚蔷惊喜的声音却告诉他这并非是想象作祟:“贞贞,快起来,小高先生到了!”

  这时候到的还能有谁,是褚贞的相亲对象现身了。世界孕育诸多巧合,没必要抬头,灵敏的嗅觉已告诉褚易真相:这位让三人久等的名门子弟,与昨晚和自己在破烂旅馆发生关系的alpha,是同一个。

第3章 私生子

  时值深秋,这位熟悉又陌生的朋友用三件套西服把自己包得好好,宽肩、窄腰与长腿尽显无遗。他出现时,褚易正低头,所以是从皮鞋往上看的。那双皮鞋就很不一般,不懂的都觉这鞋底吻着地面擦出的声音不一般。然后是裤管,西裤的门襟。门襟底下那团阴影让褚易再次发出感想,这里也不一般。

  视线再向上,便是西装马甲。alpha的外套是敞开穿的,这就很考验里面那件四扣马甲与领带的搭配,这人性格恶劣,择衣品味倒还不错,鸽灰色马甲合着外面的深色外套,斜纹领带规矩地卡在喉结下面——潇洒,却攻击力十足。这不是相亲的行头,是去谈判场大杀四方的行头。

  这个alpha的右边眉毛有条小疤,形成一道断眉,衬着凤眼薄唇,冷淡里添几分阴郁,是极不易亲近的长相。褚易暗自计算,从他俩分开到现在,前后相隔有超过两小时吗?自己匆匆赶来,身上的衣服都不平整。这人却精神奕奕、衣冠楚楚。

  他还记得昨晚和这个alpha遇见时的场景。昨夜收到那条烦人短信后,褚易临时发病,补充剂又恰巧用完,于是立刻奔去东区,准备给自己找个能陪睡的alpha。

  临行前他特意用了仿香剂,让自己披上人工制的omega信息素。东区的夜生活聚集区鱼龙混杂,来往于这里的alpha总是喝得醉醺醺,分辨能力很低。褚易的这瓶仿香剂是托人高价从海外采购,功效非常好,成功在上床前骗过不少傻a。他想今晚也会如此顺利。

  在街边站了十多分钟,很快就有个喝上头的alpha发现他,三言两语就抱住他说宝贝你好香。在这里出现的alpha不像来往于半屿的那些会礼貌收敛信息素,经常大开大放,叠起来活像一盘杂烩,褚易正发病,急着找个顺眼的alpha,心想不挑了就这个吧,还宝贝宝贝的叫呢,脱光衣服怕是就要骂他死beta臭不要脸。

  不过没关系,他有那么多经验,总能想出办法解决,于是环住alpha的腰,说我们走吧。

  刚说完就有后悔。他鼻尖飘过一抹奇特的味道。

  褚易的身体情况特殊,他虽是beta,但会像omega那样对alpha信息素产生反应——生理上的反应。褚易双腿颤抖,小腹一阵紧缩。他很少有这样光是闻就兴奋的体验,于是立即把身上路人一推,四下张望信息素的来源。

  气味是他寻找他的线索。即使周围有几百种交融难分的信息素,褚易还是精准地发现了对方:街对面正站着一个alpha,笔直看向他。

  记忆与现实合上拍,那人也认出褚易。他给了褚易蜻蜓点水般的一眼。在这一眼里,该有的诧异或是困惑半点都没有,对方的目光很快略过,全数落在褚贞身上。

  和昨晚一样,他只需几秒,就能分辨出谁是omega。真正的omega。

  褚易举起手,下意识把大拇指往嘴边送。他的坏习惯,焦虑时要用牙齿碰点什么东西才安心。明明几小时前还在自己身上动得像个疯子,现在却冷静地仿佛两人从未见过。那把他干得几乎要死掉的疯子是谁,假的吗?还是这世界上有如此相像的双生子,连右边眉毛的伤疤都一致?连怪里怪气的信息素都一致?

  不可能。这人是在演戏,演得还很好,好到让褚易产生几秒怀疑。

  要是这个alpha见到他手忙脚乱,哪怕惊讶一下都好,褚易都能理解为一种正常反应:至少说明对方记得且当他回事。

  真够恶心。褚易心头针扎似的不痛快。一边褚蔷急忙起身,“小高先生,”她身材高挑,却弓着身子与对方问候,“真高兴能再见到您,之前我们在夏家的家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前两周的事情,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

  “我有印象。你好,夏夫人。”

  alpha简单地点点头,随后站着对褚贞伸出手:“褚先生是吗?”

  他站着,褚贞坐着,意思是褚贞应该立即站起来和他握个手。但现场的褚先生不止一位,褚易觉得这个动作无礼,褚贞要是照办就在气势上矮了一截,于是按住准备起身的堂弟:“还没请教您全名,小高先生。”

  他故意拉长最后几个字。对面的褚蔷低声呵斥:“褚易,不要多嘴!”

  褚易却只专心注视眼前的alpha:“交换姓名是基础的社交礼仪,不是吗。”

  这句话成功让alpha看向他,这次终于带上些许情绪,是冷漠的一眼。

  “高允哲。”

  他报上全名,却是单独对褚贞说的。

  褚贞挪开褚易的保护,战战兢兢站起来。他显然有点被吓到了,蜜瓜味信息素散得无影无踪,紧张地与高允哲握了握手:“小高先生您好,我是褚贞。”

  两人结束礼仪,分别落座。半屿的侍应生个个都是人精,见alpha已经坐下,立即手脚麻利地呈上菜单。他们送的顺序很有讲究,第一本递给高允哲,然后两本送给褚贞和褚蔷,最后才在褚易面前摆上。

  alpha,omega,beta。非常严谨。

  菜单用的是压花纸,上面连个中文都没有,附有许多省文撇的法文还是花体。褚易小时候在褚家,曾经跟着家庭教师学过一段时间,现在早忘得干干净净。他翻了几页,看得头大,干脆合上菜单。

  他听高允哲问褚贞是否有忌口,褚贞大气都不敢喘,低声道我不挑食,您来决定就好。

  褚蔷掩唇笑了:“我们家贞贞最乖巧,就是有点怕生,小高先生您多包涵。”说着扫一眼褚易,不太情愿地介绍,“这位是贞贞的堂哥,我长兄的独子。”

  正在浏览菜单的高允哲并未抬头,“夏夫人还有位兄长?我以为褚家只有一位大褚先生。”

  美杜莎的表情有些僵硬,这对她来说是个难以启齿的话题,估计正在思考如何回答。

  褚易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的确只有一个,”他目光沉沉,望向高允哲,“我父亲虽然是褚家的长子,却是个不成才的beta,早年就已分家,所以严格来说我只是姓褚,和褚家并没有半点关系。”

  “小易……”

  褚贞拉他的衣角,褚易避开他的动作:“好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丑事今天就不多提了。不过我有些好奇,我在三山长大,是正宗的本地人,从来都听说高家只有一位alpha少爷,所以又是打哪里冒出一个小高先生?”

  这话说完,在座几人脸色均有改变。褚蔷脸涨得通红,气得头发丝都要爆炸。褚贞则面色煞白,偷偷搅膝盖上的餐巾。

  至于高允哲,这个alpha终于拿正眼瞧他。虽然出现之后始终表现冷淡,但褚易知道对方并不善于掩饰。果不其然,他皱起眉,露出厌恶的表情,同时一股浸进骨头的阴湿气味扑面而来。

  alpha加大了信息素的释出量。

  向来反应迟缓的褚贞也察觉到了,不禁低呼:“是e型……”

  如今不是旧社会,现代人不会用abcd来给第二性别做阶级区分——他们用另一种欲盖弥彰的方式:nre型分类,也就是常规(n)、稀有(r)、极稀有(e)。

  beta不分类,omega被分成n型与r型,e型基因早已灭绝。只有alpha群体中还残存极少量的e型,他们保留了强大的信息素功能,即便在alpha中也占绝对的主导地位,是公认的天之骄子。

  高允哲这么放出信息素。不只褚易他们,隔壁有些距离的几桌客人也都闻见,纷纷侧目。e型alpha的信息素是他们的武器,因为波及范围太大,一般不轻易做这样的释出。高允哲做了,说明他很不喜欢褚易提的那个问题。

  褚易惹到他了。

  也不是第一次。昨晚褚易已经用很多种办法惹火过这个alpha,不然他早上也不会像个关节被拆散的木偶人那样浑身都疼。

  但褚易不怕。他正幸灾乐锅,这才是昨天和他边做/ai边打架的alpha,即使穿上定制西服,戴上高家皇冠,也改不了里面的本性。

  高傲、易怒、自以为是。褚易靠着椅背,叠起长腿,用脚尖去蹭对方小腿。

  他边蹭,边挑起眉毛,神色挑衅。他就是要戏弄这个不可一世的alpha,看他当众出次丑——不是装不认识吗?不是给天价小费当他站街卖/身吗?可惜再怎么遮掩,他们也是共享过身体秘密的关系,事实无法被表演篡改。

  高允哲会做什么反应。褚易揣测,能想到的无论哪个都很丢脸,但他还是低估了对方。alpha突然倾身,在桌下握住褚易脚踝,将他用力扯向自己。

  褚易大惊失色,他重心不稳,差点滑下椅子,死死摁住座椅扶手才免于跌倒,同时听见alpha的声音。

  “我两个月前回到三山,也好奇这个问题。高家以前的确只有一个alpha,但以后不是,永远不会再是。”

第4章 较量

  餐桌铺有丝缎桌巾,为他们遮住这场风波,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高允哲面不改色,他说着冷冰冰的宣言,一只手还摆在桌上,却用另一只手在桌下圈住褚易脚踝。

  昨夜他们也曾有过一次类似姿势,褚易的脚踝还留有高允哲造的淤青。他不甘心,使劲蹬腿,想让高允哲放开他。对方却不予理会,手收得更紧,还故意捏他暗伤。

  褚易疼得五官都要挪位,听高允哲对褚贞说:“褚先生请来的这位客人脸色似乎不好,如果是身体不适,可以先走,并不会影响我们。”

  “我好得很。”

  他咬牙回复,再次试图挣脱,高允哲却毫不放松。这下褚易明白了,对方是要他服软,如果自己不低头,高允哲可能真会保持这个姿势到饭局结束。

  他见识过对方固执的一面,在昨夜,非常极端,和疯狗一样。

  褚贞向他投来担忧的视线。知道自己没有选择,褚易下定决心,磨着后槽牙挤出来一句:“只是昨晚没睡好,刚才话有冒犯,小高先生,请不要放在心上。”

  道歉结束,脚踝上的桎梏才松开。高允哲将桌下的手放回桌面,同时收敛了信息素,大片令人窒息的汹涌湿气褪去,只留下气若游丝的一缕,几乎闻不到了。

  心跳如鼓,褚易狼狈地重新靠回椅子时,掌心出了不少冷汗。他坐直身体,心底越想越冒火,啪一声重新翻开菜单。

  法文他看不明白,数字大小总知道。本在外围观望的侍应生见alpha客人的信息素散去,猜想某种危机已经接触,于是走到褚易身边等候他的点单。

  褚易指着身后跟了四个零的一行字,“这个,麻烦上两份。”

  侍应生努力维持笑容:“先生,这款唐倍里侬香槟是特别珍藏年份,餐厅目前只储存了一瓶,如果您要点两份,恐怕有些困难。”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传遍整张餐桌。褚易听见褚蔷用鼻子发出嘲讽,耸耸肩,对侍应生说那算了。

  beta小伙眼色极佳,立即道:“对不起,让您失望,不如我来为您推荐今日的主厨臻选。”

  对方洋洋洒洒介绍一大堆,褚易也听不太懂,糊里糊涂点完单后,决定以沉默应对余下饭局,贯彻今日的目标,做褚贞完美的陪客。

  他不说话,用餐时的氛围终于恢复少许,但始终显得拘谨。大部分时间是高允哲提问题,褚贞回答,褚蔷在旁做补充,来来回回不过在家庭、兴趣与闲暇娱乐的话题之间打转,听得褚易哈欠连天。

  他偶尔观察一下高允哲。反正对方吝啬到眼神都不给他,他就大胆地用目光将他拆开研究。虽然是个惹人厌的alpha,但在社交场上的表现尚算得体,只是说话不带感情,看不出到底对褚贞有没有兴趣。

  普通的alpha会很快根据omega信息素来判断对方对自己的吸引程度,高允哲却像个例外,昨晚也是,褚易以为他只是对人工omega信息素不起反应,但现在看来,他好像对真正的omega信息素也不太感冒。毕竟读书的时候,褚贞靠着这股哈密瓜味受到过许多alpha学生的追求,很少alpha会讨厌他的味道。

  他看不上omega,也看不起beta,否则不会将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贬得一文不值——昨晚他们在街上遇到后就相处得很不愉快,有过比刚才餐桌较量更粗鲁的一次交锋。

  自己不过是对他的信息素感兴趣,提出寻欢作乐的邀请,没想到alpha早已分辨出褚易的第二性别,并相当不地道地,用一种毫不留情的方式戳穿褚易的伪装:他压住他,拨开他的头发,将他故意遮住的后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附赠一句冰冷的讽刺,他说,你到底骗过多少alpha,才在后颈叠下那么多牙印。

  那是褚易最脆弱的位置,他的难言之隐。想到这里,褚易心情复杂,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后颈,幸好,半长的头发遮住那片区域,此时的自己是安全的。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抬头时,已经恢复平静模样,却意外发现,一直忽略他的高允哲向他投来了视线。

  只有一两秒,很快移走。褚易想起自己背后就是餐厅的落地玻璃窗,也许高允哲是在看风景?半屿的户外花苑很漂亮。也许是吧。谁晓得。

  好不容易熬完节奏缓慢的三道式料理,相亲接近尾声。高允哲与褚贞交换了联络方式,堂弟颤颤巍巍接过对方名片,不小心撞倒酒杯。玻璃制品滚落到地上,碎成一片一片。

  褚贞赶紧道歉,手忙脚乱要去收拾。高允哲拦住他,两人的手碰在一起。褚贞鲜少和alpha有这么近的贴身接触,触电般缩回手,头垂得低低的,身上传出好浓的蜜瓜香气。

  高允哲显然闻到了,但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问褚贞手有没有割伤。不过声音并非对褚易说话时那种石头般的冷硬,已最大限度赋予柔和色彩。

  褚贞连连摇头:“我没事。”他仓皇地勾住褚易手臂,在这位堂哥身上找安全感,“谢谢小高先生关心,我们……我们先走了!”

  他想走,褚蔷却把他拉回来:“这么急做什么,小高先生还没走呢,多没礼貌。”

  说完轻轻拍自己脑袋,语气夸张:“哎,瞧我这记性,都忘记下午和几位太太约了牌局,怕是不方便送你回去了。”

  她看向高允哲,暗示的意思太明显。褚易冷笑,好烂的借口。

  高允哲却轻巧接受,对褚贞道:“我可以送褚先生回去。褚先生,介不介意?”

  “介意。”

  回答的是褚易。他像把不解风情的剪刀插进高允哲和褚贞之间,将潜在机会狠狠剪断:“我送贞贞回去就行,让alpha和omega坐一辆车才危险。”

  计谋被破坏的褚蔷听了几乎晕厥,高允哲倒是没有强求。“褚贞先生。”

  他这次开口,加上完整名字,明确了说话的对象。

  “很高兴认识你,下次再见。”

  ——

  走出半屿大堂,褚蔷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褚易:“——我就知道你要坏事!来了不仅不安分做个哑巴,还句句话里带刺,非要提高允哲的身世!他是什么人物?高永霈的私生子!圈子里现在有谁不知道,但又有什么关系?高家遗嘱白纸黑字,如今半个新利和都进了他的口袋。这块肉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晓得有多少人盯着念着,我劳心劳力,和高家那个眼睛长头顶的omega打了好几天牌,又是输钱又是奉承,好不容易才给贞贞争取到见面机会,差点就被你搅局!真是气死我了!”

  这位姑姑只在抱怨时嘴皮才动最快。褚易当她空气,夹在中间的褚贞劝了两句不见效,只好专注低头走路。

  三人经过旋转门,褚蔷正啰嗦到她花了多少钱给高家的omega买礼,褚易忽然感觉眼皮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猛地抬头,观望四周,最后聚焦于不远处修剪平整的灌木丛。

  “小易,你在看什么?”褚贞顺着他视线看出去,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劲。褚易收回目光,“你先上车,我过会就来。”

  他假装进旋转门,随后找了个边门重新出去,绕了半圈,从后面走近那堆灌木丛,靠近后也不多废话,直接一脚踹进去。

  “哎唷!”

  灌木丛滚出来一个穿军绿色摄影马甲的beta,褚易还想再补一脚,对方举手大喊:“易哥!是我!赵铭!脚下留情哇!”

  “声音轻点!”他沉声教训,将人拉到一边,避开半屿的安保。叫赵铭的beta这才直起身,他是褚易经常合作的叁周刊的娱记,长一张娃娃脸,还有对虎牙,看上去很孩子气。

  褚易伸出手:“相机给我。”

  “啊哈哈哈……我还什么都没拍到呢。”

  “放屁,第一下你没关闪光我都看见了。相机,我不想说第三遍。”

  见褚易表情不是说笑,赵铭哀嚎一声,不情不愿地交出吃饭家伙。褚易接过相机,点开回看,将里面刚才拍到的有关褚贞的照片全部删掉,同时没收数据卡。

  “易哥你要请我吃饭!”赵铭苦着脸,“你这么一删,我一下午都白蹲啦!”

  褚易抬脚踢他:“你好意思?拍一下午就拍这么几张,还糊得要死。罗望让你来的?”

  “还不是因为找不到你!主编得到线报之后火急火燎要派个人来跟,师兄们都出外勤了,点兵点将最后只点到我,谁知道你也在里面?真稀奇,高家这个私生子为什么要见褚家的omega?不会是要和褚家联姻吧?”

  “你问题好多。”

  “那你一个个答嘛。”

  “那你先告诉我,线报是怎么说的。”

  赵铭抓抓头发,努力回忆:“我听主编讲,这个小高先生是横空出世,两月前空降他老爸高永霈的葬礼,掀出一场轩然大波,差点延误出殡,还是高永霈的alpha配偶亲自出面才给压平了。不过三山就这么小,秘密都有保质期,他想瞒也瞒不了多久,我们现在收到风已经算很晚了,主编想拍些一手资料,好下周抢在橙报之前出爆料专题。”

  “有没有查到他是什么来历?”

  “我们又不是警察,哪能查得这么细。不过主编有说,这人的入境记录只有两个月前的那次,恐怕是高家从小养在国外的儿子。”

  看起来情报有限。褚易将相机还给赵铭:“你回去告诉罗望,褚家这条线不必跟了,浪费时间。”

  “啊?为什么?”

  “他不可能和贞贞结婚的,没必要把褚家扯进来。”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无一丝犹豫。赵铭不解,只能懵懂记下,收起相机后歪着头对他说:“对啦,主编让你有空去找他一次。”

  “知道了。”褚易拍掉他身上的小树枝,“欠你一顿饭,回头补上。”

  一听有饭吃,赵铭乐得直点头,立正给褚易敬礼:“谢谢易哥!”

  “……傻啊你,有空多去训练下偷拍技巧,做狗仔两年了,还是笨手笨脚的。今天如果是半屿那群比拳击手还壮的保安发现你,免不了请你吃顿拳头。”

  赵铭嘻嘻笑:“和你不能比呀,大神!那我先走了,主编还等我报告呢,回头见——啊对!我不吃拳头,下次我要吃火锅!”

第5章 佘公山

  送走赵铭,褚易绕回半屿旋转门。褚贞还在等他,见他迟迟才出现,不明所以,问他去做什么了。

  尿尿。褚易回答。

  粗俗!褚蔷翻个白眼。她转身,上车扬长而去。

  把最后一位灾星送走,褚易觉得周身轻快,褚贞也松口气,对褚易说:“小易,今晚去我家吃饭好吗?”

  “行,很久不见叔叔婶婶,怪想他们的,就是不知道他们想不想我。”

  “当然想,你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回去过了,妈妈总问我你为什么不来看她,还怪你只忙工作不挂心家里人。”

  家人吗?最多也只是半个,或者连半个都不应该奢望。褚易将这想法咽回去,与褚贞在门口等车挪位。褚家这次给出来相亲的褚贞配了台limo,开到面前好不拉风,礼宾员严谨地为褚贞先拉开车门,恭候omega客人上车。

  堂弟有些难为情,滋溜一下钻进去,好像这台豪华轿车是洪水猛兽。褚易跟着上车,派来的司机是褚家的老员工,认得他,斟酌半天,喊了声小易少爷。

  哇,多少年没别这么称呼过,褚易觉得好笑:“我早不在褚家了,别这么叫我,不习惯,你随贞贞叫我小易就行。”

  司机连连道歉,宁愿选择闭嘴开车,也绝不会叫他小名。limo行驶平稳,不像早晨那辆的士只求速度开得东倒西歪。他们开出半屿后,一路从城中往北区的佘公山驶去。

  三山之所以叫三山,是因为真的有三座山。

  一座天眉山,在西区,陡峭巍峨,据说以前皇帝远游来此求长生药,是登高望远的好去处。

  一座雨花山,是坟山,住南区。

  还有一座佘公山,假山,人手填出来的。百年前有个姓佘的枭雄,占地为王,给自己填海造山,要群览风光,结果一场叛乱人死身亡,山却留下来。

  这位乱世枭雄很会为自己选地方,佘公山风水好地势佳,后来逐渐被开发为豪宅区。三山能排得上名号的富豪都在此处置办房产,褚家的大屋也在这里,左邻右里都是本地望族,彼此距离要以公里计。

  汽车开过半山公路。五点多正是日落,大片夕阳遮挡天空,鲜红转深红。没有外人打扰的时刻,褚贞与褚易聊起刚才的饭局,谈及高允哲,他抱紧肩膀,“小易,你能闻出小高先生是什么味道吗?我实在是闻不来,只觉得好湿冷,像是医院的消毒水。怎么会有这种信息素呢?e型alpha都是这么奇怪吗?”

  正在看窗外风景的褚易回答:“可能是烂泥味。”

  褚贞被他的猜想逗笑,想了一会儿:“不过感觉挺特别的。”

  “特别?”褚易扭头看他,“你喜欢高允哲?”

  褚贞红着脸摇头:“不是的,我只是想说,小高先生和其他alpha不太一样。”

  “是不太一样,比其他alpha更自大,更没礼貌,也更讨厌。”褚易哼一声:“你看他故意来迟,一到就逼你站起来和他握手,就是在给你下马威,想用身份压住你。之后话都没说两句,一不高兴就释出信息素吓唬我们,对beta和omega没有半点尊重,是典型的沙文主义,你要和他结婚,日子肯定很难过。”

  “有这么严重吗?我倒觉得小高先生不像坏人……”

  “你才见他一面,感觉哪里作数。”

  “可你也是第一次见他啊。”

  褚易张张嘴。“也是,”他摆手,“你当我胡说吧,但高允哲绝对不是理想的alpha配偶,他不适合你。”

  褚贞好奇问:“那我该找哪种alpha?”

  “首先,不歧视,懂尊重,共情能力高,会换位思考——”

  他张嘴总结,巴拉巴拉说了一长串,塑造出个天神般的人物。褚贞听完无奈道:“真有这样的alpha吗?我在现实里还没碰到过,连爸爸都有缺点呢。”

  “没碰到不代表没有。”

  “你遇见过?”

  “还没。”

  “那就不能证明有了呀。”

  非要和他玩逻辑游戏?褚易正要争论,突然想到某人:“任医生勉强能算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

  “懂尊重讲礼貌,他能打满分,但这人心思太深,倒扣70,所以只能拿30分,可还是比负100分的高允哲要好一些。”

  褚贞笑起来:“给alpha打分,小易,你的思维模式可比我omega多了。”

  “但我是个beta,如假包换。”

  他自嘲,语气是浓浓的疲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褚贞低下头看自己鞋尖,闷声问:“说起任医生,你什么时候去看病?”

  “约的周六,明天。”

  “一个人没问题吗?”

  “从来就没问题。”

  气氛安静下来,让limo开完最后一段路程。汽车最终缓缓驶入褚家宅邸的雕花大门,经过喷泉后,在车库前停下。

  有个男性alpha正坐在花园看报,褚贞下车奔过去,一改饭局上的拘束,活泼地喊:“爸爸!”

  “回来啦。”

  褚蔚笑眯眯地看着独子,又发现跟在身后的褚易:“小易也来了?真好,今晚家里吃饭热闹了。”

  大概听见了汽车引擎,别墅走出一个omega女人,慈眉善目,是褚贞的母亲安雪心。

  “来啦小易!”她走到褚易面前,亲切地抱抱他,“我让林嫂加了菜,都是你爱吃的。至于甜品,就照老规矩,莲蓉酥好不好?”

  当然好,这世界上如果还有谁能记得他那不值一提的口味,也就是这座宅子的几个人。

  “谢谢婶婶,还是您最了解我。”

  安雪心捏捏他脸蛋,又低头看他的衣服,“怎么皱了呀,”她笑笑,帮褚易脱下牛仔外套:“林嫂,来帮忙熨一下。”

  褚易听话,让佣人拿走外套。他看向一旁,打理精巧的花园中央,褚贞捧着脸坐在alpha父亲对面,愉快地交谈着。他的omega母亲走到两人身边,替褚贞整理被吹乱的头发,然后坐下,自然地握住丈夫的手。

  其乐融融,好和谐,好舒服的画面。这就是alpha与omega组成的家庭。

  来这样的褚家做客,总是快乐的,让褚易能够暂时忘记很多烦恼,沉浸在某个美好的梦里。

  在这个梦中,他是褚贞。十六岁分化成omega的男孩,笨拙,不太会说话,也不是那么聪明,却很乖,也足够幸运。有一对疼爱自己的ao父母,感情和睦。alpha父亲是褚家的继承人,年纪轻轻便执掌启曜,在三山的望族中有一席之地。少年记忆是佘公山的半山美景,和同龄omega的野餐会,以及成人礼上与alpha的一曲共舞。

  而不是什么狭小的出租屋,窄窄的单人床。晚上要锁上门,才能假装听不见永远在吵架的beta父母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摔东西的声音。

  他想做褚贞。十六岁之前他以为他会是褚贞,可惜第二性别的分化结果戳破了这个美梦,十六岁之后,他是褚易。

  beta褚易。

  裤子口袋的手机响起提示音,催他清醒。褚易掏出来看,他又收到一条短信,发信人锲而不舍,换了新的陌生号码骚扰他。内容与早上收到的那条有稍许出入,从“五百万不多,速回”变成“速回,否则你会后悔。”

  他手指颤抖地点击删除。小易,这时褚贞叫他名字,像美丽异世界的天外来音。

第6章 看病

  偷来的快乐总是短暂。整顿饭褚易都在努力忘记那条该死的短信。结束后,他陪着褚蔚和安雪心聊了会家常,几乎不怎么说自己的事情,只耐心听长辈谈论,直到看见天黑下来,便起身说要走。

  佘公山离市区太远,晚了回程的巴士就要停运,他昨晚到今早又是旅馆费又是的士费,花销太多,加上明天还要看病,本月余下的天数要适当节衣缩食了。

  安雪心本想劝他住下,说让林嫂收拾一间客房就可以。褚易笑着表示,明日早班,婶婶不要留我了,否则第二天迟到要被扣工资的。

  听他这么说,安雪心只好作罢,但称坐巴士不方便,要派司机送褚易回去。

  再推却就显得不识相了。褚易只能感谢,与堂弟一家挥手告别。

  车子从来时的公路下山。坐车时褚易又收到新信息,一整天都未得到回复,对方的措辞已经变得相当粗鲁。他再次删去,自己已不再是初入社会的傻小子,不再会被这种低级的威胁吓得整晚睡不着。

  那个没用的男人从来只会这招,鼻涕虫一样难以摆脱,褚易狠心将电话卡一拔,从窗户中扔出,任其掉落在佘公山壮阔的山崖之间。

  翌日他并无早班。那不过是对安雪心撒的一个谎话,在褚家长辈的印象中,褚易是个普通上班族,只有褚贞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但至少,他不想再让仅有的亲人为成年后的自己操心,少年时期给他们添的麻烦太多了。

  无早班,却有要紧事办,关乎身体健康。褚易要去趟医院。

  他回家睡了一晚。第二天到医院的时候,接待的beta护士是熟脸,与他打趣,“这次很准时嘛!”

  褚易笑笑。他的病情特殊,要在私立看,还得特地约专门的医生,所以他几乎攒不下钱,积蓄都要用在病上。

  “任医生还没结束上一个病患,请先坐,等他结束之后我来通知你。”

  护士为褚易倒了杯水,让他在候诊室稍等。房内还有两三位病患,各自安静地占着角落位置。

  在最后一个空着的角落坐下,褚易抬起头,他的面前是一张宣传海报,新贴上,画着两个手拉手的笑脸小人,以及一句标语:走出阴霾,重塑自信。

  字体放大两倍,粉红色,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任氏康健中心。

  褚易觉得好笑。这口号该不是任帆想的吧,也太老土了。他没再多看,顺手从小几上拿了本杂志,手气太好,正抽中一本叁周刊,是前天刚出的,封面放了几个omega小模的打码照,配上“嫩o”、“D奶”等花字,做了一辑走光合集。

  照片拍得很差,只能靠咸湿文案硬撑。褚易皱眉看了几页。难怪罗望要让赵铭去半屿追高允哲那条线了,连续两周没有新鲜材料,再不扔出个重磅炸弹,本月叁周刊的销售量铁定要输给隔壁橙报。

  他想起赵铭的传话,盘算着看完病后,晚上去找罗望一次。这时护士突然来叫人,说任医生已经准备好,请他现在就进去。

  推开就诊室的门,里面站着一个穿医生袍的alpha,正拿小喷壶给窗台的一盆植物喷水。听见开门声后,他转过身,鼻梁架一副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

  “下午好。”他与褚易打招呼,发现褚易手里的杂志,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对嫩o靓模有兴趣?”

  褚易把杂志扔在对方办公桌上:“怎么可能,我只对alpha感兴趣。”

  这是真话,褚易有病。alpha信息素依存症。他必须依靠alpha的信息素才能活命。

  这种病相当罕见,很少有beta会得。虽然无法产生信息素,但褚易的感知系统不像普通beta那样退化,反而异常发达,导致他会对alpha的信息素产生反应,类似于omega的发/情期。

  通俗些来说,他是一个生在beta身体中的omega。

  医学界有专业名词来形容他们,叫作“错位患者”,生动形象。依存症一旦确诊,便会伴随终身。平时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但一旦发病,患者必须保持摄入alpha信息素,否则会引发诸多不良反应,严重可致休克死亡。治疗只有两个途径,一是使用价格昂贵的医疗型信息素补充剂,二是依靠alpha的天然信息素缓解。

  褚易是一半一半。他坐到alpha医生的面前:“麻烦给我开药,任医生。”

  任帆放下喷壶:“你怎么每次来都这么快进主题,也不肯多和我聊几句,亏我还特意准备了新话题以防冷场。”

  他指着浇水的那盆植物,叶子圆滚滚的,是铜钱草:“这是圆圆,我新养的,漂不漂亮?”

  “我一个月来看一次病,每次你窗台的植物都不一样,没有天赋不要强求,植物杀手。”

  任帆摸了摸铜钱草的叶片:“圆圆,不要听这个哥哥胡说,这次你一定能好好长大的。”

  “……”

  两人又闲聊几句。任帆担任他的主治医生快有三年,之前褚易总在小诊所看病,病情控制得不太好,发病很不规律,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任帆。这几年他的情况好转许多,发病次数可以控制在每月两到三次,算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例行检查结束,任帆翻开褚易的病例,一边写一边与他叮嘱:“最近情况还算稳定,没什么大问题,下个月的信息素补充剂我给你配好了,一定记得定量摄取,不要一次打太多。你这个毛病的成因太复杂,从医学角度来说是治不好的,我只能尽可能帮助你避免恶化,更多要靠你多配合。滥用药物只会越来越上瘾,所以严格遵守规定剂量,明白吗?”

  “哦。”

  “别光哦,听进去才是真的。不光是控制补充剂,你还要尽量禁/欲,不要一发病不舒服了,就出去找alpha偷别人的信息素用。”

  褚易没有立刻回答。他在发病时需要大量摄入alpha信息素,但光闻,缓解效果有限,需要更深度的交融才能使得信息素渗透,性/行为无疑是最便利的方式。

  他撑着头看任帆涂涂写写:“这怎么能算偷,你情我愿的事情。而且我这个月都没有找过了。”

  说这话时,他连眼睛都不眨。任帆抬头看一眼,拿钢笔敲他额头:“下次说谎呢,记得不要一直看对方眼睛,这是一种确认别人是否相信自己谎言的行为,很容易被识破的。”

  有心理医师执照了不起。褚易揉着额头:“多谢授课,任教授。”

  “你这股聪明劲如果能用在自己身上,会活得舒服很多。”任帆语气露出一丝忧虑:“找个alpha上床的确可以缓和暂时性的不适,但无法根治你的问题,只会加重依存症的病情。”

  “但是医疗补充剂用起来不舒服,会头晕想呕。”

  任帆抬头,认真道:“那就找一个alpha伴侣。我说过,这是最好的治疗方案。你需要一个稳定的信息素来源。”

  听听这天真的建议。如今ao恋乃至aa恋都算普遍,但鲜少有alpha和beta结合。beta能干什么?既不能生理互补,又无法能力对等,beta工蜂就该和beta工蜂一起筑巢,乖乖做分数线下的庞大分母。

  “你说得轻松,我等着从天上掉下来吗,国家不负责ab匹配,和beta在一起的alpha属于浪费资源。”

  任帆正欲开口,桌上手机突然响了,他说句不好意思,转身去接电话。

  这场通话持续几分钟,中途任帆几次回头打量褚易。褚易被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他是多长个鼻子还是少只眼睛?

  直到挂断电话,任帆才对褚易摆上一个笑脸。

  “你这嘴是不是开过金光?”

  “什么意思?”

  “天上掉alpha下来了。怎么样,要不要和我去吃晚饭,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第7章 a与b

  见老友,还是见alpha。褚易只思考了几秒,就把前者划掉,答应了任帆的邀请。

  “你不会失望的。”

  任医生笑得神秘,他还有几个病患要看,便让褚易在康建中心稍坐片刻。四点多时,任帆终于下班,他脱下医生袍,换成一件轻便风衣,接褚易去车库。

  头回做媒人,任帆喜形于色,开车载褚易赴约的路上,不停念叨介绍对象的种种优点。褚易则坐在副驾驶,当他的耐心听众。

  任帆称呼那位朋友为“z”,他提起两人海外求学的经历:“——阿z是那种看着冷冰冰,实际热心的人。别看我现在一八三,十四岁没分化的时候才一六六,看外表还以为是个omega。那时公学里洋人都搞小团体,排斥东方面孔,我日子很不好过,全靠阿z帮忙。他十几岁就能看出明显的alpha基因,体格好过那群橄榄球校队的,但总是自己待着,端张生人勿近的脸,半个朋友也没有。有次我被找麻烦,幸亏他路过出手,我才不至于被对方在厕所扒裤子。”

  说到这里,任帆丝毫没感觉不好意思,反而坦然笑道:“从此之后我们就认识了,常常一起逃学打架,我用脑,他用拳头。你信不信,我俩还揍过内阁大臣的混蛋儿子呢。哎,好怀念那个时候。”

  褚易感叹:“没想到你以前也这么叛逆,还以为是从小捧着砖头书长大的乖乖少爷。”

  “哈哈,年轻气盛嘛,分化之后上大学就收敛多了。至于阿z,他也遇到些事情,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做无法无天的傻小孩,总要为自己的未来多打算。”

  任帆打着方向盘,靠边停车:“阿z是三山人,十岁出国念书,大学毕业之后留在那里打理家族的境外生意。我回来得早,这么些年和他只见过几次,不过最近他在三山的本家出了些事情,不得已回国,看来今后是要常驻了。”

  “听你形容,这位z先生条件可不差,怎么都三十岁了还没找到对象?”

  “这个啊,”任帆解开安全带,笑了笑:“他的情况有些特别,不太好找,但我觉得你俩应该会合得来。”

  话说一半就很意味深长。这世界上真的存在可以理解他的alpha吗?任帆或许能算一个,但也只是站在医生和病人的角度。褚易决定降低自己的期待,他以前不是没试过这种友人介绍,结局往往不太理想,有些还很糟糕。

  算了,见到再说吧,不济也能吃顿好的。褚易跟着任帆下车。他们约定见面的地点是珍琅轩,三山最出名的酒楼,摘过权威饮食榜好几颗星。

  褚易以前来过一次,他自己吃是负担不起,好在当时付钱的不是他,而是罗望。当时他跟拍城中名气响当当的玉女明星,蹲了两个月草丛换回几张大尺度的正脸出轨照,罗望凭借这桩新闻从娱乐版副主编升上主编,正式在叁周刊当家做主。

  而他睡车厢吃盒饭六十多天,只换来对方的一餐感谢,坐的还是大堂的一桌。

  三山有两家珍琅轩,一间在西区,一间在北区。但近年受到内陆餐饮业的冲击,生意不复往日。前不久看新闻,说是方家已将珍琅轩的股份易主,也不晓得是被谁买去。

  上层换血不影响下层质素,褚易和任帆这次去的是北区老店。一栋三层小楼,头顶悬着金字匾额,进去后先是园林小景。门口一位穿着旗袍的迎宾女郎,见到两人后微微一笑,看向褚易身后的任帆,问他两位是否有预约。

  褚易往后退,让alpha去做交流。任帆与女郎报上名字,对方细扫一眼预约名单,柔声道句久等,随后恭恭敬敬请两人进去。

  路上女郎与任帆低语,说东家已交代为他们备好包厢。

  褚易耳尖,问任帆:“你和珍琅轩的新东家认识?”

  “认识。”任帆避开女郎,压低声音:“就是今天要给你介绍的alpha。”

  哦,神秘的z先生。褚易没再多问,女郎一路将两人领进包厢。酒楼雅致,包厢都取了花名,他们从镜花走到水月,最后坐的是走廊尽头最大的一间,叫作如露。如露亦如电。

  女郎为他们斟好茶后离去,褚易喝了一杯,任帆看眼手机,笑眯眯抬头:“人快到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包厢的门很快被打开,比真人出现更快的是一股阴沉沉、湿漉漉的信息素。

  任帆站起来,指着门口的alpha:“向你介绍,我的朋友——”

  “我们中间最好有谁去买彩票,两天里撞上三次,头奖概率也不过如此。”

  褚易冷笑,看向出现在面前的alpha。对方与昨天做相似装扮,只是三件套的颜色浅一些。

  任帆啊一声,扭头看朋友:“你们认识?”

  “认识。”“不认识。”

  说认识的褚易,不认识的是高允哲。任帆听糊涂了,“到底认不认识啊?”

  “不认识。”“认识。”

  这次两人交换了说法,说完彼此眯起眼。褚易语气带上讽刺:“小高先生的行程表真精彩,昨天omega今天beta,一场接一场,效率倒是很高。”

  高允哲并未理睬,他转向任帆:“‘非常可爱,不见后悔。’这就是你说的那个beta?尽快去配新眼镜,任帆,你视力变差很多。”

  任帆何其无辜。他来回打量几次,很快猜中:“我明白了,认识,但不是很愉快的那种?”

  被提问的两人根本没空回答,正忙着互相用眼神杀人。任帆用力按太阳穴:“好啦,别瞪了,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难得见面,就当给我个面子,忍一忍,陪我这名孤寡人士吃顿饭行不行。”

  他看着褚易,摆出一贯的温和笑脸。又看高允哲,使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挪进来坐下。

  高允哲不太情愿,但最终还是坐了,挑了任帆左边离褚易最远的位置。包厢没有开窗,他的信息素散在空气中,很快将这个密闭的空间填满。

  e型alpha能不能收敛点,明知道自己的信息素浓度那么高,用片抑制贴会死?褚易屏住呼吸,身边的任帆也是同样感受,皱起鼻子,问高允哲:“你怎么没用抑制贴?信息素味道好重。”

  “刚从公司过来。”

  “你以前不这样啊,都是把信息素压到最低的。”任帆若有所思,“新利和那边最近不太平吗?”

  高允哲看了眼褚易:“外人在,不方便。”

  “啊哈哈哈……”任帆赶紧打圆场,对褚易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你也知道,工作嘛,是要严肃些的。”

  他边说,边偷偷给高允哲塞去抑制贴。几分钟后,空气中湿冷的信息素骤降,任帆才舒口气,与一直在门外等候的女郎说我们人到齐啦。

  女郎走进包厢,对着高允哲有礼貌地喊声东家。高允哲挥挥手,示意让她去找任帆。

  “怎么变成我主场了?”任帆接过菜单,哭笑不得:“明明是你家的店。”

  珍琅轩吃的是江南菜,大都清淡,秋季的精选菜单主打开胃温补,任帆点完一圈,将菜单交给褚易:“小易,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之前来珍琅轩的那次,褚易吃过这里的莲蓉酥。珍琅轩的厨师讲究,莲蓉是用新鲜莲子磨成,甜滑细腻,很合他喜好。褚易将菜单推回去:“其他无所谓,点心能点一个莲蓉酥吗?”

  高允哲听见他的选择,罕见地抬抬眼皮。任帆扬起一抹笑:“你怎么和阿哲的口味一模一样!他也最爱吃莲蓉酥,以前在国外读书那会儿,还会定期买当地超市的冷冻酥皮回来自己做。珍琅轩这款就是照他口味改的。”

  “任帆,你话太多了。”

  “你不肯说,总得有人替你开口啊。”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便等菜品上桌。奇怪,褚易边听边想,高允哲两月前才回三山,收购酒楼也是近期的事情,但听任帆话里的意思,他和珍琅轩似乎早有渊源。

  不过按照目前的市场趋势,买下珍琅轩绝不算是明智之举。看起来高允哲的商业手腕并不高明,褚易暗笑,原来是个草包。

  “我听说新利和除了酒店餐厅之外,在餐饮业上布局不多,前进脚步向来谨慎。珍琅轩虽然在三山只有两间,但在本市还有不少海味生意,体量不小,愿意接下这个赔钱买卖,小高先生的投资眼光很独到啊。”

  他现在已经习惯以小高先生称呼对方,反正出口大多调侃。

  “不算投资,回收而已。”

  高允哲抿着薄唇,看起来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褚易却紧追一步:“真好,要是我抢到高家的一半财产,也想试试随意挥霍是种什么感觉。”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褚易已经隐约摸到了高允哲的底线。这人对于身世话题敏感,一旦提到高家就很容易产生情绪上的波动。果然,alpha眉头拧起,对他低声道:“你说什么。”

  扳回一局,褚易得意,轻描淡写说没什么,听不清楚拉倒,开开心心提起筷子去夹虾仁。

  筷子刚要落下,却被谁伸手抢先。褚易抬头,见高允哲面无表情地将抢到的虾仁夹进自己碗里,也不吃,筷子放到一边,双手环胸看着褚易。

  “……”

  哪来的小学鸡,真有够无语。

  他暗暗咬牙,又和高允哲开始用眼神打架。任帆看完褚易看好友,左左右右,头摆得像电风扇。

  将两人表情尽收眼底,他突然乐了,笑着发出一声感慨:“我好像真有几分做鹊桥的天赋。”
第8章 债

  一顿饭吃得像打仗,褚易和高允哲的较劲就没停过,不是你惹我,就是我刺你,饭桌上硝烟弥漫。任帆却保持微笑,做个快乐观众,兴致勃勃看他俩过招。

  最后上甜品,莲蓉酥,小碟里放了三块。任帆不吃甜食,剩下一块,他做出苦恼模样:“不能浪费啊,不过你们都爱吃这个,让给谁好呢?”

  他又假装灵感乍现:“不如把这块莲蓉酥当奖品,来玩局‘断手指’怎么样?”

  沉迷打架的两人还没来得及同意,任帆就自顾自介绍起规则:“用一只手就行啦,五根手指是五条命,你们轮流说一件确信只有自己做过的事情,对方如果没做过就要按下一根手指,谁先断掉五根就算输——很简单的,是个能够加深彼此了解的游戏。”

  褚易:“……任医生,你好无聊。”

  任帆把莲蓉酥推到两人中间:“玩一局嘛,”他目光狡黠:“我给你们机会,看谁能用聪明才智,正大光明赢对方一次。”

  要说心理医生有什么不得了,大概就是在说服人一事上天赋异禀。等到褚易回过神,他已经伸出右手,用五指做好了开局姿势。

  他对面的高允哲也同样如此。新战斗开始了。

  “我要先来。”褚易抢了个先机,“我是beta。”

  高允哲哼一声,收起拇指:“我是alpha。”

  “说过的事情不能再算的。”观战的任帆提醒:“这一回合当作练习,接下来就要认真开始了,如果你们想赢,最好说一些独特体验,确保对方不曾有过。”

  好麻烦。褚易思索片刻:“我曾经连续吃过一个月杯面,胃出血被送进急诊室。”

  富家子不会有这种体验。褚易想,他望向高允哲:对方表情不太好看,但还是按下了食指。

  任帆苦笑:“多爱惜身体啊小易。”

  我知道我知道。褚易敷衍地点点头,轮到高允哲出题,对方轻描淡写:“我眼睛受过伤。”

  喔,右眉的那条疤。褚易服气,收起一根手指。

  三个来回后,双方不相上下,都只剩下小指这一条命了。

  现在是褚易的回合。他举起不比赛的那只手,用拇指碰牙齿。他必须把握这个赛点,仔细思考,说出一件高允哲从未做过,也不可能会做的事情。

  肯定有的。他这种alpha,傲慢无礼,阶级观念强,还很看不起beta——想到了。

  灵光一闪,制胜方式显而易见。但褚易犹豫了。应该用那个作为赌注吗?理智告诉他不要,可情感无法控制:他真的太想赢高允哲了。

  他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吃到那块莲蓉酥,他要的是高允哲的一次惨败,好去击溃对方面对自己时的那份轻视与漫不经心。

  他要看他输。

  努力稳住声线,褚易开口,他语气很硬,吐出简单一句:“我喜欢过一个beta。”

  这是他从未与人提起的往事。太隐秘,太不可信。他自己有时回忆起,都觉得很不真实。

  但不真实的确存在过。也因不真实而显得如此独特。高允哲听后,并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他很慢地眨一下眼,似乎要袭来一场暴风骤雨,却又在下个瞬间趋于平静。

  褚易屏住呼吸。一分钟过去,高允哲仍未按下小指。

  他心跳停拍,头皮发麻,立即起身:“你为什么不按?这个游戏要是撒谎就没有任何意义,请不要作弊!”

  高允哲无动于衷。一边的任帆愣了愣,摁住要冲向好友的褚易:“不是的,没有作弊,我可以作证。”

  怎么可能!褚易甩开任帆的手。这个傲慢的alpha会喜欢上beta?和自己一样的beta?这人有多讨厌beta,自己比任何人体会都要深刻。他不可能,绝不可能!

  也太他妈可笑。

  “我做过摩托车手。”

  alpha用一个冷静的陈述句结束最后回合。褚易阴沉的眼神盯着他,隔了很久,才按下小指。

  高允哲赢了。

  这局游戏褚易输得很彻底。心有不甘和难以置信哪个占上风,他也分不清楚,他只知道喉咙堵着,泛出甜丝丝的血腥味,咽下去,甜味变质,变得非常苦。

  任帆默默地将莲蓉酥推到好友面前,高允哲却不看一眼。他起身,系上西装纽扣,与任帆说:“公司还有事情等我处理,先走一步,账单挂我名字就好,回头见。”

  他摘掉手腕上的抑制贴。贴纸离开皮肤的那一刻,空气中的湿度增加,那股烂泥般的信息素让褚易后背感到一阵寒意。

  ——

  高允哲离开后,褚易和任帆并未久坐。临走前,侍客的女郎递上一个包装精美的餐盒,说是为客人准备的一点心意。

  打开看,三枚莲蓉酥静静躺在里面。褚易眉毛几乎要打结,他将餐盒还给女郎,说谢谢,但不用了。

  女郎有些担心,问您是不喜欢吗。褚易顿了顿,不是,他回答,只是今天实在没有胃口。

  对方也没有强求,体贴地表示希望您下次再来。

  取车路上,褚易和任帆谁都没有说话。他的这位主治医生向来能言善道,此时却罕见地不发一语。

  直到两人上车,任帆才幽幽道:“唉,不该玩那个游戏,本来是想让你们能多了解彼此,没想到变成了揭伤疤大会,是我不好,对不起,小易。”

  褚易:“没必要和我道歉。我只是想不通,高允哲到底是为了赢我撒谎,还是他真的——我不信,他怎么会喜欢一个beta。”

  任帆摇头:“这个问题不该我来回答。”

  “你倒是适合做好友,守口如瓶第一名。”

  “不,我只是惊讶,”任帆说,“我以为……他会按掉手指的。”

  之后的时间均在沉默中度过。汽车开了四十分钟,从北到南,终于停靠路边。褚易与任帆道别后,转身走进一扇窄窄的铁门。

  他家在南区。公寓和大批无证公司挤在一栋破落相的商业楼里,严格来说不算居住空间,进出品流复杂,好在租金低廉,抵去不少缺点,如今已经住了两年多。

  物业在一楼收发室配了个戴老花镜的保安,看见褚易回来,哑着声音说褚先生你家来客人了,正在楼上等你。

  褚易不解,他这小房子哪有人会过来,最多偶尔收留赵铭借宿一晚。坐电梯到十二楼,他脚刚踏出去,就见到一个佝偻的背影,正扒着他家单元门上的猫眼往里窥探。

  两年前他会搬家,就是不想再被这人骚扰。没想到安生日子没过几年,还是躲不过去。先是短信轰炸,再是亲自堵门,为了压榨他也真够锲而不舍。

  “我给你两分钟,不走我就报警了。”

  今晚与高允哲的见面已经用光了褚易仅有的耐心。他口吻欠佳,对方听到声音,转过身,这人瘦得皮包骨,一张脸凹下去,眼珠却往外瞪,带着几分不健康的亢奋。

  “易,”对方堆起笑脸,抬起手中的塑胶袋,语气亲热:“我给你带了晚饭,豉油鸡,我特别跑去老街买的,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褚易只觉恶心。从小到大,自己说过九万九千遍不喜欢吃这东西,男人却一遍都记不住。他摁着电梯的开门按钮:“我没心情和你耗,现在就走,否则我真叫警察了。”

  beta打量他表情,几秒后,把塑胶袋一扔,扑到褚易身上:“你看到我的短信了吧!易,你信我,我只是前两天去银门玩了两把,结果被老千做局,现在庄家追杀我,如果我还不出那五百万,他们真的会丢我进海里喂鱼!易,我知道你心地最好,你帮帮我!”

  “我没有义务帮你做任何事,”褚易拉开对方,“褚茂,我和你早已没有父子关系。”

  褚茂看着他。表情精彩,从愤怒到盘算再到妥协,几秒而已。

  “易。”他服软,叫他小名,年幼时他很少这么叫他,只有在成年后找褚易借钱时,才会拉下脸做这种肉麻的称呼。

  “你不会看着我死的,是不是?”他瞪大眼睛,攥紧褚易衣领:“天大地大,我只剩你能信任,你要帮我啊,你以前就帮过我,记得吗?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从今以后,我会洗心革面,我去扫大街,做清洁工,开的士,我会好好做人。易,帮我,救救你爸爸。”

  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褚易想笑,这老掉牙的话他讲了不会腻吗?还是在他眼里自己真有那么白痴,只要滴两滴鳄鱼眼泪,就能骗到他,为了那一丁点狗屎不如的亲情做无条件奉献。

  他以前被骗过,做过这样的傻子。早年他们离开褚家,褚茂在外打拼,背上一身债,后来又染上恶习,将家中积蓄败尽,beta母亲改嫁逃跑,家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他怕父亲真被债主逼死,四处跑腿做兼职,忙到胃出血也要凑够钱补上窟窿,但褚茂早已成为老赖,毫不悔改,债务越滚越多。褚易这才彻底清醒,用一纸文件断绝两人关系,不再做对方的提款机。

  “我救你,谁救我?你以为五百万是小数目,我挤一挤就能从牙缝里挤出来给你?我的处境怎么样,你长眼睛,自己看清楚,我就算把自己卖了都没有这些钱。”

  “你可以去问褚蔚借。如果是你开口,他不会不借给你。”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褚易冷笑:“你知不知耻?我们和褚家已经没有关系了,你是死是活,他们都没有责任,也不需要关心。”

  听到褚易提起褚家,褚茂一扫哀求姿态,他双眼发红,尖叫道:“那是褚蔚他欠我的!如果我是alpha,褚家的当家就是我,哪里轮得到他!我也不会被逐出家门,不至于……沦落至此!”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褚家长子是个平庸的beta,多讽刺。可惜生在大家族,第二性别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beta注定是边缘人,哪怕omega都多点价值。就连褚蔷也看不起自己这位长兄。明明他们是双胞胎,虽是异卵,但在母体里也曾经是最亲密的邻居,却始终和alpha弟弟的关系更紧密,也更像一家人。

  “那是你活该。当初是谁吵着太爷不公平要离开褚家,是谁将启曜的股份私下卖给竞争对手,是谁在外面烂赌吸/du落下一身病和大笔债?褚茂,你有今天,是自作自受。”

  “闭嘴!都是他们逼我——是褚蔚!他陷害我!”

  “没有人逼你,也没有人害你。”褚易平静地说,他又摁下电梯按钮:“我不会给你一分钱,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再看到你。”

  褚茂双目浑浊,他走路歪歪扭扭,一双骷髅似的手臂攥紧褚易衣领,向他低吼:“你会后悔!”

  “我不会。”

  褚易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父亲,眼神如寒风般刺骨。

  “从我决定做beta的那刻起,就不再会。”
第9章 罗望

  晚上见过瘟神,这一夜褚易睡得极其不好,浅眠多梦,阵阵醒。

  他意识涣散,脑子像被施咒抽空。前一秒隐约感觉好像睡着了,后一秒却又睁开眼睛清醒得要命。脑中场景走马灯似的旋转,从手术室刺目的白灯转到父亲掐住他脖子的双手,每一次切换都令他心惊胆战,接近窒息。

  直到后半夜,情况才有所好转,那些画面被替换成一道道明亮色彩。是窗口粉红的樱桃树,沙滩后的宝石蓝大海。甚至他闭上眼,就能听见谁在耳边轻轻吹着口哨,非常悠扬,教人安心。

  再后来,口哨声渐渐弱去,变成自己对着谁的大声宣言,少年时期他的嗓音清脆,一番话喊出口,在天地间引来阵阵回音。

  他说,变成omega之后,我会好好爱惜自己,谈场最好的恋爱,找个有我最喜欢信息素的alpha,然后过得比谁都幸福,幸福很多很多。

  一字一句,褚易都记得,随时能够默写般清晰。而自己的那位倾听者只是远远站着。褚易看不清他的模样,一个海浪翻滚,将其周身打湿,生出朦胧雾气。他还再看一看,梦不给机会,到此为止,画面消退了。褚易跟着失去意识,在清晨到来前睡着。

  第二天醒来,睡眠不足导致脑缺氧,让褚易整个人都晕得厉害,吃完早饭没几分钟就去吐了。他吐完爬回床上,埋进枕头,像个死人一样直挺挺躺着。

  他想起昨晚做的梦,回味着后半段的那些场景。真好啊,褚易想,自己都多久没有梦见这些事情了,要是可以的话,他愿意用任何东西换一次时空旅行的机会,回到十六岁康沃郡的那家郊区医院,再过一次那短短的三个月。

  可惜人类还未能拥有如此智慧,时间亦不会倒退。手机响了,褚易睁开一只眼睛,眯成缝读屏幕,发现是赵铭发来的短信:易哥,主编找你!!!办公室!!!快!!!

  九个感叹号让褚易艰难爬起。他差点就把这事情忘了,还好赵铭提醒。换衣服时,他想,早知如此,昨天就不该答应任帆的邀请,如果去见罗望,在对方家过夜的话,兴许就能避免所有烦恼,也不用见到那些不想见的人。

  一场错误选择引发的蝴蝶效应。不能怪别人,怪他自己。是他对alpha心存幻想,多少次了,居然还是傻乎乎觉得自己总能找到一个的,上天送他连环打击也正常,人还是少做痴心妄想。

  十分钟后,褚易出门。他吃了片止疼药,人稍微好受些,能够独立去搭巴士。他转了两辆车才到办公楼。叁周刊在东区的中心大厦,再往前走八百米就是金融城。周刊编辑部有两层,娱乐生活版独享九楼,褚易坐电梯上去,推开玻璃大门,周日,办公室依旧忙碌,人来人往。

  做这一行没有固定假日,随叫随到才能体现专业度。几个没收到线报的狗仔正在办公桌前待命,状态懒散,要么吃盒饭,要么低头打机。褚易经过时给他们打招呼,几人抬头,喊声易哥好,说完又各自去干自己的事情。

  唯一认真工作的是赵铭。年轻人对着电脑打字,他瞧见褚易,从屏幕后面露出半张脸:“易哥来啦!主编在里面等你。”

  褚易点点头,他往里走。主编办公室是独立一间,门正开着,罗望坐在桌上打电话,抬眼看到他,做个手势示意他先在门口等。

  alpha对着电话低语。他着黑色夹克和短靴,一头卷发不打理,落拓得像公路片男主角,常常被楼下文艺版的主编诟病野蛮人,下班跑去拾荒都不意外。

  他在打什么电话,褚易不知道,但看神情不是爽心事,罗望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散发出的信息素也不太稳定,杏仁味变得很苦,感觉多闻会中毒。

  褚易遮住鼻子,等到电话挂断,罗望对着电话机骂了一句“吃屎吧猪猡”。然后呼口气,“是老板。”他解释,对褚易招招手,等人进去后拉下办公室的百叶窗,长腿搁到桌上,脸上这才有了几分笑容。

  “大忙人,请你比请神还难,终于想到我需要你了吗?”

  罗望点了支烟,撑着头看坐自己对面的褚易。褚易盯着看桌上的永动仪摆件,铁珠无需外力也能轻轻摆动,他动动嘴:“行了吧,你哪里需要我。等我来开工,给你补人手罢了。”

  “哈!你进来的时候,没见到那群闲鱼都在外面发呆?我收到新线报,绝密,只有找你来跟才放心。”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卡片递给褚易。上面没有字,只印了一条多臂的美女蛇。

  “高家那个私生子今晚要去Naga,私人行程,一定能拍到精彩照片。我下了血本才买通他的司机给我传信,上次赵铭去半屿值班,相机被你删光,害我登不了你堂弟和他的新闻,礼尚往来,你也多少补偿我一下。”

  Naga是家私人俱乐部,在三山艳名远播,去那里左右不出酒色财气四个字。褚易玩着那张卡片,问:“高允哲到底什么来头,我上次听赵铭谈起,你只挖到他的入境记录?更多消息有没有?”

  罗望抬起一边眉毛:“稀奇了,平时怎么不见你对跟踪对象有兴趣?现在倒追着我来刨根问底。”他手又伸进抽屉,掏出几张照片扔给褚易。

  褚易拿近看,是前段时间高永霈的葬礼,照片拍得模糊,但能隐约看见走在前面手捧遗像的是高永霈的alpha配偶,其后是两个抬棺人,一个是叁周刊的封面常客、高家的大少爷高允恭,另一个就是高允哲。

  “我听线报说,这个高允哲飞机一落地,到高家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进灵堂,而是找律师做公证。高永霈身前有拟一份秘密遗嘱,高氏所有资产,包括新利和集团,一半划给遗孀陈知沅和他儿子高允恭,另一半,全给了这个私生子。”

  也难怪他姑姑褚蔷对高允哲如此蠢蠢欲动,不惜祭出褚贞也要拉拢。高氏的一半资产是什么概念?天文数字。看来高允哲身份是真,属狼也是真,父亲死后就马不停蹄回国继承财产大搞投资,贪婪都写在台面上。

  “陈知沅和他是对立状态,两个人在新利和董事会天天吵架。他之前为了保住高家的名声,压了两个月消息,付钱给各大媒体不做高允哲的报道,所以我们才一直被蒙在鼓里,不过上流圈子守不住秘密,最近是要解封了——橙报那边估计也收到风,不过他们没我能干,我拿到今晚这个高允哲的行程是独家机密,褚易,这等大事件,我只敢让你去,我也只信你。”

  罗望放下烟,语气诚恳。褚易却在心里翻个白眼,罗望又在给他编语言陷阱,把工作要求说得比情爱还缠绵悱恻。

  见他许久没有回答,罗望伸手在褚易面前挥了挥;“发什么呆呢?不想去?”

  怎么会,是太想去。褚易迫不及待,只想尽快见到高允哲那张臭脸出现在叁周刊的封面上,要是编辑部文案再发挥点想象力,拟个诸如“色/魔入淫/窝”的标题,就更好了。

  “去。老规矩,费用预付一半,今天就汇款,收到后我最晚明早给你照片。”

  他利落说完,站起来就要走,罗望哎一声,叫住他。

  “你当我工作分发器啊?接完任务就走,都不陪我聊几句吗?”

  “大哥,今晚的行动,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我还要做准备工作。”

  罗望叹口气:“我只想问,最近你怎么不来我家了?”

  “去你家干嘛?”

  罗望被这话问得有些噎住。“还能干什么?”他笑起来,“做开心事情,顺便帮你治病。”

  他吞一口香烟,吐出,从烟雾后面看褚易。“还是你最近找到了新的补充剂,所以没空理我了?”

  “你管我。”

  “我可管不住你。”罗望边笑,眼神边往下,“不过你知道的,面对你我总是有空,要想来了提前告诉我,我给你点好香薰蜡烛,再在浴缸放一池热水,撒上玫瑰花瓣,你脱光衣服,坐进去,就发现我在里面等你——”

  黄色大嘴巴。褚易拿起椅背靠垫扔到罗望怀里:“你最好记得。”

  他转身离开办公室,身后传来罗望一句不清不楚的“我真会等你的啊”。

  罗望等的哪里是他。褚易当他说话放屁。他和罗望认识有年头了,当年两个毛头小子闯报社,不知天高地厚,全凭一身勇,一路走来也算是共患难过。无论身体还是工作,他们纠缠都比别人深很多,只是褚易近年来心里愈来愈明白,罗望和他的关系就像一个玻璃瓶,水一旦倒满,到瓶口了,就不可能让再多活水进来。

  他把他当做可以说笑的旧友、好用的外派员工、合拍的性/伙伴。仅此而已。

  早两年自己还能假装不懂,做做不切实际的梦,如今已经彻底放弃这愚蠢想法——年初时他听赵铭说,罗望已经向国家递交了ao的匹配申请。

  alpha是很难,也不愿爱上beta的。说来好笑,他们或许羞于启齿,但大部分都像爱情电影里演的那样,永远在等待自己的omega。

  怎么讲,就还挺痴的吧。
第10章 美娜

  撇开其他,罗望将这桩影响下周报刊销量的重要工作交给褚易,有他的原因:褚易偷拍很有一套。

  吸引大众目光的人物以alpha与omega居多。beta没有信息素,不容易被发现,隐蔽性极佳,是做好狗仔的基本素养。而褚易的高敏体质让他的感知能力比一般beta更敏锐,因此总能先人一步追到目标。

  还有几个附加条件。褚易善伪装,有耐心,不怕虫,因此蹲草丛的确很适合他。叁周刊的一批闪光灯鹰犬属他名气最响,连竞争对手橙报都免不了酸溜溜表扬一句:叁刊的Y.C了不起喔,鼻子比狗还好使,趟趟出手都能追到大新闻。

  这次跟踪高允哲要去的Naga是专为上流人士服务的声色场所,会员制,隐私防护做得严密。褚易以前为了跟踪偷拍对象,混进去过几次,下场都不怎么愉快,还上了俱乐部的黑名单。为了避免被安保认出,他需要适当变装,并找个同行人掩护。

  没有人比那位朋友更加适合。他打去求助电话,对方半点都没犹豫,立即答应,约他老地方见。

  晚九点,褚易开着自己的二手车,停在南区一家糖水店门口。

  他付了一小时的停车费。朋友不是准时的个性,等待的时间里,他进店照例买上两碗银耳木瓜,又打包一份榴莲班戟。回车上再等了二十分钟,才见到一个粉色身影出现在街口。

  褚易打了车前灯,示意我在这里。对方远远瞧见,雀跃地朝他挥手。这人头发衣服都是芭比粉,艳得厉害。此时正抱着一个超大纸袋,脚下踩一双十厘米的尖底高跷,晃晃悠悠往他车边走。

  “呼!”

  粉红人影钻进车子,立即传来刺鼻的香水味。褚易闻得窒息,他赶紧开窗透风:“你干嘛啊?用这种味道盖住信息素吗?”

  omega女孩扬起脸,她戴的颈环也是粉色的。巴掌大的脸上都是化妆品,猫眼线,厚睫毛,眼皮还抹了亮闪闪的眼影粉。“这样才有新鲜感呀。”她凑过去抖抖肩膀,“好闻吗?”

  褚易正憋气,声音有点尖:“没有你的omega信息素好闻——美娜,把你那边窗也打开,香水味道太冲了。”

  “你好讨厌!”女孩听完很不开心,她摇下窗,撅起嘴:“黄油味欸,你知道有人说和我睡觉像是在炒菜吗?还说我最配牛扒味的alpha,气死我了啦。唉,我怎么就不像那些omega是花香果味,再不济,甜甜的糖精也好呀!”

  她垮下脸,亮闪闪的眼影都黯淡几分,“还是说信息素也懂得挑主人,好闻的味道只会往有钱人身上钻?你知道吗,最近来了个新姐妹,听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信息素是那种淡淡的栀子花味,妈妈直说捡到宝了,给她开价好高,都快是我的五倍多了。”

  新鲜空气涌进来,褚易恢复正常呼吸:“我觉得你的黄油味挺好的。”

  “很腻耶!”

  “我还没味道呢。”

  美娜傻傻张开嘴,喔一声,又把嘴闭起。她知道褚易介意这个,赶紧扯开话题,说Naga这个月有新主题,走复古路线,伊甸园和金苹果,里面装修超级漂亮。

  她一边说,一边从纸袋里掏出装备,塞进褚易手里。“东西我都有帮你借来,衣服尺码特地选了中号,你看合不合适?”

  褚易展开看。打头阵的是一顶金色假发,看了简直要引发心肌梗塞,但这还不算最过分。褚易用两根手指捏起一件全是亮片的紧身上衣:“金美娜,你回答我,这是中号?”

  “唔……我已经尽量问最大只的姐妹借了,他平时就是这种风格,爱把自己打扮成迪斯科球……听我说!你要想进Naga,最好打扮得夸张些,越夸张越安全,这样我带你进去的时候,安保才认不出你呀。”

  没有更好借口反驳,褚易将衣服放回袋子,省得多看心烦。美娜又从里面掏出一个香水模样的小瓶子,邀功似的给他看。“你要的仿香剂到货啦。”她得意道,“配方改良过,持久效果比之前那瓶好多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太浓的味道,特地问他们要了瓶清新些的,你闻闻!”

  褚易还没来得及打开闻,就发现美娜穿的泡泡长袖因为不够长,伸手时会往上滑,使他清楚看见对方露出的一截手腕添了几条伤痕,颜色还很深,像是近日新造。

  他将仿香剂扔到一边:“你受伤了?”

  女孩有点慌张,抽出手,努力将衣袖往下拉:“没有啊。”

  她紧紧抿着嘴,想说又不敢说,褚易立即明白:“他又打你了?”

  “没有!你别这么讲……是意外,我没拿稳热水壶,烫到了。”

  “金美娜,我信你有鬼。”

  认错一样,美娜头埋到胸口:“都说是烫到的了……”

  “你骗我有什么用,他会感激你少打你几次?”褚易从隔板里摸出一罐跌打油,把美娜的泡泡袖拉开,给她上药。

  “上次不是提过有客人想和你发展?人呢?约会了没?”

  “你说韩先生?他是对我挺好,但他年纪好大了,再加个几岁都可以当我爷爷。”

  “就算是老头也比那个垃圾强。”

  “不行的,我已经拒绝了,私下和客人联系会被妈妈说的呀。”美娜撇下嘴角,又很快笑起来:“我没事的,阿风只是有时候心情不好,他最近接了新的舞厅要管,大佬又看得严,所以才会偶尔发发脾气,再说我是真心喜欢他,要和他在一起的。”

  她又低下头,变得小声:“即便他是beta也没关系。”

  用的不是肯定句,话说得反倒像在给自己打气。褚易语塞,傻子要装睡你非摇醒她,你是舒服了,可怜的只有傻子罢了。

  说什么也没用,他收起跌打油,挥挥手赶走那股药味,回头去够放在后座的银耳木瓜:“吃过晚饭了吗?”

  美娜这才重新捡回真正笑容,她有两个小酒窝,还是自然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没有呢!”她打开塑胶袋,看到榴莲班戟后小小欢呼:“呜哇!小易!我最最爱你!”

  两人打开塑料餐盒,一起吃甜品,拣最轻松的话题聊上几句,将不快乐的那页暂且翻篇,努力享受正式步入午夜前的一刻时间。

  ——

  十一点整,褚易把车开到东区。

  他在附近找了个二十四小时停车场,进公厕去换衣服。出来的时候,美娜看见他的完整装扮,没忍住,捂着嘴笑得东倒西歪,不停喊,好看,小易,好看的!

  褚易低头看自己:上衣太短,短得他的一截腰露在外面吹风,满身亮片招摇到距离五十米都能被别人看个清楚。裤子也不舒服,紧巴巴贴着大腿,像上了层塑封。还有那顶假发,风一吹,金色发丝就会粘上嘴唇,要不停拨开,弄得褚易心烦意乱——真的不懂美娜朋友的着衣品味,这样打扮不觉得走路都不方便吗。

  美娜还在笑,没心没肺:“你要当心,小易,穿成这样进Naga,你要是不注意保护后面,很快就会被揩油。”说完她双手放在胸前,中指勾食指,送出祝福:“加油,我祝你今夜守住贞操!”

  “用得着你提醒?这些布料挂身上还不如不穿。”褚易皱着眉提高裤子,拉到一个勉强安全的位置。美娜笑够了,拿出新的仿香剂给他喷上,味道果然像她说的,不浓,清清爽爽。是白麝香的味道。

  他正专心闻,美娜又给他的金色假发戴上一枚小小的圆环。

  “这又是什么?”褚易仰起头。

  “别乱动!”美娜按住他,“不是说了Naga本月新主题是伊甸园吗?进去的都要选个身份,你今天的角色是天使,我也是。”她说完,自己也戴上,然后对着褚易左顾右盼,满意地点点头,给他比个大拇指,说完美,走吧,天使。

  她挽住褚易的手。离开停车场,过两条街就是Naga。俱乐部门头低调,只在外体墙壁上镶一块铜制的门牌。

  美娜熟门熟路,走到门牌下,踮脚按响旁边的一个门铃。knock knock!她喊。很快有人开门,美娜与对方细语几句,说是带新来的姐妹开眼界,那人打量褚易一圈,点点头,做个“请”的姿势。

  好友回头向褚易招招手。褚易眼皮突然狠跳两下,像是一种警告,但他不在意,重重眨一下眼,让警告过去。

  一个天然,一个人造,深深夜色下,两个omega共同走进俱乐部。

第11章 Naga

  Naga能稳坐三山夜生活场所的头把交椅,实至名归。它不像东区的那些迪厅或廉价酒吧,走进去就是脏、吵和乱——进Naga,就是进天堂,它绝不会叫到来的客人失望。

  如美娜所说,本月Naga办的主题是伊甸园,设计下了大功夫,几乎复刻一个超现实神话,从大理石地板到金色罗马柱,一楼中间还特意挖空填水,学古代浴场建了一座浴池,移植了大批睡莲,一群漂亮男女跳进去弄湿衣服,半透明地在水中追逐嬉戏。

  但最夸张还是浴池中央,一块小小土地长出一棵月桂树。这棵是假的,造出来的,金光闪闪的叶片层层叠起,掩映着枝头挂的那枚金苹果,沉甸甸的果实,是纯金打造。

  即便之前来过几次,褚易也看得目不暇接,不禁感叹阔佬玩乐哪里是烧钱,他们是点燃打火机,用钞票做燃料,以求在无聊夜晚看一场人造烟花。

  他按下目光,紧跟着朋友,经过一批应招男女,各式性别,或坐或立,一边啜饮玫瑰色气泡饮料,一边乖巧地等待客人指名。他们头顶都戴了一圈天使环,褚易这才明白,难怪美娜说要他领角色,纯洁天使与不纯洁服务,Naga的策划还挺有创意,很懂如何为客人创造富有惊喜的消费体验。

  美娜偷偷将他领到角落,人一闪就不见,过会再出现时,身后跟了个体态丰腴的beta女人。对方看上去心情不好,一直不耐烦地拉她手臂:“娜娜!快点和我过去,韩先生已经等你很久了。”

  美娜不停给她道歉:“知道啦,妈妈,马上马上!”

  她哄女人,让她多给自己半分钟,然后跑给褚易面前,飞快给他一个贴面吻,借机凑到他耳边说:“我打听过了,你要拍的那个小高先生还没到,但他预约了二楼的贵宾套间。你上右边楼梯,找个手臂纹枪的保全,说是替我送东西,他会放你进去。”

  褚易点头,他见美娜身后的beta女人面色阴沉,轻声说你多小心。

  你也是!她对他抛出一个明媚飞吻,转身随女人匆匆离开。褚易站在她们身后看,beta女人扯一把美娜的粉红头发,恶狠狠与她说什么,omega女孩疼得身体打颤,却仍旧扮出笑脸。

  褚易沉默,直到她们离开视线。他想自己又给美娜添了麻烦,虽然朋友从来不说,但皮条客哪会放她好过。他心生愧疚,想着回头要做出补偿,却也一时想不出到底能补偿些什么,美娜需要什么吗?她好像什么都需要。

  他只能集中思考自己的工作,暂时忘记这些烦恼。褚易避开人群,往右边楼梯走,经过一座石造的巨蛇雕像,十几具赤身裸体的人类环绕在蛇身上,做出不同姿势。他在蛇尾找到楼梯入口,上楼,那里正站一个着西装的保全。

  褚易仔细看对方手背,纹着半截枪口,应该是美娜形容的那个人。他拿出准备好的一沓过路费,待周围无人,递给对方,说是娜娜找自己来送东西。保全听后接过钱,塞进衣服口袋,随后侧身放他进去。

  Naga二楼只有一条走道,弯弯绕绕,隔一段是一个独立套间,每间门外只写单独一个数字,连小窗都没有,完全密闭,根本看不清里面正坐着谁。褚易沿着走道向前走,他靠嗅觉分辨,大致能感觉到每间的人数情况,直到闻完一圈,只有尽头的8室空关,他拉一下房门,上锁,进不去。

  正犹豫是否该找个地方藏身,鼻子却先有反应:一缕似有似无的alpha信息素飘来,阴湿呛人。

  对方正在上楼。不会错,是高允哲来了。

  这下不想躲也要躲,幸亏8室斜对角就是消防通道,褚易立马藏进去,通过门缝观察。

  半分钟后,高允哲现身,旁边还跟了一个西装革履的beta,一副工作状态,可能是助理之类。对方提了一个黑色手提箱,拿出钥匙打开8室的门。

  褚易解下上衣纽扣——他进Naga前做了全身搜查。由于保护客人私隐,来往于俱乐部的工作人员都不允许携带手机与摄像设备,为了避免被发现,褚易特意使用微型摄影机伪装成衣服纽扣才蒙混过关。

  趁着两人进去之前,褚易迅速摁下快门。微型摄影机碍于尺寸问题,无法实时回看,褚易也不确定到底是否拍到正脸。他暗想如果待会能等到应招上楼,拍两张下来,回去可建议罗望做个前后拼接,反正读者有的是联想力,只要给他们暗示,他们会信自己愿意信的东西。

  又在消防通道耐心等了十多分钟,褚易终于等到第二批人,但那不是他预想中的应招男女,而是一群黑衣保镖,正护送一个上年纪的alpha老头上楼。

  老头走路要拄拐杖,保镖小心翼翼,几乎寸步不离。褚易看清那人面貌,有些惊讶,对方是陈家的一位长辈,在陈家名下的寰宇做挂名董事,平时不太露面,常年在佘公山豪宅养病。

  佘公山豪族遍地,但真正能称得上名门只有两家,高允哲背后的高家名声显赫,当占其一,而剩下一个,就是陈家。

  陈家于上世纪的内战期举家搬迁至三山,早年一掷千金,买下城中三条商业街道的房产商铺,资产雄厚,是标准老钱,与三山地头蛇的高家向来不太对付。两家纠纷往上细数,几代都难说清。最近的一次,是时间倒退三十五年,高家的新利和与陈家的寰宇各执一半江山,整日上演商界龙虎斗,拖死一群仰仗他们乞食的小企业,政府为避免经济动荡,出面干预,最终用一场世纪婚礼终结闹剧——原本誓要斗个你死我活的高陈两家换了一种起誓方法:他们的两位alpha继承人交换戒指,结婚了。

  这些事情不算秘密,随便抓个三山人来问都知道。但高允哲见陈家人就很反常,他是高永霈的私生子,不仅与陈家毫无关系,还与高永霈的遗孀陈知沅因为遗嘱一事闹得不可开交。权力斗争的敏感时期,居然约见对头的本家,高允哲恐怕不是来Naga娱乐,而是来谈生意——也许是桌下交易,毕竟要谈隐私性,的确没有地方比Naga更适合。

  情况比想象中复杂,褚易只是过脑,就觉得大有文章。他一蹲又是半小时,这等待的过程也不算浪费,中途其他房间进进出出,也有不错的拍摄对象,褚易一一记录,以作素材积累。

  一直等到8室的门打开。陈家的alpha长辈终于离去,走时他身边的黑衣保镖手上提了一个手提箱,正是高允哲助理来时提的那个。

  褚易快门连按。相比桃色绯闻,这些照片或许更有价值——职业思维,虽然当了多年狗仔,但褚易是做社会新闻出身,他和罗望曾在叁周刊的社会版苦熬过一段时间,后来部门入不敷出,解散后被调剂到娱乐版,两人也将追踪天赋从揭露商政阴私运用至偷拍富豪情事上。

  没隔多久,高允哲与助理也离开8室。褚易并未放松,直到鼻尖再无一丝高允哲信息素气味的残留,才确认人已离开,他长舒口气,今日任务完成,接下来只要离开即可。但走之前他想去看看美娜的情况,最好与她打声招呼,让她放心。

  在消防通道蹲得腿麻,褚易推门走出来的时候,膝盖一软,打个趔趄,正巧撞到从7室出来的一个alpha。对方伸手接住他,故意让褚易倒在自己怀中。

  “哪里来的小鸟,这么巧飞进我怀里。”

  alpha笑着搂紧他,捏住褚易下巴看清他的脸,露出满意模样,又故作痴迷,凑到他脖子旁边深深吸一口。

  “好怪的味道,人造信息素?你是beta?”对方嗅觉灵敏,居然一下就分辨出他使用的是仿香剂。虽然惊讶,但alpha很快换上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是想扮omega被alpha干吗?我听说有些beta会有这种性/癖,真新奇,我还从来没玩过呢。”

第12章 落水老鼠

  难怪进门之前眼皮狂跳,警告原来真的有用。平时遇上这种情况,褚易还有空陪着调情,但在工作过程中碰见,就变成了不必要的麻烦。

  他暗暗使劲,试图挣脱,但alpha的臂力极佳,将他稳稳圈在怀中。这人长相周正,眉眼却透出一股邪,信息素闻起来是辣味,可能是红椒之类。他将褚易上下打量一圈,发出啧的一声,扯掉他的金色假发:“果然是黑头发,这样好看多了。”

  说完,他稍微放开褚易,但腿还顶着褚易膝盖,防止他逃跑,同时从西装口袋取出支票夹,在其中一张写上数字。

  “我买你两小时,带你来的中介人不会知道,这笔钱你可以自己留着,不用给他们分成,怎么样,划算吗?”

  他递来的那张支票,四个零连成一串,非常扎眼。要可以,褚易只想用巴掌猛击这人的俊俏脸蛋。但他知道,一是自己打不过,二是有任务在身,在这里与一个alpha动气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他现在的角色还是应招男,万一露出马脚,被安保扔出去最多是几分钟的事情。

  扔出去事小,万一偷拍败露,今晚就是白来一趟。褚易劝自己镇定,先尽量应付,再看情势找机会开溜。

  “这位先生,”褚易手指按住对方西装领,把支票塞回去,“我有职业素养,走私账不是我的作风,万一被妈妈发现免不了要被教育。如果您真有兴趣,请进房稍等,我去找妈妈挂个牌,很快就能回来。”

  alpha被他的职业精神逗笑:“小sao/货,说起道理来一板一眼,还挺讲究。”他捏一把褚易的脸:“来Naga的几个中介我都认识,你说名字,我让手下去通知。”

  惨了,这人不好糊弄。褚易被alpha压回墙边,他只能象征性推推对方胸口:“不劳您费心,妈妈就在楼下,我找她说完就上来,几分钟就够了。”

  见他抗拒,那人表情有了怀疑:“推三阻四,你该不会是偷跑进来的吧?”

  他观看褚易脸色,很快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大笑一声:“我运气真不错!原来不是小鸟,是一只水沟里爬进的老鼠。”说完猛地拽住褚易手腕,把他往7室扯。

  褚易知道这些来Naga的有钱佬都爱玩些特别花样,自己进去了还有命出来?他顾不上再扮天使,使全力甩开对方,直往前跑。但alpha速度更快,还没等褚易跑过6室,就追上来将他扑倒在地。

  alpha压到褚易身上。“要钻哪里去,下水道老家?”他面露凶光,一只手掐住褚易下巴,另一只手揉他嘴唇:“虽然是只没有味道的阉货,但我今天有兴致,打个野食也好。beta老鼠,好好服务我,服务好了才有奖励,知道吗。”

  他想将手指伸进褚易嘴里。褚易眯起眼,突然对alpha笑了笑,然后乖乖张开嘴让对方进来。

  alpha低笑,真他妈是个sao/货,他放心伸进/两/根手指,让褚易含住。没想下一刻,凶狠的beta就狠狠一咬,连着肉咬到手指骨头,alpha吃痛,立即缩回去,从褚易嘴里抽出两根血淋淋的手指。他用另一只手包住伤口,发出杀猪般的叫声,也放松了对褚易的钳制。

  褚易从地上爬起,张嘴吐掉血水。他知道自己只有几秒时间,浪费不得,立即飞身狂奔。果不其然,他这一行为激怒了alpha。被激起狩猎欲的alpha速度惊人,褚易刚跑过楼梯口,对方就已从后面追上他。

  几乎是用跳的,褚易冲下楼梯,那座巨蛇雕塑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了一大群人,尽数站在底下欢笑交流,褚易奋力挤出人群,一连撞倒好几个人也来不及说抱歉。室内的安保见后觉得不太对劲,追他的alpha这时也下了楼梯,向安保大叫:“抓住他,是个偷跑进来的beta!”

  安保立即戒备,四面八方围上来包抄逼近。褚易满头是汗,紧攥着胸口那枚摄像机纽扣,他急于寻找出路,突然想起美娜之前提过,Naga一楼有道暗门,是紧急出口,常年是不上锁的,就在那座月桂树的正后方,如果他能跑到那里,或许还能免于被抓的命运。

  不再多想,褚易朝目的地奔去。他离那棵树的距离越来越近,金苹果在眼前光彩流转,身后则是蜂拥而来的安保与人群的连连惊呼。

  他能够到金苹果吗?褚易问自己,奔跑中,他余光瞥见有个粉色头发捂嘴尖叫。不好意思啊美娜,褚易心中默默给她道歉,不知今晚搞出这样的大事件会不会连累到她。

  身后安保在接近,近得好像他们抬起手就能捏住他脖子抓到他。褚易继续奔跑,短短几十米,却像永远都跑不完。疑惑间,他又撞上一个人,是个alpha,两人擦肩而过时,褚易闻到了熟悉气味,非常潮,也非常冷。

  这股烂泥一样的信息素还会是谁。褚易回头看,比信息素晚出现的是一道断眉,再是一张阴郁的脸。

  高允哲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原来这人也有除了不高兴与冷冰冰之外的表情啊。要不是场合奇怪,褚易都想鼓掌庆祝,但来不及了——要死!他脚底打滑,面前是那座睡莲浴池,如果不抓住些什么,一定会失重跌进水里。

  褚易本能伸出手,抓住的只有空气。算了,摔就摔吧,把头低下一点,磕不到后脑勺的。他闭上眼,准备迎接摔倒时刻,指尖却碰到什么东西,热的,他再一睁,发现高允哲竟然对他伸出了手。

  有那么一瞬间,褚易以为他能拉住他,但高允哲伸手太晚,两人只是手指与手指有一秒的触碰,热度很快消失,褚易视线颠倒,一个天旋地转,他直直摔进了那座浴池。

  他因为高允哲伸出的手发了呆,忘记要低头护住头,摔下去的时候,后脑勺撞上池底瓷砖,疼得脑子里炸开烟花一样。水池不深,褚易扶着脑袋从水里坐起,他摔下去时动作大,压歪一片睡莲,花苞垂在身上,头顶掉下一个圆形物体,正落到他手中。

  沉甸甸,亮闪闪,是那颗金苹果。

  褚易一时失神,就这么看手中苹果。直到追赶他的安保与alpha跑到池边,呼喊声传进耳朵,他才反应过来,抬起湿漉漉的脸。

  视线里出现一双眼睛,高允哲从上往下俯视他。好像对上这个人时,自己总是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褚易想起半屿的那次见面,alpha西装笔挺、毫无破绽,自己却狼狈落水、难掩窘迫。他们从不处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

  高允哲的惊讶神色只有一瞬,现在他又恢复了那副惹人讨厌的平静模样,正冷冷打量褚易。他既没有主动拉他起来,也不关心他是否摔得疼了,只是事不关己地站着。褚易想,或许自己应该做出哀求姿态,求高允哲救一救他。有高家人施以援手,Naga说不定会给个面子,

  如果是别人,他不介意做弱者换一次保护,但只有高允哲的帮助他不需要。抓就抓吧,被扔出Naga也不是第一次,丢脸不过几分钟而已,他回去就和罗望认错,说行动失败,下次再努力。

  脑中还在计算失败,褚易突然眼前一黑。他被什么东西罩住了头,抬手一摸,质地服帖柔软,似乎是高允哲身上穿的那件西装外套。

  好,不是似乎,真的是。因为褚易听见高允哲对安保说,那是他买的天使,不小心跌进池里了。

第13章 金苹果

  高允哲是不是潜心修炼了睁眼说瞎话的技术。他在说褚易是自己买的天使那句话时,语调端得稳极了,没有一丝好笑或是犹豫。安保估计是忌惮他身份,只能小声提醒您买的这个人可能是偷跑进来,按照规定,是要被立刻请出Naga的。

  还请出去呢。被藏在西装底下的褚易嗤之以鼻,Naga的安保拳头长眼,专挑骨头易断的地方揍,碰上他们自己可没少吃苦头。

  那个追来的alpha这时插进话,语气很冲问高允哲,你是高家那个野——小高先生?小高先生,池子里的是你小情人吗?怎么说你也是有身份的alpha,干嘛要给一个阉货做担保?

  有些alpha喜欢把beta叫做出不了味道的阉货,这是个封建用词,歧视色彩很浓。褚易听得多,老实说早已麻木,但另外一个人好像不是。褚易看不见画面,他只能凭嗅觉来猜测被西装外套蒙上的场景,好比现在,他闻到高允哲生气了:对方提高了一个台阶的信息素释出。

  这是褚易第二次见识他这么大剂量的alpha信息素。那次半屿的争锋相对,高允哲也只略微提高了些,但这次是直线上升,浓度极高,好像把人摁进下雨天的湿泥地里,鼻子嘴巴都填满腐烂植被。

  他第一次闻到,是那个情人旅馆的晚上。高允哲在他身上发泄,alpha那晚很生气,用这样的信息素环绕他一整夜,折磨他,却也缓解了他的依存症病发。

  虽然闻起来很有攻击性,但褚易并不讨厌高允哲的信息素。他闻过多次,早就习惯,可不代表其他人也同样如此。安保连连与高允哲道歉,直说是我们打扰您了。那个alpha也舌头打结,哆哆嗦嗦说原来传闻没有骗人,还真他娘是个e型。

  e型信息素多好用,褚易感慨。高允哲都不需动嘴,就能为他代劳起到威吓效果。他听见人群还传来更多的窃窃私语,但毕竟隔着一件衣服,声音不甚清晰,他躲在高允哲西装外套搭成的避难所里,听得最清楚的是自己的心跳与潺潺水声。

  手上还有那只金苹果,冷得拿不住,他就顺手塞进高允哲的西装口袋。又等了一会,外面安静下来,高允哲的信息素也恢复正常值,褚易猜事情应该已被解决。他大着胆子揭开西装外套,原本围住浴池的人群果然散去,Naga又恢复如初,戴着天使环的一群男女再次入水,在池中游来游去,一切从未发生一般。

  只有褚易还在水里,他是天降的外来客,傻乎乎坐着不动。面前只剩两个人,高允哲与同来的beta助理。高允哲坐着,他在浴池前有个很好的沙发位,看人视线保持着居高临下的状态。

  褚易站起身,他第一次没站稳,差点又摔一跤。高允哲的beta助理走上去,礼貌地伸出手臂让他借力。

  走出浴池,褚易偷偷摘下微型摄影机塞进裤子口袋,然后旁若无人地脱掉上衣,试图给衣服拧水,但亮片上衣吸水后基本是报废了,拧也没用,他只好扔掉那件衣服,光着上半身披上高允哲的外套,想还好今日挑的微型摄影机防水,不幸中的万幸。

  高允哲旁观他的动作,隔了一会,抬手看表:“两分钟了,你的谢谢?”

  褚易扭头看看周围:“你在和我说话?”

  “褚易。”高允哲撇下眉毛:“我现在一样可以把安保叫回来扔你出去。”

  原来他知道他的名字,褚易还以为在高允哲眼里自己的代号是“讨厌beta”或者“褚贞的麻烦堂哥”。

  “我的谢谢对你很重要?你居然愿意花两分钟等?”

  “两分钟半,你要是让我等满三分钟,我就让他们过来。”

  哎,就知道,高允哲为什么要帮他,想要独自欣赏一只落汤鸡,捏他喉咙看他透不过气央求一句救命。

  那说就是了。“谢谢。”

  说完,停顿几秒:“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他哪会这么轻松让高允哲如愿,学机器人不断重复,高允哲听到第四个字就开始皱眉,“可以了。”

  走回高允哲身后的beta助理听了,为了忍笑抿紧嘴,假咳嗽一声。高允哲盯住褚易,将他从头到尾扫一遍:“你偷跑进来做什么,工作?”

  虽是疑问句式,但没带多少疑问语气,褚易知道高允哲已有自己的猜测。他又误会他的职业了,不过褚易也不打算解释,含糊地说:“对啊,这里阔佬多,出手大方,钱好赚,所以我才想尽办法进来——你什么眼神,干嘛瞪我?不允许吗?”

  高允哲目光凌厉,看不起他的一股凌厉。“你好歹姓褚,和你堂弟关系也不差,为什么要挑这种职业,想做omega不是自甘堕落的借口。”

  他一句话戳穿褚易,像那晚街上他们相遇时那样。

  “你教育我?”褚易生出几分不耐烦,他最讨厌高允哲这副高人一等的嘴脸,“省省吧,你姓高有遗产拿,我姓褚可不能当饭吃。我要挣钱啊,不然谁养我?”

  他不打算和高允哲多做解释。“行了,你好戏也看了,我谢谢也说了,差不多满意了吧,没事我先走了。”

  他刚要跑,高允哲吐出几个字,停住他:“如果你不姓褚,我今天根本不会救你。”

  褚易回头,嘲讽道:“你意思是今天跑进Naga的即便换成褚家养的一只猫、一只狗,你都会救?”

  “会,看在褚贞的面子上。”

  这人还真想泡他堂弟啊!想得倒美,猪头。

  “那也是最后一次。”褚易冷笑:“我保证今天结束,你再也没机会见他。”

  “你每次说话都习惯藏一半?我不喜欢猜谜,这很无聊。”

  “不用猜,很快你就知道。”放心,下周叁周刊出街,我给你选张最丑的照片做封面,不客气。

  高允哲打量他,可能是在试图找出答案,但也只短短几秒,旋即失去兴趣。“虚张声势,我已约褚贞周末打球,你要想来验证失败,请便。”

  褚易警觉:“我不信,贞贞从不和外人打球,尤其alpha,他不敢。”

  “如果对象是未来伴侣,破例一次也很应该。”

  “你洋文念多了吧。‘未来伴侣’这四个字,你哪个都挨不上边好吗。不过吃了一次饭,真以为自己拿到进褚家的通行证?我叔叔对alpha向来挑剔,你过不了他那一关。”

  “再挑剔,也没人会拒绝高家与新利和。”

  高允哲停顿片刻,褚易在等他自大地加上一个“还有我”,但高允哲没有。

  褚易:“是你以为。他们不会为了权势利益出卖家人幸福。如果你想使威逼利诱那套下作手段,褚家不会欢迎你。”

  “高褚两家的关系若更近一步,是利是弊,我想大褚先生比你了解。至于褚家到底欢不欢迎我,是褚家人该考虑的问题,你既然说自己只是挂他们的一个姓,那么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我也没必要浪费时间和你讨论。”

  说完他移走视线,不再看褚易,对后面的人抬手:“小周,送他出去。”

  跟在高允哲身后的beta收到命令,向褚易做个手势。褚易没理,还想再与高允哲争辩,beta微笑地再次示意离开的方向,说先生您请,这边。

  主人手下都是一个路数,逼人功夫修炼到位。褚易咬咬牙,高允哲,周刊见罢!他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有高允哲助理护航,无人敢来找麻烦,离开的一路上还算顺利。出Naga大门之前,褚易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交给对方,让他带回去还给高允哲。

  周助理看他赤着上半身,笑笑:“不好意思,脏了的东西东家是不会再要的。这件衣服您可以带走,或者出门扔掉,都没问题,请您自己看着处理。”然后对他欠身,走了。

  褚易正做递出的动作。衣服在他手上,他手悬在半空,进不是,退也不是。外套的衣角还在滴水,内衬也已湿透,会被嫌弃也能理解。

  不要算了。褚易收回手,他走出Naga,发现外面居然下雨了。什么鬼天气,早晨分明还晴空万里。

  他披上外套,走进雨中,反正自己已经淋湿,再湿几遍也不影响。只是,褚易抬头看天空。为什么十六岁之后的每个下雨天都那么像,云层厚重,世界昏沉,仿佛一个灰色的玻璃罩从天而降,把人困在里面。

  雨天气温低,室内外的温差又大,褚易怕冷,湿淋淋的头发贴着脖子,带来寒意。他手伸进衣服口袋,指尖碰到了什么冰冰冷冷的东西。他愣了愣,这才想起,是那只从月桂树上掉落的金苹果,他顺手放进去的。

  张开手掌,他握住口袋中的苹果。褚易掌心很烫,但捂了半天,也没能使它变热。黄金不像其他金属会被热度影响升温,它始终保持冷酷,最接近无情上帝。自己是够到金苹果了,但对褚易来说,好可惜,这是一颗不能吃的苹果。

  那留下也没用。褚易掏出金苹果扔到地上,苹果滚了几圈,被雨水冲进下水道。褚易裹紧西装外套,不带丝毫眷恋迈开脚步。他很快消失于雨中。

第14章 老友

  褚易有个公式。没睡好,心情差,再加淋场雨,必定会让他生病。

  这个公式从小到大都很好用,鲜有失误。褚易此时贴着退烧贴,含着体温计,把自己裹成木乃伊钻进被子。昨晚出了Naga后,他在外面鬼打墙走了半小时,才走回只隔两条街的停车场,取车开回家后喷嚏不断,睡到半夜开始发热,迷迷糊糊折腾一宿,到早上彻底爆发,四肢无力,额头奇烫。

  趁着脑子尚且清楚,他发了两条短信。一条给美娜,问她昨晚有没有被找麻烦。另一条给罗望,说照片拍到了,但自己生病,想要就上他家自取。

  发完后,褚易躺着等回信。他把嘴里的体温计拿下一看,38度5,这里面至少有5分寒热是高允哲那衰人带来的。他正犹豫过会是去医院挂水,还是吞片退烧药看自己造化,手机震了震,第一条短信有了回复。

  美娜发来一句:我没事啦,你不用担心,下次有需要再找我哦。最后还加了个爱心符号。

  他看完,罗望的那条也来了。对方只打了两个字:开门。

  这家伙属狗吧,照片是他的肉骨头,跟着跑最快。褚易下床,他因为发烧有炎症,呼吸不顺畅,一吸气肋骨就发酸,只好捂着腹部,一步步挪到门口。

  刚开条门缝,罗望就推开门闪进来。他斜挎一个大包,手上一枚塑胶袋,对着褚易扬了扬:“病患,躺回床上。罗大厨亲自上门服务,给你煮爱心粥。”

  说完手指弹褚易脑门,笑着说:“你怎么还用冰冰贴,小学生吗。”

  “我乐意。”褚易说话鼻音重,他挥开罗望,“要做粥就去做,别把我厨房弄太乱,否则不给你照片。”

  罗望笑着说yes sir。褚易又一步步挪回床,这一个来回耗费他不少体力,躺上床就不想再下来,又担心罗望炸他厨房,于是在背后垫个枕头倚着。他家小,卧室和客厅、厨房是通的,在床上就能看见厨房灶台,很方便做监工。

  罗望把包和胶袋放下,从里面拿出材料,卷起袖子在厨房摸索。老友厨艺不好,虽然褚易也不精通。但他吃过罗望做的东西,堪称史诗级灾难,粥是唯一不会煮坏的——毕竟用电饭煲,感谢文明社会的小家电。

  等了半小时,中途伴随褚易几次的提心吊胆,罗望终于完成了。干干净净一碗白粥,他最后切一把小葱,将葱花撒上去,又加了盐和麻油,放上勺子,走到褚易床边,轻轻吹口气,递给他。

  “吃吧,病人,祝你快快康复。”

  褚易没力气,嘴角冲他一撇。“行了别演了,你当我不知道?”他从床头摸出一枚记忆卡,丢给罗望:“拿走,赶紧回去安排版面,按最大尺寸登上。”

  罗望干笑两声:“哪里演戏?是关心你!”但他身体诚实,两人一个接卡,一个接粥,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老友拿到记忆卡后,立即起身去找他的挎包,从里面拿出笔记本,在客厅席地而坐,开始办公。褚易用勺子舀一口粥送进嘴里,生病让舌头变得麻木,咸味都吃不太出来,他再吃一口,依旧毫无味道。

  罗望在导照片,他一开始神情兴奋,但把记忆卡里的照片全部看完,脸色渐渐变了,最后露出无奈,用力揉着太阳穴。“褚易,”他沉声说:“你拍的什么啊。”

  褚易正小口吃粥,被他一喊,不小心烫到,咬着嘴唇问:“怎么了,我拍到高允哲和陈家人见面还不算好新闻?”

  alpha朋友摸出烟盒,也不管屋子逼仄烟味难散,自顾自点上烟:“褚易,你已经不在社会版了,别老搞那一套东西行吗,不作数的。我们娱乐版要的是眼球刺激,你要是拍个应招坐高允哲大腿我恨不得亲烂你嘴巴。你现在给我这些照片,让我怎么编?他和陈家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见面,就算谈的是扔炸弹去购物商场,又有哪位市民会关心?他们要看女明星三点式下面的橘皮纹,或者公子哥和他爸小老婆豪车激吻。你再看你拍的,哪一张能用——还以为找你是万无一失,你居然给我掉链子,早知道我应该让赵铭跟着,在外面蹲个草丛说不定还能搞到两张做备选。”

  他抓乱一头卷发,不停点击鼠标回看照片,似乎是想找到一张勉强好用的。褚易放下粥,“‘我们娱乐版’,你说得真顺口,罗大主编,你鬼上身那么多年,在叁周刊做吃八卦的臭虫,是不是早忘了当年那个站在报社门口说要追求新闻正义的年轻人?你喊‘不映射不偏颇要中立,我只与大众说事实’,这句话你忘了没关系,还有我替你记着,还是你希望我也立刻忘记?”

  罗望抬起眼皮,他吸一口烟,声音压下去:“褚易,你也该认清现实了,我们做社会新闻没有前途,娱乐八卦并没有哪里不好,满足大众偷窥欲也有它的价值,再说我有亏待过你吗?你在社会版那个时候一个月才赚多少钱,三千块有没有?现在做外派狗仔,不仅自由,还能给自己赚上医药费,你那些信息素补充剂有多贵,还不是靠你拍八卦照片换回来的?如果没有这份工,你怎么活?”

  褚易笑了:“是,你说得对,我真该好好谢你。要不是你,我要饿死病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

  “差不多,反正在你眼里我不求上进,随意都能给你差遣。”

  “说了不是这个意思,褚易,你做狗仔很优秀也很合适,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还是排斥进娱乐版,总觉得做这行当很丢脸?”

  “我优秀?我合适?因为我是beta,所以我活该蹲草丛拍有钱人的出轨照片,是不是?”

  他一连串逼问把罗望问得心烦,alpha语气也变得很冲:“beta能做的事情很有限。你不是小孩子,应该认清这个现实了,在现实里找个适合的活法活得开心些,难道不应该吗?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就没见你认同过一次自己是个beta,可没有人能改变生理,我知道第二性别阶级很残酷,但这就是社会,是自然规则,我们只能适应。”

  是啊,第二性别不能更改,所以只能适应,alpha都这么说呢。褚易点点头,面无表情道:“我明白,你教训得很好,是我想太多了,但我做狗仔是为了帮你,是因为当初你对我说你不信别人,你只相信我,所以我才会跟着你做只带闪光灯的狗,你往哪里指挥,我就会摇着尾巴追过去,听明白了吗,罗师兄?”

  他用两人旧日的称号做结尾,让罗望安静下来。对方不再看电脑,摁灭烟,坐回褚易身边,伸手揉一把褚易的头发。

  “好了,不吵架,你还生病呢,动气不好。”

  他让褚易躺下,去取电脑,把屏幕给褚易看,指着那几张高允哲的照片和褚易闲扯,问他在这里加个花字怎么样。

  褚易知道罗望是在和他认错,沉默一会,他动了动嘴:“我之前想过一个,色/魔入淫/窟,借你用,不收钱。”

  罗望哈哈大笑:“我谢谢你!回头我就炒了娱乐版的那几个文案,邀你坐镇编辑部。”

  成年后虽然打扮成落拓浪人,但笑起来却有往日的那份爽朗。如能换上正经衣服,罗望或许还有可能做回大学时那个风云人物,他的好好师兄。

  褚易心中叹息,他从床头找出第二张记忆卡,扔给对方。“我知道你不一定会用那套图,所以做了两手准备。”

  老友眼睛一亮,立即将记忆卡插进电脑,他翻看几张就开心叫起来:“你小子!褚易,我真他妈要亲你了!”

  “别了。”褚易重新拿起碗,粥有些冷了,不那么烫嘴,吃起来正好。

  罗望还在喜滋滋浏览照片。那是褚易给他做的备选方案,他蹲消防通道时拍到了不少名人进出套间的正脸照,有些在他们周刊声名狼藉,一出现就是那二三事。有他们和高允哲同出入一个场合的图像,加上周刊编辑们鬼斧神工的文案技艺,很容易让读者产生联想。

  没有新闻就做拼贴,娱乐生活版的一贯路数。褚易知道罗望大概率不会用自己的第一套照片,却也不想罗望开天窗,所以还是给他想了办法。

  罗望自然是满意的,他选完照片发给美工,心情早已恢复,坐回褚易身边时喜笑颜开,问:“大功臣,你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不用了,没胃口。真想谢我,把高允哲脸放大点,找张最丑的做封面。”

  “那很困难。”罗望笑着摇头:“这个alpha长了最讨镜头喜欢的一张脸,无论哪个偷拍角度都显英俊,我看了都要嫉妒。”

  褚易无语:“脸能看有什么用,他不是好人,说色魔或许严重了,烂货却是足够的。”

  他说起高允哲就牙痒,眉头拧成一把,罗望仔细观察他片刻,反应过来。

  “褚易。”他紧盯他眼睛:“你是不是和高允哲睡过?”

  “……”

  罗望一惊:“靠!你真睡过?”

  “吵死了。”褚易捂住耳朵,“意外而已,要是有记忆橡皮可以擦掉这件事,我现在就去买。”

  罗望张着嘴,惊讶好几秒,随后站起来走到客厅,火机一开,点上烟,拿手狠狠摁眉头:“以后高允哲的新闻我不会再让你跟了。”

  “为什么?”褚易坐起来:“凭什么?”

  “他认识你,这是跟拍的大忌。你这次是不是也被他发现了?”

  事实难以反驳,褚易不说话。罗望长长吸烟,又长长叹气,反复几次,他无奈道:“褚易,我怎么说你好。”

  “你知道我。”

  “没有,我不知道。”罗望抽完烟,他走回褚易床边,这次不是坐,他跨到褚易身上。褚易的那张小床顶不住两个成年人的重量,陷下去一半。

  罗望低头,凑到褚易耳边:“他就是你新找的补充剂?那你回答我,我和他谁比较好?”

  褚易眨两下眼:“你有病?这都要比?”

  “我听说高允哲是e型alpha,怎么,稀有种上床也比较不一样吗?”

  他一边说,一边溢出信息素。杏仁苦味闯进鼻子,吃进嘴巴,都好苦,苦得要命。褚易看着他,隔很久才说:“罗望,我还在生病,不舒服,你别这样。”

  alpha和beta互相将彼此看在眼中,又或许只有某个人真正这么做了,另一个不过是不甘心自己在对方眼里的逐渐消失。

  对视持续一世纪,直到杏仁味散去。罗望最后起身,放过褚易,弹簧床慢慢恢复到一个人的重量承载。

  alpha瞥见床头那碗粥。“记得喝完。”他嘱咐褚易,随后拎起挎包走出屋子。

第15章 三方约会

  褚易在家休息了两天,靠退烧药和一点造化痊愈。第三天他下楼去报亭,叁周刊出了新一版,封面是他拍的那几张高允哲与各路名人出入Naga的照片,左下角特地将他们头像以高清模式一字排开,配合标题:新利和空降接班人!高家二少深夜密会,伊甸乐园挑谁下嘴?

  翻到专题页,两个全开版面。左边仔细梳理了高允哲其人的背景,从他父亲高永霈的葬礼说起,再到高家遗嘱和新利和的董事会任职,一条线串得清清楚楚。陈知沅与高允恭也有出镜,美工特地做了一个人物关系图,方便读者理解。高允哲与陈知沅之间是“明面不和,家产争夺”,与高允恭之间是“同父异母,看你不服”。

  右边则是那天他在Naga的偷拍照片,高允哲进门与艳星出门的画面被放在一起,编辑牵线搭桥的能力是一等一,上下文用词暧昧,一句“人肉速递”一句“密室教育”,实在教人浮想联翩。

  唯一失望的是,的确像罗望说的那样,高允哲一张脸上照,没有坏角度,低像素也盖不住好皮囊。不过他断眉与面部棱角都显锋利,照片拍出来带股杀气,即便做西装打扮,比起商界骄子,不如说像帮派坐馆多些。

  褚易翻完,付钱买下手上这本。叁周刊和橙报在报亭是贴着放的,厚度明显比还在炒高永霈葬礼冷饭的橙报矮了一截。老板见他在研究,笑着说叁周刊今天卖很好喔,又扫一眼封面,补充高家是什么工厂车间吗,总是批量生产花花大少!

  哈哈哈。褚易被逗笑了。眼光毒辣,他说,周刊应该邀您去上班。

  不啦。大叔做饶命状,我没有本事,八卦杂志看多了才勉强胡诌两句,说完躲进报亭悠哉悠哉去看报纸,读最近的武侠连载。

  褚易拿着杂志,路过餐厅时进去坐了会儿,点碗猪肝粥当午饭。餐厅用砂锅煮粥,火候到位,比罗望的电饭煲料理好吃多了。

  粥太烫,褚易就吃慢点,才吃三分之一,他手机亮了,收信人栏写着“贞贞”两个字。

  他点开看,的确是褚贞的短信:小易,姑姑今天通知我,让我下午和小高先生打网球,我拒绝不了,你能不能来陪我?

  褚蔷有病。褚易一勺热粥吃进去,直烫得他喉咙疼。他就知道!高允哲哪里可能通过正常手段约到褚贞,原来是有人做叛徒给他制造机会。

  几点?哪里?我现在就出发。

  褚易发完短信,草草吞几口热粥,然后立即结账,冲出店门往公寓方向跑。

  转两辆巴士,一小时二十分钟,褚易终于赶到西区。网球场建在天眉山的半山位置,挑了最好的风景区,从山底开车前往不过几分钟,但走路就不一样了,褚易靠腿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

  他进去正赶上开场。褚蔷带着褚贞,在与高允哲和一个omega热络地说着什么。omega褚易有点印象,叫做高永霖,是高允哲父亲的胞弟,也是高允哲的小叔。

  高永霖年逾不惑,但保养得当,眼角几乎不见皱纹,爱美、娇贵,是最常见的那种名门omega。他看人只用半只眼睛,撇下去扫一扫,当看过你了。褚蔷对他态度极为亲切,就差搂紧手臂扮闺中挚友。她把褚贞推到高永霖面前,像推销商品:“贞贞,快叫永霖叔叔。”

  永霖叔叔。褚贞朝omega点头,高永霖端起他的下巴,当珠宝一样左右看看,转身对高允哲说:“允哲,你陪褚家的小公子打一会吧,我和夏夫人可玩不动这累人的体育项目。”

  高允哲今天不是西装模式,而是换了运动装,一身白色。他点点头,刚要邀请褚贞,堂弟就发现走进球场的自己,惊喜道:“小易!你赶来啦!”

  在场四人反应个不相同,开心有,惊吓有,平静有,无视亦有。褚蔷显然不想再次见到褚易这个电灯泡,对褚贞低语:“你做什么又叫他过来!”

  褚贞不留痕迹挣脱她,跑到褚易身边,拉他走进四人的圈子。“既然姑姑今天临时带朋友过来,那我喊堂哥一起来玩也没问题吧?多个人也热闹些,是吗,各位?”

  嚯。原来堂弟是在暗暗发脾气呢,褚易觉得好笑,他捏捏褚贞手臂。小堂弟抿抿嘴,默契地用手肘戳戳他。

  褚蔷眼睛一翻,我管不了你!头也不回地拉着高永霖去休息区。剩下高允哲,他对褚易的出现并不意外,追根溯源,第一个邀请褚易来参观这场网球约会的还是他。但这位alpha一看到褚易,表情就有几分不爽快。

  “小高先生好,”褚易主动与他打招呼,“您今天上了封面,照片看着不错啊。”

  他知道高允哲看过那本叁周刊了,脸上带笑,讽刺意味明显。高允哲故意不理他,从球童那里接过球拍:“褚贞先生,我们先打个三局娱乐一下,可以吗。”

  褚贞有些不知状况,只能讪讪说好。他趁着拿球拍时,和褚易咬耳朵:“对不起啊小易,又突然叫你过来,可姑姑非要给我安排和小高先生约会,我实在不想一个人,他们都有些不好相处……”

  “我明白。”褚易了解褚贞的个性,有熟人在场他才自在些。“你放心吧,我会在这里陪你。”

  有他这句话,褚贞露出笑脸,安心去和高允哲打球了。球童领褚易走去球场一边的休息区,区域有两顶遮阳伞,一顶下面坐着褚蔷和高永霖,两个omega穿着华丽,晒不得一丝太阳似的,来球场还戴着宽檐帽,一副社交场装扮。

  褚蔷当没看见褚易,只顾与高永霖说话。高家的omega三句里面只回她半句,褚蔷也不气馁,努力找话题把天聊得热闹。遮阳伞一边有个杂志架,褚蔷伸手挑一本,没想到两本时尚刊物下面居然有一本叁周刊,还是今天新鲜出炉,高允哲当封面的那本。

  他姑姑一看,傻眼了,高永霖则轻巧避开,低头欣赏手上戴的钻石戒。褚蔷觉得尴尬,急于转移怒火,正巧有个beta球童来送饮料,褚蔷当即找到出气筒,一把将杂志扔到对方身上,球童没接住,人不小心摔倒在地。

  “你们怎么好意思在这里放低俗杂志!全部拿走,滚远点!”

  她尖声喊,倒地的球童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男孩,被omega客人吓得瑟瑟发抖,趴着去捡杂志。吵闹声让另一边的球赛中断,褚贞和高允哲走过来,alpha看到面前场景,略皱起眉,他走到beta面前,伸手将对方拉起,沉声交代:“这里不需要你,去换个人过来捡球。”

  球童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要放自己走,当即感激地连声道谢,又连声道歉,然后匆匆捧着杂志离开。没过一会就来了新的球童,低眉顺目站到他们面前等待使唤。

  高允哲对褚贞说:“没事了,我们继续,到你发球,褚贞先生。”

  看了一场戏的褚易有点惊讶。他没想到高允哲竟然会替一个陌生beta解围,难道今天来的不是高允哲,是他的好人版兄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闹了半天的褚蔷好不容易消停,她喊得嗓子有点痒,咳嗽两声,坐下喝果汁。身边的高永霖则保持涵养,端着茶杯,缓缓开口:“小蔷,你大声喊话也不怕伤到喉咙?omega声带天生脆弱,不好好保养,声音很快会变得比beta还粗,那就很难听了。”

  他嗓音的确动听,说完呷一口茶,有意无意看褚易一眼。

  当自己软柿子捏吗?褚易笑笑:“按照您的逻辑,omega最好连嘴巴也不要张开,否则不仅说话伤喉咙,还会吸进灰尘,气管承载不了脏东西,随时都有呛死的风险。”

  褚蔷表情顿时变得难看。褚易!她气得要死,但也不知道除了呵斥他名字之外还可以说点什么,只能不停偷看高永霖脸色。

  omega放下茶杯:“是啊,所以我与你说话是冒生命危险,希望你念长辈一片好心,言语间多些尊重,毕竟omega是弱势群体,需要多多保护,和长两条腿满街跑的beta是太不一样了。”

  褚易看看他,目光落在对方脖子上的颈环:“哦。”

  哈!见到高永霖几句话就能治服褚易,褚蔷第一个表示高兴,凑到高永霖耳边说了点什么,褚易估计是一些关于自己的难听话,也不在意。他只是在想,这个高永霖很不好对付。

  他对于高永霖了解不多,所知所闻基本来自报纸传媒和周刊同事分享的小道消息。听说高永霖前几年因为alpha配偶亡故才回三山,但在此之前,他还有过几次婚姻经历。

  一个omega有过那么多的alpha伴侣,很罕见。ao之间存在终身标记,一旦完成,omega就必须对alpha绝对忠诚,但现代科技发达,极少数婚姻失败的ao伴侣会申请洗掉标记,但这对omega的伤害很大,不用说几次了,单是洗一次,就是走一趟生死门,这种手术的失败几率不低。

  高永霖的婚史丰富,也就是说,他洗过好几次标记。也难怪有传言说高家吃人不吐骨头,高永霈是拿omega弟弟当筹码,不断与有利家族生意的alpha联姻,用完一次还有下一次。

  高永霈死后,并未听说遗嘱有留给亲弟弟一份。高永霖和高永霈的遗孀陈知沅有隔阂,曾在不少舞会上闹过矛盾,还上过叁周刊。所以他和高允哲走得近些也不稀奇,人是趋利避害的生物,哥哥的私生子是小辈,总比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大嫂好对付。

  高家人事复杂,从大的看,新利和在三山商界敌多于友,往小的说,家中有一对相看生厌的大房母子,一个眼高于顶的小叔,高允哲平常的日子想来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不好过就好。褚易轻松地想,高允哲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是什么童话故事,他做梦都能笑醒,只是这煞星就别想拉褚贞下水了,没这个可能。

  他挑了另一把遮阳伞坐下,远离褚蔷与高永霖,于近处看高允哲和褚贞打球。两人势均力敌,一球可以打好几个来回。褚贞从小练网球,技术放在omega里是不错的,但alpha体力与身体素质和omega不是一个等级,所以为了配合褚贞的强度,高允哲应该是有放水,减少了力量的输出,相当于给褚贞做陪打。

  老实说,要是换个alpha,褚易都要称赞一声贴心了。但对象是高允哲的话,他只会觉得这人做派虚伪,故意在哄堂弟开心。不过褚贞不在意,他难得碰上愿意和自己切磋的alpha,越打越开心,接连打出几个好球。

  见褚贞发挥不错,褚易给他拍手。三局结束,高允哲小胜。褚贞打得意犹未尽,但体力跟不上,有些累了,他坐到褚易身边。褚蔷见后,立即走过来给他递能量饮料,借机悄悄问小高先生怎么样。

  褚贞:“小高先生?他球打得很好。”

  “你傻呀!真当今天来是和他纯粹打球的?我是让你借机会和他多多相处,打网球是调情手段,你妈都不教你吗?安雪心整天都给你做饭做菜,怎么不做两道料理给你补补这个不解风情的小脑子。”

  褚贞被她狂戳脑门,苦着脸:“姑姑,我不喜欢吃猪脑,妈妈从不做给我吃。”

  “……没救了没救了!我一片苦心又打水漂,我看就算把你脱光送到高允哲床上,你都会请他给你穿好衣服。”

  露骨用词让褚贞低下头:“姑姑,你胡说什么啊。”

  褚蔷恨铁不成钢,继续戳褚贞脑门,直到瞧见高允哲走过来,才收手。“小高先生,”她堆上笑容:“贞贞夸您打得比职业选手还好,想和您再讨教一局呢。”

  褚贞啊一声,刚要说没有,就被褚蔷瞪回去。高允哲并未拒绝,说如果褚贞先生愿意,当然可以。

  omega揉揉手腕,有点赌气地说:“我体力不够,小高先生,恐怕打不动了。”说到这里,他看向褚易:“要不然你找小易打吧,他也会的,小时候老师还总说他比我打得好很多呢。”

  堂弟用上恳求的语气,眼里写满“小易帮我”。褚易暗示他别担心,站起来,今天坐得也够久了,是时候找点事情做做。

  他看着高允哲:“走吧,小高先生,我们打一场。”

  高允哲语气怀疑,说出今天与他的第一句话:“你会打网球?”

  “一般,荒废很久了。”褚易从球童手里拿过球拍,直视alpha:“但杀你足够。”

第16章 输家

  褚易的球技并不像褚贞那样好,他说荒废是实话,毕竟不是娇养的名门子弟,哪有空三天两头来这种网球会所练球。

  他的网球是小时候学会的。那时待在褚家,他和褚贞跟着同一个网球老师学习。老师是退役的职业选手,说他打球有天赋,建议多加练习,说不定以后能走相同道路。他还嫌弃,把球拍一扔咕哝说哪有omega当球手的。

  那时候他才几岁来着?六七岁吧,天真以为做过几次激素测试,自己的omega倾向值高就真的能成为一个omega。但事实证明,老天总能找到机会狠狠抽他耳光。

  他与高允哲走到球场站定,还是一样打三局。球童用硬币为他们挑边,先看向高允哲,恭恭敬敬问:“小高先生,您选正还是反?”

  高允哲扬下巴:“让他先选。”

  球童显然没有料到alpha客人会如此谦让,他张张嘴,看向褚易:“先生,人头还是数字?”

  “人头。”褚易回答。

  硬币弹起又落下,球童打开手掌,是数字。

  “我选发球。”高允哲说,褚易哼一声,走到东侧半场,示意自己要在这里接发球。

  下午时分,烈日炎炎。褚易只穿了普通运动服,不像高允哲一套齐全,还戴了网球帽遮阳。他挑的半场是背光区,太阳就留给高允哲晒去吧。

  见他站好,高允哲很快开局。抛球、挥拍,他姿势流畅,一看就是熟手。两人打了一个来回,褚易接球时发现alpha根本没用全力,高允哲当他褚贞,甚至不如褚贞。

  他故意嘲讽:“力气这么小,没吃早饭啊小高先生。”

  高允哲听后,沉下脸:“用全力我怕你哭。”

  褚易扬眉:“你有本事就使,你看我会不会对你流眼泪。”

  alpha没有说话,他以行动表示。第二回 合高允哲加大力度,一记扣杀非常凶猛,褚易只能勉强够到,但因为这一球的球速过快,力量又强,他的球拍刚触到球,就直接脱手飞走,在空中转了一圈后掉落在地。

  这就很尴尬。褚易看着球拍,又扭头看高允哲。拿下一分的alpha并未露出欣喜神色,端着一张冷脸,示意球童去捡球拍。

  球童捡回球拍之后,递给褚易,微笑询问您还打吗。褚易没回答,只是接过球拍,球童看明白了,给他递上球,说:“祝您好运。”

  这句吉利话听着别扭,也没带来任何好运气。轮到褚易开球,他一发失误,二发前做了个深呼吸。镇定,褚易,他鼓励自己,拿下一球就是胜利。

  他要挫高允哲锐气。于是握紧球拍,右手向后,左手向上抛球,然后轻轻摆动肩膀,打出一个漂亮的侧上旋发球。那是幼年时网球老师教他的,如果碰到难缠的对手,二发时可以改变发球方式,以扰乱对方的节奏。

  侧上旋发球的旋转角度曲折,对手往往难以准确预估球的落地位置。但高允哲不是普通人,他早已看穿褚易的动作。在褚易动肩膀的时候,就提前变化了接球点,稳稳接住发球并反拍挥出。过程那样的轻松,仿佛褚易精心构思的所有攻击在他看来,都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把戏,拆解易如反掌。

  不仅如此,他的回击更凌厉,也更不近人情,那股碾压的力量几乎是与褚易对话,它在说,你输定了。

  半个多小时后,三局结束。褚易一局未赢,高允哲大获全胜。

  下场时,褚易还掉球拍,他大拇指抵着牙齿,恨恨想这都第几次了,他和高允哲比赛怎么就是死活都赢不了?他努力告诉自己保持冷静,不要置气,但走回遮阳伞下时,心态还是有些崩,沉默地大口喝饮料,以发泄不满。

  看了整场比赛的褚贞有点担心,他知道自己这位堂哥胜负欲强,于是拉拉他的衣袖,小声问:“小易,你还好吗?”

  当然是不好,但他不想迁怒褚贞,只好暂且压下这股恶气,摇摇头,“我没事,只是很久没打过球了,打满三局还是有点累。”

  他看向高允哲,对方摘下网球帽,与球拍一起交给球童。这人体力太好,打完两场丝毫不见倦色。alpha走到两人面前,视线掠过褚易,仿佛刚和自己对战三局的不是他似的,单独与褚贞道:“褚贞先生,今天与你打球很愉快。希望下次有空,我们还能一起。”

  一起个屁!这匹狼怕是真盯上褚贞了。褚易瞪高允哲一眼,没好气地说:“没有下次。”

  高允哲目不斜视:“我与褚贞先生说话,请不要插嘴。”

  “要我闭嘴可以,你找人缝上我的嘴先。”

  见他们又起争执,褚贞连忙劝架:“小易,你别冲动——”

  他起身起得急,失去平衡撞到褚易,打翻了他手里的运动饮料,液体洒了褚易一身。

  褚贞哎一声,抓起汗巾想替他擦干净,褚易推开他:“没事,我去更衣室换下衣服。”

  正好找到借口不用再看高允哲那张臭脸,褚易掉头就走。他衣服弄湿,加上一场球打下来出了不少汗,干脆脱了去淋浴室冲凉。结束后走回更衣室,换上来时穿的衣服。

  刚套好裤子,上衣还没来得及穿,他就闻见更衣室门口窜进一丝熟悉的味道。

  回过头,对上高允哲那张冷冰冰的脸。今天见褚贞时,alpha礼貌性贴了抑制贴,几乎闻不到信息素,现在却取下了,任由那股湿冷气味溢出。

  网球会所的更衣室设计有病,非把alpha和beta安排在一间,褚易故意捏起鼻子:“公共场所,能不能把你烂泥味的信息素收一收。”

  他其实并不知道高允哲的信息素到底属于哪一种类,用烂泥这词不过是讽刺,但高允哲却没什么太大反应,似乎对这个形容早已习惯。alpha支着长腿,靠在更衣室衣柜边。他用视线看一遍褚易全身,褚易上衣失踪,却也不慌,就大大方方叉着腰给他看。

  “你知不知道偷拍属侵犯个人隐私与肖像权,是违法行为,”高允哲开口,“叁周刊特约摄影Y.C?”

  自己的化名太明显,白痴也能猜中。“现在来兴师问罪吗?你要真想告我们,传票记得寄给叁周刊,我只是外派人员,给老板打工而已。”

  “不惜扮应招混进Naga给人占便宜,也要跟踪目标行程,三山的狗仔都这么有职业精神?”高允哲盯着他,“还是说你前后花费那么多心思,是想拆散我和你堂弟?”

  老天爷。褚易大翻白眼:“外国佬,请你好好补习下中文行不行?你和贞贞在一起了我搞破坏才叫拆散,我现在做的事情属于拆穿,拆穿你真面目的拆穿,懂吗?”

  “我什么真面目?”

  “你想在这里听我给你一条条念?你有空我还不乐意浪费口水。不如直接说结论,高允哲,你是我见过最差劲的alpha,就算天底下的alpha都死光,我也不会让褚贞与你来往——怎么样,满意了?开心吗?”

  他仰高下巴,口吻挑衅。高允哲听完,眯起眼。他快步走到褚易面前,一把扭过他胳膊,褚易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高允哲翻过去抵在更衣室的衣柜上。

  “你要干什么!”褚易奋力挣扎,却是无用功。beta虽然不比omega柔弱,但与alpha的力量仍旧存在悬殊。他刚洗完澡,浑身水汽弥漫,加上高允哲那湿漉漉的信息素,一呼一吸都潮湿无比,让褚易感到莫名心慌。高允哲压着他,像山一样沉。这不是个安全的姿势。

  “你见过多少alpha,就能比出里面谁最差劲?”高允哲问,声音贴着褚易脖子,瘙得褚易极痒。他扭一下身体,换来高允哲一句低声警告:“别动。”

  褚易刚要叫,高允哲就捏住他的脖子,拨开他半长的头发。“是留下这些牙印的人?”他说,指腹划过褚易后颈上的伤口,“你在性观念上比大部分beta还要开放,所以到底有几个?不如也直接说结论,告诉我数字,十个吗,还是二十,或者再多点,要以百计?”

  如鲠在喉。褚易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这个他想抹去、不愿面对的秘密,被高允哲堂而皇之再次拿出嘲笑。他的后颈曾被不同的alpha咬过,高/潮时分,他们会在情/欲中失去片刻理智,将他当做omega那样咬下去。

  后颈是alpha与omega水乳交融的起点,彼此灵魂触碰的开始。而beta的后颈是死的。封闭的腺体不会散发信息素,那只是一块肉而已,和身体上其他地方的皮肤没有任何区别,只会受伤后愈合,再受伤,永无止境。

  “我睡几个alpha关你什么事!”褚易恨他残酷的戳穿,手脚并用想推开对方,却感觉alpha压他压得更紧。

  “说了,别动。”高允哲从背后用膝盖分开褚易两条腿,插进去,将他牢牢顶在墙边。“我听任帆讲,你有种病,必须定期摄入alpha信息素,具体的他不肯说。所以到底是什么,一个beta会对alpha有反应?像omega那样,心甘情愿对alpha打开身体?”

  他语气冷静,像在陈述数学公式,听得褚易只想杀人,他双眼发红,在alpha手下如一只困兽:“高允哲,你他妈放开我!”

  高允哲怎么可能放开,他奚落取笑他都来不及。他又靠近褚易一些。“既然这样,那个晚上你偷我的信息素用得那么痛快,现在却摆出这种态度,褚易,你不觉得自己矛盾?”

  他停顿几秒,问:“要是你现在发病,哪怕讨厌我,你也会对着我发情吗?”

  这个假设令褚易窒息。他很想说不会,但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发病时他的确会被高允哲的信息素吸引,希望alpha能将这股气味用各种方式填进他的身体。

  他不回答,相当于默认。褚易感觉高允哲离他更近了,鼻息落到他脖子上,让他头皮发麻。他看不见高允哲的表情,也猜不到alpha下一步的打算。他会咬他吗?报复性的咬,像那些alpha一样,将他的后颈咬到鲜血淋漓——也许,高允哲是疯子,他什么干不出。

  双腿因为这个猜测而微微打颤。“高允哲!”褚易厉声喊,“我不是omega,你咬那里没用!”

  “是吗。”

  高允哲发出笑声,是听见无聊笑话时,那种不屑一顾的笑声。

  “那晚没咬,现在也不会。褚易,我不讨厌beta,但我很不喜欢你。”

  叙述公式般的语气,像是正在讲解为什么所有数字乘以零都只能得到零。高允哲放开褚易,一边将刚才掐住他脖子的右手放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一边说:“人一旦过了二十五岁,就错过了大型矫正的黄金期,如果你真的想成为omega,尽早去做跨第二性别手术,拼一个低成功率,否则就认清现实,抱着你的仿香剂做一辈子的beta。”

  他丢下这句,随后离开更衣室,背影决绝,无半分犹豫。

  alpha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褚易贴着墙壁滑下去,他紧紧捂住后颈,蜷起上半身将自己缩成一团,他只希望将自己越缩越小,小到变成种子,埋进地里,永远消失。

  跨第二性别手术。他以为自己没试过吗?操你,高允哲,你知道什么。那种事情,我十六岁就做过。

第17章 康沃郡(1)

  褚易曾在B国的康沃郡住过一段时间,十六岁时的事情,住得不算长,三个月,为了治病。

  康沃郡坐落于B国的西海岸,由一个海滨小镇和几座狭长岛屿组成。面向大海,背靠悬崖,终年温暖如春,没有冬天。

  褚易住的医院叫做圣玛丽诺,处于康沃郡的郊野,离镇子大约二十多分钟车程。那里环境不错,漂亮幽静且无聊,适合疗养。褚易不是安分性格,经常到处跑。严格来说他并不是病人,只是被主治大夫安顿在此做术前疗程,因此圣玛丽诺的医生与护士平时也很少管他。

  圣玛丽诺不大,跑几次就能将两栋住院楼上上下下都跑遍。褚易因此开发了新的游览路线:医院被一片山谷围绕,当地人称其为幽深谷。碰上无人查房的日子,褚易会偷偷从医院侧门溜出去,在山谷中徒步走上一两个小时。他不敢走得太深入,幽深谷名副其实,谷中密林深邃幽僻,不小心的话很容易迷路。

  在有限的行走区域内,有一棵大樱桃树,立于山谷平地,枝繁叶茂,在病房窗口都能远远眺望到。褚易常会坐在这棵树下看书,或者拿着他的相机比划,思考如何拍一张照片。他出国走得急,随身只带了一台傻瓜机,可以拍三十六张。他珍惜额度,总觉得应该等到樱桃树最最漂亮的那天再记录下风景,所以住院多日胶卷未曾走过一次,三十六张还是三十六张。

  有时褚易也会喊Wilson一起去坐坐,但十次里有十次会被拒绝,对方的借口是去了也看不见,纯属白走一趟,听褚易骂他懒鬼消极虫也无动于衷。

  Wilson是褚易在圣玛丽诺认识的朋友,是个beta,也是真正的病人,因为出了一次严重车祸,眼睛和声带受了重伤,整天都绑着一头绷带,走路摇摇晃晃——总之,看着就挺惨,惨到他俩第一次见面,这位老兄就在褚易面前寻了次短见。

  若做回忆,应该是个天气晴朗的下午。褚易当逛街那样逛住院部,经过某间病房时,见到有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一瘸一拐走近窗户。他天天跑楼如巡检,哪个患者不认识,便猜可能是昨日新收的病人。

  对方双手摸索半天才摸到窗沿,颤颤地打开窗。风吹乱他的深色头发,这人很高,肩也宽,但裹在病号服里却感觉背影削瘦。他弯着腰把头探出去,喃喃说了几句话,褚易听不清,下一秒就见这人把一条腿搁到窗台上,撑着上半身要往下跳。

  哇。褚易站在那里,他上去拦是来不及了,再说以自己的小身板还不一定能拦得住,他只好提起一口气,大喊:喂,朋友,你确定吗?这里是二楼,圣玛丽诺的楼层很低,你摔不死的。

  听完褚易的话,beta停住了,但他还是没放下腿。褚易只好再接再厉,说今早外面刚给花圃施过肥,你跳下去就是化粪池,臭不死你。

  你是谁。

  对方回过头,用英文询问。褚易这才看清他的长相——哪有长相,beta脑袋上缠着一圈圈纱布,只露出一张嘴。

  那嘴张开,再一次问,你是谁。

  褚易想了想,认真回答,我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beta抿紧嘴,从里面钻出一个很轻的哼声。天使?他说,你觉得我是白痴?

  褚易笑了,说,你要跳下去就是。

  beta最后没跳成功。当然了,跳了哪有与自己做朋友的Wilson,只不过Wilson后来才知道,其实褚易当时骗了他,自己的病房在六楼,要他不理褚易闷头一跳,摔断脖子也并非难事。

  但花圃施肥是千真万确,我看见的。褚易这么与他解释,朋友只好自认倒霉,讽刺褚易哪里是什么天使,分明就是被派来捣乱的墨丘利*。

  褚易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Wilson是华人,但从小就待在B国,英文说得比中文流利许多,褚易英文差点,说三句卡一句,就逼Wilson和他一起时说中文,Wilson不愿意,褚易就和他吵,臭香蕉人,我这是帮助你提高中文水平,都不收你学费,你别不知好歹。

  Wilson听了,嘴抿得紧紧的,无奈最后只好用中文说,你好麻烦。

  抿紧嘴唇,朋友喜欢做这个动作。beta的嘴唇薄,一抿就是一条线,褚易笑他一生气就吃嘴巴,总有一天嘴巴要给吃没。他和Wilson起初相处起来并不顺利。这位beta朋友很难对付,不爱说话,又闷,对人也冷淡。褚易认识他之后,因为怕他又搞突然自杀,每天都会上午下午傍晚三次去查房,比医生还勤快。

  每次去了,褚易都会主动和他聊两句,比如医院今天健康餐会供应曲奇啦,最近夏天半夜的蝉叫很吵啦,等等。但死beta犟得和头牛一样,起初根本不理他,要嫌他话多了,还会赌气拿枕头扔他,张嘴附赠冷冷的一句fuck?off。

  褚易把枕头扔回去。你让我滚吗?行,那我滚了,以后再也不来找你。

  他说到做到,三天都没去找他。当然只是没露面,褚易仍旧会躲在暗处观察。他要看住beta嘛,每天三次的检查少不了。

  他做着观察笔记:第一天,beta无人打扰,收获难得的安静,他挺自在,睡了吃吃了睡,胃口好,睡觉沉,没半点反常。

  第二天,beta起床后吃了早餐,坐在床上整理绷带(姑且认为是整理仪容),然后静静靠着,像在等谁来。就这么坐了两个小时,他什么都没等到,于是大受打击,垂着头沉默地抠被子。中午与晚上的饭都没吃几口,只是长时间把脑袋转向走廊,仔细地听外面声音,任何一个行人经过的走动声都能激起他反应。

  到了第三天,beta忍不住了,扔了早餐的餐盘,不听护士规劝,艰难地爬下床。他也不要人帮忙,护士来扶就甩开对方。因为看不见,他走走撞撞,从边柜撞到床角,几米的路走了几分钟,最后脚还一崴,狠狠摔了一跤。

  哎。褚易结束观察,从角落跑出来。你干嘛啊,他抱怨一句,扶beta坐回床上。听到褚易声音的beta僵着身体,低下头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将嘴巴抿成一条线。

  瞧他这幅别扭模样,褚易笑嘻嘻地逗他。朋友,你是不是想来找我?

  不是。对方嘴里挤出两个字,褚易乐了,顺着他说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不过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beta猛地抬头。他的眼睛、鼻梁与大半张脸还是被绷带遮住,但嘴是藏不住的,那张嘴唇微微张开,线条变得柔和,不再是一条线了。

  其实不抿起来好看,褚易想,这人嘴唇薄薄的,要再往上翘,多些笑容,就更好了。

  在这之后,Wilson再也没赶过他,虽然他也没主动邀请过褚易,但褚易明白,beta不排斥与自己呆在一起。想想也正常,圣玛丽诺只有他俩来自同个国家,会说同种语言,又同样是beta,所以比别人亲近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们一块的时候,褚易总是话多的那个,Wilson则习惯做听众。褚易爱看书,看最多的是一本从医院图书室借来的神话故事集,常缠着Wilson与他分享自己的读书心得。

  他最喜欢里面的一个故事*,是说根据某个东方古国的记载,天地间存在一种智慧生物。那是一条巨蛇,它将身体绕成一个圈,让头和尾相连,这样它便不会死,因为它是起,亦是终。巨蛇身上背着一只八头大象,八头大象上驮着宇宙万象。巨蛇在它们底下,托起世界众生。

  Wilson听他讲故事,打瞌睡的情况居多,却难得对这则神话有所反应,沉默半晌,告诉褚易:这种生物叫做衔尾蛇,代表无尽的循环。

  他又问褚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故事。

  因为酷啊。

  ……

  开玩笑的。褚易合上书,把腿搭上Wilson的病床,架在朋友腿上。他并不介意这种身体接触,反正现在他们都是beta,没事。

  我想这条蛇也许真的存在。他对Wilson说。就是我们常说的命运——不准笑我老土。我相信每个人都生活在命运构成的圆环上,它的头与尾是相连的,无论你再怎么兜兜转转,也一定会回到原路。

  他睁大眼睛,郑重道,就像alpha和omega,无论相隔多远,他们都一定会受命运的牵引找到彼此。

  Wilson嗤笑。你信这些?我劝你少看点爱情电影。

  不是电影,是现实。褚易指指自己,所以我才来这里啊,我是来改命的。

  Wilson不懂,他缠着绷带摇头的模样很蠢,褚易哈哈笑起来。我是要做omega啦。

  朋友更奇怪了:但你是beta。

  很快就不是了!谢利医生说只要打完三个月的激素补充疗程,我就可以做手术了,到时候他会给我移植人工腺体,替换掉我后颈封闭的那颗,这样我就能自己产生信息素,变成真正的omega。

  你跑到这里来做这么高难度的手术?你是不是被骗了?

  你少乌鸦嘴。谢利医生不会骗我的,只不过他说这个手术目前在伦理道德方面有些争议,医学界不鼓励也不提倡,所以最好私下悄悄做——而且我付了他很多钱,很多很多钱!

  Wilson半信半疑。你为什么想做omega?

  因为成为omega之后就一定能找到alpha。一个只与我绑定,视我为唯一伴侣的alpha。

  ……我不明白你的逻辑。

  就像我说的,命运!ao的相遇是命运,他们的相爱与结合也是命运,要想拥有这样的命运,就必须成为其中的一个。如果不是,就去争取,变成是。

  他看着Wilson,透过那些层层叠叠的纱布与绷带,他知道Wilson也在看着他。

  我是beta,这不对,所以我要改变命运。他说。

  ——

  *墨丘利,罗马神话中狡诈的神祇,小偷的守护神。

  *这个故事中巨蛇的原型是印度神话的舍沙,是一种那伽(Naga),前文写过的俱乐部与之同名。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了解下,这里就不做赘述了。

第18章 康沃郡(2)

  褚易的父母是beta。按照概率学,beta夫妻生下非beta后代的可能性低于0.02%,也就是说,一万对beta伴侣生下的小孩,最多只有2个不是beta。

  褚易是那个0.02%的幸运儿。少年时期他的身形瘦弱、容貌清秀,几乎是omega的标准模板,再加上数次激素检测的omega倾向都很高——这是在正式分化之前分辨第二性别的重要参考标准,能帮助他提前预知自己的命运:他,褚易,只可能是一个omega。

  同岁的褚贞就相反。堂弟虽然有一对ao父母,但人木木的,对信息素反应迟钝,检测也永远是beta激素值趋稳。小时候,他俩角色调转,褚贞担心褚易多些,他总跟在活力四射的堂哥身后,追着喊小易,小易,你不要摔伤了,omega的体质很容易留疤的。

  两人玩公主骑士的游戏,褚贞也会乖乖选骑士牌,举起塑料宝剑挡在褚易前面。我听妈妈说做omega很辛苦,所以,小易,等你分化之后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公主褚易捧着脸,不以为然。我不需要你,我会有alpha保护我的。

  封建年代早已过去,如今的omega不至于被强制发配给不认识的alpha度过余生。只要合理使用抑制剂并佩戴好颈环,守规矩的omega可以享受到一切正常生活,并于某年某日,在最好的天气,以最好的状态遇见他的alpha。

  你又去找妈妈听她讲自己和爸爸的故事了吗?褚贞放下宝剑,你都听好几百遍了,还没有听腻吗?

  怎么会。褚易拨弄头上戴的公主花环。叔叔与婶婶是他心中的模范ao夫妻,成婚后十年如一日的甜蜜,在小辈面前也难掩饰。这种源自生理的强烈羁绊感只有alpha与omega才拥有,beta就不会。

  上帝并未赐予他们这份礼物。由于缺乏基因上的互相吸引,beta无需对任何人忠诚,也无人会对beta不离不弃,他们的结合是一时情迷,或者基于利益。就像父亲会娶母亲,不过是因为对方也是大家族不得志的beta,陪嫁来一笔不小财富。两人相敬如宾一阵子后,渐渐疲于扮演台面夫妻。褚易虽然也曾见过双亲一两次的融洽相处,但记忆中更多的还是他们离开褚家陷入窘境后,双方面红耳赤的争吵与各自带情人回家作乐的场面。

  他曾经懵懂地认为,也许是因为自己不够懂事,才害得父母感情不好,因此努力争取当一个不惹麻烦的好小孩,以期待获得更多的疼爱。后来发现根本没用,父母只当他是长着一张嘴要饭吃的累赘,幸好还有褚贞一家愿意给他关怀,即便他因父亲的关系而被家族除名,褚蔚与安雪心依旧当他家人那般照顾,资助他上学,邀他回大屋做客,给他在家中不曾体会过的温暖。

  这种温暖有限。叔叔一家对他温柔,是因为他们善良,但自己不可能依赖他人善良过一辈子。好在老天给他留窗,让他逃:他是个omega。迟早有天,他会找到一个alpha伴侣,对方会对他全心全意,发自本能爱他,无法抗拒他。

  成为omega是收获幸福的前提,在褚易看来,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去领分化结果前,他还在做梦,在想,以后要选什么颜色的颈环来戴?放抑制剂的包包又该买哪种款式?

  但他还是低估了科学概率,也高估了自己的运气。beta伴侣哪里能生出0.02%的非beta后代,这种接近零又不是零的数字或许只是学者们用来安慰beta的高明谎言,证据就是自己手上的那份分化报告,清楚印着:褚易,第二性别,beta。

  三个词,杀他三万万次。他在医院当雕塑坐了半天,身边是拿到结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褚贞,不停对他说小易怎么办,我怎么会是一个omega啊。

  堂弟哭得凶,褚易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公主和骑士的游戏结束了,假公主必须让出花环。现实这把锤头锤得他头破血流,失眠整夜,褚易下定决心,从床垫下翻出藏了好多年的一封信。信中附有一张带亲笔签名的承诺书,是当年父亲被逐出褚家前,当家的祖父私下交给他的。

  这位向来与他不亲近的alpha长辈对褚易说,虽然你父亲不争气,但你毕竟是褚家的孩子,该给你的我会给,但也仅此而已。这笔基金在你十六岁之后才会生效,如果遇到危急情况,它能救你的命。

  对于十六岁的褚易来说,没有比生错身体更重大的危机。他毫不犹豫,避开父亲偷偷提取基金,独自一人前往海外——B国的康沃郡,他联系上一位当地医生,发送的一百多封邮件中唯一回复他的人。

  医生表示从beta成为omega需接受人工腺体的移植,这种跨第二性别手术的难度很大,大部分医生都不敢轻易实施,但如果褚易能够前往B国,他可以私下为他进行,只是花费不低。

  它能救你的命。原来如此。

  褚易喜欢康沃郡。这里日晒足,天光明媚,气候也舒适。比三山那个阴恻恻,老爱下雨又逼仄的城市好多了。但最重要的是,这里将成为他全新人生的开始,他要为自己找回正确的命运。

  答应为褚易做手术的就是他提到的谢利医生。这位褚易眼中的白袍圣人并不常驻圣玛丽诺,他一月只来一次,但会吩咐医院的药剂师给褚易配药,开omega激素。

  药剂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当地beta,有满脸雀斑与一头打结的姜黄色头发。他看褚易的眼神不太对劲,有时给褚易送药,总要摸摸他的脸与肩膀,说你真漂亮,比omega还漂亮。

  要换成别人,褚易早已送他一拳又或一脚。他虽讨厌对方行为,却也不能强硬拒绝。他还得靠这人拿药,如果对方不给,他无法完成注射疗程,这就很麻烦。

  有些烦恼他不能说给别人听,Wilson都不行。褚易不愿把他当做垃圾桶装填坏情绪,Wilson有自己烦心的事情:褚易从没见过任何人来探望过这位beta朋友。

  照理来说,人总有几个亲属好友,Wilson却孑然一身,仿佛来这世界的独行客,他从未与褚易主动聊起过自己的事情。即便褚易问起他为什么会出车祸,调侃他是否走路时不看信号灯,朋友也只懒懒表示,说忘了。

  哦,你蛮健忘,看来你可能也会马上忘记我。

  Wilson停顿几秒,静静道,不会。

  褚易笑了,弯起嘴角。彼时他正与朋友坐在窗边。朋友病房的位置最好,幽深谷的那棵大樱桃树嵌在窗户中央,正值它的花季,樱桃树开成一树粉。好奇怪啊,褚易想,樱桃树开花明明应在春天,这棵却那么反常,一直忍到初夏才彻底开放,像是在等谁一样。

  簌簌,簌簌。是风与树的接吻声。褚易看着Wilson侧脸,突然提议。你和我去一次幽深谷吧。

  不去。朋友又是毫不留情的拒绝。褚易端详他,他用大拇指抵着牙齿,眨眨眼,语气忧愁地说:其实……我没和你说,前两天我不小心摔跤,把膝盖磕破了。

  严不严重?

  没事。只是这两天不能跑,来你病房都要停停走走好久才到呢。

  那你还想着出门。

  就是不能动才特别想啊。褚易继续骗他。你知道吗?今天天气很好,最适合去那里。

  他戳戳Wilson的脸。就算看不见,你也能感觉到吧,光线的亮度,还有风,吹到脸上很舒服。他对Wilson吹口气,是吧。

  朋友安静了。

  背我去樱桃树吧,Wilson,它开花了。我有眼睛,你会走路,我们一起可以走到那里的。

第19章 康沃郡(3)

  昨晚下过雨,幽深谷的小径泥泞难行。Wilson背着褚易,他双眼不能视物,一开始走路的时候非常紧张,每迈一步都要伸出脚试探好久,确认没有阻碍才敢往前挪。

  褚易趴在他后背上给他指路。Wilson的肩宽,让他放心把脑袋搁在对方肩膀,念叨着你别怕啊,对对,没东西,直走,没有石头,也没有水坑,你大胆跨,跨过去就好了。

  如果有人远远来看,可能会以为自己见到了一只双头四足的密林怪物。但实际上,他们只是两名互相帮助寻找一条道路的普通行人,偶尔也吵架,褚易会指错方向害朋友差点撞上树,朋友也会因为走得太慢被褚易嫌弃,但他们不断调整,终于Wilson习惯了,走得更快更稳了,褚易就紧紧搂住朋友脖子,玩心大起,在林中高喊:驾!驾!Wilson!冲啊!

  被当成马的朋友也不介意,反而配合他跑两步,把褚易颠得直乐,再抬头时,他们已经到了谷中的平地,那棵大樱桃树近在眼前。

  褚易欢呼,从Wilson肩头一跃而下,跑去捡枝头落下的樱桃花,然后扬起给朋友看。这棵树原来开的是淡粉色的五瓣花诶!

  beta朋友抿着嘴唇:你能走路?你骗我。

  不骗你就不肯来,那就只能骗你了。褚易跑回Wilson身边,拉着他往树下走。好啦,我给你道歉,对不起,你想我说多少次都可以的。

  熟知他顽劣个性的朋友抿紧唇,摆出习惯的防御姿势。褚易按住朋友肩膀,与他肩并肩坐下,小声说,你还在生我的气?那我再给你道歉好吗?

  我不喜欢被骗。

  好的好的,再也不会了。从今天起我要是再骗你,我就是小狗。

  Wilson哼一声,你本来就差不多是。

  被形容成小狗的褚易笑嘻嘻地凑过去,拿柔软的头发蹭Wilson脖子。是啊,我是!他边笑边说,小狗不好吗?你敢说你不喜欢毛茸茸小狗?

  他使出这一招,是个人都能被磨得没脾气。Wilson不抿嘴了,伸手摸了摸褚易的头发。别闹,puppy。

  朋友的这一句叫得褚易好像真成了小狗。他蹭累了,就枕在Wilson的肩膀上,用脸颊反复摩挲朋友的肩头。

  有风拂过,樱桃树的花瓣下了一场阵雨。褚易轻叹一声,好漂亮。

  Wilson看不见,问他什么漂亮。褚易抬起头,看朋友被纱布缠住的眼睛,说等着,我给你形容。他试图将所见景色转换成语言,从缤纷色彩说到诸多细节,却觉得无论哪种说法都不够贴切,无法让看不见的朋友亲自领略。

  他停下,不说了。朋友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继续。

  褚易用一个问题代替: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不等朋友开口,他自己做了回答:我在想,还好那天我叫住你,否则我现在只能一个人来看樱桃树,那就有点无聊了。但是如果你不来,我也不知道原来一个人是会无聊的,所以我想,应该是因为有你在,我才不会感到无聊。

  朋友听了半天,茫然问,你在说什么?

  你太笨了!所以我才让你好好提高中文水平的啊。褚易撅起嘴,他摸到口袋里揣着的那台傻瓜机,再抬头看一眼樱桃树。下午的阳光那么好,那么合适,像在催促他捕捉这一刻。

  快快。他举起相机,招呼Wilson。来拍照!

  不要。Wilson不愿意,他看不到镜头,只能往后躲,但没退几步就被褚易定住脑袋。别动呀!就这样,我要拍了!

  一次闪光过去,褚易说成啦!不知道拍成什么样,不过我相信一定是张好照片,等我回国之后洗出来,给你寄一张,你家地址是什么?记得回去抄给我,否则就寄不到了。

  他还在喋喋不休,说着未来的事情。朋友却睡着了,或许是一路走来太过疲惫,现在换他枕在褚易肩膀。褚易不敢动,就让他靠着,心里想,好沉啊Wilson,你才是小狗,不对,大狗,好像也不太对。

  簌簌,簌簌。又起风了。这次是两个人合在一起的心跳声。

  ——

  后来他们又去过谷中几次,樱桃树的花期约有两周,需抓紧时间欣赏。不过因为出逃趟数过多,褚易被护士抓去警告,说你瞎跑也就算了,不要带坏其他病人。

  褚易将这段话原封不动转述给Wilson。朋友无语,你带坏谁了?

  还有谁,你啊!这里的医生护士都对你怪怪的,好像有点怕你——不准确,应该是战战兢兢的感觉。

  朋友还在消化“战战兢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褚易手一挥。不想这些了,明天还去幽深谷吗?带你去溪流玩。

  朋友点点头。去。

  那天晚上,褚易如往常打完针睡下。但这一夜他睡得不好,脑子昏昏沉沉,还梦见有条蛇钻进衣服,匍匐在他皮肤上,碰到的地方都像要结冰那样的冷。

  褚易怕冷,梦中触感又太真实,一下子将他弄醒,这才发现梦并非全部虚构:有人正趴在他身上,将冰冷的手伸进他的睡衣。

  大脑有一瞬间空白,他随即想要大喊,却被谁捂住嘴。那人俯下身体,用黏答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小东西,你乖乖的,陪我玩一玩,否则以后你再也别想拿到药了。

  该死的药剂师。褚易下意识张嘴咬对方的手,对手吃痛,松开他一些,褚易得到几秒的机会,他立刻惊叫:Wilson!救命!

  朋友与自己的病房离得不远,他只希望Wilson夜半不要睡得那么熟,但喊声很快被偷袭者掩盖。对方再次扑上来,牢牢封住褚易的嘴,反手给他一个耳光,打得他耳膜一阵刺痛。

  小贱货!对方低声骂他,一只手滑下去扒褚易的裤子。你等你的瞎子朋友来救你?别做梦了。

  褚易只希望他真的在做梦,或许狠狠咬一咬嘴唇,就能从这噩梦里苏醒。对方的触碰让他作呕,却又无能为力。以他的力气无法推开一个成年人,只能在对方手掌下发出无声的呐喊。Wilson。救我。救我。

  他的呼救是咒语,引来救世主。病房门被猛地撞开,有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朋友一路过来摔了多少次?他跑得衣服乱了,鞋子也少一只,因为看不见,只能仰着头寻找声源。

  失去视力的人听觉往往会变得灵敏,室内的抽泣与喘息给到他足够的想象空间。朋友冲过去,将药剂师踹下病床,压到地上。他明明看不见,却精准地一拳打中对方,然后是好几拳落下,直到底下的人连连讨饶。

  他不停,发狠地揍。最后还是褚易拦住他。Wilson,别打了,你会打死他的。他受过教训,也吃了苦头,让他走吧。

  朋友的最后一拳悬在空中。他最终还是听了褚易的话,放开对方。药剂师刚要逃,就被褚易叫住。他挺直背,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过怯懦。

  他大声说:明天!我要拿到我剩余疗程的所有针剂,少一支,我的朋友就会像今天这样打你一顿,他看不见,拳头却长眼睛。我希望你的数学不会太差。

  施暴者不敢看他,只小声答应,而后灰溜溜地走了。病房再次剩下两个人。褚易放下提着的一口气,他浑身都是冷汗,这时才切实体会到恐惧——如果Wilson没有赶来,会发生什么?

  他不敢往下想,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朋友坐到他的床沿边,一时间无人言语,只剩窗外夜虫嗡嗡的鸣叫。夏天的午夜燥热难耐,褚易的衣服湿透,他深呼吸,吐出的永远都是热气。

  朋友也察觉出他的焦灼,下一秒,褚易便觉得病房变得冷了,凉爽了。那团梗在他心头的燥动不安像是被什么侵吞一般彻底褪去,渐渐安抚了他的坏心情。

  他喜欢这种感觉,是不是因为Wilson在这里的关系?他问自己,也想问朋友,却又觉得很难开口。直到朋友起身,说去外面帮他守着,褚易才赶忙拉住他。

  不要!他握紧朋友的手,躺下,让出右边的位置。

  哪里都不要去,Wilson,我想你陪着我,好吗。

  朋友会在很多小事上拒绝他,譬如不吃他给的零食、不想与他出门等等,但褚易总有本事说服。如同现在,他们并肩躺着,沉默变成了另一种姿势,但褚易却觉得安心。隔了很久,他碰碰朋友的手,问,你睡着了吗。

  没有。朋友回答。褚易说那就好,我想到一个问题。

  什么?

  你还从没给我讲过你的中文名字。是不是因为很难听,你才不肯说?

  这有什么区别,Wilson也是我的名字。

  不一样的,我就是想用中文叫你的名字,你说不说?

  褚易在被子里踢他,空间太小,Wilson躲不开,他被踢了两脚后,说:我不知道该用哪个,那些名字我都不喜欢。

  总有一个没那么讨厌的吧。

  朋友想了想,说有的,但只是个小名。小的时候,母亲会叫我阿念。念,想念的念,念念不忘的念。

  阿念。褚易跟着读,一次两次,好几次,直到产生一个新想法,他窃笑道:念念。

  不要用叠字。

  为什么不行,就叫。念念,念念。

  我让你别叫。

  朋友转过头,纱布缠住他的眼睛,但褚易知道,如果没有这层遮挡物,那一定是一双拥有认真眼神的眼睛,会在此时此刻平静地回望他。

  念念。

  他轻轻喊。朋友抿紧嘴唇,干脆侧过身体,与褚易面对面。

  小叶。朋友称呼他的名字,褚易明明他教过很多次,他的易字发音是Yik,但朋友总是执著地读成Yip,于是将错就错,他就成了小叶。

  最后一次,不准再叫了。

  好,不叫。褚易说。我答应你,念念。

  朋友没有再说话。借一束窗外月光,褚易看到朋友放松了嘴唇的线条,随后一点点靠近自己,在一个要命的距离停下。

  他开口:你要敢,就再叫多一次。

  说话时,他吐的气传到褚易的嘴唇,痒痒的。褚易鬼迷心窍,他不躲避,等待什么似的勇敢迎上去。

  他回答:念念。

  朋友的名字被朋友吃进嘴里。二十岁青年与十六岁少年在夜半的病床上交换呼吸。一开始他们吻得很慢,谁都不敢造次,但亲吻是人类本能,只需两瓣嘴唇便可无师自通。他们越吻越深,急切地用自己的方式摸索对方,似乎不多吻一次,就会迎来世界末日。直到他们将彼此都亲得汗津津的,额头、掌心与后背因为紧张分泌体液,每一片肌肤都热得发烫,仿佛谁现在拿根火柴擦一下他们身体,就会旋即着起火来。

  夏日午夜,唇上的一场高烧。那是褚易的初吻。

第20章 宴会

  那天回家后,褚易暗自发誓,他至少五年内不想再打网球,也不想再见到高允哲。

  前一句实现起来容易,后一句难。没过多久,褚贞的求救短信又到,堂弟这次赋予了更困难的任务,说高家要在海上邮轮举办慈善晚会,褚蔚和安雪心有事无法到场,褚家只有他和褚蔷参加。这种大型社交场合是褚贞的死穴,如果褚易不去,他是万万一个人撑不下来的。

  你也太依赖我了。褚易指出他的问题,褚贞承认,我知道,但小易,和你在一起我才安心。

  虽然希望堂弟能快快独立,但褚易转念一想,温室长大的omega,哪怕一辈子不独立又怎样?世界当他们是娇嫩的花,花应该天真,被人保护。

  小时候他当公主被褚贞保护过多次,长大后换他做骑士也很应该。再说,总有人要帮着堂弟提防高允哲,他们那位姑姑是恨不得把褚贞包成礼物送进高家大门,这份重任自然只能落到褚易肩上。

  出席当日,褚贞特意派车到褚易的小公寓接人。堂弟鲜少来这种街区,好奇地在楼下四处瞧,还去街坊常光顾的糕点铺买了两块海绵蛋糕,在褚易家里吃得好不开心。

  褚易正在换衣服,见他咬着塑料勺子一脸陶醉,觉得好笑,问:“平民点心有那么好吃吗?”

  “好吃的!”褚贞郑重点头,“很香很软,是认认真真、手工做出来的好点心。”

  褚易不置可否。他穿上外套,说走吧。褚贞把最后一口蛋糕吃完,见他只着一件夹克衫就准备出发,轻轻叹口气,对身后跟来的司机叮嘱两句,对方随即下楼。再回来时,拿出一套西装递给褚贞。

  “不要生气呀小易。”堂弟将衣服交到褚易手上:“这次晚会有着装要求,我提前给你准备好了,虽然你可能不喜欢……但没办法,不穿进不去的。”

  褚易看看衣着得体的褚贞,再看看自己。好吧,他投降,回屋把衣服换了。两人下楼时,门房保安盯着褚易看了很久,才认出是他,夸张喊:“哎呀,是褚先生?人靠衣装啊,真认不出。”

  这算表扬?褚易无奈笑笑,跟着褚贞进车。limo一刻不停,离开南区驶向梅江港口。梅江横穿本国,入海口在三山,夜晚落入星光,水波粼粼,像铺了层钻石。江面上一艘中型邮轮静静停靠港湾,侧身印有?Pompadour/蓬帕杜的字样。

  高家办活动思虑周全,褚易与褚贞下车后,便有接待人员走上来迎接。堂弟递出邀请函,对方立即送上笑容,说褚先生您请稍等。

  褚易别过头,西装领结卡得他几乎窒息。褚贞为他置办的这套西装尺码偏小,穿在身上不是特别舒服。他正在解领结的时候,手机突然一阵响,是条短信。他心不在焉拿起一看,皱起眉,竟是多日没来骚扰他的褚茂。

  点开短信,上面写着: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有病,翻来覆去就这几句,无不无聊。褚易不理,他不信褚茂有胆量闹事,自己早已没什么可以失去,威胁对他而言是最无用的手段。

  为图清静,他干脆关了手机。上船后,接待人员领他们穿过甲板,走进船舱内的宴会厅。蓬帕杜号的宴会厅奢华无比,一进门便是一派标准的社交画像。室内有一支小型的管弦乐队正在演奏乐曲,各式性别的上流人士包裹于华丽服饰中,或觥筹交错,或切切私语。

  也难怪褚贞要给他备好衣服,自己要真穿夹克衫来,的确是格格不入了。褚易还没看清几个人,就见一团鹅黄色飘到面前。姑姑褚蔷已经到了,她今天是大阵仗,穿得非常隆重,一顶花型帽子简直像是去看赛马。

  女人大概猜到褚贞会叫上褚易,对他的出现并不惊讶,只是当成空气不闻不问。她对褚贞左看右看,最后满意地点点头,说靛蓝最衬你肤色,这身衣服挑得还不错。

  她领着褚贞往里走,褚易跟在后面。这场借慈善拍卖名义举办的晚会非比寻常,三山有声望的豪族纷纷出动——毕竟是高家设宴,被邀请就是一种身份象征。

  上流社交圈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你是圈中红人还是圈外杂鱼,一场聚会就能分出高下。今晚到场的宾客基本都能在三山的富人榜排上名号,半数褚易见过,另外半数褚易拍过。唯一面生的是场内一个alpha,这人身型高大,长相英俊,但看容貌明显不是三山人。

  褚蔷也瞧见了,她有些惊讶,压低声音道:“那不是李先生吗?他从内陆特意赶来?高家面子可真大。”

  褚贞不解,问什么李先生。褚蔷气得又想戳他脑门:“你妈都不教育你吗?当然是李氏通讯的李先生!他在内陆的通信业务遍布极广,手上大把资源,与政府关系更是过硬,但平日他在内陆走动多些,很少会来三山,我也只见过几次而已。”

  三山虽然是本国半条经济命脉,但近年不少产业发展已近夕阳,大举引入内陆资本并不罕见。这位李先生的身份显然不一般,出现才数分钟,已有两三波人上前与之攀谈。

  他的alpha信息素与旁人有明显区别,是r型,也属稀有型。如此优秀的猎物,难免吸引现场大把单身omega的目光。意料之中的,这位李先生已被好几个omega团团围住,大胆些的已经摆摆脖子释放出自己的信息素,希望以此引起对方的注意。

  一时间,李先生周围的空气集合了各种花香果味,堪称缤纷。要换做别人,大约就要皱鼻子了,但处在中心位的alpha却未露烦恼,反而一一得体应对,给omega们留足面子。只是突然间,他像是闻到什么,侧过脸看向褚易他们,神色似笑非笑,但很快又转过头去。

  褚蔷啧一声,对褚贞说:“要是没有高允哲,我也带你过去认识一下,但现在我们的目标是高家,要瞄准集火,至于李先生,唉,算了。”

  她掩着嘴,继续道:“你看那个王家的omega,平常总在我们面前扮骄矜公子,现在见了李先生,恨不得半个身体都靠上去,知不知丑?我多看一眼都嫌脏眼睛。”又伸长脖子探望:“哎!我瞧见永霖了,得去打个招呼——贞贞,你站在这里别乱跑,乖乖等我回来。”

  鹅黄色身影飘到宴会厅另一边,与高家的那位omega攀谈上。为体现设宴的诚意,除了高永霖之外,高家还来了一位重量嘉宾:高永霈的遗孀陈知沅在沉寂多月后再现社交场,引来了大批好奇目光。他虽年过半百,但精神奕奕,身形非常挺拔,哪怕放在同类的alpha中来看也相当出众,此时正站在拍品的展示区,与三山商会的几位大人物交谈。

  堂弟四周张望一圈。“小易,”他哀怨道,“幸好有你,否则这宴会也太无聊了。”

  褚易刚要回答,就听身后有人调笑:“谁这么不知好歹,竟敢让omega感到无聊!”

  还没见到对方长相,褚易先一步闻到了这人的信息素,一股刺激的辣味。红椒吗?他回过身,一张熟悉的脸,真巧,原来是上次在Naga遇到的那个alpha。

  对方不是独自一人,身边还有一名alpha。这位褚易更熟悉,正是叁周刊的封面明星、高允哲同父异母的大哥高允恭。

  高允恭的长相不差,甚至能说姿容端丽,毕竟他的母亲陈知沅是当年三山著名的美男子,基因多少遗传了一些,但可惜,高少爷并未继承陈知沅张扬的气势,他脸色苍白,人有点病恹恹的,一看就是酒色财气沾染太多造成。

  红椒alpha见到褚易,先是一愣,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他:“beta老鼠?”对方咬牙切齿:“你这阉货又想混进这里偷东西?”

  褚易发现他偷偷捂住了之前被自己咬伤的手指,刚想揶揄两句。身边的堂弟表情却不太愉快,难得主动抬高声音,对alpha说:“这位先生,请……请您放尊重一些!这是我堂哥。”

  褚贞有个毛病,说一句重话别人还没怎样,自己的脸就先涨得通红。红椒眼睛一亮,将褚贞上下看一遍,又闭眼闻了闻空气中的信息素,轻佻道:“喔,我早就听说,启曜的大褚先生家里藏了个二十多岁的omega,浑身都是香喷喷的哈密瓜味,说的就是你吧?褚少爷,外界都传你是个木头人,不过我倒觉得你生气的时候活泼多了,味道也很甜呢。”

  褚贞被调戏得脸又红三分,褚易眉毛一拉,正要展现自己的骂人技术,忽然闻见身后有股淡淡的香根草味道,这是非常成熟,且令人安心的一种气味。

  持有者站在他和褚贞身后,语气温和:“两位先生,我正在找休息室,不知是否能够告知一下方向。”

第21章 李先生

  来人的信息素并不强烈,但足够分辨出是r型。褚易转过身,李先生面带微笑,正看着他与褚贞。

  褚易猜这人应该是来替他们解围。被打断的红椒alpha显然不太高兴,睨李先生一眼:“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内陆来的土大款。”

  对方言语轻蔑,李先生却不生气:“这位是何家的三公子?”

  alpha得意:“算你有点眼力。”

  李先生点点头:“我听友人提过,三山的塑料大王何老爷子有三位alpha子女。大公子担任企业一把手,是青年才俊。二小姐负责新能源研发,是环保界翘楚。而剩下一位三公子,最擅长梭哈以及美人集邮,是庄家与捞货最喜欢的人型钱包,也不知道传闻是真是假。”

  “哈哈!”在场几人听后,最先笑的居然是高允恭,他指着李先生:“你说错了!子煦的梭哈是我教的,他那三脚猫功夫哪里上得了台面,日常输我的欠款都能买下半个东区。再说美人集邮,他也就玩玩那些靓模艳星,我的邮册可比他丰富多了。”

  我的天。褚易只想给这位哥们鼓鼓掌,还有人上杆子找损呢。他虽然知道高允哲的这位大哥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真实接触过后,不学无术这个词用得实在是太委婉了,要让他选,比猪还蠢才够贴切。

  这让褚易不由感叹。陈知沅和高允哲他爸结婚前,怎么说也是三山商界的一只猛禽,杀伐决断无人可挡,怎么生了个alpha儿子废物成这样,可见遗传学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何家三少见朋友如此拆台,面色一黑,走了。高允恭也没多留,走前看了看褚贞,摇摇头,丢下一句,也不怎样。

  两人走后,乌云随即散去,气氛好转许多。褚易这才有空对李先生道谢,说谢谢您替我们解围。褚贞也怯怯开口,跟着说谢谢您,李先生。

  李先生笑意渐浓:“你知道我?”

  他问褚贞,有意靠近了些,堂弟吓一跳,把头低得更低了:“我,我是刚才听姑姑提的。”

  这番老实的模样逗笑了李先生:“船王家的夏夫人?原来如此,前段时间我赴过一次夏先生的家宴,夏夫人热情周到,那场餐会上我还吃到一款非常别致的蒙布朗,用的是澄清过的栗蓉,通体雪白,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听他提起甜食,褚贞放松下来,好奇问:“您也喜欢吃这些吗?姑姑家做的蒙布朗的确很好吃,但我更喜欢费南雪,因为是小小一块,总会忍不住吃很多。”

  李先生耐心听褚贞说话,表情柔和。褚易敏锐地察觉出他的香根草味道变得更沉,也更暖和了,而这份变化也引出了褚贞浓郁的密瓜香气。

  alpha和omega的互相吸引在起作用。老实说,褚易对李先生印象不错,就目前表现来看,这位李先生可以拿个98分。

  他往后退了一步,留出空间给两人交谈。李先生说到今日的慈善拍卖有幅画作挺有趣的,不知道褚少爷愿不愿意一起欣赏。

  褚贞啊一声,本能地看向堂哥。褚易笑笑:“李先生说的那幅画就挂在前面展示区,你走十米就到了,才十米,回过头你还能看到我的。”

  他暗示堂弟不用紧张,自己会看着他。褚贞略微放心,对李先生说自己不是很懂艺术品,还要麻烦多介绍了。

  李先生:“当然,我非常乐意。”

  alpha带着omega去看画了,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比画作本身更加赏心悦目。褚易望着两人背影,想,ao果然难以抗拒生理,有些人注定就是会遇见。

  他沉默,再往后退一步。这一步却恰好撞到谁,害他差点踩中对方鞋子。褚易赶紧扭头,准备道歉。

  行了,不必。是灾星,对头,杀人合法后他刀下的第一抹亡魂。

  “你到底是褚贞堂哥,还是他的贴身保镖?怎么每次他出现你就一定会跟着。”

  高允哲打量褚易,也许是看正装的他不太习惯,视线多停留了几秒。这位仁兄为了出席今日的活动,特意把那股呛人的信息素压到最低,凑近闻都几乎闻不见,也不晓得贴了多少抑制贴。

  褚易还记恨他那天在更衣室的行为,说话口气很是生硬:“我是贞贞保镖,专防对他居心不良的人,提前恭喜你,小高先生,现在你在我的黑名单上排第一。”

  alpha并未动气,他目光飘远,望向不远处正在聊天的褚贞与李先生。两人似乎说到了什么有趣话题,相视一笑。

  褚易挑起眉,故意指指他们:“担心吗?你的竞争对手出现了,我很少见贞贞能和除了我叔叔以外的alpha聊得这么开心。”

  他本意是戳高允哲痛脚,对方却毫无反应:“李先生只在三山逗留几天,之后就会回内陆,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自信过度是自大,自大过度是脑子有病。你没机会的,高允哲,趁早放弃贞贞,我防你防得都累了。”

  “你不觉得自己对褚贞保护过度?我与他接触下来,并不觉得他有你想象中那样脆弱。”

  “别装得你很了解贞贞,你才见他几次。”

  “是么,你不也只凭几次见面来评判我很糟糕。”

  好家伙,还挺记仇。

  “你的糟糕是事实,接触一次就能体会。”

  “胡搅蛮缠。”

  哟,外国佬来装成语大王了。褚易有心和他抬杠,吐出舌头,伸长两只手扮演僵尸:“对啊,我胡搅蛮缠。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是鬼,是死掉之后被阎罗王派来缠你的,你要不逃,我就生生世世追着你,从这辈子追到下辈子,怎么样,你怕不怕?”

  高允哲眼神一暗,推开褚易伸到自己胸口的手,“不要总说那个字。”

  哪个字?褚易没反应过来,他仔细琢磨,意识到高允哲可能指的是“死”。

  看不出他忌讳这个。褚易一时失了捉弄高允哲的念头,无奈道:“你该不会是迷信,觉得说个死字就要折寿吧?哪有那么夸张。再说人总归会死的,坦然面对反而轻松。”

  “你有经验?”

  “你想套我话?好烂的招。”

  高允哲看他一眼:“总之那个字,我不喜欢。”

  “我可不负责讨你喜欢。”

  什么臭毛病,真以为全世界都要围绕你来转?褚易懒得和他继续吵。这时有个beta匆匆赶来,是之前在Naga见过的那个姓周的助理。他凑到高允哲身边,小声说了几句。alpha听完眯起眼,信息素随之高涨。

  幸好高允哲用了抑制贴,溢出的程度有限,但e型alpha提升的信息素也足够让人难受。褚易浅浅吸一口气,做完就后悔了,高允哲的信息素浓度太高,吸入后直呛得他胸口发闷,甚至勾出身体深处某种难以抑制的躁动,针尖扎那般隐隐作痛。

  褚易一惊。自己该不是要发病了吧?他的发病不规律,只能通过周期来推测一个月的次数,具体哪天会来全看这具身体的心情。

  想到这里,褚易不禁懊恼,这次出门忘了带补充剂,要是真的发病,估计得难受死。

  好在那挠人的感觉只是一瞬间,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只是错觉,褚易拍拍胸口,放下心。好险。

  周助理也闻见了高允哲的信息素,赶忙退一步,避开东家瘆人的气味,小心翼翼请示,说您看是否需要现在处理。

  高允哲点头。他走之前,分神看了看褚易,却没留下只言片语。褚易松口气,扭头发现褚贞已经回来了。堂弟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现在正看着自己,一脸欲言又止。

  “你发什么呆?”褚易在他面前晃晃手,“和李先生聊得不愉快吗?”

  褚贞摇头。他望着高允哲离开的方向,又看回褚易,嘴里钻出惊天动地的一句:“小易,你是不是喜欢小高先生? ”

第22章 褚贞的礼物

  “小高先生是e型,他的信息素一发散我都受不了,你却……怎么说呢,小易,我用这个形容你别生气,你却会有些兴奋。”

  他继续:“说实话,小高先生看着凶,其实人还挺好的,不过我还是有点怕他,也就姑姑老想撮合我们。所以要是你真的喜欢他,我觉得是件好事,你的病也确实需要一个alpha。”

  最后一句话让褚易冷下脸。“褚贞。”他很少喊堂弟全名,这意味着他现在心情非常糟:“你是不是觉得,你看不上的alpha我就一定会要? ”

  “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无论哪个alpha愿意上我,哪怕是高允哲那种混球,我都要感恩戴德对他说句谢谢?”

  “小易!” 褚贞连忙摇头:“你不要这么说自己。我知道的,如果我们两个里面一定要有谁去做omega,你一定会认为那个人是你。你当年拿到分化结果,整整一星期都不愿意和我说话。成年之后,你总在给我盘算要找个多么出色的alpha,可我想,与其说你是担心我未来幸福,不如说,是你想通过我找到你理想中的那个人。”

  他声音轻下来:“以你的个性,真的讨厌一个人的话,你压根都不会谈起对方,但自从认识小高先生,你常常会把他的不好挂在嘴上,就像是不断说服自己你不喜欢他一样。”

  大家都说褚家的小少爷是个笨的,看不懂人情世故的。但有时褚易觉得,堂弟有时比谁都要看得清,也想得深。单纯到极致反而会更通透吗?他不懂,也不想回应对方提出的假设。

  他闭上嘴,隔很久才问褚贞:“那你呢,喜欢李先生吗?”

  褚贞吓一跳:“怎么突然说回我……什么喜不喜欢……”

  “李先生啊。你不喜欢吗?”

  局促的变成褚贞了,他揉完手,又揉耳朵。褚易接着道:“我倒是挺喜欢的,看着很有礼貌,对beta也客气。听姑姑的意思,家世也很不错。你说,我要是找他要个联络方式,他会给我吗?”

  “你想认识李先生?”

  “对啊。”

  褚贞的哈密瓜味变得没那么甜了:“那……那你去吧,李先生人很好的,如果你问他要,他一定会给你的。”

  他紧紧咬一下嘴唇,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叫:“你要喜欢他,我不和你抢。”

  救命啊。要不是场合特殊,褚易真想摇一摇堂弟的肩膀,大喊褚贞少爷,你振作点行不行,拿出气势甩他一句“李先生看上的可是我”之类的示威好不好。

  愁死了,堂弟争都不会争,褚易只好伸手,不轻不重地弹一下他脑门:“我开玩笑的,谁让你惹我不开心。”

  褚贞捂住额头:“啊?”

  “别啊了。”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真的聪明,还是歪打正着。褚易推推他,“竞拍马上就要开始了,去位子上坐吧,回头罚你主动去要李先生的联络方式。”

  说完,补一句:“给你自己!”

  待两人落座,褚蔷也回来了。她像吃了仙丹,一脸的容光焕发,坐下后就喜滋滋地挽住褚贞的手。堂弟被她的亲近弄得莫名其妙,扭头看看褚易,用嘴型问:她干嘛呀?

  褚易摇头。他哪里知道。大概是褚蔷又从哪里听到了大八卦,他并未多想,竞拍很快开始。高家的这场慈善宴,拍卖环节是重头戏,活动公关显然了解富人心理,拍卖分作两轮,第一轮是古玩与艺术品,均已在展示区露面,第二轮则是秘密拍品,需先行竞价,成功拍下后才能知道自己买到的是什么。

  听到秘密拍品,褚蔷露出一个神秘微笑,拍拍褚贞的手,对他说等着!姑姑有份大礼送你。

  在场宾客也对这种设置产生了兴趣。第一轮拍卖进行得相当顺利,大家都是台面上的朋友,竞价更像是在做游戏,偶尔谁喊高了又或暗暗较劲,在场众人也都当看热闹,看完一笑置之。

  耐人寻味的是,李先生买下了那幅与褚贞一起欣赏过的画作。褚贞见他拍下画,轻轻喊一声,又觉失态,赶紧闭上嘴,脸却已经红了。幸好有个侍应生绕到他们的餐桌边,为褚贞送上饮品。堂弟赶紧拿起来喝了好几口,才遮住自己红通通的脸颊。

  第一轮拍卖结束,现场宾客意犹未尽。拍卖师笑着说,第二轮的拍品只有一件,虽然属于机密,但请允许我为各位提前透露少少,这件拍品十分珍贵,但转瞬即逝,所以一旦拥有,需好好把握。

  众人听后兴致盎然,低声讨论高家到底拿出了什么宝贝。身边的褚蔷笑而不语,只是拿起竞拍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这让褚易有一丝不怎么好的预感。他望向前排主桌,高家的四位主人虽同坐一席,但无人交谈,高允恭嫌无聊,正打呵欠;高永霖则低头欣赏指甲;陈知沅一双眼紧盯台上;高允哲则面无表情端坐着——四人四面,用貌合神离来形容正合适。

  拍卖师轻快声音响起,宣布第二轮正式开始,起拍价十万。

  今日拍品众多,但大部分都不算珍品,只能说是讨巧。慈善晚会本就是巧借慈善名目,行社交目的。拍卖只为了增添乐趣,不会搞得和拍卖行那样认真。第一轮的最高成交还要属李先生买下的那幅画,却也不过五十万。

  十万的起拍价对富豪来说是小数目,可放到今日的拍卖来看,并不低,看来这件秘密拍品来头不小。这个设置引发了不少人的兴趣,很快有人叫价,转眼便已抬至六十万,超过了李先生拍下的画作。

  竞价还在继续。宾客举牌就是十万一加,褚易坐在下面,七八九十的数字在他听来好似机械声音,那是富人用以玩乐的一种工具。

  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向高家的那群人。叫价越高,陈知沅的脸色就越不好看,高允恭则是不屑,高永霖摆弄腕间的首饰。唯有高允哲,他真的很平静,好像一切与他无关。

  在场所有人都沉浸于拍卖会的气氛之中,只有他与褚易,像是两个真正的局外人。

  叫价已至一百四十万,竞拍者是王家的omega小公子,坐在褚易隔壁桌。拍卖师敲下两次拍卖槌,微笑询问是否还有加价。

  omega显然觉得拍品已是囊中之物,施施然起身。褚蔷对他翻个白眼,一手举起拍卖牌,一手握拳,做了十的手势。

  拍卖师满面笑容:“感谢夏夫人,二百万!”

  哗!现场发出一阵欢声笑语,鼓掌有,小小讽刺也有。二百万!一群人精笑着摇头,即便那只是一辆跑车的花费,但扔在这里并不值得。

  再无人竞价。拍卖师敲下最后一槌,“恭喜您夏夫人!”对方说,“现在就来为您揭晓您拍下的这件珍品。”

  他伸手,“小高先生,麻烦您上台来。”

  台下宾客露出不解。拍卖师笑笑,等高允哲站定,才正式公布:“夏夫人拍下的是与新利和的小高先生共进两小时晚餐的时间。”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如此!高允哲以自己做拍品,的确是令人意想不到。不过为了慈善,他如此献身倒也不失为一种风度体现。

  宾客随之送上掌声,礼貌中不免夹杂惋惜,早知如此,自己也应加入竞价,说不定可以与这位新利和的准接班人多些深入交流。

  其中最遗憾的是那位王家的少爷,他眼巴巴看着到手的鸽子飞走,不甘心地搅着餐巾,幽怨地横了褚蔷一眼。

  褚易皱起眉。拍卖师说出结果之后,他就知道褚蔷下的是什么棋。他的姑姑与高永霖互相交换一个眼神,想必是提前收到风,知道了秘密拍品的真面目,才会以高价拍下——可她要这两小时做什么?答案只剩下一个。

  女人拉起褚贞,笑眯眯地将他往前推:“贞贞,你生日也快到了,就当姑姑提前送你一份礼物,我把今晚拍下与小高先生共进晚餐的机会转交给你。”

  褚贞听了,脸色煞白,“只有我和小高先生?”他立即拒绝,“不,不行的!”

  褚蔷脸上维持笑脸,暗地里狠狠捏一把褚贞手臂,压低声音:“什么行不行!我给你花了这么多钱买下这段时间,你最好乖乖跟着高允哲去吃饭,赶紧!都看着呢!”

  褚贞吓傻了,他扭头看褚易。堂哥神色淡淡,似乎在等待他做出一个决定。

  他终于冷静下来,吸口气,努力稳住声线:“既然是送给我的,也就是说,可以由我自由安排是吗?”

  褚蔷欢快点头:“当然!”

  “好,那我把这个礼物送给小易……也是可以的吧。”

第23章 独处

  “你说什么!”

  褚贞的决定仿佛平地一声雷,惊得褚蔷七窍生烟。她睁大眼睛看着侄子。褚贞抬起头,难得声音大些,认真对她说:“是您说的,我怎么样处理都可以,所以我想送给小易不行吗?”

  他望向台上:“不可以吗?”

  beta拍卖师干笑两声,偷瞄高允哲,见alpha并未有太大反应,只点了点头,赶紧擦一把冷汗,笑着对褚贞说:“当然可以。”

  褚家的少爷是傻的吗?褚易身边的两个omega一脸可惜,小声交谈。今天现场多少适龄的omega都在排队想和小高先生聊上几句,他倒好,独处的大好机会拱手让给别人?还是个beta——这人你认识吗?看他和夏夫人长得有些像,难道和褚家沾亲带故?那怎么以前从未见过,一次舞会都没有。

  两位,是没正式见过,但你们在我的相机里出现过好几次。虽然是o交与o药之类的私人派对,但也算是认识吧。

  他默默想着。那边的褚蔷已经快要晕倒,她没想到平时乖乖听话的褚贞竟敢在大庭广众下对自己说不,一时也不知如何劝,只能狠狠瞪褚易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拒绝。

  褚易不理她,看向褚贞。堂弟冲他眨了眨眼,悄悄用口型对他说:帮帮我。

  他只是来做陪客的啊。褚易心中叹气,褚贞给他出的难题一次比一次大,总有一天他会吃不消的。

  视线落到另一个人那里,台上的alpha明明是事件主角,却表现从容,置身事外那般将自己高高挂起,一双眼睛不见波澜,读不出他在想什么。

  或许他也在等他的回答。褚易咬了下嘴唇。有难题,解就是了。

  他朝褚蔷抬抬手,懒懒说了声,谢谢姑姑,随后欣赏对方如何将一张姣好面容皱成纸团。

  ——

  拍卖虽然横生枝节,可对于在场的客人来说,那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小风波。ao的独处晚餐还算引人遐思,但换成ab就显得乏味了,几分钟后便已无人再提。

  宴会仍在继续,唯独有两位缺席。一名公关人员正小心翼翼,引导褚易和高允哲去特别准备的餐厅。

  路上谁也没有说话。餐厅所在的舱房在船舷位置,离宴会厅较远。蓬帕杜号今夜并未真正出海,只是在港湾停靠,所以透过舷窗看到的还是三山的都市夜景。

  时间已近八点,城市光源纷纷苏醒。除了带来严重的光污染之外,它们还可织成一片人造璀璨,引发片刻错觉,仿佛你伸手去摘,便能在掌心落颗星星。

  褚易也不能免俗,成为被吸引中的一份子,但他知道无论如何握紧,星星也不会掉到他的手里。他移开视线。公关服侍两人坐下后,立即溜之大吉,临行前关上门,不忘留下一句祝两位用餐愉快。

  愉快吗?如果与讨厌对象面对面坐着比耐力看谁先开口也算一种愉快的话。

  褚易看着眼前的冷汤。他其实有点饿。褚贞来之前偷偷吃蛋糕打底,他却滴水未进,看拍卖的时候还陪着喝了半杯香槟,空腹饮酒易醉,他现在思绪还有些飘。于是也不管高允哲与餐桌礼仪,抓起汤匙舀了一勺。

  吃进去之后,褚易扁起嘴。冷汤外表看着是番茄茸,没想到厨师还打了一些欧芹在里面。他不太喜欢这种味道,只好把汤匙又放回去。

  高允哲原本右手放在桌上,轻轻敲着,见他拿起又放下的动作,嘴角撇了撇。

  喔,公子哥又在暗暗嘲笑他了吗?褚易靠回椅背,决定做先开口的那个:“是不是觉得和我吃饭很无聊,在想如果我是贞贞就好了?”

  “的确有一些。”

  也不用这么诚实。褚易扬起眉毛:“你想得倒美,两个没有婚配的ao待在一个房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你小叔提前给我姑姑透风,让她拍下和你吃饭的时间,再把贞贞送过来——这羊入狼口的主意该不会是你想的吧?”

  “让我做拍品的确是小叔的建议,但我不知道夏夫人出手这么阔绰,愿意花两百万塞人陪我吃饭。”

  “你觉得我会信吗。”

  “你预设我有份参与,再解释你也不会听。”高允哲收回手,冷淡道:“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再搭理褚易,开始切盘中食物,似乎打定主意以沉默的方式熬过接下来的两小时。

  这让褚易不爽。高允哲要是呛他刺他,他有一百种办法回敬,但对方要是摆出不理人的态度,这招就很难拆了。他讨厌不说话的高允哲,这会让褚易想起他们在半屿的见面,alpha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对待分别不过几小时的自己。

  高允哲的沉默教他难以忍耐,胸口也涨得难受。褚易努力呼吸几次,却觉得头晕加重。难道那半杯香槟现在才彻底发挥效用吗?不应该啊……

  体内传来某股压不住的躁动。不是酒精!褚易突然清醒过来。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忽略了种种迹象,之前短暂出现的不适不是假象,也不该庆幸。那是在为他敲响警钟。

  他要发病了。

  褚易后背发麻。他太清楚自己发病是什么样子,而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一个alpha。他最不想求的alpha。

  他蹭的起身,咬紧牙抑制身体的颤抖,摇摇晃晃往舱门走。高允哲贴着抑制贴,没有溢出信息素,好事情,他要抓紧时间出去——出去!随便找哪个alpha都好,都可以,只不能是他。

  褚易走到门前。他按下把手,却发现纹丝不动。他又试了几次,焦虑使呼吸变得急促,发病征象正在渐渐加强,他的手和腿都抖得厉害,只能抵在门上维持站立的姿势。

  发觉他表现反常的高允哲问:“你做什么?”

  “别耍我了,高允哲!叫人过来开门!”

  门应该是从外面被锁上的。他焦急地回头对alpha喊,却引来阵阵晕眩,双腿跟着一软,人靠着门滑了下去。

  高允哲见状扔掉餐巾,走到褚易身边,刚想查看他的情况就被对方挥开。

  “别碰我。”

  褚易面色潮红,说话时的那股锐利比平时减去大半。高允哲看明白了,他沉声问:“你发病了?”

  beta不说话,额头满是汗水。高允哲站起来砸了两下门,又喊了几声,却始终无人回应。他回到褚易身边,皱起眉,替意识已经有些涣散的褚易扯掉领结,又解开他的衬衫,让他呼吸能够顺利一些。

  褚易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却感觉身体更不舒服,浑身都像有几千只小虫在爬一样,痒,却抓不到。他只好握紧拳,将指甲抠进掌心,希望能用另一份疼痛来转移。

  高允哲看着他。即便自己如此狼狈,眼前的alpha还是那样冷静。褚易不是omega,即使他会像omega那样发/情,但却无法用信息素吸引alpha从而产生共鸣。他对这些有着清楚的认知——他有过太多次经历,实践是最好也最残酷的证明。

  他的病是他一个人的情热与渴求。这把火烧不到别人身上,也收不到任何回应。

  让他死了算了。他绝望地想。高允哲怎么还在看?无所谓了,就当看个笑话。他不是好奇他的病吗?今天见识到就不会再好奇了吧,或许以后还会拿来嘲讽——以后他们还会见面的话。

  不补充信息素的自己会发生什么,褚易知道,他的眼睛几乎睁不开,高允哲的脸逐渐变得模糊,他快要看不到他了。

  但他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褚易,你欠我一次。”

  alpha脱去西装外套。他卷起衬衫,摘掉了手腕上的抑制贴。

第24章 第一次

  阻隔物被取下后,alpha任由信息素自然散发。褚易本能地吸入,但高允哲的溢出速度过快,信息素如潮水般汹涌,他才闻了半分钟就被那股湿冷的味道弄得头晕,赶忙喊:“太快了……少一点,再慢一些……”

  高允哲抿紧唇。他的嘴唇薄,抿起就是一条线了,“你好麻烦。”

  嘴上这么说,但褚易感觉他的信息素溢出稳定了许多,应该是刻意做出调整,压到了一个比较慢的速率。

  这样正好。褚易平复呼吸,alpha信息素进入他的身体,发病征象得到缓解,胸口没那么闷了,视线也逐步清晰。他想撑起身子站起来,可手臂一软,又跌回去。

  脑袋差点要撞上地板,高允哲扶住他。alpha在他头顶啧一声,褚易随之感觉视线颠倒,他回过神,发现高允哲坐到他旁边,将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膝盖上。

  是个非常亲昵的姿势。换做平时,褚易早爬起大呼恶心,但他现在是真没力气。没力气起来,也没力气恶心,只静静把高允哲膝盖当枕头,慢慢吸入他的alpha信息素。

  高允哲不生气的时候,信息素闻起来没那么呛了,虽然还是湿漉漉的,但不是那种一头埋进雨天土壤的窒息感,反而有几分冷冽的清爽。

  身体的躁动因此得到暂时的平息,连带他们两人都拥有了一刻平时不曾有过的和平。褚易决定合上眼,假装自己睡过去,避免和高允哲在这种既微妙又尴尬的情况下交谈。

  但讨厌的alpha不给他机会,见他好转,询问:“你不是omega,为什么需要摄入alpha的信息素。”

  “……你可以去问任医生。”

  “不能违反医患保密协议,他说的。”

  原来真的追问过啊。褚易无奈,他拿手遮住眼睛:“老毛病了,没什么特别的,不给我alpha信息素我会死,就这样。”

  “但你不是omega。”

  “是啊,我不是,如果我是就好了,问题就简单多了。”

  哪怕摄入再多alpha信息素,再怎么模仿omega向对方发/情,alpha依然无法标记他,他们在结合时产生不了那种由生理支配的灵魂颤动——前一夜的伴侣,后一日的陌生人。alpha和beta就像油和水,永远没法融合在一起。

  他要是个彻底的beta,对一切无动于衷也好。但他不是。褚易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个四不像动物,世界这么大,他却愣是找不到一个容身之所,哪怕他要求的只是一个人愿意敞开怀抱,允许自己躺在其中。

  命运始终对他不够体贴。褚易呼吸着高允哲的信息素。发病时他的嗅觉最灵敏,依稀能从这股湿润的泥土中闻到一丝植被的气息,也许是腐烂的苔藓、芦苇又或者莎草。他猜测着,却依旧不知道该将高允哲的信息素归为哪一类。

  让他头疼的对象没有放弃追问:“alpha的信息素在你闻起来会有不同么?我是指,你会不会有特别的取舍?”

  褚易拧起眉,高允哲还真想和他聊天呢?他移开手,抬起头与alpha对上眼:“你什么意思——不是吧,高允哲,难道你是想问我,我对你的信息素有什么感觉?”

  高允哲低头看他。

  “我的信息素并不好闻。”

  “你也知道?”

  “很多人说过,自然知道。”

  褚易觉得好笑:“是啊,是真的不太好闻。”他躺在他腿上,看着高允哲的下巴与喉结,alpha的喉结很突出,一颗很好的苹果。

  “你喜欢醛味吗?就是油漆或者洗涤剂里会闻到的那种味道?”

  “不喜欢。很臭。”

  “但有人喜欢。”褚易说:“不仅喜欢,可以说是痴迷。虽然他们也知道不好闻,但喜欢这种感觉是控制不了的。

  高允哲盯着他:“你在安慰我?”

  “有吗,我只是说了一个常识,你怎么理解是你的事情。”

  “我说过我不喜欢猜谜。”

  “可惜。”褚易回答:“我还挺喜欢的。”

  说完再次闭上眼,嗅觉代替视觉,他闻到alpha的信息素更加湿润了,绵绵不绝涌进他的身体里,浸透他的四肢与思维。

  褚易感到舒服,他甚至有些飘飘然,即便他知道高允哲能为他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们不可能再来一次那个晚上疯狂的索取。

  再闻一会,他告诉自己,再一会,他就能够控制住自己了。哪怕现在全身上下都在对他尖叫,在告诉他不可犹豫,必须要将自己的一切献给眼前这个alpha,以换取对方赠与的灵药。

  他摁住胸口,告诫这份不正常的悸动立刻停止。时间流逝,几分钟后高允哲动动膝盖,问他:“你好了没有?”

  “快了。”

  “你已经摄入很多了,那天晚上也是,吸取信息素好像没底一样,你的需求量就这么大?”

  alpha在催促他。褚易勉强撑起身体,凑近高允哲的脸,以平等的视线看着对方:“你嫌麻烦?那我告诉你,alpha信息素进入我身体里最有效的方式只有两种,一个是用针管插静脉,另一个就是黏膜渗透,包括接吻和性/行为,光靠鼻子闻我最多只能吸收百分之十,所以你要是不想再帮我,压低信息素就好了,这对你来说很容易。”

  他故意这么说,想吓退alpha,或等着高允哲用嫌恶的表情骂他一句不知廉耻。很多alpha就说过,这句话很刺耳,也很有用,能让他从散不掉的情/欲中清醒大半。

  那他还是低估了高允哲,每一次,他都猜不到这个alpha会做什么。如同现在,对方握住他的下巴,用另一种方式让他闭上嘴。

  他惊讶,刚要喊你干什么,话就被堵在嘴里。高允哲用舌头堵住他的舌头,两个人以这样的方式安静下来。安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不正常的气氛。他和高允哲遇到总要吵架,谁起头无所谓,高允哲不是那种真冷冰冰不会理他的人,他其实还挺容易对他生气,发火的时候就会像动物那样支起爪子扼住他脖子。

  他现在也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于侧边抚摸着,避开了带伤的后颈。褚易含着他的嘴唇,alpha的信息素从口腔中渗进去,像一针安抚剂,身体的热度得到缓解,知觉回到唇舌,让他得以认真感受高允哲的温度。

  他的嘴唇并非外表看上去那样冷淡——不如说是烫,烫的惊人,但信息素又那么的冷,两者相结合,如同加冰后饮用的高浓度烈酒,容易让人失去理智,为之目眩神迷。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他们完全没吻过对方,所以这是第一次。他们嘴贴着,黏着。他们离那么近,近到只要双手环绕,就可以完成一个拥抱。

  但谁也没做这件多余的事情。直到高允哲松开他,alpha从吻中抽离,他静静看着褚易,两人的瞳孔中装下彼此倒影,他轻吐一口气,留在褚易被吻得湿润的唇上。

  “果然见效快很多。”

  “?”

  “是你说黏膜接触可以加快吸收,我在帮你治病。”

  “……”

  褚易沉下脸,推开alpha,从对方怀中逃脱。虽然身体还有些使不上力,但他最严重的发病阶段已经过去。他直起身子,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跑动声,便狠狠捶一下门,高喊:“开门!放我出去。”

  门打开了。出现的是周助理。他刚一进房,就被室内的信息素呛得倒退好几步,赶紧屏住呼吸,对高允哲说:“东家,外面出事了。”

  高允哲重新贴上抑制贴,问他发生了什么。beta助理回复有个omega在休息室意外发情,差点被一个alpha标记,宴会因此中断,客人们正闹得厉害。

  “哪个omega?”

  周助理顿了顿,看了一眼褚易:“是褚家的褚贞少爷。”

第25章 祸不单行

  褚易赶到休息室时,屋外人头攒动,宾客纷纷伸长脖子想要探听里面发生的事情。安保不敢动手,只能勉强拦着。

  其中有几个omega凑得最近,把入口团团围住,端着好奇表情叽叽喳喳:出事的那个好像是褚家的omega?我见过,长得普普通通,都已经二十多了,一大把年纪连发情期都记不住?今晚宴会的单身alpha不少,谁知道是不是故意喔。

  几人说完,嘻嘻笑起来。褚易沉着脸,从后面挤开他们:“劳驾让让。”

  娇弱的omega被推到一边,竖起眉毛:“没礼貌的beta!”

  “站在这里把事故当八卦打趣,到底谁比较没礼貌。我不是alpha,对你们可没有耐心,再不让开我让你们好看。”

  他语气不佳,模样凶狠。omega们纷纷缩起脖子,彼此看看,让出一条路。

  褚易快步走进休息室,安保正准备拦他,忽然见到他身后的高允哲,了然,侧过身放他进去。

  高允哲留在门外,alpha对彼此的信息素相斥,再加上里面有个出事的omega,他不方便插手,便让周助理跟着褚易。

  一踏进休息室,褚易呼吸都几乎停滞,整个室内都充满极高浓度的alpha信息素。是香根草的味道。

  当晚赴宴的alpha中,只有一人拥有这种气味的信息素。褚易握紧拳,恨不得立即找到对方揍上一顿。他竭力忍耐,休息室是套房,往里走要开一道门才能进到内室。他在门前停下脚步,问周助理:“贞贞,他有没有……”

  他实在不想说出那个词,周助理听后,摇摇头:“发现得还算及时,并没有到那一步。”

  “那个alpha在哪里?”

  “李先生暂时被安置在另一间休息室。”周助理迟疑片刻,补充:“他咬伤了自己的手腕,医生正在处理。李先生和褚少爷待在这里将近半个小时,幸亏他的耐力比一般alpha好得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褚易冷笑:“那我还得谢谢他了?你们当omega的防咬颈环是装饰品?”

  “褚先生,您的愤怒我能理解,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褚少爷的安全。他目前的情绪很不稳定,一直在喊您的名字。”周助理的手按在门把上,“进去之后,希望您能尽量控制自己,不要激化矛盾。”

  褚易不做声,沉默许久,对周助理示意:“开门吧。”

  他原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见到内室的景象时,还是心紧紧揪起。房内凌乱异常,姑姑褚蔷瘫坐在角落,失魂落魄地捂着额头。中央的长沙发上,一名beta医生正在柔声安慰披着毯子瑟瑟发抖的褚贞。堂弟未着寸缕,来时的靛蓝色西服随意丢弃在地,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

  “小易……”

  褚贞见到他,张口呼唤。褚易立即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轻轻碰一碰褚贞的脸,发烧似的烫。

  “没事了,贞贞。”他低声安慰:“我在呢。”

  终于等到亲近的家人,褚贞再也忍不住了,伏在他肩头呜呜哭起来。褚易的心也跟着疼,他拍拍堂弟的后背,不断说别怕,都过去了,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怎么会这样……”角落里的褚蔷喃喃自语,褚易听得心烦,冲她说:“姑姑,你要么闭嘴,要么出去,别在这里添乱。”

  褚蔷选择闭嘴。她的帽子歪了,头发散下来,看上去也像是受到惊吓。

  褚易抬头问医生情况如何,医生解释:“我已经为褚少爷注射了紧急抑制剂,发情征象暂时是控制住了,不过保险起见,我建议再打一针安抚剂,让他能舒服一些。”

  褚易点点头。他望向褚贞的脖子,那里空无一物。象征omega最后一道保护锁的颈环被扔到地上,裂成了两半,看样子应该是被alpha用暴力扯断。

  他看得难受,只好搂紧褚贞。堂弟哭得累了,趴在他胸口小声抽泣,断断续续对他说:“小易……我想回家……”

  “好,你放心,等医生给你打完针,我就带你回去。你乖,伸手给医生,只要几分钟就好了。”

  堂弟听他的话,颤颤伸出手臂。褚易这才发现褚贞双臂布满一道道青紫色的痕迹,那是被掐出的瘀伤,看着教人触目惊心。他怒火中烧,拳头握得更紧,恨不得现在就去把造成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撕个粉碎。

  医生为褚贞注射完安定剂,药物很快起效,不久褚贞就陷入沉睡。褚易将他里里外外用毯子包好,抱起堂弟往外走。回过神的褚蔷跌跌撞撞起身,小步跟在他后面。

  休息室外的人群已被疏散,只留两名安保,还有高允哲。alpha刻意站得远些,保持了一段距离,并将自己的信息素压到最低。他见到褚易之后,看了看蜷缩在他怀中的褚贞,吩咐周助理:“小周,你送褚先生他们回去。”

  “不必了。”褚易打断他,“我能照顾好贞贞,不想有外人打扰。”

  说完扭头就走,没再多看高允哲一眼。此时此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带褚贞离开这个地方。

  ——

  褚易将褚贞送回佘公山,同时通知了褚蔚与安雪心。原本在海外度假的两人得知褚贞出事的消息,心急如焚,连夜安排航班飞回三山。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打击,褚蔷回夏家后再也没了声音。偌大的褚家宅邸只剩下褚易能拿主意,他放心不下褚贞,只好留在那里。当晚堂弟的病情反复,半夜又起高烧,褚易只能寸步不离地陪着他,以防出事。

  直到第二天下午,褚贞终于靠药物彻底度过整个发/情期。褚蔚和安雪心也回来了,褚贞醒来后见到父母,没忍住,抱着他们又哭了一顿。

  褚易不愿打扰,独自走出房间。他整夜未眠,人很是疲惫,但还是抽空去找家庭医生询问病因。照理来说,褚贞的发/情期向来稳定,而且他的感知力较为迟钝,即便遇到意外情况,只要多打上几只抑制剂就能控制。

  家庭医生小心地挑拣字眼,回答小少爷这次发/情汹涌,比之前哪次都要厉害,实属反常,可能是误服了催/情剂之类的药物。

  你说什么?

  催/情剂,而且是强效,少爷也许是被人下药了。

  褚易怔住。他突然记起拍卖时有个侍应生曾给褚贞送过一杯饮料,当时他并未在意,现在仔细回想,那人是特意绕开其他桌位,瞄准褚贞送的。

  他冷静下来,试图理清事件关系——无论对方是谁,如果他们想给褚贞下药,引发他的发/情期,那必定意味着,他们是冲着标记omega来的。

  标记的前提除了利用药物之外,还需要保证omega能和alpha共处一室。如此倒退,被安排和褚贞在一起的alpha是谁?李先生。但李先生就是下药者预设好的alpha吗?不一定,如果褚贞没有将那件拍品转送给自己,那么褚贞会在哪里?他又会和哪个alpha在一起?

  这个猜测让褚易不寒而栗。

  他并未将猜想的结果告诉任何人,没有证据,他不愿做此怀疑。褚贞接连几日的状态都很糟糕,褚易暂时留在褚家宅邸负责照顾。堂弟每天都躺在床上发呆,褚易与他聊天也不搭话,只默默埋进被子,说累了,想睡觉。

  褚易从没见过如此消极的褚贞。堂弟虽然有时笨笨的,但私下其实挺活泼,也爱笑。他这个模样让褚易看了心疼,也分外担心。虽然没有被alpha标记,但谁知道在那间休息室里发生过什么。无论如何,那些事情都让褚贞感到害怕。

  一时也想不到其他办法,褚易只好天天坐在褚贞床边,与他讲些笑话逗他开心。他也打过电话给任帆,希望对方能介绍beta的心理医生过来看看情况——因为意外,现在除了父亲褚蔚,褚贞对所有的alpha都很排斥。

  任帆听完,说你放心,明天我就托个信得过的朋友来帮忙。

  褚易想了想,问,你认不认识李氏通讯的李先生?

  见过,但不太熟悉。你可以去问阿哲,这位李先生与新利和有生意往来,商界上的事情,他比我清楚得多。

  算了,之后再说吧,现在贞贞的病情比较重要。

  他挂了电话,下楼为褚贞取餐。这几天褚贞胃口很差,食量变得比鸟还小,哄半天也只肯喝两口粥,连平日最喜欢的甜点都不愿下嘴。每天送上去的饭菜几乎原封不动地拿下去,愁得林嫂也连连叹气,生怕小少爷因为吃得太少生病。

  褚易走到厨房,没看见林嫂,只瞧见几个佣人围在一起说悄悄话。

  “你们在做什么?”

  他一出声,几人立即惊慌散开,互相瞅瞅,踌躇半天喊了一句,小易少爷好。

  褚易没有心情去纠正他们的称呼。他见其中一个佣人把手放在背后,显然想藏些什么,于是眉头一皱:“手伸出来。”

  对方犹犹豫豫,不肯交。褚易严厉道:“让你伸手。”

  他脸色不好看,佣人们互相瞅瞅,妥协似的将身后的东西递了出去。

  褚易接过,他只看了一眼,脸就白了。怪不得要遮掩,对方交出的最新一期的叁周刊,封面标题拟的是:爆!高家二少邮轮游爱,脷叠脷激啜!

  配合一张高清照片。高清,所以褚易立刻认出其中一个是高允哲,而另外那个脸上打码、正倚在alpha怀中索吻的人,是他自己。

第26章 无用功

  到达东区的中心大厦,褚易进电梯时吓了周围人一跳。他面色黑,脸色沉,像是高利贷上门讨债,电梯路人生怕惹事上身,纷纷与他保持距离。

  等到了九楼,褚易迈腿出去。他撞开编辑部的玻璃门,走得极快,娱乐生活版的员工见他气势汹汹,无人敢靠近,那群等待派单的狗仔则低头避过他的视线。

  还差两步就能走到罗望的办公室,褚易被人拦下,长着一张圆脸和一对虎牙的beta紧张地站在他面前。

  “易哥!”赵铭挡住他:“哥!您缓缓,别动气!”

  “让开。”

  赵铭咽口唾沫:“主编不,不在……”

  “赵铭。”褚易冷着声音,“让开。”

  后辈见劝不管用,懈气地耸拉下肩膀,一边咕哝着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打架啊,一边让出路。

  一脚踹开办公室房门,老友正坐在办公桌后。他见到怒气冲冲的褚易,毫不惊讶,反而优哉游哉地与他打招呼:“哈罗,来啦。”

  褚易将那本叁周刊甩到桌上,厉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alpha朋友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拿起那本杂志,做出欣赏的模样。

  “怎么了,嫌弃照片拍得不好?你侧脸好看,比正脸上相多了。”

  老友平日虽然没个正经,爱开玩笑,但他很少这么说话,尤其是对自己。

  “我那时正巧发病!”褚易抬高声音:“你知道我发病的时候需要alpha信息素,高允哲只是在帮我,我们没做其他的事情。”

  “我知道,照片我都看了,的确只有这一段。”

  “那你为什——罗望,你有病?别把你那套断章取义的手段使在我身上!”

  罗望大笑:“断章取义。褚易,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句话,我们这种事做得还少吗?上次你给高允哲拍的照片,不也是断章取义?我在你脸上打码,没有起底写你,已经是给你面子了。这桩新闻换你来做主编,你不登吗?”

  他将杂志丢回桌上:“再说了,‘脷叠脷激啜’这句我没写错吧,你们要不是在接吻,难道是在用舌头给对方检查口腔卫生?”

  褚易觉得这样的罗望陌生。对方的质问,不屑的语气,那道寒冰似的目光,都让他陌生。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老友。

  “你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他问,“以前每一次,无论你登什么,你都会和我说的。”

  “商量完你会同意吗?”罗望不以为然:“原来高允哲真是你新找的补充剂,怪不得你晾了我这么久,上次在你家的时候还对我发火,说做狗仔太辛苦了,不配你,敢情是找到阔佬来骗了。也是,高允哲身价几百个亿都不止,随便骗一骗,下辈子都不愁吃穿了,换我是个beta,能钓到这种大鱼,我也愿意。”

  “你特么少给我胡说八道!”

  “我胡说?我哪句说得不对?你和高允哲上床,他和你堂弟相亲——褚易,我虽然知道你对于这些事情的道德感不高,但我是真没想到你连你堂弟的alpha都要抢,你抢得过他吗?高允哲找上你是为了什么,你会不懂?他是新利和的接班人,和褚家联姻才有好处,你和他搞在一起除了能要点钱,其他什么都得不到。”

  褚易语塞,他一时说不出话,视线落到罗望办公桌的那个永动仪摆件上。许久,才幽幽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罗望靠着椅背,望着他:“我不知道,褚易,你从来都不让我知道。”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都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谁都不放进去。我是个alpha,我有大把时间可以去找个听话的omega甚至beta来陪我,但我唯独对你有耐心,是因为你有价值。你不是门外那群普通狗仔,你能在工作上帮到我。但我的耐心也有限度,我不喜欢被人晾着当个傻子。褚易,如果不是你,换成别人整天朝我自怨自艾,我早不应付了。”

  应付,褚易想。不愧是文字工作者,总能轻易从那么多字眼里挑出一个最合适也最刺人的来使用。原来这么多年,罗望对他只是应付。

  他怎么就那么笨啊,自顾自地幻想这位点亮过他片刻灰暗人生的师兄,也许对他付出过那么一星半点的真情实意,结果到头来,他连那一星半点都不曾拥有。

  见褚易安静下来,罗望继续道:“顺便告诉你,因为这张照片够刺激,所以这期叁周刊的销量特别好,橙报连我们的一半都没赶上。我今晚已经定好位置了,准备在珍琅轩办庆功宴,别说我没邀请你,你是主角,记得到场——”

  哐当一声。褚易抓起桌上的永动仪冲罗望扔过去,不锈钢的硬物擦着对方脸颊,落到地上。

  落地的机械不会受任何人类情绪的影响,它轻轻摆动着。那是褚易送给罗望的一件礼物。他们以前在社会版实习,天天跑新闻,既危险,还穷,买盒盒饭都要计算如何吃够两顿。罗望比褚易大一岁,先一步到二十,好友成人的重大生日,褚易节衣缩食,盒饭从两顿吃到三顿,才凑钱买下这个永动仪送给他。那时的罗望很喜欢,抱着褚易转了好几个圈,说谢谢你啊师弟,哎这玩意儿真会永远动下去吗?好有意思,以后我熬夜写稿就不怕一个人无聊了。

  可世界上哪有什么碰一下就永远动下去的东西。骗人的,能量守恒定律随便找个初中生都能给你娓娓道来。底座塞的那两节电池才是让它永不停止的原理。如果你忘了换电池,迟早有一天,它会停下的。

  以往,罗望都会记得给他换上电池,一次又一次,他说褚易,社会版完蛋啦,我被调去娱乐生活版了,可我不想一个人,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或者褚易,你是beta,藏起来拍照不会被发现,帮帮我好不好,外面那群狗仔我使唤不动,我只有你能相信。

  又或者褚易,谈恋爱多麻烦啊,再说哪有ab整天腻在一块的,哈哈,三流电影都不这么演了。

  还有很多次的褚易、褚易。罗望需要做的只是把罗望牌的电池塞进去,叫声他的名字,他就会动起来。傻瓜操作,好简单。

  但一切终会疲倦,也终有尽头。装电池的人是,机械又何尝不是如此。

  “既然你愿意继续埋在八卦堆里做只臭虫,那好,罗望,随便你。反正你在外面养了那么多条狗,无论哪一只,只要你给够钱,他们都会心甘情愿为你去蹲草丛。”

  褚易仰起头,一字一顿,对着昔日好友。

  “只有我不会了。”

  永动仪停下了。他说。

  “我不干了。”

  ——

  回到褚家宅邸,已是下午四点,佘公山即将迎来一个新的日落。

  褚易刚进大屋,林嫂就急急迎上来,对他喊:“小易少爷,老爷和夫人刚带着贞贞少爷去山上散心了,正巧有个贵客上门,还要麻烦您去招待一下。”

  哪个贵客?他不解,和林嫂走进起居室,一眼便看到对方:高允哲坐在起居室沙发上,正在好整以暇地整理袖扣。

  褚易正心烦,语气很冲:“你来干什么?”

  高允哲起身,系起西装外套的纽扣:“我来探望褚贞。”

  “贞贞不在,你可以走了。”

  “那我等他回来。”

  褚易刚想赶人,察觉到气氛不佳的林嫂就按住他的手,笑着表示让客人久等是自己的疏忽,小高先生请稍作片刻,我现在就去为您换杯茶水。

  她这么一插话,让褚易没法在明面上赶人,只能站在那里拧紧眉毛。他这时想到之前做的那个假设,迟疑片刻,对高允哲抬抬下巴:“你跟我出来,我有事情问你。”

  高允哲并未拒绝。两人去到花园,褚易特意挑了一处不显眼的角落:“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他直视对方的眼睛:“贞贞这次出事,是有人故意给他下药。我想知道,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alpha没有移开视线,同样紧盯着他:“你在怀疑我?高家设宴,新利和的一大半股东都在船上,我不去应酬,跑去给一个omega下药搞强制标记?褚易,我以为你有脑子。”

  “那天贞贞被下药是在第二轮拍卖前,如果他没有把和你吃饭的时间送给我,和他在一起的alpha就不会是李先生,而是你。”

  “我同样可以怀疑这是褚家设下的圈套,你姑姑花两百万送褚贞和我独处,附赠一次发/情,也不意外。”

  这个假设褚易不是没想过。他对褚蔷素来没有好感,却也知道姑姑虽是个势利眼,但对褚贞还算关心,更不敢在alpha兄弟眼皮底下做陷害侄子的蠢事。她耍小聪明撮合褚贞和高允哲,他信。给褚贞下药断送人生?不太可能。

  两人各执一词,僵持不下。高允哲显然不屑与褚易争辩自己清白,最后只表示这件事已托人调查,如有进展,会做另行通知。

  他说完,换上那副标准化的冷漠表情:“你算完你的账,该轮到我了。今天新出的叁周刊,是不是你做的安排?”

  盘问者进行交换,褚易不语。他该说什么,解释?解释有用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解释变得很廉价,连罗望都不再买账。

  他抬头,捕捉高允哲的眼神。几小时前他在罗望那里看过一道寒冰,现在同样在高允哲的眼里看到了,甚至高允哲的还要更冷一些。这是道万年不化的寒冰。

  不愉快的相处,几次误解,还有他们那场堪称世纪灾难的相遇,形成了这块结实得无论他怎么敲也敲不碎的冰。褚易知道,高允哲已经判他死刑。

  他扯开嘴角:“如果我说不是,你也不会信我的。”

  “你为了偷拍可以不择手段,我见识过。也许你是掐准了发病时间,又或者演技超群,连我都一起骗了。所以你问我信不信,我回答你,褚易,我不信。”

  褚易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自从遇到高允哲之后,自己就像沾上了摆脱不了的坏运气,每次见面最终都会演变成一个错误,甚至连累他人。

  他真的累了。褚易厌烦地挥一挥手:“随便你怎么想,反正你一早认定我是坏人,我再说什么也没用。我只希望你以后别再缠着贞贞,三山这么多有钱人家,我相信大部分都很愿意和新利和攀上关系,请你换个目标,不要再来这里了。”

  高允哲冷笑:“我的选择和你没有关系,也轮不到你来插手。褚贞的事情已在圈内传遍,这桩意外对于褚家来说是丑闻。一个险些遭到标记的omega在社交场上只会被视如敝履,如果现在我向大褚先生提出婚约,你猜他的第一反应会不会是松一口气,感到庆幸?”

  这番话听得褚易火冒三丈。“你做梦!”他脑子一热,接着道:“我早有预感,遇上你就不会有好事发生!高允哲,你他妈根本就是灾星,一出现只会给所有遇见你的人带来不幸——”

  他还未将所有不满一吐为快,就闻到了高允哲飞速上涨的信息素。alpha用这样的方式传递着自己的情绪:他正愤怒,那不是偶尔吓吓他的、玩笑似的威胁,而是如潮水般要淹没他的怒意。这股愤怒连抑制贴都无法抑制,高允哲的信息素太冷也太潮了,几乎让褚易窒息,仿佛他正被湿润的泥土封住口鼻,埋进地里,剥夺了所有呼吸的可能性。

  “闭嘴,褚易。”

  alpha沉声道:“注意你说的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

  褚易弯下腰,大声咳嗽。等他好不容易理顺了气,抬头一看,高允哲早走了。

  信息素的余威仍在,像一种警告。褚易腿有些软,只好蹲下去。他抓着头发,脑子里乱得厉害,短短一天内他接连失去友谊与自尊心,还有比这更惨的事情吗。

  事实证明,有的。他正烦恼,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短信。他打开,信息仅仅几个字,却令人脊背发凉。

  上面写着:易,你现在后悔了吗?

第27章 后悔

  所有碎片被串联成线,真相比想象中更简单也更残忍。

  后脑勺仿佛被钝器击中,刹那间一片空白。褚易跑出褚家宅邸,他失神般在路边来回走了几分钟,好不容易才平复心情,有勇气回拨号码。

  手指打颤,他摁了好几次才摁下通话键。电话很快接起,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还在猜你多久会打来,倒是比预计中快得多。”

  是褚茂。褚易手脚冰冷,他问:“那条短信是什么意思。”

  哈!父亲从电话那头发出响亮笑声,打碎他最后一点的侥幸:“当然是看你苦恼,告诉你实情来了。谁让你迟迟不肯帮我,易,不听话的小孩总要吃点苦头。”

  褚易紧紧握住手机:“贞贞会出事是你动的手脚?”

  “是啊。我雇了人给他下药。原本目标瞄准的是高家那个少爷,结果情况临时有变,就随便在宴会上找了个alpha,反正对象是谁无所谓,目的是让他完成强制绑定嘛。褚蔚最疼他这个omega儿子,要是出点什么事,他们一家能不急不乱?唉,可惜,还是差了少少。”

  他这悠闲叙述的语气令褚易觉得恶心。“发生这种事情对贞贞来说多严重你不知道吗?他是omega,你怎么能——你怎么下得了手!贞贞不是外人,他是你的侄子!”

  “侄子?我呸。”褚茂轻蔑道:“你那高贵的alpha叔叔有把我当成他尊敬的大哥吗?一分钟都没有过。他们看不起beta。褚家的一切本该是我的,也该是你的,易,是他们抢走了属于我们的东西,我是在为我和你一起报仇啊。你以为他们是真心对你好?那只是施舍,是他们高高在上,给跪在面前的你丢下的几分同情罢了。”

  “你这个疯子!”

  “我是你老子,没大没小的东西。我给过你机会的,上船之前我给你传过讯息,是你自己不懂得珍惜。我知道你被褚蔚一家灌了迷魂药,觉得他们都是大圣人,我就当养了一头白眼狼,没关系,只要你愿意给我还上欠款,我保证,以后我不会再找他们麻烦,他们会很安全。”

  褚茂补充:“你也不用想着报警,道上的人我多少认识些,如果你不愿意,我不能保证下次会不会发生比这更不好的事情。”

  胸口被什么团团堵住,堵得褚易呼吸都艰难。他没想到被逼上绝路的褚茂竟会做出这种下作勾当,害褚贞差点断送人生的始作俑者原来并非他人,而是他的亲生父亲。褚易惊愕、羞愤,只想立即死去。他从来都不愿连累任何人,一个都不想。他遇到过许多不好的事,吃过不少苦头,但这些他都能忍受。他已陷在泥潭里,沉没是迟早的事,可在那一天到来以前,他尚且有余力抬头望向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玻璃瓶,美丽脆弱,触不可及,需要好好保护。

  那里有褚贞,有叔叔与婶婶,还有佘公山的蓝天白云,甜蜜和无忧无虑,唯独没有自己。他是另一面。他的世界是一潭死水,是老天从不偏爱,是欲壑难填的父亲此时拖长语调的一句,易,我早说了,只有你能帮我,你是我儿子,儿子救老子是孝道,是天经地义啊。

  他不能让两个世界有所交集,一切都会乱套的。一个世界里的事情必须在一个世界中结束。褚易动动嘴唇。初冬了,呵出来的气会结成一团雾,蒙住人的眼睛。

  久久的沉默过后,他咬咬牙,下定决心:“好,五百万我会替你还清,但这必须是最后一次,拿到钱之后,你给我立刻滚出三山,永远不要再回来。”

  “不止了!”褚茂笑声尖利:“你答应的太晚,那五百万早就利滚利,我现在欠下的是一千万。”

  “一千万,没得商量。我不管你怎么筹,问褚蔚要也好,把自己卖了也好,只要你拿得出,我就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我会彻底消失。怎么样,这笔生意对你而言,足够划算吗?”

  ——

  褚易转了一辆巴士,从佘公山坐到市区。他随便挑了一站下车,正值傍晚,街上行人川流不息,大型广告牌的光源将夜晚变回白昼,褚易挤在人群中,跟着人潮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千万。他反复想。一千万,他要去哪里凑这些钱。

  他已打定主意,要将这件事情独自抗下。褚易计算自己的存款,他的银行流水常年低于五位数,赚来的钱只能堪堪负担生活费与补充剂的开销,更别提他今天还与罗望闹到决裂,彻底失去了叁周刊的工作。

  即便他去打零工,再多做几分兼职,也不过杯水车薪。褚茂给他下了死期,还款日在这周末之前。褚易走在街上,有人经过他身边,撞到他之后也不说抱歉,只匆匆离去。

  全身都像被抽空了力气,褚易停下脚步。只有他停下了。他是所有行走的路人中唯一静止的那个,其他人都有目的地可去,只有自己没有。

  这时有人打进电话,他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想了想,还是摁下接听键。

  “易哥,你终于接了!谢天谢地!”

  那头传来赵铭的声音。褚易将手机贴在耳边,不说话。

  听他沉默,赵铭着急地问:“易哥,我知道你今天看了新刊之后很生气,你在哪里?我来找你好不好。”

  “赵铭,我问你,新刊的事情你知不知情?”

  “我……”赵铭嗫嚅道,“我只知道主编派人去蓬帕杜号偷拍,回来之后没给任何人看过照片,我这几日在忙另外一桩新闻,也是等新刊上市才知道……”

  他叹一口气:“易哥,对不起。”

  这孩子也真是实心眼,只懂道歉。褚易对他说:“六点,我在老地方等你。”

  二十分钟后。褚易在南区的一家露天排挡坐下,这里是以前他和赵铭收工之后常去的夜宵点。老板娘认识他,笑着说帅哥好久没见你来了,老规矩吗,先上半打啤酒?

  褚易点点头,又点了几个小炒。老板娘下完单,说行,马上啊。转身去忙活了。

  六点过十分,赵铭赶来了。他一路都用跑的,到褚易面前时大口喘气,“对不起易哥,咳咳,我来晚了。”

  褚易拍拍旁边的塑料椅子,示意他坐。赵铭犹豫几秒,坐下了,呆呆地不敢动,看着褚易给他倒啤酒。

  “别发呆了,喝吧。”

  这句话与接受道歉无异,赵铭立即猛灌自己一口。他喝完,哭丧着脸:“易哥,你是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主编发了好大的火,还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谁都不见,我让你们别打架,你倒好,直接甩手不干了。”

  他苦恼着,把头发抓成一团草:“你可是叁周刊的Y.C啊,是狗仔们的草丛英雄,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啊……”

  “草丛英雄?”褚易自嘲:“草丛里哪有英雄,只有臭虫。”

  他举起酒杯,指自己:“我就是最臭那一只。”

  “你别这么说,”赵铭摇头:“易哥,你太看轻自己了。”

  褚易不答话,上来的几盘小炒他筷子都没抬,只顾闷头喝酒,半打啤酒里有四瓶是他喝的。赵铭怕他有心灌醉自己,出声提醒:“喝慢点吧,易哥。”

  褚易放下塑料杯,酝酿许久后,他盯着自己鞋尖,说:“赵铭,我想和你借点钱。”

  后辈立即点头:“你要多少?我虽然赚得不多,但也算有点积蓄,你要是有需要,我借给你。”

  “一千万。”

  赵铭愣了:“易哥,你在开玩笑?”

  褚易苦笑:“我也希望是个玩笑。”

  “我最多只有十万……易哥,你是碰上什么急事吗?”

  他要怎么和别人讲?我爸是个老赖,欠了钱不仅不还,还伙同他人给侄子下药,逼自己填债?送他十张脸皮,他都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褚易将手中的塑料杯捏到变形,他丢掉,换了一个新的,重新倒上酒。

  “算了,当我没问。”

  “不不!易哥,你先拿去吧,我回头转去你卡上。十万虽然少,但我想总是有点用的。你教了我那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如何报答你。”

  “说的好像你在付我学费一样。”

  “算是吧。”赵铭边说边开了最后一瓶啤酒:“虽然你可能不想承认有我这种学生,但我真的当你是我老师。我刚进娱乐生活版的时候,其他师兄都不愿意带我,说我蠢,只有你不嫌弃,你平时骂我也只是嘴上骂骂,我知道的,你是气我学得慢,该教我的时候你从来都不会含糊。”

  “我哪有这么善良。”

  赵铭重重地向他点一点头:“有的。”

  真诚的人最难敷衍。褚易闭上嘴,与赵铭继续喝酒,两人谁也没再提这个话题,转而挑些有的没的聊起来。

  他俩一直从傍晚喝到深夜,排挡周围的客人来了又走,等月光爬上塑料桌布时,赵铭已经喝得有些醉醺醺的,老板娘跑来结账,后辈大着舌头说我来我来,被褚易拦住了。

  清醒的人说:“让我买吧,之前不是还欠你一顿饭吗?就别和我争了,我不想再欠别人的了。”

第28章 运气

  把喝醉的赵铭送上的士,褚易往公寓方向走。他给林嫂挂了个电话,说自己有些事情要处理,今晚不能回佘公山了,请她多多照看褚贞。

  回家路上,褚易联系遍了所有认识的人,试探地提出想要借钱的意思,收到的回复大半都是婉拒。他理解,这是个无底洞,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还上?大家的交情没那么深,世道不景气,人要自保。这些他都理解。

  到家后,褚易没开灯,裹着外套坐在地上。天气已经有点冷了,他进门后将寒气也带进来,呼气吐气之间都是冷冰冰的,他捂住脸,排山倒海的疲倦涌上来,毫不留情地将他卷进去。

  砰砰。有人敲门,敲得很急,一下接一下。褚易一开始故意不理,但拗不过对方锲而不舍的砰砰声,硬着头皮站起来开门。

  粉红色一个身影站在门外,向他大叫:“小易!我带来了!”

  女孩抬高手中的一个皮包。她拉开拉链,里面是一沓沓钞票:“我听赵铭说你在找人借钱,你干嘛不找我啊?怕我不借你吗?真气死我了哦!我走了好几条街,提空了取款机,一共取了八万多,你先拿去用,我还和妈妈预支了些钱,但要明天才能拿到,应该还可以给你凑上几万的。”

  她睁着大眼睛,理所当然地给他展示皮包,好像在与他分享一件好吃的零食。可让褚易停留视线的不是皮包里那些绿色钞票,而是女孩脸上的一大片淤青。

  门开着窜风厉害,他拉美娜进了屋子。“你又被他打了?”

  美娜笑笑:“阿风……听到我要借你钱,不太开心。不过没事的,你放心,这钱都是我自己存下来的,我愿意借给你。”

  她将皮包塞进他怀里,那么多的钱拿在手上只有沉。好友靠什么才能存下钱,褚易清楚。他拉上拉链,把皮包还给美娜,“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

  “不行,拿着,不拿我要不开心的。”美娜不肯接,她一屁股坐到小客厅的沙发上,抬头问他:“小易,你收留我一晚行不行?阿风还在生气,我暂时回不了家。”

  褚易叹口气,说行,然后去给她铺床。美娜也不介意,等铺完了就脱掉长靴,跳上床躺倒,她穿的迷你裙,容易走光,褚易只能默默拿出毯子给她盖上。

  美娜摸摸毯子,撑起头:“小易,你真温柔。如果阿风有你一半好,不对,三分之一,唉,十分之一我就要偷笑了。”

  “就说让你和他分手了,和古惑仔拍拖吃苦的只有你,更别提还是个会打人的烂货。”

  “哎呀,谁让我真心喜欢他。”美娜傻笑:“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这样吗?要学会忍耐,我最擅长这个了。”

  她见褚易一脸“你没救了”的表情,歪过头,“你也别嫌我傻呀,小易,我问你,我们认识几年啦?”

  “四年多了。”

  “是四年零八个月!”

  “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是冬天进到尾巴的时候认识的。我记得可清楚了,那个冬天好冷好冷,我刚来三山,人生地不熟的,被人骗了只好去洗浴中心上班,你那时候来跑新闻,你知不知道,你带着照相机进店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圈光,好像圣人画上的那种。”

  褚易无奈,他躺在沙发上和她聊天:“那是闪光灯,说了多少回了。”

  “也许吧!我小时候最讨厌冬天了,每年都怕自己熬不过去,直到遇到你的那个冬天。我从来没觉得冬天可以走得那么快,一眨眼就看到了春天。所以我觉得,你是我的好运天使,真的,遇到你之后,我就慢慢走运了。”

  遇到人渣男友,做应招小姐也算走运吗?褚易不答话,他哪有资格说高允哲是灾星。美娜,还有贞贞,他的朋友,他在乎的人似乎从未在他这里获得什么好运,只有源源不断的麻烦。

  两人又聊了会天,直到女孩打着哈欠,说口渴,褚易给她去倒水,端着水杯回来的时候,好友已经睡着了。

  他在床头放下杯子,替女孩整理好耳边碎发,又替她盖好被子,让她在窄小的床上保持美梦。美娜在睡梦中勾起嘴角,她也许是梦到什么好的事情,两个酒窝也露出来。

  她这样看着真的很小,褚易这才想起,金美娜小姐前几个月才过了她人生的第二十一个生日。

  好梦。他轻轻拍了拍好友,留下祝福。

  因为把床让给美娜,褚易只能在沙发上将就一晚。第二天他被一阵敲门声弄醒,睁开眼时,发现美娜正裹着被子,哆嗦着,瑟瑟发抖地盯住门。

  门外人砸门极重,几下之后,见无人回应,便破口大骂:“臭婊子,我给你十秒钟,赶紧开门!”

  褚易起身,黑着脸打开门。门外站了一个beta青年,是美娜的男友廖风。这小子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两只耳朵上穿了好几个环,嘴唇上也有一枚。

  他比褚易矮半个头,看褚易时得抬起眼睛,这就使他在气势上差了些,但对方口吻张狂,对着褚易说:“你就是她的姘头?”

  褚易刚想骂他放干净嘴巴,美娜就光着脚跑到门口。她看到廖风后不敢向前,只能站在褚易身后,怯怯伸出头:“阿风,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小易是我的朋友。”

  “放屁,你当beta是朋友?是个人都他妈能上你,你昨晚和他睡了没,睡了要收钱的。”他转而瞪着褚易:“她一晚常规两千,玩花样另加——”

  “没有!什么都没有!”

  美娜冲出去,她拉住beta男人的手,带着哭音恳求:“走吧,阿风,我们回家吧。”

  廖风甩开她:“现在知道低声下气来求我了?昨晚又他妈是谁走得那么潇洒?金美娜,你是不是贱,你是不是离开我就不能活?”

  女孩抹着眼泪:“我不是要故意惹你生气的,只是想帮小易 ,小易是我的朋友啊……”

  “我是你男人!你这些钱借给外人就是打水漂,他能还得上吗!”

  “呜呜阿风,你别骂了,你让我回家吧……”

  beta发出嘁的一声。他拉着美娜的手腕,把她扯到身后,凶巴巴擦掉她的眼泪,低声说别哭了,丑死了,你这么没用只有我肯要你,像你这种omega,除了我没人会爱你,懂了吗金美娜,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再敢离家出走,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美娜吸着鼻子,拼命点头。阿风,她说,我保证不会了,你别不要我。

  褚易倚在门口,听两人说话。他在思考自己到底应该先骂哪一个。他想廖风是条毒蛇,早用咬的啃的各种方式把美娜生吞活剥了。好友身体中毒,脑子也中毒,藏在自己编造的虚幻中,骗自己这是爱情——放他娘的狗屁,这是什么爱情?虐待还差不多。

  他走进屋里,找出昨晚美娜送来的皮包。回到门口后,情侣已经达成了暂时的和解,廖风走到电梯处抽烟。美娜看到他拿着皮包,摇摇头说:“你干嘛啊小易……我说了你不收下我会不开心的。”

  褚易把皮包还给美娜:“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要。美娜,廖风不是好人,但我知道我怎么劝你,你也不会听,所以你留好这笔钱,不要给任何人,尤其是廖风。也许有一天,你比我更需要它。”

  美娜刚想说什么,廖风就扔掉烟头,不耐烦地叫:“美娜,走了!”

  “廖风。”

  褚易看向beta男人:“我可以今天让美娜和你回家,但你要再敢打她一次,被我听到一次,你就做好上第二天社会版头条的准备。”

  他说:“那个版面只有死人才能上,懂了吗。”

  廖风闻言身体抖了抖,但他佯装不怕,冲褚易吐口唾沫:“神经病!”

  他重重摁下电梯按钮。电梯门很快打开,美娜抱着皮包,依依不舍地和褚易挥手,但刚挥一下,就被男友扯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了,世界也变得安静,褚易久久站在门口。他只能做到这里,人各有命,美娜有美娜的选择,他无法干涉,唯有祈祷,祈祷上帝某天或许会分心垂怜。

  垂怜她,以及自己。褚易回到屋内,他环顾这间狭小公寓,从头到尾几步就可以走完,家具摆设没有一样值钱,除了那件东西。

  曾经信誓旦旦的保证都是个屁,他还是沦落到了这一步。褚易觉得讽刺,他走到床边,拉开床头矮柜的抽屉,然后往下摸,取出一个粘在抽屉隔板上的盒子。

  方方正正的丝绒盒,深蓝色。尘封多年,它却依然那么漂亮,带着几分不真实感。褚易看了很久,他反复地问自己值得不值得,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管他呢,值得也好,不值得也好,从他动这个念头开始,他就不配再拥有它了。

  是Wilson看走眼,自己成为不了那个能将它永久珍藏的好人。褚易打开盒子,一枚衔尾蛇胸针静静躺在其中。

第29章 康沃郡(4)

  随着八月进入最后一天,褚易三个月的术前疗程也接近尾声。谢利医生来到圣玛丽诺,表示再过几天,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就能为他进行手术。

  倒计时正式开始,褚易终于感到了紧张。他最近注射完omega激素总不太舒服,要抱着马桶吐半天。他和谢利医生提过,对方轻描淡写,说没关系,每个人的耐受度不同,都属正常反应。

  他这天注射结束又吐了很久,早饭午饭与Wilson给他买的饼干都一并贡献给下水道。等到有气无力地漱好口,瘫回床上,他才缓过神,对着躺在隔壁的朋友喊我难受死了。

  Wilson正挂着耳机听随身听。因为上次的意外,他和医院申请让褚易搬去自己的病房。两人现在是同房病友了。他听到褚易的哼唧声,摘掉耳机,说你是不是再去检查下身体,整天这么吐也不是办法。

  检查过了啊!谢利医生每次都说没事没事,我听了都要烦了,唉,不想了。褚易拉过被子,病恹恹地躺着。他看向窗外,幽深谷的大樱桃树过了花期,一树的粉色花尽数凋谢,如今树枝尖端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

  他叹口气,对朋友说,不能再去樱桃树了,那里不漂亮了。

  可以换个地方。

  去哪里?

  你去过镇上吗?

  褚易坐起来。当然没有!他压低声音,我还不敢跑那么远,从医院去镇子要搭车的。

  朋友收好随身听,从枕头下面掏出了什么东西,丢给他。

  褚易低头一看,是几枚硬币。

  车费。Wilson说。走吗?我背你,你带路。

  大胆还是朋友大胆。下午医生来查房,两人装乖吃了药,等医生前脚刚走,他们就飞快换下病号服,穿上便服溜出了住院部。

  去镇中心的巴士只有一部,一小时一班。褚易看过时刻表,如果他们动作快,能赶上三点的那辆。

  他们两个人,一个走路吃力,一个眼睛不好,出逃过程惊险万分,翻越医院矮墙时一个没注意,还齐齐滚进灌木丛沾了一身树枝。索性有惊无险,总算赶上了巴士。上车时褚易后背都是汗,他把硬币投进钱箱,拉着Wilson找了两个空位坐下。

  心还在怦怦直跳,褚易喘着气,却只觉兴奋。这次与以往跑出去玩的感觉都不同,他们坐上车了,如果愿意,他们甚至可以就此逃走,随便去到世界的任何地方,不再回来。

  褚易抹掉额头上的汗。他望向朋友,他的逃亡伙伴。Wilson也出汗了。朋友调养多日,不再像刚住院时那样瘦了,身体结实不少。那些汗珠顺着他太阳穴流到脖子,再滑进衣领,一滴接一滴溜进去,看得褚易喉咙发紧。他忍不住要想那些汗水是否会一路蜿蜒,划过朋友的胸口、小腹,再往下——然后呢,它们又会流去哪里。

  他想得口干舌燥,鼓起勇气,凑到朋友耳边小声说: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私奔啊。

  朋友扭过头。他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脸上缠的纱布,特意戴了帽子和墨镜,看着就像个出门旅行的普通人,此时正与伴侣外出度假,共坐一辆巴士。

  他问:私奔是什么意思。

  浪漫想象被彻底终结。褚易眼睛一翻。中文白痴!他打了朋友一拳,心里有气难消,重重拿后脑勺撞Wilson的手臂。

  小叶,你别玩了。

  我在生气。

  他扁着嘴,不高兴地说,继续拿头撞他。Wilson干脆伸手搂住褚易,控制住他的动作。

  别动了,你能告诉我巴士开到哪一站了吗?

  朋友声带受伤,近日慢慢好转,已经从之前的沙哑变为低沉,说话时像片羽毛挠得人心底难受。褚易把脑袋搁到他臂弯,他撞不动了,累了,闷闷说你不会听报站啊,我又不是讲解员。

  朋友不说话,真安静下来去听报站了。褚易气得要死。我说!我说行了吧!他气呼呼地枕着朋友手臂,和他描述所见风景。朋友静静听,时不时捋一把他的头发,和摸小狗似的。

  褚易指着外面的景色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说到后面,气莫名其妙地消了,他的口吻活泼起来,大谈去镇子上的娱乐计划。

  我想吃雪糕,逛市集,还想看海。我看旅游杂志上有写,这里是海滨城市,镇中心有个沙滩,走路就到,很近的。

  好,一件件做。

  男孩听得心一软,头埋进朋友手臂做的项圈,甘心做他怀中的小狗。

  Wilson缓缓摸着褚易的头发。褚易听见他似乎在哼着什么,仔细听,是口哨声。

  朋友只在心情好的时候会做这件事。Wilson并未有许多音乐天赋,口哨吹得不是那么好,但褚易还是听出那是他随身听里的曲目。朋友对于音乐十分长情,他的随身听里只有一张磁带,从没换过,听过多遍也不曾厌倦。

  褚易偷偷听过几次,知道对方悉心还原的是其中一首描述夏日往事的歌曲。他对旋律不陌生,下意识也跟着哼起来。

  朋友又将他搂紧了一些。巴士载着出逃者,平稳向前驶去。

  ——

  下车后,Wilson信守承诺,背着褚易从雪糕车开始一路逛去市集。他们玩两人两足的游戏太多次,信任早已变为本能,走起路来比一个人还快。

  康沃郡民风淳朴,市集上的路人见到这对奇怪组合,也不惊讶,反而面带微笑对他们说句日安,褚易便开朗回,你也是!

  一圈逛完,他吃着香草甜筒,手上提一袋向日葵,笑嘻嘻地欣赏自己给Wilson买的手工项链——白色珠子串的,很普通,却挺好看。他买的时候比了好多条才选中,然后立刻逼迫不太情愿的朋友戴上。

  还差最后一件事情才能真正心满意足。褚易吃完甜筒,对朋友说走吧,Wilson,我们去海边。

  快五点了,正是一天之内欣赏大海的最好时刻之一。他们来到海边,无垠大海铺展眼前,褚易深深吸一口气,潮湿的海风带点咸腥。他从朋友背上下来,坐到白沙滩上。

  朋友坐到他旁边。褚易试着为他描述大海的景色:海水很蓝,像宝石——哎,我形容得好糟糕,这说法也太普通了。

  他绞尽脑汁,最后还是像上次在大樱桃树那样,放弃了。他靠在朋友身上,说Wilson,你知道看到好看的东西时心会紧紧一缩,然后漏跳一拍的感觉吗?我现在就是这样。

  朋友抿着嘴,摸着褚易给自己买的那串珠链。小叶,他突然说,你张开手。

  褚易照做了,朋友的手覆上来,很快拿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蓝色的丝绒小盒。

  送你,当回礼。

  褚易打开盒子。他被里面一阵绿色光刺地眯起眼睛。那是一枚衔尾蛇造型的胸针,用某种绿色石头雕刻而成,小小一只,晶莹剔透。

  心脏收紧,漏拍。褚易举起胸针,故意说,喔!这是玻璃做的吗?

  Wilson沉默一会,你不喜欢,扔掉也没事。

  真当他傻呢。褚易笑了,说我偏不扔,既然是玻璃,肯定容易摔碎,我要好好保管。

  他将胸针放回盒子,收进放向日葵的袋子里,随后站起来。身体还有些虚弱,起来时脚打颤,差点摔跤。

  朋友接住他。小叶,他无奈地喊他。朋友摘掉了帽子与墨镜,露出被纱布遮住的半张脸。他不再是某个来镇上旅行的游客了。褚易忽然视线模糊,他抬手擦擦眼睛,再睁大眼。他变回了自己在圣玛丽诺医院的病友。

  病友说,小叶,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不要。褚易有些激动,他甩开朋友,一瘸一拐往海里走,边走边喊,我还要游泳呢!

  他一脚踩进水里。经过整个下午太阳的直射,海水的温度此时接触起来一点都不冷,反而有些暖和。他听见Wilson在后面叫他名字,小叶,回来,别闹了。

  谁闹了,海水很舒服的,你走进来就能感觉到。

  朋友站着不动。褚易又说,你是没胆量和我一起吗?

  小叶,我看不见,太危险了。

  这世界上哪有不危险的事情啊!

  褚易冲他喊,他颤抖一下,语气有些哽咽。

  念念。他轻声叫他。我再过两天就要做手术了。

  嗯。

  那个手术成功率很低的,谢利医生说只有三成把握,如果我不够好运,就是那七成里的一个了。

  你不会的。

  但我从来都不是个运气好的人。褚易想,却说不出口。其实他也不是,不是非要做一个omega。他试图摆正的人生、要求的命中注定、致命的信息素吸引,都是一种谋求的手段——他只想得到一个完全属于他的人。只爱他,只关心他,永远不离开他。

  alpha与omega的身份就像是为这个目的上的一道锁。换做beta,迟早一天,他们是锁不住彼此的。

  可他现在生出一个念头。人类既然发明出例外与奇迹这种词,那不就说明它们应该是真实存在,否则仅凭人的想象力怎么可能想到这么好的事情。

  于是他说:Wilson,我再问你一次,你敢和我进到海里吗?

  朋友沉默着。他多沉默一分钟,褚易就往大海走一步。朋友迟迟不语,但听褚易许久不出声,最终还是担心他,紧张地喊,小叶?你在那里?

  褚易不回答。他在想要是自己一直不回答,Wilson会放弃恐惧尝试往前走吗?走进水里,与他一起。

  他在等待着。

  Wilson动了。他试着向前盲走了两步,踩进海水。他保持这个姿势,整整有一个世纪,就在褚易几乎以为他是要向前走的时候,朋友摇摇头,往后退了。

  而褚易已经走到深水处。海水淹过他的胸口,太阳正落下,带走阳光,也带走热量,心脏在低温里跳动的速率变得缓慢。海水终究是变冷了。

  奇迹啊,例外啊,人大概真有那么好的想象力,才能想出这些虚无渺茫的东西。如果他们是alpha与omega,即便被遮住眼睛,仅凭信息素也能不顾一切找到彼此。

  但beta不行。beta和beta也不行。褚易咬着嘴唇,眼泪根本止不住,他恨自己的不坚强,竟然会为了早已习惯的事实再次悲伤。于是忍住抽泣,抬起头大喊,喊给自己,喊给另一个听。

  他要说,变成omega之后,我会好好爱惜自己,谈场最好的恋爱,找个有我最喜欢信息素的alpha,然后过得比谁都幸福,幸福很多很多。

  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余晖映照在岸边的朋友身上。他只是站在那里,也许什么都没有听见。海浪淹没褚易的声音,一并带走的还有八月三十一日的整个白天。逃亡的人最终还是在未知面前拐弯回头,他们知道,这个夏天在此刻永远结束了。

第30章 康沃郡(5)

  九月三日。阴天。

  褚易的手术定在九月四日。方便起见,医院安排他转去单人病房,眼下他正躺在床上,看着病房天花板等待天亮。

  距离最后一次见Wilson已经是十个多小时前的事情。他们从海边回来后,话少了很多,朋友长时间地听随身听,褚易不愿去打扰他,就独自趴在窗台上看风景打发时间。

  临走前,Wilson终于摘掉耳机。他问褚易,等你手术结束,会来看我眼睛拆线吗?

  褚易回答,再说吧。

  朋友没有追问。

  褚易翻了个身。为了手术准备,他什么都没吃,躺着时胃空得难受,便干脆坐起来。床尾放着他的背包。整理的时候,褚易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私人物品那么少,少到一个小背包就能装下。

  不属于他的东西都已经还了回去,比如那本从医院图书室借来的神话故事。背包里除了他来时穿的衣服和证件,就只剩下那个傻瓜机和Wilson送的胸针。

  翻开背包,褚易将整理好的东西一件件又拿了出来。傻瓜机几乎还是崭新的,三十六张的份额,他只拍了一张,用以纪念大樱桃树的花期。他带相机的初衷是怕自己无聊,想借拍照来消遣,没想到到了最后,胶卷只走过那么一次,不免让人感到可惜。

  他把相机放到一边,打开丝绒盒子。从朋友那里接受这个礼物后,褚易还未有时间独自好好欣赏。他不确定Wilson是否因为记住了自己告诉他的那则神话,所以才送给他这份礼物,又或者即便他没有说过那个故事也会得到。

  衔尾蛇代表无尽的循环。褚易反复摩挲着胸针,他对宝石知之甚少,却也清楚这枚东西绝不是普通的玻璃制品,甚至可能十分贵重。相比之下,他给Wilson买的那串珠链实在是太不值钱了。

  他觉得有些好笑,想当面骂骂朋友,骂他好笨啊,怎么就把这种宝贝随便送给别人。这样的礼物一旦送出手,就是希望对方能永远珍藏——可朋友怎么保证自己能做到这一点?他也许是一个念旧的知心人,会将礼物乖乖保存。也有可能只是一个趋利的普通人,转身就将礼物估价卖出。

  思考了一下,褚易认为不能骂Wilson笨。朋友比他聪明得多,毕竟做什么样的人现在就变成自己要考虑的事情了。褚易将丝绒盒放进背包内袋,安置妥当后,他爬下床,拿起傻瓜机,光着脚走到走廊上。

  夜半时分,只有医院的夜间照明灯陪伴左右。褚易走下楼梯,转了几个弯,来到朋友的病房门口。

  门从里面锁上了。褚易伸出手,犹豫半天,没敢敲。他用头抵着门,轻轻碰着,想自己好没用,要不算了,把相机放在门口就回去吧。

  他正想着,门突然打开了。褚易赶紧抬起头,Wilson站在他面前。朋友可能是听到了声响,他转转头,用耳朵听,用鼻子闻,试图分辨眼前的人是谁。

  他们离得很近,褚易屏住呼吸。几秒后,Wilson问,是你么,小叶。

  褚易没有回答。他在心里说,是我。

  他不说话,朋友也没什么反应,确定了来者的身份后,他让出进门的空间,示意褚易进来。

  褚易走了进去。他不敢像往常那样自说自话,进去之后就贴着门站在那里,不敢多动,仿佛往前走一步就是悬崖峭壁,要他掉下去。

  Wilson坐回病床,他等了一会,发现褚易安静得反常,于是拿出随身听,向空气递出耳机。

  你要听吗。

  褚易松了口气,他点点头,又意识到朋友看不见他的回答,就走到他的身边,接过一边耳机戴上。

  随身听里仍旧是那一盘磁带。Wilson从头播放,他们并肩坐着,音乐消减彼此距离,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一直听到第三首接近结束,褚易意识到磁带的A面很快就要放完,他低头看手中的傻瓜机,只想了两句歌词的时间,就偷偷将相机塞到Wilson的枕头下面,然后扯了扯对方手臂,拉着他站起来。

  耳机线的连接让两人不能分开太远,朋友猜不透褚易要做什么,只好亦步亦趋跟着他。两人走到病房中的空地,褚易拉过朋友的手,让他放在自己腰上。

  小叶。朋友明白了,低声问,你是要和我跳舞?

  是的。

  褚易仍在心中答道。他从没说过,其实他觉得Wilson随身听放的那张专辑非常适合跳舞,他常常奇怪朋友是怎么忍住不跟随音乐摇头晃脑的。他也好奇,如果自己和Wilson借里面的曲子一起跳舞会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要是在今天以前做出这种邀请,以Wilson难以揣摩的自尊心,对方就算再从窗台跳一次楼都不见得会答应自己。

  不过现在不同了,这是任性的人最后一次的任性,Wilson没有拒绝。褚易赤着脚,他嫌地板凉,就踩在朋友脚上。耳机一人一只,分别挂在彼此的耳朵上。一边是音乐声,一边是对方的呼吸声,在这样的情景里,不跟随音乐做些摆动也太不公平了。

  他们应着歌声轻轻动着。Wilson的舞步幅度很小,他脚上还站了一个褚易,每挪一步都很谨慎。但褚易腰上他的手却像是另一个人,他紧紧按着他,手掌那么热,热过那晚他们接吻时唇上的温度。

  随身听又走过一首歌,A面即将结束。褚易仰头看着他的beta朋友。Wilson比十六岁的他高出很多,褚易踩着他才能勉强够到他下巴的位置。他凝神看朋友的半张脸,曾经好几次的,他暗暗在心中为朋友补全那缺失的上半张脸,眼睛是最重要的,Wilson的眼睛会长成什么样呢?大眼睛,还是单眼皮,眼角是上扬还是下垂的。

  但他现在明白了,什么样的并不重要,他最想看见的是一双能在里面找到自己倒影的眼睛。褚易忍不住吸口气,他喉咙哽咽,他记起Wilson问的那句你会来看我眼睛拆线吗。他回答不了,他想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朋友对他呼吸的变化不解。小叶,你怎么了?

  他还是不回答。耳机里的音乐静静流淌着,正唱到一句and I ’t fet you, won’t fet you。褚易伸出手,他搂住朋友的脖子,吻上他的嘴唇,重重地吻,将更多的哽咽融化在对方唇间。

  朋友抱着他。他们接吻,一直接吻。直到磁带的A面全部播放完,音乐戛然而止,吻亦同时落幕。褚易扯下耳机,他踩回冰冷的地板,赤着脚用最快的速度逃离病房,全然不顾朋友在背后喊出的一声声小叶。他向前跑,他不敢回头。

  从开始到结束,他都有好好忍耐,没有说出过一句话。褚易不希望自己在Wilson心中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在哭泣——樱桃树下的自己,在大海里宣告要做omega的自己,恶作剧般吻他的自己——难缠、难懂也难再见到的某个朋友。就这样吧,就让他记住这些好了。

  ——

  九月四日,雨天。

  这天从早晨起就阴云密布,不多时便迎来倾盆大雨,天暗得透不进光亮。褚易被谢利医生从圣玛丽诺转至私人诊所。他的手术特殊,不宜声张,一切都需低调进行。诊所的护士在为他上麻醉之前,褚易告诉对方自己随身只带了一个背包,放在外面了,还要麻烦帮忙保管,等手术结束后再交还给他。

  护士手上的动作停顿下来,好在最后还是答应他,只是看褚易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同情。

  好了,安心手术吧。褚易告诉自己。麻醉见效比想象中慢些,他并没有很快睡去,还能隐约听见谢利医生与护士之间的对话。护士正询问今天这个病人的手术危险性很高,诊所的设备和血袋可能跟不上,万一在手术中途死亡怎么办。

  谢利医生语气平静,回答如果死在手术台上,就按照老规矩丢到外面去处理,他只是个异国人,不会留下身份证明。

  护士叹了口气,低语,愿上帝保佑我们。

  褚易感觉眼皮好重。从坐上飞机来到这里开始,他就比谁都清楚接下来所要面对的事情。跨第二性别手术是一场赌博,要么成功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他早已做好准备。他只是没想到,在多出的三个月生命的缓冲期里,他会遇见Wilson。他的朋友教会了他那么多的东西,一桩桩一件件填进他的身体。他不再是残缺的一片了。

  当你看到好看的东西时,心跳会有漏拍的感觉——那天褚易说了谎。那并不是他在看大海时产生的感觉。这份感觉,在他第一次看到那名企图轻生的年轻人时就已经产生。对方那么高,那么瘦,伸出的双臂又那么修长宽阔,就像鸟的翅膀,要借此从窗口一跃而下,去寻找某种解脱的自由。

  他的心停下,再跳起。他们都是身上没有被缠上线的人。所有的第一次、那些快乐的日子,他都与之一起拥有度过。这么好的一位朋友,褚易只能祝福他,哪怕花费自己今后的所有运气,他也想将最好的祝福留给对方。

  他在心中祈祷。Wilson。念念。我祝你重见光明。我祝你永远幸福。

  今天有太多人向老天祈求一份幸运,不知道它最终会交到谁的手上。头顶的手术灯如此刺眼,闭上眼才好看不见,于是褚易就闭上眼。麻醉起效了,他陷入另一个世界,才发现那里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也不会再有。

第31章 卖

  日后回忆起十六岁,褚易给自己用上最多的形容词是叛逆和不懂事。那场差点要了他命的手术最终并没有进行,全亏他那位没用的父亲。褚茂在得知他卷了一大笔钱去B国做什么变/性手术之后,飞速前来追杀。他当时生意失败,正缺钱周转,老婆不肯帮忙,跑了,儿子带着巨额私房钱,也跑了,能有什么办法,只好红着眼杀到B国,在褚易麻醉过后掐着儿子脖子大叫你这没良心的东西,那老头子给你那么多钱也不告诉我,是不是想看着你亲爹破产跳楼。

  他想回答,但脖子被掐着连呼吸都做不到,最后还是褚蔚赶来制止——叔叔也一道来了,他是褚家的大家长,自然需要帮忙处理这些家中杂事。叔叔脾气好,没有指责褚易,只摸摸他的头发,告诉他还好他们及时赶到,才将他从手术台救下,谢利医生也不是什么无私圣人,他身负多项医疗事故,已经被当地的医协停牌调查很久,如果他们再晚少少,让手术开始,或许褚易真会死在那里。

  脑子因为麻醉还不清不楚着,褚易茫然地看着叔叔。褚蔚将背包递给他,安慰他说不用害怕,我已经把你转至B国最好的医院,修养一段时间后就送你回三山。放心吧,小易,我已经打点好关系,这件事情对褚家来说——你是聪明孩子,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

  叔叔拍拍他肩膀,温和道,你从未去过康沃郡,明白了吗?

  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三个月,在现实中却是一场闹剧,一场应被掩埋的家族丑闻——也挺不错的,这段记忆从此只属于他自己了,只是术前注射的大量omega激素让他的身体功能发生紊乱,褚易回国后生了一场大病,养了大半年才逐渐好转。

  从那以后,褚易不再去想变成omega的事情,想了也是白搭,无非是给别人增添麻烦。与此同时,他还收获了一份礼物:那场大病诱发了他的依存症。甜蜜又痛苦的记忆以另一种代价融入到生命中,抽走甜蜜,只剩下痛苦。

  他下了不少功夫,去适应自己离不开alpha信息素的体质。从害怕到接受,花了几年,从接受到习惯,又花了几年。人的适应力是很强的。所以褚易想,他也能再次适应失去一段回忆的生活,也许需要多花几年,但没关系,他和美娜一样,忍耐是他们的天赋。

  褚易披上外套,他将丝绒盒揣进兜里,下楼。他在街上兜兜转转大半个钟头,最后在一家老式当铺对面停下。

  他对着店铺招牌上那个很大的“押”字看了很久,才跨步穿过街,走进店里。上午还早着,当铺只有一个先生,正眯眼喝茶,看到有人进来,懒懒说了句非典莫进,想当货麻烦出示证件,我们是入会的正规店,不收脏货黑货。

  褚易给他看了自己的身份证件,然后掏出盒子,放到他面前:“死当,估价吧。”

  老头瞅他一眼,茶不喝了,用布巾擦一擦手,从胸前口袋拿出老花镜架到鼻梁上,又戴好手套,才拿起丝绒盒,摆正,打开。

  “胸针喔?”

  他取出特制的放大镜仔细看,语气听不出特别的起伏。褚易双手放在口袋里,嗯了一声。

  当铺先生没再多话。他研究半天,扭头找白纸刷刷写下个数字,递给褚易看。褚易数清楚那串零之后,皱眉:“十五万?这上面的宝石得有好几克拉,你这价格开得也太低了吧。”

  “只有这块沙弗莱石值钱,胸针本身的做工很普通,又不是品牌的珍藏款式,我按照市场均价三万一克拉收购,凑整开十五万买你这块不到五克拉的石头,已经是很划算了,不满意,请去其他当铺,敝店不议价。”

  老头把胸针放回盒子,眼镜一摘,手套一拿,又开始喝茶了。

  褚易被他这副漠不关心的待客态度气着了,拿起盒子转身出了店门。他又在南区找了好几家当铺,地下不合法的也去问了,开价竟然都不及第一家的那个老头。没办法,褚易只能硬着头皮,掉头回去。

  一来一回折腾了不少时间,再进店已经是中午了。老头仍旧懒洋洋坐在店里,见到他后也不意外,只说:“十五万,不议价。”

  十五万也好的,先拿去给褚茂,让他暂且缓一缓,再看看有什么方法去凑剩下的钱。褚易脑子这么想,嘴巴却发苦,觉得说出同意就是剁掉身上的一块肉,但没办法,这块肉已经死了,再痛也只能割掉。

  他将盒子再次放到桌上,咬一咬牙:“开支票吧。”

  老头一点都不急,呷口茶,慢悠悠说:“那枚胸针虽然旧,但看得出是手工制,有年头有岁数了,是一代传一代的东西。你做了死当,要是以后想赎是不可能的,真想好了,你就再点个头,我立刻进去给你开支票。”

  这段多余的话让褚易再次皱眉。这老头怎么还给他做选择题?他都说开支票了,还想怎样啊。

  “嗐,年轻人。”老人端详他表情,摇摇头,“二十多岁的时候都觉得钱最重要。钱是重要的,但有些东西比钱多点意思,那个意思你今天体会不到,等过段时间,也许一天两天,也许五年十年,你就晓得了。那时候再反悔,你都找不到人来怨,就只好怨自己,可是无论你再怎么怨,钱早就用光了,那些被你换成钱的东西也都回不来了。”

  他将盒子往褚易的方向推了推:“想好了点头啊,敝店营业时间至下午六点,你还有,唔,四个多小时考虑——”

  “啰啰嗦嗦,我不在这里当了。”

  老头还在长篇大论,褚易从桌上抢过丝绒盒。他走出店,却并没有去其他当铺,而是往家的方向。他的手伸进口袋,将盒子捏得紧紧的——他在做什么?他一定是疯了。

  他不断地想一件事,想一个可能性。有些东西不能交换,有些可以。到家之前,他已彻底想通,站在楼下冷静地拿出手机拨通了任帆的电话。

  一通对话三分钟就结束。打完后,褚易回到公寓。他进屋将丝绒盒重新粘回抽屉隔板,然后躺在床上等回复。

  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直到将近傍晚,任帆才发来短信,说替你约上了,八点整,在城中半屿。

  他回了一句谢谢。任帆很快又发一条,问你要见阿哲做什么。褚易没有回,他爬起来,去浴室洗了个澡,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站到镜子前。

  镜前还是他:高个,半长头发,瘦,身体摸上去都硬邦邦的。褚易看了一会,敲敲镜子。你值不值啊,他问镜中人,一千万,他肯不肯啊。

  问完觉得自己好傻,他仰天叹气,抓乱头发,再拨弄整齐,随后带上外套出门了。

  进入十二月,天是真的完全冷了下来。褚易裹着外套,在公寓楼前拦下一辆的士。司机赶着在晚饭点收工,问他要去哪里,说看目的地远近来判断是否做最后一单生意。

  城中半屿。

  司机一听,乐了,向他招招手,说上来吧客人,正好是我回家的方向。

第32章 买

  褚易看向窗外。从南区去城中走的是临江高速,右手边的梅江近在咫尺。这是一个群星闪烁之夜,江面波光粼粼,星光如钻石掉落水中。

  他静静地看,大拇指抵着牙齿轻轻碰着。他正在心中编排一个好的开场白,想着待会碰到那个人要说点什么。今晚是场硬仗,为了达成目的,他势必要向对方献出自己最有价值的东西,通过一个特别的方式。

  司机油门踩得勤快,半小时不到就开进半屿的泊车位。褚易付了车费,下车推开旋转门。门童向他点头问好,半屿大堂也还是老样子,连兰花香薰的味道都没有改变。

  短短一个月不到,他已连续来这里两次,前后相隔不久,心境却完全不同。褚易瞧见有个熟悉身影站在大堂的等候区,那人看到褚易后,抬手与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褚先生。”

  周助理在迎接他。对方上前,公式化地与他握了握手。“东家已经在等你了。”

  两人再无寒暄,一起走进电梯。褚易低头看一眼手表,指针还差几分钟走到八点,他抚摸了一圈表盘,觉得上面的锈迹似乎又比以前深了些。

  便宜货始终是便宜货。他放下手,靠在墙边,看着数字一路往上。半屿最高33层,也是他们要去的终点。

  身旁的beta站得笔直。褚易忍不住问:“你不想知道我找你老板有什么事?”

  周助理目不斜视:“我只负责完成东家交代的工作,不会过问多余的事情。”

  “你是机器人?”

  “当然不是,我的身份证件号要报给您听一下吗。”

  “我没兴趣。”

  “一样,我对您与东家要讨论的事情也没有兴趣。”

  讨论。哈哈。褚易有点想笑。“你要不还是把证件号报给我听下吧。”

  周助理当然不会报给他听。电梯到了,beta为褚易挡住电梯门:“您先请。”

  褚易也不和他客气,迈步走出去。半屿的顶层套房不对外开放,属私人拥有。他们走进客厅,那里已经有人在了。昨日才见过面的alpha背对褚易,站在落地窗前。半屿地理位置优渥,33层的高度恰好能将城中夜景尽收眼底,尤其是横卧在侧的梅江,这条由天上繁星装点的钻石河流有生命般地流动着,蜿蜒汇入看不见的大海之中。

  “东家,褚先生到了。”

  听见手下的声音,高允哲回过头。周助理将人送到,任务圆满完成,留下一句两位慢聊之后轻松离去。

  只剩他们两个。也不是没和高允哲独处过,但这次的气氛着实不太一样。他们似乎都有某层纸即将要被捅破的预感,因此无人说话,都在等对方开口。

  那还是让自己来吧。褚易清清嗓子:“知道你忙,谢谢抽空见我。”

  他难得说话这么温顺,高允哲眉目微动,但很快又回到冷若冰霜的状态,他解开西装纽扣,坐到扶手椅上。

  “不必浪费时间,你让任帆联系我说有急事要谈?”

  又是这个姿势。他坐着,自己站着。一个不平等的位置。褚易想了想,回答:“对不起。”

  高允哲眯起眼:“你在做什么?”

  “道歉。”褚易平静道:“贞贞的事情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

  “你们查到下药的人是谁了?”

  “算是吧。”褚易扯扯嘴角,“我知道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昨天冲你大呼小叫,是我不好,小高先生,我给您道歉。”

  他搬出这个称呼,不是讽刺,不是说笑,而是一句小心的奉承。高允哲听了,眉头拧紧:“你真是褚易?”

  褚易用手扎起头发,扭头给他看自己后颈:“是我,不用怀疑。”

  “你找我到底想谈什么。”

  “我想和你做笔生意。”

  “生意?你只是报社狗仔,有什么生意能与我谈。”

  “我啊。”

  褚易指指自己,补充:“我想用自己和你换一千万。”

  “你在问我借钱?”

  “不是借,是卖,我把自己卖给你。”

  室内安静下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许久之后,高允哲才开口:“你与褚贞和你叔叔的关系不差,一千万对褚家来说也不是大数目,为什么要来找我?”

  褚易坦然道:“我不能问他们要这笔钱,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欠的债不能让别人来还。”

  “你怎么会欠这么多钱?赌博?”

  “哈哈,不是我,不过也差不多。普通人欠钱不就那几桩事情吗,别好奇了,小高先生,我们谈回生意吧。我用自己换一千万,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样。你一向对我有敌意,现在却跑来求我,这不符合常理,我不喜欢做不明朗的生意。”

  褚易笑笑,估到了,以高允哲的戒心不会那么轻易答应自己。

  “这么说好了,我想要一千万,但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有能力给我,所以我才来找你,这和我讨不讨厌你没有关系,你有我缺罢了。”

  高允哲用手指轻轻点着太阳穴,语气冰冷:“你会为了钱向你不喜欢的人低声下气?哪怕对象是我?”

  褚易摇头:“不是,恰恰因为是你,我才敢开这个价。我不喜欢你,高允哲,一点都不。我说过你是我最讨厌的那种alpha,我不会否认这点。正因为这样,你要是买下我,从今以后就能看到一个讨厌你的人是如何费尽心思地取悦你、讨你开心,我想世界上很少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事情,所以我认为我们有商量的余地。 ”

  “你想怎么用我都行,看你心情。上床也好,犯了事情需要有人帮你坐牢填命我也没问题。只要你付了钱,褚易这个人、这条命,从里到外都是你的,没有期限,除非你说不想不要了,否则在那之前,我都会一直听你的话,只听你的。”

  这番话说得褚易唇干舌燥,他已将姿态压到最低,希望让alpha尽情欣赏自己的窘迫,看他这个以往总爱抬杠的对手现在不得不低下头,像只丧家犬似的同他摇尾乞怜。

  他迎上高允哲的视线,alpha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用那双深色的眸子打量他。这让褚易感到紧张,仅有的一点自信在对方的沉默中被逐渐消磨。羞耻心与自尊心,他什么都不要了。没资格。他现在只想看到高允哲点一点那该死的头。点头吧,他想,买我吧。

  alpha却依旧不语。

  “你是不是嫌一千万太多?”褚易询问,“那我给你打个折,八百万?或者五百万也可以,要不然你说个价——别不说话啊,小高先生,能不能做成这笔生意你总得知会我一声吧,你要不想做,推荐一个有兴趣的朋友给我行不行?”

  沉默的alpha终于出声。“一千万。”他冷冷道:“褚易,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

  beta苦笑:“所以我才说商量——”

  高允哲打断他:“不用。我可以考虑,但在这之前,我想看看你的诚意。”

  “你要什么样的诚意。”

  “看你能给什么样的。”

  alpha放下叠起的腿,西装裤门襟下的阴影变成一种暗示。

  褚易咧开嘴角。高允哲想践踏他的尊严?行啊。

  他跪到alpha面前,分开对方的膝盖。

  那就践踏好了。

第33章 还

  后半夜褚易在清醒与昏沉中交替度过。隔日他被刺眼日光唤醒,身边空无一人。高允哲已经走了,不仅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房间内的信息素也退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一样。

  褚易躺着,他抬起胳膊,刚动一下就放弃了。高允哲比上回做得更狠,他浑身都是被掐出的淤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去。

  只有后颈幸免于难,高允哲当然不会咬他。褚易看着天花板,发呆几分钟后,决定还是起来。今天还有一件大事要办。他捡起落在地上的衣服,看了看,扔到一边,最后披了件浴袍走出卧房。

  客厅有人,周助理。“早上好,褚先生。”

  褚易看看周围:“就你一个?”

  “东家事忙,今早飞去内陆了,预计要在那里待上两天。”周助理见褚易衣衫不整也不意外,反而为他拉开椅子,请他坐。

  “您的支票已经准备好,还要麻烦签完这份协议。”

  他将一叠纸递到褚易面前,最上面是一张薄薄支票。壹仟万圆整,不多不少。

  褚易拿起来看一眼,放回去,又翻了翻那叠协议,无非是各项保密条款,以及意外伤害免责云云。他粗略扫一遍:“好严谨。”

  “应该的。”周助理给他递上钢笔,细心去掉笔帽。

  刚准备动笔,褚易想到什么。“周助理。”他问,“能要求你帮我做一件事吗?”

  周助理保持微笑:“我今天的工作是看着您签完这份协议。”

  “这样啊。”褚易若有所思,“你不答应我就不签。”

  “那您的支票也兑现不了。”

  “高允哲不在,我找他不现实。你帮我个忙,回头我会好好谢你。”

  “褚先生,我是东家的助理,不是您的。”

  “我是你东家的情人,新鲜的,刚买的。”

  他扬了扬协议书:“很快的,你放心,不是什么困难事情。”

  beta助理思索片刻,用上礼貌语气:“您请说。”

  “我要出门。你能先给我搞套衣服吗?人模人样些的。”

  周助理说稍等。他走出客厅,没过多久就推着一排移动衣架走进来,显然是早有准备。

  “东家吩咐我给您置办的。”对方解释:“请见谅,今天时间紧张,只为您购置了品牌成衣,如果您有需要,稍晚可以安排手工师傅为您重新定做。”

  褚易忍不住想笑。要不要那么夸张啊,他站起来走到衣架前,随手扒拉几下,问周助理:“你不知道我的尺码,瞎买啊?”

  周助理负手站着:“不敢,尺码东家都有告诉我。”

  原来如此,高允哲和他睡了两次,用手指量一量也能知道他大概穿几号。褚易翻开衣服,原本挑了几件休闲款式,又想到自己要去赴的是重要会面,得穿点不一样的才行,于是将挑好的衣服放回去,换了两件最扎眼最花的拿在手里。

  等他从卧房换好衣服出来,周助理见了,眼皮一跳:“您的品味很特别。”

  褚易低头看看自己,红配绿,只大俗无大雅。beta助理摇摇头,在衣架前徘徊几秒,从架上选出一件素色的高领衫以及人字纹羊毛大衣递给他。

  “如果您想穿的有气势些,我想这样更好。”

  褚易依言换上,重新站到三面镜前。哦!周助理眼光不错,这么看果然好多了。

  他扭头:“谢谢,麻烦再帮我弄一辆车,要够豪华——limo好了,再烦请叫上十个保镖,越高越壮越好。”

  “您说办‘一件’事的。”

  “和衣服算在一起的确是一件事,出门嘛。”

  周助理挂着笑脸,但褚易想这人估计正在心里拿小刀猛捅自己。他整整衣领,学八点档肥皂剧里的那些得势小人高抬下巴,挥挥手示意对方,去办吧。

  高允哲的手下也非常人,做事效率奇快。褚易穿着新衣在套房吃完早餐,周助理已经将一切安排好,来接他出门。

  褚易给褚茂发条信息,告诉他半小时后去梅江港口等着,然后慢悠悠喝完咖啡,起身伸个懒腰,对周助理说:“出发。”

  “……您意思是我还得跟着您?”

  “走吧,周助理,不亏的,我带你看场戏。”

  高允哲大概也没想到派个手下盯自己签协议,自己也能搞出这么多事情。周助理一脸视死如归,陪着褚易坐上车。beta秉持好员工原则,不说话不乱看,只吩咐司机将车开去港口。

  一路两人都没怎么说话。褚易翘着长腿,把支票拿在手里弹着玩。到港口时,褚茂还未现身,他们就暂时坐在车内等待。

  褚易放下支票,看自己的鞋尖。鞋子也是按他码数买的,鞋面的翼纹相当精致,两条延展至鞋侧,褚易数着上面的钉孔打发时间,数到第三遍的时候,周助理出声打断他:“褚先生,您约的人好像到了。”

  他为褚易打开车窗。褚易伸头出去看一眼,的确来了,他将支票放进大衣口袋。下车后,弯腰对车里的周助理说:“麻烦让保镖站在我身后,一字排开,怎么有气势怎么站,谢谢。”

  周助理已经习惯他突如其来的各种奇怪命令,点点头,说明白了。

  褚易挺直背,抚平随风翻起的大衣衣角,转身向不远处那个佝偻的身影走去。

  裹一件棉袄的褚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嘴唇发白,打量朝自己走来的褚易,又看他身后的豪华轿车,疑惑问:“你从哪里偷来这身行头?”

  褚易不答话,他从口袋中抽出那张支票,手指一扬,扔到了地上。

  “拿去。”他说。

  褚茂立即蹲下捡支票。浑浊的一双眼睛贪婪盯着上面数字,嘴唇哆嗦着数上面的零。数完最后一位,他兴奋地抬起眼皮,趴在地上对褚易道:“你怎么会两天就搞到这么多钱?你问褚蔚?不像……你求的别人?”

  “是啊。”褚易语气平静,“我把自己卖了,没想到能值这么多钱。”

  褚茂对他从哪里筹钱并不感兴趣,紧盯手上支票,喜滋滋收好后,站起来要与儿子亲近。褚易拿出放在口袋里的手,他早就握成拳头,现在抽出,重重落到对方脸上。

  一拳打得褚茂发蒙,愣愣看向他。

  “我们说好的,拿完这笔钱你就滚出三山,不再回来,也不要再想着去给褚家找任何麻烦,否则我会叫你后悔,一定。”

  他将对方当日的威胁一字不落,如数奉还。褚茂这才清醒,他捂住被打的那一边脸。“你竟敢揍你老子?!”他冲上去揪住褚易衣领,刚要扬手扇他耳光,突然睁大眼,停下,害怕地倒退两步。

  褚易都准备给他抽一记嘴巴了,见对方作罢,回头看身后。他让周助理叫来的十个保镖原意是当个摆设,放在那里给褚茂看看而已。那都是高允哲的人,他哪里指挥得动,但现在这十座小山似的保镖正整齐地站在他背后两三步的位置,面容阴鸷地盯着褚茂,瞧上去有几分吓人。

  他再往车的方向看,周助理站在车旁对手机低语,见他视线后,抬眼对他点了点头。

  有人给他做后盾,帮忙壮胆,褚易多添几分底气,他回过头,对眼前已不能称作父亲的人说道:“褚茂,记住你和我说的永远消失。如果哪天我再在三山见到你,那就真的是最后一次。那群收债的会对你做的事情,我一件不落,都会做给你看。”

  他指指后面:“你别不信,我说到做到。”

  褚茂惊慌失措,不敢再说什么,颤颤巍巍往后退,连滚带爬地跑了。褚易看着那个背影在冬日消逝。他打心底里希望这是真的最后一次,对方生他养他欠下的恩仇,他都已加倍还了回去。从今往后,这人是生是死都与自己不再有任何关系。

  他朝天呼出一口气,看着它们结成白霜,再消散,随后毫不犹豫地扭头走回车旁。

  “谢谢。”他对打完电话的周助理说,意思是谢谢他刚才出手指挥保镖给自己壮势。

  对方摇头:“是东家的意思,他让我看好您。”

  褚易失笑:“他跑那么远还记得监视我呢?”

  “您在东家那里没有秘密。”周助理说,“包括您要一千万做什么用,他都知道。”

  这样啊。怪不得高允哲说他不爱做不明朗的生意,估计一下床就去派人调查清楚自己的那些私心。是他小看他了,高允哲不是草包,他是吃大象的一条蛇,自己根本都不够塞他牙缝。

  见褚易不说话,周助理补上一句:“褚先生,我必须提醒您,签了协议后支票才会兑现。”

  褚易了然:“拿来吧,我现在就签。”

  周助理将协议与笔一齐递给他,犹豫几秒,问:“令尊如果下次回到三山,您会怎么做?”

  褚易旋开笔帽:“高利贷放数失败的话一般怎么处理。”

  “医院、麻袋、下水道。”

  “那就医院麻袋下水道,到时有需要,再找你帮忙。”

  周助理张张嘴:“我是该怕你还是夸你?”

  这句话没有用“您”,显然是真心流露。褚易笑了:“周助理,彼此彼此。”他在协议上签完自己的名字,递回给对方:“真不好意思,耽误你今天那么多时间,我不需要车了,待会坐巴士回家就行。”

  周助理收好协议,叫住他:“褚先生留步,东家吩咐我在您签完协议之后,送您去个地方,还请上车。”

  “去哪里?”

  “您以后住的地方。”

第34章 笼子

  轿车不往佘公山的高家大屋开,而是往西区跑,褚易疑惑,问身边的周助理他们到底是要去哪里。

  对方避重就轻,只说:“到了您就知道。”

  limo最后停在天眉山附近一栋南洋风情的别墅前。虽没有那些豪族的宅邸奢华,但胜在精巧别致,花园一隅种了大量夹竹桃,粉白相间,文雅秀丽,远远还能闻见一些淡淡的香味。

  进门前褚易留意看了屋外挂的牌子,写着小小一个“方”字。他明白了,应该是珍琅轩前任老板的那个方家,高允哲早前买下了珍琅轩的生意,一并收购对方房产也不算出奇。

  方家在三山虽有一笔餐饮生意,但在富豪榜上根本排不到名号。这户人家原有一个omega继承人,可惜不幸早逝。也许是经受不住丧女之痛,家中长辈渐渐无心打理生意,听说前不久变卖家产之后,已前往海外养老。

  方宅的确很不错,这家人不是社交场常客,别墅地处幽静的西区,与佘公山有些距离,远离社交圈子,很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褚易走进屋,忍不住问周助理:“高允哲真想让我住在这里?”

  “东家的要求,您必须住在这里。”

  褚易无奈。他谈买卖时口气太嚣张,那句从里到外怕是被高允哲听进耳朵了,为了好生看管他,连行动自由也一并剥夺。

  他疲惫,瘫在沙发上看周助理忙里忙外。对方一边指挥屋内佣人迎接褚易这位新客,一边与褚易叮嘱高允哲的行程日期,让他近日不要乱跑,乖乖在这里恭候主人回家。

  褚易听两句漏三句,周助理也看出他心不在焉,说完后,从上衣内袋中拿出一本支票簿递给他。

  “如有需要的东西,您可以酌情购买。”他手指点点支票上的签名,把酌情二字说得响亮了一些,“都会走东家的私人账户。”

  哈哈……哈哈!褚易嘴角一咧,他以往只在那些ao中看过这种桥段,富有的alpha买下听话的omega,把金丝雀放入鸟笼豢养,再用钱来做逗鸟棒——如今其中角色变成自己,真有够超现实。

  褚易接过支票簿,用指甲拨一遍:“他不怕我乱用?”

  周助理:“有上限额度的。您买钻石可以,买楼不行。”

  “小气。”

  他随手将支票簿放到小几上,视线晃到起居室窗边。窗户正对别墅花园,园中大都是矮树丛和夹竹桃花圃,最打眼的是中间一棵小树,应该是刚种不久,脆生生,还没人长得高,感觉一折就断,孤独地占着花园很大一块空地。

  高允哲的审美倒很奇特。褚易问周助理那里种的是什么,对方回答不清楚,是东家三个月前回国的时候亲自栽下,未经他人之手。

  顿了顿,周助理又说:“东家常会过来看看这棵树,我想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褚易哦一声,失了兴趣。他听管事的汪嫂向他介绍佣人名字,从厨子、司机再到园丁。听完后他抬抬手,说谢谢,我只是来借住的,大家该忙什么忙什么,不用在意我。

  佣人彼此瞅瞅,大概觉得他说话古怪,但也没多表露,散了。周助理又给他递去一张纸条:“这是东家的私人号码,以便您联系。”

  褚易看都没看,把纸揉成团揣进兜里。周助理并未多说什么,再写一张,放到褚易面前,转身去与汪嫂讨论还要为新来的客人购置多少物品。直到将一切交代完,他今日任务终于告一段落,与褚易礼貌道别后匆匆离去了。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褚易起身,花了半天时间将宅子从里到外游览了一遍。三层别墅对他畅通无阻,只有最高层的某间房上了锁。他去问负责起居的汪嫂,汪嫂只摇摇头,说这个房间从她来时就锁上了,钥匙只有东家有。

  又补充,她来这里不过数月,方宅原来的佣人都被遣散,现在的一批是全新招进。东家平时多居佘公山的高家本宅,不常来这里,一周最多出现一次,住个一天就走。除了定期来此检视的周助理,褚易还是头一个被邀来长住的客人。

  他是第一只鸟,却不可能是唯一的一只。高允哲买这栋房子,或许只是为了有个能避开本家的私人住处,至于上锁的房间,或许是对方藏的什么秘密,但褚易没兴趣了解。他打个呵欠,挑了一间客房当卧室,洗个澡便躺下睡觉。

  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起床时已是下午。褚易的随身物品为零,却不担心,有支票簿与汪嫂,想要什么都很方便。

  吃过饭,他想起一件事,叫来司机问对方有没有空,说自己想去趟南区。

  司机挠挠头:“当然有空,褚先生,我们都听您的吩咐。”

  褚易笑笑,心中责备自己矫情,于是不再多话,让司机载他回了公寓。他用高允哲的支票给房东汇了半年房租,随后进屋带走了所有补充剂,临走前又检查了一下抽屉隔板下的丝绒盒,仍旧好好在那里。

  他将公寓空关,回到方宅,正式过起了客人的日子。汪嫂是个体贴又有眼力见的,相处两日便已摸清服侍的这位客人是什么脾气,她省下过分的嘘寒问暖,只给与礼貌距离的照料,给褚易留足独自一人待着的时间。

  褚易在方宅住了两天,高允哲也消失两天。他并没有按照周助理给的电话号码联系过高允哲。他是他谁啊,没必要,鸟在笼子里飞不出多远,高允哲有需要自然会来找他,安分待着就好。

  但另外一个人还是得去见一见。昨夜发病,褚易用光了补充剂。今时不同往日,他是高允哲买下的东西,他人物品不能乱说乱动,发病再不舒服也不能到外面去找alpha治疗。

  褚易给任帆挂了电话,预约看病,任帆表示我今天下午有空,你两点来康建中心吧,正好也有些事情想问你。

  和上次一样,褚易进任帆办公室时,对方正在给他的绿植浇水。不过这一回植物杀手运气不错,他那盆叫圆圆的铜钱草长势很好,没有一点要死的意思。

  看见褚易到了,任帆让他坐,问:“那天你找阿哲到底有什么事?一个你一个他,合伙失联好几天,我发信息都没人理我,要不是你来看病,我真怕你是抄刀跑去与他同归于尽了。”

  褚易哈哈笑两声,他删删减减,将自己与高允哲的交易委婉向任帆提了。医生听完,吃惊不已,连眼镜都忘记扶。

  “褚易!”他严厉叫他名字:“我介绍你们认识是鼓励自由恋爱,不是发展这种关系,你怎么……他又怎么……唉,怎么搞成这样?”

  褚易撑着头,戳铜钱草的叶片:“他觉得将我踩在脚底好玩而已。”

  “阿哲不是这种人。”任帆揉一揉太阳穴:“知道当初为什么我会给你们牵线吗?因为我觉得你们从某些方面来说实在很像,太像了,一样习惯逞强,不自觉地伤害自己,我以为…或许你们能够理解彼此。”

  褚易嗤笑:“理解?任医生,是你看人失误。”

  “是吗?”任帆跟着笑,苦笑:“也许吧。之前你们玩游戏,你不是不相信他喜欢过一个beta吗?”

  守口如瓶的人开口了。褚易来了精神:“有什么故事?”

  “哪里是故事,是真的发生过。”任帆说:“具体的我不清楚,只是隐隐听阿哲提过一次。你也知道他和高家的关系,从小就被扔在国外,没什么人管。他与人不亲近,对大部分的事物都不太在意,也从未找到过一件值得付出和执著的东西。”

  医生长长叹气:“但实际上,他曾经找到过一次,可惜最后还是没能留住。那个beta……已经过世了。”

  哦。死者最大。人一旦过身,他的一切都不可再追,自然就变成最好的。没想到高允哲这么念旧,褚易满不在乎,轻飘飘说:“你是想说高允哲天生情种,把一个beta记在心里那么多年?哈哈,任医生,alpha与beta哪里可能爱得死去活来,报纸言情版这么写连载是会被投诉的。”

  任帆摇头:“与第二性别没有关系,阿哲不在乎这些,所以我才觉得你和他可能……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小易,你太执着自己的身份,总把遇到的问题归咎到自己生错性别这点上。你是beta或者omega本身都没有任何错误,生理性别是天生的,社会性别却是后天形成,是你的经历、常识和外界声音为你做出了判断,让你以为自己出了错。你会得病不是你的问题,你并非畸形或者不正常,我希望你了解这点。”

  “任医生。”褚易说:“我不是你的学生,没必要给我上课。”

  “我不是想为阿哲找借口,我不赞同你们现在的关系,但我不过是局外人,没有资格评判更多。我告诉你他的事情是想让你了解,他不是你想象中那么不近人情,或者对beta有歧视的那类人。”

  褚易笑了:“他近人情,不歧视,是他给心里藏的那个的。我不同,我只是个不重要的beta,一抓一把,随便对待也没问题。”

  医生不说话。他低头沉默地给褚易开补充剂,许久才道:“我劝你不要用这种语气与他提起那件事,小易,否则吃苦头的是你自己。”

  “听着很刺激,我下次见他就试一试。”

  任帆停下笔,看着他:“你知道吗,大脑里面的疼痛中心和伏隔核挨得很近,伏隔核是控制快乐的区域,当你产生痛感时,这两块神经区会共同处理,所以有些人很容易将疼痛与愉悦的情绪连接到一起。”

  “你还真给我上课呢。”

  “我在提醒你,不要那么轻易地将疼痛当做获取快乐的方式。否则时间长了,它将成为你唯一可以感到快乐的途径,到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

  “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小易,如果你感到疼,就大声说出来,告诉对方你很疼。如果你不说,还表现得很愉快很享受,那么没有人会知道你在忍耐,你将永远与这种痛感为伴。痛不会减弱,只会加重,等到有一天你承受不了,它会毁掉你所有珍贵的感情。”

  褚易扬起嘴角:“好有趣的理论,我记住了,谢谢你任医生,回头见。”

  他并不打算和医科高材生大谈人脑结构,拿过剂量单,起身要走。alpha医生叫住他:“等等。”

  手上多出一盆铜钱草,任帆将圆圆交给了他。

  “难得我能养活一盆,所以我想它的生命力应该很旺盛,送给你,以后就由你来照顾它吧。”

  任帆握住他的手:“小易,我祝你好运。”

第35章 不等

  走出康建中心,一道冷风吹到褚易脸上。他一手捧着铜钱草,一手拨开散乱的发丝拢到后面,心里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塞成一团,站在街边一动不动。

  送他来的司机有些担忧,喊他褚先生,您现在要回家吗。

  褚易回过神。回家?回哪里的家?天大地大,却偏偏没有这样一个地方。他吸一口气,坐上车,说好,回去吧。

  司机自然载他回了方宅。

  进到起居室,褚易把任帆给的绿植交给汪嫂,外套也没脱,合衣躺到沙发上蜷在那里。汪嫂见他心情不好,也不走近,只送上一杯热茶,让他自己躺着休息。

  闭目养神没几分钟,小几上的手机突然震一震,褚易拿起看,是赵铭给他发的短信。

  他问:易哥!你怎么突然消失?上次你说想要借钱,你把卡号告诉我,我现在划你卡上去。

  过会又传来一条:主编也听说这件事了,他想找你。

  褚易打下几个字:不用,已解决。

  赵铭再发:你在哪里?

  褚易手指动了动,回了他方宅的地址,然后起身叫来汪嫂,说饿了,请帮我做点什么。

  想了想,他添一句,做个两人份。

  喝到最后一道汤时,汪嫂来报:“褚先生,外面来了一位姓罗的先生,说是您的朋友。”

  “让他进来吧。”

  和眉善目的妇人露出担忧:“但他是alpha……”

  “没关系,请他进来,我会与小高先生解释。”

  听他这么说,汪嫂安心些,出去请人。褚易继续喝汤,直到有人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

  “褚易!”

  罗望脸上神色很难形容,似震惊,又似愤怒。他今天穿得比平日还要落拓,一双靴子走进来带着泥点,跟在他身后的汪嫂见了,悄声叫人过来抹净。

  “坐啊。”褚易抬头,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吃过饭没?”

  “褚易,到底怎么回事?我听赵铭说你欠了巨款,正在找人借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个场景分外眼熟,与当日他去罗望办公室质问封面一事简直如出一辙,只不过角色调转,如今要求个解释的人变成了罗望。

  褚易用餐巾擦擦嘴角,平静说:“不劳你费心,都已经解决了。”

  “解决?”罗望紧紧皱眉,“你找高允哲为你解决?他会心甘情愿做你的提款机?”

  他声音大,打扫的佣人纷纷侧目。褚易站起身:“别在这里嚷嚷,难不难看,我们上楼谈。”

  他领罗望进了二楼书房。无人在旁,进去后alpha立即拉住他的手,将他抱进怀中。

  褚易直挺挺站着:“你想做什么。”

  “你是不是被逼的?”罗望搂紧他,焦急地询问:“高允哲给你多少钱?我给你,你离开这里,不要再与他来往了——”

  “一千万,你给不给?”

  褚易又问:“你的银行卡存款加上股票基金证券,能凑齐多少?够一千万吗?”

  对方语塞,他显出倦色,艰难开口:“我可以想办法,我们一起想,好不好?我与你道歉,那天我不该对你那样说话,你别再生气了,回叁周刊吧,你知道我对你不一样,即便你是beta。”

  最后那半句真是火上浇油,褚易忍不住笑,他推开alpha:“罗望,你不是真的要救我,你只是不甘心,你没想到以前跟在你屁股后面求你回头看的师弟今天宁愿跟个有钱人跑路,也不愿意与你解释一句他是身不由己,或者还挂着你。”

  “不是……”

  “我那天就说过,我不干了,叁周刊的工作也好,你身边的位置也罢,我都已经想得清清楚楚,我不干也不要了。但你听不进,你要我站在高允哲的宅子里和你说,你才听得进,是不是?”

  “不要这样,褚易,你不该这么出卖自己……”

  “别装出一副救世主模样。”褚易冷冷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你无关,我也不要你的同情。我虽然讨厌高允哲,但那个人从不屑包装他的轻视,恨我作弄我都坦坦荡荡,你呢,师兄,连一个简单承认都做不到,承认你不甘心输给高允哲很难吗?”

  “褚易,别再说了。”

  “为什么不说,我有说错?”他语气尖利,将当日罗望用在他身上的讽刺一字一句全部甩回:“小学生都知道,逃避现实是懦夫行为。小小挫折都承受不起,师兄,小学生怕是都要取笑你。”

  “够了!够了!闭嘴!”

  alpha厉声吼他,一把扭住褚易手臂,将他撞到书桌边,右手伸进他衣服掐住他的腰,伴随而来的还有突然飙升的信息素,杏仁味塞满褚易嘴巴,苦得他反胃。

  “褚易,只有你,我对你……不管你是谁,我都愿意和你在一起。我们曾经很开心的啊,你应该明白,我多少是喜欢你的。”

  他急切地说,胡乱吻他脸颊。这就是罗望,说话总给自己留点余地。我想,我猜,我多少是喜欢你。去他妈的,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没有如果也许,自己只要锋利的一句绝对,而不是要人猜测的拐弯抹角。这份迟到的心意在褚易看来狗屎不如。

  他动动喉咙,将苦杏仁味全部咽下,对伏在他身上寻求原谅的男人冷静地说:“你要在这地方做这种事情,我是无所谓,但高允哲来了就会知道。你也是alpha,应该清楚你的同类们都有很强的圈层意识,你猜高允哲发现你跑到他的地盘上做标记,他会不会跑去杀了你?”

  alpha僵住身体。到底是没有失去理智,他很慢地呼吸,没一会就收回了信息素,随后放开褚易,轻轻捧起他的脸。

  “回来吧,小易。”他说,“我会等你的。”

  他们彼此看着,这一次谁都没有在眼中映出对方的样子。他们都已经看不到多余的东西。

  “你等不等随便你。”

  褚易回答:“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再等你了。”

  ——

  罗望走后,褚易独自在书房坐到傍晚,透过书房窗户欣赏了一次日落。待天色转暗,汪嫂上来敲门,小声说褚先生,东家来了。

  这么快?他还以为高允哲要过几天才会上门。褚易立即站起来开窗通风,该死的罗望那股苦杏仁味信息素难散得要命,他只好跑去房间换一套衣服,走下楼梯时,正遇到高允哲进门。

  几日没见,alpha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他个人名片似的三件套外披了一件深灰色山羊绒大衣,似乎是刚下飞机,周助理正跟在后面帮忙提行李。

  褚易还差两节台阶,他不往下,靠在楼梯上,朝高允哲笑着说:“来啦。”

  这姿势有点像在等待恩客临门。周助理为高允哲脱去大衣,alpha抬眼看看他,很快脸色一变,警觉地环顾四周,沉声问:“谁来过这里?”

  狗鼻子啊。褚易笑笑,他见周助理对高允哲低声说了什么,开口道:“一个朋友。谁让你不回来,我一个人无聊嘛。”

  高允哲面色一沉,走上楼梯,握住褚易手腕将他一路带至书房。

  将人推进去后,他锁上门,褚易佯装惊讶:“你一回来就要做这种事?”

  房内罗望的苦杏仁味仍未消散干净。高允哲闻见,脸色更臭:“你胆子不小,在我眼皮底下都敢找人胡来。”

  胡来个屁。他要想的话早和别人干八百回合了,还不是看在交易的份上不给他头顶染绿色颜料?褚易贴到高允哲身上,环住他脖子,故意说:“我发病了啊。你知道我发病是什么样子,没有alpha帮忙会很难受的。”

  他边说边凑到高允哲脖颈间,嗅他潮湿的信息素:“要不然你答应我,以后我发病你就当我的补充剂,那我就谁都不找,只找你,好不好?”

  高允哲并未回答,他双手袭上来,捏住褚易脖子。那双手按过他后颈,来回抚摸数次,确认没有增添新伤后才收走。

  “你搞清楚是谁给你支票簿。”高允哲说,“我不是你的补充剂,褚易,你发病与我没有关系,但这是我家,以后不准再让其他alpha进来,听到没有。”

  褚易有点惊讶。他说家?这里?他还以为这栋房子只是高允哲用来金屋藏娇的一处小公馆。

  不过金主都开口了,还是见好就收吧。他拍拍高允哲胸口:“开个玩笑,下午那个只是和我聊了会天,什么都没做。发病是昨天的事情,我用光了补充剂,下午还去找任医生新配了些,不信的话你去问司机和汪嫂,还有周助理,我的行程表他们比我记得还清。”

  高允哲脸色暂缓,他拨开褚易的手:“把窗户开大些,这股味道很难闻。”

  褚易依言照办,回来不忘凑到高允哲身边,揶揄他:“你的洁癖真严重。”

  “我不喜欢自己的东西沾到别人口水。”?alpha伸手扣住褚易下巴,拇指摁着他的嘴唇:“会很脏。”

  褚易笑了,极大声:“那你最好花点心思,要么紧紧看住我,要么在床上干死我,让我没机会也没力气再出去找其他人,否则我这种离不开alpha的体质,趁你不注意就会忍不住让别人搞脏。”

  高允哲眯起眼。他不带一丝感情,手指钻进褚易嘴里:“没人可以,褚易,从今天起闭紧你两条腿,我不管你是不是发病,闭上,我不想在这里闻到其他人的信息素。”

  “这么自大啊。”褚易咬一口他手指,看着他说:“可惜你还没把我干到离不开你,高允哲,我还是谁都可以的那种货色。多多努力怎么样?看看是你先关不住我,还是我先离不开你。”

  最后一丝的苦杏仁味终于飘出窗外。褚易被新一股湿冷的气息包围,痛与快乐一齐来到。他张嘴,吐出高允哲的手指,让他放进自己的另一个地方。

第36章 定制

  翌日褚易醒来,床上只有他一个。正常,高允哲不会和他一起睡觉。那天在半屿他也是做完就走,绝不留恋床榻。

  也挺好。万一睁开眼就见高允哲那张脸,他还嫌应付起来麻烦。褚易穿好衣服下楼,起居室难得热闹,高允哲在。他没走,坐在沙发上看窗外的草坪,视线落到花园中央那株小树上。周助理正给他汇报工作。高允哲听到一半,见褚易出来,就抬手让周助理收声。beta助理识趣,不乱打招呼,只站在那里做透明人。

  褚易正饿,与汪嫂说想吃些什么。汪嫂温和点头,回答早餐已经备好,就等您下楼。然后看一眼高允哲,说东家已经坐在那里等了半个多钟头。

  哗!褚易想笑,高允哲在等他吃早餐?他去餐桌拿两盘点心,又带上咖啡,走到沙发边挤着高允哲坐下。

  alpha收起文件,拿去给周助理,不给他多看一字。褚易将咖啡递给对方:“你好小心,我又看不懂。”

  高允哲不理睬,却接了咖啡。褚易将点心丢进嘴里,没话找话:“你花园种的是什么树?”

  “不干你的事情。”

  “我住在这里。”

  “再问睡去街上。”

  凶屁啊,不问就不问。褚易低头专心吃点心。他嚼几口,嫌太甜,没再继续吃,将盘子放到小几上,问高允哲:“今天有什么安排,你留下还是回高家?”

  “待会出去。”

  “哦。”褚易心中欢呼。

  “你和我一起去。”

  “哦……”拜拜,午睡时间。

  周助理礼貌询问:“东家,去哪里?”

  高允哲:“就我和他两个。”

  助理听懂了:“明白,我为两位准备用车。”说完人一闪,径直出门。

  褚易看着周助理的背影,问:“小周是不是机器人?”

  “小周?”高允哲抓错重点:“你和他很熟?”

  “跟着你叫的。干嘛,你怕我挑身边人下嘴,给你戴绿帽吗?

  “他是beta。”

  “你认准我只对alpha有兴趣?六个性别我都可以的。”

  高允哲没有与他争辩,这人有时更喜欢用行动说话。他一只手伸进褚易松松垮垮的家居服,选的位置是昨日在褚易身上造的伤,用力一掐,褚易腰登时软了,赶紧认输:“没兴趣!除了你都没兴趣!”

  alpha收回手,表情半分未改,稳稳端着杯子继续喝咖啡。褚易捂住衣服,心中白眼翻到死,要不是他现在的主要工作是讨高允哲开心,手上这半杯咖啡早泼上去给对方洗脸了。

  正腹诽,周助理回来。“东家,车已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高允哲起身,周助理立即为他披上外衣。beta同时不忘分神给褚易使眼色,意思是让他赶紧跟上,别再傻坐。

  褚易张开手臂,让他看自己身上的家居服。“我要换衣服。”

  alpha回头:“五分钟。”

  “十分钟行不行。”

  “立刻还上一千万就行。”

  褚易腾地起身奔上楼,边跑边喊:“五分钟!”

  ——

  下楼时,褚易气喘吁吁,他长裤的裤脚没有卷好,走楼梯差点绊倒。周助理看着手表:“四分四十,恭喜,褚先生,您赶上了。”

  褚易没好气瞪他一眼,跟在高允哲身后上车。他们于后排落座,褚易本想问高允哲要去哪里,考虑一会,觉得还是不问为妙。

  他将视线从窗外移到高允哲身上,凝神看他侧脸,对方的下颚线下方一块三角形阴影,打在偏白的皮肤上,冷冰冰,有股工业制造的无机质感。

  褚易歪头:“我昨天去见了任医生。”

  “我知道。”高允哲说。

  “他和我讲了你以前喜欢过一个beta的事情。”

  高允哲别过脸。没有那种冰冷的感觉了,他表情鲜活不少,虽然是不高兴的样子,但好歹变回了活人。对不起任医生。褚易在心中给主治大夫道歉。卖你一次,下回上门提果篮给你多说两句对不起。

  “原来是真的啊。那次玩断手指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为了赢我故意骗我。”褚易说:“你记他记这么多年,现在却在我这个不喜欢的beta身上浪费钱和时间,怎么,我是长得很像他吗?”

  alpha抿紧嘴唇:“一点都不。”

  “我想也是,因为完全不像你才舍得。”褚易点点头,合着在他与高允哲的交易里,自己也不是唯一有私心的。高允哲心里挂着一件不能打破的宝贝,现实里却想找个替身来做玩具——难怪呢,高允哲每次和他做的时候都一副又恨又气的样子,他是将积攒的情绪发泄到自己这里。

  很公平。褚易感到轻松,他们各有所需,这一千万他赚的心安理得。

  他冲高允哲笑:“没关系,我没说你这样不好,拿人钱短,这道理我懂。”

  “褚易,不准再提这件事。”

  高允哲开口了。他没有过激威胁,只这么说了一句,但那股呛人的信息素已经言明一切。褚易乐了,他触到高允哲的逆鳞,爽快多过害怕,嗯嗯两声,好不提了,嘴上却哼起歌,愉悦得一塌糊涂。

  他开心,旁边人却阴沉。湿冷的信息素挤在车厢内,害前面开车的司机狂抹额上冷汗,拐弯也小心万分。

  最后在一家不起眼的店铺前停下,司机毕恭毕敬通知:“两位,到了。”

  褚易开车门,下车。他悠闲走进店里,一份好心情却在看清店内陈列后烟消云散。哈哈。他干笑两声,笑完后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十多个玻璃展柜,每个里面都摆着一枚颈环,各种式样,各种颜色。

  他从来戴不上的东西就在眼前。褚易这才了解高允哲到底想干什么。他回头,对着迈入商店的alpha说:“高允哲,你当我omega还是狗?”

  还未等到对方的回应,有人从店后掀帘走出。是个beta,看着四十多岁,抬头有两道皱纹,但容貌能称得上漂亮。

  这人皮肤颜色极冷,穿一件黑色高领毛衣,看到高允哲后,微笑道:“小高先生,欢迎。”

  又看向褚易,笑意加深:“您预约时提到的就是这位吗?”

  高允哲抬抬下巴,意思说是。beta迎上去与褚易握手,介绍自己是敝店的店主,很高兴为您服务。

  颈环这种制作物,可量产,摆在百货商场卖。也可定制,由专人测量后手工打造。高允哲显然为他选择了后一种。

  褚易不可能说不。他整个人都是高允哲的,对方想要他的命,他今天也得跪着说一句谢谢您让我去死,更何况是在脖子上戴个东西?但他不是omega,不用防止被咬。beta戴颈环只有一种解释,他有主人,主人不当他是人。

  心中五味杂陈,褚易苦笑。还能怎么办,忍吧,他安静下来,乖乖站到高允哲身边。

  alpha对他的顺从不意外,或者说他只是在等他何时顺从下来。店主将两人引至店中的一间内室,请褚易坐下后,柔声表示需要为您测量颈围,不介意的话,我暂时替您扎起头发。

  褚易极少在陌生人面前露出后颈,他咬咬牙,说可以。店主依言将他半长的头发扎起,却并未对他的伤口流露任何惊讶,只不过手上动作放得更轻了些。

  细心为褚易量好颈围,店主对高允哲说:“小高先生,这位先生的脖颈纤细,我建议做14号的颈环。”

  坐在后面扶手椅中的alpha说:“做成12号。”

  beta轻轻扬眉:“那恐怕会有些紧。”

  “12号。”

  “好的,明白。”

  “你想勒死我啊?”褚易无奈,扭头看高允哲。alpha忽略他投来的目光,低头抚摸袖口上的深绿色宝石袖扣,当抱怨是空气。

  这人是存心报复,报复自己在车上那段不怀好意的试探。行,算他犯贱,是自食恶果。

  店主见褚易面有愁色,以为他是在担心颈环的问题,便安慰他说12号的颈环确实会紧一点,佩戴感没有那样舒适,但尚有活动空间,不会给他造成负担,也不至于将人勒死。

  褚易:“谢谢你的说明,付钱的是后面那位,我没有什么好不肯的,就算他让我戴10号我也得挤进去。”

  店主微微一笑,轻巧转开话题,请他们选择颈环的材质与款式。这是高允哲才能拍板的事情,alpha早有决定,说用最硬的材质,且不能主动卸下,需配钥匙。

  “明白了,两位稍等。”

  对方很快拿来模具,请褚易试戴,并记下需要调整的各处细节。中途高允哲接到电话,他眉头一紧,出门去了,留褚易与镜中的自己。

  对镜看了很久,褚易吐口气,喃喃自语:“待会是不是应该汪汪两声?”

  正在忙碌的店主听见他的话,放下手中工具,走到他身边。“先生。”对方说:“敝店偶有接待beta定制颈环,虽不多,但一般是为了两个目的。”

  “什么目的?”

  对方笑笑:“一是控制,二是保护。”

  褚易奇怪:“前一个我理解,可是beta不是omega,没有被标记的危险,需要什么保护?”

  “是保护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人,向外界宣布你在他的庇护之下,这与第二性别没有关系,而是一种作为人类的私欲。”

  说完,beta伸手拉下高领毛衣。裸露的脖颈上,一枚银色颈环圈着他,静谧、安详。

第37章 一半

  高允哲回来时,试戴已经结束。店主恭送两人出门,轻声细语表示成品需要几日制作,待完成后会亲自送去。

  褚易摸一摸脖子,试戴时的压印还在,浅浅一圈,像在告诉他珍惜最后几天的自由。人与人理解不同。有些人认为脖上被绑个东西是一件快乐事情,对褚易而言,没有信息素的beta戴的不叫颈环,叫狗圈。

  他坐上车,嘴巴始终闭着,与来时的状态相差甚远。高允哲涵养功夫更好,一句话都无,车厢气氛又降到冰点,只剩司机不停抹汗。

  中途,褚易的手机来电,响几声未停,只好接起。

  “小易……”

  “贞贞?怎么了?”褚易立即坐直身体。这几天忙于处理其他事,还没抽空去褚家探望。他语气变得紧张,生怕堂弟又遇到什么不测。

  电话那头的褚贞说:“小易,你能来家里一次吗?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好,当然。”

  褚易一口答应。他挂了电话,去心似箭,扭头便问高允哲:“能送我去佘公山吗?”

  司机回答:“褚先生,已经在路上了。”

  褚易愣了愣,又听高允哲说:“我回高家,顺路而已。”

  他晃神,脱口而出:“谢谢。”

  高允哲瞥他一眼,不再说话。

  车行一刻多钟,驶近褚家宅邸,司机刚要转弯泊车。高允哲吩咐:“不要开上去,就停在这里。”

  司机连忙刹车,在离大门一百多米的地方停下。褚易懂了,高允哲思虑周全,他又道声谢,这次语气相当公式化,随后下车,步行走满那余下百米。

  进屋后,他遇到林嫂。对方拿着放有甜品的托盘,显然是要去楼上送餐,看到褚易礼貌地喊了声小易少爷。

  褚易接过她手上的托盘。我送上去吧,他说,又问林嫂最近褚贞的胃口好点没有。

  林嫂神色欣慰,回答好些了,虽然吃得少,但比起前几日滴水未进已是很大进步。

  褚易稍稍放心。他端着托盘上楼,敲门后进到褚贞的房间,安雪心也在,她看见褚易,露出柔和笑容,起身替褚贞盖好被子。

  “让小易陪陪你吧。”

  她出去时,掩上门,看向褚易的眼神里是感激。褚易避过她的视线。如果他们知道褚贞意外背后的真相会不会恨他?多少会的吧,褚茂是他父亲的事实不会更改,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区分清楚,肉和骨头即便砍下了也始终连在一块,剔不干净的。

  他不敢坦白一切。褚易默默坐到褚贞床边,将托盘递给对方,做出轻松的语气:“不吃完我不走啊,你这两天瘦太厉害了,赶时髦也不是这么赶的。”

  托盘上摆着褚贞最喜欢的费南雪,小小一块金砖。堂弟轻轻嗯一声,拿起费南雪放进嘴里咬一口。他抬头看看褚易,又看向床头一束黄玫瑰花:“他昨天来过了。”

  谁?褚易一时没听明白,但他很快从褚贞的表情中了解——他。李先生。不会有第二个。

  “他来做什么?上门请罪?叔叔没轰他出去吗?”

  “没有。虽然爸爸很生气,但还是接待了。我没下楼,是妈妈告诉我的。”

  他顿一顿,继续说:“他还和爸爸讲,想……追求我。”

  褚贞低下头,他好好戴着一枚新配的颈环,手臂上的淤伤已经退得七七八八,整个人干净、整洁,完全不见一丝当日的狼狈。

  但狼狈都藏心里,只有自己知道。褚易拿餐巾给褚贞垫着,问:“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褚贞闷声说:“我不敢见他,我怕做噩梦。小易,我昨天也做噩梦了。”

  “梦里我是清醒的,那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记得好清楚。我是怎么进的休息室,他又是怎么进来,我们聊了什么,他说的哪句话逗我笑了,还有他身上的气味,闻上去的感觉,我都记得。一开始我有些晕陶陶的,还暗自高兴能与他多说会话,但很快一切都变了。我突然变得难受,抑制剂突然一支都找不见,他也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力气大到我根本没法推开。他的每个动作、说的每个字都像印在梦里那样,逼我看,逼我听,看他是怎么撕掉我的衣服,扯坏颈环,听他是怎么用那种……那种令人害怕的声音喊我的名字……太清楚了,我忘记不了。”

  这是褚贞第一次主动与他提起那天的经过,听得褚易心揪成一团。他比任何人都知晓褚贞的性格,堂弟面皮薄,让他说出这些话是多难的事情,他不忍听,只能紧握住褚贞的手。

  堂弟回握住他:“你手好冷啊,小易,过来的时候冻到了吗?”

  “没有,我不冷,贞贞,你不要勉强自己说这些。”

  褚贞摇头:“不是勉强,我想说给你听,憋在心里也很难受的。我害怕他,但在梦里的我也知道,那不是他的错。他……李先生,他甚至是很好的,我能感觉到他在努力控制,不愿意伤害我,在那种情况下他宁愿咬伤自己也忍住不去标记我……所以我知道,他是尊重我的。”

  褚易怔怔。

  “我感激他,但又忍不住会害怕。这几天我没有一分钟不是在想这些事情,脑子里乱糟糟的,两个人打架一样。小易,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说出最后一句,褚贞长舒口气。他或许不是真的在向自己寻求一个回答,他已整理好情绪,可以将一切如此坦然道出。

  心中是怜惜、佩服,以及几分说不明的酸楚。褚贞真的比他想象中坚强太多。

  “不知道就先不想,睡一觉,贞贞,醒来或许你就能想明白了。如果那个人是真心道歉,他会等你准备好,如果不是真心,就随便他去,不见也不可惜。”

  听完褚易的安慰,褚贞冲他笑了笑,多日不见的生机终于回到他的脸上。褚易哄他吃完最后一片费南雪,褚贞揉揉眼睛:“我困了,小易。”

  “睡吧,我陪你。”

  堂弟合上眼睛,不久便传来平缓的呼吸声。褚易拿着空托盘下楼,正遇到安雪心,两人坐下聊了片刻,对方言语间对李先生昨日上门一事感到忧虑,说不知道是否应该让他再来,生怕因此影响到褚贞的心情。

  “婶婶,这是贞贞才能决定的事情,等他醒了,我想他会有答案的。”

  “可是……”

  “放心吧,贞贞是成年人,他有自己的考虑,我们应该相信他。”

  ——

  褚易走出褚家,来时送自己的那辆车早已开走,高允哲不会等他,意料之中,他并未失望。

  他摸摸口袋,发现出门太急,竟未带分文。手机里也没存上谁的号码,喊人帮忙不现实,正想着是不是就得靠两条腿走下佘公山,眼前忽然有道亮光:前方路口有辆车对他打了几下双闪。

  定睛看,他认出那是方宅司机开的轿车。褚易走过去,有人先一步从里面为他开门。

  周助理向他问好:“褚先生,请上车。”

  褚易不解:“你怎么会来?”

  对方微笑:“我只负责执行东家的命令。”

  两条腿,算你们好运,今天不用多走路了。褚易上车,他坐定,想了一会,喊:“小周。”

  beta嘴角弧度一僵:“褚先生,请叫我周助理。”

  “小周。”

  “……我比您大四岁。”

  “小周,你跟高允哲做事几年了?”

  周助理叹口气,不再与他计较称呼的问题:“今年是第五个年头。”

  “这么久?”褚易有些诧异,他还以为周助理和汪嫂他们一样,是高允哲回三山后新招的人手。

  “我在海外就已经跟随东家做事了。”

  “你倒挺能忍的,高允哲不好相处吧。”

  “东家给的待遇很好。”

  褚易点点头,车窗外是佘公山的开阔山景,他看了一会,接着问:“高允哲最近在新利和是不是不太顺心?”

  周助理思考几秒,答:“抱歉,褚先生,这些我不方便告诉您。”

  “我看他常常臭脸,还以为是在工作上碰壁。他是高永霈天价遗产的继承人,在三山呼风唤雨只是时间问题,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一半。”

  周助理说:“一半的继承人。”

  褚易了然:“噢,陈知沅?”

  “您很聪明,褚先生。”

  “抬举了。空降兵难压地头蛇,高允哲和陈知沅在新利和股份相当,立场迥异,估计是吃了不少苦头。难怪他这几天心情不好呢,理解理解。”

  “您对高家倒不陌生。”

  “我原先做狗仔的嘛,上流圈里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其实高允哲即便不和陈知沅争新利和,分到的遗产也足够他挥霍十辈子不止,他连珍琅轩与方宅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生意和不算顶级的房产也愿意投资购置,钱肯定是不差的,干嘛还要大费周章,非要去和父亲的遗孀抢个头破血流?”

  周助理看他眼神有些变化。

  “东家只是在争取自己应得的一切。”对方斟酌用词:“现代人之间的信任是极为难能可贵的东西,培养需要时间。东家在三山的根基尚浅,能信任的人不太多。”

  褚易笑:“怎么了?这些是你方便告诉我的吗?”

  “您要是听不懂,我说了也等于没说。”

  褚易不以为然:“你高估我了。我只是高允哲买下的一件东西,东西是不会思考的。你知不知道,他今天还给我去定做了一条狗项链,为了拴住我也太辛苦了吧,我又不会跑。”

  他自顾自说,像抱怨。周助理却在听后侧过脸,眼中惊讶一闪而过。

  “您说的是颈环?”

  “不然呢?他是不是特别喜欢给买下的东西加个狗圈套着?”

  周助理盯着他。“我曾经处理过几次与您类似的情况。”对方说:“东家以前的支票簿只为别人签过钻石、跑车以及房契,一枚颈环……褚先生,您还是第一个。”

第38章 生辰

  哇。褚易发笑:“我还得谢谢他是吗?”

  “收到礼物的确应该道谢。”

  真有够一板一眼。褚易想到他刚才说的话,来了兴趣:“你之前为高允哲处理过的那些‘情况’,对象不会都是beta吧?”

  “是的。”

  “高允哲是不是有什么恋b癖?”

  周助理咳嗽一声:“我建议您别在东家面前提这个词。”

  “怪不得,我之前就觉得他对omega有些冷感,哈哈,e型alpha居然对omega不感兴趣,天下奇闻,我要还在叁周刊上班,就以他为原型写篇稿子投给保健专栏,编个标题:探秘非b不可的alpha隐疾——不错吧?”

  周助理咳嗽声音大了些:“您的想法非常跳脱,褚先生。”

  “哪里。这么看来,他当时和我堂弟相亲不过是出于利益考虑。三山对于配偶观念向来传统,alpha与omega在一起才是天经地义,高家的儿子也不能免俗。”

  “您似乎对这种传统很有意见。”

  “不会,我羡慕还来不及。你也应该知道我有种很特殊的病,需要找个alpha才能缓解,但这对beta来说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特别起伏。周助理却说:“您很悲观,褚先生。”

  褚易仍旧在看风景:“哪有。”

  “我以前跟着东家,他身边的beta来来去去,大部分是平等交易,各取所需后分道扬镳,鲜少有纠缠的情况。beta不像ao那样彼此天生存在吸引,是非常独立的一种性别。”

  “你是在暗示我要向那些前辈学习,把握好与高允哲相处的关系吗?”

  周助理轻轻摇头:“并不,我认为你过于看轻自己,实际上,你比自己想象中有价值很多。”

  没有尊称,一句真心话。褚易没有应声,他只是看车外风景,眼前是模糊的树影与天空交错而成的画面。

  “我也是beta,褚先生,我从来不觉得做个beta有哪里不好。虽然这个社会对第二性别的固有观念很难改变,但我相信天道酬勤,努力的人总会有好结果。”

  “你这发言也太官方,都可以写进反歧视教科书了。”

  周助理不接茬,他稍稍迟疑,添一句:“不过努力归努力,偶尔,我也会相信歪打正着。”

  褚易回过头,对方表情认真。他看他有半分钟,笑了:“小周,你还挺有意思,谢谢你,我的心情好多了。”

  “不客气,为东家身边的人排忧解难也是我的职责之一,您能高兴就好。”

  “别老您来您去了,你可以叫我名字。”

  “再议,褚先生。”

  “嗬,死脑筋。”

  “过奖。”

  褚易摇了摇头,他再看向车窗外,轿车已经驶出佘公山,今日碧空如洗。

  ——

  三天后,颈环的成品送到方宅。与定制时一致,12号,纯铂金,锁式样,背后有个钥匙孔,戴上就不能解下。

  褚易只拿到颈环,钥匙估计是直接送到了高允哲那里。他放在手上看了一会,随后戴上。

  咔嗒一声,颈环合拢,严丝合缝地围住他脖子。褚易用力掰了一下,纹丝不动。他走到镜子前,镜中人脸色与铂金颈环一样白,甚至更冷一点。他抚摸着光滑的外层面,转身对汪嫂说,麻烦给我再买几件高领的衣服吧。

  在方宅住了一周多,褚易已经逐渐习惯这里的一切。他不再需要外出工作,衣食起居也不用挂心,每天像个上发条的闹钟,到点吃饭,到点睡觉。

  起初他还对这种作息有些不适,每天总是很早就醒,躺在床上看日出。结果一周过去,人的适应力教他学会适应,每日不到中午不睁眼,醒了吃过饭,就去花园散步打发时间。

  褚易喜欢方宅的这个小花园,左侧花圃的夹竹桃打理得很好,他后来才发现,这几株不是新栽的,而是老种,花枝繁复缠绕,一直攀到三楼某间房的窗户。那个上锁的房间。

  高允哲似乎非常钟意制作锁。自己脖子上的颈环,方宅里的房间,他都要牢牢用锁锁住,再将钥匙攥在手中。

  自从那天高允哲将他送去褚家后,alpha再也没有出现过,褚易乐得清静,不过他还是将高允哲的私人号码记下,每天临睡前都会传条短信过去,大致写一写今天自己做了什么。虽然方宅每天都有人给高允哲通报他的行程,但自己主动说的意义不一样。

  他并未收到过高允哲的回复。

  褚易掐着手算日子,按照汪嫂告诉他的频率,高允哲最迟这周六应该要来了,可周六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对方现身,倒是换周助理出现,捎来一个大消息。

  “你再说一遍?”褚易看着周助理:“他要我做什么?”

  周助理递他一张请柬:“明晚是陈知沅的生辰舞会,需携伴参加,东家要你同去。”

  褚易消化一下,开始笑,笑得直喘气:“找我?他不会找不到人吧?”

  周助理表情端得稳极了:“我只是在转达东家的意思,除非您突然生病,否则没有不去参加的理由。”

  哈,都给他想好了逃避的借口。褚易接过请柬,拿在手里翻了翻:“去啊,干什么不去?高允哲有胆叫我,我就有胆应他。”

  周助理听后,微笑,说明白了,我会告诉东家的。

  舞会是明晚,褚易有一整天时间可以准备。他先叫周助理陪自己去定做新衣服,对方本想拒绝,褚易说你不陪我就让师傅给我做一套红配绿,直把beta助理听得眼皮乱跳,说走吧,褚先生,我们现在就去。

  有周助理把关,新制的三件套效果极佳。周日晚八点,周助理送褚易上车,一路将他送去佘公山。

  下车前,周助理提醒褚易,东家有事迟些才到,您一个人进去后多加小心。

  褚易说行了,我又不是小孩,里面那群人我都在照相机里见过,有什么好怕的。

  周助理张张嘴,改口,祝你今夜愉快。

  交了请柬,褚易进到高宅。高家大屋占了佘公山最好的半山景色,宅邸极尽奢华之能事。他们周刊以前做过一期特辑,盘点佘公山上著名的几栋豪宅,高宅在评分中一骑绝尘,据编辑们说,这栋房子是在昔日佘枭雄留下的旧府基础上改建而成,别号皇帝屋。

  名副其实。褚易一进大门,就见到偌大一尊三层喷泉,其中立着一尊圣女雕塑,圣女的裙摆雕刻入微,但更精细的是两条盘旋脚下的毒蛇,缠着圣女双腿昂首吐出蛇信子。圣女伸出双臂,似乎在朝天呼唤圣父,她的两只眼睛也是两只泉眼,有水流缓缓流出。

  宅子的私家园林内还有几处小型湖泊,听说高家人命中缺水,难怪要多多益善。褚易边逛边看。今日是陈知沅的生日宴,他时年五十八,算小生辰,来赴舞会的人数与规模都比上次慈善晚宴精简许多,是真正的核心圈子,三山一众政界人物、商会代表,以及陈知沅本家寰宇的几位大人物都悉数到场。

  褚易跟着人群走进舞会厅内,有侍应生迎上来询问是否需要饮用香槟。他拿一杯,不至两手空,随后走到角落的位置静静观察。

  这场舞会的主角自然是陈知沅,正与来往的宾客交谈。他本就是alpha,外型出挑,立于众人之中也分外显眼。

  上一代人总说三山商界有一龙一虎。龙是潜水龙,说的是高允哲的父亲高永霈,其人平日低调不冒尖,抬头却可掀风雨,是真正的传奇人物。

  虎则指陈知沅。他是上山虎,无人敢拦。在与高永霈成婚前,陈知沅在商界是出了名的刽子手,寰宇能在几年内迅速拓展生意版图,与新利和一较高下,他是幕后功臣,绝对的劳苦功高。

  这两人的故事哪怕放到今日来写,都能在叁周刊享受十期专栏。褚易以前在社会版跑新闻,同编辑部有个六十多岁的记者,是行业老鸟,退休前和褚易坐过一阵对桌。褚易常听他回忆往昔峥嵘岁月,当年高陈两家大婚,对方也受邀出席。谈起那桩世纪联姻,他说热闹哇,我那年二十出头,和你差不多大,死皮赖脸跟师傅拼一张请帖,酒席办在半屿,我到了不敢乱动,只猛吃自助冷餐。那场婚礼来的观礼嘉宾都是一等一,眼睛随便一瞟就是一桩能写的新闻,但谁又能及礼台上那两个?都说高永霈和陈知沅是一对金麒麟,结婚是强强联手,可alpha与alpha谁服气得了谁?看上去是互相退一步握手言和,但去的人都知道,当年新利和与寰宇一场硬仗拼到最后,高永霈是退一步,陈知沅和陈家是退十步——你要胆子大,去翻他们的公证书,就能看到陈知沅前面冠的是高家姓,按照规矩,他该叫高陈知沅。

  让一个alpha低头嫁进另一个alpha家,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折损其尊严的事情。待在高家三十多年,陈知沅很少在商界露面,寰宇的生意都交还给叔父打理。没想到高永霈一过身,新利和掌舵人的位置空出之后,这只上山虎重新回到众人视线,锋芒不减当年。

  三山的富豪榜每年更新,陈知沅背靠寰宇,手上还有半个新利和,相信能在来年摘个第一名的宝座。相比之下,他的独生子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高允恭显然对人脉社交兴趣缺缺,这位高允哲的大哥此时手上挽了一个穿西服、打扮摩登的omega,正与几个出名的纨绔子弟聊得眉飞色舞。

  褚易站得离他们不远,听见他们谈论的是游艇与马球的话题。高允恭还是上次在慈善宴上见到的那副病恹恹模样,他手里挽的omega非常美貌,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是其配偶陈芳泽,陈知沅在陈家的远方亲戚。

  两人虽然是伴侣,但毫无默契。陈芳泽显然游离在高允恭的谈话之外,插不进嘴,是站在配偶身边赔笑脸的雕塑人。前几年两人的婚礼上过叁周刊封面,模样与家世是登对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貌合神离,不过是陈知沅用来巩固高陈两家关系的一桩豪门联姻——八卦读者们都知道,高允恭是叁周刊常客,这些冷饭编辑翻来覆去写过许多遍。

  褚易喝一口香槟,刚想继续往下看,突然听见身后有人点他的名:“褚易?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39章 高家的游戏(1)

  转过身,褚蔷在他身后。她正挽着丈夫夏仲宏的手臂,这个夏家的alpha褚易曾经在照相机里见过几次,船王二房的二儿子,有个绰号叫夏老二,讽刺成分居多。

  褚易拉高领巾。素绸缎,暗红色,周助理为他挑的,用来遮去他的颈环。他知道今晚会在这里遇到熟人,也不怯,叫声姑姑好。

  夏仲宏从他称呼里认出是配偶的本家亲眷:“beta?你是小蔷大哥的儿子?”

  褚蔷扯丈夫手臂,示意他小声些,又低语:“我渴了,替我去拿杯喝的吧。”

  夏仲宏听话。这个夏老二在船王那里不太受宠,守着祖荫下的一亩三分地做了笔旅行社生意,在社交场上勉强行走。褚蔷拼命挤阔太圈子也是为了丈夫的事业发展,但今天来一看,大人物们的家眷基本都与她只点头不交谈,看来努力终究是打了水漂。

  她支走丈夫,看回褚易:“这次贞贞不在,是谁请你上来?”她想了想,自己有答案:“你来工作?”

  “不是。”褚易说:“我已经不做狗仔了,这次是有人邀请,我在门口递了请柬才进来的。”

  褚蔷冷笑一声,她不相信,上下打量褚易穿着:“谁邀请你?又是谁为你出钱买的这身衣服?褚易,撒谎也要打草稿,看在我们顶一个姓的份上,我会在喊安保时给你说两句好话,让你出去的姿势好看点。”

  如果可以,褚易很想将高允哲的支票簿拿给她看看。命运真会捉弄人,半屿那次他做陪客,穿一件外套被褚蔷嘲讽是街市的地摊货,皱巴巴的不成体统,现在他却真有了熨烫小工,将他今日这件三件套在出门前熨得整齐服帖。

  这背后都只靠一个人。褚易鼻尖飘来一股熟悉的气味,他抬抬下巴:“哪有撒谎,你不信的话就问邀请我来的人好了,喏,就是你身后正进门的那个。”

  美杜莎不屑,回过头。门口的确有个alpha进来,随着那人进门,厅内众多宾客纷纷看过去,夹杂一声声殷勤的“小高先生”。

  高允哲来了。

  褚蔷惊得合不拢嘴。“怎么可能!”她低声叫道,这时夏仲宏端了两杯香槟回来,他瞧见高允哲后,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皱起眉:“现在的年轻人也太嚣张,这种场合居然不用抑制贴,想用信息素给我们老头子下马威吗。”

  褚易也有点惊讶。高允哲虽然傲慢,但他在社交场上尚能保持风度,上次游轮宴会也好好用了抑制贴,今天却一反常态,任由信息素释出。他的e型信息素比之其他alpha的浓度等级要高出不少,呈现出一股明显的压迫感。一路走到褚易身边时,周围好几个alpha都不约而同表现出不太舒服的表情。

  这人今日穿了无尾礼服,比往常三件套更正式些,胸前从领带变成领结。好巧,高允哲的这枚领结也是暗红色,与褚易的领巾颜色十分合衬。

  周助理。褚易在心中想,有够用心良苦。

  他晃晃手上的空酒杯:“这么迟啊,我都快喝到第二轮了。”

  高允哲走到他面前,拿过他手上的香槟杯,顺势放到侍应生的托盘上。

  “站在这里别动。”

  一周没见,第一句话就说这个?褚易无奈,他除了在这里站着还能去哪儿。不过这种场合,自然要好好扮演金主的舞伴,他按捺住心情,扬眉说好的,去忙,我在这里等你。

  高允哲带一身信息素去往厅中。经过高允恭时,两人冷淡地寒暄几句,没有更多的话。高允哲随后便踏进陈知沅的谈话圈子,被打断的陈知沅脸色不太好看,可碍于社交礼仪,还是将他介绍给了正在相谈的几位大人物。

  褚易正看,身边夏仲宏与褚蔷说:“就算已经见过好几次,这e型alpha的信息素还是教人闻起来不舒服,e型啊,只有alpha与omega的血脉才会诞生的极度稀有种。你看高大少爷,充其量一个n型,两个alpha生下……人工孕育的小孩,哪怕是温室里正大光明养的,也拼不过一个泥里天然长的。”

  褚蔷推推丈夫,示意他小声些,又将视线落到褚易身上,眼中诧异未褪,平添几分厌恶:“原来你早就在打小高先生的主意,我还以为你是真心维护贞贞。呵,是我小看你,褚易,你与你父亲真是一路货色,一个beta却做痴心妄想。”

  “哦。”

  见褚易根本懒得搭理自己,女人气得不轻,拉着夏仲宏扭头走了。周围有几个眼尖耳尖的,大致猜到褚易是高允哲今日邀来的舞伴,纷纷侧过身去小声嘀咕。

  褚易对他们抛来的疑惑与轻视目光一概不作反应。他趁着高允哲不在,招来侍应生续上第二杯香槟,还没喝两口,就有个人影飘到面前。

  他抹抹嘴角。今天是什么日子,自己一个beta得大家垂青,都要跑来说上两句话。褚易看着眼前矜贵的omega,轻快道:“好久不见,高先生,您的喉咙还好吗?”

  高永霖用眼角瞥他,轻轻哼一声:“果然还是老鼠最会钻空子。堂弟一出事,你就着急上位做替补,挺不简单。”

  “谢谢。”褚易当他夸奖,反正这些人只信眼睛看到的——高允哲是众星捧月,他是众矢之的。一条砧板上的鱼,谁有刀都想来斩一斩。

  “允哲不像他大哥,脑子里塞的是浆糊。他做事有分寸,知道自己之后要干什么。和你不过是一时图个新鲜,我劝你好好珍惜这段时间,向他讨间屋也好,以免过两天就被打回原形,逃进下水道里去。”

  我的天,褚易暗想,这套对豪门灰姑娘的说辞也太过标准。他现在是相信高永霖要仰仗高允哲来吃点他哥遗产的零碎了,这人当自己是高允哲老娘?居然大言不惭地跑来敲打他。

  “好的,谢谢提醒,房子车子以及钻石项链我都会记得问他要,不必您来操心。”

  高永霖眉毛一挑,正要继续说些什么。高允哲回来了,他看到高永霖,冷冷地叫一声:“小叔。”

  omega也不见生气,似乎是早已习惯这份冷漠。他扫一眼褚易,对高允哲说:“知道你还年轻,要寻欢作乐,但也记得适度,有些人放在外面养就算了,带进家里不嫌脏吗?”

  他摇头:“算了,你野惯了,高家那套规矩在你身上也用不到。”他回头望向陈知沅:“让他难堪的方式还有很多。褚家的小少爷是不行了,回头我会再给你介绍几个omega。你现在的任务是尽快结婚生个继承人,能抢在陈芳泽前面最好。高家和新利和都只能是你的,不能落到外姓人手里,允哲,别让你父亲失望。”

  这番话他说得非常直接,丝毫不避忌褚易。只是在提到高允哲父亲时,声音与表情才有些变化,带了点说不清的情绪。

  待高永霖离开,褚易边喝香槟边感叹:“我还以为你和你小叔关系亲近,今天看起来,也不比你与陈知沅好多少。”

  高允哲抽走他手中酒杯,放到唇边饮了一口:“一个真小人,一个伪君子,换成你你选哪个。”

  褚易望着空出来的手,他没想到高允哲会与自己分享心中的想法,笑了笑:“小高先生,中文大有长进。”

  这时司仪提醒舞会即将开始,开场第一曲原本应由陈知沅领舞,但他本人似乎对跳舞有些排斥,拍拍身边高允恭,示意他带陈芳泽去。

  两人一曲华尔兹结束,舞会正式开始。褚易喝了两杯香槟,酒意渐起,他看着厅内交颈而舞的一对对舞侣,暗自庆幸还好高允哲对跳舞没有兴趣,自己不用上场。

  事实证明,人怕什么来什么。两曲结束,宾客们意犹未尽,有人跑来提点高允哲,说小高先生,今天是吉利日子,您不和舞伴跳上几曲可说不过去。这话得来一阵应和,小高先生,众人起哄,跳一曲罢!

  褚易并不紧张,以高允哲大小姐似的矜持个性,要他上场跳舞不如让他死,一定会断然拒绝。不曾想alpha竟然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当然可以个屁啊。褚易头皮发麻,难得用僵硬的语气问高允哲:“我们真要跳舞?我不跳行不行?或者你去请别人,我不介意。”

  高允哲对他伸出右手,手掌向上:“褚易,记住你今天来的身份。”

  “我真不……”

  “伸手。”

第40章 高家的游戏(2)

  褚易这辈子只跳过一次舞,踩在别人脚上跳的,严格来说那都不能叫跳舞。他被高允哲拉进舞池。身边数对舞侣纷纷让出空间,单独留他们在正中。

  “我跳舞很烂。”褚易小声说,“会踩你脚。”

  高允哲不由分说地扶住他的腰:“这首曲子用慢三步跳,看仔细,不准踩到我。”

  他手上用力,捏得褚易腰有点软,连忙喊:“好好,我尽力,行了吧。”

  一只手搭上高允哲肩膀,室内乐队很快演奏起一首圆舞曲,旋律悠扬。慢三步不难,但褚易还是有些紧张,生怕自己不留神真踩中高允哲。

  alpha揽着他的腰,一退一进数个旋回后,熟悉舞步的褚易稍微放松下来,他终于可以抬起眼,一抬起就撞上高允哲的视线。高允哲比他高一些,也就一些。褚易看他几乎是平视的,他们只有一人坐着一人站着时才会有那种不平等感,现在就不会。

  这人的眼睛有些内双,深色瞳孔,不皱眉的时候倒是一点都不凶。见面半小时,褚易终于逮到机会问他:“你干嘛非找我来参加舞会,不至于找不到其他人陪你吧。”

  “跳舞时不要讨论事情。”

  “为什么?你怕分心?”

  “你会分心,会踩到我。”

  “你连陈知沅都不放眼里,怕我踩你?我不信。”

  高允哲张开薄唇:“你如果嫌脖子上一个环不够,我可以给你嘴上也穿一个。”

  ……光是想就有点疼了。褚易抿紧唇,用眼神告诉高允哲他服输,他不说话了。

  舞步仍在继续,他们靠得那么近,高允哲不遮掩的信息素漾在鼻尖,将他呼吸都打成一片潮湿。褚易不禁想,认识那么久,他还是没搞懂高允哲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他以前总能那么准确闻出alpha的信息素,灵敏的嗅觉却唯独在高允哲这里失效。

  想得太出神,褚易脚下舞步出错,晚了半拍差点踩上高允哲,他慌张,瞬间抓紧了高允哲的手。幸好对方反应快些,在换重心时加快半拍,将他的错误盖了过去。

  他紧紧攥着高允哲的手。意外的,褚易感受到了alpha掌心温度的上涨,从冷到热,将他完全裹住。他再抬眼看,高允哲的模样却依旧冷淡。

  之后再无错误。一曲落幕,宾客响起掌声。

  褚易下场时,长出一口气:“下一支你要跳找别人去,我可不跳了。”

  高允哲松开他:“回去好好练习,你跳得真的很糟。”

  好的好的。褚易嘴上应着,恨不得再喝个第三杯酒来压压惊,他到处搜寻侍应生,忽然听到背后有人鼓掌,转身,原来是高允恭与他的omega配偶。

  鼓掌的是高允恭。他扬起眉毛,上下左右看褚易一遍,恍然道:“你是褚家的那个?真想不到,允哲,你对这家人倒挺长情,小的不行就换个大的,连beta都无所谓。”

  他哎一声,接着说:“你也三十了,不成家可不像样,小叔天天为你婚事奔来跑去,你也多少体谅一下他的年纪,赶紧找个omega算了——今天到场的那些你有没有钟意的?别太挑了啊,不是随便哪户人家都愿意和野种打交道,单就你这股烂泥一样的信息素,都不晓得吓退多少个了。”

  身边的陈芳泽听了,立即听话地扶额装头晕。这对夫妻平日貌合神离,挖苦人时倒很合拍。褚易还以为这种场合高允恭至少看在手足情谊上讲点礼貌,没想到他根本不遮掩对高允哲身世的嫌恶,说话语气十分刻薄。

  高允哲表情未变,他并不受影响,不知道是因为听过太多次早已习惯,还是他的涵养功夫真的修炼到家。他平静地对高允恭说:“大哥,如果你有操心我的多余精力,不如放到工作上,以免再让廉政公署上门,当众抄办公室实在不雅。”

  “你!那件事情母亲早已为我摆平,哪里轮到你说三道四!”高允恭颇为恼怒,他压低声音:“你以为自己接管新利和是高枕无忧?高允哲,你只有我爸给的那一半而已。”

  “但你连一半都没有,要与你母亲合用,不是吗,大哥。”

  他这一声大哥喊得毫无感情,隐隐带着挑衅。高允恭刚要跳脚,就有一把威严嗓音截住他话头。

  “是不是要我放个扬声器,让全场客人听清你们在吵什么?”

  是陈知沅。他一出现,高允恭舌头打结,脸色苍白地喊母亲。一边的陈芳泽身子缩起来,嗫嚅着叫了句伯父,躲在高允恭身后不敢再出声。

  陈知沅面色不佳,给两人下命令:“你们两个少理会闲事。允恭,带着芳泽去和你三姨婆问个好,再去给商会的几个叔父打声招呼。”

  只这一下,高家的食物链就很清晰。高允恭连连点头,他不敢多留,怕惹母亲生气,飞快带着陈芳泽溜了。

  两人走后,陈知沅才转身,面向高允哲沉声道:“让你今天过来是参加舞会,不是和你大哥吵架制造麻烦,这里几十双眼睛盯着,还嫌我们在小报上留下的话柄不够多吗?”

  他收了目光,落到褚易身上:“这位是?”

  褚易主动伸手:“您好,我姓褚。”

  他的姓氏引来陈知沅的兴趣:“启曜的大褚先生与永霈身前是同个高尔夫俱乐部的成员,褚家的几位褚先生褚小姐我都认识,怎么唯独没见过你?”

  “我叫褚易,大褚先生是我叔叔。”褚易想想,又补充:“上次慈善晚会我也参加过,可惜未有机会交流,陈先生。”

  陈知沅挑眉,他显然对褚易称呼自己本姓而非高夫人的举动有些满意,也就没有多为难他,而是瞥一眼高允哲,说:“贴上你的抑制贴,不必在此耀威扬威,并不是所有人都怕你的e型alpha信息素,与其在我面前耍这种虚张声势的把戏,不如好好想一想怎么在后天的董事会上交代你之前犯的错误。”

  高允哲眼神渐暗,一股硝烟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不愧是以往纵横三山的狠角色,陈知沅居然完全不怕高允哲的信息素,相反,他气势凌厉,丝毫不露下风。

  褚易夹在他们中间,被两股信息素搞得浑身不舒服,只能借口有朋友找,从两人对峙的圈子里逃了出去。

  他在这里哪有朋友。脱逃后嫌厅内拥挤,干脆找个露台出去吹风。晚上十点的夜风萧索,吹得人头脑清爽不少,褚易靠着露台的窗户看室内的社交场景色:舞会还在继续。人们跳舞、欢笑、闲聊。高允恭并没有按照母亲的指示去与大人物们打招呼,而是离开了陈芳泽,跑去与一个omega调笑并跳了几支舞,留配偶独自站在边上当塑料花瓶;之前来敲打他的高永霖坐在阔太圈中,他沉默些,低头玩手腕上的首饰。褚蔷好不容易挤进去与他说上了话,也不过挑个几句回两声,徒留对方在大部分时间里享受尴尬;陈知沅则回到他主人的角色,穿梭在各色宾客之中,周围永远不缺热络交谈的对象。

  而高允哲。他站着,即便身边时不时会有人上前攀谈,但碍于那张冷脸与过激的信息素,上来的人几乎不敢多谈,草草说上几句就走。高允哲也不请任何人跳舞,哪怕好几个omega故意在他面前走了十多个来回,他还是无动于衷,直直站在那里,那股信息素仿佛他的天然屏障,将他与舞会上的其他人隔开——他是众星捧月,也是孤独一人

  那群与他同姓、名义上的家人有对他怨恨与不屑一顾的,也有当他是一件用来谋利的工具,或者视他为眼中钉,要处处碾压。褚易想起周助理说过的那句根基尚浅。高允哲不贴抑制贴,也许是除了e型alpha信息素这样东西作为武器以外,他没有其他可以使用的工具能在这里保护自己。

  在高家,在这个不缺身影行走的舞会上,他与自己一样,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

  褚易轻轻叹了口气。他推开露天窗户,重新进到厅内,走回高允哲身边。

  “你怎么不找人跳舞?”他问:“旁边那几个柑橘还是柠檬味的omega都偷看你好几次了,你过去伸一伸手就可以。”

  “我不想动。”

  “那我呢?”

  褚易站到高允哲面前,他伸手:“我改主意了,下一首曲子好像又是慢三步,你愿不愿意冒被我踩的风险再跳一次?”

  ——

  褚易和高允哲连着跳完三支曲子,实在是累得不行。跳舞是体力活,尤其后两支变成了快三,他时刻都在紧张自己是否跳错。下场时背上出了一身汗,扯着领巾对高允哲说这里面实在太热,我要回露台吹风去。

  自己也算仁至义尽,陪着高允哲履行了社交场的全部礼仪,让孤傲的小高先生不至于在舞会上像根不会动的竹竿子那样杵着被人指指点点。

  走去露台,夜色比刚才出来时更深一些。今夜无星,空中一弯新月,褚易正欣赏,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没回头:“你干嘛跟我出来?”

  “里面太闷。”

  褚易转身。只剩他们两个人了,独处时高允哲的信息素不再那么气势汹汹,暗示其身体的主人放松了紧绷的心情。

  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场合?”

  高允哲不答,却也没有否认。

  褚易倚着露台的围栏:“之前游轮那次我也有这种感觉,也不能说拘谨,就是纯粹不喜欢,甚至你是感到有些烦的,对吗。”

  “人多的话会很吵。”

  高允哲说半句又咽回去。他看了褚易一会,用手指挑开他的领巾,露出脖子上的那枚颈环,抚摸了一下。

  颈环仍旧是冰冷的。

  “我有个问题。”褚易说,“如果哪天我们结束了,你会给我解开这个吗?”

  高允哲看着他:“也许会。”

  “是吗,有个可能也好的,谢谢老板。”

  高允哲听了眉头一拧:“你叫我什么?”

  “你不喜欢我叫你老板?那我学小周,叫你东家怎么样?”

  “不行。”

  “那要叫什么,你总得选一个吧。”

  高允哲别过视线,不看他:“你不是一直叫我名字。”

  “你确定?”褚易微微惊讶:“叫了就不改了,以后你让我叫别的我都不会叫的。”

  “你少两句废话我更确定。”

  心里有什么痒痒的。褚易觉得今晚的高允哲不是高允哲,他是那轮新月,不完美,身上好多破绽,自己随便戳一戳就能戳到一个洞,手指会跟着陷进去。

  他咬一咬嘴唇,凑到对方跟前,轻声说:“高允哲,我好像发病了。”

  他是beta,发病没有征兆。他说是就是,高允哲不会知道的。

  alpha低下头:“褚易,我说过,我不是你的补充剂。”

  “嗯,你不是,你是alpha。”

  他勾住高允哲脖子,蹭了蹭他的下巴,在对方唇上吹一口气:“高允哲,我今天的表现应该还不错吧。”

  那股有些呛人的、冷冷的,却又令他舒服的信息素将褚易包围。下一秒,他们嘴唇相碰。这是治疗,褚易猜,是高允哲对他、对那三支多余曲子的奖励。

  厅内人来人往。那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而咫尺之外的露台中,alpha与beta正避开所有人尽情热吻,消耗一世纪。他们吻得凶狠,谁也不服谁,又吻得谨慎,似乎谁都有点可怜谁。吻的意义在一次次的交换中变质,但谁也不去了解。反正今夜月光朦胧,就暂且沉浸当下罢。

第41章 问题

  上流舞会累人,回方宅后,褚易在床上躺了两天才恢复精力。他一觉接一觉睡,最后一次醒来时,想起两天没给高允哲发汇报短信,赶紧摸出手机写一条发过去。内容简短,大致说自己这几天累了,睡迷糊了,连房子大门都没迈出一步。

  发完,他继续躺着发呆。几分钟后手机震了震。

  高允哲回复:我知道。

  褚易坐起身,他看着屏幕。三个字足够让心跳加快一次。

  之后的一段时间,一切照旧。高允哲在高家和新利和之间辗转,一周最多现身一次。褚易则调整了作息,起得早了一些,以免浪费上午时光。

  他无聊,就跟着园丁学习怎么打理花园。园丁倒也不藏私,手把手教他该怎么对付花花草草。唯独花园中央的那棵树,他每次想要去浇点水或是堆些枯叶时,园丁都摇摇头,说褚先生,这株树之前都是东家亲自过来侍弄的,我也不敢多碰,您要是不小心弄出点事情,怕是要惹他不高兴。

  褚易看那树。小小一株,细细弱弱的,哪天要是来场大暴雨,估计一阵无情雨水都能压垮。

  行。他说。既然是高允哲的宝贝,不碰就不碰吧。

  这天他按时早起。汪嫂为他备好早餐,褚易边看电视边吃。早间剧是经典重温,正在回放一部家庭伦理片,两代人的爱恨情仇挤在短短二十集里。褚易以前没看过,跟着剧情看得津津有味,还与汪嫂讨论里面的alpha主角为了振兴家族抛弃旧日恋人到底算不算渣男行径。

  汪嫂给他递热好的牛奶,说要是剧情换成主角抛开家庭带着恋人私奔,又要被观众骂自私自利只顾玩耍浪漫,横竖都是不讨喜,纯看编剧手一抖,笔墨落在哪一边而已。

  在电视剧里做alpha也挺不容易,褚易总结。他盯着电视看多了,头颈发酸,活动脖子做舒展的时候,透过客厅窗户看见花园的园丁似乎在与谁争执。

  他放下吃到一半的三明治,走到窗户边,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陌生老妇,正满脸焦急地对园丁说着什么。

  褚易请汪嫂去看看情况。没一会,汪嫂回来说:“褚先生,是个走失的老太太,像是得了老人痴呆,问她叫什么家住哪里都答不上,只说自己是这宅子里的人。我已经报警了,过会就有警察就来带她回去。”

  褚易想了想:“让她进来坐着等吧,都一月份了,站在外头挺冷的。”

  汪嫂也没说不好,出去把人请进来。老太太一进门,丝毫没有做客的模样,反而表现得相当熟络,看到褚易后更是一脸激动,颤巍巍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连声念叨小少爷、小少爷。

  褚易被她叫得莫名其妙。汪嫂轻声细语来劝,将老太太安置到沙发坐下。对方嘴上还是没停,对着褚易不停说:“少爷,小少爷,您终于回来了,小姐等您等很久了,就撑着最后一口气,您快上楼去看看她吧。”

  说完倏地站起,拉着褚易就要往楼上走。她看上去对方宅内部的格局相当熟悉,行走的方向都是下意识动作,褚易好奇,用眼神示意汪嫂暂时不要拦,跟着对方走上楼梯。

  两人一路上到三楼,在走廊尽头那间上锁的房门外停下。老太太敲敲门:“小姐,小少爷回来了,真的回来了,您醒一醒,起一起,看看他吧。”

  她摁住门把,转两下发现不能打开,急了,胡乱地拍着门,用沙哑的嗓音喊:“小姐,小姐,您不要想不开。见见少爷,小少爷他是无辜的啊,他赶回来就是为了探望您,您就见一见他吧。”

  褚易刚想问她口中的“小姐”到底指的是谁。老太太回头又拉着褚易说:“小少爷您千万别怪小姐,她不容易,这病恹恹的身体从你出国之后就更差了,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牵挂您的,半夜睡着说梦话,一半都是在喊您的名字,她到底……哎,哎!母子连心啊!”

  这一通话把褚易说得更懵了。“您认错人了。”他轻轻拍一拍老太太的手,想让她平静一些:“我不是小少爷,也不认识您说的什么小姐,我住在这里才两个礼拜,这座宅子已经卖给别人了,您之前在这里做过事吗?”

  老妇对他最后两句起了反应:“卖?卖给谁?不可能!小少爷不会把宅子卖给别人!他说过总有一天要回方家!”

  她表情茫然,又把褚易认回去:“小少爷,您看看小姐吧……”

  褚易耐心和她讲了两句,不奏效。这时汪嫂在楼下喊:“褚先生,警察来了。”

  好说歹说才把对方劝下楼,交给来接人的警察。老太太临走时,一声声小少爷叫得撕心裂肺,让人听了心里不太舒服。

  插曲终了,褚易坐回餐桌边,早餐是没胃口吃了,那部电视剧也暂时结束,正播片尾曲。他坐着思考片刻,最后打了个电话给赵铭。

  赵铭估计在叁周刊值班,背景都是办公室的嘈杂声。他大着嗓门问:“怎么了,易哥,突然来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赵铭,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好好,你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褚易将想查的事情一一说了,赵铭听后,回答,没问题,有了进度立即通知你。

  ——

  周日,阴天。褚易去褚家探望褚贞,他出门前想起周助理前天来时提过,高允哲应该今晚会来,于是嘱咐汪嫂晚上布菜丰富一些。

  嘱咐完了,忍不住加一句,麻烦去珍琅轩买盒莲蓉酥吧,我好久没吃,有点馋。

  他出门,给褚贞发条信息,说自己很快就到。这几日两人的简讯来往变得频繁了些,虽然是褚贞絮絮叨叨给褚易说些生活小事,但能感觉他心情变好不少。

  等到了褚家见到本人,褚易更加确定。堂弟坐在花苑里与父母聊天,他脸色红润,恢复了往日七八成的活力,见到褚易后微微一笑,和往常一样向他招手,软乎乎说一句小易,你来啦。

  两人沿着褚家大屋散了会步,琐碎事情聊完,褚贞想起什么,慢吞吞开口:“昨天姑姑来看我。”

  褚易面色平静:“然后呢?”

  “她说你……小易,你现在和小高先生在一起吗?”

  那天遇到褚蔷,褚易就做好这位大喇叭会对别人广而告之的准备。“算是吧。”他说。

  “是哪种在一起,你们……你们准备结婚吗?”

  哈哈。褚易失笑:“你逗笑我了,没有,当然不是那种关系。”他考虑了一下说法:“各取所需而已。”

  堂弟不太明白:“但姑姑还说,小高先生正在和姚家的omega千金相亲,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喀啦一声,褚易踩到一截树枝。他挪开脚,看草地上裂成两半的残枝,说:“这样吗?我倒是没听说。”

  褚贞观察他的表情:“小易,你还好吗。”

  “挺好啊。”

  他抬头,对褚贞笑笑。褚贞还想再说些什么,正巧林嫂过来传话,说是李先生来了。

  褚贞立即扭头看褚易,一脸欲言又止。

  唉,堂弟也太好猜了。褚易故意使坏,对林嫂说:“这人我们不见,走,贞贞,我送你回房间。”

  褚贞嘴上答应,腿却像生根似的,愣是半步都不动。褚易看明白了,长叹一声:“不争气,这才几天功夫?你对他也原谅得太轻易了些。”

  “也没有原谅。”褚贞不太好意思地垂下头:“只是……他今天应该是来送画的。”

  “什么画?”

  “游轮宴会那次拍下的。”

  褚易想起来了,是他们头一回见面共赏的那幅画作。李先生倒也不简单,关系刚缓和一些就趁热打铁来送定情信物,追求的势头相当热烈。

  他摸摸褚贞的头发:“那你见过他了吗?”

  “嗯,见了一次,但没有说话,只是下楼和他打了照面。他那次来用了成倍的抑制贴,我几乎都闻不到他的信息素。”

  “今天呢?你想不想见?”

  褚贞点点头:“他来送我东西,我应该去露个面,你放心,爸爸妈妈都在,我……我也不一定与他说话。”

  褚易一愣。他还以为褚贞会像之前那样,央求他作陪,没想到堂弟却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是长大了。经过这件事,褚贞或许以后不会再如往常那样事事都要请他陪伴。褚易心中突感酸涩,他以前有时还会埋怨褚贞太依赖他,以后或许连这埋怨的机会都只会越来越少。

  人要长大,也要学会接受。褚易松开手:“去吧,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第42章 骤雨(1)

  出门时,褚易与谁迎面撞上。他抬头一看,是李先生。

  对方登门拜访,一手携大把黄玫瑰花,一手带着褚贞说的那幅油画,见到褚易后主动与他打招呼:“你好,褚易先生。”

  “你的气色不错,李先生。”

  听出褚易这句话里的讥讽,李先生收敛了拿东西的姿势:“抱歉,这举动或许在你看来很自大,但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我是诚心希望弥补错误,也是想认真追求褚贞。”

  “你没有必要与我道歉,该说对不起的人都在里面,尤其是褚贞,你就算道一千次一万次歉都补偿不了对他造成的伤害。”

  “我知道。”李先生毫不犹豫地说:“我已做好等待的准备。”

  褚易双手环胸,盯着他:“你追求贞贞是出于同情、愧疚,还是所谓的道德感,觉得自己必须负上责任?”

  “都不是。”李先生摇头,他目光真挚:“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对褚贞很有好感。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也想了解他、接触他——褚易先生,或许你会笑话我自作多情,但是我能感觉到,我和褚贞之间存在的吸引是互相的。本能与意志在遇见他后成为一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感受到了这份变化,我想褚贞也是一样的。”

  ao的吸引存在必然性,科学难解,只好用匹配率这种肤浅的数字模式来形容。高匹配率下的吸引他人无法阻止,其中主角更是难以抗拒。褚易放下手:“李先生,老实说要换做几周前,我见到你就直接揍一拳了,可我现在没有这个资格。贞贞是我堂弟,他是好孩子,不该经历这些事情,你做了,哪怕有苦衷,是误会,也是做了,后果要由你自己承担。”

  他说:“贞贞会不会接受你是他的决定。我只告诉你,如果以后有哪天,我发现你再让他难过多一次,看见他为你哭多一回,我还是会找你揍回那一拳的。”

  李先生郑重道:“谢谢,我不会让褚贞失望。”

  他向褚易道别,走进褚家大门,步履坚定。alpha要去寻找他的omega。

  ——

  回方宅,已近六点。汪嫂按照褚易临走前说的,准备好晚餐,并且差人去珍琅轩提了盒莲蓉酥。

  见褚易回来,她为他取下外套,笑着说坐吧,褚先生,饿的话您先吃上几口,东家应该过会就来了,还有一道陈皮水鸭汤,我用小火煨着,等东家到了再端上桌。

  褚易没吭声,他坐到餐桌边,面对一桌菜也不吃,就拿汤勺轻轻敲桌子,一下一下。

  敲到第二百还是三百下,屋外传来汽车引擎声。他蓦地捏紧汤勺,站起来。

  走进屋内的不是高允哲,是周助理。“晚上好,褚先生。”beta与他礼貌道:“东家今晚临时有事,来不了了,差我给您送些东西。”

  对方抬起手,褚易看后,心一沉。同样的包装,两盒珍琅轩的莲蓉酥。

  他不禁想笑,坐下,重新开始玩那支汤勺。“放着吧,放桌上,就放我买的那盒旁边。”

  周助理这才发现餐桌上有一盒和自己手中的是原样拷贝:“褚先生,您应该知道东家忙碌,并不能次次都准时——”

  “小周,今天我去探望我堂弟,听他说高允哲最近在与姚家的omega相亲,有这回事情吗?”

  被打断的周助理考虑了一会,回答:“是的。”

  两个字简单有力,将现实道出。褚易点点头:“没事,我就是问问,你别紧张。”

  他低头,将汤勺搅进煮得熟烂的牛腩里,挖一块送到嘴里。

  周助理端详他的模样:“褚先生,您是否在生气?”

  “你哪只眼看到我生气?我只是觉得有些浪费,汪嫂做的这一桌菜怕是吃不完了,你吃过晚饭没有?没吃的话坐下一起吃点吧。”

  “东家今天不能来,是因为内陆来了几位重要的客人需要应酬,所以才——”

  “小周。”褚易再次打断他:“要么坐下陪我吃饭,要么把东西放下出去。”

  周助理安静下来。他轻轻将两盒莲蓉酥放到桌上,向褚易欠欠身,离开了。

  褚易放下汤勺。珍琅轩的外带包装考究,他拆开周助理送来的其中一盒,拿起莲蓉酥吃了一口。

  再是第二口。直到吃完一个,他叫来汪嫂,说吃不了的菜都放冰箱吧,别浪费了,我明天会再吃的。

  ——

  当晚,褚易失眠。

  最近并不常有这种情况,他的睡眠在来了方宅之后改善了很多,可惜维持不过短短几周。

  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感觉非常糟糕,褚易试了一遍所有的入眠方式,均告失败,最后只能平躺着,听窗外雨声。

  这场雨是十点多开始下,越下越大,到凌晨两点已经是瓢泼大雨的状态。风声呼啸,一记记地敲打窗户,像恐怖片里野兽攀上窗沿造成的动静。

  翻个身,褚易睁眼在黑暗中看床头的电子钟。夜光数字规律性地走动着,从55跳到56再跳到57。他跟着数,雨声太大,总扰乱他的计数。他就看一眼放在旁边的手机,屏幕仍旧暗着。

  他今晚没给高允哲发简讯。

  这是数十天来,他第一次中断报告。没意思,就当他懒了吧,反正高允哲也不看——这人除了舞会后的那天大发慈悲发来三个字以外,再无多余的回复。

  褚易扭开台灯,反正睡不着,他干脆爬起来,裹着毯子站到客房的窗前。玻璃窗外的世界是模糊的一片,水渍让仅有的景象也呈现得歪歪扭扭。三山的雨水太多,四季皆是,老天像是要把积攒的眼泪都放到这里流尽,不知疲倦地下着。

  伸手抹一抹窗户,褚易将水汽擦掉,世界清晰了。他的房间在二楼,能看见半个花园,也能看见高允哲种下的那株树。

  狂风骤雨之中,这束来到人世仅仅数月的生命正摇摇晃晃。它缺少遮蔽与支撑物的保护,孤零零的,脆弱得似乎只要再多一秒,就会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折断。

  褚易静静地看。他一次次抹掉窗户蒙上的水雾,看这棵树在风雨中无助地飘摇。树是死是活与他无关。凌晨快三点,这么晚了,大家都应该睡着,即便明天这树真的折了、死了,也不干他的事情,最多起床后表现一下惊讶。

  他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为高允哲去保护他想保护的东西。

  可它才刚抽枝,它还有机会绿树成荫。褚易见过高允哲看这棵树的神情,和自己看那枚衔尾蛇胸针时是一样的——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从来就不擅长这件事,只知道是一样的。他们真正在看的从来都不是眼前的那个追忆的替代品。

  褚易,你不懂反省。

  他在心里这么骂自己。下一秒就扯掉毯子,打开房门奔下楼梯,拉开起居室的窗户走了出去。

第43章 骤雨(2)

  雨水打在脸上的时候,褚易才切身体会到这场滂沱大雨。半分钟不到,他全身就已湿透,睡衣不停淌水。他顾不上遮雨,跑去园丁小屋想找用来防风的固定器,可惜方宅的花园少树,平时园丁都不太备这些工具。

  小树被风雨袭击得东倒西歪,他怕来不及,只好换个方式,找了一些竹竿和绳子,准备做个简易的支撑架。

  好不容易拿齐东西。雨势再次增强,空中电闪雷鸣,当褚易迎风走回那株树面前时,他愣了愣,用力抹掉眼睛上沾的雨。

  树被吹倒了。

  你不能死吧。他喃喃自语,即刻丢下手头的东西,跪到泥地中将树扶起来。他试着将它重新埋进土里,然而雨天的土壤过于松软,树的根系又浅,扎地能力有限,他试了好几次都是徒劳。

  树垂下头,瘦弱的一根长条在他手里横着。褚易大脑嗡嗡一片,他想安慰自己没事的,树木的生命力很强,再种不是难事——但他的双手却忍不住颤抖。他这时才终于感觉到了冷,从头顶窜到脚心再往上泛的寒意。这并非冬天雨夜的低气温所造成,而是来自那股阴冷潮湿、曾数次侵袭过他的气息。

  褚易转头。起居室落地窗之外,他原以为今天不会出现的人正站在那里。

  高允哲看着他。

  雨水模糊褚易的眼睛,他抬手抹一下,看清对方的模样,阴沉得仿佛要引发另一场暴雨。高允哲身上除了信息素之外,还有浓烈的酒气,可能是晚上的应酬喝了不少。他眼角发红,一向整齐的三件套异常凌乱,领带也解开了。

  褚易大脑当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先解释自己淋雨的目的,还是先告诉他树倒下的事情?或许没有必要,高允哲有他的答案,他发现褚易手里倒下的那株树,睁大眼,立刻推开窗户冲进雨中。

  雨水平等,即刻将他浸透。他从褚易手中抢过树后,推开他,低声吼道:“你做了什么!”

  褚易没立稳,摔到地上。泥地有几截树的断枝,断口锋利,将他的手臂瞬间挫出一条很长的口子。

  钻进嘴里的空气冰冷,冷得他心都是麻的,根本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你不长眼睛?我在救它。”褚易站起来,捡起竹竿和绳子扔到高允哲身上,“看清楚了吗?”

  高允哲并不理会。他盯着那棵倒下的树,像褚易刚才那样尝试了好几次,想将树埋回土里,却没有一次成功。大雨将他的头发打湿,贴着脸颊脖子,也将这人平日那层冷静的壳子敲开、冲走。

  明知没有用,高允哲却仍旧固执地重复扶起与填埋的动作,自我惩罚一般。直到褚易也看不下去,他走过去拦住高允哲:“没用的,下雨天土质太软,你这样是种不回去的。”

  高允哲甩开褚易的手。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顾重复那无用功的举动。被推了两次的褚易心底冒火,干脆架住高允哲的肩膀,将他压到地上。

  “你冷静点,高允哲,它是倒了,但还没死!等到雨停了我们可以再想办法种回去!”

  他大声劝说对方,换来高允哲一句滚开。alpha的酒劲上来,力气惊人,反身就将褚易压到身下。

  两人视线撞在一起。alpha的眼睛更红了,也不晓得他今晚到底喝了多少。褚易冷得牙齿打颤,他刚要出声,就听高允哲说:“是你。”

  “如果它死了,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个屁!褚易脾气上来,只想暴揍高允哲一顿。他平时不爱和喝多了的人理论,你与醉鬼说道理是说不通的。他气不过,抬脚就踹高允哲,从对方身上爬起来。

  “对!是我要弄死它,半夜不睡觉,冒着雨也要跑下来弄死!这符合你的想象吗?高允哲,你要是真的不想让别人碰你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要让我住在这里,也不要出了事只会找我撒气!”

  他喊话时雨水呛进喉咙,换来连声咳嗽。褚易边咳边按住手臂,他现在知道疼了,那道口子拉得有些深,自己又在泥里滚了一圈,整个人都脏兮兮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感染伤口。

  被踹的高允哲似乎有所清醒,他注意到褚易受的伤。alpha把嘴唇抿成一条线,他不道歉,也不出声,任雨淋,像个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的幼稚小鬼。

  雨水包围他们,褚易嘴里泛起一阵苦涩。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不要下来,就当看不见,躺回床上失眠也好,干什么自讨苦吃,还被高允哲逮着当发泄途径,做他难受时的陪葬品。

  高允哲不说话,他也不说。这些天伏低做小,总去猜测、迎合高允哲的心意,褚易骨子里那股梗劲被越磨越尖,此时戳出来,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他知道高允哲在等什么。这人吃软不吃硬,他需要别人来哄。自己以前和高允哲硬碰硬,没有哪次是不吃亏的,然而只要放低身段,服个软求个饶,高允哲总会酌情放他一马。

  但他不想哄,尤其是今天,他妈的谁爱哄谁哄去。

  “我不管你。”褚易捂住伤口:“你想蹲那里种树就去种,想淋雨就淋到死,随便你,小高先生,你开心就好。”

  他撞开高允哲的肩膀,大步往起居室走。差一步进门的时候,冷不防被高允哲拉住。褚易不爽,刚想回头骂他,就看见高允哲表情变了。垂下的刘海遮住他一半的眼睛,他不是不肯认错的小孩,也不是用信息素吓他的e型alpha。

  他是那晚露台周身破绽的新月。

  褚易停下脚步。他想伸手去戳一下高允哲,去戳他此刻显露出的最脆弱的地方,可又害怕自己因此陷进去。他们静静地看彼此,都在等待,在犹豫。直到有谁为他们做出选择:起居室的灯亮了。

  光线进来,新月隐去了。之前他们吵架的动静太大,惊醒了宅子里的佣人。汪嫂见到淋雨的高允哲和褚易后吓一跳,赶忙让人取来干净的毛巾,又张望一下花园,看见那棵倒下的树,说:“外边太冷,两位先进屋吧,我过会就联系园丁,让他尽快过来处理。”

  高允哲捋开刘海,露出右边那道断眉。他好像彻底醒酒了,不再看褚易,穿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走进起居室,接过汪嫂递来的毛巾,头也不回地向大门走去。

  汪嫂想拦,褚易喊:“让他走!”

  高允哲脚步一顿,却也只有几秒而已,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从未出现过那样。

  “褚先生,先进来吧。”汪嫂对褚易说,“这么冷的天气,您只穿薄薄一件睡衣怎么行,这是要生病的呀——小燕,快去放一池热水,再去煮一碗姜茶给褚先生驱寒。”

  佣人们散开忙活。褚易走进起居室,汪嫂给他递毛巾的时候,见到他捂着手臂,轻轻掰开一看,担忧地说:“褚先生,您手臂上这条伤口不浅,要不要去一趟医院?”

  褚易摇头,想说不用麻烦,结果眼前一阵恍惚。冷静下来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头脑发胀,一摸额头也烫得厉害。于是嘱咐汪嫂帮忙找些退烧药,一步一步往楼上走。

  还踏没两节台阶,褚易身子一歪差点跌下楼梯。汪嫂赶忙扶起他,一贴他额头:“不得了!”她说:“您必须去次医院,褚先生。”

  褚易并未回答她。失眠、淋雨与坏心情,公式再次应验。他昏了过去。

第44章 病(1)

  褚易的这场病来势汹汹,像是早已埋在他身体里准备好,一旦冒头便无可阻挡。

  一连几天,他高烧不退,去医院也不方便。汪嫂只好遣家庭医生上门为他看病,依靠挂水和大把药片好不容易压下热度,等到真正恢复意识已是第四日的下午。

  暴雨已停。褚易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是挪到窗口,拉开窗帘看花园。园丁在其中忙碌,那株树已经被重新种下,在原来位置偏左一点的地方,依旧是细弱的一棵独自立着。

  听汪嫂说,高允哲来过一次,就在第二天,褚易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他特地过来种树,种完就走。

  您大病一场,东家竟也不上来看看。她提起时口吻忧愁,似乎是颇有微词。

  忙嘛。褚易回答。

  汪嫂叹口气,她如今与褚易亲近许多,偏僻宅子就他们两人平日说话作伴,难免生出点相依为命的情谊。她将煮好的粥送到褚易手上,劝他多吃点,这病生的刮走了脸上血色,本来人就瘦,再不好好补一补,只怕以后只能摸到一把骨头了。

  褚易摸摸身体,的确是稍显嶙峋。他接过粥,等到喝完后,汪嫂交给他一个牛皮纸袋,说是今早刚寄来。

  他问寄件人是谁。汪嫂摇头,说袋上没写,也不是通过邮政,可能是对方亲自上门投递的。

  褚易打开纸袋,里面是几张照片。他看内容,基本都是高允哲与一个眼生的女人在社交场合的片段。有一张拍得最清晰,两人肩并肩坐着交谈,距离稍显亲密,女人纤细的天鹅颈上戴着一枚omega专用颈环。

  拍摄的角度刁钻,手法也很熟悉。褚易了然。他翻到背面,有两行小字,第一行是标注的日期与地点:1月16日14时,半屿。正是昨天。

  第二行,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褚易以前在叁周刊的报销单上看过很多次。辛苦了。他暗笑。以后如果不做新闻了,罗望倒是可以考虑改行去送快递。

  他将照片放回袋子,拿起小碗吃水果。汪嫂细心,苹果都切成适合入口的大小。褚易吃得慢——他在玩。先用叉子在一片苹果上戳出一个洞,然后拔出去戳下一片,直到将每片都打上小孔的印记,他端起来欣赏一番,再一口一口地吃掉。

  这颗苹果一点都不甜。他想。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褚易这次的康复期久得反常,整整两周才恢复。日常除了乏力与咳嗽之外,已经能下床走动。周助理中间来看过他几次,每回都带一堆名贵补品,堆到后来连厨房都堆不下。

  褚易偶尔问起他高允哲在做什么,周助理就像嘴巴装了拉链,什么都不肯说。

  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在相亲嘛,如何,还顺利吗?姚家的千金喜不喜欢他?

  褚先生,我不方便评价东家的私事。

  你偷偷告诉我不就行了,我又不会和他讲。

  这次买的野山参品质很好,能固本培元,让汪嫂给您炖着吃吧。

  助理的嘴难撬,褚易也就不多问他,反正罗望的照片隔三差五就会送来,有时纸袋里还会附一本叁周刊。最近娱乐生活版集中火力跟拍高允哲,将他与姚家那个omega约会的行程追得极细,从中午用餐到下午茶再到私人晚宴,无孔不入。文案用词热烈,什么爱火痴缠一股脑全部使上。编辑部几个鬼才,还拟两人的口气写了一段简讯对话,里面的“高允哲”一口一句“宝贝”看得褚易直乐,指着对汪嫂说,自己这辈子要是能听见高允哲叫谁一次宝贝,就剁一根手指为他庆祝。

  汪嫂也被逗笑了,但还是带点责怪地说褚先生,您手臂上的伤还没痊愈,这种话还是少说些,太不吉利了。

  好的好的。褚易答应。他手上被拉出的口子留下一条浅浅的疤,不严重,只是消退需要时间。

  这一时期,高允哲长久不露面,却有别人代劳上门。那天是褚易的发病日,他因为前段时间生病免疫力太差,打了两支补充剂都不起效,反而病症加强,整个人难受得要命。汪嫂瞧见也着急,她多少了解褚易的体质特殊,小心地询问他是否要找高允哲过来。

  褚易满头大汗,蜷缩在被子里虚弱地说别了别了,不要找他。你打电话去任氏康建中心找一个叫任帆的医生,让他来就行。

  汪嫂立即说,我直接和司机开车去请这位任医生,这样更快些,褚先生您再忍耐一下。

  依存症病发时,不是说忍就能忍。汪嫂离开后,褚易又打了一支补充剂,不起效,医疗型alpha信息素此时就像人在极度口渴的状态下痛饮海水,是治标不治本。自己需要alpha,一个真正的alpha。现在,马上。

  褚易躺在床上大喘气,迷迷糊糊中闻见一缕信息素。身体下意识有所反应,他仔细地嗅了嗅,发现并不是高允哲身上潮湿的气味,而是一股类似机油的味道。

  这股信息素太刺鼻,熏得褚易有点想吐。他撑着身体爬下床,走出房间想看看情况。

  一开门,楼下的起居室站着一个alpha。对方没贴抑制剂,机油味的信息素就是从他身上飘出。

  不速之客抬起头,他并不惊讶褚易的出现,眼中反而有几分玩味。褚易心猛地一跳,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掉头回房间的时机不好,他只能挺直背,装作无事发生,扶着楼梯扶手慢慢走下楼,刻意与对方保持了一段距离。

  “高大少爷。”他尽力稳住声音:“你怎么会来这里?”

  高允恭看不出半点拘束,他坐上沙发,摆出主人姿态。宅子里安静地反常,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褚易佯装无意地四处张望,被alpha瞧见。“别看啦。”高允恭闲闲开口:“都被我赶出宅子,在外面罚站呢。”

  “这里不是高家,你没资格教训他们。”

  “你叫褚易对不对?”高允恭反问他:“怎么,见到我都站不稳吗?”他拍拍身边的位置:“来,这里坐。”

  怎么敢。褚易站着不动,他全身紧绷,即便理智上排斥这股气味,本能却在驱使他去接受。高允恭看出他不情愿,笑一声:“你不敢坐?你又不是omega,有什么好怕的!”

  褚易恨不得赶紧让他滚蛋。他已经到忍耐的极限,眼前就摆着alpha的天然信息素,却不能用——往常哪有这种意识,病起来脑子一热,都是他主动去找的alpha。

  现在却不行。他咬着牙。高允哲,这次真的要被你害死了。

  见他迟迟不动,高允恭打量他一圈,悠闲道:“你在发病,是吗。”

  褚易一惊。他条件反射地往后退,贴到墙边。高允恭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俯身看他:“我今天来,原本是想找高允哲。没想到他人不在,倒是给我留下个大礼。我查过你,褚易,一个beta竟然会得alpha信息素依存症,的确是很少见。”

  高允恭面色苍白,嘴唇却红得不正常,配合端丽的姿容显得有些病态。他用手挑起褚易的下巴:“高允哲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他放心吗?哦,也是也是,你是beta,就算发病了,也不会像omega那样轻易被alpha标记,所以不用时时刻刻捧在手里以免摔坏,对吧。”

  对你个死人头。褚易推开他,却被高允恭一把抵在墙上。这人看着孱弱,到底还是alpha,有几分力气。

  他低头凑到褚易脖子边闻了闻:“我和芳泽结婚之后,和普通的omega玩起来都不怎么有劲,换个beta不知道会不会不一样。虽然我平时不太喜欢没味道的阉huo,不过玩一玩我那个讨厌弟弟的东西也不错,左右标记不了,当玩具方便一下。”

  褚易沉下脸,他并紧膝盖,不让双腿打颤:“高允哲讨厌其他alpha来这里,我不建议你挑战他的底线。”

  “你觉得我会怕他?”高允恭哂笑:“他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一条野狗罢了。再说他哪里敢为了一个养在外面的小情人与我翻脸,我妈会让他好看的。”

  他点点褚易的嘴唇:“还是说,你指望高允哲会来救你?哈哈,劝你不要天真。那小子最近和只哈巴狗一样,天天去姚家报道,看来和姚三小姐的婚期不远了。那个omega我见过,精明女人,很有手腕的,你猜她和高允哲结婚之后会怎么处理你?”

  见褚易沉默,高允恭以为戳到他伤口,再接再厉:“难过啦?你不会真的喜欢那野种吧?只有眼睛被钞票糊住的蠢货才当他是宝,他也就现在能靠着我爸留下的遗产逞逞威风,能不能活过新利和的主xi选ju还是个问题,我妈可不会放他过门。”

  褚易抬头看他一眼,高允恭继续道:“你今天要是把我伺候得舒服些,我可以考虑以后给你找间更大的新屋。你也见过芳泽,他是个听话的,对我的事情从来不敢多嘴,跟着我总比跟着高允哲有盼头,是不是?”

  他越说,靠得越近,机油味信息素尽数挤进褚易的鼻子嘴巴。

  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褚易长长舒口气,扯开嘴角哎呀一声,伸手搂住高允恭的脖子,顺从地贴到他胸口。

  “高大少爷,您这个提议很有吸引力,我有点动心,但我还有个小小的愿望,不晓得您能不能帮忙实现。”

  看他如此温驯,高允恭嘴角挂上笑,稍微松开褚易一些:“你倒挺会见风使舵,说吧,想要点什么。”

  褚易朝他笑笑。他搂紧高允恭,借着姿势抬起膝盖,用尽力气冲alpha的下半身狠狠一踹。

  “叼你老母,高允恭,我祝你断子绝孙。”

第45章 病(2)

  高允恭闷哼一声,放开他。褚易趁这机会往屋外跑。他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还未出起居室,就被高允恭从背后压到地上。

  被狠踹一脚的alpha不怒反笑,他趴到褚易身上:“我就知道你是个野蛮的!上次你咬过子煦,把他手指差点咬成两截,我看过伤口,深得很。”

  他语气兴奋,用力捏住褚易的脸颊逼迫他张开嘴,随后将自己手指伸进去:“你有本事咬我看看,咬到我给你开支票,你填数字怎么样?”

  这人心理变态。褚易倒是想咬,把高允恭骨头咬断最好,但对方当他老鼠玩弄,压住他牙齿根本不给机会。机油味信息素钻进鼻子,让褚易胃里直犯恶心,但他叫不出声。

  高允恭抽出手指,去解褚易的睡衣扣子。“颈环?”他看清他脖子上的东西,发出笑声:“狗养狗,真有意思!”

  他直起身体,捂住褚易的嘴,暂时减少了信息素的释出量。“还忍着呢?就算你给高允哲守节,他也不会感谢你。看你的样子也挺难受,不如求我吧。我心地好,不计较你刚才踢我,只要你点个头,我就帮你。”

  褚易眯起眼。他浑身骨头都在疼,脑子里两个小人打架。一个黑人小人骑在白色小人头上大叫:听他的褚易!随便哪个alpha都无所谓,别和自己身体过不去,这一个与以往那么多个有什么差别?你不在乎。舒服,舒服才是最重要的。

  白色小人被捂住嘴,呜呜咽咽半天。就像以前每一次发病、他无法忍耐的时候。病痛、愤恨以及强烈的自我厌恶全都跑去武装黑色小人,再一起毫不留情地将他压垮。于是他告诉自己接受,自嘲这样才轻松。他从未让白色小人战胜过它一次。

  他可以点个头,轻轻点一点就能解脱,但是。褚易重重咬自己腮帮,血腥味漾在嘴里,让他恢复少许神志,听见门口传来不小的动静。

  有人惊呼:“小易!”

  新的alpha信息素随之出现,盖过高允恭,网一样笼住褚易。那是他熟悉的湿冷气味。一瞬间褚易如释重负,他颤颤闭上眼,压在身上的重量减轻了。耳边是汪嫂焦急地喊着东家、东家,然后他听到高允恭发出凄厉的惨叫,以及夹杂不雅用词的咒骂。

  再是一双手捧起他的脸,摸了摸他的额头。

  “小易,能听见我说话吗?”是任帆的声音。

  褚易忍得太久,人一松懈,依存症的病症立刻加剧,他喉咙与肺部像是被什么挤压,只能短促地呼吸:“任,咳咳,任医……”

  “好了,先别说话。”任帆见他面色惨白,立即为他注射了一针加量的补充剂,沉声朝谁喊:“别打了,小易情况不好,快过来。”

  呼吸平稳了些,病症也逐渐缓和,不知道是任帆注射的补充剂的作用,还是那人的信息素效应。褚易勉强睁开眼,抱着他的任帆见了,松口气:“差点引发喉痉挛,万幸,现在应该没事了。”

  他又对谁说:“先带小易回房间吧,还是需要你的信息素安抚一下,其余事情我和汪嫂来处理。”

  身体变轻了。有人抱起他。对方的alpha信息素进到体内,像海上漂流的人终于看到陆地。褚易埋进那人胸口,慢慢地呼吸着。

  alpha将他抱进房间,扔到床上,随后关紧房门与窗户,坐到褚易身边,拉开他的睡衣领口。

  他要检查颈环。那把冰冷的锁仍旧在褚易脖子上圈着,完好无损。

  alpha似乎放松了一些。褚易顺势贴到对方身上。他贪婪闻alpha的气味,用脸轻轻蹭他。alpha迟疑了几秒,捏住他下巴,低头吻住他嘴唇。

  不带感情,这只是通过口腔粘膜传递信息素的一种方式。吻完他立即推开褚易。褚易有些晕乎,凑上去还想再碰一碰,对方抬手捂住他:“够了,治疗过了。”

  不够。褚易试着挪开对方的手,没成功,就换个方式,舔那人的手心,小声说:“我还难受呢。”

  “让任帆给你再打一针。”

  褚易不舔了。他不甘心,张嘴咬了对方一口。

  alpha被他咬得皱起眉:“你干什么。”

  “高允哲,你真的很小气。”

  “我知道。”

  褚易直直看着对方,想在眼前的alpha脸上找到一些不一样的情绪。但高允哲还是冷冰冰的。声音、表情,仿佛流露出一点关心就是罪大恶极。他的信息素变成一盆冷水浇到褚易头上,浇灭躁动,浇灭心火。

  盯他眼睛看了好一会,褚易收回视线,长长地唉了声,躺回床上,将睡衣扣子一颗颗系好。

  “一点都不好玩。”他说。

  高允哲相当不客气:?“好玩?你当依存症是你猎取alpha的手段?”

  猎取。褚易恨他的中文水平。他按住胸口,抑制情绪翻涌:“你觉得我是故意勾引你大哥?”

  高允哲说:“你有太多前科,褚易。”

  轻飘飘一句,判他无期徒刑。在高允哲心里,就算自己戴上颈环,也是只要跑出去的狗。褚易如鲠在喉。他忍住不适卷过被子,朝高允哲挥挥手:“放心,你和任医生来得及时,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谢谢替我治疗,我累了,想睡一会。”

  他刚想躺下,高允哲拉住他手腕。对方信息素变冷许多,是心情欠佳的体现。

  “你给我看什么脸色。我说过不喜欢这里出现其他的alpha,尤其是高家那几个。我嫌脏。”

  长时间积攒下的烦闷无处安放,褚易扯开被子:“这话去和你大哥说!他硬要上门我能拦得住吗?你够潇洒,消失两周半跑去和姚家相亲,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对我兴师问罪。你想知道我会不会和你哥睡觉是吗?你要听我承认还是否认,哪种让你满意我就说哪种!”

  他语气激烈,呼吸也因此急促,一张脸涨得通红。高允哲见到,不与他争论,只是将被子盖回褚易身上。

  “冷静一些。”alpha面无表情地说:“你太激动了。”

  褚易放慢呼吸,他倒在床上,排山倒海的疲倦淹没他。他忍了很久,最后说:“高允哲,你是不是没真的养过狗?养了狗,你要是不能回家看着,一天两天,狗会等你,不吃饭也等你,但三年五年,它就会累,会想逃跑,那时只要人家丢块肉进来,它就可能跟别人走。”

  这不是一个很有尊严的比喻。干嘛非要拿自己和狗比来比去,褚易想,但若是换成别的什么,似乎都不够贴切。

  “那就走。”

  高允哲声音冷冷:“不忠心的狗,走也不可惜,更不值得追回。但你签过字,褚易,别忘记我们的协议。戴好颈环,闭紧腿,不要让alpha进这间宅子,这是你必须做到的事情。其他的,你没有资格向我要求。”

  心最里面的位置有什么一穿而过。高允哲锁掉的哪里是他的后颈,连自由自尊等以自开头的东西都一并抹去。他的身体、感情与生命都是商品,用来与高允哲交换那该死的一千万。他们只拥有这层关系,不可也不能更改。

  褚易苦笑。当初那么大言不惭地说将自己的一切都卖给他,让他做他的主人,享受支配的快乐。自己理应要万事听话,哄得高允哲舒舒服服才对——结果倒好,他不仅不哄他,还向他发脾气,埋怨他,以那种“你亏欠我”的姿态。

  他真是一个不合格的雇员,居然想爬到金主头上撒野。

  “对不起。”

  褚易道歉。他做出听话的模样,起身主动去拉高允哲的手:“我刚才人有点晕,说话不过脑子,你别生气。”

  对方自然是毫不留情地甩开他。褚易把手放回去,补个笑:“谢谢你过来,我好多了,让汪嫂上来陪我吧,你忙的话先走也可以。”

  高允哲没有多留。他不给多余眼神,离开房间,一并带走信息素,潮湿的气味渐渐消退,像是无情海浪,将好不容易爬上岸的人再次推回海中。

  褚易靠在床边。他努力去吸取高允哲残留的信息素,直到房内的那些气息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才颤抖地卷起睡衣袖子。手臂上那道雨天造成的伤疤还在,如今轻轻一按,竟还会生出些许痛感。

  生病的时候他曾经想过,要是高允哲哪天来了,他俩谈话气氛不那么差的话,就试着问一问那棵树的事情。暴雨那天,他们都藏了一些话未与对方言明,如果有机会,他想说,也想听。

  可惜有些东西总是稍纵即逝。褚易再摁一下伤口。这时汪嫂推门进来,她见到褚易,怔了怔:“褚先生,您的脸色……您还好吗?”

  挺好。他下意识地说,然后发现嘴没张开。他现在是在心里说话。

  那就是不好。我不好。

第46章 身世

  生活回到暴雨以前。

  高允恭来后的次日,方宅周围多了一些安保人员,个个黑西装配墨镜,面容冷酷。褚易知道他们在防什么,不多问,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高允哲恢复了一周一次来方宅的频率。alpha过来,有时做,有时不做,但只要留下,褚易就会尽心尽力地招待。他除了在床上卖力叫两声,下了床就做个哑巴,绝口不提多余的事情。高允哲和姚家那边发展成什么样,每周买本叁周刊就能知道,何必傻傻开口去惹金主不痛快。

  两人的相处模式日趋商业化,到点来,到钟走,买卖双方在某个方面达成共识,运转似机械般良好。后来也有过几次依存症病发,高允哲都不在。褚易吸取教训,锁了房门给自己打补充剂。一整夜,难受是难受些,但以前一个人时他也是这么熬过去,并不算太难。

  空下来的时间,褚易会去天眉山散步,顺便拍拍照当做调剂。他依旧跟着园丁照顾花草,只是那棵树没有再去碰过。为了避免再受风雨侵袭,园丁给树加了支撑器,一圈圈着,很有生人勿近的意思。

  生活单调,那部早间的经典老剧褚易早就煲完了,结局令人唏嘘:alpha主角牺牲一切,功成名就,却在一个普通早晨被仇家当街刺死。临死前,主角想起因自己病逝的初恋情人,音容笑貌宛若昨日。这时片尾曲响起:求天赐我多一刻,重温见你时忐忑。全剧终三字出现在屏幕中央,如梦幻泡影。

  二月中旬,临近新春,赵铭打电话来约褚易吃饭,说之前他托自己查的事情有了眉目,以及快过年了,总要一起聚聚,还叫上美娜一起。

  褚易答应。到了约好的日子,他换了一件高领衫,披上外套,让司机备车开去南区。

  与赵铭约的还是老地方,那家路边排挡。他下车时,赵铭和美娜已经到了,正聊天,见到他后抬手示意,这里这里!

  就算有意掩饰,两人目光还是忍不住飘向送褚易来的那辆豪华轿车。褚易当没看见,赵铭把中间的位置让给他。他坐下,自然地和老板娘打招呼,问最近砂锅牛杂还做不做啦?好久不吃,怪想念的。

  老板娘笑着说这个冬天牛肉进量少,又贵,牛杂的成本也跟着涨,我们小生意负担不起,暂时停了,换鸡煲行不行?

  三人沉默几秒。褚易说,行,换就换吧。

  点完菜,又拎两打啤酒,几杯下去三个人终于重拾往日气氛。美娜和他们聊同事之间耍的心眼,赵铭则分享几桩偷拍糗事,听得褚易一边夹菜一边笑。他很久没这么舒心过,在方宅吃饭总是独自一人,嫌冷清也只好调高电视音量,才能使房子里多些人气。

  赵铭啰啰嗦嗦,讲到最近工作太忙,娱乐生活版的几个狗仔全被派往城中各处,跟踪那些阔佬们的玩乐路线,他也不例外,已经睡车里好多天了。

  褚易问:“那你怎么请到假,今天过来和我们吃饭?”

  赵铭嘴一张:“主编听说我要和你吃饭,就批了半天假给我。”

  褚易没吭声,赵铭这才意识到问题,立即打自己嘴巴:“唔!是我先主动请的假,就……也不是主……哎,老板娘,再给我两瓶啤酒行吗?”

  美娜站起来,说我替你去拿。她拿完也没回来,站在那里和老板娘聊天。赵铭看了会,见她们聊得热火朝天,抹一把嘴,悄悄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易哥,那个方家的omega我替你调查过了。”

  那日老太太的意外登门,让褚易对方家往事起了疑虑,他自己不方便行动,便托赵铭帮忙。后辈从袋中抽出一份泛黄报纸,褚易接过看。报纸是九年前,赵铭给他翻到社会版,指了指上面用红色水笔圈出的一则讣告。

  讣告对象正是方家的omega。大致写的是吾女方婕已安息主怀,享寿三十九岁云云。还有入殓礼拜的日期与亲属名单。这位方小姐是方家独女,上面只有两位父母,并没有平辈与后代的记录。

  褚易读完,问赵铭:“这个方小姐早逝不是什么秘密,听说是得病走的。”

  赵铭急急喝一口啤酒:“我知道!我查过以前的新闻。方家虽然低调,除了珍琅轩和经营的海味生意,很少会因私人原因上报纸,但独生女过世,这么大的事情只发一份讣告,连亲友悼文都没有,不太合常理——你教过我的嘛,追新闻就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我跑遍了三山的私人医院和诊所,好不容易才查到她的医疗记录,最重大的有两次,一次生,一次死。”

  褚易敲他脑门:“别整虚头巴脑的东西,直接说结果。”

  赵铭揉额头:“一次生育,一次尸检。”

  褚易不太意外:“她真的有过孩子?是男孩吗?”

  “对,近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她应该不到十九岁。在私立医院生的,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能见光,毕竟方家在三山也算有头有脸,一个未婚生子的omega,足够圈子里讨论好久了。”

  近三十年前。高允哲今年二十九,生母不明,早年被送往海外——这些线索串起来太理所应当,褚易继续问:“尸检呢,又有什么问题?”

  赵铭来了劲:“问题大了!这位方小姐虽然久病缠身,但根本并非病逝,讣告上的说辞只是掩饰。”他呼口气,压低声音:“她是自杀。”

  褚易一愣:“什么?”

  “还有重磅猛料!”赵铭声音再低几分,“我在警局托了点关系,’借阅’了一下九年前的案卷。方小姐去世那天,有一次警察上方宅的出警记录,其中有个人被叫去警局做过笔录,在卷上留了名字。”

  “是谁?”褚易问。

  “你肯定想不到!”

  赵铭语气有些兴奋,他深呼吸,郑重宣布:“陈知沅。”

  褚易怔怔,等他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后背生出一阵寒意,二月凛风都未有这个名字来得冰冷刺骨。

  赵铭仍在他耳旁絮絮叨叨:“易哥,你知不知道,这可是大新闻!主编和橙报铆足了劲想挖高允哲身世的秘密,结果几个月过去什么都没查到手,却给我们歪打正着。我敢肯定,这个方家的omega就是高永霈的地下情妇,也是高允哲生母。陈知沅也一定知道,甚至与对方过世脱不了干系。我的天,这桩陈年旧事如果能写一篇专稿,绝对能轰动全城,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三山遗梦,佳人香消玉殒——”

  后辈正说得起劲,褚易打断他:“这件事除了我之外,你还有没有和其他人提过?”

  赵铭标题编到一半,傻傻张着嘴:“啊?没有了。”

  “罗望呢?”

  “没有,主编倒是有问过我在调查什么,我怕你生气,就没告诉他。”

  褚易稍稍放心,他飞快收好桌上的资料,装回口袋后封好,交还赵铭:“这件事你先不要查了。”

  后辈傻了:“为什么啊!”

  “如果这位方小姐过世与陈知沅真的有所牵连,以他现在的势力,想要让我们闭嘴有的是办法。”

  赵铭急忙道:“我不怕!我想追这桩新闻,也想写一篇惊天动地的报——”

  褚易表情严肃:“你要新闻还是要命?陈知沅当初可以为了争夺遗产,将高允哲回国的消息向三山的传媒封锁整整一个月,手腕绝不简单,更何况这件事涉及到他本身,如果被他发现有人调查这件事,你能不能活着写完稿子都是问题。”

  赵铭心有不甘,却也明白褚易说得不无道理,圆脸一垮:“易哥,那我们该怎么做?”

  “先缓缓,让我想一想,最重要的是不可以告诉第三个人,尤其是罗望。”

  后辈懈气地撅起嘴,自己和自己纠结半天,最后还是答应了,和褚易点点头:“好,听你的。”

第47章 温馨

  等美娜拎着啤酒回来,看见的是两个beta脸色各有各的难看,坐在那里默默地吃菜。她眼睛从赵铭看到褚易,把啤酒放桌上,欢快喊一声:“酒拿来了,喝呀。”

  她以身作则,先开一瓶豪饮两口。女孩今晚兴致出奇得高,喝酒不带停,赵铭因为褚易不让追查的缘故,心情欠佳,就陪美娜划拳。这小子酒量不好,游戏玩得更糟糕,没赢两局,反而把自己先喝懵了,倒在椅子上冲另外两人傻笑。

  美娜笑着骂赵铭没用,捏紧拳头,转向褚易:“小易,到你了,快快,陪我。”

  褚易和她玩了几局,他赢得多,美娜也不逃酒,输了就爽快喝,还是褚易觉得她饮得过了,抽走塑料杯:“你喝太多了吧。”他有些责怪,转身喊老板娘,麻烦给我们拿瓶矿泉水。

  “谁说的。”美娜红着脸和他争论:“我才喝了几口,还能继续呢。”

  喝多的人都这么说。褚易一边顺着她的意思应付,一边把杯子里的酒倒了,换成水递给她。美娜不肯喝,一来一回杯子没拿稳,尽数洒在衣服上,她呀一声,拍掉水,又卷起毛衣衣袖。

  露出的手臂颜色斑驳。不只单纯的淤青,还有好几个紫红色的圆点伤疤,一看就是被烟头烫的,挤在一起教人触目惊心。

  褚易见后沉默,紧紧闭着嘴。美娜大概喝多了,没事人一样擦干净水渍,放下袖子,笑眯眯对他说:“小易,喝啦,今天开心,你陪我多喝几杯好不好?”

  她用起瓶器开了一瓶啤酒,拿到褚易面前。褚易不接,他蓦地起身,去抓美娜手腕:“带上东西,我现在就送你去警局。”

  朋友挣扎着从褚易手上逃脱:“小易,你干什么啊。”

  “金美娜,你想被廖风打死吗!”

  他吼得大声,原本喝多的赵铭听到后打个激灵,醒酒了,傻傻看两人。一旁的食客也被吸引,别过视线好奇地打量他们。

  美娜今天没有化浓妆,脸颊上几颗雀斑,鼻子也红通通的,衬着雪白脸色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她手足无措,嘴唇颤抖着,小心翼翼坐回椅子:“别说了小易,我不喝酒了,你先坐下好吗?”

  褚易不理:“他昨天打你,今天拿烟烫你,明天就会逼你去死。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是觉得那种人渣有天会为你浪子回头?不可能的金美娜,你被骗得还不够吗?还要多久才够?他根本不爱你,你醒醒吧!”

  火气上来时说的话总是最伤人。美娜睁大眼睛,眼泪啪啪往下掉。赵铭听不下去,站起来扯一扯褚易:“易哥,这么多人看着,你别让美娜太难堪。”

  褚易挥开他的手,心里像挤了团乌云那样难受。你不疼吗?他想问,骗自己那么多年,你又能忍到什么时候?

  这些问题哽在喉咙与胸口,让褚易恍惚。他是想问美娜,还是想问谁?他恨她懦弱不自爱,是不是因为他早已发现看美娜时是在照镜子。他在恨同样的自己。

  他低声说:“我会帮你,美娜,和廖风分手,你还可以重新来过。”

  女孩抬起头:“帮我?你怎么帮?小易,你现在自己都自身难保,你帮不了我的。我求求你,别再管我了行不行,就随我去死行不行?”

  她说得眼泪汪汪,拎起包逃走。女孩穿的高跟鞋,奔跑时的身影在夜色中摇晃,随时都像是要摔倒。

  赵铭站在那里。他看了很久,对褚易说:“易哥,你为什么要揭美娜伤疤?她也不想这样,她很苦的。”

  “她要是坚强一些,早能脱离苦海。”

  赵铭难得对他嗤一声:“不是所有人都能及时清醒,易哥,你说得容易,自己不也一样?你嘴上为美娜着想,实际上说这些话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些。你填平欠债,用的什么方式我和美娜都知道。看你硬撑,我们心里都很难受。我们没能力,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帮不了你。今天我找你和美娜出来,是想快过年了,大家开开心心吃顿饭,暂时忘掉那些事情,你却……算了,我不多嘴,那件事我会听你的不再查下去,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他背上背包,转头就走。

  “赵铭。”褚易叫住他。“抱歉。”

  后辈摇摇头:“别了,易哥,你没有对不起其他人,这一句话,你最欠你自己。”

  聚会聚得七零八落,分别时无人高兴。褚易心中不是滋味,坐下闷头喝酒。食客们看完戏后,纷纷调转脖子,回到自己的饭局之中。排挡氛围热络,每桌都是好多人,只有褚易那桌空落落的。他喝完两瓶酒,越喝嘴巴越苦,干脆去结账。老板娘给他抹了零头,又跑去厨房打包一盒煎堆塞到褚易手中,说多谢往日帮衬,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褚易提着装点心的塑料袋,酒意上来头有些晕,他不想坐车,就在街上走。送他来的司机不敢乱说乱动,慢慢开着车跟在后面。褚易被跟得心烦,转身说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晚了我会自己叫的士回去。

  司机听话,掉头走了。褚易穿过街道,新春将近,四处都挂上红色的节日装饰,总是灰色的城市多了几分喜庆。他一直走,走到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都冻得僵硬,也不回头。只要前面有路,他就继续走。

  脑子里一团乱麻,无从整理。走过一家餐厅时,褚易停下脚步。他被其中景象吸引。餐厅很小,一桌挨着一桌,人坐得满满当当。褚易透过玻璃窗朝里面看,气氛真好,热气都扑腾到窗户上,贴上一层朦胧。客人吃着喝着,低声或高声谈笑,有尽兴的,就牵起情人家人朋友的手,合着餐厅放的音乐跳舞。他们跳得随意,舞姿看着有些好笑,但都成双成对,头贴头颈交颈,彼此紧挨着摇摆,无人落单。

  褚易靠近玻璃窗,他看得入迷,想让自己也走进这份热闹里。可惜餐厅侍应生走到窗边,刷地拉上窗帘,收走他眼前光亮。玻璃窗里的温馨瞬间失踪,只倒映出一个削瘦人影,呆呆与褚易回望。

  他眼睛发酸,好想给这人旁边画上一个谁来补足缺憾,变得像窗的另一边那样快乐些。可他怎么也画不出,又怕对方等得太久孤独,就伸手,与人影手掌相贴。

  手心贴到的玻璃没有温度,只感觉到冷。从小到大,他以为自己早已在一次次的摔倒中学会接受,习惯当那个被撇下的人,并且故作潇洒,说一句我不在乎。

  他在乎。他好在乎。褚易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哇哇哭出声来。他放声哭,这里没人认识他,也没人来找他,更没有人会伤害他。他不用再假装坚强。那些说他固执和浑身刺的人都以为他是铜墙铁壁,可以尽情敲打。可他们要是用力推一推,就会发现这道墙是纸做的,他哪里是真的坚强。

  眼泪掉进嘴里,咸的涩的,掉不进的就滴在地上,打成一片池塘。世界只留这条空旷街道作陪。他哭了多少分钟,没有计算,没有答案。他哭得人都在哆嗦,似乎是要把上半生没哭过的分量今日一次补齐。直到身后有道亮光闪了两次。

  回过头,一辆车在对他打双闪,车前灯照得视线发花。褚易眨一眨眼,眼泪顺着睫毛落到他脸庞。打灯的黑色轿车被按下车窗,车中人显出真容。

  世界不再只是一条孤独街道。那是豢养他的alpha。

第48章 天眉山

  褚易蹲着不动。他整个人又冻又僵,反应都慢半拍。轿车像为他回魂,多打一次双闪。

  他缓过神,第一反应就是捂住眼睛。要死,高允哲看了多久?五分钟有没有,他从哪里开始看的?自己哭得有多响?离了几米,或许听不见的……

  他揉着眼睛,慢吞吞起身,在心中找借口,想找个合理的好告诉高允哲自己在做什么。还没站稳,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尖利的欢呼。那声音靠近得飞快,褚易扭头看,是一辆摩托载着两个发色鲜艳的阿飞在上头鬼喊鬼叫。他们骑得急,架势很冲,嗖一下就到褚易面前,贴着他开过去。

  人和车没撞上,但褚易躲避不及,被车带到,狠狠摔一跤。阿飞开着摩托车跑远了,还不忘骂他没长眼睛找死吗,回声一阵阵。褚易手上的塑料袋被甩出老远,包好的煎堆撒了一地。外套摔得脏了,手背上的皮也被蹭掉一块。他呆坐在地上,看金黄色小球滚落的尸体,鼻子一酸,眼泪又跑出来。

  咬牙也憋不回去。让高允哲看吧,笑话也无妨。褚易自暴自弃,直到眼前出现一双鞋。高允哲下车了。

  他肯定在欣赏自己的落汤鸡姿态。褚易垂着头,听高允哲问:“你还要坐多久。”

  坐到死,他刚想说,对方却弯下腰,对他伸出手。褚易愣了愣,抬头,确认面前人的确是高允哲。他久久地看,直到视线再次模糊。

  见他傻坐,高允哲直接用了点力气将褚易捞起来。他面无表情地拍掉褚易外套上的灰,从口袋掏出什么递给他,随后吩咐:“上车。”

  说完没多等,剩下背影给他揣测。褚易看清手里被塞的东西,是枚浅灰色手帕。

  做梦吗?还是高允哲吃了什么绝版好人药?褚易觉得自己还没醒酒,头晕起来。这时坐在司机位的周助理下车向他示意:“褚先生,这边上车。”

  高允哲的那道车窗已经关上,徒留黑色一面。褚易用手帕对脸一顿猛擦,随后走到车边,低声问周助理:“你们怎么找来这里?”

  周助理也低声回:“今晚东家去方宅,见老吴一个人开车回来,就知道您又跑外面去了。问过老吴才知道你来了南区,我们在附近转了半小时才找到您。”

  他注意到褚易手背擦破,回车上给他取了创口贴,塞给褚易后,思考几秒,悄声说:“今天是东家生日,你不知道吗?”

  褚易正拿着高允哲的手帕擤鼻子,听见生日两字后动作一滞。周助理研究他表情,几不可闻地叹气,给他打开车门:“请吧,褚先生。”

  猫腰钻进车里,高允哲坐在右边,见褚易进来眼也不瞥。他全身上下哪有一点过生日的气氛,平常打扮平时神色,车里不见生日礼物,倒是许多文件堆在手边淹没他。

  褚易坐到左边,屁股往角落挪,尽量和高允哲拉开距离。alpha不在意他的小动作,对周助理道:“小周,今晚辛苦了,回去早些休息。”

  助理正准备跨进车,听见老板开恩,立即礼貌向他们道别,离去脚步带几分轻快。

  只剩两人的车厢更显寂静。褚易撕掉创口贴的包装,专心处理手背伤口,但单手做不好,他试了两次胶布都飘了,顿感懈气,刚想扔,有人拦住他,两根长手指从他手上取过创口贴。

  坏人学做好人。高允哲碾平胶布,圈着褚易手腕替他重新贴上。alpha侧身靠过来,身上飘出淡淡的信息素气味。褚易没忍住,下意识吸一口。

  “你没发病闻什么?”

  高允哲还在给他贴胶布,低着头冒出一句。褚易被他一吓,停住呼吸,抽搐着打了个哭嗝,还挺响亮。

  丢脸。褚易抽出手,自己按平创口贴,装作平静地说:“小周走了,我去开车吧。”

  高允哲没反应。褚易以为他不拒绝,准备开车门换位置。手刚搭上门把,高允哲说:“坐副驾。”

  褚易疑惑地回过头,见高允哲下车走去驾驶位,才想起自己晚上喝了酒,开车是别想了。还是做个守法公民。他老实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

  高允哲不多话,安静开车。褚易本来坐着装透明,但他今夜在外面走得太久,周身寒,呼气吐气里都冒冷,憋不住打了几个喷嚏。高允哲看他一眼,抬手开高车内暖气。

  寒冷渐渐消退。褚易暗暗抚摸着手背上的胶布。不正常,他想,高允哲今晚着实不太正常。

  这种相处氛围实在少有,褚易摸不透alpha的想法。车一路往天眉山开,褚易原本以为是回方宅,结果在上山的岔路口,高允哲转去另一条路,直向山顶。

  夜晚去山顶,不是无聊夜跑,就是杀人埋尸。高允哲不至于要拉自己去那里做运动,褚易心中紧张,他吞口唾沫,试探问:“这条路是上山的吗?”

  alpha回答:“是。”

  老天救命,高允哲发疯了。褚易把自己缩得更小,身上从冷到热,出了薄薄一层汗。

  又行几分钟,高允哲停车熄火。“下车。”他对褚易说。

  褚易偷看窗外,黑漆漆一片,自己下去还有命回来吗?他拉紧安全带,摇头:“你忙,我车里等你。”

  高允哲皱眉。下车。他重复一遍,语气不算很好。褚易拗不过,只能解了安全带,硬着头皮打开车门。

  一出车就迎上夜风。天眉山的所谓山顶只是在山的中段修的一个平台,再往上还有距离,但那段路过于陡峭,平日只有登山客才去。褚易跟上高允哲,alpha今天三件套外面穿了一件风衣,下摆随风飘起。他脚步快,先一步走到平台围栏处。

  褚易动作慢吞吞,几米的距离被他硬生生走满两分钟。等他挪到高允哲身边,才搞懂alpha究竟想干什么——真相大白,高允哲没有发疯,他是挑了一个好位置,用来看夜景。

  三山是梅江上的一颗钻石,夜景总是迷人,不过从天眉山的这座平台眺望,景色却有不同。这里不像蓬帕杜号或者半屿33层,往外往下看到的是由城市灯光组成的不夜城。天眉山下方是住宅区,缺少高楼大厦,万家灯火不够璀璨,但足够温馨,点点连起,一盏一个小家庭。

  一时被吸引的褚易定定看着,隔了很久,他转头,发现高允哲与自己一样眼神专注,正在认真看每一盏灯。

  alpha侧脸有一半是阴影,亮些的另一半里,他正轻轻抿着嘴唇。

  褚易问:“你带我来看风景?我还以为你要上山挖坑埋我。”

  “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高允哲看向他:“杀人犯法。”

  哈。哈。是自己异想天开了。褚易呼口气,紧绷一晚的神经稍稍放松:“嗯,犯法,还是看风景好。”他望向天空,今晚有几颗星点缀,不算太孤单。

  “你从哪里过来?新利和?”

  高允哲点头,褚易又问:“那谁给你过的生日?”

  “是小周告诉你?他怎么什么都和你说。”

  “哪有。”褚易不想给周助理找麻烦:“我猜的。”

  高允哲也不拆穿:“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过生日。”

  他语气平静,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像是陈述事实那样无波无澜。褚易手伸进口袋,摸到高允哲给他的那方手帕,他揪紧了,说:“不需要还是不喜欢,差别很大的。”

  “是么。”高允哲继续看景色,他与褚易并肩站着。alpha今晚未贴抑制贴,却将信息素压得非常低,只有靠得极近时才能闻见。

  “没变化。”alpha低声说。

  “什么没变化?”

  “这里。”

  褚易想起今天赵铭给他的调查结果,高允哲的秘密被自己捂在心口。他忍不住问:“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小的时候。”高允哲回答。

  “你小时候住在天眉山?”

  高允哲不再说话。他视线下落,显得有些疲倦。

  情报是真。褚易现在能确认高允哲与方家的关系,也明白为什么对方会把方宅称作家。那里很有可能是他长大的地方。

  豪门私生子的故事在三山绝不少见。小报与电视剧都爱写类似剧情,洋洋洒洒,今天这个去法院与家人争家产,明天那个上电台揭露家族丑闻——高允哲是哪一种?他母亲过世与陈知沅有多少牵连?他被父亲的一纸遗嘱召回,从天而降,做搅碎和平的漩涡,与高家人龃龉不断,目的又是什么?

  褚易咽下好奇,他不认为高允哲会喜欢自己做这些调查的小动作,所以哪怕知道什么,也最好暂且扮演无知。他只是不懂,如果方宅对高允哲的意义非比寻常,对方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去那里?

  答案难寻。褚易靠上围栏。夜了,不少人家陆陆续续关上灯,变成黑色小点。他看着,轻声说:“我以前还在褚家的时候,住在佘公山,那里比天眉山热闹很多,但生活并不算自在。你也知道小孩子嘛,就爱乱跑。褚家在佘公山北边,偏一些,往后山走有个小公园,很少有人去,我发现之后就霸占了那里做国王,即便国土面积只有来回二十步,我也只拥有一个秋千和一个跷跷板。可在那里待着,要比家里快乐很多。”

  “后来公园拆了,用来填平种树,我也做不了国王,很快连褚家大屋都住不下去,跟着我父母搬走了。不过我总是记得那里,一个秋千,一个跷跷板,陪我很多日子。”

  高允哲并无反应,大约觉得他说了一堆废话。褚易苦涩道:“不说了,太无聊,你肯定都听得睡着了。”

  “没有,我在听。”

  胸口好闷,连眼眶也变湿润。褚易低头,脚边几粒石子,他用脚尖踢一踢,有一颗滚进边缝,落到那里种的一朵白色小花旁。

  花小小一朵,姿态半开。他弯腰摘下花,继续说:“其实我去看了,拆公园那天。我躲在旁边看的,工人们先拆秋千,再拆跷跷板,被拆下来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堆在卡车后面。我舍不得,就跟着卡车跑,跑了也追不上,摔在地上。小时候不懂,我就大声哭,我以为哭了就会有人理我的,就像贞贞每次哭,都会有好多人来抱抱他。但那天我从下午哭到晚上,谁都没有来过。”

  他喉咙哽咽,不再说下去,垂眼看手表,离十二点还差十几分钟。他将自己全身上下穿的戴的想了一遍,都没什么合适的,只有手里这朵刚摘的花还鲜活,于是送到高允哲面前:“对不起,没提前准备礼物,暂时问大自然借一个。”

  高允哲没有接:“我没要求你送礼物给我。”

  褚易往他跟前递了递:“知道你什么都不缺,但好歹也是一份心意,拿着吧。等明年,我会好好准备的。”

  明年。怎么能这么说。褚易心想。明年他还会和高允哲一起吗?他们这样的关系能维持多久?

  可高允哲不再拒绝。他接过去,将花放在掌心。褚易刚要说什么,山顶夜风袭来,吹得他狠狠打个颤,更从高允哲手中无情卷走那朵花,一同消失黑夜中。

  alpha想握紧手,太晚了,花已经被带走,他什么都没抓到。

  褚易怔了怔。是他不好,非要向大自然借礼物,老天要收回去也很应该。只是太快了,快得连一刻美好都留不住。几乎是一瞬间,褚易的眼泪簌簌流下。泪腺今日罢工,他实难控制,只能慌张地转身抹去。

  “风太大。”他找借口:“吹得眼睛疼。”

  如果高允哲是个冷酷的人,他应该什么都不做。或者他够绝情,那么就取笑两声。但alpha两者皆非,他来拆穿他了。他拿开褚易的手,问:“哪里疼?”

  褚易回答不了。于是高允哲多问他一次。哪里疼。

  眼泪就挂在脸上。褚易用问题代替回答:“高允哲,如果一个人感到疼,是不是要实话实说才对?”

  alpha回答:“要说,否则别人怎么知道。”

  褚易张开嘴。真的很难。他想。最后只是抱紧手臂,抬头看着眼前的alpha:“好冷啊。”

  高允哲也是一样感觉。他靠近一步,拉开风衣裹住他,一同抵挡凛冽寒风。他们头靠头,相拥的姿势并不完整,却适合在此刻短暂取暖。远远城市中,剩余灯火一盏盏暗下,温馨家庭不再给他们欣赏,世界于凌晨重归沉沉的黑。就再等。多等一阵。天边日出总会来到。

第49章 鸳鸯(1)

  聚会过后的几天,褚易接到美娜的电话。对方专程打来道歉,接起后,女孩不讲话,只小声啜泣,还是褚易先叹气,问怎么了,打来又不开口,在等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吗?

  美娜呜呜道,小易,对不起。说完不够似的,一连补上好几个。对不起,对不起。褚易拦住她,说我没在怪你,但我也要和你说对不起,那天不该那么大声吼你。

  两人在电话里互道抱歉,听得美娜破涕为笑。你哪有错,小易。女孩柔柔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是我太傻了。

  话语间情绪平静,美娜挺少用这种语气,她平时讲话大大咧咧,像只麻雀。褚易不放心,问你还好吗?你在哪里?

  我没事,我在家。

  褚易问,真的吗?

  美娜嗯一声,换回以前的活泼口吻,说好啦,我要去做饭了,阿风催我呢。

  女孩先挂了电话。褚易听了会忙音,他不确定美娜说的好有几分真实,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个新年。他放下手机,汪嫂在楼下起居室,见了他问:“褚先生,你准备好出门吗?”

  好了。褚易答,他跑下楼,到门口。汪嫂为他穿上大衣:“外面冷,褚先生,前天你和东家半夜回来,我听见你又有几声咳嗽,要多注意身体,别再生病了。”

  褚易拍拍自己:“放心,早养好了,可以随便折腾,这不就要去多锻炼一下吗?”

  汪嫂哭笑不得,给他递上运动包,轻轻摇头:“年轻人。”

  他微笑,接过说谢谢。

  褚贞今日约他打球。堂弟近日不再将自己关在家中,开始往外跑了,好事一桩。

  到了网球会所,褚贞已在热身。天寒地冻的时节,打球都移进室内,对方看见他,欢快招手。

  不错,脸色红润,笑容可爱,已恢复成原来模样。褚易换了衣服,陪褚贞打了几局。他大病初愈,打了半小时就有些累,坐到一边休息。倒是褚贞今日体力不错,没打过瘾,就跑去和熟识的omega球友切磋。

  褚易坐着喝运动饮料。上次来这里还是深秋的事情,他想起那次与高允哲的三局球赛,当时他输个彻底,恨自己每次遇上高允哲都赢不了,心中只有怨怼,却没有仔细想过是为什么。

  他对高允哲的恨似乎来得很理所当然。他们初次见面不愉快,再次见面更不愉快。他放任自己的偏见,认定对方是alpha沙文主义,讨厌beta,但接触至今,他知道对方并不如此——那他是仅仅讨厌自己?可能,毕竟高允哲曾经当面对他说过,我很不喜欢你。

  现在也是吗。他下意识想,却立即反应过来。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他使劲拍一拍脸,从思考中抽离。这时身边经过两个omega,见到他之后,其中一个发出声冷哼。褚易分出注意力,眼熟,是高允恭的花瓶伴侣陈芳泽。

  两人只在陈知沅生日宴上见过一面。褚易放下水杯,主动打招呼,说你好。对方没想到他表现如此爽朗,冷冷表情僵在那里,有些尴尬,于是假装咳嗽,悄声与身旁的omega说了几句,对方点点头,先一步离开。

  送走无关人员,陈芳泽站到褚易面前。这架势,褚易觉得好笑,他太熟悉,陈芳泽是要来向他兴师问罪。

  在今天以前,他们未有往来,自己能有什么得罪对方,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褚易叠起腿,放松姿势,说:“有事吗?”

  陈芳泽顶一张漂亮面孔,嗓子很细:“请你离允恭远一些。”

  褚易挑眉,假装惊讶:“你说高大少爷?我与他只见过几次而已。”

  “你做过什么心里清楚!”陈芳泽抬声,他大概不常与人吵架,大声说话脸都有些红。“上次的事情我听说了,你这个beta很……很不要脸。”

  哇,说话也太扭捏,哪有人这样寻衅?褚易环着手:“噢,你说那件事。冤枉了,高大少爷自己上门,又是要送我新屋,又是不让我上楼,我怕他话太多说得累了,就好心送他一脚请他安静,这怎么能叫不要脸?乐于助人还差不多。”

  “你!”陈芳泽气得瞪圆眼睛,说不出话。这人雷声大雨点小,如果说陈知沅是真老虎,陈芳泽充其量就是一只纸糊的,褚易哪里害怕。

  他沉下声音,继续说:“我想你心里明白高允恭来方宅做过什么。你不找他算账,跑来与我叫板,是觉得我能任你拿捏?不好意思,除了高允哲,你们高家随便谁来,我都没必要装好人招待。再说,高允恭整天上小报,单是我拍过的花边新闻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怎么不见你有勇气去他包养的情人那里讨说法?”

  这番话正中陈芳泽痛脚,他面色惨白,嘴里只你你叫唤半天。褚易摆摆手,截住他话头:“别你来你去,我叫褚易。陈芳泽先生,如果你有兴趣找我吵架,记得下次提前预约时间,我也挺忙的。”

  omega咬紧嘴唇,他被褚易堵得一句话都反驳不上,嘴一扁,竟然有点要哭的意思。褚易瞧了,有点傻眼,还以为这人是那种娇生惯养、脾气不好的名门omega,怎么脆弱到连一点重话都听不得?

  恰好褚贞打完球。陈芳泽见有人过来,捂着脸跑开了。褚贞与他擦肩而过,见对方欲哭无泪的模样,好奇问褚易:“发生什么了吗?”

  莫名其妙。褚易将发生的事情与褚贞提了。堂弟啊一声,说:“我听姑姑说过。她和陈芳泽打过几次牌,这人是陈家分家出身,家境不怎么好,与高允恭的婚事是陈知沅一手包办,平时在高家都需看这位伯父的脸色,所以性格有些唯唯诺诺,他们太太圈也不爱与他来往。”

  褚贞说着,叹一声气:“其实也挺可怜。我想他生活在那样的家庭,作为omega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被安排嫁给一个高允恭那样的alpha,生活肯定不太顺心。”

  “那也不该找别人出气。”褚易拧开水递给褚贞:“配偶不是好人,不意味着自己也要做一样货色。”

  堂弟摇摇头:“哪有这么简单的。ao之间的吸引有其两面性,不可抗拒的同时也代表了无法选择。在永久标记中恪守永久的只有omega,如果标记不是为了彼此忠诚,那对于omega来说,标记的存在就是一种束缚。”

  瞧瞧这话说的。褚易从上到下看他一遍:“你真是贞贞?以前你可不会这么说话。”

  “啊?有吗?”褚贞困惑道:“我是前几天听李先生说的,觉得挺有道理。”

  喔。褚易明白了,拉长语调:“李——先——生。”

  见堂哥神色微妙,褚贞知道他在想什么,顿时脸一红:“只是最近偶尔会和他一起散步,没有其他的……朋,朋友喊我,我先去打球了。”

  人跑了,甜甜的密瓜味信息素倒是留下,褚易看着褚贞兔子似的背影,想,大约是已经和解了。

  也挺好。

第50章 鸳鸯(2)

  新春,除夕夜。褚易醒来后下楼,见汪嫂在厨房忙碌。今日过节,方宅里大部分的佣人都被褚易放了假回家,只有汪嫂留下,说是给他做完饭再走。

  他打个呵欠,问她干嘛备那么多菜,自己又吃不掉。

  汪嫂回头责怪似看他一眼,说周助理刚才来电话了,东家今晚过来。

  原本还有些睡意的褚易被她这话吓得醒了。高允哲除夕不在高家,跑这来做什么?他赶紧致电周助理,忙音中。便换了方式,一条简讯过去:高允哲今晚要来我这里?

  二十分钟后,周助理回复:九点。从高家过来。

  再补一句:单独来。本人今日休假。

  好,宣判了。小周居然今天还能休到假,看来高允哲这位剥削人的资本家良心未泯。褚易收了手机,吃过饭就在厨房给汪嫂打下手,东看西看一阵,问,没备点心吗?

  汪嫂不急不慢,说褚先生,我跑不开,您亲自去珍琅轩提盒莲蓉酥行不行?

  褚易说好,他洗个手,去门口穿外套。临走前才反应过来,探头问她:你该不是和小周一起给我下套吧?

  汪嫂边煨汤边笑。去吧,褚先生,早些回来。除夕夜,应该一起吃饭的。

  褚易唉一声,跑到外面。今天司机也回家过节,他就招了一辆的士,去近些的北区老店。到了珍琅轩之后,门口侍客的女郎听他要打包,立即跑去安排。

  除夕的珍琅轩生意不错,大堂桌位都坐满,大都是一家人来吃饭,其乐融融。褚易站在那里看,室内暖气开得挺高,合着这股氛围,熏得他胃里暖烘烘的。这时女郎过来,送上两盒莲蓉酥,微笑与他祝福,说祝您新年快乐,阖家团圆。

  他接过,摆出笑脸说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

  走出店门,褚易招手拦车。好不容易从和路边行人的竞争中胜出,钻进车里,他手机响个不停,拿起一看,是美娜的电话。

  “嗨。”褚易接通,“要给我送新年祝福吗?现在才下午,也太早了吧。”

  电话那头长久沉默。

  “美娜?”褚易喊一声,他心底突然有不好预感,“美娜?说话啊。”

  “小易,你有空吗?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只是想找你说些话,你能来吗?”

  是那种语气,情绪平静,说话没有起伏,不是平时的美娜。褚易看一眼时间,才五点多,离高允哲过来还早。他立即回复:“我有空,现在就来,老地方见。”

  他挂了电话,脑子有些懵。载他的司机不耐烦地按一下喇叭:“快点啦!客人!去哪里?做完这单我就要赶回家陪老婆孩子吃饭的。”

  褚易回过神。“南区。”他说。

  两人见面的地方仍旧是那家糖水店。褚易先到,进去后,他按照惯例点上两碗银耳木瓜和一份榴莲班戟,然后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等。

  六点差一刻,美娜来了。她今天穿得非常朴素,羽绒背心、牛仔裤、球鞋。没化妆,素面朝天,只有头发上别的一枚粉色发卡看着鲜艳。

  她进到糖水店,坐到褚易对面,看到桌上摆的榴莲班戟,抬头笑说:“还是你最懂我,小易,我就想吃这个,谢谢你。”

  说完低下头,拿起小勺开始吃。褚易担心地问:“你找我来要说什么?碰上麻烦了吗?”

  女孩摇头。她还在吃,嘴巴一鼓一鼓,说:“小易,我要走啦。”

  褚易不解:“走去哪里?”

  “离开三山。”

  小勺在瓷盘上发出一记敲击声,在安静中更显清脆。褚易愣住,他看着面前的朋友,噼里啪啦开始问:“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那么突然?你要去哪里——”

  美娜弯起嘴角:“你问题好多呀,我该先回答哪一个?”

  “金美娜。”褚易沉下脸:“你不要玩。”

  “不是玩,我是认真说。”美娜用勺子切下一块班戟,送到褚易面前的盘子,“阿风之前帮大佬送货,不小心吃了对家的埋伏。货丢了,他交不出,又怕大佬怪罪,就想着先离开三山躲一阵子。”

  “他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你知道吗?他以前都不会问我的意见的,所以我好高兴,我喜欢他的嘛。我愿意和他去任何地方。Naga的工作我已经辞了,妈妈怪我给她找麻烦,不过好歹我也在她那里做了蛮多年,她偷偷给我多开一个月薪水呢。”

  女孩咕哝着,她素净的小脸只动那一张嘴,开开合合,说出来的是好几句我愿意与我好爱他,一遍遍说,施咒般念,不知到底是想说服谁施法谁。

  褚易看着她。你好傻啊,美娜。你真的好傻。

  “你是不是在笑我傻啊,小易?”美娜还在吃班戟。几块点心被她割得四分五裂,只好一口口收拾残局。“但我相信傻人有傻福,况且,这次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已经想好了,你不要劝我。”

  她语气软软的,说的话却执拗,那是美娜给自己做的壳子,封好了,刀枪不入。她去意已决。

  褚易说不出一句劝告,无力感将他包围,最终只是轻声问:“什么时候走?”

  “没意外的话,明天。”

  “出门要钱,我去给你取一些。”

  见褚易起身,美娜急忙按住他:“不要了,小易,真的不用。我有积蓄的,你忘记了吗?那个时候我给你的那几万块你没要,说让我留着以后用,还是你有远见,你看,现在就是以后了。”

  她说:“我们都计划好了,走了之后,先去内陆。阿风在老家乡下有间房,我们可以住下,那里很好的,阿风说空气好,环境好,人也好。到那里之后,我就用积蓄开个小吃店。你也知道我挺会用饭,生意肯定不会差。阿风呢,阿风就去找份正经工作,干干净净的那种。”

  她嘴角带笑,沉浸畅想,低头吃完班戟,又吃银耳木瓜,都吃尽后看看褚易:“你怎么不吃呢?小易。”

  褚易喉咙苦得要命,他想象不到美娜给他形容的这幅未来蓝图,每一句在他眼中都难成真。为什么要在除夕夜说这些?除夕夜,这种日子,人与人不应该分开。

  “美娜。”他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女孩眨眨眼:“怎么了,你是不是怕想我呀?没关系的,等我和阿风安顿好,我们就去结婚,拍婚照,到时候一定寄给你。等再太平一些,我就请你来家里做客,好不好?”

  “你觉得好就好。”

  美娜笑:“嗯!我觉得很好。”她又指指那碗糖水:“吃呀,小易。”

  褚易开始吃那碗银耳木瓜,他头低低的,吃进去的只有咸味。

  好不容易吃完,他抹一把脸,要送美娜回家,美娜却摇头,说我自己回去就行。

  两人走到店外,有几个孩子在路边放鞭炮,他们点燃、等待,等来一串噼啪响,乐极了,手舞足蹈围在一起鼓掌。

  细碎火光中,身边的女孩突然抱住褚易,她用了力气,搂紧他,闷着声音说:“小易,再见啦。”

  还没等褚易也做出同样的告别,美娜先一步放开他,踩着小孩们新放的一串鞭炮声,扭头往前走去。她面前的路没有路灯,浓郁的一团黑色,再走几步就什么都看不见一般。

  “美娜!”

  褚易叫住她。他有太多想说,可面对那个娇小背影,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只好逼自己明白,曾经交叠的两条线早已分开。

  “一定寄信给我。”他说。

  女孩回头,眼眶里泪水打转。“知道啦!”她微笑,露出两个小小酒窝,随后将双手放在胸前,交叉食指与中指。是在做祈祷。

  “小易,新年快乐。你要永远幸福。”

  omega女孩将不多的好运交还给他,转身踏进黑暗中。

第51章 鸳鸯(3)

  提着两盒莲蓉酥,褚易站在糖水店门口。他站了很久,动也不动,来来往往的行人经过,都分出眼神瞅一瞅,或与同路人交换不解的眼神,或悄悄说句怪人。

  路边放鞭炮的小孩们玩过之后,纷纷跑走,褚易还是不动。胃里的温暖被室外冷风吹得一分不剩,他蹲下身体,缩成一团,直到口袋中手机响了。

  有人来电。响过一次,停了,又锲而不舍响第二次。褚易伸进口袋,接通电话后,对面传来一声哭叫。

  “易哥!死了!要死了!”

  褚易按住太阳穴:“我没死呢。”

  “不,不是你。”那边的赵铭声音打颤:“是我要死,那份文件不见了!”

  “哪份文件?”

  “你让我做的调查,方家小姐那份。我明明锁好的,但是,但是……”

  除夕夜,老天就要他不顺到底。赵铭若是此刻站在自己面前,褚易恨不得踢死他。他抓着头发,忍住骂人的冲动,吐一口浊气,沉声道:“冷静点,赵铭。你在哪里?办公室?先别急,周刊来往就那些人,你仔细想一想会是谁有机会拿走?”

  赵铭稍稍冷静一些,回答:“这几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周刊加班。中午我还看过办公桌抽屉,文件都在,我上了锁就出去吃饭,下午外出追了一条新线,刚才回办公室就发现不见了。今天这种日子,不应该有人过来——等等,我去问楼下保安!”

  几分钟后,赵铭报告:“易哥,问过了,今天只有一个人来过办公室……”

  他说得吞吞吐吐,褚易撑着额头,心里有了答案:“是罗望吗?”

  “易哥,我们该怎么办?”

  “赵铭,那些文件你有没有备份?”

  “有。”

  “带上备份,到橙报报馆门口站好。现在就去。”

  赵铭领会他的意思,立即答应。褚易拦下路边的士,七点半,还有时间。

  罗望住所离这里不远,南区一栋老式公寓。按他的薪水早可以换个好些的地方,但他始终不搬,每次都要褚易坐公寓里那座又破又挤的电梯,窄得只能站一个人。

  他正在这窄小电梯中,一路往上。到了楼层,褚易站在罗望的单元门前。他没有直接摁响门铃,深呼吸两次,才伸手按下。

  对方很快开门。一头卷发冒出来,罗望仍旧是老样子,他见到褚易毫不意外,向他招手:“进来吧,我打包了勇记的烧腊双拼,一起吃吗?”

  “不了。”褚易立在门外:“麻烦给我赵铭的文件袋,我拿了就走。”

  罗望眼睛弯弯,笑了:“你来讨债?”他走进客厅,拿起桌上的文件袋,放在手里拍了拍:“你不进门怎么拿?进来再说话。”

  犹豫片刻,褚易还是放下手里提的点心,进到屋里。罗望走到他面前,想拉他的手,被褚易避过:“我还有事,没空和你浪费时间。”

  alpha也不尴尬,坐下打开塑料饭盒。他买了两份双拼,将其中一份里面的叉烧全部挑出来,放进另外一份里,对着褚易指了指:“特地给你买的,坐下吃一点,吃完我们再谈。”

  褚易盯着桌上那份文件。注意到他视线,罗望把文件袋移到自己那边,说:“坐下,褚易,现在是你求我。”

  权衡再三,褚易坐下,坐得笔直。罗望拆开筷子,搁到褚易面前的盒饭上:“像不像我们进社会版的第一年?那年除夕,我俩在车里跟一条议员受贿的新闻,吃的就是勇记这家的烧腊双拼。你当时说不喜欢吃叉烧,都挑我饭盒里。小骗子,我还当真呢,后来才知道你哪里是不喜欢吃,是故意想让我多吃点罢了。”

  眼前那份饭盒里,叉烧有两份,一份是罗望从自己饭上挑过去的。褚易拿起筷子吃了一片,然后放下。

  “吃过了,能给我文件袋了吗?”

  罗望停下吃饭的动作。他拿起文件袋:“里面的内容我看过了,赵铭被你教得挺好,查到不少东西,要是能登上周刊,破一破你和高允哲做封面那本的销量也不是不可能。我凭什么把这桩新闻还给你?”

  “你要够胆发这篇报道,高允哲一纸律师函送到叁周刊是迟早的事情,你猜老总是愿意得罪高家还是炒你?”

  “你以为我怕这些?”

  料到他会这么说,褚易冷静道:“是,你不怕。我了解你。你从来都不在乎是否伤害到别人,你只关心自己有没有赢。”

  他起身,俯视眼前的alpha:“如果你执意登报,可以,但在你登之前,橙报会收到一份一模一样的资料。高允哲的独家猛料,他们就算今晚逼死工厂加印,也会在明早五点前发遍三山所有报亭,你看是他们快还是你快?这桩新闻谁抢第一才有用,晚半步就是输。所以你选吧,罗望,我让你选。”

  一股浓烈的杏仁味信息素从罗望身上飘出,alpha红着眼睛,挥开桌上饭盒,细心挑拣的叉烧撒了一地。他向褚易吼:“你就这么护着高允哲?他给你下了什么迷药,几个月就能让你死心塌地?”

  “他是我老板。”褚易退一步,回答他。

  “哈哈!”罗望笑起来,“你真该照照镜子,褚易,看自己是用什么表情说这句话。他是你老板?那我是什么?你五年的补充剂?”

  他紧紧看他,那眼神,表情,照搬爱情电影里被恋人抛弃的凄惨主角,能称得上一句深情款款。

  “我这段时间给你送的照片都白看了吗?高允哲和姚家那个omega的婚事最迟年后就会宣布,你还在等什么?”

  罗望绕过桌子,走到褚易面前,握住他的肩膀,拉下高领衫的领子。脖上的那枚颈环在室内灯下泛出冷冷的银白色光,刺痛alpha的神经。

  他低下头,靠着褚易说:“像高允哲那样的alpha永远不可能爱上一个beta,他注定要和omega在一起。褚易,我们拿这份情报去换你自由,我有信心说服高允哲。回来吧,我说过我会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说话时的热气都打在颈边,褚易却只觉得黏腻。他推开罗望,缓缓道:“师兄,还记不记得读书时你曾经输过一场辩论赛?当时你很不高兴,说自己是因为感冒才状态不好,又说对方是取巧诡辩,总之都是别人的问题,你本该赢的。”

  “当时我太笨,只想让你开心,就安慰你说对啊,你是该赢。但我陪你看完整场比赛,你准备不充分,论据不扎实,技巧不得当,你输是活该,根本不能怪别人。”

  “你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可输就是输,失去就是失去,有些东西追不回来。”褚易顿一顿,面容平静:“文件袋,麻烦给我。”

  眼中深情渐渐消失,罗望垂下眼。再抬起时,他已是叁周刊的罗主编。

  “我可以还你文件,也可以答应你不发这篇报道。不过褚易,我要你做一件事情。”罗望说:“闭上眼,十秒,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还手。”

  要揍他泄愤?行,打就打吧,用这种方式了断恩怨也算公平。褚易说好,他闭起眼睛,在心中数,十。

  还未数到九,罗望就扯开他衣领。褚易以为对方要落下拳头,然而alpha却朝着他的肩膀一口咬下去。

  苦杏仁味瞬间埋进身体。褚易一怔,刚要挣脱,却被罗望死死箍住手臂。alpha还在咬,愤怒与不甘的情绪影响他的信息素,杏仁的苦味令人头晕目眩。

  十秒过去。罗望终于松开他。褚易腿一软,跌坐在地。肩膀上的伤口极深,他捂住,心中火气冒上来,冲对方喊:“操你的罗望,你他妈做什么!”

  alpha抹去嘴边血迹,他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自身信息素气味,有些陶醉:“你还不懂吗?即便高允哲给你带上颈环,也只能保护你没有腺体的后颈,但这种保护毫无意义。哪怕你再用尽力气反抗,依旧可以被任何一个alpha在身上留下痕迹。”

  他笑一笑:“但你不是omega,褚易。beta得不到alpha的标记,你注定没办法只属于某个人,谁也不能真正拥有你。”

第52章 鸳鸯(4)

  褚易在街边找了一个垃圾桶,将从罗望那里讨回的文件袋点上火,扔进去。

  他拨通电话,告诉赵铭事情已经解决,并叮嘱他将备份的资料藏好,要是再被谁发现,就做好被自己剥皮的准备。

  后辈听后松口气,松完又迟疑,问易哥,你是怎么要回文件?主编没对你怎么样吧?

  褚易没答,摁了挂断键。燃烧物的气味传来,刺鼻,却盖不住周身弥漫的苦杏仁味。他脱去外套,只穿一件薄薄的贴身衣服。深冬的冷风阵阵,刮得他脸颊生疼,他却嫌这杀人似的风不够猛烈。

  再大些,大一些,否则如何才能将那些味道从他身上吹走。

  肩膀到现在还隐隐作疼。罗望那口咬得太狠,信息素透过血液进入体内,全部消散至少要等上半天。如果闻不到就好了。褚易看着火舌舔舐纸片。他保护了高允哲的秘密,却没能保护自己。罗望虽然混账,但说的那番话不无道理。beta太容易沾染上别人的信息素,无法以此向他人表明忠贞——

  忠贞。

  褚易扯扯嘴角,伸手摸脖上的颈环。高允哲还挺成功,这道锁好像真锁住他了。

  不可能带着这股信息素回方宅。褚易烧完文件,穿着单衣在外面闲逛。过了九点,他手机接连响起,汪嫂和周助理纷纷来电,询问他怎么还不回去,他含糊应付了几句,挂断,这才注意到手上空空:那两盒莲蓉酥被他忘在罗望家了。

  新年点心注定吃不成。他疲倦地继续走,一直到十一点多,才拦到一辆的士,司机脾气不好,载他到天眉山脚,不肯开上去,褚易也没力气与他理论,付了钱下车。

  靠两条腿走了半小时,才回到方宅。褚易进花园,放轻脚步,走进起居室时,屋内没开灯,整座宅子空空荡荡。

  罗望的信息素还是没有消去,苦得嘴里难受。褚易没闻到高允哲的信息素,便猜对方大约是没等到他,已经走了。

  他稍许放下心。要是现在撞上高允哲,就他身上那股味道,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就让高允哲以为自己不愿意和他过除夕好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回 让他失望。

  起居室内一片漆黑。褚易吹了风,又有几声咳嗽,他边咳边踏上楼梯,发现落地窗的窗帘没有拉满,月光透进来,映上坐沙发的一个身影。

  如雷劈般,褚易呆在原地,那人剪影他都熟悉。

  高允哲还在。

  对方或许今日使用了抑制贴,居然一丝信息素都闻不见。褚易头皮发麻,他挪不动脚步,傻傻站着。然而站得越久,室内的苦杏仁味就越明显,几乎让他窒息。

  “我……”

  他艰难吐出一个字,又觉得无论接上什么都不足以弥补,身上的味道连自己闻得都不舒服,只好哑着声音说:“我先出去走一走,等散掉再回来。”

  他要逃,黑暗中的alpha不允许。

  “过来。”对方说。

  那是不容拒绝的语气。褚易心一颤,他走过去,将头埋低,心虚不敢抬起。

  “脱掉衣服。”

  褚易犹豫:“那样信息素会更浓的。”

  “脱掉。”

  没什么好反抗的。无论是有意无意,他已经数次打破高允哲下的规定,alpha会生气,对他做出惩罚也很应该。褚易依言脱下高领衫。没有最后一层衣物的遮挡,罗望留下的杏仁味飘出,像一记耳光落在他脸上。

  alpha站起来。室内太暗,褚易看不见他的脸,也没有必要:他很快被高允哲压倒在地,面朝地的姿势,不需再去看清什么。

  一双手圈住他脖子,然后下移。高允哲摁住褚易肩膀的伤口,放低声音道:“咬不到后颈,你就让那些人咬这里?”

  他说着,手指用力压一下。褚易疼得拧紧眉头。“不是的。”他试图解释,“不是我让他咬的。”

  “你当我说过的话是耳边风,还是真以为我管不住你?我可以从明天起用链子锁住你,让你连房门都出不去,你想这样是吗?”高允哲又压一下他的伤口:“说话, 褚易。”

  “不是!”他在alpha掌下拼命摇头:“今天是意外,我只是去……”

  去做什么?去保护你的秘密?这话他说不出口。脑子一团乱,褚易干脆咬牙道:“锁吧!高允哲,你要是不放心,就再上几道锁,锁到我哪里都去不了,反正我是你的东西,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你现在才记起这件事?”对方冷声说,再一次使上力气,手指摁进褚易伤口,疼得他大喊:“高允哲!”

  alpha置若罔闻。他捏住褚易脖子,拨开他的头发,完整露出那枚颈环。褚易心跳一滞,随后感觉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

  是钥匙。高允哲解开了他的颈环。

  还不等褚易惊讶,alpha将颈环丢到一边,俯身,嘴唇贴上他的后颈。金属圆环在脖上留下浅浅的一圈压印。那个被围住、不见天日的位置再次被打开,却没有迎来谁温柔的爱抚与吻。它如以往每次那样,只等到alpha的施暴。

  高允哲张嘴咬了下去,毫不怜悯。

  再也没有其他人的气味。e型alpha的信息素如此绝对,一旦侵入就是全部,杏仁苦立即被一股湿冷取代。褚易颤抖地用手肘撑着地板,这是他第一次被高允哲咬。信息素进入得太快,根本无从缓解,他只能低垂着头,向身后的alpha小声讨饶:“高……允哲……轻……些……”

  高允哲不回答。他伏在褚易身上,像头狼,将逃过一次的猎物重新追回,拖入洞穴,用他锋利的齿尖刮开对方皮肤,叼在口中慢慢折磨。

  猎物只能忍耐。高允哲咬得很慢,牙齿一点点埋进去。褚易被咬得疼,却从身体最深处生出某种酥麻。高允哲一手揉开他头发,另一只手从前面环住他胸口,按在他心脏位置。

  热。热得厉害。冷风的寒意都被这股热量驱散。高允哲湿润的信息素进到他身体,冷也化成热。褚易感觉浑身都轻飘飘,稀里糊涂地想高允哲的信息素会不会是哪种酒精?为什么每次高浓度的摄入都会让他有这种饮烈酒的醉意?

  他晕头转向。高允哲仍旧伏在他背上,对方稍稍松口,用舌头卷着自己造的伤痕,舔去流下鲜血。随后贴上鼻尖,仔细嗅褚易的后颈,反复确认那里只剩余自己的信息素。

  厚重的呼吸声从背后黏着他,一起一伏。褚易整个人都软半截,说话也断断续续:“你……好了吗……”

  完成一次惩罚的alpha沉默着。许久后,待呼吸平稳,他稍稍动一下,蹭到褚易的头发。

  “你为什么不爱惜自己。”

  高允哲在他脖颈边说,好似自言自语,却让褚易心跳有一瞬间的漏拍。就像有人做个雪球砸他,打到他身体,他却不疼,低头看,原来雪球穿过了身上的一个洞,那里空落落,填不平。

  疼的不是后颈的伤口,是胸膛的那个洞,褚易想大喊,但没人教他怎么喊出声才算响亮。他动动嘴唇,最终还是闭起。

  身上的热量与重量都减轻。金属制品发出咯嗒的合拢声,高允哲替他重新戴上颈环。没有得到回答的alpha起身,跨过褚易。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听觉最灵敏。对方远去的脚步声异常清晰。褚易喘着粗气,艰难爬起来,手颤颤摸向后颈。颈环冰冷,但高允哲留在体内的信息素更甚。那是阴湿泥地中死去的植被,腐朽物不配等待新生,它们留在他身上,埋在千万年土壤下。

第53章 beta(1)

  高允哲的信息素在第二天便消失了。

  beta体质使然,多深的咬痕也留不住气味,只有伤口会在。后颈已经很久没有被哪个alpha咬过,以往叠加的伤痕原本在慢慢痊愈,但高允哲昨天一咬,打回原型,看来又有的好养了。

  除夕夜的这件事,褚易对谁都没提起。汪嫂和周助理后来问他,他就找个借口敷衍,说那天在外面遇见朋友,聊得晚了,回来也没遇上高允哲。

  可惜他敷衍的本事不太高明,汪嫂和周助理都不相信。

  前者忧愁:褚先生,您骗我没关系,但您怎么骗过自己?

  后者无语:我就休假一天,怎么又出事了?

  褚易哈哈两声,将此事翻篇。

  美娜的确走了。褚易去过她家,也试过打她电话,换回人去楼空和号码注销。他将这件事与赵铭说了,后辈听完,唉唉叹气,说人各有命,希望她未来能好吧。

  褚易点点头,又向他打听叁周刊的情况。赵铭说自己提心吊胆好几天,不过最后罗望将周刊新封面给了其他名流,应该是放弃了高允哲的那桩爆料。

  是吗?那就好。

  哎,哪里好了,易哥。主编近期脾气大得要死,在办公室逮人就骂,我是能躲就躲,睡车里都好过去周刊上班。这几天都在Naga那边抓拍名门子弟上俱乐部的踪迹。美娜走了,进Naga比登天还难,我到现在还没找到机会。

  赵铭苦闷。褚易了解对方,这小子性格莽撞,有时傻起来,做事容易不计后果。但他一时也没其他招,只说多加小心,慢慢来,总有机会。

  入春,迎来三月。高允哲自那日之后再没来过,听周助理说是又跑去内陆谈生意了。大忙人。褚易理解,不来就不来吧,来了大家都尴尬。赵铭给他透过风,说姚家那边正在四处看场地,还找来几家公关公司比稿,誓要搞个大阵仗,复刻一场新世纪婚礼。

  姚家是本地望族,与高家门当户对,这场还在商谈中的婚事几乎是铁板钉钉,招来城中热议,就差高允哲一只钻戒和一个求婚仪式就能尘埃落定,为三山商界多添一对佳偶。

  自己和高允哲这种不怎么正经的关系或许离结束不远了。褚易想。无论如何,他都是被动等的那个,高允哲总会宣判他的。

  他忙于找事情填充生活。除了园艺,他最近捡回昔日爱好,开始花大把时间和褚贞去会所打球,有时一天都泡在那里,球技见长,有时和褚贞打还能小胜几局。

  堂弟打得高兴,直说可惜啦,如果小时候你能坚持,说不定现在早就能成为职业选手。

  说完,又立马住嘴,大约是觉得谈起年幼往事会令堂哥不快。褚易却不在意,淡淡说是啊,的确,小时候我太固执,总觉得做人只有一条出路,踏不上就不能往下走,现在想想挺蠢的,怎么过不是过呢,一千个beta有一千个beta的活法,干嘛要给自己找苦头吃。

  褚贞看看他,露出微笑。他重重点一下头,说小易,人有很多选择,也贵在能够自由做出选择,想开这些会轻松很多。

  褚易哼一声:我猜猜,这句也是李先生对你说的?

  褚贞:啊!那个,那个……

  在会所打球也不全是放松。褚易去得多了,常会在那里遇见陈芳泽。这人原本不是球场常客,只是起初撞见过几次褚易,大概摸出他来打球的日期规律,总挑褚易来的那天现身。

  两人打照面的次数愈来愈多,碰上了也鲜少说话。陈芳泽每趟都会拿哀怨眼神在后面跟着,搞得自己欠他什么一样。

  褚易一般都不做理睬,偶尔被盯烦了,就一个球打过去,吓一吓躲角落里的对方,说你要么出来光明正大和我打场球,要么就早点回家盯你的alpha,别躲啊。

  陈芳泽哪里敢,吓得扭头跑了。褚贞见到都觉得好笑,说这人胆子也太小了。褚易听完,逗他:“以前都不知道是哪位整天要找我做陪客,连相亲都不敢一个人去。”

  “小易,那都多久前的事情了……”

  褚易并未答话。时间快慢在每个人看来都不同,有人觉得慢,有人觉得快。太快。

  他握紧球拍,问褚贞要不要再打一局。堂弟看手表,哎呀一声,说今天打得太尽兴,都忘了时间,他还要赶着在晚饭点回家。

  褚易了然:“李先生今晚去褚家?”

  堂弟脸红通通:“他只是来吃个饭,也没什么特别。”

  “你以为褚家餐桌那么容易能上的吗?你的那位李先生只花短短两个月,就能教叔叔点头放他进门,特别着呢。”

  褚贞撅嘴:“还不是因为他会演戏——唉,不说了,我先回去啦。”

  他和褚易告别,换好衣服坐车走了。褚易还有精力,进去又打了半小时壁球,天色转暗才结束。

  拎着运动包,他刚要出会所,身后一道眼神袭击,像车顶探照灯。

  他转过身:“你是不是想找我说话?是就站出来,不要总是偷偷摸摸跟在后面。”

  陈芳泽从一棵根本遮不住人的杏叶藤后面探出半个身子:“谁偷偷摸摸了,我只是路过,哪有跟着你。”

  真是漂亮面孔笨肚肠。褚易干脆与他说开:“我说过了,上次是高允恭自己登门惹事,你跑来盯我有什么用?你要想知道他的行踪,建议去订本叁周刊,每周更新,方便还实惠。”

  omega垂头,小声说:“在高家不允许看那种东西。”

  他模样瞧着有些沮丧。褚易并不准备与他在这里耗时间,挥挥手:“会所有订,你可以看。没别的事了吧,我先走了,再见。”

  “等等——”

  陈芳泽想拦他。褚易手机在口袋里响了几下,他一看来电人姓名,无奈接起:“赵铭,你不是上午才来过电话?怎么,偷拍又有问题,要我辅导?”

  电话那头吵哄哄的,似乎很多人。褚易感觉有些不太对劲:“赵铭?”

  “你好啊。”

  不是赵铭。病恹恹的一把嗓音,像虫子爬上后背那样令人讨厌。

  “高允恭?赵铭手机怎么会在你那里?”

  alpha不急不慢:“你这位姓赵的beta朋友实在是不自量力,混进Naga还举个相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狗仔。”他笑一声:“要打个招呼吗?”

  他将手机递给谁,褚易很快听见赵铭虚弱地喊自己名字,可只喊了两声,电话又回到高允恭手上。

  褚易咬牙:“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你别紧张,难得有beta老鼠溜进来,我们自然要多关照一下。”

  他顿一顿。电话里随后传来赵铭一声惨叫。

  “要救你朋友就来Naga,褚易,待会见。”

  再无多一句,高允恭挂断电话。褚易掌心全是汗。陈芳泽不明所以,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会听见高允恭的名字。

  褚易一把抓住对方衣领:“赵铭出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你说什么啊?”陈芳泽有些诧异,但他不至于笨到无知,自己想了片刻就有猜测,大惊失色看向他:“你是说允恭他,他……”

  问不出头绪,褚易扔下他要走。陈芳泽急匆匆追了上去。“等一下!”他拉住褚易,“我也去,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好歹还能劝一劝他。”

  他咬咬嘴唇,似乎下了个决心:“坐我的车吧,能快一些。”

  网球会所就在天眉山,褚易每次来都是步行。他心急赵铭情况,一时也来不及让方宅司机来接,就坐上陈芳泽的轿车。一路他不停打赵铭电话,却始终没有接通。

  他知道那群在Naga厮混的纨绔子弟都有特别嗜好,加上之前的事情,高允恭对自己的记恨又多一分。赵铭被他们抓住只怕是凶多吉少。

  褚易揉乱头发,他试着打给周助理,阵阵忙音。思考几秒,换成高允哲的号码打过去,同样无人接通。

  他试了好几次,结果未改,心中渐渐生出绝望,只能给高允哲发条简讯,期待对方可以尽快看到。

  看到之后他会不会来?褚易不知道,他只能祈求一份可能性。身边的陈芳泽见他整个人都绷得紧紧,忍不住小声说:“你也别太担心,允恭可能只是吓吓你的,他……他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褚易根本不看他,冷笑说:“你以为高允恭是搞恶作剧的小学生?陈芳泽,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你自己心里有数。”

  omega喉咙一哽,发不出声音,只能低下头。

  司机被吩咐越快越好,于是狠踩油门,一路飞驰开向目的地。到了Naga,褚易飞身下车,也不顾陈芳泽在后面喊等等我。他进门时无人阻拦,显然是高允恭提前吩咐过,安保都侧身放他进去。

  进到俱乐部,已经不是当初的伊甸园主题。今日氛围压抑,中心一只巨大的螺旋漏斗装置不停转动着,是神曲中的九层地狱。

  穿梭其中的应招不再扮演天使,全变成长角恶魔。褚易后背发冷,陈芳泽好不容易跟上他。对方显然也不常来这种地方,看见室内的装饰后倒吸口凉气,拍着胸口说好吓人啊。

  褚易撇下他,找到楼梯。门口的值守人员等他多时,见到他后指了方向。最里面一间,8室。

  他走到门前,闻到好几股交缠的信息素,味道太多太杂,熏得他头晕。他身后的陈芳泽也掩住鼻子,但他很快睁大眼睛,喃喃:“允恭也在里面……”

  褚易最后一次看手机。无人回复。他仰头,吐口气,一把拉开8室的房门。

  房内吵闹,褚易的出现收获一群人欢呼,像是等他很久。有个不认识的alpha重重扯过他手臂,将他往里推。形形色色的alpha和omega站着,推搡他,围成一个圈,将他堵在最中心的位置。

  面前是高允恭。alpha单独坐在沙发座上,含笑看向褚易。但很快眼神往后移,发现跟进来的陈芳泽,眉毛一拉:“你过来做什么?”

  陈芳泽见到配偶,第一反应是瑟缩脖子,然后张张嘴,怯怯说:“我是跟着他来的。”

  高允恭毫无兴趣了解,他指着角落:“站到旁边去,闭上嘴不要出声。”

  陈芳泽照做,默默站了过去。褚易没有心情管其他事情。他看见赵铭。后辈躺在地上,人半昏迷,浑身湿透。凑近闻,酒味浓烈,大概是被浇了一身。

  褚易用力拍他脸:“赵铭,醒醒!”

  后辈悠悠醒转,他面色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失焦,张口:“……哥……易……哥……”

  不像醉酒,褚易怀疑是被喂药。他抬头,问高允恭:“你们给他吃了什么?”

  站在高允恭身边的另一个alpha回答:“是好东西来的,给阉货吃,算是抬举。”

  对方是何家的三少爷何子煦。他朝褚易抬抬之前被咬伤的手指,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新仇旧恨,今天真不走运,抽签怕是也只能抽出大凶。褚易扶起赵铭,暗暗伸进他的衣服口袋。后辈在装备上总是用功,让褚易成功摸到里面的一只录音笔。

  他轻轻摁了摁。周围的ao们仍在吵闹着,高允恭起身:“好了,安静些,我来给大家介绍——褚易,褚先生,今天的主角,beta,但是少有的,能对alpha发/情的beta。”

第54章 beta(2)

  这番话说完,在场众人接连起哄。alpha们发出怪笑,omega交头接耳。beta发/情!他们有好奇,有嫌恶,也有带点下流的打量。无论如何,投到褚易身上的都是教人不舒服的视线。

  “alpha信息素依存症只是一种病。”他说:“不发病就是普通beta,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稀奇体质。如果各位对我的病史有兴趣,下次有空再给大家讲解。”

  高允恭拿起酒杯,倒满,语气遗憾:“不凑巧,今天不是你发病的日子。”他转身对那群朋友说:“上回我遇到过,无论对哪个alpha的信息素都会有反应,是天生贱种,比omega还能发/sao。”

  有几个alpha正ke/药,吸完有些嗨,听了高允恭的话,对上褚易的眼神更加露骨,用眼睛剥他衣服。高允恭将酒杯塞进褚易手里。“喝啊。”他指示,扫一眼地上的赵铭:“不想带他走吗?”

  褚易接过酒一口饮尽,把空酒杯给他看:“够不够,还要我做什么才算完?”

  高允恭笑笑。简单!他坐回沙发,指一指周围站的alpha:“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应该互相多多了解。既然他们对你有兴趣,总要玩得尽兴些,是不是。”

  这人用赵铭做饵引自己现身,最终目的是要他好看。褚易想,倒是他连累赵铭了。今天不掉层皮,怕是走不出Naga这间房间。他将那只录音笔收回自己口袋,找个空地安置好失去意识的赵铭,脱下外套罩在对方头上。

  他站到高允恭面前:“直接说吧,你们想怎么玩。”

  对方就等他这么问,张开腿,指指自己:“先来服务一下,让我为大家做个示范。”

  男男女女发出哄笑,高允恭身边的几个alpha围住褚易,堵住他退路。这时有个omega从后面人堆里挤出来。陈芳泽在哭。漂亮脸蛋上挂着两道泪痕。嘴里不停喊着允恭,允恭。

  高允恭的狐朋狗友认识他,知道他的身份,彼此看看。高允恭瞧见,面色一改:“叫你安静看着,看不了就滚回家,别在这里扫我的兴。”

  陈芳泽呜呜哭两声:“你别做这种事……他毕竟是你弟弟的人……”

  听他提起高允哲,高允恭眼一眯,他生气时表情阴郁,陈芳泽看得害怕,缩起身子。他只敢偷偷瞄一眼褚易,眼中有某种愧疚,随后扁扁嘴,捂着脸又开始哭,挤进人群不见了。

  何子煦听进陈芳泽的话,低声问高允恭:“这个beta是高允哲养的小情人,上次我就吃过亏,万一今天的事情被他知道,不得找你麻烦?”

  “他算什么东西。”高允恭拉下脸,“敢动我,我老娘第一个砍他。狗养的狗死了也没关系,总能找到下一只。再说他这两天都在姚家,哪里管得到这边。”

  他抬脚,用皮鞋尖对着褚易:“上次我好心好意给你开条件,你不领情,那我也不再客气,来吧,褚易,给我弄舒服点,你那张天天服侍高允哲的嘴不就这点价值?”

  这位高大少爷做生意不行,下三滥招数倒是会使。他羞辱褚易是为了恶心高允哲,自己在这里和对方硬碰硬,没有胜算。褚易冷静下来,他其实已经做好准备,想不就是给这群人干一顿,就当被什么脏东西咬一口,几口。他是beta,不是omega。这些人再怎么弄他,也标记、占有不了他。

  罗望那句话他第一次听是难过的。放进嘴里咂两下,现在想,竟有些庆幸。太好了,幸好他是beta,无论如何,走出这个房间时,他还是他,不会属于任何人。

  只不过会让一些alpha信息素留在身上,没关系,会很快。他告诉自己,闭上眼,再睁眼就过去了。

  于是他闭上眼,跪下去。高允恭见他连抵抗都不做,如此温驯,发出满意的笑声,一边对旁边人说你们下一个谁来,一边解下裤子拉链,去拽褚易头发。

  机油味浓烈,褚易闭住呼吸。恍惚间,身体产生自我保护意识,给与他大脑一段美好的记忆来盖住现实。这段记忆如此跳跃,从十六岁的康沃郡开始,到天光明媚下的那棵樱桃树,再是一位在窗边戴着耳机轻吹口哨的旧日朋友。

  最后是某种气味。一个alpha的信息素。他仔细闻,不是机油,也不是那些混杂的浑浊的味道。冷冷的,土壤,植被——哈哈。身体用来保护他所形成的幻觉是高允哲的信息素吗?有意思,身体远比他大脑诚实。褚易愿意在这个记忆里结束今夜,他忍不住想,高允哲现在在做什么?他是不是正与姚家的omega讨论婚礼?或许他今晚就在准备求婚,烟花、鲜花,直升机与钻石戒,他是否会用这股曾经日夜环绕自己的信息素去拥抱另一个人,他未来的omega伴侣。

  没人能拥有作为beta的自己,他也无法拥有哪个alpha。对方的信息素终有一日会消失,他留不下。他只能在身体为他制造的此刻记忆中体会,多一秒也好。

  但那股信息素愈发明显,并非纯粹的幻觉。褚易猛地睁开眼。记忆消失,现实还是那间房间,但场景与他闭眼前大不相同:面前的高允恭一把推开他,着急地想拉上拉链,他额头冒汗,模样狼狈。原本围住他的那群alpha也散开,几个原本留下看戏的omega则躲进角落,捂着颈环颤抖。

  信息素不是幻觉,它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压制、盖过一切。褚易回过头。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周助理。小周脸都白了,极力抵住门,不让身后的人进去。

  门口站着的alpha,e型,他正释出信息素,完完全全。褚易感觉气温瞬间低下来,冷得他牙齿打战。他越过周助理看清那人的模样。这下不仅是冷了,人整个都被拖进冰窖那样,从里到外凉个透底。

  他还从没见过高允哲这样,这种表情。要不是周助理拦着,高允哲用这张脸进门,把里面的人一个个掐死褚易都信。或者他第一个掐的就是自己,双手合拢了,掐到他无法呼吸,就像他伏在他身上咬他脖子的那个晚上。

  后颈伤口还在。疼的感觉又回来了。

  见到褚易没事,周助理着实松口气。他没再拦高允哲,冲到褚易面前将他扶起来。靠近了,鼻子一皱,大约是在他身上闻到其他alpha的味道。

  “祖宗,”对方小声说,“你想吓死我们吗?”他扭头,对高允哲喊:“东家,褚先生安全了,您——”

  话音未落,高允哲就走进室内。他走到褚易面前,垂眼看他。一时两人目光相触,谁都不说话。褚易膝盖跪得有点疼,只勉强直起身子。他迎着高允哲的视线,最后等到高允哲脱下西装外套,盖住他。

  他傻傻接住衣服,对方已经走向高允恭,过去毫不含糊,直接拎起对方衣领一拳砸下去。在场的alpha并未没有上前阻止,他们都清晰地感受到这名e型alpha同类借由信息素传递出的心情,无人想惹祸上身。何子煦反应大些,试图拦,被高允哲看一眼,最终讪讪收回手。

  室内很快只剩下高允恭咬牙切齿的痛骂,他哀嚎,叫道野狗,我妈不会放过你。

  天天喊他老娘,陈知沅养儿子养出个废物。高允哲停下手,他看高允恭,看脚底粘上的一只小虫。

  高允恭被这眼神看得打个哆嗦,不再出声。

  高允哲松开他,扫一圈室内:“拍照,小周。”

  他吩咐,周助理照办。褚易没想到高允哲会有这举动,在名流出丑时拍照留档,那是他做狗仔的思维。

  他正惊讶,周助理已经拍完照片,礼貌对高允恭说:“大少爷,请勿再找东家与褚先生麻烦,这份照片上报事小,进警察局事大。”他瞥了瞥桌上的药丸与粉状物,“现在上面查这些很紧,您若在当下捅娄子,就算让陈先生处理都颇为棘手。”

  听他搬出陈知沅,高允恭彻底焉了。他被高允哲揍了两拳,脸上挂彩,面色难看地挥一挥手:“都滚,滚!”他盯着高允哲:“野种,你总有一天不得好死。”

  高允哲不为所动。他还在释出信息素,无穷无尽,那是他的武器,他的语言。

  褚易裹紧高允哲的衣服。他去角落扶起赵铭,架到身上。周助理见他一个人吃力,就帮他扶住赵铭。他将人交给对方,想了想,去到高允哲身边,拉他手臂。

  “把信息素收一收,我们走吧。”

  他轻声说,并不指望高允哲会听他的话,只是想尽快离开。但意料之外,alpha的信息素释出量减少了。等他们走出房间,对方已不再释放任何信息素,两种语言都不使用,那人静默得像在黑暗中。

第55章 beta(3)

  赵铭情况不太好,褚易担心他吃的药有问题,想将人送去医院。周助理听后,看向高允哲等待指示。

  alpha点头,答应了。

  到医院后,急诊的医生替赵铭洗胃,说万幸,只是一些兴奋作用的药物,不至于有后遗症,但今晚要住院观察一下。

  褚易这才放心,跟着去办住院手续。接待的护士注意到他脸上有一道伤口,问是否需要帮忙处理。他摸了摸,大概是被高允恭划伤的,便摇头,说不必了,小伤而已,回去自己处理就好。

  办完手续,花去大半个钟头。褚易力气用尽,疲惫地靠着墙壁休息。他偷偷看一眼左边,医院白织灯下,高允哲面无表情地坐在他身旁。他们从Naga出来后,还未说过一句话。褚易想了好几个话题,但都不怎么合适,就咽回去,陪他一起沉默。

  护士前来询问病患住院,哪位留下陪夜。褚易立即说:“我留下。”

  周助理听见,咳嗽一声:“我来吧,褚先生。”

  褚易刚想说不必。周助理给他使个眼色,让他不要坚持。褚易闭上嘴,安静片刻,没有再拒绝。

  他相信小周。有对方在,赵铭不会有事,于是跟着高允哲出了医院。回程路上,两人坐在车里,各看一边风景,谁都没有主动提起什么。

  到方宅已是深夜,汪嫂留灯等他们。褚易进门后,她迎上去,看见他脸上受伤,着急地问出什么事了,又赶忙去拿医药箱。

  褚易接过医药箱,柔声说汪嫂,你去睡吧,没事的。

  汪嫂看了看他身后的高允哲,再多的话也收回去,只是拍拍他的手。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进到房间后,褚易默默打开医药箱,身后重量突然叠上来,他人一僵,手停在那里。

  高允哲从后面抱住他,也不说话,用上一点力气,抱他抱得很紧。褚易由他抱了一会,见对方没有松手的意思,问:“你哥没弄死我,换你现在来勒死我吗?”

  说完就有后悔,真不是一句合适的开场白。果不其然,高允哲不太高兴,沉声说:“你长这张嘴就是为了气我?不许再说那个字。”

  他又忘记了。高允哲最讨厌他把死挂在嘴上,于是顺从道:“好,不说了,但你这样我不能处理伤口。”

  高允哲将他转过来,他抬起褚易下巴,观察他脸上伤口,然后从医药箱里拿出碘酒,亲自为他处理。

  “你不用这么麻烦。”褚易说。

  “不要说话。”高允哲声音很闷,他紧紧抿着嘴唇,表情算不得温和,但动作很轻。褚易把这当做享受,他垂着眼睛,不去看对方,又想高允哲鲜少这么好心,自己是不是该做出受宠若惊的态度来让对方满意,就抬起头。抬起,还来不及扮演什么表情,就与高允哲四目相对。

  室内只开了一盏灯,暗黄色光,不够亮。高允哲放下手里东西,抚上他的颈环,摩挲着金属外表。

  “你知道。”他调整了一次呼吸,“如果我没有看到你传来的那条信息,会发生什么?”

  “知道。”褚易点点头:“你心里也有答案。”

  高允哲皱起眉:“你不在意?”

  褚易从口袋里拿出赵铭的那只录音笔,给他看:“我不傻,没有准备白白牺牲,如果出了什么事,至少还有份证据留底,你今天不也让小周拍了照片?我们思考模式还挺像呢。”

  “褚易。”高允哲按下他的手,他叫他名字,口吻严肃,“alpha侵犯beta的判刑很低,有些甚至打通关系就能脱逃。beta的权利在alpha面前是可以被牺牲的,你懂不懂?”

  褚易嗯一声:“我在三山待的时间比你久,外国人,这些我比你清楚。”

  “那你为什么——”

  “我有打电话给你,你没有接。”他放轻声音:“你在姚家是吗?”

  高允哲没有回答。褚易了然,他做出轻快的语气:“没什么的,那边的确更重要一些。其实你不来我也能自己解决,最多吃点苦头,我习惯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过来,还有,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自从你买下我之后,好像没有真正开心过。这场交易的目的原本是为了取悦你,但我做得实在差劲,不仅不听你的话,还给你惹了不少麻烦,一点都不省心,所以我想我该给你诚心诚意道个歉,为之前的事,还有其他犯下的错误,一并道歉。对不起。”

  “你接受吗?”他问,又自答:“不接受也没关系。以后我会听话,哪里都不去,你过来也好,不过来也好,我都在这里等你。我们的交易始终有效,你和姚家的婚事结束之后,你想怎么处理我都行,我都会接受。”

  他不断说着,一刻不停,好像停下就再也接不上了。因此他不能停下,喋喋不休到连自己都嫌吵。褚易。高允哲试图打断他,褚易。他叫他好几次,他也不理。

  “褚易!”高允哲握紧他肩膀,“别说了。”

  他终于停下,问:“你不让我说……你不接受吗?”

  高允哲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他迟疑很久,才开口:“不,我没有怪你,今天发生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之前那些也不全是你的问题。我只是生气,为什么每一次你都要不留余力去伤害自己,从不肯说实话,还非要与我逞强。”

  他松开他肩膀,缓缓说:“褚易,你太喜欢和自己作对,这不是恰当的自我保护方式,你应多爱惜自己。”

  褚易愣了愣。他忽然慌张。要怎么回答?他可以用以往那种态度来搪塞,说哪有,我很爱自己,全世界我最爱我自己——听上去足够潇洒。

  可他并不。他是拧巴的一个结,就像他的第二性别,既不是beta也不是omega,他卡在第二性别的缝隙里,是站不到任何群体里的孤零零的人。

  没有归属,无人指路,他分辨不了痛苦与快乐。他想要的从来就不多。有个人愿意爱他,包容他,借一个肩膀一个拥抱给他就好。只是这个愿望竟也难以实现,褚易喉咙哽咽,他喘着气,那些话就卡在那边,他从未如此想要尽数说出。

  “我……我不……”

  高允哲捧起他的脸,alpha释出了少许的信息素来帮助他稳定情绪。他轻声问他:“什么?褚易,慢慢说。”

  “我不会……”

  眼泪掉下来,他没有抹去,任它们掉。他忍不住了,在高允哲面前哭出声音:“因为我不会!我很怕,对不起,我真的怕,我刚刚骗你,假装无所谓,我骗你,骗我自己……我进去那间房的时候,我真的怕死了,我甚至恨你,恨你为什么不肯接我电话,我最需要你来帮我的时候你却不在那里……我恨你,高允哲,我恨死你!”

  他边说边哭,不该说的也一次性全部说尽。高允哲抱住他,拍着他后背,让褚易在自己怀中像个小孩一样哭着喊我最恨你。他没有阻止,没有反驳,只是轻轻拍他。

  等褚易哭累了,宣泄到头,理智哗啦一下涌回来。他惊醒,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发泄时候痛快,现在细想,他是不是对高允哲说了我需要你和我恨你?

  老天,让他死吧。

  他抵着高允哲胸口。这alpha也太狡猾,明知道自己对他的信息素有反应,还在这种时候放出来给他闻。而自己也的确够不争气,在他这湿润气息浸透的怀中很快便平复下来。

  “我还以为你会骂我。”哭过之后的鼻音很重,褚易闷闷地说。

  “在你眼里我这么不近人情?”

  高允哲松开褚易,褚易却不肯抬头,死命埋在他胸膛。

  “你对我就很不近人情。”他说,“你不是说过你不讨厌beta,却唯独不喜欢我吗?”

  “我哪有说过唯独?”高允哲问。

  他记得。褚易抓紧他衣服:“我说有就说。”

  alpha在叹气,少见。他最终还是拉开褚易,beta别过头,擦掉眼泪后,用一双红红的眼睛看向他。

  “你想笑就笑好了。”

  褚易咕哝道,脸颊突然一热。高允哲伸出手,抚摸他脸上的那道伤口。

  他问:“疼不疼?”

  最近受过太多伤,自己留下的,别人留下的。头一回,他不再想去习惯。他想大喊,痛痛快快喊一次。

  他说:“疼。高允哲,我好疼。”

  再无更多的话。不需要有。他们凑得近了些,头抵着头。褚易想今夜就任性一次,只要求高允哲再多安慰他一会就可以,但对方给了更多。信息素与吻,皆不吝啬。他吻得缓慢深入,手伸进褚易柔软的长发。等褚易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剥去彼此的衣服,跌进床榻。身下被褥被搅乱,褚易躺着,勾住高允哲的肩膀。他看到了窗外景象。

  今夜是新月。

第56章 平静

  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褚易将这四个字在心中念了一百遍。睁开眼时,室内没有开灯,暗的。他依稀记得回来是晚上十点多,刚看电子钟的时间,已经两点二十分。

  身边传来有人翻身的声音。他侧过身,看见高允哲宽阔的后背。alpha在他旁边睡着了。

  他放轻呼吸,枕着手臂,看对方后背。意志坚定的高允哲也有这一天。他暗想。居然打破规则,第一次在做完之后留下与自己过夜。

  也许只是因为太累了。他猜。又或者是可怜自己——可能吧,人总会对惨兮兮的小狗多几分同情。今晚他形象坍塌,整个人像眼泪化的那样,做着做着又哭了,哭好几回,但高允哲一次没有取笑他。他甚至吻掉一次他的眼泪,对他说不哭了,闭上眼睛,褚易,闭上就不会哭了。

  他听话地闭上,热量落到嘴唇。他们接了十几次吻,也许是高允哲发现只要接吻,他就会停止哭泣,于是他就用这最便利的方式叫他安静。

  回忆起那些吻,褚易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用目光描绘高允哲的肩膀与背脊。都是赤裸的,昏暗的。他一遍遍看,一点点记下。这样的后背只在今夜藏进他的眼睛,以后,迟早有天,它会属于另一个omega。

  褚易决定放过自己,暂时不去想这个念头。他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下床,走到柜前,摸索一阵后取出相机。然后回到床上,动作慢得一帧帧似的,生怕弄醒对方。

  他调暗床头灯,制造一些光源,举起相机将镜头对着高允哲,按下快门,拍下一张照片。

  alpha肩膀动了动,吓褚易一跳,他赶紧关上灯,等了半分钟,确认高允哲并未醒来才松口气,小心翼翼放好相机,再次蜷缩进被子。

  证据留档。往后高允哲再说什么,就拿这个给他看。他盘算着,将头轻靠到高允哲后背,熟悉的信息素环绕他,入睡只需几秒。

  ——

  赵铭第二天就出院了。周助理告诉褚易情况都稳定,但人需要休息一阵。褚易提出要去看看他,被赵铭婉拒。后辈得知那晚发生的事情,十分沮丧,说都怪自己没用,才害他差点出事,哪里有脸面见他,决定在家修养外加反思。

  褚易哭笑不得,说那你好好反思,反思完了写个总结报告,千字起,写得好我就原谅你。

  赵铭大喜:我会好好写的,谢谢易哥!

  对付后辈他有办法,对付某人不是。高允哲一反常态。之后几天,除了去新利和,他都会回方宅,准时得每次都赶上晚饭时间。汪嫂惊讶于这一变化,但明显是高兴的,每天准备餐食时都面带笑容,与褚易说真好,褚先生,时来运转。

  褚易笑笑,没回答。高允哲脑子里装的什么,他想不出,只是能明显感受到他们之间相处的氛围有所改变,他不确定这份改变能持续多久、未来又是好是坏,但持续时,挺好,他想尽可能多去体会。

  新利和事务繁重,几日后,高允哲不得已又飞去内陆。他走之前留下周助理,对方每天都来方宅报道,褚易好奇问:你不是他贴身助理?不跟着过去工作,天天跑我这里干嘛。

  周助理正在和汪嫂交流煲汤经验,扭头看他,送上责怪似的一眼,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呢?

  小周近来对他称呼“您”的频率锐减。褚易躺在沙发上吃苹果,这次汪嫂买的苹果个个水灵,吃起来甜滋滋,他用叉子叉一块送嘴里,刚要说话。佣人来报,说有位叫做陈芳泽的先生登门拜访。

  周助理还穿着做饭围裙,眼睛都没抬,对褚易说打发走吧,不能进来的,被东家知道又要生气了。

  “等等,我想和他谈谈。”

  褚易拦住佣人,他坐起来,放下手里的水果小碗。他后来听周助理提过,那天陈芳泽出了房间并没有走,而是在楼下等着,高允哲他们上来时还给指了方向。想来这人也不是高允恭的同谋。

  “让他进来吧,高允哲要问起来,我去解释。”

  周助理叹气,解下围裙。褚易摆摆手:“小周,你不用陪我,让我和他单独谈一次。”

  陈芳泽穿得很好,规规矩矩,符合他身份。他进起居室,在褚易对面坐下。褚易着一件单衫和室内拖,他最近都不太穿高领了,一件长袖T恤,脖子上的颈环毫无遮掩。

  他在喝茶,看陈芳泽不动,说:“你也喝啊,别客气。”

  陈芳泽象征性抿了口茶,当不客气过了。他垂眼,偷偷翻着眼皮打量褚易,见他面色不错,忍不住问:“你没事了吗?”

  “你希望我有事?那要叫你失望了。”

  “不是。”陈芳泽摇头,想了很久,才挤出一句:“今天我是特意来道歉的。”

  褚易笑:“你是高允恭的代理人?再怎么轮也轮不到你来向我道歉吧。”

  “对不起。”

  陈芳泽只顾道歉,低着头不敢抬起。他的信息素在心情低落时闻起来非常甜腻,褚易将茶杯放到小几上,问:“这是你第几次给高允恭犯的错误认错,你有数过吗?”

  omega闷声答:“没数过,但我习惯了。”

  原来听别人说习惯是如此刺耳的感觉。大家族吃人,褚易感慨,他和陈芳泽接触下来,知道这人心地不坏,只是性格软弱,在高家那种环境下生存,只怕用受尽委屈来形容都算轻的。

  他不由问:“你和高允恭成婚这么久,还不了解他是个怎样的人?别说你不看叁周刊,就算是偶尔听一听你们那圈子里的传言,也该知道他劣迹斑斑,对你毫不忠诚。虽然你是omega,但真的甘心和这种人在一起一辈子?”

  陈芳泽猛地抬起头:“你懂什么!”他嗓音尖细,说话时人都打颤,“你是beta,哪里能理解omega!”

  他脸一皱,又是一副要哭的模样。褚易赶紧递过去一包纸巾,陈芳泽这下不见外了,抽了好几张,捂住脸呜呜哭起来:“我本家只是陈家的远方堂亲,能被伯父看上,和高家有份婚约,算得上是家族荣光了。你知道我的那些朋友玩伴有多羡慕我吗?我爸妈从小嫌我笨,但在我和允恭订婚后,他们第一次对我说……说我有出息了。”

  他停下,吸了吸鼻子,:“我进了高家,外表是光鲜亮丽,可没一天是开心的。允恭那种性格,在家还不如不在家,看到我只会骂我。婚后又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始终没办法生育,伯父对我越来越不满意,平时看到我,就像见了空气一样,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佣人们也在背后嚼我的舌根……你要那么聪明,你来告诉我,除了忍我还能做什么?被永久标记的omega离不开alpha,只能对他忠诚,做他一个人的配偶,我没有第二个选择。”

  看他不停抽纸,半包纸都被抽去,褚易干脆把纸巾塞进陈芳泽手里,说:“既然日子过得这么难受,你为什么不去申请洗掉标记?”

  “你说得轻巧!”陈芳泽抬高声音,像是褚易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洗标记太痛了……我不能,我会被陈家抛弃的。”

  说完,嘴一撇,又开始哭。褚易看着他。陈芳泽说的痛不只是身体上,更多是被整个社交圈放弃、被打回原形。

  明明有出路,却迟迟不选,踏不上去。褚易轻轻哼一声:“我以前总觉得做个omega,找到属于自己的alpha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现在想,是我看事情太单一,忽略了ao之间的许多障碍。结果到头来,人能选择比什么都重要。”

  陈芳泽呆呆地望向他,喃喃道:“我不懂……”

  “从高允恭身边逃走,获得自由,但同时成为被抛弃的omega,受家族和社会冷眼。你把这两份东西放到天平上选,总有一面会沉一点。”

  陈芳泽不说话了。

  “沉下去的是你放不掉的东西,那才是你最想要的。”

  ——

  送走陈芳泽,褚易坐在沙发上好一会。陈芳泽走时已经没在哭了,挺冷静地和他说了再见,并说以后不会再去球场,本来他就不喜欢打球,去那里没有意义。

  褚易继续吃苹果。他原本吃的那个有些氧化,汪嫂就切了新的给他端上。正吃着,手机震一震,褚易拿起一看,居然是高允哲传来的简讯。

  他心微微一颤,扑进沙发,抱着靠枕打开信息。

  对方询问:陈芳泽来过?

  小周!褚易爬起,冲厨房喊一声。beta当没听见,把手机一收,继续和汪嫂讨论煮饭心得。

  他想想,打回几个字:来道歉的,没其他事情,不用担心。

  高允哲又回:以后出去让小周陪你,如果他不在,宅子外面的安保也能调动,不要单独出门。

  褚易抿起嘴,他躺倒,看着屏幕,数高允哲这次给他打了几个字。三十一个!他把手机放到胸口,再回复:好,知道了,谢谢你。

  应该不会再收到回信了。他想。半分钟后,手机又震了。

  高允哲:嗯。

  他盯着这个字看好久,忽然听见汪嫂说:“——进补要分时节,冬天那套现在不能用了,你看,因为春天到了呀。”

第57章 姚三

  春季乍暖还寒。三月底,褚易接到褚贞一通电话,时隔小半年,堂弟竟然又要他去做陪客。

  褚易大为不解,问你和李先生吃饭约会,干嘛找我?

  褚贞解释,哪里是我要找,是他提议的。怕你知道我和他单独出去担心,所以想叫上你,让你在旁边看着做监工。

  褚易感慨,反客为主,李先生高段位。

  但只要真心实意,他再做一次陪客也没关系。

  这顿饭最后约在半屿,还是那家法餐厅。他落座时,帮忙拉座位的都是同一个侍应生,见到他后微微一笑,问:“先生,今日酒窖里有备上两瓶珍藏年份的唐倍里侬香槟,不知道您还需要吗?”

  哈哈。褚易笑两声,这都记得。他指指对面李先生:“不是我做东,不敢瞎点。”

  李先生向对方颔首:“一瓶就可以了,谢谢。”

  褚贞近来又有新变化。他以往爱看地板,现在却抬头挺胸,穿衣服也挑亮色,整个人精神活泼许多,没变的是身上那股信息素,软乎乎的哈蜜瓜味道,一见到李先生就甜丝丝的。

  他与李先生之间的相处已很融洽,两人说说笑笑。等褚易坐下,褚贞盯着他看半天:“小易,你今天气色很好。”

  “有吗?我不向来这样。”

  “不一样的。”褚贞若有所思,露出笑,似乎是想明白了。褚易刚要问他乐个什么劲,侍应生上前为三人布菜,依旧遵循严谨的顺序,李先生留意到,轻叹口气。

  褚贞问怎么了。李先生想了想,看一眼褚易,说:“我只是觉得,三山的第二性别阶级真的很严格。”

  对面两人安静下来,还是褚易先开口:“有些东西是改不掉的。”

  李先生不置可否:“近两年我因为生意关系,常在三山走动,有留意看街上风景。电影院时兴的影片海报,永远都是alpha与omega的罗曼蒂克故事。学校也以三种性别分别设立,甚至连进出一些场所都有先后顺序。很难说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不过在内陆,我们不太这样。”

  褚贞喜欢听他讲内陆的事情,示意他多讲些,李先生就挑了些趣闻轶事分享。他语言能力不错,讲述得相当生动。中途一度谈及自己家庭:“——我父母是alpha和beta,虽然从小我受到的教育,也是alpha与omega存在天生的吸引,可我父母即便没有这份吸引,他们的结合同样幸福。我见过婚姻失败的ao、ab以及aa家庭,所以我想,归根究底还是人这个因素在起关键作用,性别并非唯一的决定条件。”

  褚贞连连点头:“你说得很对。”

  “基于本能的吸引只是一种契机。我相信,人能做出有自尊的选择,自由选择爱谁,与谁一起才最重要。”

  说完这句,李先生看向褚贞。堂弟脸一红,低下头,又很快抬起,对他笑一笑。

  褚易良久不语,拿着小勺挖甜品。半屿的苹果挞非常出名,酥脆酸甜,是他的口味。

  一餐欣然。三人结束后原本要走,褚贞忽然凑到褚易耳边,悄声说:“别回头,小易。”

  “怎么了?”褚易疑惑,想回头看,被褚贞拦住了。他有些为难地说:“是姚家的三小姐。”

  褚易的心跳快一拍,立即转过头,看到一名相当貌美的omega施施然坐到不远的靠窗位。那是上次他陪褚贞来相亲,与高允哲坐过的桌子。

  他看得久了,对方注意他的目光,也不回避,对褚易轻点了点头,随后唤来侍应生,低语几句。

  两分钟后,侍应生走到他们这一桌的桌边,对褚易说:“您好,褚先生,那边的姚小姐说有些事情想请你过去一叙。”

  褚贞脸色变了变,下意识按住褚易。褚易拿开他的手,对他说没事,我去去就回。然后起身,跟随侍应生去到那张桌旁。

  姚家的三小姐见到褚易,起身与他握一握手:“你好,褚易,褚先生是吗?我是姚露依,很高兴见到你。”

  有关这位姚三小姐,褚易了解有限。姚家从事航空生意,姚露依在家中排行第三,家人保护到位,也洁身自好,很少会因为花边新闻上小报周刊。她上面的omega大哥比较出名,前些年嫁给了财政司的司长,商政联姻,非常风光,因此社交圈对她的婚事也关注颇多。

  如此优秀的婚约对象,之前他遇不上,还能骗骗自己,如今实打实见到面,只能称赞好相貌、好家世,短短接触下来便知也有好修养,与高允哲很匹配。

  心里大致了解姚露依找他的目的,绝没有聊天那么简单。褚易坐下,看向对方:“姚三小姐,我不是什么名人,请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我?”

  姚露依眨眨眼:“如果我想你不痛快,我会说,是高允哲告诉我的,但看来你也不是那种会任人给自己找不痛快的类型,所以我回答你事实,是私家侦探查到的。”

  “谢谢你能这么坦诚,”褚易说:“但不知道特意叫我过来是想聊些什么?”

  “实在要说,有些好奇吧。”

  “我并没有比别人多长只眼睛。”

  姚露依抿唇笑了:“不绕弯了,褚先生,我想与你聊一聊高允哲的事情。”

  她多打量他一眼,视线落到他脖颈。褚易今日穿了衬衫出门,衣领只堪堪遮去脖子一半,那枚颈环若隐若现。姚露依瞧见后,感叹:“你真的是beta。”

  “百分之百的beta,”褚易回答,“你只是在好奇这个?”

  看出他的防备,姚露依弯起嘴角:“你是不是觉得我想找你麻烦?”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做。”

  姚露依举起香槟杯,向他抬一抬,放到唇边喝了一口。

  “褚先生,不怕告诉你,我的二姐和你一样也是beta,她早年去海外留学,后来留在国外和beta伴侣结婚,很少回来。我父母常在家中骂她不孝,我虽附和,但偶尔会偷偷羡慕。三山是个圈,小得要命,大部分人都活在里面,跳出去不容易。beta却可以。他们很自由,能像天上的鸟一样不被任何事情束缚,alpha和omega却不行。”

  褚易眉头皱一皱:“你羡慕beta?”

  “是的,但我认为做omega也不差。我虽然无法像我姐姐那样自由,却也因为omega与alpha之间有着与众不同的羁绊,可以让我通过这个身份为家族争取多一份利益的保障,就像我大哥,我们因此有着重要到不可以自由的价值。这很好,况且我并不讨厌alpha,高允哲我就不讨厌。”

  她这番话说得非常自然,令褚易有些吃惊。他还从没听过omega这么形容自己,所见过的omega中也根本不存在这种类型。这人太剔透,剔透到让他怀疑这位姚三小姐是否将自己拿到X光下面照过一般,才会做如此陈述。

  “姚家与高家的联姻是最理想的,无论是从影响力还是未来的合作机遇,都无可取代。”她平静说道。褚易暗想,铺垫结束,差不多要来了。

  “不过,可惜。”姚露依做出惋惜的模样,“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事情,高允哲已经单方面婉拒了与姚家的婚事,虽然遗憾,但我们也因此得了一桩与新利和的生意,倒也不算特别吃亏。”

  “什么?”

  褚易诧异至极,他坐着,久久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找回声音,问道:“但我听说你们已经在挑选场地,就连承办婚礼的公司都已定下——”

  “原来是有这个计划,但前几天高允哲亲自上门,和我家人表明他暂时没有结婚的想法。既然他已做出决定,我们只能接受,所以这桩婚事算是告吹了。”

  褚易仍在讶异之中,他不敢相信,高允哲之前如此劳心劳力与姚家来往,无非是要达成这场联姻,为什么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放弃?

  见他表情,姚露依问:“这件事你不知道?他没和你提起过吗?”

  褚易脸色有点白,摇摇头。

  “我听说他在外养了情人,便想着他拒绝我是不是这个原因,所以才找了私家侦探查你的事情。今天见到你,褚先生,冒昧说一句,起初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回过神,扯扯嘴角:“姚三小姐,我只是个普通人,您很优秀,比我出色太多。”

  “请别误会,褚先生,我不是看轻你。只是一开始,我的确搞不懂他与你在一起的理由。你不是omega,没有商业利益可图,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你?可我后来想通了,人与人不能比。家世学历、第二性别,在感情面前都不值一提,无法计较。我现在明白了,多谢你,我学会一课。”

  褚易脑子乱得厉害:“我和高允哲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艰难开口:“他拒绝你,不可能是因为我的关系,应该有其他的原因……抱歉,说实话,大部分时候我都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姚露依听了,莞尔一笑:“怎么会?我倒觉得他很简单。你知道做生意的人不应该这么简单的,他是个不错的人,但以我来看,他并不适合在商场拼搏。”

  “他不够狠,大忌。他会让感情而非利益影响决定,大忌中的大忌。我担心他会在新利和的选举中落选,因为陈知沅是他的反面。”

  她话语中露出些许忧虑,又很快意识到这话题有些沉重,岔了过去:“对了,说回那个问题,你既然不懂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当面问他?”

  “他不会回答我。”

  姚露依看看他:“你是从没问过他吧?”

  褚易不语。

  对方忽然笑了:“都说omega优柔寡断,我看这是人类群体的通病,不该强压在omega身上。”

  她看着褚易的眼睛:“你不问怎么知道?靠瞎猜吗?分享给你我的经验,越说不需要的时候,其实是特别想要,想得不行,却耻于让人知道这种迫切,但人面对自己的欲望应该羞耻吗?大大方方说出来又怎样?就像我需要为姚家物色一个优秀的alpha,开诚布公是做好一笔透明生意的前提,你觉得呢?”

  褚易语塞。他自认嘴皮子还算伶俐,可面对姚露依,一张嘴却被堵个严实。这人说话也太一针见血,每句都戳到最中心,将所有事情都剖析得干净。

  他听得一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无奈笑一声:“你很厉害,姚三小姐,你真的很厉害。如果高允哲和你一起,说实话,我都要同情他了。你厉害得简直像个alpha……不,不像alpha,厉害的是你,与第二性别没有关系。”

  此前姚露依的笑容大都淡淡,是社交礼仪。唯独听见褚易这句后,才展露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是吗?谢谢你能这么想。”

  她举起桌上酒杯:“干杯,褚先生,认识你很高兴。”

第58章 孑孑

  等褚易回到餐桌,褚贞的脖子伸得都快有两倍长。褚易刚坐下,他就拉住他手臂,问他和姚露依谈了点什么,怎么到最后还双双举杯,一副把酒言欢的架势。

  褚易不回答,把人往李先生那边推了推,说麻烦送这个小问号回家。

  谁是小问号?褚贞来回看看,才反应过来。李先生忍不住笑了,对褚易说放心吧,我负责把小问号安全送回家,让他不变惊叹号。

  褚贞:不要把我比作标点符号啊……

  回去路上,轿车驶上天眉山。离方宅还有一段路时,褚易出声让司机停车,说自己想独自走走。

  进春后,天气还是有些冷。褚易将手放进口袋,姚露依的那番话犹在耳边,催他思考。高允哲是觉得姚家不够理想,还是另有打算?名流圈内传他这桩婚事传得沸沸扬扬,叁周刊七八期专栏都贡献出去,他居然在这紧要关口说没有结婚的意思?真不知道姚家人是怎么接受的。

  他试图理清思绪,却越想越不明白。下车点距离方宅只有短短几百米,走路五分钟就到,他踏进花园,遇上汪嫂迎面走出来,对方一见他,长舒口气:“褚先生,吓坏我了,刚才看见老吴一个人开车回来,还以为您又出事了。”

  “没有,我只是下车散个步。”

  “东家来了,没看见你正着急呢。”

  “他什么时候到的?”

  “也就早了十分钟。”汪嫂答,褚易一进起居室,就见到高允哲。对方坐在沙发上,哪有汪嫂说的那般着急,正面色平静地看报纸。

  他今天有些不同,没穿三件套,换了一身休闲衣服,头发也放下来,刘海遮去他右边的那道断眉,不显凶了,距离感减去一大半,反倒感觉有些居家。

  褚易脱下外套,他又想起姚露依的话,慢吞吞走去沙发,挑了旁边的位置,与高允哲坐开。

  对方仍在看报,没有与他交流。褚易观察他一会,忽然睁大眼睛——高允哲哪里是在做悠闲的,这人手上的报纸都颠倒了!

  他心砰砰直跳,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戳穿这伪装,便说:“我今天在半屿遇到了姚家的三小姐。”

  高允哲翻过一页报纸,神色如常:“是么。”

  “她告诉我,你们的婚事取消了。”他问:“真的吗?”

  “谈不上婚事,我们并未有过什么约定,只是曾经商议过。”高允哲说:“但的确已经取消了,未来不会再提。”

  是真的,千真万确。褚易一颗心又提起来,他没忍住,说:“可是与姚家联姻能巩固你在三山商界的地位,对你争取新利和的董事会主/xi有利无害,你为什么要放弃?是因为——”

  他收声。因为什么?回来路上他想过好多种可能,一一被他否决,只剩下一种,但这猜测太自大,太不自量力。他不敢细想,更不敢追问。

  “没有婚约,我也能找到其他方式弥补。”高允哲越过报纸看了看他,“你刚才想说什么。”

  高允哲看向他,褚易咬住舌头,最后只轻声说:“你报纸拿反了。”

  alpha看一眼手上报纸,他喉咙动动,放下了。随后起身,对褚易说:“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没有了。”

  “那穿上衣服。”

  “要去哪里?”

  高允哲并不作答。这人就是这样,只有想说话时才说话,不想说时你拿根棍子撬也没用。褚易决定先闭嘴,听话地穿回外套,跟着高允哲走出宅子。

  他原本以为对方要用车,没想到高允哲径直走去车库。平时出门都有司机专车接送,方宅的车库褚易一次没进过。高允哲是要自己开车?他正想着,对方突然将一个摩托车头盔递到他面前,“戴上。”

  褚易顺手接了。拿到手里才觉得不对劲,一抬头,看见高允哲已经戴上另一个头盔,还推了一辆外观相当拉风的黑色摩托车出来。

  居然还藏这种东西?车与人的反差太大,褚易震惊地问:“你要骑这个?”

  高允哲翻身上车:“坐后面。”

  “看不出你这么…”野字在嘴边,褚易咽回去。

  “不是告诉过你我以前做过摩托车手么?”高允哲放下头盔镜片,“眼上的伤就是骑车时留下的。”

  原来断手指那次他没说谎。褚易想起那回在珍琅轩的见面,这人玩游戏的时候倒是老实。

  他默默戴上头盔,坐到后座。摩托在褚易看来,是极速加危险产物,他从未尝试,初体验就是和高允哲共享,感觉有些微妙。他犹豫了几秒,为了安全考虑,最后还是伸手环住高允哲的腰,头靠到他后背。

  天眉山的公路迂回曲折,下车时,褚易嘴唇直打哆嗦,他头回的摩托体验只有三个字感想:好想呕。

  他弯下腰,想吐又吐不出,撑着胃大喘气。高允哲是不是故意作弄他啊!这盘山公路本身就窄,他还骑得那么快,不要命一样。中途有一段路在山崖,高允哲就贴着边开,眼睛一瞥,悬崖峭壁就和自己隔了半米,看得他心脏病都要发作。

  高允哲对他的反应见怪不怪,帮他摘掉头盔,由他干呕。过了一会才问:“好了吗。”

  好你妈。褚易面色惨白:“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给个目的地行不行?”

  “到了。”高允哲说,他侧过身,让褚易看清背后景色。

  天眉山的另一边是座墓园。褚易愣了愣。高允哲将头盔挂在车上,兀自往墓园方向走。

  走了几步,他转身,看着褚易:“你跟不跟?”

  ——

  进墓园之前,高允哲在外面买了一束花。褚易安静跟在他身后,这种场合,自己还是保持沉默来得好些。

  两人爬了一段石阶梯,在高处一个私人墓区停下。高允哲走到墓区中唯一的那尊十字墓碑前,褚易不敢走近,在几步之外的位置站着。

  碑上有张女人的小照,相貌秀丽,看着像是三十多岁时照的。下面刻着两行字:爱女方婕。爱是永不止息*。

  墓碑前还摆着一束新鲜的勿忘我,也许是此前有人到访。高允哲在另一边放下花束,他站直身体,看着女人的小照,久久没有言语。

  赵铭的文件袋又回到眼前,褚易心情如潮水翻涌。他有太多想问的事情,却在此刻尽数放下,静静陪高允哲做完一场无声的悼念。

  许久过去,高允哲主动开口:“不想问吗。”

  “你想说吗。”褚易站在后面,看高允哲背影,对方转身,望了望他。

  往前一步,褚易站到他身边。他看墓碑:“是你母亲?”

  高允哲点头:“她是方家的独女,omega。十岁以前我都住在方宅,那里是我小时候的家。”

  “怪不得你对天眉山那么熟悉,还知道那个看风景的平台。”

  “每月一天,我会待在那里。”高允哲说:“因为每个月都有一个alpha去宅子与我妈私下见面。那一天,我不会在家。”

  “alpha?你的父亲?”

  “永久标记下的omega无法离开alpha,为了掩人耳目,只能用这种方式。”

  褚易明白:“因为高永霈已有合法配偶,陈知沅不会允许。”他又问:“那你父母……”

  “他们的标记是场意外,是我父亲婚后发生的事情。他虽然每月都来方宅,但我没有真正见过他。我妈身体不好,生育后更差,长年都需卧床休息。从我记事起,就常见她在房里哭。我那时不太懂,问她父亲在哪里,是不是父亲来了她就不会再哭,她不回答,只是让佣人领我出去,将自己关进房间。”

  “我也问过外祖父我父亲是谁,他却表现忧虑,叫我不要再问这个问题。除了每月的那一天,他们很少让我出门,读书也只找家庭教师来教我。直到十岁,我被送去海外。当时我不明白,不想去,外祖父告诉我,哪怕我不愿意,最终都会被送走,方家无能为力,他们在三山也是仰人鼻息,那人做出的决定不会更改。”

  “我被送走前的一天,在家里遇到了那个alpha。我只需见他一面,也只需要一眼,就知道面前的人是谁。我识得他的信息素。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你不认我。他不意外,站着,看着我,说他不能在此承认与我的关系,他有一位alpha配偶,不同意他与omega的结合,即便他们本应该在一起。他说我的出生不被祝福。我离开这里,去到哪里都可以,只不能是三山,这对大家都好。”

  他语调平稳,甚至可以说是平淡,似乎那些往事如今即便谈起,也早已影响不到他。但褚易却闻到他身上溢出一丝信息素,冰冷、呛人,轻轻地出现又消失。

  高允哲接着道:“他让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让我去到海外好好照顾自己,让我记住这些受过的痛苦、屈辱,因为有一天,他会让我回来,拿回所有属于我的东西。”

  他说完,轻舒出一口气,像暂时卸下什么东西。褚易说:“新利和与高家……所以高永霈才会将遗产分出一半给你,他一直都记得你,将你视作他的继承人。如此惦念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难怪陈知沅和高允恭会恨你。”

  “陈知沅曾经花了很大力气想要抹掉我的存在。年幼时我检测出的alpha倾向值很高,被送去海外就是他的意思。他与我父亲是商界的模范伴侣,无法容忍alpha配偶对婚姻不忠,更不会承认对方与omega的结合,甚至还生下一个孩子,这会威胁到他与高允恭的地位。”

  说到这,高允哲语气中有些讽刺:“都说做alpha是坐金字塔顶端,但对我只是个负担,如果我是个beta,或许陈知沅就不会将我放在心上,我妈也不会那么早就——”

  他没有说下去,静默片刻后,轻轻抚了抚墓碑上的相片:“我妈过世时,我连回去的资格也没有,陈知沅用了些手段把我拦在海外,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我记忆中她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回来看到这张遗照,却只剩下陌生,有些认不出了。”

  褚易缄口不言。他想到赵铭的调查,方婕死前,陈知沅曾经去过方宅,其中应有许多纠葛。人可以为了利益牺牲自我,抑或毁灭他人。高允哲父母的命运是场悲剧,而他是这场悲剧中诞生的错误,不应该发生。

  但他仍旧出现在这个世界,站到他的眼前。高允哲回到三山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寻找。他接替父亲遗愿,铲除异己,继承这庞大家产,夺回属于他的一切。褚易凝视着高允哲。对方垂着眼,他今天说了太多话,露出些许疲惫,日落前的余光映在他脸上,浅浅一层金色。

  他心跳漏拍,不禁问:“你说这些,不担心我告诉别人?”

  似乎觉得他问了个白痴问题,高允哲说:“你上次不就没有?”

  “什么上次?”

  “你托那个姓赵的同事查过我的事情,后来却从叁周刊的主编那里要回了文件袋,不是吗?”

  他知道!褚易下意识捂住脖子,他不会忘记那天高允哲咬过自己。

  高允哲注意到他表情,说:“抱歉,那个晚上我并不知道。”

  他道歉。今日再发生任何事情,褚易都感觉不会更加吃惊。“我也有错,那天应该实话告诉你。”他没有再隐瞒,将调查的原委与高允哲简单提了,“即便再好奇,我也不该去查你的事情,对不起。”

  “你和我说过那么多次对不起,属这句最真心。”

  褚易笑笑:“恭喜你,我这人性格不好,听过我真心道歉的人并不多。”

  高允哲轻瞥他一眼,表情没有那么严肃。他低头看了会墓碑,忽然说:“我妈以前教过我,有两件事不能乱说,一个是谎,一个是死,可要同时做到这两点很难。”

  “你不是一直很坚持第二件?每次我说的时候都要骂我。”

  “的确有在努力,但第一件实在太难做到。”

  “人怎么可能不说谎?不说谎人会死的。”褚易立即哎一声,“我又忘了,不好意思。”

  高允哲这次没有指责:“下次注意。”

  他放过他。看来今日的吃惊。

  “那我来帮忙吧。”褚易说:“第一件与第二件,都帮你少说一些。两个人容易互相影响,只要都不说,也许可以慢慢改掉。”

  他们抬眼,对望上,却持续不久。高允哲移开了视线。

  “走吧。”他结束祭拜,向前走,往来时的路。

  褚易还在原地,他没有动,注视着碑上小照。女人笑容淡淡,似有忧愁。下面摆着的两束花,一束不知名者献上的勿忘我,一束高允哲留下的白色百合,两份截然不同的哀悼。

  爱是永不止息。他看着那行墓志铭,心中有谁轻敲琴弦,让心尖都跟着一次次发颤。褚易闭上眼,双手交叉,对着墓碑做出虔诚祈祷。

  再睁开眼,高允哲回头看着他。alpha身型修长,茕茕孑立。

  他是来这世界的独行客。

  “褚易。”独行客喊他姓名。

  没来由的,褚易眼睛一湿。他擦一擦眼,“来了。”

  他走到高允哲身边。两人并肩走,夕阳下,人与人的倒影合在一起,几无缝隙。

  ——

  * 此句出自圣经

第59章 治疗(删减)

  春天穿衣单薄许多,褚易怕热,几乎不再穿高领,反正脖子上这枚颈环看久了有点像是装饰品,他已经不太会为之烦恼。

  制作颈环的店主前一阵致电,说是请褚易有空去店里一次,做定期维护。这件事情他和高允哲提了,隔一日,周助理上门,说走吧,褚先生,我陪你去。

  褚易有心揶揄,问你要不和高允哲申请换个工作,来我这里给我当助理怎么样?

  周助理瞧瞧他,你觉得东家会肯吗?

  褚易笑一声,没再说。到店之后,他下车,店主出门迎接,对方温和依旧,见到褚易露出的颈环后,嘴角有些上扬,但很快隐下去,礼貌地请他进到内室 。

  等褚易坐下后,店主为他解下颈环,过会拿出一个崭新的盒子放到他面前。褚易疑惑:“这是什么?“

  店主解释:“小高先生昨天与我说过了,让我替您将颈环换成14号,佩戴会更舒适些。”

  这样吗。褚易没想到高允哲会来特意叮嘱,店主为他重新戴好颈环,14号尺寸的确戴着轻松多了。褚易左右看看,不差。他道声谢。店主对镜端详他表情,说:“客人,看来这枚颈环保护很得当。”

  褚易在镜中看他,beta笑一笑,为他再次将环锁起。

  ——

  到车上,褚易仍在想这件事。身边的周助理正看手机,冷不防说一句:“东家今晚过来。”

  “今天也要?他这周不是挺忙的吗?”

  “忙完来。”周助理答。

  最近高允哲在方宅的时日增多。褚易想他哪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安排,感觉工作就占掉三分之一,睡觉再占一点,剩余时间居然都与自己待在一起,不嫌闷吗?

  他摸了摸新换的颈环,给高允哲发了条短信:颈环换好了,舒服很多,谢谢。

  隔几分钟,对方回复:好。

  有些想笑,就算是一个字,高允哲也还是会回复他。褚易放下手机,不错了。

  将褚易送回方宅,周助理完成当日工作,潇洒下班。褚易进屋见汪嫂正在准备晚餐,就说多做点吧,晚上不止我一个。

  汪嫂笑了,说,明白的,周助理已经通知过了。

  小喇叭广播站,褚易暗骂。

  晚餐时分,他早早坐到桌边。高允哲并未准时现身,传简讯来说被工作绊住,让褚易不要等他。

  褚易还是等了。他撑着下巴看电视,看半分钟,眼睛就瞟一下墙上的钟,瞟完移回去看会电视,看没多久又往上溜。他从六点等到九点,汪嫂来来回回热菜摆桌好几次,还是没等到人,褚易就说算啦,不等他了。拿起筷子独自吃了。汪嫂见他神色平静,问他您不生气吗。褚易看看她。不啊,他说,他的确有事忙,也和我说过了,我怎么会生气,那多无理取闹。

  冲完凉,他躺下已快十一点,高允哲还没回来,大概率今晚是不会来了。褚易也没有再发信息问。关上灯,埋进被子,他用体温将那枚金属颈环捂到热,心底这时才反应过来,涌起一些失落。还准备今天当面和他再说句多谢的,看来是没机会了。

  他闭上眼,睡去,但睡得不怎么安稳,到了下半夜,人醒了,身体渐渐有些不对劲,感觉像有把火在里面烧,烧得他口干舌燥,根本无心睡眠。褚易平躺了一会,无奈,知道自己应该是又发病了,迷迷糊糊去摸床头抽屉里的补充剂,结果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他勉强睁开眼,是熟悉的身影。

  伸出的手缩了回去,褚易飞快躺进被窝。他莫名生出一种心虚,不知怎么,他特别不想让现在的高允哲发现自己发病,感觉不太好意思,于是紧紧攥着被子假装沉睡。

  可惜高允哲敏锐得多,他发现他醒着,打开台灯,见褚易额上都是汗,就坐到床边,隔着被子拍拍他。

  “是不是发病了?”对方问。

  他不敢说,但alpha身上飘出的一缕信息素让身体随即有了反应,下意识想多闻一闻。褚易暗暗掐自己大腿,好不容易才将这份冲动压下。高允哲这么晚回来,估计工作不轻松,他拉不下脸在这种时候缠着他不放。

  狠狠咬自己腮帮,换几秒清醒,褚易说:“没事,不严重,我打补充剂就好,你出去吧。”

  说完盖上被子,把自己闷起来。赶紧走啊!他在心中恳求。高允哲再待下去,再继续给他闻见那股信息素,他可真的忍不住了。

  床上重量并未减轻,高允哲没走。他拉开被子,靠近他,“褚易,张嘴。”

  褚易刚想说你干什么,边想着边把嘴乖乖张开,高允哲也不犹豫,低头吻住他。

  (下略)

  一次结束。褚易躺床上喘气。高允哲终于放开他,伸出手找了纸巾擦干净,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贴上褚易脸颊。

  “怎么这么烫,”他问,“你的病还没过去?”

  嘴巴一时说不出话,褚易只好含糊地发出点声音,高允哲大约理解成了是,就又一次低头吻他。“嘴再张开些。”他边说边与褚易缠在一起,缠完又松开,逗弄他,让信息素通过粘膜传递。

  “够了吗?”他问。褚易嘴唇都被他亲得湿漉漉,病症早已缓解,人是不难受了,但另个地方开始发酸。高允哲是不是觉得自己在救助流浪动物?他回想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的相处、高允哲态度的变化,越发觉得对方是将他当小狗对待。小狗是需可怜的,它需要拥抱,但一个拥抱结束,也改变不了那份可怜只是人类赋予的一次同情。

  他慢慢眨一眨眼睛,默默给高允哲道歉,不好意思啊,上回还说帮你来着,但这次就再让我说个谎吧。

  “不够。”他说,“我还没好。”

  既然同情,那就多可怜小狗一些。再多一些可怜,或许有天就会变成真的喜欢。褚易分开嘴唇,喃喃着。高允哲没有怀疑,或者他也没想去怀疑,只是低下头,再次和他唇齿相合。一遍遍问,一次次谎,他们达成某种默契,让彼此交叠在当夜无止境延续。

第60章 圆圆

  近日褚易发现任帆给他的那盆叫圆圆的铜钱草又发新芽,他去康建中心例行看病时,将这一发现告诉对方。医生挺开心,和他讲,我早就说过啦,圆圆不一般,它很顽强,以后一定也能越长越好。

  他边给褚易开新一个月的补充剂,边笑眯眯地说:“最近你的依存症有了很大好转,有没有发现这段时间的发病频率都降低到一月一次了?如果能保持稳定地摄取同一个alpha信息素源,小易,说不定有天你会创造医学奇迹,回归正常生活。”

  褚易无奈:“大医生,听听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这是受过十几年医学教育的人该说的吗?我的依存症是终生难愈的。”

  “保持乐观开放的态度才是医学发展的正确道路。”任帆认真道,“再说你的伴侣又不是普通人,阿哲是e型alpha,现在医学界对稀有型第二性别的研究有限,他能做到什么程度,谁知道,我期待一下奇迹也很正常吧。”

  褚易挑他话里语病:“哪里是伴侣,你别乱用词。”

  任帆露出慈祥笑脸:“我乱用?他都为你拒绝了姚家的婚事,小易,你要多点自信。”

  “你真觉得他是为了我?”

  “你也知道高永霖热衷为他安排相亲,但如今所有类似的见面他都做拒绝,还不能说明问题?”

  褚易哦一声,没有接话。他最近思考很多关于高允哲的事情,有些能想清楚,有些不行,但有一桩埋在心里很久,面对高允哲他不太敢问,只好拿来磨一磨任帆:“对了,他以前喜欢过的那个beta,你还知道多少相关情报?”

  见他话锋一转,任帆抬起头:“就那些告诉过你的事情,再多我也不清楚。不过,如果你真的很想了解,我建议你直接去问他。”

  “那是他伤口,我又不傻,哪有去戳开的道理。”褚易连声拒绝。那个雨夜还历历在目,他猜想花园里种的树与高允哲心中的那名beta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对方也将这段记忆视若珍宝,他人难以触碰。

  “如果伤口发炎, 戳开处理比让它化脓腐烂有效得多。”任帆推了推眼镜,对他说:“你知道圆圆是怎么来的吗?我之前逛花鸟市场,它就挤在一堆多肉植物里,叶子都黄拉拉的,卖家说它活不过两个月,我看它可怜就买回来。没想到它不仅叶枯根烂,还生了虫害,我给它动了一个大手术,才把那些烂掉的根茎枝叶还有害虫都清理干净,最后浇上水、通风,过了两三周,它就绿油油的了。”

  植物杀手又在大谈心得。褚易泼他冷水:“你怎么能确定它不是回光返照,也许下个冬天就会死掉了。”

  任帆责怪他:“你看你,想事情总是那么消极,退一万步,就算圆圆真的活不过下个冬天,它也多蓬勃了一整年,好好享受生命才最幸福,哪怕只有一年也没关系。”

  人家借古喻今,任帆借植训人,褚易赶紧点头:“知道了,谢谢任医生上课。”

  “真的知道了吗?”任帆不相信,将开完的单子递给他,“记得给我多拍点圆圆的照片。”

  “会拍的,恋植癖。”

  ——

  出康建中心,褚易回程时路过珍琅轩,想到高允哲今天下午会过来,就让司机靠边停一下,自己去买莲蓉酥。结果不巧,迎宾的女郎去后厨问过之后,告诉他今天莲子不够新鲜,没有采购,厨房做不了,问他要不要换豆沙或者椰蓉。褚易说那算了。其他两个他不爱吃,高允哲也不喜欢,就不瞎买浪费了。

  回方宅之后,他去卧房窗台,准备将圆圆从窗口移到花园,带着下楼的时候,正遇上高允哲进门。对方见他手里的铜钱草,问:“你拿的什么?”

  褚易按了下叶片:“圆圆,打个招呼,这是你房东小高先生。”

  高允哲没听明白,褚易笑了:“任帆之前送给我的,说它能,”他掂量了下说法:“创造奇迹。”

  对方更不明白,表情多一分困惑。褚易不再解释,捧着圆圆坐到他旁边。汪嫂跑来给高允哲倒茶,送上两碟点心,高允哲看一眼,没吃,光在喝茶。

  褚易说:“今天我路过珍琅轩没买到莲蓉酥,你家厨师还挺讲究,莲子不新鲜就不做了。”

  “是我的要求。”高允哲说:“原料不够新鲜会影响口味,做不到最好就不要做。”

  他讲点心是无心,听者却有意。相处这么久,褚易多少了解高允哲的性格。这人严格、执著,心中有个画像,那是他认为最完美的东西,其他任何一幅都比不上,差一点,少一分都不行。

  心情顿时有些沉甸甸,褚易拿起碟中的点心吃起来,舌头吃不出味道,他只是咬一口,吞下去。不吃点什么他觉得难受。

  高允哲却以为他是饿了,将碟子都推到他面前:“你没吃饭?”他问:“点心和零食偶尔吃可以,别影响正常三餐。”

  褚易根本没听进他的话,只配合地点了点头,高允哲见状,皱眉:“怎么和他一样都说不听。”

  “和谁?”

  褚易猛地抬头。他手上点心没拿稳,滚落在地,酥皮都散到地毯上。高允哲嘴唇抿起,闭紧。他并不愿意回答。

  “你不是说过我和他一点都不像吗?”

  褚易找回平静的语气,追问一句:“所以……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高允哲终于开口:“重要吗?已经不在了。”

  但他在你心里。褚易想,这还不够重要?他捏紧双手。圆圆被他摆在小几上,铜钱草虽然生了新芽,但也只是稀疏几株。褚易转过头,视线落到窗外花园。经过多月,曾经被吹倒的那棵树茁壮不少,保护用的固定器都已经移走,它现在单独一株立着,也不显孱弱,想来终究会绿树成荫。

  奇迹难以创造。他生出苦涩,一口口将碟子里剩余的点心吃完,随后恢复活泼语气,避过原先的话题,与高允哲聊了几句其他。事实上也不算聊天,他单独说话,高允哲听而已,聊到他都觉太过刻意的时候,汪嫂过来,说有人上门送请柬。

  她没有递给高允哲,而是看向褚易:“是给褚先生的。”

  “我吗?”褚易奇怪,拿到手拆开,是一张邀请函,压印上一行字:P.L Gallery。

  他和艺术向来不沾边,画廊开幕的邀请函怎么会送来给自己。褚易正疑惑,翻到反面一看,明白了。落款签名相当漂亮,他认出是高永霖的名字。

  这哪里是请柬,分明一张战书。他对着高允哲扬了扬:“我能去吗?”

  高允哲也认出请柬的寄送人。他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有些头疼:“你要去,他会让你不痛快。”

  褚易将请柬放在手里玩了会儿:“好歹你家里人主动请我,不去不太好吧。”

  “那让小周陪你。”

  “不行,他怕是要恨死我了。开幕是周六,小周连着两个月周末都上班,上次休假我记得还是除夕那天,你就不能让他多休息一下?”

  高允哲抬眼看他。好了好了。褚易服软:“他不去,让保镖陪我去。多带几个,和我坐一辆车,怎么样,你放心了吗?”

  alpha没有做声。他抽出褚易手里的邀请函,给谁打去电话。

  “小周。周六下午两点我有什么安排?嗯,有事。能不能换个时间?周日?可以。”

  褚易安静听,直到高允哲挂断电话,对方将邀请函放回他手上。

  “一起去。”

  他还是可怜小狗。褚易收好请柬,换上笑容:“好,一起去。”

第61章 P. L

  周六是个阴天。去画廊路上,褚易问高允哲自己是不是得买个花篮,空手到访似乎显得没有礼貌。高允哲说不必,他已安排好,并说这种活动也没什么值得多呆,露个面就可以走了。

  褚易伸出手,按平久坐后衣服生出的褶皱。他私下问过赵铭有关高永霖开的这间画廊,后辈回复应该只是投资的一笔生意,摆设用。三山豪族的omega之中,不少人为体现自身价值,闲来无事也会拓展些慈善或者艺术事业。高永霖在阔太圈里素有声望,他的画廊做艺术品买卖根本不赚钱,实际更像名流们用来聚会的沙龙,是种身份地位的象征。

  这份战书分量不轻。褚易暗想,偷瞥一眼高允哲。听他前几天的意思,原本并不准备参加这场活动,但最后还是因为自己的关系跟着一道来了——高永霖再厉害,也不至于把自己生吞活剥,他有什么好担心?

  正想着、瞧着,高允哲发现他目光。alpha可能将褚易一脸严肃的思考表情理解为他在紧张,于是移开原本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按上褚易手背,轻轻碰了碰。

  他就碰了一下,很快移开。褚易瞪大眼睛,他再迟钝也能感觉到这个行为背后的意思。他低头看自己手背,高允哲掌心的热量虽只停留了两秒,却好似留下消不掉的余温,让他从手背到心口都在发烫。

  画廊开在东区。城中寸土寸金,高永霖却花大手笔,将画廊安置于楼价最高的一栋商业建筑。他们到时,已有不少名流现身,入门两排花篮挤着放都放不下,各色鲜花争奇斗艳。作为当日主角,高永霖被一群omega围着。他穿一身白,不太适合开幕这种活动的氛围,但毕竟东道主,无人多话。高永霖不是热心社交的性格,谈吐甚至可称得上冷淡,但那群太太们似乎很吃他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褚易还在里面瞧见褚蔷身影。美杜莎奋力和其他omega暗暗较劲,只为争取一个能够与高永霖搭话的位置。

  他看得起劲,手臂突然被高允哲一扯。alpha将他拉到自己身边,侧过身,用身体挡住他视线。褚易疑惑地探出头。原来如此。高允哲挡他是因为高允恭来了。

  高允恭不是独自前来,他带着陈芳泽。两人依旧是老样子,在一起,却貌合神离。与高永霖不和的陈知沅并未到场,没有母亲管束,高允恭显得有些轻慢。他在与几个alpha闲聊,都是那天褚易在Naga见过的面孔。

  其中有人注意到褚易的目光,认出他,便与高允恭低语。高允恭回头,他看到褚易与高允哲之后,神色露出些许忌惮,阴沉着脸转身走了,连招呼也没打。

  原本在他旁边傻傻扮笑的陈芳泽还立在原地。高允恭见他不走,不耐烦说了句什么,他就收起笑,将头埋低,唯唯诺诺应一声,然后避过褚易看他的视线,跟上对方快步离开。

  看来omega已经称过天平,知道哪边比较重了。褚易感到有些遗憾,扭头想与高允哲说话,结果发现对方已不在他身边,而是走开几步,被什么人围住交谈。

  高允哲显然无心对话,但他碍于礼节,即便眉头紧锁,也还是耐心陪着应付两句。褚易有过之前高家舞会的经历,深知高允哲不太喜欢这些没有营养的寒暄,但他身份特殊,一到社交场合总会吸引很多人的注意,时不时就会有几只蝴蝶小虫在面前飞舞。

  既然刚才高允哲替他着想,为他挡了一次高允恭。礼尚往来,自己也应该帮他个忙。褚易整整衣服,走到高允哲与谈话者的中间,用身体隔开两方距离,并对面前的陌生人说:“不好意思,借用他一下。”

  他挽上高允哲的手臂,语气轻快:“那边有几幅画我想看,陪我嘛。”

  被打断的谈话人面露不悦,看褚易时明显带了厌恶。褚易眼睛也不移一下,暗暗捏高允哲手臂,示意抓紧机会。对方倒也没让他失望,立即说句失陪,挽紧褚易的手,带着他走了。

  到角落,挑个不起眼的位置,褚易才抽出手,规规矩矩贴着自己放好。“连累你了。”他对高允哲说:“你真不该来的,太招人注意,一出现难免要陪那些人应酬。”

  高允哲低头看他抽出手的动作,沉默几秒:“不要紧,你出现得很及时,谢谢。”

  他们互相看对方,又都别开眼睛。褚易觉得耳朵有些烫,他伸手摸了摸,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名字。

  一抬头,竟是姚露依。这位姚三小姐今日光彩照人,许多在场的alpha都忍不住分神打量。她见到褚易有些意外,但意外过后,露出的笑容却有几分狡黠。

  她走到两人面前,与高允哲打个招呼,说声好久不见,态度大方,一点都不扭捏。随后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一圈,对褚易说:“我要说句恭喜,不知道是早还是晚。”

  褚易连忙咳嗽一声。姚露依瞧他表情,对着褚易眨一下眼,做个口型。

  她说,优柔寡断。

  揶揄完褚易,姚露依也不多留他们说些没用的社交辞令,坦荡地说自己要先走一步,好多人还等着周旋。她与高允哲的婚事告吹之后,非但没有沦为社交圈笑柄,反而引起了不少单身人士的兴趣,行走时后面跟着一串alpha,蜜蜂采蜜似的,场面相当壮观。

  望着她的潇洒背影,褚易感慨:“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omega.”

  高允哲表示赞同:“的确很不一般。”

  “既然欣赏,为什么要拒绝这桩婚事?”

  “出色不代表适合,我不希望浪费彼此时间。”

  “那什么样的对象才算适合。”

  “这很难说。”

  褚易不再问下去。高允哲猜到了他的用意,不会松口。这时有人叮叮敲了敲酒杯,示意开幕环节即将来到。高永霖出现在场地中央,他走到众人面前,揭下幕布。一个仪式完成,在场各位鼓掌,褚易跟着拍两下,他胸口发闷,便借口说去洗手间。

  洗个脸,褚易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出门前,他原本没有打算遮住颈环,但高允哲看见后,取过领巾让他戴上。

  alpha没有解释,不需要。褚易仰起头,再看镜子时,他将领巾解下,扔进垃圾桶。

  回去时,褚易走错了路,进到后面的工作区域。他想找人帮忙,随手推开一间办公室。室内无人,褚易走到办公桌前。桌上有枚相框,一张双人合照,是老照片,不过做了修复,显得很新。

  他看清照片后,便知自己进了谁的办公室。照片中是高永霖与高永霈,大约是两人二十多岁时照的。高家两兄弟相貌不凡,高永霈英俊,高永霖漂亮,是很典型的alpha与omega。

  兄弟有合照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张合照中两人的姿势。高永霈端坐在椅子上,高永霖则趴在他膝头,小孩做这样的动作也就罢了,两个成年人如此,氛围难免有些旖旎。褚易正研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beta是不是从不教导下一代什么叫做隐私以及偷窥可耻?

  将相框放回桌上,褚易转过身:“抱歉,动了你的东西。”

  “你也不只动了这一样而已。”高永霖端着酒杯倚在门口。没有外人围绕,他的那股疏离感愈发强烈,那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仿佛对这世界的一切不感兴趣。

  褚易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送请柬过来,就是想有个机会亲自教育我?譬如beta不该痴心妄想之类?”

  高永霖抬起下巴,眼睛往下撇,看褚易。那是他惯有的姿势。“我倒是想教,可你不会听进去。老鼠始终是老鼠,没有自知之明,肮脏、下贱。”

  “既然你将我看作老鼠,也该知道老鼠生命力很强,很难弄死。”

  “我承认一开始小看了你,但老鼠再会钻空子,一旦被人抓到,还是照样等死。”他放下酒杯:“我只是对允哲感到失望,我还是高估了他,他根本比不上他的父亲,差得太远。”

  高永霖走过褚易身边,拿起相框,手指沿着外沿抚摸一圈,轻轻将正面按倒在桌上:“不过没关系,至少他是alpha与omega结合生下的,血脉纯正,比起陈知沅和高允恭,更有资格继承高家与新利和。从我去海外向他宣布遗嘱、接他回到三山的那刻起,这些便已注定,就像alpha与omega必须要在一起那样,无人可以挣脱这份宿命。”

  “他有他的选择,没人可以勉强。”褚易心生不快。他不喜欢高永霖说话的语气,更对对方提到的既定命运这一概念头一回产生出抗拒。

  “我有时莫名其妙地也会羡慕一下你们这些普通人,脑袋空空,活得一定非常轻松。”高永霖发笑:“高允哲回三山不仅是为了继承一份家业,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会让他逃走。褚易,如果你是他这条路上的绊脚石,我会替他踢走。但在这之前,我给你一个机会自己滚开。”

  他说得如此理所应当,好像高允哲是他手中的一只提线木偶,他随便扯一扯线,对方就要配合地抬起手臂。褚易的不快已到顶点,他冷下脸,走出办公室前,给高永霖留下一句:“不必了,你要想踢就踢踢看,看最后踢中的是石子还是钢板。”

第62章 阴影(1)

  褚易回到画廊时,高允哲正找他。alpha见到他身影,神色略有放松。“怎么去了那么久?”他问褚易,同时注意到他解下领巾后露出的脖子,微微皱起眉,抬手替他整好衣领,并系上了衬衫的第一枚扣子。

  心里有什么发胀,填满整个胸口。褚易注视对方,高允哲右眉的那道伤口看久了,已经没有初见时那样显凶。在褚易眼中,那只是道伤口而已。

  “我刚才遇到你小叔,你说得对,他的确很会给我找不痛快。”

  高允哲看他一眼:“他碰到你应该讨不到什么便宜。”

  “为什么这么说?”

  “你会心甘情愿被他教育?你这张嘴长倒刺,不会让他好过。”

  “这算表扬吗?听着怪怪的。”

  褚易舔舔牙齿,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真长了什么刺。高允哲已经系完扣子,他的手从褚易锁骨的位置往下按到胸口,抚平衬衫。

  “差不多该走了。”他说。

  褚易低头看系好的衬衫,想了想,抬起胳膊挽住高允哲:“走吧,这里太闷了,我想出去吹风,去天眉山的平台好吗?过会就要日落,在那里看一定很漂亮。”

  高允哲没有甩开他,alpha维持这个姿势点了点头。答应了。

  高永霖的威胁虽带有宣战意味,但褚易听过拉倒,并未放在心上。这人对侄子的私事异常关注,从褚贞到姚露依,一直热衷为高允哲找个omega伴侣,但高允哲不给面子,后来的几桩介绍全部谢绝。上流圈因此传出谣言,说高允哲对omega信息素完全没反应,可能有点那个毛病。

  哈哈哈哈。褚易看完最新一期的叁周刊,笑得肚子疼,高允哲有没有那方面的隐疾他之前可是深有体会。不过周刊这篇写得的确好笑,他直说要给高允哲念来听听。

  周助理第一个劝阻:消停点,祖宗,别仗着东家现在对你好就瞎胡闹。

  褚易停住笑,安静下来:你真觉得他对我好吗?

  周助理不可思议地看他:还不够好?至少我从没见过他会对谁这样上心。

  哈哈,不是的。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找beta做情人?因为他以前喜欢过一个,所以只是从我们身上找那个人的影子。说到底,我只是他的一个工具,他透过我看别人而已。

  ……你这话可不要给东家听见,他得气死。

  干嘛啊,我又没说做个工具不好。倒不如说,这样就够好了。

  周助理听完,最后总结:情爱使人变成傻瓜。

  做傻瓜也有好处,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去想——脑袋空空,反而活得比较轻松。高永霖的这句话倒是有些道理。

  六月入夏。从月初开始,三山就变成一个大型蒸笼,闷得透不过气。褚易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只每周几次约褚贞打球。

  堂弟如今不是闲人,可以随叫随到。他与李先生的交往渐入佳境,褚易也不好意思多做打扰,打球慢慢变回一个人。

  他与高允哲抱怨过,说打球没对手也太没意思了。alpha迟疑一阵,说自己可以做他对手。褚易笑着说我才不要和你打,上次输得还不够惨吗。

  显然被他唤醒了两人在更衣室发生的那次冲突的记忆,高允哲抿一抿唇,说那算了,不勉强。褚易知道他别扭,见好就收,说开玩笑的,再过段时间吧,等我球技练得更好一些,就和你势均力敌地打一场。到时候你就算不肯,我都会天天烦你。

  他因为这个玩笑,最近的确在认真练习。连汪嫂都知道褚先生近日痴迷练球,一周几次变成每天报道。今天也不例外,褚易换上衣服出发去打球。等坐上车,他见司机换了人,脸有些陌生,随口问道:“老吴今天有事吗?”

  新司机回答是的,生病了。褚易没多想,他打开背包。出门走得急,他随手抓了件运动外套扔在里面,这才发现自己拿错了,那是高允哲的衣服。

  上面还留有alpha的信息素,淡淡一股,足以让褚易心跳加快。他故作镇定地将外套塞回包里,心想差不多了吧,下次……就约高允哲去打球好了。

  下午日光教人昏昏欲睡,他计划着,忽然闻见一丝甜甜的味道,随即感觉眼皮好沉。实在撑不住了,就合上眼睛准备打个瞌睡。

  这场突如其来的小憩格外漫长,等褚易醒来,他头还有些晕乎,思维都变得迟钝。他并不在车里,而是身处一间逼仄的小屋,坐在一张椅子上。室内光线昏暗,接近漆黑。

  他想动一动,却发现双手双脚都被缚住,嘴巴被贴上胶布,无法发声。褚易心一沉,他现在完全清醒,多少猜到了自己的处境。

  绑架。睡前闻到的那股带点甜的气味恐怕是乙醚之类的药物,他试着活动双手,但手腕上系的绳结十分结实,难以挣脱。褚易环顾四周,小屋只有几坪,角落堆放了一些垃圾与杂物,他带的运动包也被扔在那里。

  四面墙壁中,只有左边的一面有扇小窗,但非常脏,只能勉强分辨是外面是黑夜,根本看不清任何具体的景象。

  后背泛起寒意。自己并非富商名流,能有什么价值被人盯上?思来想去,只会因为一个理由:绑架者知道他的身份,想以他作为筹码来要挟那个人。

  褚易屏住呼吸,彻底安静下来,专注听外面的声音。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交通声、人声,统统听不见,大概率不在城市。他昏迷前大约是下午两点,也就是说到现在至多过去半天。三山的地理位置特殊,陆路的出入境关卡核查严格,偷渡客一般都走海上,但也不可能只花半天就坐船到达。

  不出意料的话,自己还在三山。褚易稍稍放下心,他继续听。现在比刚才多了些响动,是风的呼啸声,一股股吹起来。他应该在一个建筑物稀少、地势开阔的地方——三山并不大,既然不是市区,他会不会被带到某处郊野?

  正思考,小屋的门被谁打开,走进两个人。先进门的beta男人褚易不认识。对方长相普通,寸头,眉毛稀疏,面上有一条长疤,看着不太好惹。

  他走到褚易面前,揪住褚易的头发。“醒了。”他对身后的人说。

  跟在疤脸后面的人露出头。他比半年前更不似人样,两只胳膊枯瘦如柴,其中一只现在落到褚易脸上,拍拍他。

  “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个晚饭?”

  对方解下手腕上的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盒盒饭,打开,是豉油鸡。

  第九万九千零一遍。褚易心中冷笑。他嘴上胶布封得死死,想骂也骂不出,于是便暂且压抑心情,对着面前的人做个眼神,示意自己想吃。

  褚茂拉开他嘴上胶布,褚易立即大喊救命。对方也不含糊,甩他一个耳光:“叫叫叫,就他妈知道你会这么做,荒山野岭的地方,你指望那群孤魂野鬼救你?”

  挨了一巴掌,嘴皮都破了,褚易却逐渐安心下来。荒山野岭,孤魂野鬼。三山只有一个地方会被这么形容。

  雨花山。他在三山的那座坟山。

  他吐出一口血水。褚茂抬高褚易脖子,发现他的颈环后呲起牙:“那个高家的小子还真喜欢你,给你戴这种omega才用的东西。”他对疤脸说:“看到没有,我们找那小子要钱是要对人了。”

  疤脸似乎并不敢兴趣,抱着手臂站在一边,阴沉沉地看着他们。褚易冷冷道:“喜欢个屁,我只是他养的一条狗,否则你以为当初给你的那一千万从哪里来?我卖给他才有,我这种狗他有很多只,死了也不可惜。他是不会在我身上浪费钱的。”

  他试图撇开关系,褚茂却笑起来:“你当你老子傻的吗?我早做过调查,他看重你,连舞会都带你参加。你哪里是狗,易,我看你是他的心肝宝贝。alpha都被能你迷花眼,我真要夸你一句本事。”

  知道与他解释不通,褚易干脆问:“你要多少赎金。”

  褚茂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一亿。”

  褚易从牙缝挤出两个字:“疯子。”

  “没办法,钱太不经用!上次你给我一千万,还了钱还有结余,我原本过去内陆想找个正经生意来做,结果被一个beta/biao/子骗光了。那些贱人没一个真心,图我手里的钱而已,和你那没良心的老娘一样,我还是褚家少爷的时候嫁过来,不是了就拍屁股跑路,一群烂货。”

  他忿忿不平地说着,转而脸上又露出向往:“一亿就不一样了,十个一千万,慢慢花,可以花好多年。这次结束我就彻底收手,易,你就当帮我最后一次,我知道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放你的狗屁。褚易沉默着。他突然想笑,大笑给自己。当时他为什么会相信褚茂拿了钱就会离开三山永不回来。这人早已不是他的父亲,赌鬼不讲信誉,他们没有任何道德可言。

  他明明有过那么多次的惨痛教训,却还是在最后妥协。心里给自己找借口,想父亲不是穷凶极恶,他也是人,或许真会改正。

  他骗自己,骗自己等,等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是他不好。为了保护褚贞答应给褚茂填债,到头来就是撒钱进海。褚茂欲壑难填,他当时就该拿麻袋把人一套扔去梅江,也不至于现在落得这个地步,还要连累别人。

  一亿赎金,无论高允哲答不答应,都让他难受。碰上你的人都不会有好运,褚易,你真他妈傻,你还不明白?你是自作自受。

  褚茂仍在喋喋不休说着他的计划。他一边说,一边夹起一块豉油鸡想塞进褚易嘴里。肉块肥腻,还有股腥味,褚易闻着作呕,他仰起头,用肩膀撞开褚茂的手,盒饭掉一地。

  气急败坏的褚茂一摔筷子,反手又一个耳光甩在褚易脸上:“给你脸不要脸,老子真他妈白养你!”他狠狠踩着地上剩饭,“贱骨头,饿死你作数!”

  他重新给褚易贴上胶布,悻悻走出去,并在门口吩咐疤脸,说高家那小子接到我们电话后已经回到三山,现在就等他按我们设好的路线送钱过来,这几天你留在这里把人看住,他要是逃跑了,我们什么都拿不到。

  面对褚茂趾高气昂的态度,疤脸不见表情变化,只点头,时不时看褚易一眼。等两人交谈完毕,将门彻底关上,褚易才长出一口气。他背后出了一层冷汗,身体里有什么被点燃,烧着他。

  他苦笑,真会挑时间,他发病了。

第63章 阴影(2)

  火一旦烧起便不会平息。褚易咬紧牙关,今日出门并未带上补充剂,如果不尽快摄入alpha信息素,他支持不了太久。

  头脑昏沉间,他蓦地想起出门时拿错了高允哲的衣服。外套。那上面还有alpha留下的信息素。褚易看着角落的运动包,他使劲挪动椅子,然而双腿被绑在椅腿上,动弹不得。

  他狠狠心,闭紧眼睛,用力向右撞去。这一摔摔得褚易大脑空白,后脑勺一片钝痛。他感觉脸颊被粗糙地面擦破。他不在意,艰难地一点点挪到角落,等好不容易够到背包,张嘴用牙齿咬开拉链。

  高允哲的外套还在。拉开拉链后,褚易闻到了那股熟悉的信息素。他立刻用嘴咬住衣服下摆,将外套从包里叼了出来,在上面寻找残留的气味。

  残留的信息素有限,似乎随时都会消散。褚易拼命嗅着,他按捺住不适,告诉自己集中精神。以往每次发病,他总难以支撑,让自己盲目坠入被身体支配的痛苦,但这一回没有人能帮他,如果他失败,或许。

  没有或许。他必须控制住自己。也必须熬过去。他不能死,至少不可以在这里。度过发病期,活下去。他一遍遍重复这个念头。他还要约高允哲打球不是吗?他要打赢他一次,笑话他alpha也没有那么厉害,他想看他露出无奈的表情,对自己说一句什么——他甚至想看他笑一笑,他还从没见过高允哲笑过。

  他调整着呼吸,一次又一次抵挡身体中的热浪。理智与生理激烈地搏斗,中途几度痛苦难忍,他死死咬着嘴唇,埋进那件外套,努力去想一些快乐的记忆。

  多少是有的,特别是最近,变得多很多了。他有时想,也许不是高允哲的那枚颈环锁住他,是他锁住自己,从一开始,他就被自己蒙蔽眼睛。而现在,他似乎才睁开眼,他看这世界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他曾经一度以为生命停滞于十六岁。花上任何代价,他都想回到那个时候。可是如今要是让他选择,他犹豫:他竟想留下来,因为留下来才有另一个人站在他身边。他会因对方而悸动、雀跃、苦涩不已。

  想活着。想活着。

  不想死。

  想见他。

  这个愿望不知会被谁听见。褚易只能不停祈祷。天父请就眷顾他一次,只要这一次。

  他祈祷。接近失去意识时,便狠心咬破嘴唇,舔着里面的血的味道让自己保持清醒。

  如此反复,嘴唇都要被咬烂。直到有什么打在褚易眼皮,一晃一晃,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被脏污填满的窗子投射进一束不甚明亮的日光。

  黑夜已经过去。自己忍过了多少个小时?他不知道,身体已平静下去。他枕着高允哲的外套,上面的alpha信息素早已消失。

  褚易呆呆看着眼前的天光,突然留下眼泪。被绑住的手无法抹去,就任由泪水浸湿脸庞。

  终究是熬过去了。天父听见他这一次愿望。

  褚易浑身湿透,衣服黏在后背上。他没有力气起来,就维持这个不舒服的姿势。发病结束后人有些虚脱,他一整天没有进食,肚子太饿,有些后悔昨晚拒绝了褚茂给的盒饭。哪怕是不喜欢也应吃掉,从现在开始,他需要保存体力,抓住每个生存下去的机会。

  他深呼吸几次,勉强侧过身。没过多久,疤脸进来给他送食物和水。看起来他们想暂时留住他的命,褚易没再拒绝。对方压着他的头,勉强算是吃完。

  褚茂并不在。疤脸显然也不想与褚易多话,喂他吃完就用胶布封住他的嘴,径直出去门口蹲着看守。

  又过半天,褚茂依旧没有回来。褚易独自待在小屋中,差不多要日落了。他通过阳光的变化计算时间。从这里出去的路只有两条:屋子的门,或是那扇窗户。门外有人看管,他没有把握拖着现在的身体从疤脸的手下逃脱——那就只能爬窗,但窗子是封死的,只有砸碎玻璃才能出去,这样势必会引发响动,被外面听见。

  更不用说这一切的前提是他手脚获得自由。褚易低头看腿上绑的绳结,他已挣扎多次,未果,只能暂时放弃。困了就逼自己阖眼睡上一会,留存体力。

  他存了心眼,睡得很浅,中途听见有人开门,便醒了。

  疤脸独自进来。这次不是送饭,他走到褚易面前,从口袋掏出一条毛巾,扯掉褚易嘴上的胶带后,还没等褚易来得及喊出声,就将毛巾塞进他嘴里。

  对方又踢倒椅子,褚易顿时摔倒在地,脑子被撞得嗡嗡作响。他这时才发现疤脸手上有道闪光,刺得他眯起眼。

  是柄小刀。

  疤脸捏住他被绑在身后的手:“砍你一根手指,送去当证据。”

  他说话声音不带感情,没有起伏。这句话也不是提醒、商量,他在陈述事实。下一秒,褚易就感觉左手的小拇指冰冰凉凉,他还没有做出闪躲,就被什么锐利的东西一割。

  最先闻到的是股血腥味,再是裂口传来的钻心的疼。褚易咬着毛巾,他叫不出,疼得几乎晕厥。对方起身,手里拿着从褚易手上砍下的那截小拇指,从他嘴里抽出毛巾,又贴回胶布。对他苍白的表情视而不见,拿着断指出门去了。

  褚易冷汗直流。他颤巍巍用右手包住左手,摸到时心中一凉。左手的小拇指真的被砍断了,从第二个指关节开始。疤脸下刀又快又准,他只摸到被砍后的截面,那里空落落的。

  他紧紧捏住断指伤口,安慰自己没关系,只是手指,没就没了,不碍事。他的命还在。只是伤口流血不止,如果不能尽快处理,恐怕会被感染。他将小屋看个底朝天,也找不到有用的东西,只好扯着衣服先将伤口包起来。

  必须尽快逃走。距离他被绑架应该只过去一天,疤脸来砍他手指做证据,说明赎金还未交接。傍晚过后,褚茂终于回来。他没有直接进到屋里,而是在门外与疤脸谈话,几句之后,氛围升级,谈话变成吵架。

  褚易安静听他们的对话。褚茂怒气冲冲,喊道你他妈有病?不是说过拍段录像送过去,为什么不与我商量就砍他手指?

  这样才有足够说服力。如果明天早上收不到赎金,就多砍一只手,一只耳朵。每天血淋淋一把,不怕那边不乖乖付钱。

  褚茂似乎还在生气,但也没了声音。片刻后,他进屋,依旧提着一个塑料袋。见褚易低垂着头,骂一声,从袋中掏出纱布和药片,不耐烦地喂褚易吃下两片,又用纱布草草包扎住他伤口。

  褚易全程不说话,盯着脚尖,还是褚茂先开口:“手指已经送去给高家那小子看了,他同意给赎金。你再忍两天,拿到钱我会放你走。”

  褚易瞥他一眼,眼神冷淡。褚茂看不得他露出这种表情,揪住他头发扇去一巴掌,吼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在乎,儿子帮老子天经地义。我要的是钱,明白吗?钱!”

  褚易沉默地听。褚茂吼完,向后踉跄一步。他今年也不过五十多,却枯槁地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双目浑浊,没有光彩。他盯着褚易,用回忆的语气说:“你小时候比现在听话许多,总跟在我身后叫我,爸爸,爸爸。那时候,你多乖啊。”

  他伸出一只枯木般的手,拍拍褚易的脸:“易,忍一忍吧,是我没用,你当帮我最后一次。拿到赎金之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

  等他靠近,褚易毫不犹豫,狠狠用肩膀撞上去。褚茂躲避不及,被他撞得仰头摔一跤,塑料袋中东西都滚落一地,其中两瓶啤酒在地上摔碎,变出无数碎片。

  贱人!贱东西!褚茂爬起,又是几个耳光落在褚易脸上。褚易由他打,等褚茂打得没了力气,才草草收拾好地上东西,摔门而去。

  褚易在等。等到门外声音静下去,他挪开脚。脚下一枚玻璃碎片。

第64章 有情天

  入夜,屋外沉寂。褚易松开绳结,他活动一下手腕,玻璃的碎片在隔断绳子时,将他的手背掌心磨出不少血痕。左手小拇指的伤口还在流血,已将纱布浸湿,他解下,撕开衣服重新包扎好,再解开腿上绳结,终于恢复短暂自由。

  尽可能地放轻声音,褚易慢慢站起,双腿仍有些麻,他试着走两步,恢复知觉后,小心翼翼地举起椅子向窗户砸去。

  寂静中发出一记“哐当”响声,引来注意。只几秒,屋外的人闯进来。褚茂见到屋内景象,愣一愣,回过神对疤脸大喊:“他从窗户跑了!”

  两人立即出门追去。等脚步声渐远,褚易才敢呼吸。他猛地喘口气,咳嗽起来。

  以他现在的体力,砸窗逃走是来不及的,不如搏一搏,将窗户砸碎制造逃跑假象,以此转移对方的注意,自己则躲在门后,等到出去追人时再偷偷溜去。

  成功几率是一半一半,索性老天这次似乎多偏袒他一分。褚易扶着墙,从门后走出。他这时才发现小屋处于雨花山的密林之中,大概是守林人遗弃的某个落脚点,周围尽是高大树木,朝哪里走,面前都是黑黝黝的一个洞口,好似没有尽头。

  抬头,已是深夜。天空中一颗星星都不点缀,连东南西北都无法分辨,褚易只能硬着头皮挑一个方向,迈开腿,不停歇地跑起来。

  林子深不可测,褚易跑了一段路,有些脱力,决定先找个地方藏身过夜。他在低地的水洼附近找了一堆草丛躺下去,人一旦进入休息的状态,原本被忽略的地方感知就变得活跃。左手的伤口疼痛感加重,褚易不去看,他用碎衣服将伤处扎得更紧一些,随后闭上眼睛。

  山上气温低,失血后他的体温有些失衡,感觉到一阵阵的冷。逃走前,褚易穿上了高允哲的那件外套,他哆嗦着,拢起衣领,将身体埋进衣服,努力发挥想象力,想自己正在方宅,室内生了壁炉的火,他蜷在沙发上喝汪嫂做的甜汤,喝一口,人都暖和。

  这招颇为管用,脑中场景设想得越清晰,身上寒冷越减一分。那就再完整些,褚易想。他应该一边喝甜汤,一边与身边的人聊天,笑着聊。对方或许在读报,或许在看那堆永远都看不完的文件,不一定每句都回答他,却是在听他说话的,偶尔还会侧过脸,问你讲这么多话不累吗。

  怎么会累。他如此回答他。他只嫌讲得还不够多。如果可以,他真想现在就到他身边,与他说上许多许多的话,被嫌吵也没关系。

  气温又变低几分,褚易裹紧外套,逼迫自己多睡上一会。在想象的世界里,他总能在那人身边很快入睡。

  ——

  再次睁眼时,天露鱼肚白。褚易抬起手,伤口的血止住了,他撕下衣服重新做完包扎,刚想起身,听见不远处传来响动。是两个人在行走,每走一步都将脚下的树枝踩出声音。

  “找了一晚,连影子都没见到半个,你到底有没有寻对方向!”

  是褚茂的抱怨。褚易僵硬着身体,轻轻躺回去。

  “就在附近,他一路跑的痕迹到这里消失,可能正躲在某个地方。”

  褚易尽可能将整个人都缩起来,也不知道草丛能不能完全遮住他身影,只好祈求对方不去注意。他屏息,不知道多少时间过去,外面没了动静。他又等一阵,猜想对方应该是走了,才缓缓爬起。

  刚在草丛中露出半个头,身后响起一把声音:“出来吧。”

  回过头,疤脸原来一直站在那里。一盆冷水从头顶灌下,褚易呆在原地,根本挪不开步子。褚茂从一边冲上去。他彻夜未眠,两眼血红:“衰仔,还想逃!”他逮住褚易就是一记响亮耳光:“你是想你老子死是不是!”

  疤脸神色漠然,他正低头翻看手机,突然抬头看向褚茂:“赎金收到了。”

  一把放开褚易,褚茂露出兴奋。“一亿!”他不停叫,“一亿!哈哈!一亿!”

  疤脸面色未变,既不见欣喜,也不见轻松。他摸到身后,再拿出时手中多一把匕首。褚茂疑惑地问你要做什么,男人并不理睬,径直走到褚易面前。

  赎金到手,留着肉票没有意义。褚易瞬间明白他的用意,立即激烈反抗,但疤脸速度更快,他将褚易摁倒地上,压住他四肢,反抗亦是徒劳。

  匕首高高扬起,落下时必定会在他身体戳个窟窿。褚易不放弃,求生欲让他挣扎到底。不能死。不能死——发病他都熬过去了,怎么能死在这里!

  “你做什么!”褚茂见状,慌慌张张去扯疤脸的手臂,“说好拿到钱就找个地方扔了他,没,没必要杀的。”

  疤脸匕首一挥,在褚茂脸上留下一道划痕,冷静道:“排队,一个个来,解决他就轮到你。”

  同伙反水,恶人与恶人之间更不讲道理。褚易趁两人争论,从疤脸手下挣脱。他还没跑几步,又被对方抓住脚腕。匕首眼看就要落下,突然窜进一个干枯人影,将疤脸手中的手机与匕首一同撞落。

  褚茂死死抱住对方,冲褚易喊:“还不走!”

  褚易愣神。疤脸却无动于衷,他捡起匕首,一下接一下在褚茂背后扎出窟窿。褚茂发出惨叫,“走啊!易!逃啊!”

  凄厉叫声在林中回荡。身体里的血液涌回来,褚易捡起地上的手机,他受不了叫声,就捂住耳朵,头也不回向外跑去。

  他跑,一秒都不敢停。直到再也听不见褚茂的声音,他才停下,低头看双手。

  掌心都是血。他的,父亲的,融在一起。

  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为了活下去。他用手机拨通高允哲电话。忙音。又换成周助理。

  对方很快接起:“你好,哪位?”

  “小周?小周,是我。”

  周助理那边传来一阵响动。东家!是褚先生来电话!他对谁喊,又赶紧问褚易人在哪里。

  “雨花山的林子,但这里太大,我不确定在哪个位置。”他低声说,听见远远又传来人的走动声,便匆匆对电话那头留下最后一句:“我会坚持到你们过来,尽快。”

  说完挂上电话,继续奔跑。他负伤,跑得不快,追击者却不留情。褚易能感觉对方越靠越近,束手无策之时,他重心不稳,脚下一个踩空,人滚下旁边的斜坡,沾一身树枝泥土。

  褚易摔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缓过来,头顶到什么东西。定睛看,眼前一座孤坟。

  雨花山是三山名声最不好的一座山。这里野林茂密,到处都是乱葬岗。游客不愿前往,本地人更避讳不及。他下意识就想往后退,却同时听见疤脸在坡上来回的脚步声。只能咬牙,挨着坟头伏低身体。

  等了多久已经不能计算,疤脸的脚步始终不离开,隔不了很久就会回来一次,似乎是故意挑战他的耐心。褚易只有等。对方还在找他,即使害怕,他也无处可去,唯有躲在这里。

  他轻轻呼吸着,鼻子闻到身下泥土与植被腐烂的气味。太奇怪了,这味道竟让他有些放松。他继续等,直到唇边被什么沾湿。褚易舔一舔,不是泪水。

  下雨了。

  雨水将土壤打湿,气息湿润,褚易生出一些安心。他看这座坟。雨花山那么多孤魂野鬼,死后都没有姓名。他用手为坟头遮去雨水,默默说多有打扰,我替你遮一遮雨,如你好心,也请帮我一次,救我一次。我有想见的人,我想去他身边。

  大雨滂沱,将褚易一遍遍淋湿。他握紧手,不让伤口碰水。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追他的人失去耐心,终于离去。

  褚易趴在坟头不动。他不能再犯一次错误。雨持续下了一整个晚上,他就趴在那里一整个晚上。翌日天光大亮,再也听不见坡上的一点动静。

  他爬起来,对着孤坟真诚说句谢谢。随后找根树枝,支撑自己走路。

  他不停走。不能休息,一丁点这样的念头也不可以出现,他必须一直一直往前。他们知道他在这里,他会来的。

  再一个整天过去。褚易周身疲惫,他已到极限,身体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倒下,多走一步都仿佛能要了他最后一寸命。但他还是不停止。他将面前无尽的路分成一段一段,熬过一段,就离出口近一点。离他近一点。

  这是支撑他的唯一动力。每走一段,他都见一座坟,他依靠这些孤坟来辨别自己没有绕路,始终向前。每经过一个,他都会说一句麻烦了,谢谢。

  天父宽恕他。跨过最后一片林中泥泞,蔽日的树影从身边褪去,他走上一块岩石,微微眯起眼,多日不见的澄净天空近在眼前。眺望得更远一些,他瞧见了搜救队的身影。

  安全了。绷紧的那根神经松下来,全身力气也像被抽空,褚易坐到石头上,往后看,一个个小小的坟头填满他来时的路。他不害怕,于心中念:谢谢,谢谢你们。

  远处有谁见到他身影,大喊,褚易!是周助理。

  “东家!在这里!他在这里!”

  他无力应声。太累了,想睡一会。疲倦感蜂拥而至,褚易闭上眼。微风吹拂他脸颊。雨过天晴,真是个好天气。

第65章 第一件事

  那注定是个很长的梦。梦中一切皆是黑与灰,伸手抓不到任何东西。人像浮游生物,没有目的地般在水中缓慢地漂着。

  起初是着急的。谁来都好,喊一声,叫一声,或者搅动这潭死水,推一推他这只漂浮的动物,让他改变方向。他久久地等,来了一个、两个人。他们来了,经过他身边,图好玩戳戳他,发现他因触碰而颤抖,大笑着说真是奇怪的东西,然后走开。

  没有人留下,三个四个,十几二十,没有人。

  他疲惫、厌倦,不想再等。直到又有人经过。太粗鲁了,对方不是戳他,玩玩他。那人跳进水里,造成漩涡。他被卷进其中,痛苦、不能呼吸。

  他以为他要死了,水里的人却伸出一双手,抱住他,轻轻拍拍他。

  身上长出一条线,不知道连去哪里,但让他感到安心与扎实。漂浮的动物有了根,他听见谁在低语,称呼谁作宝贝。

  宝贝,宝贝。非常温柔。要是也有哪个人能这么叫自己一次就好了。他安静地听,贪婪地听,幻想这份温柔是给自己的。长梦不醒,无人来打破。他在谁的臂弯中沉沉睡去。

  ——

  睁开眼,白天的光线教眼睛不适应,褚易努力眨两下,好了一些。他看一圈周围,是自己在方宅的卧房。一个身影伏在他床边,似乎睡着了,浅浅呼吸着。

  真的回来了吗?他感觉不切实际,于是握紧手,将指甲扣进掌心——疼的,是真的。他平躺着,享受这迟到的安宁,随后伸出手,举到空中。左手被妥善包扎好,只有小拇指的地方空出来。

  他放下左手,用完好的右手放到床边人的头上,摸了摸那人的头发。

  对方惊醒,抬头看着他:“小易……”

  褚贞眼睛红着,估计刚哭过没多久。他见褚易醒了,立即贴他额头,又握住他的手,不停问:“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都好。”

  “哪里好了!”褚贞一副要哭的模样,“你差点就没命了啊!”

  “你也说差点,我不是还好好活着吗?”褚易笑了,捏捏堂弟的脸:“感觉到没有,我的手还是热的呢。”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褚贞用责怪似的语气说:“我快被吓死了……叔叔,叔叔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爸爸和妈妈得知你被绑架后都急得不得了,立即过来与小高先生商量对策,我也跟着一道来了。那是我度过最难受的几天,我一点都不想回忆。”

  说着说着还是流泪了,褚贞马上擦掉:“但我还是要说给你听。你知道吗小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样沉默的小高先生,不是令人害怕,是压抑。你失踪的那几天,他几乎没合过眼,整个人都绷得好紧,不是在外奔波,就是留在宅子里与警方追查你可能的下落。”

  褚易嗯一声,表示在听。褚贞松开他的手,轻轻问:“左手还疼吗?任医生给你做了紧急处理,但他说时间太长,小指恐怕接不回来了。”

  “没关系,接不上就算了,捡回一条命够好的了。”他看看自己的左手,“砍的时候最疼,我还从来不知道原来身体可以疼成那样,那现在好了,不太疼了。”

  他说手指,又像是在别的什么。褚贞捧起他的手,对着伤口的地方吹了吹,眼圈更加红了:“你手指寄来的那天早上,是小高先生收的,他打开盒子之后一句话都没有。可我在旁边见到,打开的时候他的手在颤。”褚贞望向他:“小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叔叔之前做的事情?之前游轮我出事那次也是他做的,对不对?”

  褚易没有回答。

  “小高先生告诉我了,他说你是为了帮叔叔还债才会向他借一千万,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不先想着和我们商量?”他这次是结结实实地哭了,眼泪珠子成串往下落,“你总逼自己独自承担那么多,你以为你是什么超人?你是人啊,小易,我太难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我好难受。”

  “对不起,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才对……”

  “是我不好。”

  “是我……”

  褚易笑一声:“好了,我们不要互相道歉了,道到明早都不会结束。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我应该自己承担,不怪你,也不怪任何人。那些事情既然都过去,就别再提了。”

  他替褚贞抹掉眼泪:“高允哲在吗?他留你一个人在这里陪我这么多天,李先生没找他打架?”

  褚贞这才破涕为笑:“你说错啦,昏迷这几天一直都是小高先生在陪你,但今天上午他来找我,说你醒来之后,第一眼应该更想看到家里人,所以请我过来等着你醒。你要不要见他?我去喊他上来。”

  堂弟起身要出门,褚易按住他:“不用,想来自然会来,我等他。”

  他和褚贞说了会话,人太疲累,挡不住又睡去。再醒来后精神好了不少,褚蔚与安雪心来探望。两人见他整个人削瘦一圈,都是说不出的心疼。

  褚易问起褚茂,两人缄默片刻,最后由褚蔚回答,说警方和搜救队在雨花山上找到他的遗体,昨日已经下葬。对方没有留下任何遗物,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如空气般散开,消逝了。

  褚易听完,点点头,说累了,想再睡一阵。安雪心亲吻一下他额头,说睡吧,多多休息,过几天我们再来看你。

  他并未睡下,坐了很久。直到外面传来两下敲门声,才直起身体:“进来吧。”

  想见的人终究是等到了。高允哲站在门口。从褚易的角度看过去,光线太暗,无法看清他的脸。

  “不进来吗?”他问。高允哲动了,进房将手里的托盘放到床边柜上,“汪嫂给你炖的补品,还有药,吃了再睡。”

  许久过后的再一次见面,两人都显得异常平静。褚易吃完,仰头看着高允哲。这下可以看清,平静只是表面,对方的脸色太不好看了,估计这几天都没睡好,相当疲惫。

  褚易按耐住起伏心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

  对方依言坐下。他侧过脸,给褚易一半的身体。

  “背对人说话很没礼貌的,”褚易拍他的肩膀,“高允哲,我要你看着我。”

  alpha犹豫了几秒,转过身。他们离得更近。支撑自己度过一次发病,一座坟山,一场苦旅的人就在眼前。好多事情,好多心情,他都想告诉他,一一与他说,但应该从哪件说起,他一时想不到,就用落到嘴边的那一句开始:“我的网球拍掉了,想买个新的。”

  高允哲眉头皱一皱:“网球拍?”

  “说好等我练到家之后,你要和我打一场球的,你忘记了?”

  “我记得这件事,但你只是想说这个?”

  褚易往前一些,抬手摸上他胸口:“你心跳好快。”他说,“你在等我说什么吗?”

  高允哲想挪走他的手,褚易不肯:“好,你不想说,我来说。被绑架的那几天,我一直都在想一件事情,我在想再见到你之后该说什么。我不停想,想了才能不停往前走。可等到真的看到你,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说想买个新的网球拍,是不是很傻?贞贞也说我傻了,我以前不承认,最近却觉得,我的确有够笨的。”

  他摇摇头,看着高允哲:“在鬼门关前打了个来回,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过去我常说讨厌你,一半是气你,一半是骗自己。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老实说我发病也会挑alpha,信息素不好闻的我也不愿意将就,但那天我本来都找到一个了,最后还是跑去找你,高允哲,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高允哲动动嘴唇:“我是e型alpha,信息素对你更有用。”

  “和什么类型没有关系,因为我喜欢你的信息素。”

  他啊一声,纠正自己:“不对,是非常、非常、非常喜欢。”

  连用的三个非常让原本还显镇定的高允哲脸色变了,他抿紧唇,移开视线。褚易再靠近他,用指腹摩挲高允哲抿紧的嘴唇,倾身亲了亲他:“不要抿着,嘴巴会被吃掉的。”

  被他吻了的高允哲退一点:“你发病了?”

  “不发病就不能亲你?”褚易问,“清醒的时候,我只亲我想亲的人。”

  他说完,又亲一次,以此证明自己的理论。高允哲摁住他后背。褚易,他低声喊他名字,似无奈的警告。

  褚易睁大眼睛看他:“高允哲,我想与你接吻。”

  alpha信息素比哪次出现时都湿润百倍。那是其主人加倍抑制情绪时所带来的副作用,褚易蹭一蹭对方,幽幽说:“好湿啊。”

  没有让他再发表什么大胆言论,高允哲捧起褚易的脸,吻住他嘴唇。他不游刃有余,吻得相当急切,以一种封锁的姿态,不想让他逃跑。褚易不逃,怎么会逃,他紧紧勾住高允哲的脖子,回应这个吻。

  直到两人吻得累了,褚易有点缺氧,他往后仰一仰头,调整呼吸:“对了,忘记说,我前些天被关起来的时候还发了一次病。”

  高允哲身体僵硬一下,他收紧手臂,将褚易抱进怀里:“然后呢。”

  “熬过来了,当然还要多谢你,”褚易将头靠到他肩膀,“的外套。”

  “外套?”

  “因为上面有你的信息素,我闻了一晚上才好的。”

  alpha抱他更紧一些。褚易感到踏实,他身上的线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他感觉眼皮沉沉,躺在对方怀中打个呵欠:“高允哲,我困了,想再睡会。你不许走,我要你在这里,就像前几天那样。”

  他扯着高允哲的衣服,将他钉在身边。高允哲没有拒绝,他将褚易按下去躺好,为他盖上被子,“知道了,睡吧。”

  褚易从被窝里伸出左手,高允哲见到他包着纱布的伤口,眉头动一动。

  “握我的手。”褚易说。

  高允哲闭了闭眼,叹一声:“你好麻烦。”

  他笑:“是,我好麻烦,你答不答应?”

  alpha握住他,低头碰一下他嘴唇:“好。”

第66章 天平

  与床做了几天的连体人,褚易彻底恢复。他左手小拇指的伤口虽深,但已逐渐愈合。任帆过来看拆线时一脸沉重,褚易还主动与他开玩笑,说武侠里四个指头的角色都是厉害人物,现在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了。

  任帆观察他说话神情,有些惊讶。小易,你是真在乐观。

  不然呢?少一根手指换多一条命,我做梦都要笑醒了。再说小拇指而已,不会太影响平时生活,最多需要花点时间适应。

  任帆欣慰。心理辅导没有白做,终于开窍了。

  开的不止他,还有圆圆。铜钱草开花了。小小几朵白色花藏在绿色叶片里,褚易原本还挺开心,不过花越开越多,园丁见了提醒他,说褚先生,您最好剪掉一些处理一下,铜钱草的花开得太多会挤掉叶子的养分,反而对植物不好。

  褚易没太在意,他觉得好看,又想花能占多少地方,就没去管。最近一段时间他都待在方宅修养,门也不迈出一步。他的绑架案在三山也算一桩新闻,褚茂死后,警方加强警力追捕疤脸,可惜搜查无疾而终,这人就像凭空消失,最后只剩每日电视上滚动播出的通缉令,附一张以褚易描述为原型做成的画像。

  方宅的安保也在不声不响中比以往翻了一倍。褚易在花园散步时,时常见到好几个穿西装的人站在不远处巡逻。就连高允哲在方宅的时间也变多不少,有时整个白天都会留在这里。褚易起初以为他是不放心自己,说你也不用每时每刻都盯着我,家里请了这么多保镖,把宅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堪比银行金库,无需操心我的安全。

  听到他说到家这个字,高允哲的表情起了些变化,说多小心不是坏事。褚易笑一笑,说我懂我懂。只不过夏天到了,这么好的天气却只能呆在家里,有点可惜。

  alpha没有接话,像在思考什么。褚易依稀记得新利和的主/xi选举原本定在年中,照理高允哲本该非常忙碌才对。他私下去问周助理,对方的意思是集团内部有些棘手的问题难以调和,需时间处理,选举一事暂且搁置了。高允哲也因此能够从繁重的工作中脱身,休息上一段时间。

  褚易还想再问,周助理不再多言,只给他做一个比喻,说新利和没有外人看来那么固若金汤,是多敲会碎的漂亮玻璃,一片一片黏上、黏好,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东家难得有空休假,你就不要再推他去工作了。

  匆匆数周过去,褚易在家中无事可做,倒是熟人们纷纷给他送来慰问礼,包括赵铭与叁周刊的旧同事、李先生、姚露依等等。令人意外的还有两份,都是花束。一束是陈芳泽送的,手写礼卡,内容还算真挚,大致是祝他早日康复云云。

  另一束来自高永霖,没有带祝福语卡片,选的花也很奇特,一束剑兰。褚易收到时有点奇怪,还是汪嫂看到了,诧异地问是哪位送来的,剑兰见难,要是当做礼物,这寓意也太不好了。

  褚易二话不说把花扔了。没完,还有人送花,但对方是亲自送上门。来的那天褚易一人在家,正无聊地看电视,从这个台调到那个台。汪嫂来通知,说褚先生,您姑姑夏夫人正在外面,您想不想见,不想的话我去替您回绝。

  想起前几天被自己扔的那束剑兰,褚易放下遥控器,说见的,麻烦请她进来。

  今日登门,褚蔷穿一身黑,戴一副墨镜,整个人安静得反常,不太像她平时作风。她进到起居室,手捧一束规规矩矩的康乃馨,看见褚易后,咳一声,声音有些别扭:“身体还好吧?”

  “还行。”褚易说:“坐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不坐了,我只是来送个东西,给了你就走。”

  褚蔷放下花,从包袋里拿出一张薄薄的纸,放到褚易面前。褚易拿起看,是张支票,他仔细看了一眼数额:壹仟万元整。

  “我听贞贞说了所有的事情,认为有必要将这个给你。”

  这与褚易的设想大相径庭,他还以为褚蔷今天来是要给自己一点难堪,于是用手指弹了一下支票:“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向高允哲借钱给那人还债,我都知道了。这笔钱能帮你还清欠款,如果你尚有一些自尊,不应该拒绝。”

  “借不借钱,问谁借,怎么借,要不要还,这些都是我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褚易将支票扔回对方面前:“打开天窗说亮话,姑姑,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不好,你突然给我这么大一笔钱,不可能是想做慈善这么简单。”

  褚蔷偏一下头对上褚易。她戴着墨镜,看不见眼睛,也不知道那对深色镜片底下露出哪种眼神。

  “我不指望你理解。”她开口:“我常祈祷,希望哪天能听到那个人死了的消息。有些人死了才最好,死了就不会祸害别人,连累别人。前段时间看到新闻,那一刻我太高兴,太快活,梦想成真,我趴在仲弘肩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这本该是天大的好事,但那之后,我开始做梦,不由自己,整夜睡不好,鬼缠身那样梦很多以前的事情。”

  她哼着笑一声,充满讽刺:“小时候我长得不好看,在学校被其他小孩欺负,那个人当时和我一般高,瘦得像只猴子,却爱强出头,非要挡在我前面和那群孩子打架。他哪里打得过,每次都逃不了被揍一顿,真真蠢人,头破了也要硬撑,不说疼,还买一把糖装进口袋,从学校走回佘公山大屋的路上贿赂我,逼着我吃完,回到家就拉着我一起骗父亲说是自己贪玩摔跤——他从来就没变过,只想着自己如何逞英雄,从不考虑别人。分化之后,不自量力与父亲要求继承权,将褚家弄得乌烟瘴气,还差点搞砸我的婚事,太多次,所以他就算死了,我也早已决定不会难过。有什么可以难过,为这种人不值得。我与他就算是同一天同一刻,从同一个母亲身体出来,也注定我们不会是一样的人。”

  言语激烈,褚蔷急促地呼吸,抚着胸口才冷静下来,恨恨道:“没用的人一辈子都没用。哪怕在谁都不知道第二性别的时候,他曾经试过去当一个好哥哥,也终究是失败。他做不成任何事情,一个beta,能做成什么事?我只是觉得可笑,小时候他做的那些努力明明什么都不是,根本不值一提,到头来却还是变成一股绳,缠着我,我做梦都是他问我为什么吃了他的糖却不肯替他说谎,他就是死了也不放过我。”

  她扬起下巴,将支票拍在褚易跟前,恢复那具高傲姿态:“你说得没错,这笔钱的确是做慈善,我在买我的心安理得。拿去还你的债,褚易,这样我的债也算还清了。我不欠他,既然不欠,我就能继续坦荡恨他。我劝你也这么做,恨,或者干脆忘记,这样晚上就不会被谁打扰惊醒,才能睡得好些。”

  再没有第二句。褚蔷不待褚易回答,昂首转身走出门去。爱与恨泯灭风中,美杜莎卷发飘扬。

  ——

  褚易将支票放进卧房抽屉。他与褚蔷的交谈私密,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对方送来支票的事情。

  如果这张支票来得早些,早几个月,他不会有片刻停留,他会立即去到高允哲面前,用这片薄薄的纸换取自由,毫不眷恋地离开这个笼子。

  他伸手摸脖上颈环。自己与高允哲之间的合约非常清楚,还上这一千万,只要高允哲点一点头,他们的关系就将告终。但问题是这张与自由等价的支票来得太迟,他不是之前的他了,唾手可得的东西就在眼前,褚易却犹豫。天平两端放上东西,他正在惴惴不安地等待哪一边会沉下去。

  汪嫂在楼下喊,褚先生,东家回来了。

  慌忙将抽屉关上,褚易下楼。走楼梯时还在想东想西,没注意最后一节台阶踩空,差点摔下去,幸好正遇到高允哲进门,对方快两步,走到楼梯下接住他。

  褚易撞到他怀中,alpha说:“你又在想什么心事,都不好好看路。”

  他抬起头?,定定看着对方:“在想你的事情。”

  不是谎话。汪嫂听见忍不住笑了,快步离开将空间留给两人。高允哲移开视线,他放开褚易,坐下后递去几本杂志:“下周我有几天空闲,你看想去哪里,选好了我让小周安排。”

  褚易翻了几下,发现是旅游杂志,惊讶地问:“你想与我出去度假?”

  “不是你说在家无聊?”

  “我只是随口抱怨,出门太危险了,你把方宅搞得和个保险箱一样,我哪里敢提外出的要求。”

  高允哲皱眉:“那你是不想去?”

  褚易赶紧摇头,他心中生出柔软。高允哲还记得他说过的话。

  “我当然是想,只要你——”他将嘴边的‘允许’咽回去,换成另外两个字:“陪我。”

  这说法让高允哲的神情略有放松,他点一点褚易手中的杂志,让他选个目的地。

  世界各地的好风光跃然纸上,褚易却没有再看。其实哪里都没有关系。他合上,回答:“我想去个有海的地方。”

第67章 海滨(1)

  十几小时的飞机旅途让褚易昏昏欲睡。下机时,迎面而来的热浪与空气中的海水气味才让他终于产生一些离开三山的实感。

  比起故乡,这里阳光明媚,炎热、干燥,气候与景观无一相似。三山只有一条梅江,没有真的大海,所谓海滩无非是几块人工填出来的沙地。褚易望见远处一片连天的半圆形蓝色海湾,低头看在飞机上拿到的宣传手册,上面写着:安达里耶*,陆间海的蓝宝石。

  当时他说想去个有海的地方,最终去哪里还是高允哲做了决定。安达里耶是T国最著名的海滨城市,在飞机上时褚易问过高允哲为什么会选这里,对方简单回复说是小周推荐的,比较适合度假。

  新利和在当地有一笔高档酒店生意,他们住的是靠近海滩附近的度假别墅,私密性极好,左右都看不见其他人。褚易不太习惯长途旅行造成的时差,整理完行李,一挨到床就忍不住闭上眼。再睁开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他暗叫糟糕,赶紧下床。走了房间后,发现高允哲正在露台。alpha坐着,看向海平面。入夜后,海上只有几艘渔船,显出星星点点的光。

  高允哲见他醒了,将手边一沓旅游手册递给他:“这里有几条观光路线,你明天可以选自己感兴趣的去。”

  褚易没有接,他问:“你不一起吗?”

  “手头还有些工作需要处理,我已经替你请了当地的向导,当然安保也会随行。”

  “不用了。”褚易坐到他身边。晚上海风十分凉爽,他展开手臂,瘫在躺椅上吹风,“你不去我也不去,等你处理好工作再说吧。不是两个人一起的话,度假没有意义。”

  高允哲收回手册。两人陷入安静,谁也没再说话,都久久看海,仿佛那边尽头有什么答案等着他们。

  “你喜欢大海吗?”褚易突然问,“是我要求来有大海的地方,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不是特别喜欢。”高允哲回答。

  “为什么?你害怕吗?”

  高允哲视线不动,仍旧看向远处:“不是,但它曾经带走过一个朋友。”

  “哪个朋友?”

  “你为什么对这些有兴趣?”

  褚易侧过身,老实回答他:“想多了解你一些不行吗?”

  高允哲说:“将一个人了解彻底之后,或许会生出厌恶,有时不知道那么多反而好些。”

  明明在很多方面他们是最亲近的关系,却始终感觉相隔遥远。褚易觉得自己有时就像个刺探敌情的探子,却一点都不高明。他渴望窥探高允哲埋藏最深处的秘密,可对方忽近忽远,即便偶尔抓住一片衣角,也很快从他手中溜走。

  “那你听我说吧,我不怕你讨厌我。”褚易蜷缩身体,抱住自己:“我还挺喜欢海的,但三山太小了,梅江不能算海,海要够大,要无边无尽才好看,就像我以前,”他顿一顿,“很多年前看过的那样。”

  高允哲点一下头:“的确,三山是太小了些。”

  “你也有这种感觉吗?你知不知道,从地形上来说,三山其实是个圆圈。”褚易抬手比划,“不管你往哪里走,只要走得久了,总会绕回圆点,所以不用害怕迷路。我试过,不过才走一个下午就放弃了。”

  “其实哪只三山,这世界所有人事物都是一个圈,只是起点与终点的距离太远,很多时候都走不到。“他停下,看自己的手,“你之前是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会得那种病?我向来羡慕alpha与omega之间命运的连接。小时候去做激素检测,一直以为自己是omega。等到十六岁分化,才知道老天原来很公平,我父母都是beta,后代是omega的几率太小了,注定只能做个beta,但我不愿意承认,后来经历了一些其他事情,等反应过来已经得上了依存症。病发……我记得是高中吧,那时不懂,和alpha朋友待在一起才感觉舒服,渐渐明白身体不对劲之后,有段时间我都不敢和alpha来往,怕别人瞧不起我。”

  刻意将最隐秘的部分省去,褚易不想让自己听上去显得可怜。他已经不再想要高允哲的同情:“我们之前有次吵架,你还让我去做手术呢,哈哈,哪有那么容易的,那种手术的死……失败率太高了。”

  alpha听他叙述,默不作声,很久之后才说:“抱歉。”

  “最近我们很有礼貌,总是互相道歉。”褚易笑着说。他伸个懒腰,站起来,趴在露台围栏上看着大海。

  “真漂亮。”他夸赞。

  高允哲起身:“去吃饭吧,再晚餐厅不营业了。”

  褚易没有回头,他有些出神地望着海面上浮动的光影:“好,就来。”

  ——

  在房间多睡了一整日,疲惫与时差终于在长时间的睡眠中得以褪去。第三天,等到高允哲处理完工作,他们才正式开始旅程。虽然表面只有两个人,但依旧有安保人员暗中随行,褚易常会察觉周围有数道紧盯自己的目光。刚开始他还有些别扭,半天下来也慢慢习惯。

  安达里耶适合旅行,当地异国风情浓郁,建筑大都白墙红瓦,与蓝天相映。褚易并没去过很多地方。同是海滨城市,他自然会拿这里与康沃郡做比较,但比完了又觉这种比较毫无意义,有些记忆独一无二,但此时此刻的经历也一样不能代替,他相信会逐渐成为同等珍贵的东西。

  他努力让自己进入观光客的状态,对一切景点保持表现出旺盛的好奇心,拉着高允哲东跑西跑。短短两天已经去了不少地方,从博物馆到海水浴场再到奥斯曼式剧院。第五天下午,他们前往老城区的市集闲逛。褚易停在一个水果摊前研究当地的石榴。这里的石榴大部分的个头都很小,却长得很饱满,像深红色的洋葱。

  摊主热情地招揽生意,请他喝鲜榨的果汁。褚易最终买下几个石榴,拿一个在手上剥着吃。他边吃边与高允哲说话。alpha的度假模式与在三山也没有很大不同,只是穿得休闲了些,人的状态却是差不多的。他对旅行没有很大兴趣,对褚易的选择基本照单全收,并不会主动提出要求。

  石榴籽小,尽可以放心吃进去。褚易舔着手指,他走得快了,回过头问高允哲接下来要不要去城区的钟楼,他在观光手册上读到,那里是整座城市的最高点,可以俯瞰整个海湾的景色。

  对方看清了褚易的脸,眼睛微微睁大些。“等等,”他叫住褚易,拿出手帕:“都溅到脸上了。”

  褚易转一转头,透过街边的橱窗看见了自己的模样:石榴的汁水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印子,乍看还以为流血了,整张脸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刚要抹,看着高允哲递来的手帕,动了动心思,伸长脖子将脸凑到对方面前:“我看不见,你帮我擦一下吧。”

  高允哲没有拆穿他的小小花招,折起手帕,握住褚易的下巴替他擦脸。alpha用手帕一点点从他眉骨擦到脸颊,最后到他嘴角。他们离得很近,呼吸都缠在一起,却谁也没有再向前或向后一步。

  集市热闹非常,只有他们所在的这一个角落如此安静。直到旁边经过几个当地孩子,看到两人站着不动,发出一阵清脆笑声,跑过来围着他俩转圈。褚易被吓一跳,往后退了。其中一个小孩嘴里在唱着什么,褚易听不懂,问他你是在唱歌吗。被问到的小孩就露出一个很大的笑脸,故意摇头,不肯告诉他。

  褚易蹲下身体,拿手里的石榴和对方交换。小孩开心地接过石榴,用不太标准的英文说:“唱歌,祝福,婚礼上。”

  褚易愣了愣。这时孩子的父母过来,将孩子们领走,不好意思地给他和高允哲道歉。唱歌的小孩笑得很是纯真,被父母带走时,他还举起手里的红色水果给褚易道别,断断续续地说着:“alpha,beta,唱歌,也可以。”

  看着那个孩子远去的身影,褚易问高允哲:“你有听懂他在讲什么吗?”

  对方收回目光,“不知道,”他说。然后端详褚易的脸,“嗯,干净了。”

  ——

  * 此地原型是土耳其的海滨城市安塔利亚。

第68章 海滨(2)

  行程的最后一天原本安排了出海的活动,但因为白天下雨,海上风浪太大遂取消。褚易在房间里看了一个上午的有线电视,顺便摆弄相机。这次出游他拍了不少照片,今天回看整理,发现一大半都是高允哲的偷拍照,多过当地的宜人景色。

  alpha上镜,褚易看完一圈,决定一张不删全部留下。他原以为今天将在雨水中度过,没想到了下午,天竟然放晴。褚易立即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出房间,穿过起居室去敲高允哲的房门。

  下午四点,他们站在安达里耶的街道上。外边哪里还有雨的影子,艳阳高照,只嫌太热。褚易拿手扇风,出海是来不及了,但他着实不想浪费这好天气,能出来走走也是好的。

  经过老城区的三道拱门,褚易见到街角有家租赁摩托车的店铺。店外贴了张海报,上面写了“摩托观光”、“海边骑行”、“一小时”几个关键词。他有些心动,指着对高允哲说,“既然不能出海,不如骑车吧。”

  高允哲停下脚步:“你确定?上次不是吐了吗?”

  “……初体验不理想很正常,我做好再试一次的准备了,但你最好骑慢一点。”

  高允哲原本不太感兴趣,但见褚易一脸期待,最后还是去店里借了车,取过安全帽给褚易戴上。

  褚易问:“我问过任医生,他说你读书时喜欢极限运动,飙车真有那么爽吗?”

  “又是‘想多了解’?”

  褚易点点头,高允哲放下他的头盔镜片:“因为够快,感觉能甩掉所有事情。不过与以前比,带你骑的那次已经算慢了。”

  还嫌慢?高允哲以前过的都是什么生死极速的生活。褚易想起那次在天眉山的体验,仍有些心有余悸。他跨上车时死死揪住高允哲衣服,alpha转过头,看他一眼,“抱住我比较安全。”

  褚易听话,松开他,双手环住他的腰。他们按照骑行手册上的推荐,从安达里耶的环海公路开始。沿途景色绝佳,高允哲也按照约定放慢了速度。褚易看着眼前波澜壮阔的大海。他原以为世界上的海都长得一样,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即便都可以用蓝色宝石来形容,但却是截然不同的:康沃郡是康沃郡,这里是这里。他分辨不出哪个更漂亮,于是想,那便是同样漂亮,同样重要的漂亮。

  他们在终点停下,安达里耶著名的半圆形海湾,那里设下了海滨浴场,有不少游客在海中嬉戏。高允哲去还车,褚易站在街对面等。他低头踢路边的石子,身边行人匆匆,陡然间,听到身后有人兴奋地喊:“Wilson——Wilson!”

  他猛地抬头,闻声望去,几个不认识的背包客正在互相打招呼。他急切地在其中寻找那个被称作Wilson的人,结果意料之中:那只是一个年纪很轻、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褚易有几分恍惚。曾经有好几回,他在街头与陌生人的口中听见这位旧日朋友的名字,都会像刚才那样条件反射地去搜寻某个身影。人一生都在被第一次影响。从一无所知到亲自体验,这一步的跨越让种子发芽。就像要人命的初恋。第一次心动,第一次不知所措,与对方一起时心里又酸又胀的感觉,因为全是第一次,所以在一个人的记忆中拥有立即被想起的权力。

  但在这时、这里,这个名字的出现如同一个征兆。那群异国的背包客热络地聊着天,很快消失于街道尽头。褚易看着他们走远,听见有谁在叫自己,“褚易。”

  高允哲在他身后,手上拎了两杯隔壁咖啡店买的冰咖啡,“渴吗?”

  褚易有些茫然,他点点头,拿过咖啡喝了一口,突然感觉鼻子有些酸,下一秒眼泪就落下来。他急忙别过头擦掉。高允哲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以为他是坐了车难受,伸手覆在他额头上:“哪里不舒服?”

  “没事。”他冲高允哲笑笑,指一指不远处的沙滩,“去那里散一会步,等着看日落怎么样?”

  接近傍晚,太阳正在准备今日的沉没。褚易走到海边,他用手遮住阳光,向远处眺望:“你说这一片大海最远会到哪里?”

  高允哲回答:“这个海湾与陆间海相连,最远应该能到亚非。”

  “哈哈。”褚易干笑两声,“你太不懂浪漫了,至少也该说个到末日尽头之类的形容。”

  “为什么要做这种形容,很不吉利。”

  褚易没有解释,他眯起眼,看见有人跳进海里游泳,有些蠢蠢欲动,问高允哲:“我能在这里游个泳吗?”

  alpha拦住他:“回去有泳池,随便你怎么游,这里连着海不安全。”

  “可是好多人都在,这块是浅水区,应该不深的——你看那边还有救生员坐着呢。”褚易放下咖啡杯,脱了T恤和鞋子就往海里走。

  高允哲对着他的背影喊一声他名字:“褚易。”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啊!”他边走边回答。水温正好,褚易觉得温暖,就向前多走了一些。高允哲再一次叫他名字。褚易!这次的语气有些严厉。

  又走了几步才停下。海水将他包围,褚易舒展手臂,回头对沙滩上的alpha说:“你看,不深吧,我走到这儿才淹过腰而已。”

  话是笑着说的,却换来岸边人怔怔的表情。alpha孤独地站在那里,仿佛被谁丢下。褚易以为他没听见自己,抬声喊:“高允哲?”

  alpha没有犹豫。他迈出脚步,踏进海中,一步步向褚易走去。这场景像一块拼图,补全了一段遗憾的记忆。高允哲走到褚易面前,他浑身都湿透了,信息素几乎是无法抑制地散出来。他一把将褚易扯进怀里,用双臂围住他。

  “别走,”他低语,“不要离开我。”

  怀抱他的不是alpha,而是一个无助的人。他用尽所有力气抱紧他,几乎要将褚易身体里每一分空气都挤走。话语如此恳切,一遍一遍地说着别走,不要走,不可以再离开我。

  大海曾经带走过他的一个朋友。也许是高允哲将自己与谁重叠在一起,褚易心中苦涩,但还是伸手回抱对方,拍着他的后背:“不走,你放心,我不走了,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里陪你。”

  他不断重复,一半是安慰,一半用来说服自己。alpha抱他抱得更紧。褚易眨一下眼,泪水打湿脸庞,他硬生生忍回去。时空也仿佛交错,康沃郡海边的那个下午,如果当年的好友也跨出那一步,是否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停滞在十六岁那年的生命终在另一个人身上得到新的可能。他们相拥,时间过去多久并不重要。天地为他们按下暂停键,大海不再涌动,夏日也不终结,这一分钟即是永恒。

  Wilson,我曾经一心只想找到最好的、最唯一的那个人,差一点都不行,于是鬼打墙一样地不停犯错。找不到我怨天怨地,怨整个世界宇宙。但现在想,爱这回事是没有最好最唯一的。爱不讲道理,它来便是来了。当我等到时,再不对再不妥,都别无他法,我只能继续下去。

  你笑我吧。要你在我面前,你肯定会笑我的。笑话吧!我无所谓是否会被取笑。我决定了,哪怕他心里的那个不是我,我都想待在他身边,像这样抱住他,拥抱他所有不能显露给别人的脆弱。两个人中间要是非得有一个特别坚强,那就让我来做坚强的那个——虽然这样太不公平,也太令人难受了。

  可我爱他,一切因此变得合理又合情了。

第69章 等(删减)

  日落,太阳与海平面接一次吻便匆匆告别。回到度假屋时,两人都因为泡在海里湿淋淋的,脱去衣服的他们只互相看了一眼,便像磁铁般吸引,再次拥住彼此。

  (下略)

  他将褚易抱起来,摸了摸他后颈的伤口:“抱歉,本来应该快养好了。”

  “你原本是打算一直不咬的吗?”褚易问:“除夕那次会破戒是单纯生气,还是因为我被别人咬了,你不痛快?”

  高允哲抿抿嘴,他手移到褚易脸上,捏一捏他:“你爱提问的毛病最好改一改。”

  “不要,不改。”褚易搂住他,“我问了你都不肯回答我,不问就更不会了。”

  高允哲不置可否。褚易盯着他看了会儿,轻轻靠到高允哲的肩膀,趁着对方不注意,冷不防咬下一口。

  alpha拧起眉,没有推开他,任由他深深咬下去。褚易咬完,端详自己留下的伤口。牙印极深。公平了,他也在他身上留下些什么了。

  “我知道你把我当成别人,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我与你死去的爱人大约在很多地方都很相似。”

  他摁一下伤口,“所以,这是罚你的。”

  又拉过高允哲的手,按在自己心脏位置:“但是高允哲,我要你看清楚我是谁,我不是别人,你摸到没有?”他用力将高允哲的手按紧自己胸口:“你手底下这颗心是跳着的,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我不要求全世界都爱我,我不贪心,我只要一个人爱我就够了。”

  高允哲沉默片刻:“只有他不行。”

  褚易笑笑,嗯一声:“那我就谁的爱都不要。”

  “不值得,褚易。”

  “值不值得由我自己承担。如果你觉得愧疚,多吻我一次吧,不是为了治疗,我要你真心实意地吻我。”

  这道题他交给高允哲选择。alpha靠近他。他吻褚易一次,两次,很多次。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给到他的东西。

  他们不再说话。语言是最信不过的,谁都能用其编造一个谎言,幸运的是做/ai/不用说谎。两具凡人躯壳,痴缠过干柴烈火。在这一整个夜晚,没有人放开对方的手。一次都没有。

  ——

  日出时分,褚易枕在高允哲手臂上看太阳升起。它与海平面接一次吻就分开,但至少一天里它们有过两次亲密的相遇,比之世界上许多人已幸福许多。

  褚易缓缓抚摸着脖子上重新被戴起的颈环,身后的高允哲正用手指一下下地梳理他的头发。察觉到他醒来,alpha没有停下动作,“不再睡一会吗?”

  “不想睡了。”褚易回答,他在昨晚做了一个最美妙的梦。他转身钻进高允哲怀中,alpha没有嫌他黏人,反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褚易放轻呼吸,暗暗享受这一刻的温存。如果将高允哲的爱分成一百份。褚易想。那么这人早将其中九十九份半送给了心中死去的beta,分到自己手上的只有剩下的半份。他听着高允哲平稳的心跳声,听了好久,闷在对方怀里说:“高允哲,你和我说说那个beta的事情好吗?我想听。”

  高允哲从他发间移走手指,“睡吧,”他平静地说,“航班在下午,还有一段时间。睡一觉,睁开眼就过去了。”

  他低头,吻一吻褚易的眼睛,再次规劝他应该睡上一会。褚易没有追问,他抱紧高允哲,闭上眼。

  半份就半份,自己还有一辈子和他耗那九十九份半。人生漫漫长路,他要继续走下去。只要走下去,终点也会变成起点,总有一天,他会等到的。

第70章 两个季节

  回到三山,跟随落叶来的除了萧索秋日,还有一封美娜的信。

  失联半年,她的信很简洁,大意说自己过得很好,日子很安稳,让褚易不要挂心。

  信中未附照片,寄送地址写得也很模糊,褚易查到那是一个内陆西部的小城市。他试图给这个地址写去回信,但都被退了回来。

  结束旅行的高允哲恢复忙碌。新利和在下半年遇到不少麻烦,廉政公署多次上门造访,股价波动,外界对此议论纷纷。褚易常见方宅的书房灯亮整夜。他去敲门,高允哲也只是让他不要陪着,该睡觉就去睡觉。

  高允哲如今几乎不再回佘公山的高家。他们现在都睡一间房,两人的睡眠都不怎么好,但一起时意外太平,在方宅的夜晚都会默契相伴。

  身边有一个alpha长期陪同,褚易的依存症缓和许多,每月发病频率趋于稳定,发病时高允哲也会帮他度过。

  深谙此事的周助理说知道吗,现在东家的日程表都跟着你跑。褚易哈哈笑两声,说你这是抱怨吗。周助理说哪里敢,感慨多些。我跟着东家也有年头了,但直到这半年,我才逐渐感觉到他在尝试真正地生活,这都靠你,是你的功劳。

  褚易喜欢小周说的这句“真正生活”。他也喜欢更有人味的高允哲。alpha如今不会试图在他面前表现完美,展露了更多情绪,比如一句没能及时见到他的抱怨,一次被他大胆玩笑吓到的无奈。褚易乐于发现每一次惊喜。有破绽、有裂缝才够真实,高允哲在平日已经相当操劳,褚易希望至少他与自己在一起时能轻松一些。

  总之秋高气爽,都好,都好。唯一不好的事情,是圆圆死了。

  谁也没想到奇迹圆圆居然在秋末见了上帝。它不是死于虫害,而是应了园丁的话,铜钱草开花不处理,叶片养分被一点点挤掉,等到发现再想去救,已经来不及了。任帆知道这消息,长叹一声,说生死有命,圆圆也算痛快活过,我们不该悲伤。

  褚易在花园挖了个坑,将圆圆埋了。他想它最后会成为土地的养分,滋养其他植物,这是天地间的循环,也算一种复生。

  秋去冬来,十一月过去,马上就是圣诞节。延迟半年的新利和主/xi/选举将在明年一月进行。这段时间褚易很难见到高允哲的人影。他与高允哲一起也有一年了。去年这个时候他们关系紧张,根本没空管过节这回事,今年不一样,褚易特别花心思将方宅做了布置。他想和他共同庆祝。

  平安夜的前一天,消失两周的高允哲终于回来。褚易谢天谢地。晚上他去书房给他送餐,alpha仍在伏案办公,他见到褚易来了,停下手头工作,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说放下吧,我待会吃。

  褚易将餐盘放一边。二话不说就坐到高允哲身上:“你铁人吗?刚回来就工作,好歹也休息一会吃点东西再继续吧。”

  高允哲抱住他,点点头:“好,休息十分钟。”

  褚易戳他胸口:“出差十天,现在就拨十分钟休息?还是你不想和我聊天啊?”

  高允哲捉住他的手:“别闹。”

  “哪里闹了。”他贴着高允哲坐了近些,坏心眼地将手往下一放:“这十分钟你究竟是想用来聊天,还是抓紧时间做点别的事情?”

  天最后没聊成,休息时间也延长至十分钟的好几倍。最后高允哲没累着,倒是褚易被弄得困了,结束后就窝在对方身上睡着了。再醒已经是第二天,他被高允哲抱回了卧房,身边被褥有人睡过的痕迹,但不见alpha,估计又去忙了。

  褚易腰酸,趴在床上躺了会儿。一想到今天是平安夜,挣扎爬起,心里骂一句高允哲表面端庄实际虎狼,套上裤子奔下楼。

  “汪嫂,汪嫂!”他喊,环顾一圈,没见到高允哲的身影。

  汪嫂从厨房探出头:“褚先生,这么早就起来啦?东家走之前说让你再多睡一会的。”

  果然还是去工作了。新利和该死的选举赶紧结束吧,昨天上手的时候,他都感觉高允哲瘦了些,摸起来很是心疼。

  他拍拍脸,今天还有大把事情要做。褚易走去起居室看圣诞树,这是前几天他亲自去市场挑的一株冷杉。他坐在树下,拆开买来的装饰物:一堆迷你灯串、彩球和飘带。褚易兴致勃勃地将这些小玩意挨个挂上,然后用灯串将圣诞树围了一圈又一圈,通上电后,左看右看,觉得还差点什么。

  是不是还得加点星星挂件才够靓?他一边思考,一边发信息给高允哲,让他今晚早点回来。

  高允哲:知道了。

  褚易:记得带礼物,要交换的!

  高允哲:好。

  将手机收回口袋,褚易为圣诞树装点上星星挂件。漂亮,这样他与高允哲也有自己的一棵树了。他心满意足,坐到沙发上开始包礼物。

  这份礼物他前后准备了好几天,他知道高允哲有钱,不缺名贵东西,所以送的是从半年以来他给高允哲拍的那些照片中,挑出最满意二十张做成的一本相簿。

  挑选的过程十分纠结,但索性还是赶在节日前完成。褚易小心翼翼地用包装纸将相簿包好,藏在圣诞树下。

  完成之后,他躺在沙发上看着亮灯的圣诞树傻乐。这还是第一个和喜欢的人过的圣诞节,即便外面天冷,他都感觉心底热乎乎的。晚上……先吃饭,吃完送礼物,拆礼物,他好想看高允哲拿到这本相簿时的表情,也想知道alpha会给他准备什么东西。

  送完礼物,如果高允哲愿意,他们可以在起居室喝酒聊天,或者干脆上楼做点重要事情。他正遐思,汪嫂轻轻叫他,说有人过来拜访。

  有谁会赶在平安夜上门?也太不识相了。褚易问是谁,汪嫂答是之前来过一次的那位陈先生。

  陈芳泽?褚易更疑惑,他与对方这半年来几乎没有见面,但还是手一伸,说请他进来吧。

  陈芳泽进门很急。他穿了便服,还带了帽,似乎不太像被人认出。看到褚易后,omega向他点点头,“好久不见,突然过来没打扰你吧。”

  褚易招呼他坐下。陈芳泽摆手,“不了,时间有点紧张,我说几句就走。”他四处看看,确认无人在旁,对褚易说:“有两件事我考虑了好几天,认为必须告诉你。”

  对方与之前见面时大不相同,不再时不时就打个哆嗦,反而沉静许多。他深吸口气:“第一件,是我前些天听见允恭与伯父讨论新利和的董事会选举,他们已经决定放弃。”

  这句话可谓石破天惊,褚易立即直起身体:“什么意思?陈知沅一直在竞争主/xi/的位置,还有两周就选举了,他会在这种关头放手?”

  “我也很吃惊,但却是千真万确。”陈芳泽神色有些羞愧:“允恭在新利和闯过不少祸,伯父虽然努力替他解决,但也留下许多后患。最近廉政公署在调查新利和之前负责的多项政府工程,我想……伯父是觉得在这个时机出头不好。”

  褚易思忖片刻:“你是指陈知沅想借力打力?让高允哲上位替他收拾烂摊子?”

  陈芳泽咬一咬嘴唇:“我不太懂生意场上的事情,但我知道伯父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善做计划,要捕猎,绝对不会只设下一个坑。他前天与财政司和金管局的负责人吃了一顿饭,如果他真要放弃竞选,背后的目的一定不止于此。”

  选举在前,生出这样的变故,褚易只觉得后背发寒。他强装镇定:“我明白了,你不是说还有第二件事?”

  陈芳泽嗯一声:“是和你有关。”

  “和我?”

  “我昨天去高永霖的画廊看到一个人。刚开始没认出,后来回去看了电视,才想起来,”他伸手在脸上划了一下,“那人脸上有一道很长的疤。”

  褚易心跳都似乎停止。一瞬间,他手脚冰冷,脑子嗡地炸开。陈芳泽见他脸色不好,轻声说:“我匿名报了警,但想来也没什么用,高永霖若有心疏通,总有办法的。”

  “谢谢。”褚易握紧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要是被你家人知道,不是会很麻烦吗?”

  陈芳泽看他紧握的双手,叹了一声气。他拢紧衣服,重新戴上帽子:“我的天平虽然一边沉,但另一边也不是不放东西。我是高家的人不代表我认同他们做事的方式。不过我也只能说到这里了,希望你不要向别人提起我今天来过的事情。”

  他看一眼室内的装扮,略带歉意说:“对不起,在平安夜给你带来这些消息,褚易,好自为之吧。”

  omega从出现到离开,不过十几分钟。陈芳泽的确只是过来传了个信。但他留下信息实在震撼,褚易坐着发呆。所有麻烦似乎一下子朝他涌来。他揉乱头发,想了很久,还是给高允哲传了一条讯息,说等你回来后,我有重要事情告诉你。

  alpha或许正在忙,并没有马上回复。褚易放下手机,再看圣诞树,觉得亮光晃眼,他伸手将上面的灯串关了。这时听见楼上传来哎呀一声,他抬头看,一个帮佣正站在三楼那间上锁的房间前,有些不知所措。

  他上楼,问她怎么了。帮佣指了指房门,说褚先生,这间房平日上了锁,今天却打开了,需不需要我打扫?

  褚易有些奇怪。这间房他从住进来之后一次都没打开,高允哲在时都不曾进过。他以前不好奇,现在却有了探究心。于是让帮佣先去打扫其他地方,自己开门走了进去。

  进屋后,褚易被房里灰尘呛了一口。室内空气不流通,有点发霉的气味。他赶紧打开窗子,让新鲜空气进来。

  从这间卧房的窗口望出去,能看见花园。两株夹竹桃的老种就停在窗边,是最好的欣赏位。看起来住在里面的人很喜欢这种植物。夹竹桃不耐寒,去年冬天谢过一轮,到今年秋天才再开花。但今年的花几个月前也尽数谢了,如今只剩光秃的树枝。

  褚易回头打量房间。他看其中摆设与一些用品,猜测房间主人应该是位女性。屋内很久没有打扫,只有一张扶手椅上没有灰尘,留下人坐过的痕迹。高允哲是不是早上来过?褚易想。他在同一位置坐下,扶手椅正对床头矮柜,柜子的抽屉把手上也同样没有灰尘。

  他走过去,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刚想打开,却听到抽屉关上时发出的喀啦声。

  他熟悉这个声音。在原来的那间小公寓,他也是用一样的方法收藏那枚胸针。于是放下盒子,伸手去摸抽屉夹板的底部。

  是本日记。封皮是红色的,写着“方婕”两个字,笔迹很秀气。褚易拍掉上面的灰,坐回扶手椅。他将拿到的盒子与日记本放在膝盖上,思考先看哪一个。

  最后他把盒子放到一边,心底说一句冒犯了,打开了那本日记本。一个影响终生的选择,伴随而来一个三十年前的秘密。

第71章 遗梦(1)

  (起页)

  6月6日,晴

  我收到一份生日礼物:这本日记。爸爸说人分化后意味着真正成长,而长大后的第一件事是要学会反思。日记就是很好的方式。如实地记录每天发生过的事情,能够帮助我回顾犯下的错误,聆听主的圣音。

  我要反思什么呢?今天好像也没犯什么错——噢,有的。早上没胃口吃饭,浪费了明嫂做的早餐,应该立刻下去与她道歉。

  ……

  8月19日,多云

  需注明,写这篇日记时我的手还在打颤。气的。我今天遇到一个讨厌的alpha。以前在学校我很少和alpha科系的人来往,他们大都傲慢,看omega的眼神也令人不舒服。我休学之后,几乎都碰不到这样的人,但今天遇上的这个实在太叫人生气。他过来好大阵仗,跟了三辆车,把宅子外面的路都堵住。我以往认识的那些alpha和这个比,哪里算得上真的傲慢。这人天外来客似的凭空出现,走路是笔直的,脚步很快,进花园的时候一点都不顾忌,不走小径走草坪,留下好几个脚印在上面,看到我种的夹竹桃还想去摘。

  我虽不喜欢他这样,但夹竹桃有毒,就叫他不要空手去摘。他听见了,看看我,说真的吗,你是不想我摘所以骗我吧。我说你要是不信就去摘摘看,我现在就进屋给你打电话,喊救护车来接你。他听完笑了,问我是不是这里的园丁。我说不是,我住在这里。他懒洋洋哦一声,说原来你是方家那个独生女,我听方先生常提起你,你为什么不把帽子拿下来,好让我看清你的样子。

  轻浮!园丁铲就在手上,要我有力气就和他来场大战。我说麻烦你离开,不走我不打急救电话也会叫警察来。他笑得更开心,说算了不摘了,反正也没那么漂亮。

  我觉得他指的不是夹竹桃。想骂人。天父,日记里能写粗话吗?

  ……

  8月20日,多云

  我知道了这人的名字。陈知沅。原来是陈家来的,寰宇与爸爸有笔生意谈,他来拜访,我却与他不对盘,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看周刊上说,这人虽然年轻,但在商界很有地位,不知道会不会影响爸爸的生意。

  不写了。脑子里总有一张脸晃来晃去。难受。去吃饭。

  ……

  8月28日,晴

  生意没有影响。爸爸说进行得很顺利,不过那个叫陈知沅的alpha最近可能会常来,他好像很重视这笔合作,要亲自相谈。爸爸看起来挺高兴的,说能与陈家做生意很难得。我不懂这些,没有多问。我决定从明天开始就在花园待着,以免那个陈知沅又来乱踩草坪乱摘花。

  另,明天要让明嫂陪我去买一顶新的遮阳帽,最好是带绸缎的款式,杂志上说现在很流行。

  ……

  9月24日,阴

  陈知沅还是不要来了。每次过来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故意挑我的刺。我也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惹到他。他对爸爸很客气,与我说话嘴巴就很坏,总说句好的,再补句不怎么好的。他今天说我皮肤白,我还没来得及应,他又说就是太白了,看着像生病的。我说我就是有病,活不过三十岁,你开心了吧。他终于闭上嘴,没有再理我。

  幼儿园小孩都比他成熟!我回房间让明嫂将那顶遮阳帽扔了。陈知沅什么都不懂。

  ……

  10月8日,多云

  这两周每天都有人来送勿忘我。也不知道是谁送的,都没有附卡片。妈妈开我玩笑,说是不是有了追求者。怎么可能,我整天在家,哪里见过其他人。大概是送错了吧,两周十四天,十四束勿忘我,送花的人一定很有诚意。如果是用来道歉的,我都想代替接收这份歉意了——只是想想而已。说到底,用花道歉还是欠缺勇气,我认为面对面的一句对不起才最有用。

  ……

  11月30日,阴

  今年的夹竹桃谢了,比起去年,谢得算是晚的。陈知沅这两个月只来了一趟。爸爸说与寰宇的生意谈妥之后,以后他不会再特意过来。上次他来,我又与他闹了次不愉快,都怪他不好,非在我面前说哪家的omega长得好看,在社交场上出了怎样的风头,又故意问我为什么不出去走动,多去参加舞会。我哪里想听这些,争了几句争不过,就回房间睡觉,睡也睡不着,再下去看的时候,陈知沅早走了。

  我的确不算漂亮,身体又不好,没法经常外出。人也不怎么聪明,念书都普普通通。但我也有特长,我特别会难过。陈知沅一定不知道我还有这种绝活,哈哈。

  唉。

  ……

  12月15日,大雨

  陈知沅今天来了。我一个人在家。他冒雨来,浑身湿淋淋,上门时明嫂吓了一跳,将我叫下去。这不合规矩,未婚配的omega与alpha独处一室会遭人闲话,但外面雨太大了,我总不能让他出去,就请他进来坐。他不愿意,站在屋檐下,他说自己讲几句话就走。我怕他冷,给他一杯热茶。他没有喝,问我是怎么想他的。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又问爸爸有没有为我安排过婚事。我说没有。他这才喝茶,喝一口说冷了,想换一杯。我进屋的时候,他跟进来。明嫂将佣人都打发走,宅子里只剩我和他两个人。

  他摘下抑制贴。我第一次闻到那么强烈的alpha信息素,几乎淹没我。他将我抵在桌边,外面雨声太大,和他心跳声混在一起,又把我扯进去,与那声音节奏融为一体。我怀疑他会将我拆开吃光,但最后他还是留了情面,替我将衣服穿好,喝完茶走了。

  ……

  12月25日,多云

  我等了陈知沅十天,中间给他寄过两次信,没有回音。看周刊才知道,他最近与佘公山那几家的omega打得火热,也许就是之前他提起特别漂亮的那些。我没有很失望,已经过了该失望的时候,其实我早知道他对我不会有很大兴趣,方家和陈家相差太远,要不是爸爸在生意上有求于他,他亦心血来潮上了一次天眉山,也许我们根本不会认识。

  今天似乎能写下反思:人不该有太多肖想。主,怜悯我,恕我的罪,我仰望你。

  ……

  12月31日,小雨转阴

  明天就是元旦。爸爸说新年后会带我多出席一些社交场合。等到来年夏天,我就满十七了,是时候多关注婚事。他提起这件事时忧心忡忡,我知道原因:我身体不好,alpha并不喜欢找不够健康的omega做伴侣。

  很难想象未来我与一个alpha共同生活的画面。如果对方像陈知沅一些,我大概每天都会被气得高血压,但至少应该不会感到无聊……我在写什么?那人都不给我回信!那天他对我做了那种事情,最后却一句话都不解释,转身就去与别人寻欢作乐。他连道歉的花也不送来,我还等什么呢?

  陈知沅的玩具盒想必十分豪华,像我这种其貌不扬的玩具他最多玩一下就会忘记。我不该再等下去了。

  ……

  1月1日,晴

  陈知沅今天过来了,发生许多事情,脑子很乱,搁笔,明天再写。

  ……

  1月2日,晴

  陈知沅是来求婚的。我昨晚想了一天,开始觉得是我脑子坏了,现在觉得是他脑子坏了。爸爸吓得一整夜在书房走路,谁都没想到他会过来宣布这种事情。今天他又来了,爸爸最后以我还没成年做借口婉拒了他的要求,陈知沅也不意外,说他可以等我一年半。我实在受不了,下楼把他赶走了。

  他在做什么梦!真心道歉也没有!我才不要嫁给他!

  ……

  1月3日,晴

  不敢相信。陈知沅花了一晚上用勿忘我填满了花园。

  疯子。收拾这些东西很累的……疯子。

  但我却很高兴。主,我是否不对劲。对不起。

  ……

  4月8日,晴

  三个月没写日记了,打开日记本都感觉陌生。这段时间太忙。陈知沅天天上门来,不是陪我在花园种花,就是带我出去。我这几年出门的次数还没这三个月来得多,他带我跑遍了三山大部分好玩的地方,好多我都没去过,所以每次出行既新鲜又有趣。他说等到以后我们结婚,就去三山之外的其他城市,这世界上有许多有意思的风景,他都想带我去看一看。我没有立即回答。他就露出担心,追问我肯不肯。我说考虑一下。他急死了,说加速考虑行不行。

  哈哈。他那样子太好笑了。其实我肯的,但我偏不告诉他。

  ……

  6月6日,晴转多云

  现在是晚上十点,刚送走陈知沅。这alpha也太狡猾了,故意磨蹭到这么晚才走,等结束生日宴,爸爸妈妈上楼休息,就拉着我去花园散步,我居然还傻傻答应他……但他今天还算守规矩,说小婕,你知不知道我等你等得很累。我问有什么好累。他不肯说。我再问,他点我鼻子,说你怎么还不到十八岁。我说就一年了,一年很快的。他摇头,说不快,太慢了,时间一慢就会发生很多变数。

  我说你后悔了吗。他抱住我说我是怕你后悔。我说我不会的,这世界上就算有一百亿一千亿个alpha,我都不会再选了,因为我最想要的就在眼前,陈知沅,就是你。

  夹竹桃开花了,所以今天就不反思了。今天的我没有一件事需要后悔。

第72章 遗梦(2)

  1月16日,阴

  最近三山不太平。我看电视上说股市动荡,天天有人破产跳楼。知沅这个月来家里的次数都少了,应该在忙着处理寰宇的事情。他们与高家的新利和争权夺利好几年,正值关键时刻。知沅从不与我提生意场上的事,我也是问爸爸和看报纸才能知道一些。爸爸说高家人不好对付,尤其是他们的当家高永霈。爸爸与那个人打过几次交道,说要是可以,他是一点点都不想得罪对方。

  我与知沅打电话。他平时最喜欢听我唠叨生活里的那些琐碎,但今天他显然分心,我叫了好多次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反应。我赌气挂了电话,又立刻打回去。他也没说什么,只叫我多照顾好自己,近期最好不要外出。

  ……

  2月20日,阴

  知沅来了。他脸色不好看,到家里就让我陪他在花园坐一会。我很少见他如此沉默,难免担心。他却安慰我说没事,指着角落的夹竹桃问我是不是又谢了一轮。我说是,夹竹桃每年的夏天和秋天才开花,冬天需要休息一下,做好准备到来年再开。

  其实这两株几个月前就谢了。但我没有说。我想知沅也不愿意听到这些。他握住我的手,又是很久不说话。我再想问他什么,发觉他睡着了。我端详他睡容,发现他鬓角居然长了几根白发,前几个月还不是这样的,他最近一定非常辛苦。我陪他坐到半夜,有几声咳嗽。他醒了,有些愧疚,让我快快回去,还让我不要担心,他的事情快办完了,等结束之后,他会再来看我。

  ……

  4月24日,小雨

  相隔两月有余,我终于再次见到知沅。

  见到他的那刻,我生出一个念头:这人已经不再是我的知沅了。那是寰宇的陈知沅,商界无情的刽子手陈知沅。但不是我的陈知沅。与我拌嘴看我生气的陈知沅,雨天淋湿自己找我的陈知沅。不再是了。这种预感由来已久,我发现的那一瞬间,竟也不是特别惊讶。或许从联络不到他的第二或第三周开始,我就已经察觉到。爸爸也与我敲过警钟,说寰宇与新利和的谈判结束后,知沅有一个月时间都在高家,传出不少流言。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存活至今日,由着知沅的到访彻底碾碎:他说他要结婚了,和高永霈。

  我们在花园进行谈话,那也不能算是一场对谈,知沅单独说话而已。我听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婚期是否已定。他说定了,下个月的十五日。我算算日子,也就二十来天。我问是不是因为寰宇。他点头,说对不起,我是陈家独子,我有责任在肩上。

  中文里那么多可以用来搪塞的话,我唯独不想听这句对不起。我有一刻很想说,陈知沅,你要等到六月,或许能看到夹竹桃新一轮的花期。但最后都咽回去,我说我明白了,既然你做好选择,那就这样吧。可是知沅,我想你清楚知道,我没有怪你,我也不会恨你。我又问他会不会来我的成人礼,我到这个六月就满十八岁了。知沅不看我,他说不行,来不了,那时他应与高永霈在外度蜜月。我说好,知道了。

  “祝你新婚快乐”我实在说不出口。天父,我在反思。我成为不了大度的人。

  ……

  5月15日 晴

  知沅,想你开心。

  ……

  6月6日,多云

  十八岁了。爸爸妈妈与明嫂都祝我生日快乐。美好的一天。

  反思:不该说谎。

  ……

  6月6日,阴

  十九岁了。这一年日记只会抽空写。最近经常相亲,爸爸很着急我的婚事。但我好像得了一种病,看每个alpha的脸都很模糊,也不知道为什么。

  很久没有见到知沅了。过去一年我刻意不去想他的事情,但睡觉前合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总是他的脸。我听说他在高家过得不太顺心。要一个alpha屈居人下,甚至生儿育女,对那么高傲的他来说一定十分痛苦。

  主,我恳求你,让他少受磨难。如磨难不可褪去,请加诸于我身上,我愿替他受过。

  ……

  11月19日,晴

  我今天收到一封请柬,高家寄来的,邀我参加他们月底的舞会。我能见知沅了!虽然这个场合不太恰当,但我这几个月像发疯一样想见他。我会去的!宽恕我,主,宽恕我……

  ……

  11月31日,阴

  匆匆一笔。车在外面等我。见他总要打扮漂亮,就像当年我为了他特地去买一顶时髦的遮阳帽。今天也是花了很大力气,妈妈夸我好看。太好了,我要他看我漂亮难忘。

  ……

  12月4日

  方婕爱的是陈知沅!方婕爱的是陈知沅!方婕爱的是陈知沅!方婕爱的是陈知沅!方婕爱的是陈知沅!方婕爱的是陈知沅!方婕爱的是陈知沅!方婕爱的是陈知沅!

  ……

  12月5日

  主,拯救我,拯救我。

  ……

  12月6日

  方婕爱的是陈知沅。

  方婕爱的是陈知沅。

  方婕爱的是陈知沅。

  方婕爱的是陈知沅。

  方婕爱的是陈知沅。

  ……

  12月7日

  方婕爱的是陈知沅。

  ……

  12月27日,多云

  我思考多日,已冷静许多,决定将这件事原原本本记下。这本日记是我唯一能够留下真话的地方,我必须在清醒时记录一切真实的感受,以免有一天我会屈服于生理而忘记那些事情。

  这几天发烧,卧床,终体会到爸爸说的反思到底是什么意思。人不记教训,犯过的错误会再犯。主救众人,我需反思,得主宽恕。

  反思。反思。但首先我不后悔去那场舞会,那是我人生最美妙的两个小时。我见到了知沅,他瘦了些,但一如初见般英俊。我今天回看日记,发现自己竟没有在与他见面那天写下我爱他容貌,我真是个不诚实的人,或许这点应该反思。

  我也不后悔与知沅跳舞。他在人群中找到我,拉住我的手。我们不能说话,舞会上几十双眼睛看着我们,我们只能跳舞。他只在邀请我时说一句方婕小姐,你是否能与我跳一支舞。我说可以,非常荣幸。心说知沅,我依旧爱你。

  我们跳舞,一支结束也不停止。我们跳了好几支。直到场上眼睛都在打探我们太久时间借着舞姿相拥,我们才分开。分别前,知沅让我等他。我原本有些疲惫,但舞会侍者为我送上香槟和纸条,知沅约我去休息间见面。我当然要去,知沅或许要与我说些什么。我等许久,没有等到知沅,我等到另一个人。

  ……我必须写下去。

  进休息间的是高永霈。我与他并不认识,连半句话都不曾说过。他进来,看到我,对我点一点头,说你好,方小姐。我还不能问答,就感觉到体内绵延的反应。我发/情了。

  我需记录,我需记录……

  我不是那种不谨慎的人,会记错发/情的日子。那本不该发生在今天。但我依旧携带了抑制剂,拿出时却掉到地上。两管抑制剂滚落到高永霈脚边,他看一眼,对我说方小姐,你发/情了吗。我请求他帮我拾起,然后离开房间。他没有听从。他踩碎了那两管抑制剂。

  当alpha与omega共处一室,当他们两个的信息素像动物一样昂扬时,理性与思维没有任何的转圜余地。我呼唤主,主听不见我。所以我求救,求饶,但最后哪怕是咬伤舌头,alpha也没有放开我。

  之后几天,我很难控制自己。身体代替思想接受了一个alpha,我的本能在渴求高永霈的信息素。听爸爸说,他也的确在之后陪了我几天,以度过整个发/情期。我已经是他的omega,方婕是高永霈的标记物。我应该反思什么?失去贞洁,还是做太多幻想。可哪一个都不是我的错误。我今天记录的根本,是要在被他人占有之后仍旧冷静写下这一句:

  方婕爱的是陈知沅。

  ……

  5月29日,晴

  我有了身孕。哈哈。哈哈。我有了高永霈的孩子。

  主为什么听不到我的声音,我痛苦,我哀嚎。主!你听不见我!

  ……

  7月28日,多云

  今天知沅来了。我想是高永霈让他来的。我与高永霈的关系见不得光,他用钱(也许还有威胁)说服了爸爸,让我留在方宅生下孩子。他也尽到alpha配偶的责任,每个月一次来这里陪我度过发/情期。我不会将这份相处美化成对方的好心帮忙。每月的一天,是高永霈对我的侮辱。

  我不想让知沅见到我现在的样子,所以我没有真正见他,躲在窗帘后面看他在花园的身影。他更瘦了。明嫂送他出门时,他抬头看我房间的方向,我避开了,等到再看出去,他已经走了。

  我不能想象到底是我痛苦多一些,还是知沅痛苦多一些。如果世界真的存在公平,我想我们谁的痛苦都不会比对方少,我与他受的罪应是一样多的。

  ……

  9月20日,小雨

  我近日午夜常会惊醒。摸到肚子,手就忍不住按下去,那里一天比一天大了,我却没有感到一分为人母亲的欣喜。

  我只能将一切寄托于主。

  ……

  3月2日,晴

  孩子满月了。我抱他时,常觉得亏欠。他是纯白无垢来到这世界,我对他的爱却有许多杂质。因为我身体的关系,他出生时个头很小,也很虚弱。高永霈看到他,第一时间要验证他的基因。抽血时孩子在哭,他也无动于衷,只在听到结果说alpha倾向值非常高之后才有些反应,过来摸一摸我的头发,说辛苦了。

  他给孩子取了名字,叫允哲。是个还算不错的名字。

  ……

  2月2日,多云

  允哲的周岁在家中过。高永霈自然不会来,他让他弟弟给我带了些东西。我与高永霈的胞弟见面次数不多。他看我目光中除了厌恶,还有一点说不清的情绪。我并不喜欢这个人。但我听说他嫁过三个不同的alpha,无一不是在离婚后消除标记。我之前也曾想做这项手术,却被医生拒绝,对方告诉我这很困难,一是我的身体若洗去标记,可能有生命危险。二是手术需得到alpha伴侣的批准才能执行。我与高永霈提过,他以让我独自度过一次发情期作为惩罚。他并不同意。

  我不认为高永霈是因为爱我。我们见面,做那种事情,是一种不言明的交易。我是为了活命,高永霈是为了履行义务。他从来没有感情的波动,哪怕我们已经标记,但每次他都可以非常冷静地开始并结束。他永远都在与别人交谈生意,所以我想高永霈连他自己都不爱,他爱的是他的新利和。

  ……

  5月11日,晴

  允哲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然后是外公、外婆。他不会叫爸爸,我也不是很想教他。

  ……

  2月2日,有雨

  允哲三岁了。知沅今天送了礼物过来,我与他说上了几分钟的话,但他站得离我很远,我想他是闻到了我身上高永霈的信息素。

  知沅。我现在每天都尽可能练习书写他的名字,但落笔一次比一次陌生。永久标记下的信息素支配令我恐慌,我似乎开始遗忘我与他的过去。幸好有这本日记,当我记忆模糊时,还能从中求真。

  方婕爱的是高(划去)

  方婕爱的是陈知沅。

  ……

  4月30日,多云

  小孩长大后注定做的事情就是发问。允哲问我夹竹桃是什么花,问我怎么总是不下床,问我为什么他不像电视里的人都有爸爸。我难以回答他的所有问题。他是个很乖的孩子,我不回答他,他就不再问,自己坐去花园看书。我觉得我很亏欠他,他要是落在其他人家里,可以享受更多幸福,但在这个家中,他只有一个整天闭门不出的母亲,一个身份不明的父亲。他连这座天眉山都出不去。

  ……

  11月5日,阴

  知沅给他与高永霈的孩子在珍琅轩办了一场生日宴。爸爸让我别去,以免看到难受。我留在家里与允哲下棋。他今年九岁,长得与高永霈非常像,与我几乎没有一样的地方。他很安静,不爱多说话。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知道如何藏起心思。我有时看他,都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复制版的高永霈。这种感觉让我不寒而栗。我对自己的孩子感到害怕。

  ……

  8月1日,阴转小雨

  今天高永霈过来,与我谈起对允哲的安排。他说允哲十岁了,准备将他送到海外念书。我开始是反对的,允哲毕竟还是孩子,怎么能独自去到陌生地方。高永霈说这件事已经决定,高家不允许有懦弱的alpha。他与知沅的孩子先天有缺陷,是病秧子,新利和未来不可能交给这种后代。允哲是他最好的选择,因此必须出去接受磨难。

  对高永霈来说,允哲不是他的孩子。允哲是他的一件物品,一个工具。我因此醒悟,其实这件事我想了好久。当年舞会发生的事情并非意外,那是高永霈为我和知沅设下的一个圈套。他找到我,标记我,是想要我以omega的身份为他生下理想的子嗣。他与知沅的婚姻不可以存在第三者,知沅要维系高陈两家合作的绝对纯粹,不会允许除了自己孩子以外的私生子出现。而如果这世界上有哪个omega能让知沅放弃这条底线。只能是我。知沅永远不会伤害我。

  与高永霈保持这令人作呕的伴侣关系十年,我终于清楚认识到他是怎么样的人:他没有感情,他只利用感情。他可以将自己的兄弟送去给每一个利益相关的alpha,可以用寰宇的生死存亡要挟知沅,也可以随意将允哲打造成他想要的继承人模型。还有我,当然有我,最完美最安全的牺牲品。我什么都不能说。知沅在高家并不安全。高永霈每次见我都会与我重复这一句。他说陈知沅最近过得不错。

  主,我向你祷告,如你怜悯世人,应烧死藏于其间的恶魔。

  ……

  10月27日,晴

  今天看小报,其中有一篇随笔颇值得玩味,摘录一二。

  “佘公山原本只是北区的一座土丘,全得当年佘枭雄的慧眼识珠。这位枭雄命手下军队大兴土木,填海造山。他在半山的住宅壮丽恢弘,是名副其实的皇帝屋。”

  “枭雄一代人杰,却难窥人心。部下叛乱,以煤油致佘公山走水,皇帝屋于大火中付之一炬,佘枭雄终未逃出,死前祈鬼神降下灾祸,凡毁他肉身者,子辈当受此山奴役,生生世世。”

  “今日的佘公山已是豪华住宅区,人人皆向往之。是否有能力在佘公山上购置房产,成为了三山富豪们的衡量标准。这桩陈年逸闻空有威慑,实际不值一提。但笔者认为,现代人过分沉溺于金钱、地位与权势,驾驭与奴役在其中彼此转化。枭雄的诅咒只不过以另一种方式传承了下去。”

  ……

  11月1日,晴

  今天夹竹桃谢了,到时间了。花有周期,总有一天会再开,只是再开的花不是看过的那一朵。我来这世界短短三十多年,自大些说,经历或许比很多人都丰富,我却觉得这份丰富痛苦,但痛苦会结束。我只是想念允哲,他马上就二十岁了。离上次分别已过十年。头一个十年,我不是个好母亲,对他关怀太少。后一个十年,我也不在他身边。他会不会恨我?恨吧,应该恨,恨我能让他将注意力转移一些也是好的,有人吸取这恨意,说不定他会轻松许多。

  我请明嫂去找知沅过来。我与知沅更久没见了。这难熬的二十年之间,我始终都在抵挡永久标记造成的同化,试图保持情感的独立,但说实话,同化很早就已开始,我现在真正能靠自己想起的关于知沅的事情,已经很少很少了。但残存的那些都极其快乐,一丝一毫的痛苦都不掺杂其中。知沅让我懂得许许多多事情,那一切本身就是无价的。爱不可估量。

  上月去检查身体,医生与我道明,以我现在的状态最多不过半年时间。半年,六个月,我可能还要再见高永霈六次,我一次都不想见他。在这条路的尽头,我只想见一见知沅。有许多话要对他说,最重要还是不能让他对我的道别感到太难受。我希望他永远开心,再苦也要挤出一点时间想些开心的事情,若是想起的开心事情与我有关,我便心满意足了。

  我听见明嫂说话的声音。知沅来了,他在上楼了。就写完这最后一句吧,我已不再需要反思。

  方婕爱陈知沅。始终如一,永不止息。

  (终页)

第73章 平安夜

  褚易并不记得他是如何走出房间。他锁上房门,回到卧房将日记本与那个未打开的盒子放进抽屉,然后坐下。

  方婕的三十年人生在他脑中盘旋不去。独坐几分钟,褚易咬牙,起身披上外套,下楼与汪嫂说出门一趟。

  汪嫂惊讶,说这都快五点了,东家随时都会回来,您是要去哪里?

  褚易没有回答,出门叫上司机,嘱咐对方开去城中。

  他还记得高永霖画廊的位置。抵达后,他下车,看到安保派了一部车跟在自己后面,就做个手势,让车里的人在楼下等待,随后独自坐电梯上楼。

  画廊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展览,门口竖了海报,写着展览标题:涅槃后永生。

  褚易推门进去。整间画廊不见一人,氛围有些冷清。他走到中央的那副巨大油画前,停驻观看。

  画布记录的是一滴血落下的过程。创作者捕捉到了血滴落时摇摇欲坠的一刻,白炽灯打在上面,猩红色颜料泛出一抹冷光。褚易往下看,标牌写着作品名:fall from heaven。

  “beta也对艺术有兴趣吗?”

  褚易回头,高永霖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omega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模样,他见到褚易并不意外,走到他身边,看着画作说:“这幅画是我在海外收的,当初见到我就在想,到底是什么颜料才能让这滴鲜血的颜色如此还原,后来才知道这并不是颜料,而是画家用自己的血染成的。我很欣赏这种为艺术献身的行为,所以开了高价将它买下。”

  他偏过头,对褚易说:“想买吗?如果你有诚意,我卖你一千万,怎么样,考不考虑?”

  “不用了,”褚易拒绝他,“我只是来确认几件事情。”

  高永霖打量他一圈,施施然坐到画廊中供观赏者休息的沙发上,叠起腿:“什么事情?”

  褚易抬起左手,露出四根手指:“是你干的,对吗?”

  高永霖不以为然:“你说那桩绑架案?都已经过去半年,现在才来兴师问罪晚了些吧。再说那是你父亲犯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边说,边悠闲地端详自己的指甲,吹口气,拖着长调对谁喊了一声:“阿荣。”

  声音刚落,一个beta男人就从门外进来。对方寸头,眉毛稀疏,脸上一道长疤。

  雨花山的那段回忆瞬间复苏,已经愈合的伤口传来反常的痛感。疤脸一路走近,他对褚易没有任何兴趣,看都不看他,最后停下脚步,规矩地站到高永霖身后。

  不需谁来说明。那日疤脸临时反水,是因为他与褚茂的目的并不相同。褚茂为了赎金,对方则要他俩的命。他不是褚茂的同谋。这桩事故真正的始作俑者现正坐在褚易眼前,心不在焉地玩着自己的手。

  见褚易站着不动,高永霖斜他一眼:“你在紧张?放心吧,用过的招我不会使第二次,高允哲的那群安保还在楼下,我不会动你。只是我也没想到你命那么硬,连雨花山都能活着爬出去,看来老鼠也并非完全一无是处。”

  褚易不与他争辩,这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原因。他看向对方:“你为了解决高允哲身边的麻烦花了许多力气,但其实那个麻烦是不是我,对你而言并没有关系,你只是不能允许他身边存在任何你控制不了的变数,”他继续道:“因为他是高永霈留给你的最后一件事。”

  高永霖停下动作:“你是从哪里知道?”

  他没有惊讶,一反常态地露出笑容。褚易不回答,高永霖盯着他看了一会,也不追问。站起来,重新走近那幅血滴的画作,闭上眼睛。

  “阿荣,”他说,“哥哥走了多久,你数过吗?”

  疤脸回答:“有一年多了。”

  “你说错了,”高永霖摇头,“是一年五个月零六天。”

  “抱歉,二少爷。”

  高永霖抬起手让对方闭嘴。他仍闭着眼,似在陶醉:“他走之后,下的这盘棋仍旧是完美无缺,他是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从小就是。我以他为荣。陈知沅也好,高允哲也罢,都是他立在棋盘上的棋子,只配按照他的计划走下去,一个都逃不了。”

  他睁开眼,回头看褚易,身影与画作中的那滴鲜血重叠在一起。

  “你有没有听过高家在佘公山的大屋摆过一个风水阵?”他不紧不慢道:“高家曾经是佘枭雄的部下,当年这人被烧死时曾发过毒誓,诅咒高家后代一辈子都逃不出佘公山。先辈为了破除这一命运,在高宅设阵,用多处水源克制烈火,连我们的名字也是如此,最终却是无用功。高家的人无论如何兜兜转转,要么回到这里,要么客死异乡,无一例外。”

  他走到褚易面前:“你刚才说得很对,我不在乎你,只是因为你走在一个不应该同行的人身边,所以必须消失。你命大,你该庆幸。我毁不了你,却可以毁了高允哲。我只需要留下这个人接手新利和,至于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没有关系。他是哥哥为高家留下的最理想的继承人,命中注定,他要代替他继续走下去。”

  高永霖说话的表情从始至终都可称得上笃定、坦荡,不愧疚,也不慌张。这些念头早已深植于他内心,与他交织为一体。他认为所做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褚易喉咙泛出一股血腥味:“你把高允哲当成什么?他不是你们高家的工具,也不是高永霈造的模型,他是人,他与你也血脉相连——”

  高永霖打断他,嘲弄道:“你别弄错了,这世上只有哥哥与我是真正的血脉相连。高允哲只是他施舍给这世界的一样东西,没有哥哥,他根本不会有今天,他应感恩戴德。”

  施舍,感恩戴德。这些形容让褚易感到恶心:“高永霈毁了他的母亲!”

  “那个女人,”高永霖用形容那只小虫,那只小猫的语气说“那个女人”。“她拥有了哥哥的标记,还有什么不满足?我真不明白,以往每次见她,她为什么总做出那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如果她不是陈知沅相中的omega,哥哥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褚易气血翻涌,这群疯子,他揪住高永霖衣领,欲落下一拳,却被疤脸挡住。对方面无表情将他按倒在地。二少爷。他问高永霖,这人要如何处理。

  高永霖走到褚易面前,眼睛向下撇,看着地上的他:“我领高允哲回三山的那天,曾问过他一个问题,我问他可以为了死去的母亲与期待他成才的父亲付出多少努力。他回答我,不是努力,是以未来押注,他要寻回失物,他已做出决定。那一刻,我由衷佩服哥哥的棋局。”

  他轻声细语:“所以不要挡路,褚易,我再好心提醒你一次。我给了你与高允哲很多机会,但我现在不想再等下去。我不介意采取手段。让一个alpha屈服,我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办法。这是做omega的好处,我清楚alpha会屈服于什么。我知道你对自己不关心,但你关心高允哲。所以我不会再害你,我会害他,这比害你有用多了。”

  他对褚易笑了笑:“今天平安夜,是个适合聚在一起的日子,也很适合做个了断,不是吗?”

  ——

  褚易走出大楼。刚才疤脸撞他太狠,嘴角都磕破了。他抹掉嘴边血迹。安保见他出来,为他拉开车门请他上车。褚易停在那里,说让我自己走段路吧,你们不放心在后面跟着也行。

  安保人员说听您的褚先生。褚易大踏步向前走。城中闹市区,又是节日前夕,处处人来人往。商场门口设立了巨型圣诞树,吸引路人在其下合影。

  褚易站着看了会儿,想起家里那株,心中泛起阵阵难受。为什么要一个人经受那么多磨难。高允哲已经失去过很多东西,他回到三山只是想夺回应得的那一部分,但到头来,那一部分却是他的父亲牺牲所有人为他搭建的一间囚室。他若得到,就会再次失去所有,包括仅剩的最后一件。他的自由。

  今天高永霖对他反复提起命运。命运。褚易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这个词,以前他曾将其视作拯救自己的唯一出路,而如今他终于意识到,不受自己掌控的命运是一道枷锁,哪怕多么顺理成章,背负时都只剩下沉重。

  那他该依靠什么。若命运不可相信,天父是否能给他一些指引。褚易祈祷。街上不知何时响起一首平安颂,为城市装点节日温馨。他走过电器行,标着折扣标签的电视机中正在播报新闻。长相漂亮的主播用一板一眼的声音按例念着这世界上发生的所有灾难,一条接一条。

  “以下播报的是一宗枪击案件——”

  主播声音不改,按照提词机念出新闻。褚易停下脚步。天父给出回答。他一时间仿佛听不见声音,眼前只有电视中出现的两张黑白照片。一张上面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耳朵嘴巴上穿了几个环。

  另一张,相中人冲他笑。女孩样貌清秀,素颜带几分稚嫩。她的脸颊有两个酒窝,笑起来显得天真可爱。

  她经常笑。傻笑,微笑,也大笑。她说苦的时候也要笑,有力气笑,就说明过得还不算太糟糕。

  平安颂还在唱着。主播端正的声音又响起。周围经过的人偶尔会送上一瞥,又很快移去,并没有谁对新闻中的两位死者特别感兴趣。世界每天都有人死去,只要死神不找自己,谁会花时间在意。

  只有褚易靠近橱窗,电视光刺痛他的眼睛。这则新闻只占据两分多钟,结束后插播天气预告,是说圣诞节期间气温骤降,三山或许将在平安夜迎来近几年来的第一场雪。

  平安夜已经到了。褚易茫然转过身。他头重脚轻,挪不动步子,有人推一推便要摔倒。他看见电器行出来两个人,一对ao情侣。omega将手伸进alpha的衣服口袋,两人在袋中也要牵手,alpha空出的一只手提着新购的摄像机,也许是圣诞礼物。

  他们说说笑笑,往前走了。代替出现的是一个家庭,beta夫妻领着两个beta小孩,最常见的类型。爸爸弯着胳膊,让女儿挂在上面荡秋千,儿子被妈妈拖着往前走,眼睛却贪婪看前面玩具店橱窗里的英雄披风。

  四口之家走远,褚易又看见一对行人。他们一个是alpha,一个是beta。两个男孩,学生模样,正低头交谈。beta说了什么,引得alpha微笑,他眼神柔和,拂去beta头上落下的一片叶子或是其他东西,又或者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假装有,只为让爱恋流露,去摸一摸对方的头发。

  褚易眼中有道闪光,对街游客在拍照。他眨一眨,恢复视线,前面这对学生变成他与高允哲的样子。

  对方借着说话的机会,与他靠近,他们并肩而走,完全不在意别人目光,哪怕的确有人投出奇怪视线,他们也熟视无睹,只顾前行。

  再一道闪光,游客又在拍照。这次视线回来后,那对伟大情侣已经消失。褚易抬头,点点冰冷落到他脸上,天气预报没有骗人,三山的平安夜真的下雪了。这是天父的指引。他为好友送上哀悼。金美娜小姐最终还是没有度过她人生的第二十二个冬天。

第74章 明天

  褚易回到方宅时已过八点。他进屋,汪嫂迎上来,难得用责怪的语气说:“褚先生,您跑哪边去了?东家都等您好一会啦,快进来吧。”

  他跟着对方走进起居室。室内灯光在夜晚的衬托下平添几分温暖,这是他期待了好久的圣诞节。满屋的装饰是褚易一点一点亲自加进去,他选的圣诞树,买的灯串,包的礼物。它们的使命是留下美好回忆。

  高允哲站在圣诞树前,他见褚易回来,略皱起眉:“不是说让我早点回来,怎么你倒先跑出去?”

  褚易冲他笑:“没什么事,等得无聊,出门逛一逛,我先去楼上换件衣服。”

  他偷偷将圣诞树下包好的礼物拿走,上楼后锁紧房门,埋头蹲了几分钟,才有力气站起来,迅速换身衣服,然后从衣柜中取出行李包,将礼物与几件便服扔进去,又拉开抽屉找出里面的盒子与日记本一同放入。

  最后,他摸出压在底下的那张支票。没想到褚蔷给的一千万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处,褚易用指腹抚摸边缘,纸张锋利,刮出一道小口子,他却失去痛觉,默默将支票揣进口袋,并把行李包放到门后。

  轻飘飘一张纸,在袋中有千斤重。褚易出房门,每走一步,他心就往下沉一分,下楼时已跌落谷底。高允哲还站在那株圣诞树跟前,似乎在研究上面的装饰品,表情很认真。

  树上缠绕着各式挂件飘带,五彩缤纷。褚易走到他身边,问:“怎么样,我第一次布置圣诞树,弄得好看吗?”

  alpha回答:“看着有些乱,你不该贪心挂这么多零碎东西。”

  的确,高允哲没有说错。他贪心,什么都想要,但有时人必须学会取舍。褚易沉默,高允哲以为自己说话直接让他受到了什么打击,抿唇摘下圣诞树上的一颗星星,放进他手里,“拿掉这个就好了。”

  褚易握住那个星星挂件:“是好看很多。”

  高允哲观察他表情,伸手轻轻抚摸一下他的颈环,让褚易不得不抬头看自己:“你下午不是说有要紧事情告诉我?”

  褚易喉咙动一动,扬起笑脸:“对,不过先吃饭吧,吃完再说,汪嫂今天做了很多好吃的。”

  他拉着高允哲去餐桌坐下。汪嫂为他们布菜,她今晚花了大功夫,准备的菜式相当丰盛。褚易边吃边与高允哲聊天,他不停说话,似要将一辈子的话都在这一餐饭中说尽,从闲暇时分看的电视剧到城内近日热议的新闻,不管有的没的,全部与高允哲分享,啰啰嗦嗦讲上许多。

  alpha是他的倾听者。高允哲偶尔提几个问题,但更多时候是在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他。褚易说得渴了,就不停喝酒。他酒量算好,不至于饮到醉,酒劲上来人有些兴奋,腾地起身,说想去花园散步,让高允哲陪他一起。

  对方没有拒绝,只让汪嫂给褚易找了件厚实的外套披上。他们进到黑夜的花园中,外面还落着小雪,冰做的花飘到身上融化,比任何自然界生物都凋谢得快。褚易缩起脖子,走了几步就喊好冷,转身靠着高允哲不肯动,说给我取暖。

  高允哲也没让他进去,反而拉开大衣裹住他。两人依偎在一起。更多雪落下了,落到褚易的眼睑与脸颊。酒精让他大脑有些晕眩,眼睛开始发酸,念头、计划与要说的话都挤在他心底绕圈。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有心事。”

  高允哲突然这么说一句,褚易在他怀里闻他身上淡淡的信息素,“是吗,你怎么知道?”

  “每次你有心事,话就会变得很多。”高允哲将他搂得紧一些:“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事情?”

  褚易抬起头,他多希望自己一双眼睛能变作复印机,才好将面前人的完整容貌全部记下。

  “能有什么事呢,”他轻声说:“只是想再一次提醒你晚上要交换礼物,怕你忘记。你很健忘的。”

  高允哲看他很久,神情逐渐放松下来,“我记性哪里有那么差,”他抚掉褚易肩上的雪,握住他的手,“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他们回到起居室,汪嫂给圣诞树开了灯,灯光斑斓,漂亮得刺眼。高允哲站在树边,从大衣口袋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他送上这份礼物的时候,动作有些僵硬,也没有赠一句圣诞快乐。褚易接过去,盒子很轻,他拿到耳边晃了晃,听到像是什么金属滚动的声音。

  “你还真准备了啊,万一我没准备怎么办?”

  他做出轻松的语气,没有立即打开盒子。高允哲对着他伸出手:“拿来吧。”

  对不起。

  真对不起。

  高允哲,要你再痛一次。

  他在心中道歉,伸进衣袋,摸空好几次后拿出那张支票,递给对方。

  高允哲原本有些不解。直到他看清支票上面写的那个数字,看清下面人的签名,他猛地抬头:“褚易,你做什么。”

  褚易见过他很多表情。如此震惊,如此不确定,却是第一回。alpha在他面前展现出不知所措,他却不能品味胜利喜悦,努力放平声线: “我还上钱了,那份协议能结束了吗?”

  “你是生病还是发烧?”高允哲扔下支票,抓紧他肩膀:“这就是你要送我的东西?!”

  高允哲用了很大力气,抓得褚易很疼,但这些疼算得了什么。他的酒醒了,已经不能借着那一点酒精麻痹自己,他不敢看高允哲,低头念:“我不想与你耗下去了,高允哲,我累了。从那次度假回来,我等你等了半年,我想我能等到你回心转意,但我现在想明白了,只要你心里有那个beta,我就永远取代不了他的位置,你不会愿意爱我。”

  他将想好的台词一句句吐露,每个字都是用舌头滚刀尖:“既然你不愿意,那就不要再浪费时间。或者你愿意说一句你爱我吗?现在对着我说。”

  太卑鄙了。

  他爱他,是爱整个他,包括他爱着别人的部分,但现在他要逼他舍去。

  “我。”

  高允哲说了第一个字。他说了好几遍,只有这个字。

  他收声,最终放开他。褚易拾起支票,挂到圣诞树上。他上楼拎起藏在门口的行李包,出门时汪嫂人都懵了,急着喊褚先生,褚先生!您要去哪里啊!

  他与她道别,转身多望高允哲一眼。alpha独自站在那里,圣诞树灯光斑斓依旧,包围他,五光十色中不带半分温馨。

  恨我。不要原谅我。

  他不与高允哲说再见,仿佛这样就不算真的分别。褚易走出方宅,用两条腿走下天眉山。他整整走了两个小时,他忍耐,不能去想高允哲,一秒钟都不行。只要想,那就是十根手指都被砍去也抵不上的痛。

  在天眉山的山脚,褚易招到一辆的士。平安夜还在跑生意,司机却心情不错,一边听电台哼歌,一边给褚易说圣诞节快乐呀客人。

  褚易报上目的地,南区那间一年多都没有回去过的公寓。他被抽走骨头,倒在后排座位上。手伸进衣服口袋,左边是高允哲给他摘下的星星挂件,右边是高允哲送他的圣诞礼物。

  他将礼物盒举到面前打开。

  看清里面的东西,褚易愣了几秒,在天眉山上忍了一路的眼泪不受控制尽数淌下。他颤抖地拿起盒中的钥匙,伸手摸索到颈环的锁孔,轻轻插进去转开。

  那枚alpha设下的桎梏在他手中瓦解。高允哲原来早已愿意放他自由。

  心里有什么被揉碎了,变成带棱角的碎片卡在他胸口。褚易生出强烈的后悔,他原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打定主意不会难过,但这一刻的痛苦像海水入肺,让他不能呼吸。

  他不救了。不要救了。如果高永霖要他们死,他陪高允哲死也没关系。

  就下地狱。只要他们一起。

  “麻烦开回——”

  他直起身,想让司机掉头,手却碰到行李包中的另一个盒子。那是他从方婕房间中拿到的东西,当时他选择了日记本,始终没有来得及打开看。

  司机听到他脱口而出的前半句,问客人你说什么,要往哪边开,却换来后排一阵寂静。

  盒中躺着他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一串廉价珠链,白色珠子都已泛黄。一个傻瓜机。以及一张相片。

  翻开相片,大樱桃树下,一个男孩举起相机,拉住身边的人自拍。二十岁的青年躲避着镜头,一脸无奈的模样被记录得清清楚楚,可惜男孩的技术不佳,曝光点落在自己身上,使他整张脸都藏在白光之后。

  相片背面写着:与小叶,一九九二年七月。

  命运愚弄众生。它当他们是演绎精彩分合戏份的玩具小人,无所谓被提起又降落在哪里。的士上的年轻人泣不成声,司机安静下来,悄悄旋高电台音量,DJ轻快的声音在车厢中回荡。他说听众朋友们,平安夜快乐,还有五分钟就到十二点了,最后送给大家一首有关于明天的歌曲。明天,不知道你会不会还是一个人呢?

第75章 他的决定

  褚易去了天眉山的墓园。

  他用仅剩的积蓄为美娜买了一块墓地。虽然里面什么都没有,但他立碑写下美娜的名字。好友生前四处流浪,至少死后尚有一处可以安放。

  美娜的遗照褚易用了彩色。如果让美娜自己挑,她也不喜欢黑白,要嫌单调。褚易想自己做得还是不够,如果在除夕夜那晚他能拉住她,或许——没有或许,真的拉住又怎样。他终究站在美娜的命运之外,人的路是自己选的。也许她那天不走,也许过几天再走,并没有很大区别。

  逝者已矣,不可再追。活着的人除了为此默哀,能做的也只有继续活下去。活下去,不停做出新的选择,方能前进。褚易给美娜的墓地做完洒扫,拾阶而上,去到山顶的墓区。他站在方婕的墓碑前,那里摆放着一束勿忘我。

  这周褚易每天都会来拜访一次,他发现了某个规律:每隔三天,就有一束新鲜的勿忘我代替上一束。今天的还未替换,他是故意来早。褚易等待着,半小时之后,有谁一步步迈上石阶,出现在他眼前。

  山顶墓区的高度对于一位年过半百的人来说,走着有些吃力,但对方依旧走完了这段路。褚易向来人伸出手:“您好,陈先生,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

  陈知沅放下勿忘我,视他为无物。褚易收回手,“恕我唐突,陈先生,我这次来是想请您帮一个忙。”

  alpha终于说了话:“现在的后生都像你这般没有礼貌?”

  “抱歉,我试过给您的办公室打电话,可一直没有回音,所以只好上这里等。我想整个三山,您再忙也会抽空去的地方只有这里。”

  陈知沅这才用正眼看他,模样警惕:“你想谈什么。”

  “我知道贵司的董事会选举就在下周,我希望您可以帮我一个忙。”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让高允哲落选,保证他能抽身离开新利和。”

  “你在发什么梦。”

  alpha发出一声冷笑,转身欲走。褚易叫住他:“陈先生留步,我有样东西,您可以先看,看完回复我也不迟。”

  他将那本日记和一张纸条交到陈知沅面前:“纸上写了我的电话号码,如果看完您还有兴趣,请随时联系我。”

  ——

  两天后,陈知沅打来电话,约褚易在半屿见面。

  半屿大堂依旧是那个挑高穹顶,凡人走在其下都会产生渺小之感。褚易却不再注意这些,他向前走,没有分毫动摇。

  在二楼餐厅的私人包厢中,他见到了陈知沅。两天过去,对方仿佛苍老半圈,与之前几次见面时的模样截然不同,陈知沅那份意气风发的状态不见了。褚易来时,他正坐在椅上,整个人暮气沉沉,是一个真正年过半百的老人。

  陈先生。褚易与他打招呼。陈知沅抬眼。坐吧,alpha示意。

  褚易在对面坐下,他见到陈知沅手边搁着那本日记,封皮比上次自己交给他时显旧不少,已经有了卷边,显然是翻阅多次。

  “每三天一束勿忘我,这个习惯您保持了十年吗?”他问。

  陈知沅伸手抚摸日记本,“比起她二十年来反复练习我的名字,一束花算不上什么。”

  “我很佩服方小姐。身为一个omega,她做到了许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她二十年来的努力也不是白费,她始终记得您。”

  陈知沅笑一声,面有戚色:“她那么用力记得我,我却怪过她。”

  他沉默下来,看向褚易:“那天你向我提的要求,我考虑过了,今天叫你过来,是想听一听你的理由。”

  褚易从背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对方:“我这几天做了些调查,近期财政司与金管局联手向内部试压,廉政公署在收到风后加快了对新利和的审查行动,寰宇那边则针对这些情况有了许多新动作。新利和的董事会主席如今已变成暴风中心,一旦坐上这个位置,将面临市场和政府的双重打压。陈先生,我猜这都是你的安排,对吗。”

  陈知沅打开文件袋,扫了几眼后放下:“新利和并不如外界看来那样坚固,我接手后逐渐发现很多问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高永霈用尽手段,让它得以残喘多一阵,但沉疴难改,新利和早已千疮百孔,即便高允哲想弥补,它也撑不了很久。”

  “所以您在临近选举前放弃,是想规避风险,故意将这个位置输给高允哲,让他继续为新利和卖命。而您已经为陈家铺好了路,新利和如有任何不测,寰宇都会第一时间从中得利。”

  “我听说你以前是社会版记者,的确有些能耐,”陈知沅轻轻摩挲着日记本,用尺一样的眼神将褚易一寸寸看过去:“你知不知道你向我的提议中,‘让高允哲落选’的反义就是由我成为主席,来为他担负责任,揽回那些烂摊子。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他是方小姐的孩子。也许您恨高永霈,恨整个高家,但至少他身上有一半您是不会恨的。”

  陈知沅冷哼一声:“你未免太想当然了。”

  褚易笑:“您也说,年轻人嘛。”

  “你真想救他?”

  “之前是这样打算,我以为没有我他会过得更好更安全,高永霖可以使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我,当然也可以用更肮脏的方法对付他。我在跑新闻的时候对类似手法有所耳闻,有些家族为了保证血脉的延续,会将优质基因的alpha后代当成狗那样去配种,以达到扩大生育率的目的。我想对于高永霖来说,他做类似的事情不会有任何道德压力,毕竟这世界上没有比他所谓的哥哥更重要的东西,其他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件用来达成高永霈计划的工具,高允哲是死是活他根本不会关心。”

  “但后来我想通了,其实我只是一个外部的因素,高允哲最该没有的是他身上压着的那些东西,是高家给他套上的那枚枷锁,”他说:“我想要他自由。”

  “自由,”陈知沅嗤之以鼻:“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你尽可以去问佘公山上的高门大户,问他们其中的每一个人是否可以拥有自由,答案不会有第二个,就是不可以有。从高允哲回到三山,走进高永霈灵堂接受遗嘱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不能再回头。孤注一掷者,你能救他多少?”

  褚易收回文件袋,平静说:“我知道,他这人挺固执的,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放弃,所以容易陷进去,需要有人推他、拉他一把。我会帮他。陈先生,说起来你也许会觉得好笑。我以前相信命运,后来不信,现在又信回来,看着很傻,但我如今认为人们说的命运,那个将你围起的环,并不是老天为你选的,而是人自己一步步圈起来的,老天只是最后将它套回到你身上而已。您或许也深有体会,每个人都将自己想要的东西放到天平两端,到最后即便不想承认,总有一端会明显沉下去,你因此做出选择。”

  陈知沅神色复杂,没有应声。

  “如果您打定主意不理会我的提议,今天也不会让我过来了,”褚易看着那本被陈知沅压在手下的日记:“您也在犹豫。高永霈为你们所有人设下一个不可打破的天平,他让你们看见沉下的那端不可逆转,但我想以陈先生的个性,您应该很早就有察觉,您也绝不愿意屈服。所以严格来说,我也不是在求您,我在赌。我赌您是否选择反击,也赌一个后悔的人是否选择赎罪。”

  陈知沅不再说话,他陷入久久的沉默中。褚易没有再发表意见,他想那本日记已是最强大的劝服。他调转视线,看向半屿的花苑,那里种了许多式样的珍奇花卉,在冬天齐齐枯萎,满园只剩枯枝残影。可这只是暂时,待来年春天,走过一轮的它们会重新开放。

  “夹竹桃每年开花、凋谢,这个循环不会发生变化,”他静静说:“变的只是看它的人,陈先生,您觉得呢?”

  ——

  送走陈知沅,褚易在半屿的户外花苑坐了一会。这天阳光很好,抬头时需要闭上眼睛。最近他睡得很少,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在外奔波。在方宅一年的他是停滞的,没有工作也没有社交,一切都围着一个人转。走出笼子需要适应,但真的走出来,这个困住他二十多年的三山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笼子。

  他一直不喜欢三山这座城市,却也找不到离开的理由——自己又能去哪里?三山像他心头放不下的执念,那个唯独alpha与omega在一起才能构成的无缺憾完美。但如今,他已不再向往那些曾经向往过、认为重要到无可替代的东西。

  beta是自由的。二十六年,他第一次体会到这句话真正的意义。

  褚易闭着眼。回到公寓他一个人也睡不着,就翻来覆去看自己给高允哲做的那本相簿。他记录了alpha的很多瞬间,唯独少了微笑时。仔细想想,高允哲与他一起的时候好像没有真正笑过。他以前认为他是冷酷,吝啬于分享一点温柔,现在却能明白。高允哲什么都不会给。他什么都没有怎么给?只要同样被困在那层命运之中,他就没有温柔的能力,没有对人好的能力,没有爱的能力。高允哲是装在高允哲名字里的一具行尸走肉。

  念念。

  他在心中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会给他带来多些动力。褚易晒了一会太阳,他打起精神,眼睛睁开一条缝,远远看见有人走来。

  看清那人身影,他心跳漏拍,又恢复,从长椅上站起,主打与对方说话,“你好。”

  走在前边的周助理有些惊讶,他很快调整状态,向身后的人低声说了什么,随后走开。

  只剩他们两个。褚易凝视着眼前人,高允哲的状态比他想象中好些,衣着整齐,只是双眼有些红,大约和自己一样缺乏睡眠。

  你好。他又说一次,alpha终于有了反应,他快步走到褚易面前,伸出手解开他的围巾,将冰凉的手掌贴到他皮肤上。

  “你解下了?”他箍住褚易的脖子,询问的语气带着些许焦虑。

  褚易摸上他的手,勾住他手指,轻轻从对方手中挣脱:“是你给我的钥匙,送我也是希望我能解开那枚颈环,不是吗。”

  “不是以这种方式,”高允哲放开他,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那天见过高永霖,无论他对你说过什么,你都不用相信,”alpha低声说:“回来,褚易,我不会怪你。”

  面前是分岔路。如果他不够坚强,大可回去与高允哲继续在一间温室里享受快乐,哪怕快乐很快腐烂也无所谓。这条路是昙花一刻,方宅从来就不是他一个人的牢笼。

  有另一条路。困难重重,荆棘丛生。他需付出、忍耐,或许不被理解,也或许会因再度错过失去所有。

  褚易低头握了一下高允哲的手:“对不起,我不该在平安夜做那种事情,你当时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但是,”他深呼吸,又说:“不行,再等等吧,很快就会结束的。”

  “你今天来半屿见陈知沅是在做什么打算?”alpha反握住他,“褚易,不要做傻事。”

  褚易对他笑笑,抽出手,抬起遮住高允哲的眼睛。他看他那一不开心时就会抿起的薄唇,想自己是真的好傻。

  “真好,你现在能念对我的名字了。”

  我犯过很多错误,也从未学会反省,但是?念念,我欠你一些东西,我一定还你。如果命运真是一枚镶嵌在我们身上的圆环,那么有件事情,无论如何我都想再亲自确认一次。

  他放下手,离开冬日萧索的花苑。前路是荆棘地,踏平才有坦途。

  ——

  一月十二日,新利和董事会选举如期举行,陈知沅获选新主/xi。叁周刊特别封面,大字标题:江山易主,风云落定。

第76章 他的回答

  二月最冷的时候,褚易公寓断电。他带上所有家当跑去赵铭家,到时,小小房间里已经塞了两个人,赵铭在敲电脑,旁边一个人正抽烟,搞得屋内烟雾缭绕。

  褚易皱起鼻子,问赵铭:“你怎么忍得下去?”

  赵铭赶紧开大窗,回头无奈说:“少抽点吧,主编,我真怕哪天自己也跟你一块得肺癌,到时候你肯不肯给我报销医药费哇?”

  “你有全民医保。”罗望边说边按掉手里的香烟。他没看褚易,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讪讪说:“你怎么来了?”

  “监督。”

  褚易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沓资料递给赵铭,后辈看一眼就惊喜地叫,“主编,易哥查到新利和那桩水利工程的新线索了,你看看!”

  罗望立即接过资料,看完露出喜色:“行啊,褚易,对撰稿有很多帮助。”他刚开心没两下,发现褚易正看着自己,收了表情,默默将资料贴到情报板上。

  赵铭左看右看,读气氛的水平似乎比以往提高许多,站起来说我下去买午饭,主编,易哥,你们要吃什么?

  罗望:“叉烧饭。”

  褚易:“炒面。”

  门关上后,罗望问他:“你是预备一辈子都不吃叉烧?”

  “想吃还是会吃,但我今天想吃炒面,”褚易看一眼罗望放在桌上的文稿:“写得怎么样?”

  罗望让出位置给他看:“昨晚刚拟完一个大纲。”

  将全数注意力集中在稿件上,褚易拿笔圈圈画画,在上面补充自己的想法。罗望站在他身后,两人靠得有些近,alpha突然问:“你是不是昨晚发病了?”

  还在看大纲的褚易点点头,并不在意:“没事,我有用补充剂。”

  一只手落到他肩膀:“不要太勉强自己,你脸色不是很好看。”

  褚易动动肩膀挣脱,拿着文稿坐到桌子另一边,继续改。罗望有些尴尬地放下手,“既然你不想看到我,为什么还来找我帮忙?”

  “因为要榨干你仅剩的愧疚感。”

  “哈哈……”

  “我的确不是很想看到你,但我找来帮忙的不是叁周刊主编罗望,而是我的大学师兄罗望,我不相信你为人,但我相信你的专业能力。当然,利用你的愧疚也不是说笑,你越是心中有愧,工作时就越会加倍卖力。”

  罗望一脸哭笑不得:“你分得也太清楚……老总真是看走眼,当初应该让你来做主编,你的用人思路可比我冷酷多了。”

  他摇摇头,转身看着情报板,感慨道:“不过要多谢你,我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还能有机会写这样的新闻。”

  褚易仍在纸上划拉:“是啊,新利和的内幕披露不是哪天都能碰上,否则赵铭干嘛那么兴奋,这小子现在每天只睡两小时,还精力充沛得要命,真叫人羡慕。”

  “就像我们以前那样?”

  褚易没有应他这句。罗望收回视线,又问:“最近有人找你麻烦吗?”

  “接到过几通骚扰电话,其他的没有。”

  “你最好多加注意。业内已经传出些许风声,说消失一年多的Y.C重出江湖,在挖新利和的猛料。老总昨天还找我探口风,我暂时敷衍过去。你想借传媒的影响力来检举新利和,高家那边会放你好过?小心些吧。”

  “他们哪里有空顾我,前几天廉政公署上新利和执行搜查令,股价暴跌。高允恭又卷进一宗藏/du案的官司,陈知沅是忙得焦头烂额,都快忘记有我这个人了,”褚易笔头不停,“再说他也不是真的想保高家生意,和我比起来,可能还是他想看新利和倒台多些。”

  罗望对其中利害有所了解:“我和赵铭查过,他之前就将高永霈的一半遗产做了转移,现在的新利和对他来说也没那么必要,失的部分都能在寰宇补回。这只老虎在山头藏了三十年,兴风作浪的能力倒是一点都没退步。“

  褚易点头:“我与他的协议只有一条,让高允哲落选。陈知沅能答应已经是我走运,接下来的事情还是要靠自己努力。”

  “你做那么多事情,无非是想助他全身而退,”罗望幽幽说,语气透出些羡慕,“高允哲何德何能,得你这么不留余力、全心全意去帮?”

  褚易从稿纸中抬头。他月初去理发,将留了很多年的半长发全部剪了。短发露出脸颊、脖子,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爽。

  “与你也解释不来,”褚易说,“等你哪天爱上某个人自然会懂。”

  他说得坦坦荡荡,完了又低头改稿,留罗望一人微怔。

  “哪天吗,”alpha苦笑,“我要是说我已经懂了呢?”

  他声音低下去:“之前在你肩膀留下的那个伤口,是不是已经彻底好了?”

  怎么还提这个。褚易皱起眉:“早好了,”他指自己后颈,“连我这里的陈年伤都快消失,其他就更不用说了。”

  alpha身上溢出一些杏仁苦味,褚易闻见,脸上神色不改,起身去将窗子又开大些。

  “对不起。”罗望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褚易没有回头。他想起两周前找对方谈这桩新闻合作,alpha听完他的提议,以为他是特意过来低头认错的,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嘴上不留余力讥讽他一顿,说自己不会轻易帮忙。

  他以为褚易会屈服,结果褚易说了句行,你没兴趣是吧,那我去找别人帮手,到时发表给你寄一份,你就继续窝在叁周刊的垃圾堆里写你的八卦新闻吧,挺好的,师兄,争取早日用你的行业良心换间大屋。

  他要走,还是罗望拦住他,犹豫很久才在最后和他支支吾吾说了一句对不起。和现在一样的对不起。

  其实一句和一百句没有不同。对不起这种话,只在听的人想听时才有用,错过时机多说无益。褚易走到桌边,将手上改好的大纲递回去:“我加了几条备注,你看一下。”

  罗望伸出手,他没有接稿纸,而是握住褚易手腕:“你再信我一回,好吗,褚易,这次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你。”

  他看着他,郑重道:“我已经撤回了匹配申请。”

  褚易转了转手腕,抽出手,“哦,不过以后重新提交,排队也要重新来过,很浪费时间的。”

  “我不会再提交了,那种匹配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褚易,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我只想与你——”

  褚易将稿纸放到桌上:“你看下备注吧。”

  罗望还想说些什么,有人开门,将他预备的诚恳发言打断得七零八落。赵铭回来了。beta果然还是与气氛无缘,他一手一个塑胶袋,抬高右手上的那个,大声说主编,太不凑巧了,我去买的时候最后一份叉烧饭被人买走了,我擅自做主给你换了烧鹅,行不行啊?

  alpha愣了愣,他看着褚易从赵铭左手上接过那份炒面,打开后一边吃,一边与后辈讨论接下去的方向。讨论这些时他的眼神与看自己时完全不一样,有光彩,那里面是他不顾一切也要走到底的决心。

  罗望沉默许久。他接过另一个塑胶袋,对赵铭说行啊,有什么不行,没有就是没有,我懂,我明白了。

第77章 他的因果

  近日三山报刊销量猛增,纷纷打破去年各自的销售记录。其中两大八卦周刊领衔,叁周刊这边爆的是高允恭因为吸du过量进医院的意外。他那桩藏du案刚请了城中大状,花上百万诉讼费打赢,这桩新闻一出,简直是甩全体参与人员一记耳光。

  蹲草丛的狗仔抓拍到陈知沅进出医院时的照片,放大他眉头紧蹙的脸部表情,用粗体打上“不肖子孙,新利和后继无人”的标题,挂在封面上赚足读者眼球。

  竞争对手橙报那边也很精彩,派了一队人去堵高永霖的车,追问他如何看待新利和的糟糕近况,结果一向以矜贵示人的高永霖与去采访的记者大吵一架,被拍下不雅照片,配字“落难天鹅罹患失心疯”。

  面对豪门丑闻,三山的传媒行业总是共同繁荣。褚易站在报亭前,报亭老板伸出脑袋,见他看了好一会,说这位先生,好久不见,又跑回来研究八卦杂志啦?

  他向对方点点头,说是啊,无聊看看。

  老板也没不让看,反而与他闲聊:高家尽出妖魔鬼怪,我看新利和是要完蛋啦,廉政公署当他们办公楼回家那样,一天进出三四次,炒股的街坊天天骂娘,幸好我不沾那些东西,嗐,这么看来,之前那位小高先生落选主席的位置倒是因祸得福。现在的新利和就是一团浆糊,谁挨谁倒霉。

  褚易笑笑,说我还是那句话,您洞察很好,适合去报馆上班。老板也笑了,说胡扯的胡扯的,只是图个嘴巴舒服。他捞一份报纸,翻到武侠连载版面,头缩回去之后,没一会在亭子里骂道:丢!作者有病呐!最终话怎么把忍辱负重的主角写死,大仇刚报就翘辫子,干嘛那么潇洒!

  褚易付了钱,没拿杂志,当看书费。他走回路边,钻进自己那辆二手破车,准备去印刷厂。罗望的那篇专稿已经写完,他和赵铭看过之后都觉得非常不错,就等不日上报。褚易发动汽车引擎,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一震,他看来电提示是个熟悉的号码,犹豫了几秒,还是摁下接听键。

  “你好,褚先生。”是陈知沅在说话。

  褚易心中警铃大作,客气地回一个你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想邀你做个见证,明天下午两点,麻烦拨空来一趟P.L Gallery。”

  不是邀请,语气更像命令。褚易夹着电话,“不好意思,陈先生,我不太方便。”

  “你可以自己来,也可以我派人请你过来,褚先生。”

  “您的意思是不管我愿不愿意,都非来不可?”

  对方答非所问:“我知道你在与你的那些记者朋友调查新利和内幕,如果你不想那些调查到最后是白忙一场,我建议你明天不要迟到。”

  褚易还想再追问,电话那头已是忙音。他坐在车里好几分钟,再次发动引擎,向印刷厂开去。

  ——

  翌日下午,褚易比约定的两点提前五分钟到达画廊。这里的展览主题未改,仍是上次来时看到的“涅槃后永生”。褚易走进去,发现画厅中里面多余的画作都已撤下,只剩中央那幅巨大的fall from heaven,血滴色彩鲜艳,一如既往。

  “你来得很及时,褚先生,我欣赏守时的人。”

  陈知沅出现。alpha比之前在半屿见到时更显苍老,头发花白斑驳,但他姿态挺拔,仪容整理得非常端庄,像是要赶去赴宴。

  褚易把手伸进夹克衫口袋,说:“陈先生,我到了,请问您想我见证什么事情。”

  “别急,还有人没到场。今天我约了对方在这里谈事情,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相谈时,有你在一边看着会比较好。过会你也不用说话,用眼睛看,用耳朵听,我希望你将过程记下。“

  他说完,去到角落的移动酒桌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抬起另一个杯子问褚易是否也想喝上一些。褚易摇头,说不用。他不明白陈知沅突然招自己见面的意图,只能暂且按照对方的意思行事。

  两人相对无言。陈知沅喝酒很快,拿白兰地当水饮,两个半杯之后,有人匆匆赶到。对方进来时气势汹汹,是高永霖。

  那个叫阿荣的疤脸跟在高永霖身后。陈知沅见到对面两人,拖长语调:“迟好久了。高永霈什么都教你,就是不教你见人要准时,看来他这大哥当得也不怎么样。“

  高永霖皱起眉。他目光扫到褚易,充满厌恶,瞥过之后对上陈知沅,冷声道:“寰宇那群老不死今天过来新利和叫板是不是你的安排?使这种阴招,陈知沅,你做人行事总是如此下贱。”

  “那还是不及你,”陈知沅放下酒杯,看站在高永霖后面的阿荣,“阿荣,见到我不打招呼吗?”

  阿荣望高永霖一眼,最后没有出声。陈知沅叹一句:“算了,你在高家做帮佣那会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当跟班看他眼色,一点自我都没有,“他转向高永霖:“你和你大哥是不是练过什么邪门功夫,专把人变成听话机器,阿荣是,你也是。”

  “陈知沅,你闭嘴!”高永霖难得有如此情绪起伏,他看上去有些神经质,说话语气尖利,“你不过暂时占些上风,新利和三代以来什么大风大浪没有遇过,眼下这点影响根本无足轻重,你也没有赢到最后,一切都未成定局。”

  alpha有些可怜地看着对方:“你还活在高永霈给你编的梦里,”他视线落到中央那幅画作,“你当他的话是圣旨,从不拒绝,哪怕他让你不断卖身给那些alpha,你也觉得他做的选择是正确,是最理想。你甚至感恩于他利用你。”

  高永霖冷笑一声:“你今天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浪费时间,阿荣,走了!”

  陈知沅并不拦他,他又倒一杯白兰地,坐到观赏位上:“我知道之前是你将允恭那桩官司捅出去。他是个不成器的,我从没有指望他太多,但高永霖,你总得留他一条命,他好坏也是你大哥的亲生子。”

  高永霖停下步子:”亲生子?从小到大,你有见哥哥赞扬过他一句?陈知沅,你也算是聪明人,好不容易弄个儿子出来,结果却是出奇的废物,老天也真公平,人工造的就是天生带点缺陷。他碰不碰那些东西我可控制不了,我只是见他难受,好心给了点能让他舒服的东西,他想怎么做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因为OD*进医院也只能说是活该,不是吗?”

  他说这番话是为嘲讽,褚易听了颇为心惊胆战。他还以为高允恭的藏du案和过量意外是咎由自取,没想到是高永霖在背后推波助澜。他打量陈知沅脸色,却见alpha不仅未被激怒,反而十分平静。

  那很反常。褚易保持沉默,在这场谈话中他只是旁听角色,不出声才是最好的方式。陈知沅镇定地喝完第三杯白兰地,将酒杯搁在长椅上,起身系起西装外套。

  “废话不多说了,今天约你过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一年前高永霈身亡的那场车祸并非意外。”

  他一字一顿道。

  “那是我的安排,高永霈是我杀的。”

  ——

  *OD,overdose,此处为吸du过量

第78章 他的忏悔

  高永霖脸色苍白,险些没有站稳,一旁的阿荣扶住他。omega嘴唇颤抖:“你说什么——”

  “高永霈的死是我的安排。我杀了他。怎么,这很难理解吗?”

  陈知沅重复一遍,换来高永霖的尖叫。陈知沅!他双眼发红,伸长手臂想要去抓对方,被阿荣紧紧抱住,低声劝道二少爷,您冷静些。

  站在一边的褚易怔怔。他还记得高永霈的那场车祸是前年初秋,因为事出突然,曾在三山引起轩然大波。叁周刊为了临时换封面,加班加点一整周。这场车祸后来做过事故鉴定,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场意外,是高永霈没有避过的天数。

  谁能想到背后真相如此。褚易感觉手脚冰冷,他再看向陈知沅,alpha神情自若,没有一丝紧张与愧疚,他甚至表现得有些舒心,那是一个人吐露深埋心底的秘密之后才有的放松模样。

  “我与高永霈结婚三十多年,他没有一天不在防我。以前我与他在生意场上较劲,后来放下身段在家中迎合他,讨他欢心,换做其他alpha,大约会将其当做一种胜利,高兴都来不及,但高永霈不是。他嘴上不说,却会用那种手术刀一样的眼神刮在我身上,打探我。他从不相信我。不得不承认,这人的直觉准得厉害,我伏低做小,确实是为了有一天能找到机会,报他当初以寰宇逼我低头的仇。”

  “做高陈知沅做了几十年,我没有一刻忘记高永霈对我的凌辱。我一直在熬,终于熬到一个好时机。为此我做了许多计划,我以为是万无一失,高永霈也的确按照我设想中的死成了。只是我没想到,他的心思可以埋得那么深,从我进到高家的那一天起,他就预设了我的背叛,给我设下圈套。他侵犯我的恋人,制造出一个我无法杀死的私生子,给自己加上一道保密的安全锁,然后在死之后,用一份遗嘱将这些全部回报给我。他不放过我,在地狱也要送来嘲笑,嘲笑我一次都赢不了他。讲真的,这一切要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都要给高永霈鼓个掌,称赞一句他深谋远虑了。”

  “闭嘴!闭嘴!”高永霖吼道,“陈知沅,闭嘴!”

  陈知沅并不让他如愿,继续道:“高永霈那场葬礼你也回来参加了,还记不记得中间我特意留了十分钟与他做遗体告别。哈哈,我哪里会与他告别。我打开棺材看他躺在里面,心里只有恨,我恨他死得太容易,恨我给他的痛苦太少,所以我又在他胸口加了几刀。你知道死人的肉扎进去是什么感觉吗?特别,特别松,刀子进去也使不上力气,所以说实话,那几刀我是一点都不解恨。”

  高永霖近乎歇斯底里:“闭嘴,陈知沅!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他推开扶住自己的阿荣,“去杀了他!”

  beta平淡的脸上难得有了表情,他撇下眉毛,还想相劝,被高永霖反手一个耳光扬在脸上:“你在等什么!我要你杀了他!”

  阿荣捂住脸。他深深看高永霖一眼,不再犹豫,从怀中抽出什么向陈知沅走去。褚易眼前闪过一道锋利冷光,他想起雨花山那一幕,心跳几乎停滞,“陈先生!”

  陈知沅看着向自己走来的阿荣,长叹口气,“高家人永远如此。”他说。

  事情转变于一秒之内。褚易最初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他回过神,看到地上渗出的大滩血迹,以及听见高永霖响彻室内的尖叫声。他才分清现实。

  陈知沅手上一把消音格洛克,枪口硝烟弥漫。

  对方垂下手,俯身看着倒地的阿荣,遗憾道:“先是那条疤,再是一生自由,最后轮到这条命,值得吗?这个人心里眼里永远只有他大哥,他与高永霈一样,当你工具而已。”

  阿荣已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睁大眼睛,像被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吸引。高永霖踉跄两步,扑到忠实的仆从身上。阿荣!阿荣!他吓坏了,叫喊多少凄厉,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褚易头皮发麻。他行动快过想法,冲到阿荣身边按住伤口。陈知沅一枪正中对方左胸,根本止不住血,他刚想拿出手机报警,却见陈知沅那柄枪口移到他面前,向着他轻轻点一点。

  “说过是让你来旁观,不要多事。”

  褚易停下动作,他一只手仍旧按在阿荣的胸口,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掌下生命的流逝。身边的高永霖冲陈知沅哑声喊:“你疯了……疯了……陈知沅……先是哥哥,再是阿荣……你是杀人凶手,你会不得好死………”

  “这几句话你应该一式两份,去下面说给你大哥听听。”

  陈知沅身上释出浓厚的alpha信息素,像是压抑许久。他用枪指一指褚易:“起来吧,褚先生,这里没什么好留下的。我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办,麻烦你作陪,与我去一次方宅。”

  褚易膝盖发软,但还是依言起身。陈知沅招手,让他走在自己前面。出画廊前,褚易没有忍住,他回过头。高永霖叫得累了,几乎虚脱般趴在阿荣的尸体上。他视线涣散,口中喃喃念着哥哥、大哥,反反复复。

  两个人身影重叠,仿佛一头奇怪生物。白炽灯下,中央那幅fall from heaven不再只有一滴人造鲜血,阿荣中枪时溅出的血液弄脏画作——或者应说补全,它们出现得恰到好处,使画作更加完整,是真正的如堕尘世。

  而画廊入口处的展览海报,与那块金属门头上镌刻的字样搭配在一起,此刻看来几多刺眼。

  涅槃后永生。

  P.L Gallery。

  P.L。霈,霖。

  ——

  豪华轿车开上天眉山,褚易无心看两边风景。车厢内气氛寂静,他整个人高度紧张,低头看自己手掌,上面残留着阿荣的血迹。他用衣服将血抹净,悄悄打量坐在右边的陈知沅:alpha神态放松,正擦拭手上那把格洛克。

  注意到褚易的目光,陈知沅并不抬头:“知道你有很多问题,待会到了方宅,我会与你慢慢解释。”

  褚易调整一下坐姿,尽量与陈知沅离得远些。陈知沅看穿他的用意,笑一声:“别紧张,褚先生,不会杀你的,说了今天让你过来是做见证,我陈知沅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至少说话算数。”

  他说着,有意无意看向褚易的夹克衫口袋。褚易下意识捂紧里面的录音笔,陈知沅微笑不改,看了一眼之后移走视线,不再多言。

  一刻钟后,汽车缓缓停靠路边。待两人下车后,司机便发动车子驶下山去,估计是陈知沅早已交代。褚易心头一紧,他实在是摸不透陈知沅的用意,万一对方真想杀他灭口怎么办?

  他暗暗思索,鼻尖传来一股不太稳定的alpha信息素。陈知沅在方宅大门外停下脚步,用枪指着褚易:“你来带路吧。”

  分别两个多月,宅子非常安静,只听见两位访客的脚步声。往日穿梭其中忙碌的佣人不见所踪,就连一向打理妥帖的花园都生出杂草,显然荒废多时。

  褚易默默走在前面。离开方宅后,汪嫂曾经与他联络过几次,说高允哲遣散了所有人手,将方宅空关,他也不回佘公山的高家,一直住在半屿的顶层套间,外界猜测是由于选举失败不想示人,因而选择去过离群索居的生活。汪嫂虽然找到了其他工作,但仍旧心系老东家,总问褚易何时回去,褚易就说很快。汪嫂叹气,知道他这句很快只是安慰,不再多劝,只说可惜花园里种的那些花花草草了,不知道能不能捱过这个冬天。

  身后的陈知沅突然叫他停下,alpha踏上草坪,笔直走向花园角落的那两株夹竹桃,一路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夹竹桃没有开花,枝头空落落的,陈知沅却望了很久,他顺着花枝向上看,目光停在三楼卧室的那扇窗户上。

  “上去吧。”他回头对褚易说。

  两人上到三楼,以往上锁的房间如今轻轻一碰就能推开。陈知沅跟着褚易走进去,他很熟悉这间屋子,先拉开窗帘,再打开窗户,夹竹桃的花枝正够到窗沿。他收起枪,扭头对褚易说:“褚先生,谢谢你送我到这里,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要麻烦你帮忙。”

  见他不再用枪指着自己,褚易略微放下心:“您请说。”

  “我看过你和那个姓罗的同事以前发表的文章,写得很不错,去做娱乐新闻是大材小用了。”

  “过奖了。”

  “我知道你们最近在写一篇新利和的内幕揭露,希望在此之外,你能帮我多做一篇报道,这也是我今天让你过来的原因。”

  “陈先生,你今天所做的事情足以上法治版头条,我想要不了很久警方就会找到这里——”

  陈知沅打断他:“我指的不止今天这一件事,”他从怀中取出方婕的日记,交还给褚易:“我希望你将我与小婕的故事如实记录下来。你无需忌惮高家与新利和,高永霖已是穷途末路,你也看到他的状态,耍不出什么花样了。等到你们新利和专稿发表的那天,会有一份资料同步抄送给经济调查科,董事会那群老头子做的龌龊勾当就算再怎么补救也是回天乏术,这条虫子将死个彻底,再无翻身可能。”

  褚易手悬在半空,定定看他:“你做这些是为了给寰宇铺路?”

  “寰宇已从新利和这次的麻烦中得利许多,这三十年来我尽我所能,应该的不应该的都一一做了,算是履行了身为陈家子孙的全部责任。三山商界势必会在此后经历一次洗牌,寰宇是否可以抓住机会取代新利和,看他们自己造化,而这些与我都不再有任何关系。”

  他将日记放进褚易手中:“那次半屿会面过后,我大概猜到了你的用意,你还太年轻,不能够很好地掩饰。我见过你谈论高允哲时露出的眼神,便知道你会为他做到什么地步。你不会只求他落选这么简单,高家与新利和但凡存在一天,就困住他一天,他不可能得到所谓的自由。”

  “我说过你很天真,但有时天真代表了意志的纯粹。说实话我与高永霈斗了这么多年,始终都慢他一步。他喜欢下国际象棋,永远能比对手先想到后面十步。在高永霈眼里,这世界是他的棋局,人是棋子,由他随便操纵。他可以利用我,利用小婕,利用高永霖,利用高允哲,利用任何可利用的人去完成他想的事情,但他唯独漏计算感情这一环。高永霈不会明白普通人为了一份爱能够付出多少,而到最后,就是这种看似不值一提的东西击碎了他天衣无缝的计划。”

  “你要骄傲,褚先生,是你先踏出了那一步。你的选择影响了我的选择。是你让高允哲解脱,他不再受到高家宿命的牵连,他已获得自由。”他看向褚易,“我也要谢谢你。他是小婕在这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痕迹,你替我留住了,你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

  褚易如鲠在喉。他终于猜到陈知沅来此的用意,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陈知沅制止:“我不值得同情,你不用说些说的没的来安慰我,你还有许多要做,只不过作为一名失败的过来人,我还是不能免俗,想给你一个忠告。”

  他坐到床边,重新拿出那把格洛克,取下手枪上的消音器:“人所做出的每个选择都有代价,逃不了的,今天,明天,十年,你总有一天要还上,求的无非是在还的那天少些后悔。”他抬眼看了看褚易,“好了,我说完了,麻烦给我一些时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需要完成,请你出去后听到任何声音也不要进来。”

  “陈先生——”

  “出去吧,”陈知沅对他挥挥手,赶他走,“让我与她单独待一会。”

  再多规劝也是枉然,褚易走出卧室,为陈知沅关上门。屋内的alpha在久久的沉默过后,开口说,小婕,这十年来我每晚做梦都会梦到你,你问我什么时候来找你,我总说不知道,让你再等一等。我太狡猾,在梦里都要敷衍你。对不起,让你独自等了十年这么久,这次你不用等了,我现在就过来。我答应你,答应你无论碰到什么,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褚易没有再听下去。他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那部经典老剧,二十集,剧情他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结尾主角临死前的画面:alpha躺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人生走马灯似的回放。他的成功,他的失败,他的背叛,他的选择,一幕幕转瞬即逝。最后却回到一切的开始,他与恋人认识的那天,如昨日般镌为永恒。片尾曲适时响起:求天赐我多一刻,重温见你时忐忑。但天也无能,谁都知人间喜剧难成。

  空旷的三楼传出一声枪响,中断了脑海中的旋律。褚易闭上眼,他迈开脚步,没有回头。

第79章 苹果

  全城报亭在三月一日的清晨六点迎来两桩特大新闻。

  一是新利和董事会主席陈知沅于天眉山一所民宅内自杀身亡,二是针对其集团数年来经手的腐败工程项目的深度揭露。后者发表于一份名不见经传的本地小报,撰稿人署名罗望,叁周刊娱乐生活版的前主编。

  两桩新闻,两枚平地惊雷。几周后,新利和集团正式宣布解散并进入清算流程,曾经屹立于三山商界的不败帝国轰然倒塌,难免令人唏嘘。坊间对此有不少流言,其中一条在报界流传颇广,说那篇堪称行业标杆的新利和报道,罗望不过是明面上的代笔,幕后功臣实际是一位外号Y.C的狗仔。其人艺高人胆大,不仅深入虎穴获取众多独家内幕,更在之后急流勇退,深藏功与名。

  传媒朋友口中那位深入虎穴、深藏功名的草丛英雄,如今正坐在公园长椅上打哈欠。他刚去过一次褚家,将准备好的一盒东西交给褚贞。离开前堂弟哭得接不上气,对他说小易,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最后一次替堂弟抹掉眼泪,说我会的。

  公园对面有辆巴士到站,两名乘客下车。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朴素帽衫的omega,远远瞧见褚易,向他挥了挥手。

  褚易看手表,离航班起飞还有四个多小时。今天本该直接去机场,结果临时接到陈芳泽的来电,说想和自己见一面。他再抬头,陈芳泽正在扶另一个人下车,对方走路一瘸一拐,背影佝偻得厉害。陈芳泽扶他坐到巴山站的等候椅上,替对方抹汗,那人很安静,没有什么反应,任由陈芳泽动作。

  安顿好对方,陈芳泽过马路,向褚易这边走来。“谢谢你抽空见我,”他看到褚易身边的行李箱,“今天就要走吗?”

  “下午的飞机。”褚易回答,他望向那个坐在巴士站的人,陈芳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说:“伯父过世之后,允恭就再也没说过话。他这次因为OD进医院,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身体却彻底垮了,现在连自己走路都成问题。”

  褚易收回目光:“你还留在高家吗?”

  “佘公山的高家大屋已经被抵押了,我现在住在父母那边,”陈芳泽低头看看自己,“伯父走之前给我留了一封信,他与我道歉,说当初不该连累我,将我卷进高家的麻烦。我看时很惊讶,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居然写信向我说对不起。他还说会尊重我的选择,即便我与允恭离婚也不会怪我。于是我想了很久,去做了这个。”

  他扭头,露出后颈给褚易看,那里有块手术后遗留的伤疤。

  “我将标记洗掉了,”他神情平静,“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不过我还是决定继续照顾允恭。他现在什么都没有,身体又不好,需要有人看着。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伯父做的事情。”

  “以前我总是看允恭脸色,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他要骂我。如今每天与他说话,却一句回答都得不到。”陈芳泽说到这里,轻轻叹一声,“是不是有些讽刺?”

  褚易并不准备评判他人的选择,换了个话题,问他生活是否顺利。陈芳泽笑笑,回答还算可以,他多少有些积蓄,过日子是足够的。

  “我另外还找了一份工作,薪水不算多,但很稳定,也方便照顾允恭。说来奇怪,虽然经历了很多,我却觉得最近这段日子是我这几年以来过得最安心的,那杆天平头一回变得一样重了。所以我想,我应该当面对你说句多谢。”

  他向褚易伸出手:“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待会还要送允恭去戒毒所。祝你一切顺利,有缘再见。”

  没有那些精美的套装与饰品,omega的容貌依旧漂亮,但他已不再是一座只会站在哪个alpha身边扮笑的雕塑。褚易和陈芳泽握了握手。对方松开他,转身走回对面车站。

  他扶着高允恭上车。褚易目送小巴开远,听到有人喊他名字,他回头,路边停着一辆车,罗望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冲他喊:“发什么呆呢,快上车,再迟就赶不上飞机了。”

  小巴拐弯,彻底看不见了。褚易将行李扔入后备箱,钻进副驾驶位。alpha一脚油门踩下,“系好安全带啊,”他嘱咐褚易,“要抓紧时间了,从这里去机场就算不堵车也要开一个小时。”

  “谢谢你送我,”褚易依言系好安全带,“如何,新工作忙不忙?”

  “你说呢?”罗望笑道,他打方向盘:“幸好有赵铭,他知道我今天要来送你,就主动帮我顶班。新报馆不比叁周刊,一切都是从零开始,人手不够,我们都要身兼数职,赵铭是摄影外加行政,我是编辑兼任财务。你要是来工作,除了跑新闻,可能还要轮班打扫厕所。”

  “谢了,这份工作要求太高,我怕是胜任不了。”

  两人闲聊几句,遇到一个红灯。褚易趁着这个空隙,从包里拿出方婕的日记本与录音笔递给罗望,对方扭头看看,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一个故事。”褚易回答。

  罗望空出一只手,翻了几页日记:“这是……”他有些惊讶,飞快看褚易一眼:“你想让我来写?”

  “我答应了陈知沅,会替他如实记录下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但我认为以我的经历很难摆正心态,况且我也不准备再做记者,所以希望能将这个重要任务交给合适的人去做,”他说:“‘不映射不偏颇要中立,我只与大众说事实’,师兄,我相信现在的你能做到。”

  红灯跳成绿色,罗望发车慢了几秒。他长出一口气,将日记与录音笔收好,说你也真是,尽给我出难题,算了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再帮你一次。

  汽车驶上过江大桥,褚易看向窗外。三山的每一寸景象都被甩在身后,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他来回抚摸脖上的那串白色珠链,像是回到十六岁那年,他在市集的摊位前不停比较,好不容易才将它从上百条的项链中选出。其实买下之后仔细看,这一串根本算不上最最好看与最最理想,但戴在Wilson身上,就变成了最好的。而现在,它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到达机场,罗望替褚易拿出后备箱的行李,他打量一圈,目光落到褚易肩上的背包:“你离开三山,全部家当就一个箱子和一个包?”

  褚易接过行李箱:“不然呢?哪有那么多非带走不可的东西。”

  罗望观察他表情,小心地问:“那高允哲呢,你甘心让他独自留在这里?”

  “我发现你对他总是有很多兴趣。”

  “我是在担心你,”罗望无奈道:“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不当面告诉他?你就不怕走了之后,他不去找你,或者再也找不到你?”

  “怕啊,”褚易老实说:“但我想确认一件事情。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神话故事,说天地之间有种智慧生物,叫作衔尾蛇,它的身体是一个圈,头尾相连,代表无尽的循环,既是生命的起点,也是万物的终点。”

  罗望被他搞糊涂了:“……我对神话民俗了解得不多。”

  褚易忍不住笑:“没关系,只要他能明白就行,无论多久,我会等他的。”

  “认识这么多年,我得承认,我还是搞不懂你。”罗望没有再问,将褚易往前推了推:“去吧,一路顺风。”

  褚易与他道别,转身走进机场。即将进玻璃门时,罗望突然叫住他:“师弟!”

  他回过头,老友露出一个真心微笑。

  “祝你好运。”

  ——

  坐在候机厅内,褚易捧一本旅游书,用笔在上面涂涂画画。

  他正专心,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到脚边。褚易分神去看,发现是一架玩具飞机。他将书放到一边,弯腰拾起,再抬头的时候,见到一个小孩子站在他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手里的那架小飞机。

  是你掉的吗?褚易问。小孩害羞地点点头,说对不起,撞到你了。褚易笑着说没关系,将飞机还给他。

  对方接过,紧紧握在手里。听到身后的父母正在呼唤自己姓名,小孩扭头应一声,一双大眼睛看着褚易,想了几秒,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苹果递给他,说哥哥,谢谢你。随后小大人似的冲他鞠个躬,开开心心地拿着玩具跑回了父母身边。

  褚易看着手中的苹果。红色的,有生命的,他手合拢,掌心温度传递过去。这是一颗可以吃的苹果了。

  Wilson。念念。高允哲。我们不再欠对方任何东西。如今的我们不过是两个普通人。

  广播开始播放登机提醒。褚易收起书,他站起来,一手拎起行李包,一手将苹果抛到空中。苹果落回他手心,他又抛起。落下。如此反复。

  beta消失于人群中。

第80章 终

  (不要被名字影响,此章不是最后一章)

  ——

  新利和进入清算那天,高允哲早起。他已习惯床边有人的清晨,最近每次醒来,第一反应都是去摸一摸身边的被窝。那里以前总有个人在,蜷缩着,卷他的被子。

  现在不是了。没有人再和他抢被子,也没有人会在深夜一脚踢到他身上,咕哝声高允哲王八蛋,逗笑夜半失眠的自己。

  褚易走了。走得干干净净,他一封信也没留下,只言片语也不给他。大约是怪自己吝啬,以此作为反击。是啊,他过往是够小气,用在他身上的温柔和善意都要克扣,计算是否应该要给。

  他怕给多了,他会误会,或者自己误会。

  但如今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他翻开报纸,梅江日报今天刊登了一篇新文章——这份本地小报早些因独家发表了检举新利和的专稿而名声大噪。这次发布的是陈知沅的生平记事,撰稿人笔触平和,冷静地叙述了这位商界传奇命运多舛的一生。

  文章高允哲早两天就看过,罗望单独给他寄出一份手稿,同时送来的还有一本日记与一支录音笔,并给高允哲留了张字条,寥寥几句:请你了解,这些都是他的努力,我不过是一个传话人罢了。

  他打开录音笔,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对方曾很多次地用一样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有时生气,有时平静,也有时压抑:当他渴求自己却得不到回应时,他总会压低声音一遍遍喊他。

  高允哲没有一次回答过。

  有人敲门,小周如往常一样进来为他送上文件。这是小周最后的一个工作日,但对方还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妥帖地完成所有工作。

  高允哲一一签名。他将持有的所有资产都做了变卖,其中接手珍琅轩的是姚家。姚露依之前与他相谈时,问起褚易的情况,他答不出,omega就摇摇头,说高允哲,你应该去找他。

  去哪里找,一个人若有心藏起,他该怎么去找。姚露依听后难得发出嘲笑,说我真没看错,你何止不适合做生意,高允哲,你懦弱得令我叹为观止。

  他没有与之争辩。姚露依并未说错,他从来就对做生意没有兴趣,商场上的那些来往在他看来只有厌倦。他回到三山是献祭。身世,身份,身体,他的一切都是用来完成父亲遗愿的道具。他不想了解、也不想感受任何事情。如果命运就是如此,所有他曾经在乎的人最后只会遭遇不幸,那么就不再去在乎谁。他愿意屈服于这份命运。

  高允哲按了按眉头,右眉上的伤疤还在,那是他活过二十岁的证明。他原以为是活不过的,与母亲分开后的十年在他记忆中相当模糊,他独自在海外漂泊,像没有系上线的风筝那样摇摆。他尝试过很多东西,不好的那些,生活愈堕落愈虚幻。

  后来他迷恋上极限运动,跳伞攀岩都有尝试,但其中最喜欢的是摩托车。任帆那时候常念叨他,说每天都害怕接到医院电话说你出事。他不回答,心想死就死吧,反正也是贱命一条,除了任帆这位朋友可能会伤心两日,还有谁会记得。摩托车真是好东西,骑上去像能甩掉所有。飙车时他常有意识地贴着山道靠崖的那边,下面是海,空空荡荡,摔下去就没有以后。

  这种紧贴危险的感觉,会让他肾上腺素加剧。只有看清生与死距离的这一瞬间,才让他觉得原来自己还活着。

  如此透支幸运势必要被惩罚,任帆口中的车祸在他二十岁那年如期而至。母亲过世后,他几乎一蹶不振,还能撑多久,还要孤独多久,不知道。他特意挑了一个雨夜上山,想在高速公路上结束生命,以为会就此解脱,结果老天让他留下来。死里逃生后他受了重伤,除了失明,腺体也因重创而封闭,无法散发信息素,变成一个彻底的废人。

  他在多家医院辗转,最后流落到康沃郡的郊外。恢复行动能力的那天,他决定向这个他受够也受够他的世界彻底再见。也是那天,他遇到了改变他命运的墨丘利。他一生的天使。

  与小叶认识的每一分钟都珍贵到无法代替,无数个午夜,他醒来听着隔壁病床小叶的呼吸声,都在向天父祈祷让时间就此停留,哪怕未来一生他都只能在这一刻之间打转,他也不会后悔。

  天父听不见他的祈求,小叶终究还是走了。复明那天,他在枕头下找到了小叶生前送他的傻瓜机,从病房的窗户看出去,视线被白日阳光晃得几乎涣散,他好不容易才看清幽深谷那棵大樱桃树,光秃秃一把树枝,如嶙峋的骨头。

  从开始到结束,他没有见过一次花开。

  处理完文件,高允哲去花园。他上个月从半屿搬回方宅,一个人。他站在花园里,看了很久那棵樱桃树。树是他回三山时种下的,为了纪念小叶,中间因为暴雨倒过一次,还以为种回去就能继续长,没想到年初遇到虫害,里面被啃烂了,如今已是奄奄一息。

  他拿起斧头,亲自将树砍了,然后让小周备车去康健中心。

  任帆接待了他。高允哲问起高永霖的情况,任帆叹气,说不太好。

  之前不是换了一种治疗方法?

  他很排斥,也不配合,我认为他应该是在进行自我惩罚,这个状态是他来说才是最正确,他希望自己好不了。

  任帆抬手指着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由护士推着的某个病人。高允哲走过去,护士见到家属便走开了,将空间留给两人。

  高允哲站在轮椅前。高永霖目光呆滞,并不在意他的出现。这位曾经众星拱月、一身珠光宝气的omega如今裹在单薄的病号服中,直直看着前面花圃的几朵小花,边拍手边唱歌。

  哥哥给我买花戴,一朵红一朵白,真好看,都好看……

  他不停唱,走调也继续。高允哲没有听很久,他默默将一张合影放到高永霖膝盖上,转身离去。

  合影中,高大的alpha与美丽的omega如此亲密,仿若一对爱侣。

  下午六点整,小周将车钥匙交给高允哲。他的下班时间已到,从此之后,他就不是周助理了。

  小周全名叫周天竞。与天竞,这个名字安在beta身上,非常有野心。小周也的确是个有能力、配得上这名字的人。他跟着高允哲六年,万事料理得当,哪怕换个工作,也一定能闯出片天地。

  高允哲与他握手,说这几年来辛苦你。小周说哪里,都是分内事。

  六点零一分,周助理变成周天竞。他走之前,头一回以私人语气对高允哲说,如果你以后遇见褚易,能不能替我转达一句话?

  你说。

  天道酬勤固然有用,但我现在相信,人生歪打正着的时候更多一些。

  高允哲不明白,正疑惑,对方说东家,说完又换了个称呼,说允哲,好运。

  他的确需要多一点好运,或许所有人都是。高允哲开车去天眉山的半山平台,接近傍晚,他独自坐在那里看夕阳。他想起与褚易的第一次见面,那条乱哄哄的街道,人与人抛弃道德只求一晚放纵。

  那天是小叶的忌日,他失去小叶的第九年。

  他本不想多留,但那个beta,那个带一身omega仿香剂的beta就这么出现,对方从天而降,站到他面前,笑着问他你在等人吗,不是的话,与我打发下时间怎么样?

  他在等。他永远在等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一个和眼前这个beta几乎带着一样成为omega心愿的人。在认识褚易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在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小叶的影子——像,就是因为太像他才会这么恨他。beta的纵欲、滥交与不忠诚仿佛是对小叶活生生的嘲笑,他的出现玷污了记忆中纯洁的恋人。

  这样的人就算被侵犯被折磨也没有关系,他对褚易毫不留情。beta却比他想的倔强,他不屈服,用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烧自己,蔑视那样懦弱到蹂躏一个替代品的自己。

  他们彼此偏见深种,从初次见面开始,他就深深伤害过他。

  新利和的清算流程持续了半年左右,期间高允哲彻底与高家断绝了关系,重新变回一个人。他找不到地方可去,每日都花大把时间坐在母亲的墓碑前,与那个唯一愿意倾听他的人诉说所有。

  他告诉她,自己过得很不快乐,整夜整夜睡不着,一旦闭起眼睛,就看到褚易的脸。他为此惊慌,在此之前,他只会发疯似的想一个人,小叶,即便他根本不知道他长成什么样子。

  他说他与褚易的相处很不公平。先是那个一千万的交易,再是那枚锁住对方的颈环,他当褚易是一只笼中鸟,只要关起来就不会逃走,但褚易从不听话,他不是以往那些给张支票就能安分下来的beta,他不会乖乖地待在那个笼子里,他会飞到他身上,拿嘴戳他,戳疼他,再问他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我觉得你并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褚易是第一个说喜欢自己信息素的人。他知道自己闻起来是什么味道,以前留在身边的情人为了讨好他从不会讨论这个问题,竞争对手则攻击他,取笑他作为e型alpha再强大,也不过是个一身烂泥味的乡下人。他不曾和任何人解释他信息素的真身,而褚易,一个beta却告诉他,他喜欢他那股奇怪的信息素。那不是谎言,每次褚易发病时抱着他,因他的信息素沉迷时,他都知道,他并没有撒谎。

  他不喜欢这种被看破的感觉,警告威胁过褚易很多次,又忍不住暗自享受这种被索求的状态,再到后来干脆放弃,想着当做治疗,偶尔也让对方开心一下,殊不知有些事情一旦有了裂缝,就不再坚不可摧,比如他的防备,他的理智,他的小叶。

  他问母亲:我现在想起小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为什么你能二十年都记住陈知沅,我却不过短短十年,就将忘记小叶?

  褚易被绑架的那段时间,他试想过失去他的种种可能,最后发现没有一个可能自己能够接受。这让他意识到什么正在变质,即使他努力控制自己,但变质的速度快过他的反省,终有一天,他想他会背叛小叶。

  他不与褚易谈起任何小叶的事情,但褚易很聪明,隐瞒毫无用处。平安夜那天他问他是否愿意说一句爱他。他几次尝试,却只留给他一个字。

  我。只有我。

  他问母亲:我对他一直都不够好,他不可能也不应该爱我到这般地步。

  褚易离开之后,他花了很久平复心情,也曾经试过放低姿态去挽留对方。其实他哪里不知道陈知沅与高永霖的打算,可他不在乎,如果褚易愿意陪他一起,就这么消失、死去,又或相拥至末日,好像也不算太过孤单。

  但褚易,那个爱他爱到给他自由的褚易,永远不会听他的话。

  他问母亲:我是否还能等到他?

  母亲通过遗照静静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再一次问,如此往返,循环着这一自问自答。直到新利和结束清算的那天,他收到褚贞发来的信息,说想与他见一面,褚易留了一些东西想要交给他。

  他立即说可以,问是否能够现在就去褚家找他。

  褚贞回复:明天中午十二点,城中半屿。

  又回到了这里。那一次他故意迟到,要给褚家人一个难堪。这次他十一点便已坐定,到了春天,半屿花苑的珍奇花卉尽数开放,生机勃勃,他曾透过窗户在其中见过褚易的倒影。

  十二点,褚贞准时出现,李先生与他一道来。前几天听说两人已定下婚约。恭喜,高允哲与褚贞握手。对方比初次见面那时稳重不少,也不再那么惶恐,看来李先生用性格影响他很多。

  三人坐定,都知道来的目的,便省去了不必要的开场白,褚贞拿出一个盒子交给他。盒子是褚易当初从母亲房间拿走的那个,装填了他与小叶仅剩的记忆。

  他一直认为褚易带走它是一种无声的惩罚,惩罚他不肯将爱与他分享。那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如今摆在眼前,他没有接,问褚贞,他在哪里。

  褚贞再没忍住,低声抽泣,说我不知道。

  李先生拍拍他的后背,安慰他别着急,慢慢说。褚贞平复一会,才捡回声音,说小易走了,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他走之前让我等到一切结束后找个机会,把这个还给你。

  他仍旧不肯接。他在等,这次等的是另一个人,他残存希望,或许褚易有天会自己回来,那么他——

  李先生发出一声叹息,说小高先生,收下吧,总要打开看的。

  他闭一闭眼,接过后打开,里面原先装的东西不见了,只留下一本相册。他翻开,从第一页开始都是他的照片。工作的时候,思考的时候,夜半熟睡的时候——褚易是如何拍下这些场景?对方的确常常摆弄相机,但他从不知道他手中相机的镜头是对准自己。

  他一页页地翻,看得很慢,每一张都是他们生活的痕迹,碎片的回忆拼凑起来,他才发现,原来在褚易的眼睛里,自己一次都没有笑过。

  褚易,不值得,我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对不起。

  如果天父允许,他愿意消耗毕生的运气,换一次时间调转的机会,回到那一次的见面,或者更早一些,午夜街道他遇到褚易之前。

  他不会做个冷冰冰的人,不会在他身上发泄自己悼念小叶的那份绝望与无助。他会好好地做个正常的自我介绍,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好,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我想认识你。

  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从来没有。

  他翻到相册的最后一页,看到了天父给与他真正的惩罚。

  小叶与他的合照躺在其中。他想起那场午后的私奔,他后来曾经苦学中文,因为他总是听不懂小叶的许多话。可他现在明白,即便他能听懂,但耳朵和心能懂的话,始终都是两个意思。

  就像那天康沃郡的大海,小叶拉着他奔去世界尽头时说的那番话。他说,变成omega之后,我会好好爱惜自己,谈一场最好的恋爱,找一个有我最喜欢信息素的alpha,然后过得比谁都幸福,幸福很多很多。

  他那时为他许愿。小叶,你一定会,我为你祈祷,我祝福你。

  他真是天底下最蠢的人。他应该告诉他,哪怕你不是omega也没关系。你依旧可以爱惜自己,谈场最好的恋爱,过得比任何人都幸福。

  但他最应该说的是,我会爱惜你,与我谈场最好的恋爱,与我过得比任何人都幸福。

  他将这份记忆收起,当做宝物珍而重之。之后他打碎过无数个记忆的仿造品,直到其中一个的碎片割破他的手,他才发现,他早已弄坏了最重要的那件东西。

  天父原来早做成全,他也早已耗尽毕生好运,在二十岁的康沃郡,最好的已经降临,所以神明闭上眼睛,默许人世间的错过与遗憾尽数发生。

  合照一旁是他送给小叶的那枚衔尾蛇胸针。

  鳞片闪闪,首尾成环。

第81章 Freddie

  我生活在雷丁岛*。雷丁位于B国的高地地区,是西海岸群岛中的一座。这里很小,全部居民不过百名,只有两条公路,十字形横跨整个岛屿。

  很普通,很偏僻的一处地方。唯一的不平凡之处:本岛盛产威士忌。

  雷丁特别冷,尤其冬季。高地资源稀缺,传统是用泥煤代替燃料。泥煤是煤的一种,它是苔藓与蕨类等植被腐烂之后分解而成的东西。除了用来取暖,我们还会用泥煤烘烤麦芽,以此制作威士忌。雷丁岛的泥煤储量很高,因此出产的威士忌会带有一股非常独特的风味。

  如果你问我泥煤到底是个什么味道?我得说,很难形容。因为它单独闻是一种气味,进到威士忌又是一种,喜欢的人会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就觉得怪怪的,像烂泥,又像消毒水,带点烟熏,很呛。

  我算是能接受,毕竟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每天闻着一样的空气都习惯了。但我认识一个人,不能说喜欢,他是近乎痴迷——我看到他了,我抬手和他打招呼,咧开嘴冲他笑。

  是Yik!

  我最喜欢的Yik!

  Yik来雷丁快有四年了。四年前他闯进来,大喇喇地出现在火车站,从此镇上多了一个东亚人。他是beta,嗅觉却很灵敏,第一次见面就皱起鼻子,伸手对我说你的无花果味挺甜啊。

  我不好意思地看他。Yik好看,我不认识很多东亚人——准确来说,Yik是第一个——但在我看来,他头发短短,相貌俊秀,脸上总挂着笑,淡淡一抹。

  他在我家的酒厂找了一份工作,做泥煤工人,每天拿个大铲子在沼泽地里铲煤。这个工作又苦又累,本地人是不太乐意做的,但Yik十分敬业,或者说,他是乐在其中。

  Yik虽然是个beta,却得了一种病,起初我不太清楚,只大概知道他会对alpha信息素有反应。Yik在镇上的诊所配药,诊所的大夫阿瑟是我母亲好友的邻居,雷丁很小,大家都认识。

  我问阿瑟,Yik得的是什么病,白胡子老头说我和病患之间有保密协议怎么能告诉你呢。

  我大惊,以为Yik得了什么绝症,眼泪汪汪地说那怎么办。阿瑟被我吓住了。不会死的啊!他说,但Yik需要一个alpha,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我跑去问Yik,淌着眼泪鼻涕说你需要alpha是什么意思?Yik拗不过我,说好吧好吧,我告诉你,但你不准再说给别人听。

  我点头。于是我知道了Yik的秘密。

  知道之后我难过了一整天。我觉得Yik好可怜,为什么作为beta要遇到这样的事情呢?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感到好受些?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去找Yik,站在他面前大声说,Yik,我是alpha,用我的信息素吧,我可以做你的补充剂!

  Yik看看十八岁的我,发出大笑,笑完他向我摆手,说不用啦。

  我挺委屈的,问他为什么不要。要是Yik愿意,我随时都准备好帮他,毕竟……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他见我失望,摸摸我的头,说别难过Freddie,你的无花果味都变苦了。

  我以为他是嫌我太小,不能像个真正的alpha那样承担责任,于是暗暗发誓一定要快点长大。我想让Yik更多一些喜欢我的信息素,既然他不喜欢苦味,那我就时刻保持乐观,让自己更甜一点。

  Yik是个很坚定的人。他这个毛病时好时坏,可再不舒服,他都不会为了方便去找其他alpha。实在难受了,他就会去泥煤区坐着,坐很久很久。有一次我去找他,甚至看到他躺在地上,四肢摊开,被大地母亲拥抱,闭着眼睛大口呼吸。

  他真的喜欢这个味道。Yik自己也说过,他走过世界很多地方,只有雷丁让他最喜欢。我问为什么,是因为这里泥煤足够多吗?他想了想,问我,你相不相信命运?

  我对命运一词的全部理解来自词典与电影,就回答称不上相信,只是觉得挺神奇的。Yik说是啊,的确神奇。他拿着铲子在地上画个圈,我以为他是在画苹果。Yik喜欢吃苹果,有一次我见他的苹果掉在地上,他也不嫌弃,捡起来擦了擦就放进嘴里。我说那已经脏了啊,他却说不介意,只要回到我手上,它就是一颗完整的苹果。

  我不明白,看着那个圆圈,问Yik在画什么?苹果?你饿了吗?

  他对我笑,用铲子将圆铲平了,岔开话题与我聊今晚吃什么。我有些懊恼接不上Yik的话——唉,太复杂了,东亚人的哲学,太难懂了。

  ——

  在雷丁,每月第二周的周六夜晚,我们会在镇中心的酒吧举办小酌之夜,说是小酌,其实是各个酒厂的朋友们拿出自己的佳酿,一起品鉴顺便狂欢。

  Yik经常去,他爱喝雷丁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尤其是泥煤味重的。他酒量好,总能喝很多,镇上最能喝的都比不过他。我成年后会和他一起参加,但我酒量差多了,每次只敢喝半个品脱。

  我二十岁的成年礼就是在小酌之夜上度过的,那天Yik为了祝福我,送给我一张我的照片。我听妈妈提起,Yik与她说过以前自己是摄影师。那张照片拍得好极了,我非常喜欢,比隔壁托尼送我的游戏机还要喜欢。我跑去与Yik道谢,他坐在壁炉旁边,喝了酒的脸红通通的,在火光里像击落我心的火球,或者一道让我震颤不已的闪电。

  我借着感谢的机会,解开笨重的大衣,竖起领子,靠近呼吸他的呼吸。Yik的嘴唇离我那么近,害我好想亲一下,但我的动作因为犹豫和礼貌变得太慢了,他酒意散去些,仰头从我的靠近中逃脱,站起身伸个懒腰,说夜了,我先回家了。

  我为此消沉很久,问妈妈是不是自己不够讨人喜欢。妈妈惊讶地看着我,谁会不喜欢我们的Freddie?

  我说是Yik,妈妈,是不是因为Yik是beta,所以他才不喜欢一个alpha。妈妈捏捏我的脸,温和地说beta是很特殊的。她是omega,与我的alpha父亲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已成婚。她告诉我,beta脱离于这个社会的很多规则,你很难去捉住一只随时会起飞的小鸟。

  我将这个比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Yik——在一次失败的告白之后。他点头,说谢谢你Freddie,你妈妈说得对,我以前因为想不明白这点,为此吃过很多苦头,但我拒绝你不是因为我是beta而你是alpha,我拒绝是因为我没法将你当成恋人那样喜欢,这与我们的第二性别没有关系。

  他说得很直接,也很坦诚,这在给我造成打击的同时,稍微减少了一点我的悲伤。于是我想通了,小鸟就是要在天上飞着才够自由。即便Yik不选择我也没关系,我仍旧想与他做朋友,只要他开心我就开心,很简单的道理。

  Yik来雷丁的第五年,我过了二十二岁生日。母亲对我的婚事蠢蠢欲动,总给我介绍镇上适龄的omega。那些omega我都认识,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实在没那个心思。

  我还在等Yik。

  但我知道Yik不在等我。五年来,我越发察觉到,他的确是在雷丁等待什么。他不走,他连一步都不迈出雷丁这座岛。我有时还会跟着父母出岛度个假,去别的地方避开这里冷得能将人骨头冻僵的冬天,但Yik永远都在雷丁。

  所以我猜,他是害怕错过什么。

  二月,Yik来雷丁的第五年,某个平平无奇的一天。

  我去镇上的邮局寄信,回去时特意挑了一条不常走的路。这条路要经过车站,半路我的鞋带松了,蹲下去系,起身时正巧一班火车停下。雷丁的车站很小,一天只有两班火车,上下午各一趟,我遇到的是下午四点半的那班。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列车员汤玛斯,大块头的凯尔特人,头发比脸还红,一见他,我就想起上次在商店他借了我两磅用来买黄油的事情。还没还钱呢。

  另外一个是东亚面孔的异乡人,我不认识。这人脸很瘦,棱角分明,右边眉毛上一道疤。我没有立刻闻到他的信息素,应该是个beta。他穿着厚厚的冲锋衣,风尘仆仆,一看就是长途跋涉,面容疲倦,胡子拉碴的。

  他看见我,朝我迎面走来,拿出手上一张照片,问我见过这个人吗?

  我低头看,照片上的人面容模糊,只瞧得出是一个留着半长头发的男人。这张照片他带着多久了呢?很多年吧,都磨成这样。

  我仔细辨认了好久,但认人这事儿,我是真不在行,只好说对不起,从未见过。

  对方露出苦笑,也不是这里吗,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他将照片小心收起,放进贴着胸口的内袋,随后问我哪里可以投宿。我热情地向他推荐了妈妈开的小旅馆,镇上唯一也是最好的一家。

  他与我道谢。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人原来不是beta,而是一个alpha,都怪他的信息素和雷丁岛的空气闻着太像了!与泥煤味几乎完全一样,我竟一时没有察觉。

  真难得啊。我奔回酒厂,瞧见正在干活的Yik,我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听见了,回过头,手里拿了一朵刚刚摘下的蓟花。

  彼时接近日落,还剩最后一道暮光未泯,照耀在这个东方男人的身上,如同镇子那座礼拜堂墙壁雕刻的圣母画,她的头顶是道带来宽恕的圣光。我痴痴地看着,盘算着是否将刚才的遭遇告诉他,告诉他我遇到了一个拥有他最喜欢味道的alpha。

  ——

  * 雷丁岛原型是苏格兰的艾雷岛(Islay),为著名的苏格兰威士忌产区。

第82章 潘咏雯

  我曾在梅江日报做过一段时间的新闻记者。omega进报馆不是做秘书,而是去跑新闻,这在行业里很少见。我实习的时候常常听见背后闲话,说完全不往心里去是假的,但要真的被这种小挫折打败,我也不会坚持留在这里。

  在三山报界,梅江日报是菜鸟记者心目中的圣地,行业如果存在一杆绝对公正的天平,大概率就被放在这家报馆。我当初和几十个候选人竞争,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实习名额,面对面见到了梅江日报的罗主编。

  主编的大名在业内如雷贯耳,他拿过许多新闻奖,始终活跃在第一线。写社评针砭时事时言语犀利,随笔专栏却有几分温情,但更多时候还是一丝不苟地追击社会事件,不偏不倚、冷静客观地将事实写下,是真正将生命奉献给新闻正义的从业者。

  做这一行总是忙碌的,主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报馆。他单身多年,从未见身边有谁陪伴。同事有时开玩笑,说他也老大不小了,应该尽快向国家提交匹配申请。他听了,总是打个哈哈敷衍过去,说不劳各位挂念,我早就与工作宣誓结婚。

  他确实是一位工作狂,大半专稿是在报馆仅三坪的办公室中完成的。蜗居于此之前,主编曾在叁周刊拥有一整层楼——他并不会遮掩过去,时常与我们调侃,说自己以前不过是一只吃八卦的臭虫,幸亏得一位朋友出手帮忙才摆脱泥沼,成为今时今日的自己。

  零二年那篇有关新利和的报道是主编进梅江日报的契机,也是我贴在剪贴簿首页、敦促自己投身文字事业的基石。我想,它的出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进报馆半年后,我过了实习期,接到一个重要任务,负责跟一宗人物访谈。采访对象是当时的商界新秀,城中最为受人瞩目的omega姚三小姐。

  同为omega,我对她相当钦佩。能在被alpha掌控的三山商界杀出一条路来,其意志之坚毅绝非常人。那次采访是群访,我因为人太瘦小,挤在一群同行中间差点连站都站不稳。轮到记者提问时,几次举起手都被别人抢先,还是姚小姐看到我的窘迫,主动说这位记者朋友,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当时她已经答过一轮提问,基本是些关于作为omega如何平衡工作家庭以及对未来的alpha伴侣有什么要求之类老生常谈的话题。她点我名时,我太紧张,脱口而出其实我问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想告诉我什么。

  身边的同行都发出笑声,姚小姐却多看我一眼,说我喜欢你的说话方式。又看我胸前名牌,问梅江日报的潘小姐是吗?

  我有些受宠若惊。群访结束后,她邀请我单独留下,给了我十分钟的专访时间,我因此拿到独家专稿,发表后获得了不错的反响。后来我与姚小姐又有了几次采访交流,聊起这件往事,我问当时她为什么独独从一众记者中挑出我来。她回答,因为我的那句话让她想起了一个认识的人。

  你的朋友吗?我问。她说不算朋友,是一个令我佩服的人。

  让世人佩服的姚三小姐佩服的人,想必也是不同凡响,可惜我没有机会一见。记者的工作我只做了三年,主要是结婚并有了身孕。先生让我在家修养,我认为他大惊小怪,他就紧张地挠头,说咏雯,我是怕你太累。

  我和先生是在报馆认识的,前同事,我叫他一声赵师兄。他很照顾我,虽然人有点一根筋,但心地善良,我很喜欢他的那份冲劲。不过我俩谈恋爱那会是我追的他,这人一碰上情情爱爱就特别迟钝,让我费了不少力气。我们的婚姻并不特别顺利,beta与omega的结合比较少见,因此碰到过许多反对与问题,好坏最终还是撑了下来。

  怀孕的时候我不方便在外走动,又怕笔头生锈,就开始写小说。主编看过以后,邀我做日报的专栏作家,我的这支笔也因此从写新闻变成了写故事,常以所见所闻为主题写现代人的都市生活。

  零七年,我遇到了写作瓶颈,很长时间都写不出令自己满意的东西。那段时间我经常去天眉山的墓园看望父亲,父亲在我高中时病逝,我们关系亲厚,成人后我要有什么烦恼,总会去那里和他说说话。

  那年的八月底,三山最热的天气,我在墓园碰见了一个人。当时我带的果篮撒了,因为孕期的后遗症,我的腰落下毛病,弯起来很费劲。对方看到之后,就快步走来帮我。

  他一靠近,哪怕已将信息素压得很低,我都立即察觉到他是一个alpha,下意识就退后一点。对方大概看出我的顾虑,默默将水果捡回篮子后,没有将果篮直接递给我,而是放在了离我两三步远的位置。

  他这么有礼貌,我再拘泥礼节倒显得顽固不化了,就大大方方伸出手,说谢谢你。

  alpha与我回握,说不客气。他问我要去哪排墓区,不介意的话可以帮我提果篮。

  我说那麻烦你。石阶很长,我们走得很慢,势必要闲聊两句。我主动告诉他自己是来探望父亲,他点点头,说我是来看我母亲。

  他手上提一束蓝色勿忘我,我说花真好看。他又点点头,说替人送的。

  这个alpha长相英俊,模样却略显沧桑,像常年在外奔波。我问他是否从事旅游行业,他看看我,说算是吧。

  那时我正与先生计划去海外旅行,便兴致勃勃地向他打听各国胜地。他问我喜欢什么风景,我回答海边不错,他沉默少许,说那有很多选择。

  我想自己可能是触及到了什么,便换个问题,问他接下来的目的地会是哪里。他回答不知道,他在找一个地方,确切些说,在找一个人会去的地方。

  通过他的表情与语气,我判断他所说的“一个人”应该是他的爱人。人在谈及心中所恋时的样子是很不同、很好分辨的,不禁多嘴一句,问他的那位爱人没有告诉他要去哪里吗。

  alpha有些惊讶,却没有怪我唐突,回答没有,他走过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却始终一无所获。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并不是去找就一定能找到。我说。

  他不再回答。我感到些许愧疚。职业病,与人聊天时我总习惯去探究他们的所思所想,这几句追问应该给他造成了不少困扰。

  走到父亲的那排墓区,我感谢对方替我提了一路果篮,alpha说没关系,将果篮交给我后转身离开了。

  我看他背影,闻到他身上飘出的那一缕信息素,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惋惜,实在没有忍住,叫住他,问,你还会坚持找下去吗?

  他沉默许久,最后对我说,为什么不。

  这件小事我记了很久,第二年扫墓,我又遇到这个alpha。与去年见时,对方似乎有了些变化,但仍旧是一个人过来。

  人生总有缺憾,就像我的写作瓶颈,两年了,我正在认真考虑是否应该放弃。我远远瞧见对方,并未上前与他交谈。本就是两个陌生人,不过是曾经说过几句话,不该叨扰——也幸亏如此,他走下石阶时,我因为在后面看,才发现他原来不是独自来的墓园。石阶底下有人在等他。

  我看不清对方容貌,也不知道对方性别,只见一个人影,高个子,短头发。alpha走完最后一阶,短头发的人向他伸出手。两人触到彼此,继而紧紧相握,肩并肩朝前走了。

  来是孤身一人,去是有伴相依。我抬头看,那日的三山晴空万里。

  后来我以这桩见闻为原型,写过一则短篇故事,叫做《昼夜各半》,大致说的是两名逃离各自生活的旅行者在公路偶遇,并于途中相知相爱,最终走出囹圄,得见新世界。

  这则故事发表后,在三山引发了不小轰动。我有意没有为主人公写下第二性别,不少读者给我寄信,说偏爱这残缺一角,多许多幻想可能。我感到欣慰。

  主编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当时出版,他主动问我是否能够为其写序,我答应了。他在序言中提到故事的两位主人公就像一长一短两只船桨,即便并非完美相配,却因相遇而搅动了彼此停滞的人生长河。

  这一句话留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想世间事大抵如此,在真正获得之前,总是要经历不断的失去与寻找。如果不向前看,不继续走下去,谁知道会遇到什么。

  想要记录与创造的还有太多,我愿笔耕不辍。

第83章 安洁

  今天是我的生日。

  每年生日,我都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回三山。三山是妈妈的家乡,妈妈家在山上,在我看来是好高好高的一座山,上山开车都要很久。

  我喜欢那里。因为足够高,蓝天白云就好像在手边一样,每次生日我都很期待回去,虽然爸爸老是提醒我的生日也是妈妈的受难日…我知道的呀!我很爱妈妈的,我会乖乖听话,让妈妈一直开心。

  我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但他和爸爸在一起时就会“甜到漏”——我新学的词,从舅舅那里。他前两天来家里做客,看到爸爸和妈妈抱在一起的时候就这么说了一句,原话是:你看他们,结婚好多年了还是这么甜到漏,ao是不是离了对方就不能直立行走?

  我问他甜到漏什么意思。舅舅用手指弹我脑门,说你问我啊,拿你最喜欢的公主花环来换,我就告诉你。

  呜呜,我哭,我好喜欢那个花环的,但我也是真的好想知道甜到漏是什么意思。

  好在方叔叔告诉我了。他抱起我,说那是形容两人亲昵时候会用的词,你舅舅的意思是说你父母感情很好。

  舅舅听了直翻白眼:外国人居然教中文,世界奇观。

  方叔叔哪里是外国人。方叔叔没有金发碧眼,方叔叔是黑色头发深色眼睛,方叔叔是天下第一大帅哥!

  见我维护方叔叔,舅舅啧一声:你真行啊,小孩都偏袒你。

  方叔叔放下我,他去牵舅舅的手,舅舅不给,他就一把拉住舅舅,然后握得好紧好紧。过一会他们也开始——呃,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开始甜到漏了。

  舅舅与方叔叔并不住在三山。

  事实上,他们只在我每年生日的时候会来一次,顺便待上几周。据说是在我第二还是第三个生日,还没有记忆的时候,他们就来了。

  爸爸回忆那次他们过来,妈妈差点晕倒,在房间哭了好久。妈妈虽然看着好像很容易哭的样子,但其实很坚强的,所以能让他哭的一定是大事情。

  是啊,大事情。爸爸告诉我,我们都以为不可能的奇迹竟然真会发生,连我忍不住都要掉眼泪。

  只是来参加我的生日会,为什么要说奇迹呢?奇迹不应该是更大更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吗?我不明白——算了,我才八岁,也不需要事事都搞明白。我问舅舅,你不住在三山还能住去哪里。舅舅懒洋洋地说,这世界这么大,又不止三山一个地方,三山老是下雨,闷也闷死了。

  呜呜,舅舅怎么那么看不起三山,这里明明很漂亮。我不死心,追着问,最后他烦了,说,我们住大海边上。

  我喜欢海。三山只有一条梅江,沙滩都是人造的,假的,一点都不好玩。舅舅给我看过他那边大海的照片,非常美,我特别向往。方叔叔说等我再大一点就可以去玩,我跑去和爸爸妈妈说,妈妈刮我鼻子,说方叔叔那是礼貌,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们。

  为什么不行?

  他们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少?我不懂,但爸爸懂了:安洁,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找回了弄丢的小兔子玩偶,然后一整晚都抱着不肯松手?

  嗯嗯,记得!林嫂以为小兔子太脏了是要扔掉的,还好最后从垃圾箱里捡回来了。

  方叔叔也是那样的。这个晚上对他来说,只过了几分钟而已。

  我听得稀里糊涂,舅舅是那只兔子玩偶吗?舅舅才不是兔子,要我说,舅舅是坏坏狐狸。他总是要逗我,喜欢与我抢苹果吃(幼稚!),还说我身上香喷喷的味道闻起来像在炒菜——干什么啦,会不会形容呀!我那是牛奶味,牛奶味!妈妈说我闻着像蛋挞,看妈妈多会说话。

  但他有时也很宠我,会把我举高高,在他手臂上玩荡秋千,爸爸妈妈觉得危险都不这么做的。玩累了,他就替我扎各种各样的小辫子,看着我说,我总会让他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我问是谁,他就点点我的额头,说也是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小姑娘。

  嘿嘿,他说“也”,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他在表扬我很漂亮,还很可爱?

  每年来三山,舅舅与方叔叔都会给我准备生日礼物。我陆续收到过绘本、玩具、小裙子还有一只真的狗狗——腿很短跑很快,我给它取名叫奔奔,是我最好的朋友。

  今年他们给的礼物我还没收到,不急,下午就是生日会,方叔叔说到时会给我惊喜。

  他正在厨房为我的生日会做莲蓉酥,奔奔闻到酥皮香味,在他脚边上不停转圈,舅舅则在旁边帮忙。从烤箱里取点心的时候,舅舅手套没戴好被烫了一下,方叔叔就不肯再让他靠近厨房了。舅舅发脾气,说只是被烫到,又没留疤,你当我玻璃瓶吗,哪有那么脆弱。方叔叔就不说话,轻轻去牵他左手。舅舅被他一碰,立即消气了,然后他们两个人靠得很近,再然后……爸爸捂住了我的眼睛。

  其实就算被捂住眼睛,我也知道他们两个要做什么。方叔叔长得特别像我最近看的一本童话书插画里的骑士,又高又帅,会保护戴玫瑰花环的公主,亲吻她手背。

  但我觉得方叔叔比画里的骑士更好更温柔,因为哪怕舅舅不像童话中的公主那样戴着花环,他也会亲吻他手背。

  舅舅一双手很好看的,但左手却比普通人少一根小拇指,我听妈妈提起过,说是被砍掉的。我听得都疼,妈妈让我别在舅舅面前提这件事,可我实在好奇,一次大着胆子问舅舅少一根手指会疼吗?他想想,说当然疼啊,但一根手指换一句宝贝,也不算特别亏。

  我又想赠送他眼部卫生球。拜托,你还缺一句宝贝吗?方叔叔不一直都这么叫你吗?每天都这么称呼,我听到都要嫌弃你们甜到漏了。

  哦嚯!新词造句,我果然是个天才。

  下午的生日会开始之前,我换上妈妈给我买的新衣服。抱着奔奔下楼的时候,花园已经快布置好了,长桌上摆了一个双层的蛋糕,桌边还系了一条写着“happy b-day, my little angel”的彩带。

  奔奔从我手里跳下,举起小短腿去够桌上的点心。我飞快地跑去给妈妈爸爸一个面颊吻,又跑到舅舅与方叔叔那里,睁大眼睛看着他们。

  舅舅背着手:你盯着我做什么。

  又闹我!我撅起嘴,可怜巴巴地看着方叔叔。方叔叔笑了,对舅舅说你把礼物给安洁吧,她都等一天了。

  怎么每次都是你做好人?舅舅一边埋怨方叔叔,一边将礼物递给我。我急不可待地拆开礼物。呜哇,是个苹果形状的红色发卡,闪闪亮亮的,好可爱。我赶紧戴到头发上,但是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小笨蛋。舅舅蹲下来,替我将发卡别好,随后捏捏我的脸,说款式是我拣的,你方叔叔哪有这么好的眼光。

  他没有的话怎么找上你啊?

  舅舅噎住了。李安洁。他严肃警告我,明年礼物还想不想要了。

  当然要的呀!我笑着跑开了,抱起还在努力蹬腿上餐桌的奔奔,站到生日蛋糕前喜滋滋地看爸爸和妈妈一起点亮蜡烛。

  生日快乐,安洁,来许愿吧。他们说。

  我看着蛋糕,上面有好多做成水果造型的巧克力。我刚要伸手,突然想到头上的那枚发卡。舅舅和我一样喜欢苹果,虽然他总与我抢苹果吃,但我知道他只是装装样子,每一次,他都会在最后将苹果整个留给我。

  我小心地摘下那枚苹果巧克力,放在盘子里送到舅舅手上。他好像有点惊讶,可很快就弯起嘴角,问我这是什么?停战苹果?

  是由衷苹果啦!

  我偷偷看方叔叔一眼,方叔叔向我点点头,显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由衷是我向方叔叔新学的词,他的原句是:举步同行,由衷爱你。

  昨天方叔叔在花园给舅舅读诗,念完这句舅舅就嚷嚷说太阳晒得眼睛疼,要进屋休息。我悄悄问方叔叔由衷是什么意思,方叔叔告诉我,他也不知道理解得对不对,但他认为这是一种感觉,发自内心想要告诉对方心中所想,一秒都不愿等待。

  我认为方叔叔解释得很到位,也很好理解。我跑回蛋糕前,许下一个愿望之后吹灭蜡烛。

  ……偷偷说喔,我许的愿望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够“由衷”快乐。好小孩是不能自私哒,所以我要祝福所有人,爸爸与妈妈,舅舅与方叔叔,还有见过的与没见过的,所有人。

  好小孩的愿望天父能听见吗?能的吧,如果是好天父的话,我想他一定听得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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